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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一 黑色裂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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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08:4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十月二十日,櫟陽城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將齊國稷下學宮的名士田常以上大夫的禮遇,安
葬在城北高崗上。那一天,招賢館三十六名士子為靈車執紼輓歌,秦國下大夫以上官員全部送
葬。在三丈高的墳墓堆起時,秦孝公親自在墓前祭奠,並親手為田常墓栽下了兩棵欒樹。
  葬禮完畢,秦孝公沒有回櫟陽,帶著車英直接到了渭水北岸的渡口。自平定戎狄叛亂後,
他還沒有視察過西部。這次,他想在嚴冬到來之前乘船逆流而上,到雍城以西看看。到得船上
,秦孝公對車英吩咐,「稍等一會兒。」站在船頭的車英指著北岸原坡,「君上,內史來了,
兩個人?」孝公笑道:「就是等他們兩個。半個時辰就完,誤不了行程。」
  原坡小道上,馳馬而來的正是景監和衛鞅。
  三天以前,在請准田常葬禮事宜的時候,景監由招賢館士子又拐彎抹角的提到了衛鞅。秦
孝公又好氣又好笑,「我說你個景監,是教衛鞅迷住了?還是吃了衛鞅好處?這個人已經在書
房裡泡迂了,表面上頗有英風,實則是老氣橫秋,你還不死心?咄咄怪事!」景監退無可退,
就直說了衛鞅那一番「君試臣以才,臣試君以明」的論理和珍奇出手的比喻。秦孝公聽了,又
是沉默不語。他感到衛鞅此說頗耐尋味,驀然之間,又覺此人頗為蹊蹺,何以每次都能找出讓
他怦然心動的請見理由?若非有備而來,預謀而發,豈能如此?沉吟有頃,他悠然笑道:「好
吧,就再見衛鞅一次,看看他揣了多少劣貨?」
  秋霜已起,渭水兩岸草木枯黃。渡口停泊著一條高桅黑帆的官船,遙遙可見甲板上涼棚狀
的船亭中有長案木几。景監和衛鞅來到岸邊,將馬拴好,走向官船。景監低聲道:「鞅兄,我
再說一次,君上所以在船上見你,是想到西地查訪民情。這次不行,你就只有回魏國了。」衛
鞅笑著點點頭,倆人便踏上寬寬的木板上船。
  車英在船口迎候,拱手笑道:「內史、先生,這廂請。」將兩人讓到船亭坐定。
  秦孝公見二人上船,便從船艙來到船亭,景監衛鞅一起做禮,「參見君上。」
  秦孝公笑道:「不必多禮,我等邊走邊談吧。」轉身對車英吩咐,「開船西上。」
  車英令下,槳手們一聲呼喝,「起船––」,官船便悠悠離岸,緩緩西上。
  渭水河面寬闊,清波滔滔,水深無險,端的是罕見的良性航道。要是在魏國,這樣的水道
一定是檣桅林立船隻如梭。可眼下的渭水河面卻是冷冷清清,偶有小船駛過,也只是衣衫破舊
的打魚人。茫茫水面,竟然看不到一隻裝載貨物的商船。
  衛鞅凝視著河面,發出一聲喟然長嘆。
  秦孝公道:「先生兩次言三道,雖不合秦國,然先生之博學多識,我已感同身受。嬴渠梁
意欲請先生任招賢館掌事,職同下大夫,不知先生肯屈就否?」
  衛鞅彷彿沒有聽見秦孝公的話,他望著清冷的河面,緩緩說道:「渭水滔滔,河面寬闊,
在秦境內無有險阻,乃天賜佳水也。何以秦據渭水數百年,坐失魚鹽航運之利?關中川道,土
地平坦,沃野千里,天下所無,何以在秦數百年,卻荒蕪薄收,民陷饑困?」
  景監一怔,生怕衛鞅又迂闊起來,仔細一聽,都在實處,便不再言語。秦孝公則不動聲色
的沉默著,他想聽聽這個蹊蹺的博學之士還能說出什麼來。衛鞅也似乎並沒有注意秦孝公和景
監的沉默,他繼續面河問道:「秦地民眾樸實厚重,又化進戎狄部族盡百萬,尚武之風深植朝
野。秦國卻何以沒有一支攻必克、戰必勝的精銳之師?」
  景監高興插話:「先生所問,正是君上日夜所思之大事。先生大計何在?」
  秦孝公目光銳利的盯住衛鞅背影,向景監擺擺手,示意不要打斷他。
  衛鞅轉過身來正視著秦孝公道:「方今天下列國爭雄,國力消長為興亡根本。何謂國力?
其一,人口眾多,民家富庶,田業興旺。其二,國庫充盈,財貨糧食經得起連年大戰與天災饑
荒之消耗。其三,民眾與國府同心,舉國凝聚如臂使指。其四,法令穩定,國內無動盪人禍。
其五,甲兵強盛,鐵騎精良。有此五者,方堪稱強國。而目下之秦國,五無其一。地小民少,
田業凋敝;國庫空虛,無積年之糧;民治鬆散,國府控韁乏力;內政法令,因循舊制;舉國之
兵,不到十萬,尚是殘破老舊之師。如此秦國,隱患無窮,但有大戰,便是滅頂之災。君上以
為然否?」
  秦孝公微微一笑,「如此一無是處,卻如何改變?王道?無為?仁政?」
  景監看話題已經入港,正在高興,卻聽國君話音不對,著急道:「不行不行,那都是亡國
之道,先生豈能再提?」
  秦孝公擺擺手道:「請先生繼續說下去。」
  衛鞅神色肅然,「治國之道,強國為本。王道、仁政、無為,盡皆虛幻之說,與強國之道
冰炭不能同器。君上洞察深徹,不為所動,鞅引以為慰。」
  「然則如何強國?嬴渠梁卻沒有成算。」
  「強國亦有各種強法。魏國、齊國、楚國,君上以為哪一國可堪楷模?」
  秦孝公聽此一問,精神陡然一振,目光炯炯道:「先生此言,大有深奧。嬴渠梁平日只為
強國憂心如焚,心念尚不及此,敢請先生指教。」
  「魏國乃甲兵財貨之強,齊國乃明君吏治之強,楚國為地廣人眾之強。目下正在變法崛起
的韓國與齊國相類。」
  秦孝公喟然長嘆,「與三強不相上下,嬴渠梁此生足矣。」
  衛鞅笑道:「然則上述三強,皆非根本強國,不足傚法。」
  秦孝公感到驚訝了。他在《求賢令》中已經申明,圖強的目標就是要恢復穆公時代的霸業
,與東方諸侯一爭高下。按照這樣的目標,達到魏齊楚韓四國的強盛,應當就是滿足了。而衛
鞅居然說上述三國不足傚法,口氣之大,當真是蔑視天下。是這個衛鞅不知治國之艱難,還是
真有扭轉乾坤的大才?他在驟然之間弄不清楚,不妨先虛心聽之,於是謙恭的拱手道:「先生
之言,使人氣壯,尚請詳加拆解。」
  衛鞅面色肅然,侃侃而論,「前三種強國範式之根本弱點,在於只強一時,不強永遠,只
強表面,不強根本。魏國在文侯武侯兩代是蒸蒸日上,真正強盛,自魏罌稱王,魏國便每況愈
下。齊國是這一代齊王強盛,之後必然衰弱。楚國則自楚悼王以後,一直是外強中乾,不堪真
正的一擊。即或以目下正在變法之中的韓國而言,也是一代之強,甚至不出一代便會逞衰落之
勢。此中根源何在?其一,變法不深徹。李悝助魏文侯變法,以廢除井田、獎勵農耕、興旺田
業為主,疏忽了軍制、吏制、爵制、國制、民制之全面變法。齊國韓國則更是粗淺的整軍治吏
之變法,沒有深徹的再造翻新。楚國之變法,因吳起慘死而中途夭折,對舊世族只有些須觸動
,更休提深徹二字。其二,法令不穩定,沒有留下一個國家應當長期信守的鐵律。前代變法,
後代復辟,根基不穩,必然是興也忽焉,亡也忽焉。有此兩大缺憾,豈能強大於永遠?又豈能
成大業於千秋?惟其如此,三強四國不足以傚法,秦國要強大,就要從根本上強盛!」
  秦孝公被這一番江河直下的理論強烈震撼!陡然覺得往昔那籠罩心田的沉沉陰霾,竟是頃
刻消散,身心枷鎖頓時開脫,心明眼亮,堅實舒坦。他站起身向衛鞅深深一躬,「先生一番理
論,當真是高屋建瓴,勘透天下,使嬴渠梁撥雲見日,憂心頓去。敢問先生,根本強大,將欲
如何?」
  景監高興的不知所以,興奮的用秦人土語喊道:「君上,該咥飯了!咥了再談如何?」
  秦孝公醒悟,爽朗大笑,「對,咥飯。黑伯,上酒菜,與先生痛飲一番!」
  此時已經是黃昏夕陽,深秋的河風蕭瑟寒涼,與君臣四人異常的興奮熱烈全然不同。最開
心的是景監,他忙不迭的幫黑伯上菜上酒,害得一向整肅利落的黑伯竟是手忙腳亂,車英說他
幫倒忙,景監卻高興得哈哈大笑。片刻之間,船菜上齊:四個大黑色陶盆,一盆肥羊燉,一盆
清燉魚,一盆生拌蘿蔔,一盆生拌野苦菜,另有一罈秦國的鳳酒。君臣四人坐定,秦孝公親自
為衛鞅斟滿一爵,而後端起自己面前的大爵,「先生高才深謀,胸中定有強秦奇計。嬴渠梁敬
先生一爵,望先生教我。」說完,舉爵一飲而盡。衛鞅坦然受了一禮,舉爵痛飲,慨然道:「
國有明君如公者,何愁不強?」
  秦孝公嘆息道:「君無良相,孤掌難鳴。常盼管仲復生,不期而遇。」
  「茫茫中國,代有良才,強國何需借代而興?」衛鞅慷慨傲岸。
  景監興奮道:「君上,管仲強齊一代,衛鞅要強秦於永遠,氣魄何其大哉!」
  孝公大笑,「說得好!來,再與先生痛飲。」向衛鞅拱手相敬,一飲而盡。
  衛鞅一爵飲盡,慨然道:「治秦之策,鞅已謀劃在胸。這是我訪秦歸來擬就的《強秦九論
》,請君上評點。具體謀劃,待君上西巡歸來再行陳述。」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本羊皮紙書恭
敬遞過。
  秦孝公雙手接過,未及翻閱便高聲命令,「車英,掉船回櫟陽,改日西巡。」轉身對衛鞅
拱手道:「請先生隨我回宮,嬴渠梁與先生一抒胸中塊壘,做竟夜長談如何?」
  「君上嘔心瀝血,衛鞅自當披肝瀝膽。」
  官船掉頭東下。秋日短暫,轉瞬便淹沒在遠山後面,唯留一抹血紅的晚霞,照得河面波光
粼粼。秦孝公與衛鞅始終站在船頭興奮交談,一個說得出神,一個聽得入迷。晚秋河風吹起一
白一黑兩領長衫啪啪做響,二人竟然絲毫未覺寒涼。車英為倆人披上棉袍,倆人竟渾然無覺,
時而感慨,時而大笑。
  明月東昇,官船方才回到了櫟陽渡口。船一靠岸,孝公便吩咐車英善後,景監通知各縣緩
行面君,說完便和衛鞅馳馬急回。到得政事堂大書房,黑伯點亮四盞紗燈,煮來濃茶。正是秋
冬之交,老屋更顯寒意,黑伯又打起了木炭燎爐。收拾妥當,孝公便和衛鞅飲茶暢談。孝公先
向衛鞅詳細講述了秦國三百多年的歷史、傳統與各種禮法,以及目下二十三個縣的民生民治,
使衛鞅對秦國有了更為紮實的瞭解。衛鞅也逐一詳細介紹了東方各國的變化和軍制、官制、民
風、國君特點,尤其對魏國為首的六大戰國,做了更為詳盡的剖析。秦孝公除了少年征戰,從
未走出過函谷關,對天下大勢可說是不甚了了,對各國具體國情更是所知粗疏。衛鞅豐富生動
的敘述,第一次在他眼前打開了一片廣闊的天地,使他對進入戰國六十餘年來的天下大勢和列
國詳情了然與胸。秦孝公稟賦極高,邊聽邊想,已經對秦國的落後怵然心驚。
  衛鞅講完,孝公慨然道:「先生一席話,領我遍遊天下,方知人之所以長,我之所以短。
我還想聽先生詳述列國變法,以開我茅塞。」衛鞅便從春秋時代的新政變法講起,逐一介紹了
鄭國子產的田制新政、齊國管仲的經濟統制、越國文仲聚集國力的新政、魯國宣公的初稅畝新
政、晉國的賜田減稅、秦國簡公的初租禾等主要新政。衛鞅道:「大要而言,春秋三百年,新
政圍繞田制與稅制之變化發生,然皆為粗淺,無一鞏固,反倒被新政激起的巨浪吞沒。此即推
行新政的鄭國、齊國、晉國、越國相繼滅亡之根本所在。」邊聽邊想,孝公額頭上不禁滲出晶
晶細汗。衛鞅又講述了戰國以來魏國的李悝變法,楚國的吳起變法,與正在發生的齊國變法和
韓國變法;對變法的內容、特點、嬗變及其結局,都做了鞭辟入裡的解說和預測。
  此時,已經是紅日臨窗。黑伯輕輕走進來低聲道:「君上,卯時已過,該吃點兒啦。」孝
公依舊精神奕奕,笑道:「酒菜拿來,我們邊吃邊談如何?」衛鞅欣然道:「好極,就邊吃邊談
。」黑伯捧來兩鼎蘿蔔黃豆燉牛肉、一盤黑麵餅、一罈酒。孝公吩咐道:「黑伯,誰來也不見
。你也去吧。」黑伯走出,便皺著眉頭守在政事堂門口。
  剛吃了幾口,孝公便翻開昨日衛鞅送的《治秦九論》看起來,一入眼便放下了筷子凝神細
思。剎那之間,衛鞅眼眶濕潤了。如此簡樸又如此勤奮的國君,衛鞅確實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從昨日午後開始,他胸中積累的學問見識便洶湧澎湃的迸發出來,一夜之間,竟是沒有絲毫
停滯的呼嘯奔瀉。他流淌著自己,燃燒著自己。而作為國君的秦孝公,則像空谷滄海,接納著
他無盡的奔流而沒有絲毫的滿足。閃念之間,衛鞅從這個僅僅比自己大一歲的國君身上,看到
了一種遠遠超越於年齡和閱歷之上的成熟與博大。他彷彿生來就是做國君的,處變不驚,臨危
不亂,慧眼辨才,沉靜深遠。對於尋常人等而言,擁有其中任何一種品質都是極為難得的了。
而他,卻如此出色的溶這些過人品質於一身,真正是令人歎服。與這個年輕的國君在一起,就
像與山嶽為伍,令人膽氣頓生。他靜靜的看著專注沉思的秦孝公,神思奔放,竟也忘記了吃飯。
  須臾,秦孝公抬起頭興奮道:「《治秦九論》,字字千鈞!來,痛飲一爵,請先生詳為拆
解。」衛鞅舉爵,鏘然相碰,倆人一飲而盡。
  烈酒下喉,衛鞅精神為之一振,「《治秦九論》乃衛鞅謀劃的變法大綱。其一《田論》,
立定廢井田、開阡陌、田得買賣之法令。其二《賦稅論》,拋棄貢物無定數的舊稅制,使農按
田畝、工按作坊、商按交易納稅之新法。如此則民富國亦富。其三《農爵論》,農人力耕致富
並多繳糧稅者,可獲國家爵位。此舉將真正激發農人勤奮耕耘,為根本的聚糧之道。其四《軍
功論》,凡戰陣斬首者,以斬獲首級數目賜爵。使國人皆以從軍殺敵為榮耀,舉國皆兵,士卒
奮勇,傷殘無憂,何患無戰勝之功?其五《郡縣論》,將秦國舊世族的自治封地一律取締,設
郡縣兩級官府,直轄於國府之下,使全國治權一統,如臂使指。其六《連坐論》,縣下設里、
村、甲三級小吏。民以十戶為一甲,一人犯罪,十戶連坐,使民眾怯於私鬥犯罪而勇於公戰立
功。其七《度量衡論》,將秦國所行之長度、重量、容器一體統一,由國府製作標準校正,杜
絕商賈與奸惡吏員對庶民的盤剝。其八《官制論》,限定各級官府官吏定員與治權,杜絕政出
私門。其九《齊俗論》,強制取締山野之民的愚蠻風習,譬如寒食、舉家同眠、妻妾人殉等等
。此九論為大綱,若變法開始,尚須逐一制訂法令,落於實處。」
  「人云,綱舉目張。有此九論,嬴渠梁已經看見了秦國來日!」
  兩人又是痛飲一爵,就著《九論》侃侃問答,不覺已是紅日西墜,紗燈重亮。黑伯收拾燎
爐火盆點燈時,看見正午的飯竟然原封未動,不禁搖頭嘆息,輕聲道:「君上,該用晚飯了。
」孝公笑道:「好吧,將這些弄熱就行。」黑伯哽咽勸道:「君上,歇息吧,兩天兩夜了。」孝
公不悅道:「又有何妨?不要打擾,去吧。」
  匆匆吃罷,倆人便圍著燎爐火盆一條一條計議。說到最後的糾正民俗時,孝公竟然不瞭解
西部老秦人的陋習。衛鞅便將自己在山河村的夜宿和帶出河丫的故事講了一遍。孝公不禁大是
感慨唏噓,眼中竟有瑩然淚光,最後又大笑一番,舉酒慶賀衛鞅的深徹踏勘。忘情之間,不覺
又是紅日臨窗。
  黑伯等得心急如焚,百思無計,便匆匆到後邊庭院稟報了太后,請她設法讓國君歇息。
  太后聽黑伯一說,又氣又急,抬腳往前院便走,到得兵器廳廊外,想想又停下腳步,派侍
女喚來正在晨讀的熒玉,吩咐道:「你大哥又發癡了,三天兩夜沒歇息和人說話。我想他是否
遇上了奇人高才?我去未免掃興。你去看看,送點好吃的,搗亂搗亂他們,讓他們歇會兒,啊
。」熒玉頑皮的笑笑,飄然跑去了。
  政事堂外的庭院中,守了三天兩夜的車英在晨光下邊踢腿邊打哈欠,打著打著,便一下子
癱倒在地上睡著了,長劍壓在身下,卻照樣鼾聲大作。熒玉提著棉布包裹的陶罐和小竹籃輕盈
走來,發現車英橫臥在地,呼嚕連聲,搖頭一笑,繞過車英,來到政事堂大廳,看見裡間的大
書房門掩著,便輕手輕腳趴到門格上向裡張望。
  房內,秦孝公與衛鞅各自包著一塊毛氈斜依在牆上,中間地氈上鋪著一張大圖,面前長几
上杯盤散亂,二人都是眼睛發紅面色發青,神情卻是激動興奮,了無倦意。熒玉知道大哥脾氣
,不敢貿然闖進,便悄悄站立偷聽,尋覓進去的機會。只聽屋內穿來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道:
「強兵之本,在激賞於民。勞而無功,戰而無賞,必生異心。我在山河村聽到老秦人民歌,『
有功無賞,有年無成,有荒無救,有田難耕』。民生怨心,何以強兵?是以要獎勵耕戰,激賞
強兵!」孝公插話道:「別急別急,你將那民歌再念一遍。」沙啞聲音道:「我唱給君上聽吧。
」說著咳嗽一聲,便低低唱了起來,悠揚悲涼的歌聲飛出門外,「七月流火,過我山陵。女兒
耕織,男兒做兵。有功無賞,有田無耕。有荒無救,有年無成。悠悠上天,忘我蒼生。」
  歌聲之後,屋內竟是良久沉寂––熒玉被歌兒深深感動,不禁熱淚盈眶。只聽大哥沉重的
一聲嘆息與低低的哽咽拭淚之聲。沙啞聲音道:「君上何憂?但有變法雄心,君上將無愧於秦
國民眾,無愧於祖宗社稷。」大哥堅定深沉的聲音,「嬴渠梁決意變法,請先生為我承擔大任
。」沙啞聲音道:「君上信鞅,鞅萬死不辭。然則變法愈深徹,道路愈艱險。鞅悉心推究過列
國變法,以為至少需要三個條件,不知君上能做到否?」
  「先生但講。」
  「其一,有一批竭誠擁戴變法之士居於樞要職位。否則,法無伸張,令無推行,行之朝野
,便成強弩之末。」
  「此點但請先生放心。嬴渠梁當全力為先生羅織力量。」
  「其二,真法不避權貴。新法一旦推行,舉國唯法是從。即或宮室宗親,違法亦與庶民同
罪。此點庸常之君斷難做到。」
  「此點在嬴渠梁倒非難事。但講第三。」
  「其三,國君對變法主政大臣須深信不疑,不受挑撥,不受離間。否則,權臣死而法令潰
。春秋以來三百餘年,凡新政變法失敗者,無一不是君臣生疑。若無生死知遇,變法斷難成功
。」
  此時,風兒將門無聲的吹開,熒玉悄然走進,站在了二人身後。
  秦孝公長吁一聲,「強秦,是我的畢生大夢。為了這個夢,嬴渠梁九死而無悔,萬難不足
以擾我心!三百年以來,變法功臣皆死於非命,此乃國君之罪也。你我君臣相知,終我之世,
絕不負君!」
  衛鞅眼中濕潤,「公如青山,鞅如松柏,粉身碎骨,永不負秦。」
  兩人四手,緊緊相握,中間忽然伸出兩爵熱氣蒸騰的米酒,便聽熒玉含淚笑道:「熱酒赤
心,天地為證。」秦孝公爽朗大笑,「說得好!小妹來得正是時候,來,乾!」衛鞅接過一爵
笑道:「為了秦國強大,乾!」兩爵鏘然相碰,各自痛飲而盡。
  熒玉凝神打量著衛鞅,臉上露出一種純真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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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櫟陽的上層世族迅速傳播著一個消息:秦公和魏國士子衛鞅連續密商三晝夜,準備在秦國
大動干戈!秦國世族第一次感到了震驚,也感到了恐慌,奔走相告,議論紛紛。
  與山東六國相比,秦國世族層的數量和勢力都很小,財力和私家武裝的規模更小。如果維
持舊制,秦國世族對公室國府幾乎沒有什麼威脅。但是,秦國世族有兩個突出特點,一是一脈
相延數百年,極少有中途泯滅的家族;二是對國家都有值得稱頌的功勞,其第一代往往都是大
功臣。而東方六國的世族,卻在春秋以來的三百多年中歷經毀滅與再生,延續百年以上的真正
舊世族幾乎悉數淹沒,代之而起的是新政變法中誕生的新世族,此所謂「高岸為谷,深谷為陵
」的權力層大動盪。
  秦國不然,立國之前的嬴氏部族原本就是殷商遺落的老世族,在與西部戎狄的長期較量中
,世族力量始終是嬴氏部族的中堅,將領官吏層幾乎與世族層等同。立國為大諸侯之後,又在
歷代征戰中陸續誕生了許多新世族。由於秦國僻處西域,加之東方的蔑視,很少與中原列國緊
密溶通,國內也就很少發生政權動盪。在秦國的歷史上,除了秦孝公的父親秦獻公發動流亡政
變奪權成功之外,幾乎沒有大的政變與經濟動盪。長期的國內穩定與長期的對外戰爭,相輔相
成,戰爭強化了穩定,穩定贏得了戰爭。
  這就是一個窮困落後的秦國,何以能長期與東方並立的奧秘所在。
  由於落後,由於窮困,由於穩定,由於戰爭,秦國世族和鄉野庶民的種種差距,遠遠不像
東方世族與庶民那樣有天壤之別。秦國世族在戰爭中的傷亡絲毫不比庶民少,生活上想奢侈排
場也沒有條件。一旦兵連禍結,世族庶民一般艱苦一般流血。所有的世族子弟,都是少年從軍
,浴血奮戰,任何一個家族都可以數出歷代成百上千的戰死者。這種不大的差別,使秦國世族
在山野庶民中有著很深的根基,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溶為一體也不為過。正是這種相安無事的穩
定和諧,使秦國世族和鄉野庶民都沒有改變現狀的強烈願望。世族中沒有分化出東方那樣的新
地主,也沒有產生東方那樣的士人階層;庶民雖有怨言和不滿,但卻從來沒有發生過幾乎同樣
落後的楚國那樣的群盜暴動,或周室洛陽那樣的百工起義。三百多年中,秦國朝野沒有改變這
種「一體窮困,同甘共苦」的願望。平民如此,世族更如此。
  而今,國君在一個外來士子的蠱惑下竟要大動干戈,能不震驚嘩然?
