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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一 黑色裂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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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三月陽春,一隊人馬出了櫟陽,向西而來。
  大地已經解凍,楊柳桑榆也已經冒出了鮮嫩的綠芽。官道上人車馬川流不息,絕大部分都
是向西去的。絡繹不絕的牛車拉著糧食、草料、工具,後邊尾隨著身背各色包袱和各種工具的
農夫。他們看見身後騎士簇擁的官人,竟是紛紛駐足,興奮議論,「喲,公主!知道麼?」「
那個,穿白衣的是大良造!」「大婚典見的,記得呢!「「國君!那個是國君!」一時間,官
道上騷動起來,「公主萬歲!」的喊聲竟是響徹原野。
  瑩玉紅著臉笑道:「我看還是下道吧,人太多,不好走呢。」
  衛鞅道:「君上,下道也好,否則民伕太慢。」
  「好,我等從河岸走。」秦孝公說完,馬韁一提,便衝上了官道旁的草地。一隊人馬便拐
上了渭水北岸的鹽鹼草灘。
  正是冰雪溶化春水浩蕩的季節,渭水河道寬闊異常,泛藍的波濤中隱隱可見晶瑩潔白的浮
冰。往年,渭水的開運時節是三月中浮冰完全消失的時候。眼下正是二月未完,河面上已經有
了木排和貨船。那些張著巨大白帆的貨船,顯然都是山東六國的商船。它們滿帆勁划,悠悠西
上,將黑帆木排一隻又一隻的拋在後面。黑帆大木排幾乎無一例外的是秦人的貨排,木排上堆
滿小山一樣的白色石料,一隊隊縴夫在河邊喊著粗獷的號子逆流而上。
  「君上,石料是從藍田採集,從灞水進入渭水西上的。」衛鞅指著河中木排,向秦孝公介
紹。
  「春日開工,會不會妨礙春耕?」秦孝公問。
  「不會。新都工地是三丁抽一,日工一錢,庶民都很踴躍,還要自帶糧草呢。」
  秦孝公大笑,「哪不成大禹治水了?不行,糧草還是要國府出。」
  衛鞅笑道:「我變通了一下,自帶糧草者如數抵去賦稅,如此可免來回運輸周折,老百姓
都很高興。各縣吏員只管督導做工,糧草一點兒沒費心。」
  「好啊,秦人還是富了,春荒時節尚有餘糧,談何容易!」
  瑩玉笑問,「大良造啊,離新都還有多遠呵?」
  雖然是官稱,瑩玉卻說得親暱玩笑一般。衛鞅不禁笑道:「若放馬馳騁,一個時辰可到。
緩行踏勘,兩個多時辰吧。」
  「河裡只見石料,木材從哪兒來啊?」瑩玉又問。
  「木材比石料好解決。隴西、陳倉、大散嶺,都在渭水兩岸,順流放排,快捷便當。如若
不夠,還有南山林海呢。」
  「大良造呵,」秦孝公似乎想起了什麼,「我們的工師行麼?城防、宮殿、街市,要擺佈
好談何容易?秦國沒有建過大都城啊。」
  衛鞅笑了,「君上,如今我們的工師卻是不愁了。其一,六國援助,尤其魏國最熱心。」
  「哎,日出西山不成?魏國如何援助秦國?」瑩玉驚訝得合不攏嘴。
  孝公大笑,「真傻!哪是黃鼠拜雞,想摸清我們新都的底細,能要麼?」
  「其二,六國大商人爭相包攬,還有找景監重金賄賂於我的。」