  最早將這個消息傳播出去的,是職任戎右的西弧。這個西弧,是秦穆公時期名將西乞術的
後裔,算得上秦國的名門世族。戎右,是秦國公室護軍的將領之一。西弧三十來歲,機警異常
。他守護國府,連續三天擋回了二十餘位大臣,自然知道這三天三夜非同尋常。他第一個找的
是他的頂頭上司––衛尉車英探聽口風。車英職位比他高,也是世族之後,年齡資望和軍功卻
還都不能與他相比,所以說話也沒有顧忌,直截了當便問,「敢問衛尉,國君和這個白衣士子
密談三天三夜,想讓他在秦國變法麼?」誰知車英冷冷回答:「西弧將軍,你想的事忒多了,
歇歇吧。」西弧碰了個軟釘子,便去找他的「孟西白」圈子說話。
  這「孟西白」在秦國可是大大有名,說的是秦穆公的三大名將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
此三人曾先後做過秦軍統帥,長期共同作戰,交誼甚厚,素來是通家之好。三將死後,孟西白
三大家族便成世交,百年以來代代結好,姻緣互通,成了一個盤根錯節的世族勢力。三大家族
中,「西乞」雖是複姓,但老秦人卻按照他們慣有的簡單說法,喊為「孟西白」。時下孟氏家
族的嫡系主人叫孟坼,官居行人,執掌對戎狄聯絡的外部事務。白氏家族的嫡系主人叫白縉,
官居車右,掌秦國的戰車兵。由於秦國的戰車逐步淘汰,所以三家之中,白縉便稍顯冷落。西
弧與孟坼均居顯赫的要職。
  西弧先到孟坼家,又派人請來白縉。西弧一說消息,孟坼與白縉先還不在意,變法就是變
變法令,有何大不了?經西弧一說變法的厲害,才恍然大悟,感到不妙。但三人除了罵一通那
個衛鞅以外,也不知如何是好?西弧機警,提議去見上大夫甘龍,聽聽他的主意。不消片刻,
三人趕到甘龍府,巧的是長史公孫賈和中大夫杜摯也在甘龍府議事。西弧將來意說明,甘龍沉
吟半日,卻沒說話。公孫賈淡淡笑道:「國君求賢令已經申明,就是要恢復穆公霸業,能變到
哪裡去?三位無須多慮。」甘龍道:「這件事呵,老秦人都知道了,不要著急,看看再說。」
杜摯卻粗聲大氣道:「一個魏國中庶子,能成何氣候?國君見他,消閒解悶罷了,還真的大動
干戈?我卻不信。」西弧輕蔑的笑笑,便對孟坼白縉示意,三人告辭,聚在孟府又飲酒議論到
二更方散。
  櫟陽城各種各樣的議論和動態,景監都及時稟報給秦孝公。自從衛鞅與秦孝公晝夜聚談以
來,景監簡直高興得心都要醉了。因為衛鞅而使他產生的委屈、難堪、憤懣,早已經煙消雲散
。他唯一的擔心,就是世族們的這種詆毀,會不會使尚在襁褓中的變法大計窒息?景監是秦國
現任重臣中唯一的平民子弟,確切的說,是過早敗落在世族傾軋中的世族後裔。他本能的對世
族層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對他們的動態卻是異常的敏感。當他把這些紛紛揚揚的議論和動態稟
報給國君時,秦孝公卻笑著揮揮手,「讓他們說去吧,吹吹風也好。」
  秦孝公心中卻是有數,和衛鞅徹談三晝夜,他信心大增,原來準備自己苦修自己動手的悲
壯,化成了烈烈變法的昂揚情懷。但是,長期錘煉的沉穩性格卻使他很是冷靜的思索了幾天。
他不想在沒有充分準備的情況下急於動手,他思謀了一個周密的疏導方略,而且決意不讓衛鞅
過早的在前期疏導中顯露鋒芒,樹敵於元老重臣。當世族層紛紛揚揚的奔走議論時,他便開始
了不著痕跡的疏導。
  孝公的第一個動作,是拜衛鞅為客卿,賜兩進院落的宅邸一座。此令一頒,櫟陽世族與朝
臣大出意外,招賢館士子則忐忑不安。朝臣世族們原本以為,衛鞅馬上就要成為紅得發紫的權
臣,耀武揚威地立即對他們動手,就像韓國的申不害那樣。孰料國君才給了衛鞅一個客卿?客
卿者,沒大沒小的一個虛職,對任何官署都不能干預,只能和國君敘談敘談罷了。世族朝臣們
頓時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輕鬆了下來,覺得這個衛鞅對自己沒有任何威脅。杜摯和孟坼幾個人
晉見秦孝公時,還抱怨國君對衛鞅官職太小太虛,不利於招賢,請國君對衛鞅再升一級。秦孝
公淡淡笑道:「諸卿賢明,我已知曉。但有大任再說吧。」出得國府,幾人相對大笑,分外暢
快。招賢館士子們呢,一看衛鞅如此赫赫才拜了個客卿,自己如何有指望在秦國做官?自然是
愁眉苦臉,聚相議論,思謀著要回老家。
  然而就在這時,國君卻頒下詔令,招賢館所留士人,全部派為縣令、郡守和國府官署的實
權官吏。最高職位是王軾,做了櫟陽令。原先的櫟陽令子岸則重回軍中做大將。此令一下,朝
野又是一片嘩然。招賢館振奮慶賀,世族朝臣卻又變得茫然失措。戰國初期的縣比郡還高一級
,是國府直轄的最高地方政權。變法前的秦國,除了在隴西戎狄區域和北部荒涼地帶設郡以外
,腹心地帶全部以縣為治,而不設郡。所以縣令、郡守都是當時十分重要的地方大員,軍政一
把抓。至於櫟陽令,那更是都城長官,非同尋常。這些如此重要的職位,大部分派給了這些外
國士子,世族元老們可是老大不舒服。不舒服歸不舒服,嘴裡卻講不出。國君花大力氣招賢,
沒有重用那個咄咄逼人的衛鞅,還能不讓用其他賢士?令世族元老們沉住了氣的還有重要的一
點,那就是國君對招賢館士子們只授了官,而沒有授爵。在一個老牌國家,有官無爵的實際含
義是臨時任職,尚未進入真正的上層世族,一旦罷免,即為平民。
  詔令頒布的三天之後,秦孝公在招賢館設宴為新任大員們餞行。酒間秦孝公鄭重叮囑,新
官上任,不要急於做事,半年之內許靜不許動,只准熟悉政務治情督導勸耕,不許擅行新政。
這個奇特的命令,引來士子們一片茫然––強大秦國卻又不許創新不許做事,卻要賢士何用?
想想初任重職,謹慎為是,便也無人異議,餞行結束,士子們便各赴任所了。
  此信傳出,世族朝臣們又是大為寬心,認定國君招賢只是求治而已,並非要拿祖制開刀。
就在朝臣世族們雖有狐疑而又無話可說的時候,秦孝公依然天天和客卿衛鞅見面敘談,卻始終
沒有出人意料的大舉動。一個月過去,寒冬來臨,又沒有戰事,進入了老秦人說的「窩冬」期
,也就沒人再關心這件事了。
  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秦孝公來到左庶長嬴虔的府中,密談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孝公舉行朝會,冊封上大夫甘龍為太師,輔助國君承當協理陰陽、溶通天地、聚
合民心的重任;長史公孫賈升任太子傅,左庶長嬴虔也加太子傅,共同教習太子文武學問;中
大夫杜摯升任太廟丞,掌祭祀大禮,職同上大夫。三人原先所轄的「瑣碎政事」,分別交於左
庶長嬴虔和內史景監,國政大計由左庶長統攝。四道詔令一頒布,政事堂中你看我,我看你,
竟是不知所以然。
  說起來,秦國素來沒有太師這個顯貴尊榮的職位,那只是商周兩代王室才設置的「百官之
首,協理陰陽」的首要大臣,有無實權,視時視人而定。老秦國素來認為那是不著邊際的荒誕
高位,從未設置。而今國君竟然抬出一個「太師」給了元老重臣,實在莫名其妙!想想卻又無
法詰難於國君。甘龍本是東方大儒,尋常時動輒來一通老秦臣子們摸不著頭腦的高論,讓他去
「協理陰陽溶通天地聚合民心」,倒也是合適不過,況且又是大大升了兩級爵位,比上大夫顯
貴多了,又如何質疑於國君?長史公孫賈的太子傅更重要,歷來為學問大臣所爭奪,公孫賈又
本來就是文臣,又能說甚?至於杜摯,從中大夫一下子升到了上大夫一級,也是非同小可的陞
遷,不好麼?一陣惶惑,大臣們終於一齊向甘龍、公孫賈、杜摯三人慶賀。三人雖是笑意盈盈
,卻顯得頗為尷尬。
  散朝之後,孟西白三人在孟府議論了半日。西弧說他總覺得這幾件事來得蹊蹺,認定國君
還要舉動,說不定還會罷免了他們幾個的官職。說得孟坼和白縉惶惶不安。誰知過了幾天,秦
孝公便召集軍中將領議事,宣示秦軍將領一個不動,每人還晉爵一級。他們放了心,櫟陽便又
安靜了下來。
  秦孝公並沒有停止他的舉動。三日之後,他分別和景監、車英密議了半日。第二天便頒布
詔令,左遷景監為長史;左遷車英為櫟陽將軍。內史遷長史,降了一級。衛尉遷櫟陽將軍,降
了兩級。新貴貶官,世族元老們忒是快意,卻又一次感到了莫名其妙。這倆人雖然挨貶,但左
遷後的職位卻極為重要。是明降暗升麼?也不對。這兩個新貴本來的職位也都是衝要高位呵,
一個總掌國府庶務,一個總領國府護軍,絕非虛職,似乎談不上明貶暗升。然二人又無過錯,
卻何以貶官?一時間,朝臣們弄得雲山霧罩,紛紛揣測卻又莫衷一是,漸漸的又平靜了下來。
  這一段日子裡,衛鞅的小庭院大雪封門,異常冷清。秦孝公沒有來過,景監也沒有來過。
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客卿院落的四周總有三五甲士不斷經過,轉角隱蔽處,還有釘在那裡一
動不動的便裝武士。櫟陽國人便悄悄議論,那個院子裡的官人肯定是被軟禁了,否則哪有如此
森嚴的警戒?這一切,足不出戶的衛鞅自然不知道。買菜、造飯並一應瑣務,都有國府派來的
兩個僕人打理,他是整日埋首書房,不是讀書,便是謀劃,彷彿在山中一般。
  這日午後,依舊是大雪飛揚,卻有人彭彭敲門。
  僕人開門,衛鞅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先生在家否?」侯嬴?對,是他!衛鞅疾步出得
書房,來到廊下,便見滿身是雪的侯嬴提著一個大竹籃走進院子,不禁高興得大笑,「侯嬴兄
,想煞我也!」侯嬴笑道:「鞅兄做了官,就忘記我這賤商了,怪得誰來?」衛鞅笑道:「客卿
也算官麼?」說著便接過侯嬴手中的大竹籃,聳聳鼻子,「好香,肯定是秦酒羊肉!」侯嬴大
笑,「沒錯。大雪窩冬,不痛飲一頓說不過去。」衛鞅便將竹籃遞給僕人吩咐道:「加加火拿
到書房來。」老僕人恭謹應諾,連忙到廚下去了。侯嬴走進書房低聲問:「說話方便麼?」衛
鞅揶揄笑道:「如何不方便?這是我的府第嘛。」侯嬴搖頭道:「如何外面有暗崗?還有兵士巡
查?」衛鞅一怔,想想便心下明白,爽朗笑道:「沒事兒,只管痛飲便是。」說話間老僕人已
經將熱氣蒸騰的肥羊燉捧來擺好,又將燙好的酒壺用棉布包裹,斟好兩杯,便輕步退出。侯嬴
微笑點頭,「看來,給你這個客卿派的僕人倒還夠格。」衛鞅笑道:「我是沒管,這都是國府
給配的。來,先乾一杯!」倆人便端起面前冒著熱氣的陶杯叮噹一碰,痛飲而下。侯嬴困惑道
:「秦國從來不給上大夫以下的官員配官僕,你這客卿,職同上大夫?」衛鞅大笑,「客卿嘛
,沒大沒小,禮遇有加,也不為過。」侯嬴道:「沒有實權執掌麼?」衛鞅搖搖頭,「沒有。
」侯嬴沉吟道:「鞅兄,招賢館士子們都做了縣令郡守。秦公和你暢談三日三夜,櫟陽國人皆
知,卻給了個有名無實的客卿,究竟是何道理?」衛鞅思忖有頃,「侯兄啊,我與秦公披肝瀝
膽,引為知音,我衛鞅願與這樣的國君終生共事。至於他用我為何職,我已經不考慮了。給這
樣的國君做個謀士,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也。」
  侯嬴又斟滿一杯,共飲而盡,「你就聽任擺佈?」言外之意,頗有不解。
  衛鞅又是哈哈大笑,「侯兄差矣。我觀秦公絕非舉棋不定之人,更非斡旋無能之主。然為
君者,有尋常人所不能體察的難處,凡事須給他一個疏導的餘地。既為知音,若連此點都不能
理會,急吼吼求官,豈非大煞風景?」
  「你還有信心?」侯嬴認真問。
  衛鞅點點頭,斟滿兩杯,「來,不要辜負了烈酒苦菜。」
  一杯飲下,侯嬴從懷中掏出一個銅管,「白姑娘給鞅兄帶來一信。」
  衛鞅眼睛一亮,驚喜的接過銅管打開,抽出一卷展開,卻是一方白絲,上面是白雪秀勁的
小字:「自君別去,倍加思念。秦國諸事,大略知之,雖多曲折,然必有成。惟念君者,孤身
自理,清苦有加,無以為助,刻刻掛懷。願君保重,以慰我心。」白絲左下角,畫了一隻展翅
飛翔的鴻雁。
  衛鞅看得眼睛濕潤,舉杯一飲,卻是良久無話。
  侯嬴喟然一歎,「白姑娘用心良苦,若有不察處,鞅兄莫要上心。」
  衛鞅默默的遞過白絲,侯嬴猶疑著接過,看後笑道:「知鞅兄者,唯白姑娘也。來,為鞅
兄有如此紅顏知己,乾!」
  衛鞅舉杯飲盡,慨然道:「侯兄稍待,我書一信給她。」
  侯嬴笑道:「正當如此。三日後白姑娘便可看到。鞅兄請吧。」
  衛鞅走到旁邊書案前,拿出一方羊皮紙,提起鵝翎卻是感慨萬端,含淚下筆,竟是字字艱
難。寫完後在火盆上稍一烘烤,墨跡乾盡,便捲起來裝進原來的銅管遞給侯嬴。侯嬴一摁管頭
的銅豆,管蓋「噹」的一聲扣緊,笑道:「這是白氏特製的密管,一管一法,最為保密呢。」
衛鞅笑道:「那就煩勞侯兄送給她了。」侯嬴道:「方便得緊,反正客棧每旬都要回魏國進貨,
你有事,隨時找我便是。」衛鞅高興,倆人便將一罈秦酒在侃侃敘談中飲了個盡乾,直到暮色
降臨,大雪稍停,侯嬴方才離去。
  整個冬天,秦孝公都在忙碌,每隔幾天總要和左庶長嬴虔、長史景監、櫟陽將軍車英、櫟
陽令王軾會商,要麼就是單獨和其中的一位密商。惟獨和衛鞅沒有見過一次。窩冬的朝臣們也
幾乎忘記了客卿衛鞅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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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08:5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轉眼就是冰雪消融春暖花開。三月初三,秦孝公舉行完一年一度例行的啟耕大典,笑著對
參加大典的朝臣們道:「明日朝會,議定今年大計,諸卿各做準備。」這也是每年啟耕大典後
的第一次隆重朝會,官員們稱為「春朝」,是朝臣們特別看重的年首朝會。
  這天晚上,景監來到了客卿衛鞅的小院落。衛鞅正對著書房牆壁上的大圖出神,見景監來
到,微微一笑,「久違之客,必有大信,是麼?」景監一言不發,從懷中摸出一支寬寬的竹板
,衛鞅接過一瞥,只見竹板上赫然四個大字––明朝庭爭。衛鞅拊掌大笑,「好!又一個啟耕
大典。」景監笑道:「一冬蝸居,鞅兄冷清否?」衛鞅道:「秦公讓我養精蓄銳,安得冷清?」
景監感慨:「知君上者,唯鞅兄也。」衛鞅卻笑道:「知衛鞅者,唯君上也。」景監道:「鞅兄
上路,真讓我欣慰。想起去冬,時覺後怕呢。」衛鞅不禁大笑,景監也大笑起來。
  第二天早晨,政事堂早早便生起了四個徑直六尺的大燎爐火盆,紅紅的木炭火使陰冷的大
廳暖烘烘的。春寒料峭中趕來的朝臣們,進得大廳便直喊好暖和,搓搓手便脫去皮袍,坐在自
己的位置上與左右談笑。杜摯笑問公孫賈,「太傅大人,哪個位子誰坐啊?」他指的是中央國
君長案稍下的兩張書案,一張顯然是太師甘龍的坐席,對應的另一張呢?太子傅公孫賈沒有坐
,左庶長加銜太子傅的嬴虔也沒有坐,還有誰能如此尊貴呢?有些人原本沒注意,杜摯一問,
恍然大悟,頓覺蹊蹺!再一看,櫟陽將軍車英全副戎裝肅立在政事堂門口,外面大院中兩隊甲
士盔明甲亮,持矛帶劍,整齊威武。朝臣們你看我,我看你,都覺有些異常。除了嬴虔、景監
、王軾幾個人默然靜坐外,竟都是忐忑不安。
  正在這時,門外內侍高聲報號:「客卿大人到––」
  眾人一驚,哄嗡議論聲大起。除了國君偶然為之,朝臣們進政事堂都是自己進來便是,哪
有隆重報號的?哪個客卿何以如此氣魄?仔細一想,秦國只拜了一個客卿,不是衛鞅,還有何
人?議論之中,但見衛鞅一領白袍,頭頂三寸白玉冠,從容走進政事堂。內侍總管黑伯親自引
導衛鞅在那個空閒的尊貴位置上坐下。一時間,朝臣們驟然安靜,面面相顧,臉色難堪。
  又一聲報號:「君上到––!」話音落點,秦孝公已經走進政事堂,他是慣常的一身黑衣
,與衛鞅適成鮮明對比。令朝臣們驚訝的是,從來不在朝會上帶劍的國君,今日腰間竟然挎上
了那支銅銹斑駁的穆公劍!隱隱約約的,朝臣們感覺到將有大事發生,幾個月來撲朔迷離的疑
團將要在今日揭破了。
  秦孝公走到中央長案前就座,環視大廳,「諸位卿臣,秦國《求賢令》發出已經一年,入
秦賢士歷經坎坷,已經各任其職。秦國求賢,不為虛名,而為強國。何以強國?惟有變法。客
卿衛鞅,對本公提出了變法強秦之方略。念及變法乃國家大計,須得上下同心君臣一體,是以
舉行今日朝會,商討議決。列位皆秦國文武重臣,須得坦誠直言。」
  政事堂一片安靜,朝臣們低頭沉思,甚至連尋常時候遇到困惑便相互目光詢問的舉動也沒
有了。半日,還是甘龍咳嗽一聲,打破了平靜。
  甘龍在升為太師以後,極不是滋味。他看得很清楚,這是要把他「賜以尊榮,束之高閣」
。非但對他,連和他聲氣相通的公孫賈、杜摯也如法炮製。將他們手中的實權拿掉,必然是為
了轉移給另外一批新人。如果說這種權力轉移在此之前還顯得撲朔迷離,升升降降不太清楚的
話,今日則已經完全清楚,就是準備全部轉移給衛鞅!甘龍以他久經滄桑的敏銳嗅覺,已經完
全看準了這一點,絕然不相信衛鞅永遠都是客卿。這使甘龍感到了一種悲涼,一種被拋棄了的
屈辱。因為這種陞遷貶黜,都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做出的。就其本心而論,如果國君與他
真誠商議,他就告老辭官又有何妨?再說變法大計,他竟然絲毫不知,難道國君就認定他不擁
戴變法?甘龍雖是儒家,然也是秦國老臣,豈有不希望秦國強大之理?這一點給甘龍的刺激比
前一點更甚。一個什麼實權都沒有的太師,再加上什麼大政決策都不能事先預聞,豈非真正的
做了擺設?雖然悲涼,雖然屈辱,但是甘龍畢竟久經沉浮,老到之極。他心中明白,強風乍起
,若迎頭而上,必然會被徹底吞沒。這時候,長草偃伏是避免身敗名裂的最好生存手段。然則
,又不能一副冷漠狀,將內心不滿顯露出來,要有度,該說話時仍然要說話,對自己的陞遷貶
黜渾然無覺,方為上乘。眼見無人講話,甘龍覺得對他這個萬事不管而又凡事可議的太師正是
機會。
  「敢請客卿,先行宣示變法方略,可否?」甘龍只有這一句。
  然則這一句話,就把被動變成了主動,也緩和了政事堂微妙的僵硬氣氛。秦孝公看了衛鞅
一眼,微微點頭。衛鞅便向全場拱手道:「君上,列位大人,秦國貧弱,天下皆知。欲得強秦
,必須變法,捨此無二途。秦國變法之方略為:獎勵農耕以富國,激賞軍功以強兵,統一治權
以正吏,化俗齊風以聚民。此四項之下,各有若干法令保其實施。列位大人以為然否?」
  太子傅公孫賈對甘龍的心情和對策以及場中情勢非常清楚,見衛鞅說完,便問道:「不知
舊法弊端,難以變法。敢問客卿,秦國傳統法制,弊在何處?」
  此一問正中衛鞅下懷,他不假思索便道:「秦國舊制,弊有其三。第一,以王道為本,雜
以零碎新政,民無以適從。秦在立國之初,對周室禮制王道略加變通而治民。穆公時以百里奚
治國,力行德治,又引進舊楚國若干法令。秦簡公時行『初租禾』新政,擯棄舊制,然時日無
多,又恢復舊制。獻公即位,欲行新政,然戰事迭起,無暇以顧。時至今日,秦國仍是春秋舊
制,距離戰國新法差距甚大。這種舊制,只能治民於小爭之世,而不能強國於大爭之世。」
  「此說真乃稀奇古怪!」新任太廟令杜摯一拍面前木案,憤然作色道:「秦法之弊若此,
百里奚何以助穆公稱霸諸侯?」
  衛鞅很是冷靜,「百里奚治秦,全賴一賢之力臨機處置,無法令規制為後世遵守。此乃人
治,絕非法治。是以穆公百里奚之後,秦國陷入四代混亂而淪為弱國。請問太廟令,若百里奚
有法可守,何以秦國百餘年不能振興穆公霸業,反倒盡失河西之地,從函谷關退縮到櫟陽?」
這番話詰難犀利,毫不忌諱的指責秦國朝臣視為神聖的秦穆公與百里奚,論理卻是堂堂正正,
政事堂大臣們雖憤然尷尬,卻無言以對。杜摯氣得呼呼直喘,硬是說不上話來。
  「第二弊呢?敢請高論。」公孫賈悠然笑問。
  衛鞅道:「秦國舊制第二弊,法無要領,獎罰不明。世族有罪不罰,庶民有功不賞。農人
耕有餘依然貧困,軍士戰有功依然無爵。奮勇為國之正氣如何激揚?」
  「啪!」一人拍案而起,眾人一看,卻是戎右將軍西弧。他憤然高聲道:「客卿一派胡言
!秦國如何有功不賞?在座文臣不論,單說武將,哪一個不是一刀一劍有了戰功方做將軍的?