  「噢?他們沒有條件?」瑩玉似乎也明白了許多。
  「自然有。新都給他一條街。」
  秦孝公輕蔑笑道:「商之為奸,竟至於此啊。」
  「其三,墨家派相里勤下山,願率一百名弟子做大工師,幫我建造秦都。」
  秦孝公恍然大悟,「啊,墨子大師,好!原來大良造的寶押在此處!」
  瑩玉頑皮的一笑,「耶,一說到墨家,大哥準高興!」秦孝公和衛鞅不禁同聲大笑。
  談笑間遙遙可見一道高原橫在右手,西來的渭水河道拐了一個大彎,好像驟然被折斷一般
。衛鞅手中馬鞭遙指高原,「君上,當地庶民將這座山原叫北阪。躍上北阪,可鳥瞰新都地貌
。」秦孝公笑道:「自當一看。」
  衛鞅一揮手,馬隊便馳上高原。眾人立馬遙望,頓感胸襟開闊––
  高原之上,仍然是平坦的土地伸向遙遠的北方。渭水平原從北阪開始,形成第一道土原,
而後逐次向北方推進,一道原高過一道原,直到變成莽莽蒼蒼的高山密林,變成北地郡和上郡
的山地高原。第一道躍起的北阪,在渭水北岸形成了一個向南面張開的巨大的弧形,渭水自西
而來,在北阪腳下驟然折向東北,沿著北阪東流六十餘里,又沿著北阪東原折向東南,再驟然
東折,一湧而入大河!雄峻的北阪好像一個巨人張開了雙臂,將渭水攬進了懷抱。北阪原根至
渭水河道,是寬約三四十里的廣闊谷地。秦國的新都就要建在這片東西六十餘里、南北三四十
里的谷地的中央地帶。
  秦孝公一看就明白,這片夾在北阪與渭水之間的廣闊谷地,實在是關中平原的一塊腹心險
地。縱有強敵可以攻破東面的函谷關、武關或西面的大散關,進入關中腹心,這塊依山面水縱
深寬闊的谷地,也完全可以展開兵力憑險據守,至少可以從容不迫的向北阪撤退,進入北邊的
山原地帶再行周旋。而在目前,魏國還佔據著函谷關天險和華山要塞,關中東面已無險可守的
情勢下,這塊北阪谷地更顯得尤其重要。相比於櫟陽的孤城一片四面平川,北阪之地簡直就是
四面要塞的金城湯池!
  衛鞅笑道,「陰陽家說,北阪乃興秦聖地呢。」
  「噢?何以見得?」秦孝公大是興致。
  「君上請看,這巍巍北阪,乃天賜王座。這滔滔渭水,乃龍行於前。被山帶河,南面而坐
,正成王天下之大氣象也。五德說以為,秦為水德,水性陰平,正應以法治國而大出於天下。
渭水逶迤於王城,正應彰顯水德之兆。佳水於前,北阪於後,正是聚合王氣之形勝要地。」
  秦孝公微笑,「大良造也精通陰陽五行說?真相信麼?」
  衛鞅低聲笑道:「民心即天心。庶民信之,君上難道不信麼?」
  秦孝公恍然大笑,「好!與民同心。秦國當興,如何不信?」
  瑩玉興奮的問,「新都有名字麼?」
  「還沒有呢。正要請君上定名。」衛鞅肅然拱手。
  秦孝公笑道:「大良造定吧,其中許多講究,我是不明白呢。」
  衛鞅馬鞭對著河谷遙遙一圈,「君上,你看這塊平川座北面南,處處向陽,一片大明大亮
,就叫它咸陽如何?」
  瑩玉便先拍掌笑道:「咸陽,咸陽,都是太陽!好,大哥,這名字好!」
  「還有甚講究麼?」秦孝公笑問。
  「水德陰平,須得大陽之象補之,方可陰陽中和,氣象久遠。」
  秦孝公點頭大笑,「好!讓我秦國盡撒陽光,一片輝煌––就叫咸陽了!」
  馬隊騎士頓時歡呼起來:「咸陽!咸陽!一片輝煌––!」
  從北阪進入工地的下坡路上,遙遙可見數十里方圓的平原上到處都是勞作的人群。北阪原