若有功不賞,景監一個騎士能做到內史長史?車英一個千夫長能做到衛尉和櫟陽將軍?」
  「然也!」行人孟坼站起激昂道:「以微臣看來,不是有功不賞,而是無功有賞!王軾無
尺寸之功,竟取代戰功纍纍的子岸將軍,做了櫟陽令。招賢館士人有何功勞?都做了縣令郡守
!」
  「還有,你衛鞅有何功勞?拜了客卿,派了官僕,還竟然與太師比肩而坐?無功受祿,反
倒詆毀秦國,是何道理?」這直指衛鞅的,便是車右將軍白縉。
  政事堂氣氛驟然緊張,且完全脫離了正題,而將矛頭對準了衛鞅乃至《求賢令》頒布以來
的秦孝公。甘龍公孫賈肅然沉默。杜摯則忍不住一臉笑意。「孟西白」乃功臣之後,秦國顯赫
的軍旅家族,三人齊出發難,非同尋常。秦孝公卻是不動聲色,絲毫沒有對孟西白三人的突然
發難表露出喜怒。倒是左庶長嬴虔嘴角抽動,顯然感到憤怒。景監見西弧公然拿自己和車英做
擋箭牌,內心憤憤不平,卻也知道不是自己說話的時候,便目不轉睛的盯著衛鞅,生怕他無言
以對。最緊張的是新任櫟陽令王軾,他第一次見到這種激烈尖銳的朝堂較量,尤其是自己也成
了箭靶,額頭不禁滲出細汗。
  就在滿朝目光齊聚到衛鞅身上時,衛鞅突然一陣仰天大笑,從座中站起朗聲道:「衛鞅所
談,乃秦國舊制之弊端,孟西白三位何王顧左右而言他?國家法令,一體同遵,方為法制公平
。正因了諸位世族後裔有功便賞,方顯得農人有功無賞、軍士有功無爵之荒誕。世族有功便賞
,豈能等同於庶民有功便賞?三位以世族之利比庶民之害,以世族之得比庶民之失,不覺荒唐
過甚麼?此種說法,對秦國舊制弊端視而不見,何異於掩耳盜鈴乎?若孟西白三位能說出庶民
有功而加爵受賞,衛鞅自然拜服。此其一。」衛鞅話鋒一轉,「至於說衛鞅等人無功受祿,則
大謬不然。武士陣前殺敵為功,文士運籌治國亦為功。天下為公,國家官署爵位,惟有才有功
者居之。秦公《求賢令》昭明天下,與強秦之士共享秦國,小小客卿何足道哉?」一席話義正
詞嚴,坦率辛辣。政事堂一片肅然,孟西白三人面色通紅。
  公孫賈彷彿沒有聽見方才一個回合的較量,平靜問道:「敢問客卿,秦國法制第三弊若何
?」
  衛鞅也彷彿沒有發生過方纔的爭辯,「秦國舊制,無聚民之力,無懾亂之威,此為第三弊
也。何謂聚民懾亂之威?法令一統,令行禁止,有罪重罰,有功激賞,公正嚴明。如此則官吏
無貪,庶民無私,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人人奮勇立功,個個避罪求賞,朝野形成浩然正氣,
則國家不怒自威。秦人厚重堅韌,若元氣養成,則必將大出於天下!」
  「好!」左庶長嬴虔拍案而起,「先生之言,大長秦人志氣!舜帝當年賜給我嬴氏祖先皂
游時,就曾預言,嬴氏一族必將大出於天下。不想竟在千年之後被先生講出,大大吉兆也!秦
國強大,必將應在先生之手。諸位以為如何?」
  「好––!吉兆!」話音落點,政事堂一片激昂的喊聲。
  衛鞅的這句話,是流傳在老秦人中間的一個久遠的部族神話。說得是嬴秦先祖大費與大禹
共同治水有功,舜帝隆重賜給嬴氏部族以皂游,並預言「爾族後將大出天下。」多少年來,這
個故事在嬴秦部族中代代流傳,人人堅信舜帝的預言終有一朝會變成真的!「大出天下」這句
話,幾乎是老秦人相互鼓勵的一句神秘誓言,和「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那句話一起,構成了
秦人的精神支柱和獻身傳統。衛鞅此言一出,左庶長嬴虔心念電閃,立即將它生發於神聖的誓
言和神秘的啟示,誰能不覺得振奮?誰又能在久遠的部族精神面前不昂揚呼應?
  峰迴路轉,秦孝公沒想到如此突然變化,竟將激烈對峙瞬間就融會在了一種壯烈久遠的誓
言中,不由低聲自語,「天意也。」仔細思忖,卻又微笑道:「如此吉兆,自當慶賀。然大出
天下,終須一步一步做來。客卿方纔所述變法大計,諸位尚須仔細計議才是。」見又是片刻沉
默,秦孝公看著甘龍笑道:「今日朝會,事先未於太師及諸位大臣商議,為的就是一體同商。
不知太師以為變法大計如何?」
  甘龍見國君委婉解釋,心中稍覺舒坦,他顯得很沉重的說:「變法事大。變得不好,國無
寧日。越是大變,越是多有利害衝突。以秦國時下而論,不變法猶可為之。一旦變法,朝野動
盪,若有戰事,只怕有亡國之危。況且,聖賢治國,法度宜靜不宜變,民風宜古不宜今。因循
舊制是穩定之道,官吏熟悉舊規,民眾安心舊習。此為萬古之道。不求自安而求自亂,老臣委
實不解客卿之意。」
  衛鞅心下明白,這才是真正的開始,他從容微笑道:「太師飽學之士,何以出此世俗之言
?庸人安於世故,學人溺於所習。若守此心態,今日猶在三皇五帝時也。太師當知,堯舜禹三
代不同制,春秋五霸不同法。世生變,變生強,強則進。治國之道,賢勇者創法立制,庸碌者
因循守舊。創新者生,守舊者亡。秦國因循舊制數百年,守出了富,還是守出了強?抑或守出
了土地?」
  「非也。」公孫賈淡淡的說:「太師之意,一旦變法,朝野動盪,削弱國家戰力,若有戰
事,必有亡國之危。客卿對此作何應對?」他巧妙的將守舊創新的話題,引到誰也難以承擔罪
責的興亡前途上來,顯然是一個嚴重的挑戰。
  衛鞅不假思索道:「其一,變法所生之動盪,是利害衝突,法令得當,可迅速平息衝突穩
定國人。此短暫動盪不是國家內亂,根本不會導致國家戰力癱瘓。恰好相反,變法可在短時間
內迅速增強國家戰力。其二,東方六國在逢澤會盟的分秦圖謀瓦解後,燕趙兩國忙於搶奪中山
國,韓國齊國正在變法,楚國忙於防範南部蠻夷作亂,魏國忙於遷都大梁。鞅可斷言,至少三
年內不會有大舉攻秦的戰事。其三,即或萬一發生不測之危,新法獎勵農耕激賞軍功,只能使
庶民奮勇赴戰,何有削弱戰力之虞?再者,列國變法,無一不強。何以秦國變法,諸位卻生出
削弱國力之慮?醉翁之意,當真在酒乎?」
  此一問,鋒芒直指諱莫如深的變法利害,加之前三條堅實的剖析,甘龍和公孫賈頓時覺得
尷尬起來。
  突然,「啪!」的一聲,杜摯拍案而起,戟指衛鞅憤然道:「衛鞅,你拿不出辦法卻污人
之心,豈有此理?古人云,不得百利不變法度,工不十倍不換器具。你要變更秦法,究竟能給
秦國帶來多少好處?還不是士人遊說,惑眾謀官,卻讓我秦國承擔亡國風險!變法不成,你拔
腿溜走,破爛攤子誰來收拾?!」
  政事堂氣氛驟然緊張。杜摯昂昂而立,甘龍公孫賈面無表情的沉默,孟西白三人臉色鐵青
,似乎準備隨時撲上來手刃衛鞅。言盡於此,衛鞅已經沒必要講話,他泰然自若的站在那裡,
蔑視的看著杜摯。政事堂無人說話,顯然都在等秦孝公裁斷。然而秦孝公也是肅然沉默,一點
兒說話的意思也沒有。
  左庶長嬴虔拄著那把須臾不離的長劍,緩緩站起來走到杜摯面前,冷冷笑道:「太廟令,
一個大臣,以小人之心,猜度國士胸懷,豈不怕天下人恥笑?先生以強秦為己任,冒險入秦,
櫛風沐雨,苦訪秦國,拳拳之心,令人下淚。你能做到麼?在座諸位,誰能做到?誰到過山野
荒村?誰能與民同宿?誰又走遍了秦國的關隘要塞?說呀,有誰能如此?!如此國士高風,豈
是拔腿溜走之輩?我等生為老秦子孫,不思圖強雪恥,卻將爛污之水潑向先生,以求苟且偷安
,良心何在?」嬴虔粗重的喘了一口氣,狠聲道:「我要正告諸位,天賜先生於秦,乃我秦國
之福,乃我秦國大出天下之吉兆!論政歸論政,誰敢無端中傷先生,我嬴虔這把長劍第一個不
饒!」話音落點,鏘然拔出長劍,白光一閃,杜摯面前的木案「卡嚓」斷為兩半!
  杜摯嚇得面色發青,站在那裡愣怔著不敢動彈。朝臣們也被嬴虔的凜然威勢震懾,面紅心
跳,沒有一個人講話。誰都明白,嬴虔作為國君庶兄、三軍統帥兼握有實權的左庶長,他的實
力幾乎就是秦國一半的力量。且嬴虔自少年時代就是秦軍著名的猛士,性格深沉暴烈,平日裡
極少發作,而一旦發作,從來是霹靂雷暴般敢作敢為且不計後果。誰都知道的是,在和魏國的
一次激戰中,他的兒子不聽號令丟失營寨,他大發雷霆,一劍砍下了兒子頭顱!又連殺三個千
夫長!方纔那一劍沒劈向杜摯,已經是杜摯萬幸了,誰還願意撞這個雷神的火頭呢?
  這時,公孫賈面色莊重的道:「左庶長之言,使我愧疚振作。公孫賈以為,客卿所述大計
確實不差,秦國臣子當全力支持變法。」
  甘龍咳嗽一聲,嘶啞著聲音道:「變法自是好事,何有反對之理啊?」
  杜摯一看,連忙惶恐笑道:「杜摯失態,向先生賠罪。身為老秦子孫,杜摯當洗心革面,
擁戴變法。」
  政事堂所有大臣同聲呼應:「臣等擁戴變法。」
  秦孝公肅然從座中起身,環視政事堂一周,「既然諸位大臣沒有異議,本公決意在秦國變
法。」說著他走下台階,穿過朝臣列座的甬道,來到政事堂大柱後面的石碑前站定。大臣們也
都從座中站起,來到石碑前。但見巍然矗立的大碑上紫紅的兩個大血字––國恥!令人觸目驚
心。
  秦孝公指著石碑,「諸位,這座國恥碑,是老秦人與老秦國的恥辱標記。為再造秦國,本
公在這座國恥碑前與朝臣立誓:同心變法,洗刷國恥,若有異心,天地不容!」
  眾臣齊聲高誦:「同心變法,洗刷國恥,若有異心,天地不容!」
  秦孝公:「自今日起,本公拜衛鞅為左庶長,主持國政,推行變法。嬴虔改任上將軍。」
說完,從黑伯手中接過擺有左庶長大印的銅盤,向衛鞅深深一躬,雙手捧到衛鞅面前。衛鞅莊
重的向秦孝公深深一躬,接過印信銅盤。秦孝公又解下腰間長劍,環視群臣,「這是先祖穆公
留下的鎮國金劍,號令所指,違抗者斬無赦。本公今日將此劍賜予衛鞅厲行變法,凡壞我變法
大計者,雖公室宗親,以律而行,依法論罪!」說完將金劍「嗒」的橫搭在衛鞅手中的大銅盤
上。
  大臣們第一次看到國君如此深沉激烈,竟是一片沉寂,惟聞喘息之聲。
  衛鞅捧著印劍銅盤,慨然高聲:「衛鞅受君上重託,當捨生忘死,推行變法。秦國不強,
誓不罷休!」
  大臣們彷彿驚醒過來,齊聲呼應:「秦國不強,誓不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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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三月二十,風和日麗,南市比平日裡熱鬧了許多。
  南市,是櫟陽南門內城牆下的一處農牧貨品交易大市。就實說,只是一片較為開闊的廣場
罷了。市場入口處有一個木柵欄大門,門額中央斗大的兩個黑字––南市。進得大門,帳篷羅
列,人頭攢動,牲畜、山貨、農具、皮具、陶器、土布、蔬菜五穀等自發的混雜在各個破舊的
大帳篷下。偶有鮮亮簇新的皮帳篷,門口大牌上寫「只賣不換」四個大字者,是東方商人的帳
店。只有少數衣著整齊的「國人」進出這種大帳,使用銅錢鐵錢或刀幣買貨。農人牧人們大多
是走進秦國商人和國府官商的破舊帳篷,以物易物,或用狩獵得來的一張野羊皮換幾個陶罐,
或用幾個雞蛋換半藍葵菜,或用一匹土布換一隻母羊。不過,大多數人都是用各種東西換糧食
和農具。秦人農諺云,「三月趕集,五穀農器。」收穫大忙的五月即將來臨,農夫之家一年的
存糧也到了甕底,春耕用壞了的農具也急需更新或修補。不換點兒糧食,不修補更新農具,收
種大忙時如何有空閒來辦此等事兒?
  南市不是穩定的商業街市。秦人叫它做「大集」,上市交易叫做「趕集」。所謂「集」,
便是長期約定俗成,定期在某地集中交易的一種簡單市場。戰國初期,由於秦國落後窮困,舉
國沒有一個穩定的商業都會,而只有每座縣城定期交易的集市。即或是國都櫟陽,也主要依靠
集市進行交換,日常的街市倒是分外冷清。由於是國都,南市大集便成了秦國最大的集市,十
天一次,逢十便是集市。逢集之日,不但是城內國人的大事,而且是方圓數十里乃至方圓百里
的農夫獵戶牧人的盛事。三月二十的大集,恰在五月大忙之前,更是加倍熱鬧。從早晨開始,
遠遠近近的老百姓便絡繹不絕的湧進櫟陽城南門,到正午時分,集市中已經是人山人海了。
  這時,市場中心的官坊面前出現了一陣小小的騷動,許多人趕過來看熱鬧。
  官坊,便是官府懸掛告示的一面青石牆,一丈餘寬,八九尺高,外有一圈木柵欄。尋常時
日,官府有關市易的各種命令文告便張掛在石牆上,旁邊守著兩名書吏,專門給人們念誦講解
。到得日暮集散,書吏便收起文告,下個集日再行張掛。對於一些頭腦精明的農牧獵人和略略
識得幾個大字的櫟陽國人,南市官坊是他們特別注意的地方,每次逢集,都要先在官坊前轉轉
看看,心裡有底了再去買賣。今天,石坊沒有張掛任何文告,自然便也沒有人圍觀議論。
  正午最熱鬧的時分,石坊前卻來了一小隊兵士。他們將抬來的一根粗壯的木椽靠在石坊上
,便守護在石坊兩邊一動不動。一些逛集的閒人覺得奇怪,便站在外面指指點點。正在這時,
一個黑衣小吏走進柵欄,站在平日講讀文告的石墩上高聲道:「農牧獵工商人等聽著:奉左庶
長衛鞅大人命令,誰人能將這根木椽扛到北門,國府賞十金!看好了,這是十金!」小吏搖晃
著手裡的皮錢袋,噹啷噹啷的金餅撞擊聲清脆悅耳。
  木柵欄外「轟」的一片笑聲,許多買賣完畢的市人也圍了過來。人們你看我,我看你,竟
是嘻嘻哈哈笑個不停。一個身著藍衫的東方小商人高聲笑問,「官府也來湊熱鬧?想賣這根破
椽麼?」
  「想得好!這根木椽最多十個布錢,如何便要十金?」有人跟著大喊。
  黑衣吏搖著錢袋,「不是賣椽!是懸賞搬木椽,誰扛到北門,賞十金!」
  「轟––」人群又一次哄笑起來。一個瘸腿老人高聲道:「上陣殺敵斷了腿,都不賞一個
錢。搬一根木頭就賞十金?哄老實人哩不是?」
  「嗨,還不明白?官府想叫集市興旺,湊熱鬧哩。賞金好吃難剋化。」
  「對對對,十金能蓋一片房子哩,人家當官當兵的為何不搬?騙人騙人。」
  「官府上次說減少田賦,都沒減,有個甚信頭?」
  市人越聚越多,紛紛議論,只是沒有一個人上前扛那根椽。正在此時,一隊甲士護衛著一
輛牛車駛到木柵欄外。車上跳下三個人來,為首的便是左庶長衛鞅,緊跟的是櫟陽令王軾,最
後是一個捧著木盤的書吏。市人們見此陣勢,便知道是大官兒來到,不敢再肆意哄笑,漸漸安
靜下來。進入石坊柵欄,原先的黑衣吏向衛鞅低語幾句,衛鞅看看王軾,王軾點點頭,踏上石
墩高聲道:「秦國父老兄弟、列國客商們:我是櫟陽令王軾,為昭國府信譽,目下,扛這根木
椽的賞金增加到三十金,無論誰扛到北門,即刻領賞,絕不食言!請看,這便是賞金。」回身
一指書吏捧著的木盤,揭去紅布的木盤中碼著一排金餅,在陽光下燦燦生光。
  人群一片哄哄嗡嗡的低聲議論。有人神秘的對左右說:「這個櫟陽令,便是招賢館那個東
方士子。上任沒做一件事,能信他麼?」有人便說:「如何不能信?人家是大官兒哩。」有人
便冷冷笑道:「大官兒?國君都朝三暮四不算數,他說了能算?」便有人附和道:「不信你試試
,包準白辛苦。」
  眼見議論紛紛,卻是無人上前,衛鞅一腳踏上了石墩,「秦國民眾、列國客商們:我是左
庶長衛鞅,總領國政。以往國府號令多有反覆,庶民國人不相信官府,是以秦國的事情辦不好
。從今日開始,官府說話一定算數,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決不更改!為表官府誠意,今日徙
木立信,誰將這根木椽搬到北門,即刻賞五十金,這是秦國官府今年的第一道命令。」
  「啊––,賞金又長了!」人群開始騷動起來,激動和興奮的情緒開始瀰漫,但還是將信
將疑,三五成堆的相互議論。這時,人群中出現了侯嬴的身影。他是商人,每集必來採買客棧
的日用物品,而且都是市中高潮來買,每次辦完貨也必然來石坊前看看有無新文告。今日中市
,卻意外的遇見了這場奇異的熱鬧。侯嬴一直站在場外人群中觀看,及至衛鞅王軾到來,他已
經明白了其中就裡。自去冬大雪之後,他再沒有見過衛鞅,今日看見他衛士牛車而來,便知他
今非昔比。可他仍然沒有想到,衛鞅竟然成了總領國政的左庶長。衛鞅的講話他聽得明白,心
中興奮激動,便決意暗中幫他一把。侯嬴知道,秦人厚重憨樸,即或相信,也很少有人出這個
風頭,更別說對官府信譽素來疑信參半。他悄悄在人群中游擠觀察,一對爺孫模樣的山農引起
了他的注意。爺爺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身背隱隱散發出草藥氣息的竹簍,簍中有一桿粗糙的
白木秤。身邊少年卻是虎頭虎腦,布衣赤腳,右手拿著一柄鐵鏟。侯嬴看出這是南山中的藥農
,除非有貴重藥材出售,他們極少趕這種大集。他們擠在這裡,純粹是看熱鬧見世面。
  布衣少年扯扯老人的衣襟,「大父,我去試試。」
  「碎崽子!知道個啥,官府能給你錢?」老人搖頭。
  「大父,你的病––」
  「靜靜呆著!甭給我惹禍。」老人低聲呵斥。
  這時,衛鞅見沒有動靜,又高聲道:「列位以為搬木容易,不值五十金,沒有人相信,對
麼?衛鞅正告列位,官府信譽,千金萬金也買不來,為官府立信,理當賞賜!從今以後,官府
言必信,行必果,庶民相信國家,國家令出必行,秦國才能變樣。目下,我再增加賞金。誰人
徙木北門,賞金一百!」一招手,身後書吏將滿蕩蕩一盤金餅舉起轉了一圈。
  人群又一次掀起波瀾,哄嗡之聲大起,相互推對方上去一試。
  侯嬴微笑著走近老人,「老人家,何不讓小兄弟一試?」
  老人搖搖頭,「小孩子家搬了算數麼?官家又該說要大人才算哩。」
  侯嬴:「既是立信,自當是童叟無欺,小孩子更算啦。可小兄弟能搬動麼?」
  老人謙恭的笑笑,「這小子,一把牛力氣。」
  少年低聲道:「大父,那我就去了。不給錢,就當耍子一趟。」說著撞開人群高喊一聲:「
我來扛!」
  人群驟然安靜下來,看著場中。少年布衣襤褸,赤腳長髮,黝黑結實的肌肉一塊塊鼓在破
衣外面。他走到粗粗的木椽前,左右打量思忖。
  衛鞅:「小兄弟,你想搬?」
  少年目光閃閃,「咋?不算數?」
  衛鞅搖頭,「不。我怕你搬不到,到北門可要二里地呵。吃過飯了麼?」
  少年搖搖頭,「不吃飯也搬了。官家真給點兒錢,我大父,就有救了。」微有哽咽,向衛
鞅深深的躬了下去。
  衛鞅眼睛一潮,扶住少年,面向眾人道:「國府立信。童叟無欺。列位隨這位小兄弟到北
門做證,看他領賞金一百!」
  話音落點,少年一彎腰,粗長的木椽已經輕鬆上肩,穩穩神便走出木柵欄。柵欄外的人群
嘩地閃開一條通道,衛鞅一行緊隨其後。這一下驚動了整個櫟陽南市,人們丟下買賣,擠成了
夾道人牆,裹著扛木少年向城中湧進。街中行人也被驚動吸引,終於形成了沿街兩道厚厚的人
牆,中間只留下一條小道。人們隨著少年的步子向前湧動,萬人空巷,竟是肅然無聲。走到街
中大約一半路程,一位白髮飄飄的老婦人端了一大碗米酒攔住少年,「碎娃啊,喝吧,喝了再
搬。娃一片孝心救大父,官府不給錢可是沒良心喲!」少年高聲道:「多謝婆婆了。我不喝,
也不歇,萬一官家給錢,我也心安哩。」說話間,毫無喘息費力之象,引來市人一片讚歎。
  「這碎崽天生牛力,從軍準是一員虎將!」
  「有孝心,有志氣,少見的後生!」
  「走穩,看––,就到北門了!」有人向少年高喊,提醒他不要功虧一簣。
  北門箭樓遙遙在望,有人高喊:「馬上到城門了,行了––!」
  扛木少年高聲道:「不,官家沒說門內門外,扛到北門外,叫官家沒話說!」
  「有志氣!就看官府了!」滿街一片讚歎呼喝。
  少年大步如飛,直到吊橋外的平地上才停下來,將木椽「咚」的栽到地上,抱椽而立,緊
張的看著衛鞅一行。人們全趕到了北門外,黑壓壓望不到邊,但卻沒有一個人說話,都緊緊盯
著一路徒步跟來的衛鞅。此刻,衛鞅那一身白衣在遍野黑色的秦人中分外顯眼。衛鞅也沒有說
話,看看少年,走到書吏面前揭開大盤上的紅布,親手捧起,鄭重的雙手托到少年面前。少年
緊張的眨眨眼,輕輕的搖搖頭。衛鞅坦率的看著少年,真誠的點點頭。少年將木椽交到軍士手
裡,遲疑的向前幾步,在破舊的衣襟上擦擦手卻不敢伸出。猛然,少年撲地拜倒,久久不能抬
頭。王軾上前扶起少年。少年淚流滿面哽咽道:「大人,我,只要十金,大父就有救了––」
  衛鞅雙眼濕潤,鄭重道:「小兄弟,不行。官府立信,說一百金就一百金,豈能食言自肥
?他日國強民富,百金之數何足道哉!拿上吧,小兄弟有功,救爺爺,蓋房子,置地。」
  少年恭敬的向衛鞅三叩,站起來雙手接過大盤,捧到白髮老人面前。老人泣不成聲,撲地
向衛鞅拜倒,「左庶長大人,讓我的孫兒跟你從軍吧。小民信你了,讓他去報國吧。他父親,
我兒子,在少梁大戰中死了––」
  衛鞅扶起老人,「老人家,讓小兄弟到縣府從軍吧,立軍功有爵呢。」
  「立功有爵?」老人驚訝的睜大眼睛,「庶民能有爵位?我兒子殺死了十個魏狗方死,如
何啥也沒有?」
  衛鞅:「老人家,那是舊法,秦國馬上要變法了。」
  老人嘶啞的笑道:「這樣說,這法是得變了。變了法,我等賤民也能光宗耀祖了,是麼?」
  「對,老人家,正是這樣。」衛鞅大聲回答。
  這一番對話,場中聽得清清楚楚。人們眼見少年拿到了一百賞金,對這位白衣左庶長的話
自然信任有加,他說要變法,能有假麼?人群高興的一片歡呼,「說話算數,官府萬歲!」衛
鞅擺擺手,人們平靜下來,他站上一塊大石高聲道:「父老兄弟們,秦國從明日開始,要實行
變法了。你們會陸續看到官府頒布的新法令。這些新法,是要大家勤於耕作,勇於征戰,有功
便賞,有罪便罰;官員世族犯法者,與庶民同罪。今日徙木立信,就是要大家明白,官府說話
是算數的,頒布的新法令必須忠實執行。守法有功者賞,違法有罪者刑。這就是強秦變法。只
要秦國上下同心,官民同心,十年之內,秦國就會富裕起來,強大起來!」
  全場一片歡呼,「官府萬歲!變法強秦!」還有人高喊了一句,「左庶長萬歲!」眾人如
夢方醒,立即奮力高喊,「左庶長萬歲!」竟是大海波濤般連綿不絕。眾人興奮的喊聲中,衛
鞅一行已經悄悄的離開了。
  隨著三月二十櫟陽大集的結束,左庶長徙木立信的故事迅速傳遍了秦國山野村莊。
  「一個老藥農的小孫子,扛了一根椽子,便從左庶長手裡得了一百金!」還有比這種故事
更能激起窮苦庶民好奇心的麼?人們絡繹不絕的趕到南山裡的商於山地,看老藥農爺孫,聽少
年和老人講述那迷人的夢幻般的故事。後來,有人還看到了老人蓋的房子,看見縣令為老人戰
死的兒子立的功德碑。一傳十,十傳百,官府的信譽便在這神奇的口碑中矗立了起來。再後來
,人們就只有聽老人一個人講故事了。聽說那個少年已經從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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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瓦釜雷鳴


【第一節】

  秦孝公並沒有輕鬆起來,他忙的是另一番事情。
  衛鞅雖然已經明確做了左庶長,成為總攝國政的大臣。但衛鞅如何行使權力,才最有利於
大刀闊斧的變法?這是國君要匡定的大事。目下,他的第一要務,就是要把衛鞅的這個變法作
坊建立起來,使之立即投入運轉。去冬大雪天的時候,秦孝公就想透了這個最關鍵的環節,決
意倣傚東方列國,使衛鞅成為開府治國的丞相。丞相開府治國,這是進入戰國後東方列國的普
遍做法。所謂丞相開府,就是丞相建立相對獨立的權力機構,全權處置國家日常政務,國君只
保持軍權、官吏任免權和大政決策權。國君和開府丞相的這種分權治國,在戰國時代達到了最
高程度,也是中國古典政治文明的最高水準。丞相開府治國的實際意義是,國家戰車由一馬駕
馭變成了兩馬駕馭,治國效率與國家生命力明顯增高。像魏國、齊國這樣的東方大國,國王其
所以能全力在外交和軍事上斡旋,就是因為國家政務由開府丞相全權處置。丞相治國權的穩定
帶來的另一個好處是,避免了國家由於君主年幼或昏聵無能,而產生的迅速衰落與政權顛覆,
大大的有利於國家穩定。
  但是,對於落後的秦國來說,這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長期的馬上征戰,秦國的權力機構從來都很簡單。早秦部族時期,是直接的軍政合一。一
個最高頭領加左右兩個庶長,便是全部最高權力。立國之後雖然官署多了些,但與東方大國相
比,依然帶有濃厚的簡單化與籠統化。即或在春秋最強盛的那一段––秦穆公時期,秦國的官
制也沒有擺脫傳統的軍政合一,權力結構的劃分依然很是簡單籠統。在這一點上,秦國與早期
周部族有很大的不同。周人出了個聖人級的領袖,這就是周文王。他對發達的中原殷商文明不
是排斥,而是靠攏吸收,使周部族在作為殷商西部諸侯的時候,就在官制民治方面與殷商王朝
的中央政權保持著大體上的同一性。沒有這樣的基礎,就沒有後來另一個聖人級領袖––周公
旦全面制定《周禮》的可能。也就是說,周部族在諸侯國時期,已經做到了與中原發達文明保
持大體同步,已經完成了國家權力結構方面的基礎準備。而秦部族一直在死拼硬打,一直沒有
湧現建立基礎文明的聖人,所以在成為諸侯國三百年後,依然保留著簡單落後的官制,保留著
落後的治國方式。
  整個春秋時期,秦國的官制很簡單,名稱也很怪誕,這一點與楚國大體相當。國君稱為「
伯」,實際上是「霸」的意思。執政大臣稱為「庶長」,先後曾經有過大庶長、左庶長、右庶
長等不同設置。掌軍事的大臣為「威壘」與「帥」。掌國君護衛的將軍為「不更」,掌外事的
大臣為「行人」等等。唯一的例外是秦穆公將百里奚的官職定為「相」,大約因為百里奚是東
方士子而用了一個東方執政大臣的名稱。從此以後,「相」這個職位在秦國一直沒有出現過,
直到秦孝公時期,執政大臣仍然叫左庶長。秦獻公時期,有了「大夫」的設置,但職權依舊很
模糊。譬如甘龍是上大夫主政,同時又有一個執政的左庶長,事權自然就多有糾葛。
  秦國沒有設過丞相,也從來沒有過由一個大臣獨立開府來行使權力的先例。長期征戰,閉
鎖關西,秦國朝野長期孤陋寡聞,對重臣開府治國所知甚少,也很難理解。相反,對開府的另
一面––分權倒是更為敏感。在貴族和庶民的眼中,都覺得這是在和國君分庭抗禮,大有叛逆
之嫌。秦國既往的治國大臣,只有秦穆公時代的百里奚和秦獻公時期的上大夫甘龍,稍稍有一
些「開府」的影子。實際上,也就是八九個文吏加上主政大臣自己而已,只能辦些糧草賦稅賑
災濟民之類的具體事務,軍國大事還得由國君決策調遣。這種「開府」,和東方大國的丞相開
府在權力、規模和政務效率上遠遠不能相比。
  秦孝公很想從衛鞅變法開始,改變秦國官制的落後狀況。
  他很明白,由於諸多原因,衛鞅在官制變革方面肯定有所顧忌,尤其在國府上層的官制變
革方面不好徹底放開手腳。若沒有他這個國君出面為衛鞅打開局面,在秦國這樣一個落後的軍
爭國家,衛鞅將很難展開徹底變法。孝公本來就是個胸懷開闊、志向遠大的青年英傑。自與衛
鞅促膝長談,對天下大勢列國變革瞭然於胸後,雄心大起,便決意與衛鞅這樣一個乾坤大才共
同駕拉秦國這輛銹蝕的戰車。秦孝公是自信的,他絲毫沒有想到大臣開府對國君的威脅,更不
會想衛鞅會成為威脅。目下,秦孝公想的做的都只是一件事,增大衛鞅權力,使衛鞅成為與他
共同治國的總政大臣,而不是秦國傳統的的左庶長,即或傳統左庶長的權力已經很大了。他思
慮周密,既要紮實的達到實際目的,又不想國人疑慮,反覆揣摩,便採取了「重實輕名」的方
略––在名義上盡量沿用老秦國舊稱,在實際上則一定做到像東方大國一樣的治國方式。
  秦孝公沒有冊封衛鞅為丞相,而仍然封他為左庶長。這是秦國沿用了幾百年的官名,原本
就是最有實權的大臣職務。秦國尚左,在兩個庶長中,左庶長為首,右庶長次之。春秋時期,
秦國的左庶長是上馬治軍、下馬治民的軍政首席大臣,非嬴氏公族不得擔任。進入戰國,秦獻
公將治民的政務權分給了上大夫甘龍,左庶長協助國君統軍作戰並總管軍務。但在朝野國人的
心目中,左庶長依然是最重要的軍政大臣。去年冬天,秦孝公將甘龍升為太師,將甘龍的治民
政權回歸到左庶長嬴虔手裡,為的就是給衛鞅執掌大政鋪路。當衛鞅從嬴虔手中接掌左庶長權
力的時候,事實上已經是與東方列國的開府丞相具有同等權力的大臣了。但是,這種大權並不
意味著事實上已經成為東方列國那樣的開府丞相。丞相總理政務的要害是開府設立權力機構,
僅僅有個人權力而沒有開府,就無法全面處理國家事務。開府的根本之點是配備屬官,其次是
建立府邸。這兩件事對於目下的秦國來說,都很不容易。
  去年冬天,秦孝公已經給衛鞅準備好了兩個忠實能幹的助手––景監和車英。這兩人原來
的官位是內史和前將軍,配給衛鞅的左庶長府,便顯得位置太高,朝臣側目,衛鞅也不容易接
受。當秦孝公坦率的說明這一點時,景監和車英慷慨表示,願意自貶官職做衛鞅的屬官。於是
,便有了去年冬天大雪時分景監被左遷為長史、車英左遷為櫟陽將軍的一幕。秦孝公的安排是
,景監做左庶長府的長史,車英做左庶長府的衛尉。這兩人雖然都是軍旅出身,但卻具有不同
的才能特點。景監有政事才能,慮事周密且很有擔待,出使魏國和洛陽,已經隱隱然有了大臣
風範。他做長史,可以為衛鞅挑起所有瑣細煩劇的國政事務的重擔。車英則對軍中事務具有很
高的天賦,又是一個機警勇猛的劍士。他做左庶長府的衛尉,非但可以給衛鞅提供軍旅變法的
許多情況,更重要的是,衛鞅具有了一支得力的護衛力量。這兩個幹員做衛鞅的左膀右臂,衛
鞅的左庶長府就有可能成為一個構架輕巧而又具有最高出政效率的變法作坊。
  南市大集上徙木立信的消息迅速傳開,秦孝公比誰都高興。衛鞅做事,總是別出心裁,一
舉打開局面!像給國家樹立信譽這樣的大事,誰能想到用如此便捷的方式去完成?然則仔細一
想,卻發現這是一個極具匠心的奇妙點子。老秦人十有八九不識字,淳厚而又愚樸,若是出一
篇慷慨激昂的文告,一定是既讀不懂又記不住,最多是在士子吏員中間流傳罷了。而今由左庶
長這樣的大臣出面,做一個活生生的故事,萬千庶民眼見為實,眾口傳誦,誰不相信?
  當晚,秦孝公便帶著景監和車英來到衛鞅的小院子。
  夜色沉沉,暖中帶涼的春風中散發著微微潮濕的泥土氣息。君臣三人都很高興,秦孝公抬
頭望望天空,「老天爺也信守節氣,穀雨將至了。」話音落點,天上一陣隆隆雷聲,漫天細雨
沙沙而下。景監車英一齊拍掌大笑,「好!風調雨順,好年景!」秦孝公爽朗大笑,「左庶長
徙木立信,老天爺穀雨立信,天人合一啊!」車英一指前方道:「君上,左庶長沒睡。」秦孝
公一看,前方黑沉沉夜色中惟有那座熟悉的小院子裡燈光閃爍,感慨一歎,「左庶長睡覺早著
呢,走吧。」
  客卿小院籠罩在茫茫雨霧裡,清淨無聲。景監上前輕輕敲門。院內傳來老僕人沙啞的聲音
:「誰?」景監低聲道:「我,景監長史。」老僕人拉開木門,讓進景監,卻見國君在後,慌得
忙不迭要躬身行禮。秦孝公搖搖手道:「免了免了。左庶長呢?」老僕人道:「一直在書房裡,
晚餐還沒用哩。」秦孝公沒有說話,逕自大步向亮著燈的書房走來。
  輕輕推開書房門,秦孝公愣住了。偌大的書房裡堆滿竹簡,碼成一座一座比人還高的小山
,小山上掛滿了寫字的布條,一張書案夾在書山中,是僅有的容身空地。衛鞅手裡拿著一支長
大的鵝毛翎,正在竹簡小山中轉悠忙碌,竟對敲門開門渾然無覺。
  秦孝公默默注視一陣,輕聲笑道:「先生,該用晚餐了。」
  衛鞅恍然回頭,見是秦孝公站在門口,忙小心翼翼的從竹簡小山中繞了出來,拱手道:「
參見君上。」秦孝公指著竹簡小山道:「這一座座書山,都是經典麼?」衛鞅笑道:「經典已經
收起來了。這是第一批新法令,草本。」秦孝公驚訝默然,他知道,這一定是衛鞅一個冬天晝
夜辛苦的結果。看著衛鞅清臞泛黑的面孔和紅紅的眼珠,他一把拉起衛鞅的手,「走,先咥飯
,後說話。」來到客廳,景監已經吩咐廚役將重新熱過的飯菜搬來,卻是一陶罐羊肉,一小盤
苦菜,一爵米酒。秦孝公笑道:「你先咥飯,我等暫候片刻。」又對景監車英二人笑道:「我們
到先生書房看看吧。」就和二人出了客廳。
  衛鞅匆匆吃了幾塊羊肉和苦菜,將一大爵熱騰騰的米酒大口飲盡,便用清水嗽了嗽口,吩
咐老僕撤下飯具,便起身要來書房。卻不想秦孝公三人又到客廳,景監笑道:「不出君上所料
,左庶長咥飯也忒快了。」衛鞅笑道:「快久了,便慢不下來,如何是好?」孝公笑道:「以後
盡給左庶長羊骨頭,看他還快得起來?」四人大笑一番。衛鞅拱手道:「臣請君上,對第一批
法令過目。」孝公笑著擺擺手,「法令的事有你,不急。今日專議左庶長開府一事。」衛鞅道
:「開府頭緒太多,一時難以就緒,還是做事要緊。」孝公道:「老秦民諺,磨鋤不誤鎊地。開
了府名正言順,做事更快,還是先開府吧。左庶長有何想法,儘管道來。」衛鞅沉吟道:「臣
之本意,想一年後再議此事。」孝公道:「卻是為何?」衛鞅道:「一則,急切間難以找到精幹
的屬官。二則,國府正在艱難時刻,新建府邸也不合時宜。三則,秦國朝野是否接受東方人做
開府大臣,尚須時日方得清楚。」孝公大笑,「天翻地覆,三則小事何足道哉?」說著掰起手
指道:「先說第一樁。我今日給你帶來的這兩位,可算滿意?」
  衛鞅大是驚訝,「景監?車英?給我做屬官,豈非貶黜兩位新銳大臣?」景監笑道:「左
庶長何時有了世俗之見?不接納我這個長史?」
  車英則肅然拱手道:「衛尉車英,參見左庶長。」
  「君上?這––」衛鞅一時間感到困惑。
  「左庶長啊,如果合適,就不要推託了,他們都想跟你長點兒本事呢。」孝公爽朗一笑,
「景監做左庶長長史,總領事務。車英做衛尉,配備甲士兩千,護衛左庶長府兼領櫟陽將軍。
如何?」
  剎那之間,衛鞅心潮奔湧,默然有頃,拱手斷然道:「臣,謝過君上。」
  「再說第二樁。景監之意,將招賢館改做左庶長府邸,如何?」孝公笑問。
  景監接道:「招賢館暫無他用,將來需要時再建,左庶長意下如何?」
  衛鞅笑道:「有何不可?自然好極。」
  秦孝公一拍掌,「既然如此,景監車英籌備,一個月內左庶長開府理事。」
  「臣下遵命。」景監車英齊聲應命。
  「再說第三樁。朝野臣民的任何風浪,有嬴渠梁一身承當,左庶長放手變法便是。變法強
秦,生死相扶。左庶長莫要忘了這句話。」
  「變法強秦,生死相扶。衛鞅不敢相忘。」
  君臣四人的笑聲溶匯進無邊無際的綿綿春雨之中。
  四月裡的一個晴朗日子,招賢館改造的左庶長府竣工了。高大的石坊中央鑲嵌著四個斗大
的銅字––開府總政。石坊左右石柱各懸紅木大牌,右邊鐫刻「天地有道」,左邊鐫刻「律法
無私」。進得石坊,是一個新拓的方圓十餘丈的車馬場,分東西兩區整齊排列著數十根拴馬石
樁。車馬場盡頭是府邸大門,已經由原來的小門拓寬為三開間的紅木大門。中間正門寬闊,可
容軺車直接進入,門額鑲嵌四個大銅字「左庶長府」。左右兩道偏門稍窄,供尋常官員人等出
入。進得大門,迎面一道巨大的青石影壁,上面鐫刻著一頭威猛怪異的獨角法獸––獬猘。影
壁後面便是原來的招賢館場院,現在變成了一片方磚鋪地的小院子。坐北向南的正面是一座六
開間大廳,廳門正中三個斗大的銅字––國事廳。大廳東西各有兩排九開間的廂房,每間房門
口都掛著一塊木牌,分別寫著田土曹、賦稅曹、市曹、工曹、軍曹、法曹、吏曹、出令曹、功
曹等各色名目。每個門口都站著兩個威武英挺的長矛甲士,國事廳大門口則有四名甲士,使整
個院子充滿威嚴肅殺的氣氛。大院子西邊有一個小偏院,原來是招賢館士子們住的一片小房子
,目下改造成了衛鞅的起居住所。
  這兩個院子連在一起,便是秦國的新任左庶長開府理事的府邸。這座府邸雖然不大且只有
兩進,但在秦國卻是最大的官邸,在狹小簡樸的櫟陽城堡中,這座府邸簡直就與國府秦宮不相
上下!雖然是在一個月裡匆匆趕修出來的,粗獷簡樸,但其赫赫威勢已經使櫟陽國人大為震驚
了。在櫟陽大集上見過衛鞅的人,便紛紛在店舖、飯館、客寓或街巷鄰里,激動神秘的向人們
講述那個白衣左庶長的「天人貴相」和言談舉止的氣魄。一時間,衛鞅在櫟陽國人的口中變成
了一個神奇的天上星宿。有能人甚至說,衛鞅是周武王的開國丞相姜尚轉世,國君派金令箭使
者在渭水河谷追回來的。櫟陽國人的這種傳聞議論,迅速瀰漫到了一座座縣城和山野鄉村,秦
國庶民被各種傳言攪得興奮異常,心裡暖烘烘的,都覺得老秦國要變了,庶民百姓將神奇的富
裕起來,秦國也將神奇的強大起來,所有欺負秦國的東方大國都將被打得一敗塗地!