根處,各縣民伕正在各自的居住區域挖土窯,熙熙攘攘,喧鬧不斷。北阪黃土厚實疏鬆,窯洞
很容易挖,且又直立不倒。入住其中,非但冬暖夏涼,而且可以節省大量的帳篷,又不佔施工
場地,對於建築都城這樣的長期工程,簡直是天賜便利。平原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則主要是劃
分工區、堆放石料、木料和磚瓦。渭水岸邊的河谷之中,是數十座燒製磚瓦石灰的火窯,濃煙
滾滾,連綿十餘里如狼煙烽火,分外壯觀。瑩玉看得大是驚訝興奮,笑問:「呀,千軍萬馬,
戰場一般,誰來統率?」
  衛鞅笑答:「櫟陽令王軾總領,墨家相里勤總工,長史景監總監了。」
  「五年能完工麼?」秦孝公問。
  「謀劃六年,若無意外,不會延期。」
  「魏國大梁的王宮建了幾年?」
  「五年,還得三五年吧。」
  秦孝公不禁大笑,「要和魏國同時遷都,魏罌得氣歪了嘴呢。」
  正當午時,在工地中心––未來的咸陽大殿地基處,由櫟陽令王軾主持,秦孝公祭拜天地
,親自挖開了第一塊草地,將雍城宗廟的一抔黃土埋進了咸陽宮的基石下,禱告列祖列宗保佑
秦國強盛。如同春耕大典一樣,奠基大禮一完成,四野歡呼,整個工地轟轟然破土動工。
  秦都咸陽的建造,就在這個風和日麗的春天開始了。
  秦孝公衛鞅一行卻沒有在這片令人留戀的土地上停留,奠基大禮一畢,就馬不停蹄的趕往
陳倉。他們更加關注的是陳倉峽谷裡的新軍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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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車英受命訓練新軍已經整整一年了。
  經過裁汰整編,秦國的新軍只保留三萬鐵甲騎兵和兩萬重甲步卒。就其總數而言,只有秦
國原來兵力的一半。按照周禮,秦國在周平王初封諸侯時就是「千乘之國」的大諸侯,也就是
說,其擁有的戰車數量以千為單位計算,最多不許超過五千輛兵車。車戰的全盛時期,恰逢春
秋爭霸的烽煙時代,秦穆公稱霸時,秦國最多曾擁有兵車五千餘輛,總兵力將近二十萬,曾經
威振中原。
  在殷商和西周時期,兵車的配置為:車上甲士三人––車左、車右各一為主戰甲士,御者
一人駕馭戰車,皆由貴族出身的壯士擔任;車下步卒十人,稱為「一什」,由平民與奴隸出身
的軍兵組成。那時候,車戰甲士是軍中騎士的最高等級,訓練極為嚴格,非但要精通長戈大矛
的搏擊,而且要對短兵與射箭有很高技藝。除此而外,騎術、駕馭技能,經受劇烈顛簸而能挺
立作戰的體能技能,三人配合的默契等等,無一不是車戰成敗的關鍵。
  到了春秋時期,由於長期戰爭,兵車甲士大是短缺。同時,兵員的來源也有了很大變化,
兵車配置就形成了車上甲士減少,而車下步卒增多的普遍局面。秦國兵車與當時的山東諸侯在
配置上大體相當,車上甲士減少為兩人––一人主戰,一人駕車;車下步卒擴大為二十到七十
二人不等,編為五人一「伍」、五伍一「兩」的戰鬥小單元;車下步卒由車上甲士指揮,車上
甲士稱為「兩司馬」。
  按照如此規模配置,秦國在車戰全盛時期的兵力大體是十餘萬人。這種車戰機動性很差,