  這些瀰漫朝野的神奇傳聞,衛鞅和他的開府班底不知道,秦孝公也不知道,或者說,他們
緊張繁忙得無法知道這些。一個月來,景監和車英全力以赴的籌備開府,景監要遴選各司一職
的十八名屬官和二十名書吏,還要將國君書房的有關典籍和衛鞅帶來的典籍,以及長史、太史
兩大國府書房的秦國史料集中起來,建立一個包括東方各國法令典籍在內的大書房。車英則除
了遴選兩千甲士外,更要全力督建左庶長府的修葺改造。衛鞅則埋首整理第一批法令,完成一
件,送秦孝公審閱一件,經常是君臣二人通宵達旦的商議法令和實施步驟,彷彿又回到了初次
暢談時忘我忘形的時光。
  眼看將近五月農忙,秦孝公決意選在四月底舉行左庶長開府大典。
  這一天,天剛濛濛亮,車英便親自率領三百名長矛甲士開到左庶長府,除了府內護衛,剩
餘的二百多名甲士全部在石坊內外排成兩列,中間形成了一個長長的甬道。景監和所有的屬官
書吏也全部到齊,各守其職。秦孝公本來要景監做今日的司禮大臣,可是景監卻提出請太師甘
龍做司禮大臣。秦孝公想了想恍然醒悟,不禁對景監的練達成熟連連讚歎。景監自己昨天已經
搬進了左庶長府內的一間小屋,和屬官書吏們忙碌的整理繕寫,一直到四更方得歇息。五更雞
鳴,景監便下榻梳洗,又和絡繹不絕趕到的屬官書吏們忙起來。看看卯時已到,景監便快步來
到大門口迎候。
  太陽剛剛照亮櫟陽箭樓,大臣們或騎馬或步行,便紛紛來到石坊外按照序次排成兩列。
  將近卯時,一輛破舊的牛車匡啷匡啷駛來,車上坐著白髮蒼蒼一身大紅吉服的老太師甘龍
。到得石坊下,甘龍在牛車上打量了打量威勢赫赫的府邸,臉上毫無表情。景監快步迎上,拱
手躬身道:「左庶長府長史景監,參見太師。」甘龍點點頭,淡淡笑道:「內史大臣,別來無恙
?」景監一閃念,知道甘龍有意呼出自己原來的高位,卻仍然恭敬笑道:「景監無才,只做得
屬官。太師請。」便上前伸手扶甘龍下車,卻發現甘龍非但坐了一輛破舊不堪的牛車,而且車
廂板竟然連草蓆也沒有鋪,大紅吉服竟然坐得皺巴巴一片灰土。甘龍明明有一輛秦獻公特賜的
青銅軺車,也是秦國大臣中唯一的一輛軺車,為何今日偏偏乘了這輛破舊不堪的牛車?待得扶
下甘龍,景監的布袍大袖順勢一撣,甘龍屁股上的灰土已經大半乾淨。甘龍沙啞的笑道:「垂
垂老矣,軺車站不得,只有坐這牛車了。」一句話,便將理由說得順理成章。待到僕役將牛車
趕到車馬場中,大臣們竟然驚訝得一陣小聲哄嗡。今日朝臣們都是新衣駿馬,以示喜慶。這輛
破舊的牛車在衣著簇新的人群和威勢赫赫的府邸襯托下,顯得分外寒磣,分外不是滋味兒。一
時間,大臣們好像生了虱子,渾身不自在起來,扯扯衣服,拽拽衣襟,咳嗽著東張西望。「國
君駕到––!」衛尉車英一聲高呼,全場不禁愕然。
  但見一輛青銅軺車緩緩駛來,六尺車蓋下肅然坐著黑衣秦孝公和白衣衛鞅。君臣並乘一車
,這是上古尊賢的最高禮遇,尋常人們從傳說中聽到的,大約也就是周文王為姜尚拉車八百步
的故事。但春秋戰國以來已經三百餘年,可是沒有一個國君在正式的典禮場合與大臣同乘一車
!在秦國變法的當口,這種禮遇宣示的內涵是誰都清楚的。一時間,全場鴉雀無聲,竟忘記了
參見國君的起碼禮節。還是太子傅兼領上將軍嬴虔帶頭高呼,「參見君上––」大臣們才醒悟
過來,紛紛躬身拱手,參差不齊的行起禮來。秦孝公卻彷彿沒有看見,先行跳下車來整整衣冠
,然後肅然拱手做禮,「先生請。」便伸出雙手,扶住正要下車的衛鞅踩到地上。
  就在朝臣們又一次愣怔的時候,擔當司禮大臣的太師甘龍驟然高聲宣呼:「開府大典起行
––!君上攜左庶長入府––!」
  大臣們又一次莫名其妙起來,相互觀望,不知如何呼應。在他們收到的大典禮儀中分明沒
有這一項,大家在石坊外迎候國君與衛鞅,完全是無意自發的表示一種喜慶,正式大典是安排
在庭院內開始的。如今甘龍突然宣佈大典起行,人們不禁茫然起來,嘴裡沒詞兒,腳下黏糊,
竟不知如何挪動。景監一直在機警觀察,見此情狀,立即向石坊門內的樂手們一揮手低聲道:
「奏樂。」等得鐘鳴樂動,大臣們頓時自如起來,按照慣常禮儀一齊高呼:「恭請君上,攜左
庶長入府––!」
  秦孝公始終是一副渾然無覺的莊重,聽得樂聲,便拱手道:「先生請。」伸出手來握住衛
鞅的左手,倆人從容的從甲士甬道中並肩進入石坊大門,又穿過車馬場進入庭院。朝臣們在甘
龍、嬴虔、公孫賈三人之後排列跟進,秩序井然。
  進得庭院,甘龍出列宣呼:「君上昭告上天––!」
  秦孝公走到備好的三牲祭案前深深一躬,展開一卷竹簡高聲念誦:「昊天無極,伏惟告之
:秦國貧弱,圖治求賢。開府變法,順乎民心。祈禱上蒼,佑我臣工。國強民富,永念上天。
秦公嬴渠梁三年四月。」
  群臣齊聲跟隨,「國強民富,永念上天!」
  甘龍:「左庶長昭告大地––!」
  衛鞅走到祭案前深深三躬,展開竹簡肅然念誦:「大地茫茫,載德載物。我心惶恐,伏惟
告之:鞅受君命,開府治國,惟苦惟艱,無怨無尤;皇天后土,佑我庶民,百業興旺,永念大
德。秦國左庶長衛鞅,再拜大地厚恩。」
  大臣們參差不齊的跟隨著念了最後兩句,「百業興旺,永念大德。」便又茫然起來。這祭
祀天地,原本是國君才有資格舉行的大禮。衛鞅作為臣子,與國君共祭天地,本來就已經是別
出心裁的驚人之舉了,大臣們雖然事先已經知道,但卻在細節上不知如何應對。按照國君祭祀
天地的慣常禮儀,參加的大臣肯定是跟隨宣呼最後兩句。衛鞅祭地,很多人本來就心中彆扭,
還有一些人則不知該不該跟隨,於是就出現了猶猶豫豫參差不齊。只有公孫賈特別清醒,非但
立即跟隨,而且特別響亮。他注意到國君的祭辭中明確提了「變法開府」,衛鞅的祭辭中卻沒
有一個字涉及變法。他感到了這種精心安排的禮儀後面,隱藏著秦孝公和衛鞅山嶽般不可動搖
的決心。昭告天地,意味著變法和開府這兩件大事已經得到了上天的認可,誰若反對,便是逆
天行事。在這種時候,無論心中如何想,都必須做出最熱烈的呼應。老太師甘龍不也一板一眼
的做了司禮大臣麼?「孟西白」不也亦步亦趨麼?
  正在公孫賈琢磨其中滋味的時候,甘龍沙啞蒼老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祭祀完畢,君臣進
入國事堂––!」
  依然是秦孝公和衛鞅攜手併入,數十名官員隨後整肅跟進。進得國事堂,秦孝公坐進正中
長案前,衛鞅肅立在長案左手,三級台階下群臣各自就座。甘龍在長案右側高聲宣佈:「太子
傅兼領上將軍嬴虔,宣示國君開府詔書––」
  嬴虔大步走上台階,展開竹簡宣讀:「秦國欲強,秦人欲富,非變法無以建功。變法之途
,非開府無以立威。今命左庶長衛鞅為開府大臣,總攝國政,力行變法,所頒府文謂之令。另
任景監為左庶長府長史,總領屬官書吏;車英為左庶長府衛尉兼領櫟陽將軍。自即日起,左庶
長衛鞅即行開府。秦公嬴渠梁三年四月詔。」
  嬴虔的聲音本來就特別的低沉渾厚,加之他咬字又特重,在有些須回音的大廳念來,隆隆
響過,彷彿鐵錘在山石上鑿出來一個一個大字,清晰有力。大臣們聽得明明白白,衛鞅的左庶
長府簡直就是第二個國君府,生殺大權在握,竟成了七大戰國中最有威勢的開府丞相。
  國事廳安靜極了,粗重的喘息聲清晰可聞。大臣們似乎感到緊張,卻又說不清為何緊張。
  「左庶長出令––!」甘龍的沙啞嗓音又響了起來。
  衛鞅白衣玉冠,白絲束髮,在一片黑色的秦國大臣中顯赫而又孤立。他從容走出道:「衛
鞅秉承天意君命,開府變法自今日開始。第一批法令十道,五道立即頒發實施,五道夏忙後頒
發實施。立即頒發的五道法令:農耕獎勵法、軍功授爵法、編民什伍連坐法、客棧盤查法、私
鬥治罪法。上述法令,除立即快馬傳送各縣外,一律在櫟陽城門與南市張掛,公諸於眾,舉國
同行。長史出令。」景監早已經做好準備,聞言高聲答道:「遵命!」一揮手,兩名書吏抬進
一張寬大的長案,上面碼滿了捆好的竹簡。長案剛剛在中央擺好,景監又一聲高宣:「特使領
令––!」十六名勁裝使者一聲答應,整齊的走進大堂。
  「北地特使––!」
  「雍州特使––!」
  「隴西特使––!」
  「郿縣特使––!」
  「商於特使––!」––
  景監一個一個的將捆紮好的竹簡分發給十六名特使。特使們雙手捧著竹簡一個一個走出大
堂。庭院裡整肅排列著三人一組的十六組鐵甲騎士,每組護衛一個特使奔赴秦國郡縣。
  快馬流星,旬日之間,秦國的二十三縣並三郡便活躍了起來,動盪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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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09: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就像一道道霹靂閃電,新法令震動了秦國的城堡鄉野!
  上至櫟陽卿大夫,下至隸農村漢,無不認為這是匪夷所思的大變,攪得秦國雞犬不寧,人
人彆扭。就說「什伍連坐法」和「私鬥治罪法」吧,將城堡裡的國人和鄉村裡的農人,一律編
為「保」和「亭」,十家一保,五保一亭。如果僅僅是這種編民入制,人們說說也就罷了。最
重要的是連保連坐,使人惶恐不安。保內一家犯罪,其餘九家必須立即共同舉發,若不舉發而
使罪犯逃匿,則十家同罪連坐,一併懲治。如果一保有人違法犯罪,其餘四保也得迅速舉發,
否則就是五保連坐!也就是說,五十家內任何一人犯罪,都有可能導致四十九家連坐懲治。人
們必須時刻睜大眼睛,注意鄰里是否違法犯罪,並且得經常相互提醒各種法令規定,以避免陷
入連坐災難。如此提心吊膽,老秦人如何忍受?
  秦國的民風是最令人頭疼的。莫說山東六國大搖其頭,就是老秦人,也對自己罵罵咧咧大
不以為然。可真要動真格改了,老秦人更是罵罵咧咧火冒三丈。
  秦國地處西陲,農牧相雜,尤其是涇水渭水上游的隴西河谷草原地帶,更是牧業為主。就
是腹心地帶的關中平原,也有大量從遊牧部族轉化不久的農耕人口。自古以來,西部的民間風
習便狂野好鬥,動輒為一件小事,便在田間地頭打得頭破血流,進而引起家族鬥毆、村落打鬥
,甚或部族仇殺。蔓延日久,村落、部族、家族間極少沒有血仇者。這些相互仇恨的部族子弟
在軍旅中,甚或在戰場上,也經常尋釁私鬥,寧可為了義氣和仇恨幫助私鬥的敵人,也不願在
戰場上救援勇敢殺敵的兄弟。還有與西部戎狄部族雜居的老秦人,就更是剽悍狂野,只認熱血
義氣,從來不知「規矩律法」為何物?茫茫草原,幽幽河谷,經常為爭奪水草耕地打成了世代
血仇。偶然有仇家子弟在草原落單,便立即會被仇家毫不留情的殺掉。這裡的老秦人和戎狄部
族都信奉「以血換血,以命換命」的復仇方式,除非強力與戰爭,幾乎任何法令都難以伸展到
草原河谷的好勇鬥狠之中。秦穆公時代,為了防止戎狄作亂,便將臣服於秦國的許多戎狄部族
半強制的遷移到地廣人稀的關中,與農耕的老秦人村落雜居。
  大勢是穩定了,但久遠的民風卻是無法改變的。戎狄聚居的村落,就像他們在草原爭奪水
草一樣,與老秦人的村落爭奪著水渠,爭奪著地界。年復一年,非但老秦人與戎狄部族多有仇
殺,就是戎狄部族之間,老秦人之間,也有著各種各樣的私鬥血仇。一有機會,仇人間便會大
打出手,死傷無算。
  在當時的華夏大地上,沒有一個邦國的民風像秦國這樣濃烈的私鬥風習。就是同樣被中原
輕蔑嘲笑的「南蠻」三國––楚、吳、越,也沒有秦國的民間私鬥這般普遍,這般毒烈。秦人
自詡「人皆勇士」,可東方列國卻嘲笑秦人「怯於公戰,勇於私鬥,誠為惡習!」
  秦國官府對這種民風歷來是「民不告,官不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則是無法可治
無可奈何,一則是大戰不斷要依賴民眾從軍血戰,無力去細緻的究詰於這些私仇糾紛。秦國只
有一個鐵的法則:但有兵戎戰事,須得人人爭先,一致對外,否則殺無赦!也就是說,只要民
人不抗賦稅、不拒從戎,官府一般不去理會民間仇殺。
  遍訪秦國鄉野,衛鞅對這種私鬥風尚感觸極深。他把這種現象稱為「強民弱國」。民風強
悍而國家衰弱,根源正在於私鬥。要肅清這種惡風,將秦人引導到為國家榮譽而死戰的正道上
來,就要徹底禁止私鬥,培植一種勇於公戰的庶民精神。衛鞅為此專門寫了一篇《弱民》,向
秦孝公提出「民弱國強,民強國弱。有道之國,務在弱民」的總方略。所謂弱民,就是使民眾
在國家法律面前處於弱小地位,從而不敢觸犯法律。所謂強民,就是那種蔑視法律敢於犯法的
刁民。要使民弱,就要使民眾厚道樸實。厚道樸實則民眾守法,刁鑽狂野則敢於亂法。這就是
「樸則弱,淫則強」的道理。這種深徹的甚至是冰冷的論證,征服了秦孝公,使這個年輕清醒
的國君看到了凝聚秦人的希望,決意支持衛鞅從根本上改變秦人的精神風尚。
  為此,衛鞅做了精心謀劃,決定變法從治亂立威開始。
  他在開府之日頒布的第一批五道法令,全部是圍繞「弱民」治亂展開的。《私鬥治罪法》
,首先嚴厲禁止一切私人鬥毆。也就是說,一切私人仇殺鬥毆都是違法犯罪行為,一切糾紛都
應通過官府依據法令裁決,而不能私相仇殺解決。《什伍連坐法》則確保一切私鬥犯罪者不被
隱藏、不能逃匿,而得以嚴厲懲處。《客棧盤查法》則在於防止仇殺犯罪者和東方密探的藏匿
。也就是說,任何罪犯在秦國都將難以藏身。因為這兩部法令規定「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藏
奸者與降敵同罰」。也就是說,舉發一個犯罪者和在戰場上斬殺一個敵人,功勞一樣,賞爵位
一極;藏匿一個犯罪者和投降敵國一樣,都是死罪。很顯然,國家新法明確的將私鬥犯罪當作
大敵,要徹底肅清。《農耕獎勵法》和《軍功授爵法》則是培植正氣,激勵民眾去爭取國家榮
譽,辛勤耕耘,奮勇殺敵,建功立業,光宗耀祖。
  這五道法令頒布的時機,恰恰在五月大忙之前,既不影響農事,又將對年年夏忙必然發生
的村落部族間普遍的為爭水爭地而引起的大量私鬥仇殺,給以迎頭震懾!衛鞅的法治主張是,
頂風立威,新法才能站穩腳跟,法令的尊嚴就是要在治亂中確立。但是,這五道法令幾乎全部
改變了秦人的生活方式。它等於要人們對既往的恩怨仇恨一概泯滅,走上一條以法律為行動準
繩的道路。無論是城堡國人,還是鄉野農夫,都感到被一條巨大的繩索捆住,渾身不自在。對
鄰里村人的仇恨不能任意報復了,快意恩仇的日子將不復存在,殺了人不能逃匿,沒有官府的
驗身畫像簡,就連客棧也不能住;恩人犯罪要舉發,仇人立功要慶賀;一切糾紛都要告官,弱
肉強食要變成公平相處,爭水爭地要聽憑官府裁決––這一切,對隨心所欲的老秦人來說,簡
直彆扭得要死。
  按照新法,一切都要顛倒過來,如何不感到彆扭?豈能不大發怨聲?
  山野農夫們如此,櫟陽城裡的國人也是如此。所謂國人,說的是居住在都城及都城領地的
工匠、商賈、市人和農夫。在這幾種人中,稱為「百工」的工匠地位較高,商人則地位較低,
自由農人地位居中。但在戰國時代,商人遠不像後來那樣被稱為「賤商」而大加抑制,只不過
沒有工匠那樣受人尊崇罷了。因為工匠絕大部分是官府經營的作坊的技師,是典型的「國人」
,而商人則絕大部分是私人業主,官府對待他們自然有高下之分。
  都城國人對法令的怨言,主要在「懲疲」法條。所謂懲疲,就是懲治懶惰懈怠和不務正業
的游手好閒分子。《周禮》稱這種人為「疲民」,所以懲治這種人的法令便稱為「懲疲」。衛
鞅頒布的獎勵軍功、獎勵農耕的法令中同時規定,對這種「疲民」給予嚴厲懲罰:無論農工商
人,凡是因為懶惰、懈怠而貧困者,一律罰為官府奴隸,男人做苦力,女人做僕婢;凡是有業
不操而游手好閒者,一律罰為官府奴隸,強迫勞動;凡罰為奴隸者,夫妻不得同居,家人不得
同事一主。更嚴厲的一條是,主犯家長一生不能恢復為自由籍的平民。
  對於這種懲罰,忠厚勤勞的人們自然不會反對,也不會有怨言。但忠厚勤勞者一般都謹慎
怕事,影響力很小。大發怨氣的是各種疲民。這些人都很刁鑽強悍,通常專門靠欺壓良善、敲
詐商賈、偷雞摸狗、搶劫財物為生。還有一種「富疲」,由於家道富裕不缺錢財,便不事勞作
,逃避兵役,專門遊蕩四方,做遊俠式的好漢。這種人有威望有能力有武功,影響力很大,是
疲民之最。更有一種家道中落的「士疲」,識得字,讀得書,偏偏下不得苦。文不是文,武不
是武,或整日在市人中搖唇鼓舌評判是非,或在官府吏員中傳播道聽塗說的各種流言,或幫著
「富疲」出謀劃策蹭飯吃。這種「士疲」對懲治疲民的法令罵得最為刻薄尖酸,說懲疲法令是
「蛇蠍心腸,有損陰德」,是「老嫗當家,陰氣到頂」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除了庶民國人中的怨言,上層也是一片怨氣,大不安寧。
  衛鞅的第一批法令中,也包括了對宗室貴族的懲治,即所謂懲治「貴疲」。宗室貴族,就
是國君(國王或國公)所在的部族。按照千百年來的傳統,這種人是天生的貴族,做事不做事
,立功不立功,都照樣是世襲的高等級爵位,從國庫中領取極為優厚的俸祿,享受包括高車駿
馬、大片府邸在內的各種特權待遇。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沒有什麼不合理的,
因為他們是王公貴族,他們的享受是無法被剝奪的。可是,《軍功受爵法》卻橫空出世,赫然
規定:取締世襲爵位制!凡宗室貴族,如果沒有軍功或其他大功,不得取得爵位;兩年無軍功
者,除去貴族籍;一旦除籍,貴族就是庶民,原由國家提供的各種特權一律剝奪,享受的國庫
物資一律沒收,附屬僕傭一律歸官府,其家人與其他人口(如庇居親戚),不得在府邸、田產
、車馬、衣食各方面享受原來貴族待遇;現有爵位的貴族,包括家人在內,必須嚴格按照家長
爵位的高低等級定衣食住行,不得以財力雄厚或其他背景而有絲毫僭越。這樣做,就是要造成
「有功者必使顯貴。無功者,雖富而不得芬華」的現實,鼓勵人們為國家立功。
  這種法令對秦國的宗室貴族來說,直是匪夷所思!