非常容易分出勝負。兩軍各下戰書之後,便約定在相對平坦的山原擺開大規模的方陣,一個衝
鋒,廝殺幾個時辰,便得勝負分明。所以春秋爭霸的大戰,從來沒有過相持對峙的長期戰爭。
天下聞名的晉楚城濮大戰,主戰場也才糾纏了一天時間。一戰之後,失敗的一方要重新打造千
萬輛兵車,並重新訓練數以千萬計的車戰甲士,可真是談何容易!這是春秋時期「一戰稱霸」
的根本原因。
  一輛經得起高速馳騁、劇烈衝撞、崎嶇泥濘、酷寒暴暑而不癱瘓的戰車,需要上好的桑木
做車體,硬度極高的木材做車輪,彈性硬度均為上乘的木材做戰車大軸;要用韌厚的獸皮或牛
皮包裹車輪,要用上好的銅鐵皮包裹車轅車廂,要用矛頭一般粗壯的銅柱鐵柱做軸頭;要購買
、訓練至少兩匹能夠配合奔馳的良馬,更不說大型戰車還要四馬駕拉;要打造不同於尋常鞍轡
的特殊馬具,要打造戰車專用的長戈和遠程硬弓,要訓練高超的馭手和車上甲士––凡此種種
,使戰車成為很難製造的古典重兵器。在春秋農耕時代,大約十戶農人積兩年的財力,方才能
製造、供給一輛合格的戰陣兵車。
  到了春秋晚期與戰國初期,戰爭更加頻繁,戰車的打造根本跟不上戰爭的消耗與需要。於
是,大戰頻仍的中原諸侯率先變成了兵車與步兵分離、步兵可獨立作戰的「車步混同」兵制。
晉平公時的大將魏舒對「車步混同」起到了開山作用。他率軍疾行在狹窄山道時,恰遇戎狄騎
兵的突然攻擊,車戰無法展開,便「毀車以為行」,將車上甲士和車下步卒緊急混編,每輛戰
車的二十五人組成一個步兵小方隊,方隊相連組成小方陣,據山步戰,擊退了戎狄襲擊。從此
便有了聞名天下的「魏氏步陣」。後來,魏國的名將吳起又將車上甲士訓練為騎士,與步卒配
合作戰,便有了專門的騎兵。大耗財力人力,頗似威猛而戰力脆弱的笨重兵車,便逐漸退出了
中原大國的戰爭舞台。
  秦國與中原諸侯,本來就有很大的「國情」差異。在進入中原成為諸侯之前,秦人部族在
戎狄遊牧部族間經年廝殺,本來就沒有戰車,只有清一色的馬上騎士。正因為老秦人舉族騎兵
,當年才能馳驅千里,奔襲進犯鎬京的戎狄匈奴騎兵,一舉挽救了瀕臨滅亡的周王室。那時候
,中原諸侯的戰車面對狂飆颶風般的西域騎兵,跑又跑不過,打又沒法打,如同一堆任人衝擊
宰割的板肉,竟是沒有一個諸侯國趕來勤王!
  但是,秦人兵制卻發生了一個「文明」的倒退!成為中原大諸侯之後,秦人決意成為王化
之邦,便拋棄了被中原人譏諷為「野戰」的騎兵,開始按照《周禮》的規制「整肅」軍制,取
締遣散騎兵,耐心細緻的打造兵車,變成了中規中矩的「千乘之國」。到了戰國初期,中原戰
車已經基本淘汰,可秦國還保留著大部分殘破兵車。既無力裁汰更新,又面臨魏國名將吳起準
備滅秦的強大壓力。秦國迫不得已大舉徵兵,一時兵力膨脹到將近三十萬,幾乎是男丁皆兵。
然而這老戰車、青銅騎兵和未經嚴格訓練的新步兵相互混雜的三十萬大軍,竟然被吳起率領五
萬精兵一舉擊潰!若非裝備雖差但卻騎術精良的五萬老秦騎兵,秦國真要遭受滅頂之災了。秦
獻公痛定思痛,將虛冗之兵全部歸田,又回復到了十餘萬兵力的老規模。
  秦孝公少年征戰,自然熟知秦國軍力軍制的弊端。但是要徹底改變舊軍制,訓練出一支精
銳新軍,對於一個溫飽尚在掙扎之中的窮困諸侯國來說,無異於一個誘人的黃粱美夢。如今,
力行變法,夢想成真,秦國開始訓練自己的新軍了,豈能不成為秦國朝野關注的大事?