  三皇五帝以來,貴族縱然無功,最差也是個等級較低的世襲貴族。何曾有過沒有功勞就會
被開除出貴族階層的怪事!說到底,那時的貴族畢竟還是國家骨幹,想為國家立功者也不在少
數,而且確實有許多建立大功的貴族人物。尋常時日,正派的貴族也會認為,為國家建功立業
是完全應當的。可是有了這道法令,有功的貴族們便認為這是蔑視宗室貴族,刻意限制貴族,
感到尊嚴受到了大大傷害。那些無功也無能、整天混日子的「貴疲」們,則惶惶不安,大罵衛
鞅是挖秦國的老根,是吃裡扒外的小人!新法是「害人惡法」!
  一些宗室貴族便秘密串通,來找宗室貴族中最有地位的嬴虔。
  在宗室貴族中,嬴虔非但曾經是大權在握的左庶長,目下依然是太傅和事實上的上將軍,
但更重要的是,嬴虔還是先君秦獻公的長子,是最顯赫的宗室貴族大臣。如果嬴虔也反對這種
侮辱宗室貴族的「惡法」,他們就可以再求見國君訴說委屈,形成氣候,衛鞅的這種法令就很
有可能被取締,甚至衛鞅本人也極有可能翻船。可是,當這一群老老少少在暮色中陸陸續續來
到嬴虔府邸門前時,府中家老卻出來說,太傅身體不適,不能見客,讓他們早早回去。朝野上
下誰都知道嬴虔是個睜硬眼的厲害角色,聞言不敢停留,都灰溜溜的走了。此刻,孟西白三人
卻正在嬴虔府中訴苦。
  嬴虔對衛鞅變法自然是全力支持的,甚至可以說,沒有嬴虔的全力配合支持,衛鞅要在秦
國立足,變法要納入正軌,都會是極為困難的。但嬴虔以為,變法就是整頓吏治、廢除井田、
訓練軍隊等等。他忙於軍務,也沒有時間去預聞新法內容,確實未曾想到變法會是如此的徹底
,竟然對宗室貴族也毫不留情。更重要的,是他覺得變法是國君與衛鞅的事,他無須多管,管
多了也不好。及至第一批新法令頒布,朝野轟動,他才認真看了看,想了想。從本心講,他認
為這些法令都是對的,但心裡總有一絲隱隱的不快,也覺得這些法令總有一點兒不對味兒。想
來想去,是覺得這些法令太得嚴厲,尤其是對宗室貴族太無情,讓他心裡覺得不舒服。雖然如
此,嬴虔畢竟是個頭腦清醒的人物,他決意不干預變法,立即找來家人嚴厲叮囑,不許一人在
外面議論新法,否則決不留情!
  嬴虔剛剛安頓好家人,孟西白三人便聯袂而來。因為三人都是將軍,而嬴虔又是事實上的
秦軍統帥,來嬴虔府原本也不奇怪。然則嬴虔從來不在家中會見將領和大臣,事先更沒有約見
孟西白三人,心中便知三人有事外之事。偏偏嬴虔沉得住氣,禮儀寒暄僕役上茶之後盡問一些
軍旅之事,絕口不提櫟陽國事。孟西白三人說了半個時辰還找不到轉移話題的機會,心中暗暗
著急。恰在這時,家老來報,說有宗室老少十餘人在府門外求見。嬴虔冷冷回答:「讓他們回
去。就說我身體不適,不能見客。」家老出去後,孟坼謹慎的小聲問:「敢問太傅,是否我等
干擾了宗室會聚?」嬴虔淡淡笑道:「我素來不在家中見族親和臣子,他們應當知道。」此話
一出,等於告訴三人他們應當告辭了。西弧勉力笑笑,「我等久坐,也該告辭了。」嬴虔立即
站起身來拱手道:「未完之事,來日官署計議。恕不遠送了。」
  三人悻悻出來,你看我,我看你,搖頭嘆氣,半日無話。來到西弧府中,孟坼沉吟道:「
仔細想來,我倒覺得公子虔大有文章。」白縉嘆息道:「有何文章?連我等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明白是衛鞅一黨。」孟坼搖頭笑道:「非也非也。君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公子虔素來是個
強硬坦蕩的人物,若真如你言,鐵心贊同新法,還不將我等嚴詞訓斥一通?豈容我等靜坐一個
時辰?想想。」西弧猛然拍掌笑道:「著啊!如何便迷了這一竅?今日秦人,誰不談新法?公
子虔迴避,明白便是有疙瘩!只是,只是不便於說罷了,對麼?」白縉高聲笑道:「頓開茅塞
!對,是這個道理。」
  三人同聲大笑,覺得心情特別舒暢。西弧吩咐擺酒,三人便開懷痛飲起來。
  孟西白三家雖說不是宗室貴族,然而卻是百年功臣貴族。雖說他們有功勞不怕除籍,但他
們家族百餘年來與宗室貴族相互通婚結親,形成了盤根錯節的血緣網絡。這些宗室貴族中的無
功受祿之輩,和他們的家族可是榮辱相連,這些「貴疲」求他們幫忙設法,他們豈能坐視不理
?再說,他們從一開始就視衛鞅為異類,眼見他氣焰大長,今後也很難重用他們這些貴族,心
中又豈能安寧?想來想去,他們覺得先找嬴虔探探風向最好,如今對風向有了如此判斷,豈能
不開懷大笑?
  整個四月,流言飛走,怨氣瀰漫。勤勞寬厚的國人庶民本來擁戴變法,對新法令的獎勤罰
懶從心底裡贊同。但是,在漫天飛走的流言怨氣面前,也覺得新法過於嚴厲。像私人打架要懲
罰苦役,路邊倒點兒柴禾灰要砍掉兩根手指,量地畝時每步超過六尺要砍掉四個腳趾等等,寬
厚勤勞者也覺得大不方便。誰都有無心之錯,可是新法令連改正錯失的機會都不給你,一旦有
錯就行刑制裁,輕則苦役,重則刑治,不死便傷,一生都要留下恥辱的烙印。心念及此,老實
人也覺得膽顫心驚,紛紛跟著埋怨起來,竟是忘記了新法將對他們帶來的根本好處。
  朝野山鄉,底層上層,窮疲富疲士疲貴疲們第一次有了自發的共鳴。他們同聲相應,同氣
相求,對新法罵罵咧咧,對左庶長衛鞅惡毒詛咒。老實人不自在,疲民們不服氣,各種怨氣便
漫無邊際的流淌開來,一時間,新法竟是陷入人人側目千夫所指的尷尬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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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進入五月,正是農家大忙的時節。
  渭水平川的農夫們,一邊要收割大麥、小麥,一邊還要種下穀子、豆子、蕎麥,同時抽空
在菜園栽下夏葵菜。這時,人忙、地忙、牛馬忙,整個田疇一片緊張活躍。但令人揪心的是,
這個季節也是私鬥最高發的季節。爭地、爭水、偷盜莊稼、搶劫牲畜、催討債糧,以及趁著忙
亂報復仇家等,無一不是大起爭端的茬口。每逢五月,各國間的戰爭也都基本停止,官府都全
力以赴的督導農事,解決各種突發的爭端和私鬥。秦國的五月,更比東方國家緊張。以實際而
言,秦國還是井田制,八家一井,共用水渠水井。非但井內八家有爭地爭水和承擔公田勞力多
少的糾紛衝突,而且井與井之間也經常有爭地爭水的衝突,牽扯兩井十六家,動輒便發生大規
模械鬥。再者,秦國的村落氏族制還相對完整的保留著,一有衝突便是全村出動,如同一場小
型戰爭。但最重要的還是民風使然,對私相血鬥習以為常,甚至引以為榮,經常會因為小小爭
端而大打出手。
  所以,秦國的五月,歷來是內部最繁忙最緊張和最混亂的時候。
  衛鞅其所以將第一批法令選擇在三月底四月初頒佈施行,目的之一,也想對五月大忙的混
亂產生震懾作用。有了新法,再加上新任命的擁戴變法的縣令,應該是比往年穩定了。可是,
誰也沒有想到,大規模的混亂與暴力械鬥還是發生了,而且來得那樣突然和暴烈。
  更令人震驚的是,這場大規模的私鬥仇殺,恰恰發生在赫赫大名的郿縣!
  關中平原的渭水北岸有一座城堡,是郿縣的縣城。郿縣東距櫟陽六百餘里,西距陳倉三百
餘里,正在渭水平原西部的最肥沃地段,是秦國最有名的大縣。但是,郿縣的赫赫大名,並不
是僅僅因為地處沃土,在地利方面,郿縣畢竟還不如關中東部更為寬闊平坦,還稍遜一籌。郿
縣的威名,在於它是秦國的「名將之鄉」。秦穆公時代的三大名將––孟明視、西乞術、白乙
丙都是郿縣人。孟西白三族的嫡系雖然居住在都城櫟陽,但郿縣留下的旁支家族在百餘年間繁
衍生息,也形成了龐大的勢力。三族鼎立,幾乎就是大半個郿縣。郿縣的其他人口,很大一部
分卻是隴西戎狄貴族的後裔。秦穆公時,擔心戎族死灰復燃,便接受了大謀略家由余的主張,
將戎狄上層貴族一律遷到關中定居。顧忌到戎狄部族狂野好武,其他地方無力制約,便將大部
分安排在了這個赫赫名將之鄉、具有濃厚尚武之風的郿縣,和老秦人花插雜居。百年過去,這
些戎狄貴族雖然變成了農人庶民,但桀驁不馴的品性和剽悍好鬥的風氣卻沒有絲毫的減弱。在
郿縣的二百多里地面,他們和孟西白三族一直恩怨糾葛,私鬥不斷。小至鄰里鬥毆,大至舉族
大打,幾乎從來沒有停止過。
  新法頒布,郿縣人倒是緊張了幾天。但旬日之間,嘲笑和怨氣便大長起來,兩大勢力均對
新法嗤之以鼻,聚相議論,大是不滿。戎人族長醉醺醺的大笑,「不讓男人打架麼?那就像不
讓女人生崽兒一樣!」孟族老族長孟天儀則微笑著對族人們說:「當年,老祖先就是打出來的
硬漢子。戎狄野種就認打,越是打得痛快,他們越服氣。怕甚新法?沒事兒。秦國再變,還能
翻得過穆公的老規矩?」
  五月二十三,郿縣終於爆發了一場慘烈的民間戰爭。
  孟族聚居的九個村莊都在渭水北岸,分別叫孟一村到孟九村。人們將這一帶叫孟鄉。孟鄉
的土地方圓大約三十多里,有一條引渭水渠貫穿了九個村的土地。孟鄉九村旱澇保收,全靠了
這條大水渠。這水渠是秦穆公時的賢臣百里奚主持修建的,叫百里渠。因為大將孟明視就是百
里奚的兒子,孟族就是百里氏的後裔,所以歷代秦公都特許郿縣孟族聚居在百里渠兩岸。那時
候,關中西部是秦國的核心地帶,都城雍州便在郿縣西邊百餘里,這條大渠是秦國在春秋時代
修建的唯一水利工程。百里渠幹渠全長大約不到四十里,流出孟鄉地段便東西分流為兩條支渠
,向西的支渠伸展到雍城,向東的幹渠伸展到武功。孟鄉處在總幹渠地段,分流渠口便在孟九
村的田野中。戎狄移民都住在東支渠兩岸,大約也有八九個村莊,常常因用水和孟鄉惡鬥。郿
縣官府雖有渠吏,但也無法制止孟鄉在天旱時堵渠強行截水,更無法制止戎狄移民聚眾搶水。
今年夏天,恰遇乾旱,土地不灌溉便要乾種,乾種就要大大減收,這是農家誰都懂得的道理。
  這時候,水比黃金還貴重。
  五月二十三的深夜,麥收剛完,月明星稀,孟鄉人便堵住了幹渠通往東支渠的渠口,除了
給西支渠放過去一股細流外,全部將渠水引到孟鄉各村的小毛渠中。按照官府規定和民間用水
習俗,灌田歷來是先下游,再上游。往年雖然也遇天旱,但渭水河道水量並不減少,孟鄉人還
不甚著急。今年忒怪,旱得倒未必有往年嚴重,渭水河道的水量卻是大大減少,雖然說不上乾
涸,也是看得見河槽大石了。不知哪裡傳來的流言,說秦國變法有違天道,上天要大旱三年!
孟鄉人著了急,便搶先動手堵了幹渠截水。
  下游的戎狄移民在田頭渠口眼巴巴守候了半日,不見渠中一滴水花。戎狄族長虎茅大起疑
惑,支渠漏水也不能一乾二淨啊?決口也該有個響動啊?巡渠女人沒有回報,便分明是還沒有
水!但是,孟族畢竟是大族,也不能無端尋釁,事情要先弄確鑿。於是,虎茅便派出六十餘名
精壯男子沿渠道上巡,查看究竟,迅速回報。四更時分,巡水隊伍一直走到總幹渠口,才發現
是孟鄉人堵了渠口。戎狄丁壯不由大怒,呼喝一聲便上前開挖渠口!守在幹渠口的孟鄉百餘名
壯漢豈能容得?頭人一聲口哨,便掄起手中鋤頭、鐵耒和棍棒撲將上來攔截,於是開打。混鬥
半個時辰,戎狄巡渠人寡不敵眾,死了六個,人人帶傷,只得逃回去報信。
  戎狄族長虎茅一見抬回來的六具屍體,怒火中燒,長髮都豎了起來,大喝一聲:「吹號聚
兵!給我上––!」頓時,淒厲的牛角號嗚嗚的響了起來,一長兩短,響徹夜空。這是戎狄人
的死戰號角,是發動全體精壯上陣的特殊信號。剎那之間,各個戎狄村落騷動起來,男女老少
一齊出動,舉著獵刀、匕首、棍棒、鋤頭,竟是呼嘯而來。族長虎茅帶領一百多名有馬有刀的
丁壯勇士,呼嘯一聲,向西方孟鄉狂風暴雨般捲去。隨後的一千餘人喊殺聲大起,跟在馬隊後
面呼喝怪叫著蜂擁西來。
  一場慘烈的纏鬥在總干渠外的田野上展開!
  孟族九村已經做好了準備,一千餘人集結在渠岸背後,擺成了一個大方陣憑險防守。孟西
白三族是老秦人,青壯年多數從軍征戰,在家耕耘者多是老人、婦女和少年。戎狄人則是兩丁
征一,尚留有一部分精壯人口。兩族相遇,各自都有引以為榮的尚武傳統,加上新仇宿怨,竟
是分外眼紅,比兩軍肉搏更為驚心動魄。戎狄的先鋒馬隊一個猛衝便越過渠岸,殺入孟西白的
老少陣營。擔任「總帥」的孟族老族長一聲呼哨,渠岸後的老少們呼喝四散。戎狄馬隊的大半
,竟撲進了剛剛挖出來的陷坑!圍上來要斬盡殺絕戎狄騎士的孟族老少,卻被陷坑外面的馬隊
狠命阻攔劈殺,攪做一團,惡鬥起來。後來的戎狄人也蜂擁呼叫,拚命衝上幹渠大堤,和守在
渠堤上的孟族老少們混戰起來。
  一時間呼喝遍野,慘叫不斷。孟族人雖然多是老少女人,但卻有老秦部族的陣戰章法,總
是十餘人一個圈子,裡外護持,相互照應著群鬥戎狄。戎狄雖則多有精壯,還有數十騎士,但
卻歷來是單個衝殺狠鬥,竟是顯不出優勢。雙方混戰撕纏大半夜,就在天快亮的時候,混戰的
人群終於踩垮了幹渠大堤。
  「嘩––!」大水捲著數尺高的浪頭,撲向兩岸死死糾纏狠鬥的人群!
  「快––!跑––!」孟族「總帥」嘶聲大喝。
  「啊––!吹號!扯啦––!」虎茅舉著彎刀拚命吼叫。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酣鬥撕扯的人群,你擋著我,我絆著你,抱在一起的又害怕放開對
手反遭暗算,竟是死死揪住對手不放––及至泥水大浪猛烈捲來,想要喊一聲也來不及了!大
水淹死的,泥巴嗆死的,掐壓窒息死的,受傷流血死的,屍橫遍野,死人無算。比黃金還要貴
重的五月之水,卻漫無邊際的流淌成了一片汪洋。
  僥倖逃出的些許人馬,隔著一片汪洋爛泥,猶自對罵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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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太陽出來時,郿縣令趙亢帶領一班縣吏趕到了孟鄉幹渠。看著這觸目驚心的場面,他臉色
鐵青,二話沒說,便飛馬奔赴櫟陽。
  趙亢是秦國招賢中應召的唯一一個秦國士人,為人方正,飽讀詩書,和兄長趙良齊名,都
是家居雲陽的名士,人稱雲陽雙賢。雖然兄弟倆都是沒入過孔門的儒家名士,處世卻是大大不
同。趙良志在治學修經,遠赴齊國稷下學宮求學去了。趙亢卻是奮力入世,要為秦國強大做一
番事業。秦孝公招賢,他便欣然而來。任命官職時,秦孝公便派他做了要害的郿縣縣令。赴任
半年,無甚大事,只是熟悉縣情,等候新法令頒布。他無論如何想不到,新法頒布伊始,便有
人以身試法,鬧出天大的事來。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那一邊都關係到秦國安危,他如何能
擅自處置?
  正午時分,衛鞅正在書房用餐,聽說趙亢緊急求見,二話沒說,一推鼎盤便來到政事廳。
聽完趙亢的緊迫稟報,他略一思忖,斷然命令,「車英,帶二百名鐵甲騎士,即刻趕赴郿縣。
」車英領命,去集合騎士。衛鞅便吩咐趙亢進餐,自己到書房做了一番準備。衛鞅出來時,趙
亢已經霍然起身,府門外也已經傳來了馬隊嘶鳴。衛鞅一揮手:「走。」匆匆大步出門。趙亢
驚訝的問:「左庶長?這就去郿縣?」衛鞅冷冷道:「遲了麼?」趙亢囁嚅道:「不,不給君上
稟報麼?」衛鞅凌厲的目光掃了過來,「凡事都報君上,要我這左庶長何用?」說完大步出門
,飛身上馬,當先馳去。車英的馬隊緊隨其後,捲出西門。趙亢思忖片刻,上馬一鞭,急追而
來。
  太陽到得西邊山頂時,馬隊趕到了孟鄉總幹渠。衛鞅立馬殘堤,放眼望去,暮色蒼茫,四
野汪洋,水面上漂浮著黑壓壓的屍體,鷹鷲穿梭啄食,腐臭氣息瀰漫鄉野。孟鄉九村所在的高
地,全變成了一座座小島。
  衛鞅面色鐵青,斷然命令,「郿縣令,即刻派人關閉總幹渠。」
  趙亢答應一聲,飛馬奔去。
  太陽落山時,渭水總渠口終於被堵住了。晚上,衛鞅在郿縣縣府接連發出三道命令。第一
道,命令趙亢帶領縣城駐軍步卒二百人並沿岸民眾,立即搶修渠堤。第二道,命令車英帶領鐵
甲騎士,星夜到戎狄聚居區緝拿所有罪犯,不許一人逃匿。第三道,命令各縣將新法頒布三個
月期間,公然聚眾惡鬥的罪犯全部押解到郿縣。趙亢、車英和信使們出發後,衛鞅心潮難平,
燈下提筆疾書兩信,吩咐快馬使者即刻送往櫟陽左庶長府。
  此刻,秦孝公正在庭院裡練劍,稍稍出汗,他便回到書房埋首公案。新法頒布三個月,他
案頭的簡冊驟然增加,全部是朝野城鄉通過各種渠道直接送給他的民情秘報。他認真仔細的閱
讀揣摩了這些秘報,感到了一種不尋常的的氣氛在瀰漫。這些秘報能直接送給國君,而不送給
總攝國政主持變法的左庶長衛鞅,本身就意味著對新法令的輕慢和不滿。秘報者背後的意圖很
明顯,國君是被權臣蒙蔽的不知情者,罪責是外來權臣的,國君應當出來廢棄惡法安撫民心。
秦孝公警覺的意識到,變法能否成功,目下正是關鍵。秘報所傳達的「民意民心」,雖然是一
種葉公好龍式的驚恐,但也是一個危險的信號––變法的第一個浪頭便遇到了疲民裹挾民意的
騷動浪頭,如何處置,關係到變法成敗,其中分寸頗難把握。秦孝公沒有把這些秘報和自己的
判斷告訴衛鞅。他相信,以衛鞅的洞察力,不可能不知道這些瀰漫朝野的流言。他要看一看,
衛鞅如何判斷目下的大勢,如何處理這場民意危機。如果衛鞅沒有處理這種普遍危機的能力,
秦孝公倒是願意早日得到證明,以免在更大的危機來臨時因信任錯失而造成滅頂之災。畢竟,
衛鞅沒有過大權在握的實際經驗,掌權之後能否還像論政時候一樣深徹明晰,還需要得到驗證
。正因為這樣,秦孝公深居簡出,絲毫沒有過問變法的進程。
  目下,秦孝公埋首書房,就是要謀定一個預後之策,以防萬一。
  「君上,左庶長府長史大人求見。」黑伯在書房門口低聲稟報。
  「景監?讓他進來。」秦孝公有些驚訝,景監在夜半時分來見,莫非有大事?
  景監疾步走進,拱手道:「君上,郿縣三族與戎狄人大肆械鬥,死傷無算,左庶長已經趕
去處置。這是左庶長給君上的緊急書簡。」
  「為何械鬥?」秦孝公問。
  「孟西白三族堵了幹渠,戎狄人爭水,故而大打出手。」
  「準備如何處置?」
  「左庶長決斷尚不清楚。想必給君上的書簡裡有稟報。」
  秦孝公打開手中銅管,抽出一卷羊皮紙展開,但見酣暢淋漓的一片字跡:
  衛鞅拜會君上:
  郿縣私鬥,乃刁民亂法與秦國痼疾所致耳。臣查,其餘郡縣亦有亂法私鬥者三十餘起。治
國之道,一刑,一賞,一教也。刑賞不舉,法令無威。刁民不除,國無寧日。臣擬對犯罪刁民
按律處置,無計多少。本不欲報君上,朝野但有惡名,臣一身擔之。然法令初行,君上當知,
臣若有不察,請君上火速示下。
  臣衛鞅頓首。
  秦孝公思忖有頃,問道:「依據新法,此等私鬥,該當何罪?」
  「回君上,糾舉私鬥,首惡與主凶斬立決,從犯視其輕重罰沒、苦役。」
  「首惡與主凶有多少?」
  「詳數景監尚難以知曉,推測當在三百名以上。」
  「從犯呢?」
  景監躊躇道:「臣大體算過,僅郿縣雙方從犯,就在三千人以上。加上其餘郡縣,大約五
千人不止。」
  秦孝公沉默了。假若這是一場戰爭,就是死傷上萬人,也不會有任何人說三道四。也不會
有任何人沮喪動搖。可這是刑殺,是國法殺人,三五十還則罷了,一次殺數百名人犯,這實在
是曠古未聞。三家分晉前,韓趙魏三族聯合擒殺智伯,一次殺智伯家族二百餘口,天下震驚!
然則,那是和諸侯戰爭一樣的家族集團間的戰爭,人們並沒有將它看成刑殺。要說變法刑殺,
魏國的李悝變法、楚國的吳起變法、韓國的申不害變法,都沒有數以百計的斬決罪犯。秦國這
樣做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秦孝公第一次感到吃不準。但是,不這樣做,後果則只有一個,那
便等於在實際上宣告變法流產,秦國回到老路上去,在窮困中一步步走向滅亡。這是秦孝公絕
對不願走的一條路。兩害相權取其輕,這是古人的典訓。前者有可能帶來的動亂風險與亡國滅
頂的災難相比,自然要冒前一個風險,而避免後一個災難。衛鞅敢於這樣做,也一定想到了這
一點。目下,他需要知道的是國君的想法。
  「景監,你有何想法?」秦孝公猛然問。
  景監也一直在沉默,見國君問他,便毫不猶豫的回答:「臣以為,變法必有風險。風險與
亡國相比,此險值得一冒。」
  「好。說得好。我們是不謀而合呵。」秦孝公微笑點頭,走到書案前提起野雉翎大筆在羊
皮紙上一陣疾書,蓋上銅印,捲起裝入銅管封好,遞給景監道:「景監,作速派人送給左庶長
。如果能離開,最好你到郿縣去,左庶長目下需要助手。」
  「臣遵命。」景監接過銅管,轉身疾步而去。
  日上三竿,景監已經趕到郿縣。衛鞅正在縣府後院臨時騰出的一間大屋裡翻閱戶籍簡冊,
見景監風塵僕僕的走進,驚訝笑道:「正想召你,你就來了。先坐。」轉身便吩咐僕人上茶上
飯。景監未及擦汗便從懷中皮袋掏出銅管,「左庶長,這是君上的書簡。」衛鞅接過打開,兩
行大字撲入眼中:
  左庶長吾卿:刁民亂法,殊為可惡。新法初行,不可示弱。但以法決罪,毋慮他事。嬴渠
梁三年五月。
  衛鞅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將羊皮紙遞給景監。景監一看,興奮的說:「君上明察,左庶長
可無後顧之憂了。」衛鞅淡淡笑道:「後顧之憂何嘗沒有?然從來不是君上也。」這時僕人捧
進茶飯擺好,景監便匆匆用飯。衛鞅道:「長史暫且留在郿縣幾天,這是一場大事,需周密處
置,不留後患。」景監道:「我已經將櫟陽府中的事安排妥當,左庶長放心,我來料理雜務。
」衛鞅道:「今日最要緊的,便是會同趙亢,理出罪犯名冊。」說話間景監已經吃罷,兩人秘
密商議了半個時辰,便分頭行動起來。
  兩天之後,決堤的大水在炎炎赤日下迅速消失在乾涸的土地裡,大路小路更是乾得快,除
去多了些坑坑窪窪,幾乎和平時沒有兩樣。趙亢和車英已經分別將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的械
鬥參與者,全部押解到縣城外的臨時帳篷中。景監和趙亢分別帶領一班幹練吏員,對械鬥罪犯
進行清理,按照主謀、主凶、死人、傷人、鼓噪,將人犯分為五類分開關押,一一錄下口供。
這件事做了整整三天。三天中,外縣的私鬥罪犯也紛紛押解到郿縣。一時間,縣城四門外的官
道上軍卒與罪犯絡繹不絕,加上一些哭哭啼啼跟隨而來的老人、女人與孩童,臨時關押罪犯的
渭水草灘與趕大集一般。郿縣人恐懼、緊張而又好奇的紛紛趕來看熱鬧,有些精明人乘機擺起
了各種小攤,專門向探視者賣水賣飯賣零碎雜物,外國商人則專門賣酒賣新衣服。窮人探監,
要吃要喝。富人探監,則要給關押者買酒澆愁。自忖必死者,親友族人還要給置辦新衣。
  旬日之間,草灘帳篷外竟是生意興隆。尤其是外國商人的酒和新衣,分外搶手,價錢直往
上竄。孟西白三族在秦國樹大根深,戎狄移民也是戰功卓著,外縣敢於頂風私鬥者,也個個不
是易與之輩。各方說情者神秘的來來去去,軺車、駿馬每日如穿梭般往來郿縣小城,使郿縣人
在驚訝之餘又大開眼界。
  衛鞅清楚的知道外面的種種熱鬧,但是他不聞不問,只是專心致志的在縣府中翻閱罪犯口
供和各縣有關記載。凡是趕來求見的宗室貴族、勳臣元老、隴西戎狄首領、地方大員等,非但
見不到衛鞅,連景監、車英也見不上。景監委派的三名書吏專門接待這些人,所有的禮物都收
,所有的書簡都留下,所有的說辭都用一句話回答:「一定如實稟報左庶長。」十天之中,貴
重禮物和秘密書簡已經堆滿了一個專門的小房子,看守的吏員們簡直不敢相信,窮困的秦國如
何能突然冒出如此多的奇珍異寶?
  第十三天,衛鞅走出了書房,打破了沉默。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取締渭水草灘的臨時
集市,將一切商賈盡行清理。當日午後,渭水草灘便又成了炎熱的曠野。第二道命令,便是派
趙亢徵發五百民伕修築刑場。第三道命令,派車英緊急將所部兩千鐵甲騎士全數調到郿縣聽候
調遣。第四道命令發往秦國所有郡縣,命令各縣縣令率領全縣所有村正和族長,三天後趕到郿
縣。第五道是秘簡,飛馬送往櫟陽國府。隨著使者的快馬飛馳,秦國朝野又瀰漫出濃厚的驚恐
、疑惑和各種猜測。有人說,天候不祥,左庶長要大開殺戒了。有人說,犯罪的主謀都是富人
,還不是殺幾個窮人完事。更有人說,左庶長收了難以計數的奇珍異寶,人犯們一個也沒事兒
。國府內外安靜如常,國君也沒有以任何形式召集朝會議事,好像秦國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一
樣。櫟陽的上層貴族們則保持著矜持的沉默,對變法,對郿縣發生的一切都緘口不言,看看平
靜的國府,相互報以高深莫測的微笑。
  七月流火,郿縣小小的城堡活似一個大蒸籠。中夜時分,衛鞅走出書房,喚出景監車英,
三騎快馬出城,在渭水草灘反覆巡視。遍野蛙鳴淹沒了他們的指點議論,直到一輪又大又圓的
明月在遙遠的西天變小變淡,三人才回到城中。
  早晨,朝霞剛剛穿破雲層,郿縣城四門箭樓便響起了沉重的牛角號,嗚嗚咽咽,酸楚悲愴
。人們從打開的四座城門湧出,奔過吊橋,爭先恐後的向渭水草灘匯聚。田野的大路小路上,
都有人手上舉著白幡,身上披著麻衣,腰間繫著草繩,大聲哭嚎著呼天搶地跌跌撞撞的趕來。
渭水草灘上的低窪地帶,兩千鐵甲騎士單列圍出了一個巨大的法場,將所有趕來的人群隔離在
外圍。但四野高地上的庶民們卻如鳥瞰一般,看得分外清楚。鐵甲騎士之內,七百名精選的行
刑手紅布包頭,手執厚背寬刃短刀,整肅排列。法場中央一個臨時堆砌的高台上,坐著威嚴冷
峻的衛鞅。景監車英肅然站立在長案兩側。長案前兩排黑衣官吏,則是從各郡縣遠道趕來的郡
守縣令。高台下密密麻麻排列的一千餘人,則是秦國所有的村正和族長。所有人都沉默著,偌
大的法場只能聽見風吹幡旗的啪啪響聲。
  郿縣令趙亢匆匆走到高台前低聲稟報:「左庶長,人犯親屬要來活祭。」
  衛鞅:「命令人犯親屬遠離法場,不許攪擾滋事,否則以擾刑問罪。」
  趙亢又匆匆走到法場外宣示左庶長命令。法場外的罪犯親屬們第一次露出了驚恐的神色,
垂頭癱在草地上無聲的哭泣著。歷來法場刑殺,都不禁止親友活祭,如何這秦國新左庶長連這
點兒仁義之心都沒有?未免太得無情!其餘看熱鬧的萬千庶民也都一片寂靜,全然沒有以往看
法場殺人時的紛紛議論。人們在如此巨大的刑場面前,第一次感到了國家法令的威嚴,感到了
這個白衣左庶長的強硬與無情,竟全然不是人們原先議論想像的那麼軟弱,竟敢擺這麼大的法
場!忠厚的農夫們想起了三月大集上的徙木立信,不禁相顧點頭,低聲嘆息,「咳,也是自作
孽,不可活。」
  太陽升起三桿時,景監高聲下令:「將人犯押進法場––!」
  車英一擺手中令旗,兩千騎士讓出一個門戶,一隊長矛步卒分兩列夾持著將長長的人犯隊
伍押進法場。人犯們穿著紅褐色的粗布衣褲,粗大的麻繩拴著他們的手腳,每百人一串,緩緩
蠕動著走向法場中央。四野高地上的民眾鴉雀無聲,他們第一次看見如此成群結隊的「赭衣」
,第一次看見戰場方陣一般的紅巾短刀行刑手,每個人的心都不禁簌簌顫抖起來。赭衣囚犯們
再也沒有了狂妄浮躁,個個垂頭喪氣面色煞白。最頭前的是孟西白三族的族長和二十六個村正
,以及戎狄移民的族長們村正們。他們都是六十歲上下的老人,一片鬚髮灰白的頭顱在陽光下
瑟瑟抖動。他們中的每一個都曾經在戰場廝殺過,為秦國流過血拼過命。直到昨天,他們還對
晚年的生命充滿了希望,相信櫟陽會有神奇的赦免,相信秦國絕不會對孟西白這樣的老秦人和
穆公時期的戎狄老移民大開殺戒,不相信一個魏國的中庶子能在秦國顛倒乾坤。
  此刻,當他們從一片死一樣沉寂的人山人海中穿過,走進殺氣瀰漫的法場,他們才第一次
感到了這種叫做「法」的東西的威嚴,感到了個人生命在權力法令面前的渺小。當他們走到瀕
臨河水的草灘上,面前展現出一片密密麻麻的木樁,每個木樁上都寫著一個名字,名字上赫然
打著一個鮮紅的大勾時,他們油然生出了深深的恐懼,雙腿發軟的癱在草地上。在戰場上的刀
光劍影中,他們每時每刻都有可能血濺五步,變成一具屍體,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感到畏懼,沒
有一個人想到退縮。照民諺說,人活五十,不算夭壽。而今六十歲已過,死有何懼?人同此心
,心同此理。但是卻沒有一個人能克服這種恐懼,能自己站起來。
  兩個兵卒將為首的孟氏族長孟天儀,夾持起來靠在木樁上時,老族長似乎終於明白過來,
白法蒼蒼的頭顱靠在木樁上呼呼喘息。突然,他挺身站起,嘶聲大喊,「秦人莫忘,私鬥罪死
恥辱––!公戰流血不朽––!」喊罷縱身躍起,將咽喉對準木樁的尖頭猛然躍起斜撲!只聽
「噗」的一聲,尖利的木樁刺進咽喉,一股鮮血噴湧飛濺!孟孟天儀的屍體便挺挺的掛在了木
樁上。
  剎那之間,孟西白三族的人犯一片大嚎,挺身而起,嘶聲齊吼:「私鬥恥辱,公戰不朽–
–!」紛紛躍起,自撞木樁尖頭而死。
  喊聲在河谷迴盪,四野山頭的民眾被這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刑場悔悟深深震撼,竟然衝動
的跟著喊起來:「私鬥恥辱!公戰不朽––!」喊聲中夾雜著一片哭聲,那是圈外人犯親屬們
的祭奠。
  變起倉促,景監大是愣怔。衛鞅點頭道:「臨刑悔悟,許族人祭奠,回村安葬。」景監頓
時清醒,高聲宣示了衛鞅的命令。圍觀民眾嘩的閃開了一條夾道,孟西白三族剩餘的女人和少
年衝進法場,大哭著向高台跪倒,三叩謝恩。
  衛鞅冷冷道:「人犯臨刑悔悟,教民公戰,略有寸功。祭奠安葬,乃法令規定,衛鞅有何
恩可謝?今後不得將法令之明,歸於個人之功,否則以妄言處罪。」
  法場的萬千民眾官吏盡皆愕然。不接受稱頌謝恩,還真是大大的稀奇事情。此人是薄情寡
義?還是執法如山?竟是誰也不敢議論。
  「開始。」衛鞅低聲吩咐。
  景監命令:「人犯就樁,驗明正身––!」
  車英在人犯入場時已經下到法場指揮,一陣忙碌,馳馬前來高聲報道:「稟報左庶長,七
百名人犯全部驗明正身,無一錯漏!」
  衛鞅點頭,景監宣佈:「鳴鼓行刑––!」
  車英令旗揮動,鼓聲大作,再舉令旗,「行刑手就位––!」
  七百名紅巾行刑手整齊分列,踏著赳赳大步,分別走到各個木樁前站定。
  「舉刀––!」
  「唰!」的一聲,七百把短刀一齊舉起,陽光下閃出一片雪亮的光芒。
  「一,二。三,斬––!」
  七百把厚背大刀劃出一片閃亮的弧線,光芒四射,鮮血飛濺,七百顆人頭在同一瞬間滾落
在綠油油的草地上。四野高地上的人山人海幾乎同時輕輕的「啊––」了一聲,就像在夢魘中
驚恐的掙扎。藍幽幽的天空下,鮮紅的血流汩汩的進入了渭水,寬闊的河面漂起了一層金紅的
泡沫,隨著波浪滔滔東去。炎炎烈日下,血腥味兒迅速瀰漫,人們噁心嘔吐,四散逃開。
  一隻黑色的鴿子衝上天空,帶著隱隱哨音,向東南方向的崇山峻嶺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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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09:5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回到櫟陽,天色已黑了下來。衛鞅稍事整理,立即去見秦孝公。
  國府很安靜,很空曠,一片清爽,全然沒有夏日的燥熱煩悶。月上城樓時分,庭院裡便撒
滿月光。院中石案上,鋪著一張大圖,秦孝公正在圖上擺弄幾個不同顏色的木頭人,時而皺眉
,時而點頭,反覆擺弄,癡迷一般。郿縣大刑場朝野震驚,他卻沒有去郿縣,也沒有離開櫟陽
。一個月裡,他沒有會見任何朝臣,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庭院裡琢磨有可能出現的各種變化。
他的靜處不動,用意很深。一則,他要和這場空前的大刑殺保持表面上的距離,以防萬一出現
不測,他好出面收拾局面。二則,他要看一看,沒有他的出面,衛鞅處理危局的才幹究竟如何
?三則,他要仔細掂掂,秦國民眾對改變舊制實行新法的承受力究竟有多大?變法還能不能按
照原有力度往前走?四則,他要給朝野一個印象,沒有衛鞅在櫟陽,國君不會對國事發出任何
命令。這些用意之外,他也希望櫟陽的宗室貴族元老勳臣們對他的意圖紛紛猜測,疑惑不定,
延遲和淡化所有可能的上層騷亂。政治如同用兵,有時候也是一種「詭道」,崇尚權謀機變,
勝利是唯一的目標。關鍵時刻製造撲朔迷離的局面,從而迷惑潛在的敵人,是度過危機的高明
謀略。但是,製造撲朔迷離的權力擁有者自己卻需要極度的清醒,絕不能陷入自己製造的迷霧
之中。歸根結底,政治的勝負是需要實力較量的。秦孝公在一個月裡,精心揣摩的一件事,就
是預防衛鞅不可能抵擋的那種普遍動亂。他用短劍削出一堆小木人,塗上各種顏色,在秦國大
圖上反覆擺置,預想出有可能出現的種種動亂方式,以及可以採取的各種平息方略。
  月亮很亮。他對著地圖上的木人,陷入深深的思索。
  「君上,左庶長求見。」黑伯低聲稟報。
  「噢?左庶長?他回來了?快請。」秦孝公笑笑。終於回過神來。
  衛鞅匆匆走進,「臣衛鞅,參見君上。」
  秦孝公笑道:「左庶長辛苦了。黑伯,上茶。月色正好,就在這兒說吧。」說著指著一個
石墩,「坐吧,比草蓆涼快多呢。」自己也在另一個石墩上坐下來。
  衛鞅坐下,看看石案上地圖上的木人陣勢,沉吟道:「君上,有跡象麼?」
  「沒事兒。我是做萬一之想。說說郿縣的事兒吧。」
  衛鞅喝了一盞茶,便從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爭水說起,詳細講述了械鬥原因和經過以及
死傷人數,又講了審理人犯中「接受」的禮物,一直說到法場上孟西白三族人犯的悔悟與自殺
,最後道:「君上,一次刑殺七百人犯,確實是曠古未有。臣也忐忑不安。然則孟西白族人的
悔悟,使國人深為震撼,臣亦感到意外。有此一條,足以說明斜不勝正,罪不抗法,國人不會
由此而動盪。」
  秦孝公長吁一聲:「國人庶民好辦,我擔心的是櫟陽,是宗室廟堂。」
  「君上,臣之見恰恰相反。」衛鞅笑笑,「只要民眾穩定,擁戴新法,宗室廟堂的作祟勢
力再大,也翻不了大船。」
  「何以見得?」
  「國家之根本在民眾,國家之力量亦在民眾。只要民眾守法自律,廟堂蟊賊就沒有力量興
風作亂。縱然做亂,也可從容應對。君上以為然否?」
  秦孝公沉吟道:「宗室貴族和元老勳臣都有封地,封地內的民眾都是依附隸農,素來以宗
主號令是從,安知他們沒有力量?」
  「君上所慮極是。下一步就是要剝奪宗主貴族的這部分力量,讓所有的民眾都直接聽命於
國府,讓任何叛逆都無所施展。」
  「噢?請道其詳。」秦孝公有些興奮。
  「廢井田,開阡陌,除隸籍,改封地,此所謂釜底抽薪也。」
  秦孝公沉默品味有頃,拍掌笑道:「好!連接得好。冬天以前能鋪開除籍奪地這兩件大事
,秦國就度過了傾覆之危。左庶長再說說仔細。」
  衛鞅便將第二批法令的內容、目標及推行辦法說了一遍,秦孝公又提出了許多應該注意的
民情國情,倆人商議到三更天方散。臨走時秦孝公反覆叮囑,要衛鞅專心致志的操持變法大計
,不要為宗室廟堂的騷動分心,這種事有他一力支撐。
  回到府中,衛鞅吩咐景監即刻清理在郿縣「接受」的奇珍異寶,送到秦孝公書房。景監剛
剛出門,僕人來報,說門外有故人求見。衛鞅感到詫異,自稱故人,莫非侯嬴?出得大門外一
看,月光下站立者分明正是侯嬴。衛鞅拱手笑道:「月夜故人,果是侯兄。走,進去說話。」
拉起侯嬴的手就走。侯嬴笑道:「鞅兄莫忙,原是我要請你去做客。」衛鞅笑問:「有事麼?」
侯嬴揶揄笑道:「沒事兒就不去了?」衛鞅爽朗大笑,「哪裡話來?走吧。」回頭對府門衛士
頭領吩咐道:「長史回來,就說我出去辦點事兒。」便和侯嬴一路笑談而去。
  到得渭風客棧,侯嬴吩咐擺酒。熱氣騰騰的秦地肥羊燉一上來,衛鞅就興奮搓手,連連叫
好。侯嬴吩咐道:「還有涼拌苦菜,不要忘了。」黑衣僕人點點頭,輕步退出。衛鞅一瞥,笑
道:「侯兄,他就是我第一次來櫟陽,在客棧門口見到的那個武士?」侯嬴一笑:「鞅兄好眼力
,是他。」衛鞅道:「是個啞巴?」侯嬴點點頭,「沒錯。一個身懷絕技的啞巴。」衛鞅歎道
:「真是難為他了。」說話間酒菜上齊,侯嬴舉爵道:「來,為鞅兄一鳴驚人,乾!」衛鞅舉起
酒爵,卻不禁笑道:「一鳴驚人?侯兄是說一殺嚇人吧。」侯嬴噗的笑了,「也是,確實嚇人
一跳呢。」衛鞅揶揄道:「還別說,也嚇了我一大跳呢。」兩人同聲大笑,「鐺」的一碰,一
飲而盡。衛鞅夾了一口苦菜咀嚼,讚道:「還是苦菜烈酒,見得本色。」侯嬴喟然一歎,「本
色自然好,卻談何容易?」衛鞅:「侯兄,你是有事對我說吧?」
  侯嬴:「對,受人之託嘛。這是白雪姑娘的信,前日送來的。」
  衛鞅驚喜的接過銅管,啟封打開,抽出一卷白絲,熟悉的字跡頓時跳躍起來。白雪的字不
是尋常女兒家那般娟秀嬌小,卻是挺拔飛動,峻峭清奇,等閒名士也難以望其項背。每每看見
白雪的字跡,衛鞅就彷彿看見白雪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說話一般:
  兄台如面:
  渭水大刑,震動天下,君當縝密思慮,謹慎應對。我在安邑甚好,常在涑水河谷閒住。盼
能早日赴櫟陽與君相聚。思君念君,此情悠悠。
  白雪手字。
  衛鞅沉默良久,抬頭道:「侯兄,上次我已帶信,請小妹過來的––」
  侯嬴嘆息道:「白姑娘有心人。她說,變法初期不能擾你心神。」
  衛鞅舉爵大飲,慨然一嘆,卻是無話。
  「我看,明年夏秋時光,白姑娘差不多可以來了。」
  衛鞅點點頭:「那時,變法當可以立於不敗了。來,侯兄,再乾。」
  侯嬴放下酒爵,「哎,鞅兄啊,我也趕到郿縣去看了大法場––我想到了一件事兒,你的
身邊要有個貼身護衛。」
  「貼身何用?」衛鞅笑道:「車英的兩千騎士足矣,貼身護衛豈非蛇足?」
  「不然不然。」侯嬴搖頭,「執法權臣,萬民側目。這個古訓不能忘記。鞅兄力行變法,
重刑懲惡,此中生出的明仇暗恨,當真是層層迭迭。譬如郿縣大刑中斬決了三十餘名疲民遊俠
,這些人與列國遊俠劍士皆有交誼。此等人本無正業,可以耗費終生,處心積慮的復仇揚名,
防不勝防。鐵甲騎士可以當大敵,卻不能防刺客。而權臣之患,不在正面大敵,恰在背後冷箭
。鞅兄須聽得人勸呢。」
  衛鞅沉默有頃,沉吟問道:「莫非侯兄要––給我一個貼身護衛?」
  「對。我正是要給你舉薦一個武士。」
  「是那個––黑衣啞巴?」衛鞅目光炯炯。
  侯嬴大笑,「鞅兄啊鞅兄,和你說話真是省力!想聽聽他的故事麼?」
  衛鞅點點頭,「好,先乾一爵再說。」
  倆人各自大飲了一爵熱酒,侯嬴擲爵一嘆,便感慨的說起了一段奇遇––
  十五年前,侯嬴奉白圭之命,在楚國收購竹器向魏國運輸。
  有一天,他來到郢都官市,尋訪一個手藝極高的竹器工匠。曲曲折折,卻不意走進了郢都
「人市」。那時候,中原各國雖然也還有官奴、私奴和隸農,但官辦的奴隸市場早已經消失了
。尤其是魏國,李悝變法前三年,奴隸市場便被取締。侯嬴在中原還真沒見過買人賣人的「人
市」。郢都的「人市」很大,在城角一片曠野裡,和秦國櫟陽的南市大集差不多。各種奴隸分
別被拴在粗大的麻繩圈裡,任人評點挑選。侯嬴從市人的談笑中得知,楚國「人市」買賣的奴
隸,絕大部分是貴族私家軍隊攻破「山夷」部落得到的戰俘。戰勝貴族在戰俘面頰上,烙下一
個自己家族特有的標記。如果買去的奴隸與所標明的能力體力有較大差距,或者是個病人,則
買主可以憑奴隸烙印找到賣人的貴族退換或退錢。
  侯嬴漫步過市,卻被一頂帳篷門口的叫賣聲吸引。一個管家模樣的肥子大聲吆喝著,「快
來買家奴啦––,不是山夷,是叛逆罪犯啦––!」過往貴族紛紛湧進帳篷,侯嬴也跟了進去
,想看看是何等罪犯竟上了人市?進得帳篷,只見木樁上拴著一男一女和一個少年。管家擰著
男人光膀子上的肌肉高聲道:「列位請看,這男奴的肉像石頭一樣啦,食量大,力氣大,足足
頂半頭水牛啦!買回去耕田護院,一準沒錯的啦。」說完又一把扯開女奴胸前的白布,揉摸著
女人的胸部高聲吆喝,「列位再看這母貨啦!又肥又白,奶子又大,識得字,能幹活,還能陪
床啦!」說著便掀開女人的粗布短裙,亮出女人豐滿修長的大腿和渾圓雪白的屁股,嘖嘖讚賞
,「來,看看,摸摸,有多光!前後上下由著主人,保你乖得像一隻母狗啦!」說話間氣喘吁
吁,口水便滴到了女人的大腿上,伸手一抹,「啪!」的在女人大腿上拍了一掌,笑問周圍,
「如何?夠味兒啦?」有人喊道:「那個小東西呢?有何長處?」管家忙不迭走到少年面前,
掰開少年嘴巴道:「這個小東西當真寶貨啦!割掉舌頭的活工具,能聽不會說,任憑驅使啦。
列位請看,有牙無舌,不假的啦!」便有人高聲問:「開價幾何?」管家氣喘吁吁道:「便宜啦
,三連買,五百金!單個買,每個二百金!」便有逛市的貴族紛紛湊上前去,摸摸捏捏,評頭
品足講價錢。侯嬴看著,覺得心裡老大不舒服,悄悄擠出了帳篷。
  兩個月後的一天,侯嬴在郢都外的山林裡踏勘竹源,卻突然聽見林外傳來尖銳的女人喊聲
。侯嬴疾步走出竹林,只見山坡上的茶田裡,一個衣飾華麗的貴族正在從背後強姦一個女奴,
女奴脖頸和雙手都拴著鐵鏈,趴在地上不斷呼救。旁邊兩個被鐵鏈拴在樹上的奴隸,憤怒的呼
喊掙扎!仔細看去,卻正是那天在人市上遇見的三個奴隸。
  侯嬴怒火中燒,衝到茶田,一劍刺死了那個作惡的貴族,又解開了拴在樹上的男人和少年
。三人一齊跪在地上哭喊謝恩。侯嬴扶起他們,將手中的錢袋遞給男子道:「這是二百刀幣,
你們拿上,逃到深山裡安家去吧。」男子連連擺手,咬牙沉默。女人哭道:「客官不知,我夫
君本是楚國將軍,只因在攻打山夷時放走了幾百名戰俘,被令尹判罪,全家沒入官奴。如今烙
上了官印,逃到那裡都是死路。只求客官帶走我的小兒子,給將軍留個根苗。」說罷,摟著少
年放聲大哭。少年嗷嗷怒吼,將鐵鏈在石頭上摔得噹啷亂響。侯嬴向男子深深一躬,「將軍宅
心仁厚,可願跟我侯嬴到魏國去?」男子沉重的搖搖頭,「我一走,族中剩餘人口就會被斬盡
殺絕。謝過客官了。我姓荊,小兒叫荊南。此生無以為報,來生當為客官做牛做馬。」侯嬴含
淚拱手道:「荊將軍放心,侯嬴定保荊南無憂。」夫婦二人再次向侯嬴跪地三叩,站起身來,
相互擁抱,一起向山石上猛力撞去!侯嬴不及阻擋,眼見二人鮮血飛濺,當場死去。奇怪的是
,那個腳上拴著鐵鏈的少年卻沒有哭喊,站在那裡像一塊石頭。侯嬴想挖個土坑埋葬了將軍夫
婦,少年卻拉住他的手默默搖頭。侯嬴恍然大悟,罪犯奴隸逃亡,舉族要受殺戮!留得屍體,
可保族人無事。侯嬴不禁驚歎少年的機警聰敏,二話沒說,拉起少年就走。
  在一個信得過的鐵工作坊裡,侯嬴為小荊南取掉了腳上的鐵鏈,又將他化妝成一個女孩子
,才隨著運送竹器的車隊回到了安邑。
  衛鞅感慨嘆息:「一個人殉,一個奴隸,害了人間多少英雄?」
  「這個小荊南天賦極佳。我一直將他帶在身邊,教他劍術,教他識字,任何一樣,都是一
遍即會。在安邑第二年的夏天,當時他只有十三歲。有一天夜裡,他正在庭院練劍,卻突然失
蹤了。留下的只有一個竹片,上面寫了四個大字––借走荊南。你說奇也不奇?」侯嬴飲了一
爵熱酒,慨然道:「十二年後,也就是五年前,荊南居然找到了櫟陽城這座客棧。我從他的比
劃中知道,原來是一個老人帶他到一座神秘的大山中修習劍道。十二年後,老人認為他已經學
成,就讓他到秦國找我。我問他這個老人是誰?他只比劃是個好人。你道奇也不奇?」
  衛鞅思忖有頃,「尋常遊俠不可能。據我所知,天下以如此方式取人的,大體只有兩家,
鬼谷子一門,墨家一門。」
  「鞅兄以為,究竟何門?」
  「墨家。大約不錯。」
  「何以見得?」
  「鬼谷子一門,文武兼修,政道為主,極少取純粹的武士。墨家則不然。雖然真正的墨家
弟子,也都是文武兼修。但墨家卻有一支護法力量,叫非攻院,是專門訓練劍道高手的。荊南
更接近墨家這個尺度。」
  侯嬴哈哈大笑,「墨家是個學派,要這護法隊伍何用?」
  衛鞅搖頭感慨,「侯兄所言差矣。墨家可是非同尋常,與其說墨家是個學派,毋寧說墨家
是個團體。自老墨子創立墨家,就以天下為己任,以兼愛非攻為信念,主張息兵滅戰、誅殺暴
政、還天下以和平康寧。如果僅僅是一種學派主張,也還罷了。墨家的特立獨行處在於,他不
求助於任何諸侯或天子,而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制止戰爭,消滅暴政。墨家的入室弟子非但滿腹
學問,且個個都是能工巧匠,個個都有佈防禦敵的大將之才。就是非攻院的習武弟子,也個個
都是劍道高手。更令天下學派望塵莫及的是,墨家紀律嚴明,人人懷苦行救世的高遠志向,粗
食布衣,慷慨赴死,留下了無數可歌可泣的業績。墨家能夠橫行天下,不受任何國家制約,反
倒使許多好戰之國視為心腹大患,憑的不是學問,而是實力。你說,這樣一個團體,豈能僅僅
將他當作學派看待?」
  「如此說來,荊南你是要了?」
  「他為人如何?」
  「深明大義,忠誠可靠。幾年來一直是客棧和白姑娘的聯絡人。」
  衛鞅思忖有頃:「好吧,也有助於墨家瞭解秦國變法的實情。我推測,墨家早已經瞄上秦
國了。」
  「何以見得?」
  衛鞅笑道:「墨家是天下有名的反暴政團體,豈能對渭水刑殺無動於衷?」
  侯嬴揶揄道:「看來天下還真有狗逮耗子的事兒呢。」
  衛鞅大笑:「好吧,將荊南請來吧。」
  侯嬴啪啪啪連拍三掌,一個黑衣大漢推門而入,對侯嬴深深一躬,比劃了一個手勢,肅然
站立。侯嬴道:「荊南,這位先生,是秦國左庶長衛鞅。你去做他的貼身護衛,如何?」荊南
聞言,流露出欽佩的眼光,一陣手勢,向衛鞅深深一躬,腳跟一碰,啪的站直身子。侯嬴道:
「他說,願為大人效力,誓死追隨。」衛鞅拱手笑道:「壯士不怕我是暴政惡吏?」荊南滿臉
脹紅,一陣比劃,喉頭中低沉的嗚嗚哇哇。侯嬴道:「他親自看過了渭水法場,殺得都是為害
一方的惡人。他如果是你,也要殺這些犯罪的壞人。」衛鞅慨然一嘆,拱手道:「多謝壯士,
日後煩勞你了。」剎那之間,荊南眼中閃爍出晶瑩淚光,撲地跪倒,咚咚三叩,從懷中掏出一
塊白布,雙手遞給衛鞅。衛鞅抖開,只見上面赫然寫著一排血字––秦國將廢奴除籍真假?
  衛鞅認真的點點頭。荊南嘴角一陣抽搐,突然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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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0:2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進入九月,秦國又沸騰了起來。
  往年,秋收過後再種上麥子,就一天天冷了。當白茫茫的一片秋霜下過後,秦人就進入了
漫長的窩冬期。直到來年二月,人們才從土窯裡茅棚裡瓦房裡的火炕頭走出來,度春荒,備春
耕。通常年景,這小半年沒有戰事,沒有徭役,沒有勞作,幾乎就是整個國家的冬眠期。那時
候的人,活得簡約,凝重,灑脫。一切大事,都是從春天開始,到秋天結束。夏日酷暑,冬天
冰雪,人們就蟄伏下來,極少在手腳不舒展的時候做大事。也因了這一點,孔夫子才把他記載
的歷史大事命名為《春秋》。於是就有人說,那時候的人,還不知道一年分為四季,只知道春
秋兩季。其佐證之一,就是在古書上找不到夏天和冬天的事情。煩瑣細冗的後人忘記了,那時
候的天象觀測已經能發現天上的大部分星體並記載下來,還能發明二進制的《周易》八卦,曆
法已經能把一年確定為三百六十五點二五日,如何能對一年僅有的四次氣候變化渾然無覺?
  說到底,是後人忘記了先民的睿智和雍容大氣––蟄伏之期,何足道哉?
  秦人的蟄伏傳統,卻被衛鞅的新法令攪亂了。因為在冬天來臨之前,秦國要全面推行新田
法。有什麼能比土地更揪人心的?土地非但是農人牧人的安身立命之本,就是宗室貴族和勳臣
元老也有自己的封地和依附的隸農,國家官府也有山林水面和耕地,許多商人和工匠也有祖先
留下來的土地。推行新田法,重新分配土地,朝野上下真正是激動起來了。比起第一批法令頒
布後的騷動和怨氣,這次要平靜許多,但卻也深刻了許多。人們從渭水法場看到了國府變法的
強硬決心,開始真正相信新法令的威嚴了。最要緊的是,勤勞忠厚的農人牧人和國人,都感到
了懲治疲民和私鬥治罪後騷擾絕跡,村族鄰里大為安定的好處,從內心開始真正的擁戴變法了
。春夏間甚囂塵上的朝野怨聲,隨著秋季的到來,漸漸平息了下去。推行新田法,民眾更多的
是興奮和忐忑不安,封地貴族則更多的是憂慮。
  對於衛鞅的左庶長府,秋天是個更忙碌的季節。
  廢除井田而推行新田制,是全部變法的中心環節,也是變法成敗的根本基石。全府上下從
八月便開始緊鑼密鼓的籌備,國府各官署的吏員在左庶長府穿梭般出出進進,信使探馬流星般
往返於櫟陽和各郡縣之間。衛鞅的書房徹夜燈光。國事廳裡,景監帶著文吏班子晝夜連軸轉。
面對這千古大變,要做的事情是太多了。
  井田和奴隸,是兩樣老古董。從五帝最後一個的大禹到春秋戰國,三千年以來,井田制和
奴隸制一直巍然矗立,是古典華夏社會框架的泰山北斗,是中央王室和諸侯國家的柱石。井田
制和奴隸制共生共存,井田制是奴隸制的框架,奴隸制是井田制的依附。要明白這兩樣老古董
,得先說說井田制。
  井田制的始作俑者,是治水的大禹。那時候,華夏大地是洪水時代,氣候濕熱,百川橫溢
,大大小小的河流山溪,都是盲無目標的相互沖擊流淌,在山原大地上攪成了無數個巨大的漩
渦。遍地汪洋,人們倉皇的逃離茅屋、城堡和土窯,躲避到高高的山洞和樹林中去。農耕、放
牧、製陶和狩獵的土地,全部淪為水鄉澤國。如果不能馴服洪水,整個華夏大地上的先民就會
倒退回茹毛飲血的遠古時代,與林間百獸爭生存。幸運的是,當時的部落聯盟首領是偉大的舜
帝,他沒有被洪水嚇退,而是決然命令他的助手禹擔負起治水的使命。禹,是一個尋常人無法
想像的治水天才。他拋棄了祖祖輩輩「遇水土屯」的堵截治水法,發明了「疏導水流,盡入大
海」的偉大方法。他說服逃到高山上的部落首領,請他們的族人自帶乾糧乾肉,和他一同疏導
洪水。十三年櫛風沐雨,三過家門而不入,禹的兩條大腿上磨起了厚厚的老繭,治水的民眾也
死傷了千千萬萬,終於百川入海,洪水被制服了。
  禹的偉大業績人人傳誦,人們都叫他大禹。這時候,舜帝老了,大禹做了先民們爭相擁戴
的首領。大禹建立了第一個國家,國號是「夏」。
  洪水消退,大地顯露出來。洪水夾帶泥土,填平了溝溝壑壑,沖積出大片平原土地,一望
無邊,平平展展。人們從山林中走出來,爭相佔領肥美的土地,廝殺拼打,亂得不可收拾。可
是,大禹是第一個國家元首,堅定果敢,沒有在混亂和爭奪面前退縮,而是決意建立一種能使
人們和諧共處的耕作秩序。他發明了一種耕作方式,叫做井田制。就是在廣袤平坦的肥沃平原
上,將土地劃成無數個「井」字型的大方塊,每八家一「井」,中間一塊土地是公田,由八家
合力耕種,收穫物上繳國家。八家唯一的水井,在公田中央位置。人們每天清晨前來打水,順
便就在井邊交換剩餘的物品。八家田地(一井)的周圍,是灌溉的水渠和道路。十井一村,十
村一社,人們在平展展的田野裡組成了互不侵犯的村村社社。那時候人口不多,大大小小的沖
積平原劃出的方方正正的井田足夠當時的人口居住耕耘了。
  那時候,井田制是一種偉大的發明。它把零散無序的農人們編織在一個框架裡,使他們同
心協力的努力耕作,抵禦災害,和諧相處,收穫的東西也越來越多。然而也有搶掠成性的部族
不守規矩,仍在依靠暴力殺戮,搶奪其他部族井田裡的糧食、牲畜和財產。大禹就在會稽山大
會諸侯(部族首領),公開殺了不守井田規制且會盟遲到的防風氏,宣佈建立永遠不解散的軍
隊,專門對破壞井田秩序的部族進行討伐。從此,井田制真正站穩了腳跟。
  有一點要清楚,平民農夫(自由民)分得的井田,只能耕種,不能買賣或做任意處置。用
後人的話說,就是「國有私耕」。《詩經》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說得正是井田制時代的人地關係。國王在需要的時候,可以沒收平民農夫的耕田賜給別人。
在平民犯罪時,更是理所當然的沒收田產,甚至包括將犯罪者及其家人也沒收為官府奴隸。也
就是說,土地的處置權在中央官府。平民耕種的井田,永遠不可能像真正的私有財產那樣轉讓
和繼承,自然更談不上自由買賣。
  井田制還有一個孿生的制度,就是奴隸制。
  那時候,國王、諸侯(部族首領)和大小族長,都擁有大片土地,這就是私家井田。這種
私家井田,主人對土地雖然也沒有名正言順的最終處置權,但卻是比平民僅有的耕作權大大進
了一步。只要豪族主人(領主)不犯罪,不招天子討伐,不在戰爭中失敗,這些土地實際就是
自己的私有財產,可以轉讓、贈送甚至買賣。有了土地,就得有人耕種。國王、諸侯和族長,
就把戰俘、罪犯以及因各種原因依附於他們的窮困庶民,強力安排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除了
給耕耘者留下僅夠生存的物品,收穫物全部上繳土地的主人。國王和大大小小的諸侯、族長及
其家人,正是依靠從這些「奴隸井田」和自由農夫的公田繳來的收穫物,維持著軍隊、官吏和
舒適富裕的生活。私家井田的勞動者,就是奴隸,也叫做隸農。他們沒有官府承認的自由民身
份,官府「料民」(戶籍登記)也不登記他們入冊。他們的身份只存在於豪族主人(領主)的
「奴籍」之中。來源於戰俘和罪犯的奴隸,臉上還烙有或刺有主人家族特有的徽記,即或脫逃
,也無處容身。世世代代,奴隸們只能在主人的井田裡無償勞作。奴隸耕作的私家井田與自由
民的井田,唯一的不同是,私家井田的中央只有水井而沒有公田。千百年下來,井田制和依附
在井田制上的隸農制,已經成為密不可分的一個整體。就土地數量而言,自由民耕作的(有公
田與自耕田之分的)那種典型的井田,所佔有的土地數量,遠遠少於由隸農耕種的私家井田。
後來,私家井田漸漸的獲得了國王認可,被稱為「封地」,也就是封賜給貴族的個人土地。
  這種被強力禁錮於井田中的耕作奴隸(隸農),是奴隸制的主要部分。
  另一種奴隸,是勞工奴隸。這種奴隸分為官府奴隸和家庭奴隸,來源也是戰俘、罪犯家屬
及窮困淪落者。官府奴隸除了做僕役外,就是在官府工程做苦役。這種奴隸是奴隸制的次要部
分,一直延續到公元二十世紀初期,不是這裡的話題。
  又經過了殷商六百多年,西周東周七八百年,隨著人口增多,商品交換的發達,土地質量
惡化以及頻繁的戰爭、政變等等因素,自由民的土地越來越少,隸農依附的私家井田越來越多
,社會重新出現了人慾橫流的無序爭奪,井田制已經是千瘡百孔了。這時候,一些官吏家族用
強力掠奪、金錢買賣、沒收罪犯等手段,巧取豪奪了大量土地,成為許多諸侯國的新興地主勢
力。另有一部分大商人也用金錢買得了大量土地與依附奴隸,同時成為新興地主。新興地主佔
有大量土地與人口,日漸主宰了許多諸侯國的政權,便對「王權––井田––奴隸」這種舊的
存在方式自然形成了巨大的威脅。新興地主要創造出私家政權的基礎,就要不斷擴大自由平民
的數量,就要使土地成為可以流動的財富。而舊的王權要維持自己存在的基礎,就要使「民不
得買賣」的井田制固定下來,使流動的土地重新變成凝固於井田框架的「王土」,否則,天下
便不能安寧。
  這種大爭奪導致了長期的大動盪,導致了連綿不斷的殺伐征戰,天下大亂了!
  於是,許多有識之士便提出了各種救世主張。儒家堅定的主張恢復井田制,孔子直到孟子
,儒家奔走天下數百年,為此不懈呼籲。道家的老子也提出了「小國寡民」、「雞犬之聲相聞
,民老死不相往來」的返古主張,事實上也贊同恢復井田制。
  新出現的地主貴族和法家人物,卻極力反對回到古老的井田制時代。他們主張廢除井田制
和隸農制,建立一種更能激發農人勤奮耕作的新田制,建立一種能夠使新地主依靠財富自由擴
大土地的新土地制度,這就是「民得買賣」的土地私有制。
  可是,說歸說,吵歸吵,真正動手實現新田制的,卻只有魏國李悝變法所推行的半新半舊
的「五成田制」。李悝只在自由民耕種的井田和魏國的公室井田上實施了「田得買賣」,廢除
了封地隸農。對魏國境內舉足輕重的舊貴族的私家井田,仍然保留著封地(私家井田)和隸農
。其他像楚國、齊國、韓國、趙國或多或少的變法,都沒有超過魏國的限度。燕國和秦國兩個
老牌諸侯國,更是沒有對舊的田制以任何觸動。剩餘的三十多個小諸侯國,更談不上廢除井田
制了。
  事實是,直到秦國變法,井田制事實上沒有在任何一個國家真正的徹底的廢除。
  而今,衛鞅要在秦國徹底廢除井田制,隨之必然結束隸農制,如何能不引起朝野震動?如
何能不引起依靠封地養尊處優的貴族們的惶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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