  過了郿縣,渭水河道漸漸變窄變深,兩岸青山已經遙遙對望。放馬奔馳半個時辰,便過了
老虢國。老虢國的背後有一片三五十里的山地,那是當年西周孝王封給秦人的第一片土地,不
列入諸侯,只稱為「附庸」,讓秦部族居住在這裡為王室養馬。悠悠歲月,五六百年過去,這
裡的老虢國早已經變成了秦國本土,那片古老的「附庸」山地,也已經成了尋常的鄉野。而在
這片化入尋常的鄉野西邊,又是嵯峨險峻的陳倉河谷,那裡有一片小小的莊園,永遠烙在他的
心頭––極目望去,秦孝公不禁感慨萬端。
  「君上,陳倉峽谷就在前面了。」衛鞅馬鞭一指,高聲提醒。
  秦孝公恍然抬頭,但見數里之外兩座高山聳立,一條小河如銀線般隱隱穿出兩山中間。山
色蒼黃泛綠,春風浩蕩呼嘯,一片荒僻無人的景象,不禁問道:「山後便是營地麼?」
  「正是。」
  「好地方!有山有水便有草,走!」
  馬隊急風暴雨般向大峽谷捲去。
  車英覺得自己的擔子太重了,頗有受命於危難之際的沉重壓力。
  在車英看來,按照秦國執掌兵權的傳統,統率新軍的應該是嬴虔。可嬴虔自從受到劓刑後
封堵府門,不與任何人來往,更不參與國事,連國君的幾次探訪都被他拒之門外,還能為國效
力麼?當大良造奏請國君任命他為新軍統領時,車英深深的激動了。
  四百多年前,子車氏一族本是戎狄部族中與秦人結好通婚的大駱族,後來歸入秦嬴部族,
到秦穆公時已經成為功勳卓著的老秦部族。可是,由於子車氏三位著名的將領奄息、仲行、鍼
虎被秦穆公「強令」殉葬,子車氏部族被深深刺傷,便脫離秦國遠遁西域。歷經一百餘年,車
英所在的仲行一部又輾轉回到了秦國故土。這時候,子車氏功勳貴族的地位已經不復存在了。
他們隱名埋姓,開始了與秦國無數庶民一樣的農耕軍旅生涯。不期上天有眼,讓車英在櫟陽國
府前巧遇國君,子車氏又魚躍而起,在西陲狄道大血戰後全族遷回關中,恢復了老秦部族的榮
譽與活力。車英雖然是子車氏一族的後起之秀,但誠實的說,軍功尚少,當初做嬴虔的前軍副
將和後來做衛鞅的衛尉,除了他的軍旅才華、忠誠品行與奇計功勞,自然還有著朝野君臣對子
車氏的懷念與歉疚在起作用。如果說,那是一種帶有報應色彩的晉陞,那麼讓他統率新軍訓練
,則是實實在在的重任寄託。秦國再也不是靠世襲功勞過日子的時候了,沒有才能,沒有自己
的功勞,就沒有任何家族的榮耀與個人的光芒。在這種大爭之世,車英能夠擁有如此重要的功
業機遇,如何能不激動感奮?
  車英完全擺脫了老舊車戰的路子,憑著他的兵家天賦與軍旅磨練,開始了一絲不苟的新軍
立制與嚴酷的實戰訓練。
  第一件事,車英在景監協助下,三個月內就完成了遴選將士、裁汰舊軍的繁重任務。衛鞅
向他們交代的策略是「裁舊編新,雙管齊下」,以求最快的完成新舊交替,防止戰事突然爆發
。車英帶著十名軍吏,馬不停蹄的跑遍了秦國所有的軍營,一個個的挑選出兩萬餘名官兵,又
妥善接受了所有可用的軍器輜重。其餘的七萬餘名秦國老軍,則全部交給景監的班子去安置。
如此安排,竟在極短的三個月時間內,使一支新軍胚胎初步形成,完成了從舊軍的蛻變。這是
山東六國根本無法想像的。
  第二件事,從各縣青壯中一舉招募了兩萬多新兵。因為軍功激勵,應徵者踴躍而來,大大
超出。面對從軍人潮,車英報衛鞅批准,定了兩條軍法:一,只招家有三丁以上者入伍,獨生
子、二子者縱然本領過人,也不招收。二,以魏國「武卒」的標準嚴格考選。
  當時天下最著名的步兵,就是吳起時代訓練出來的「魏武卒」。標準是身穿三層鎧甲,頭
戴鐵盔,腰佩闊身短劍,身背二十石強弩並帶箭五十支,肩扛長矛一支,背三天乾糧,日行一
百里後尚能保持戰力!單以甲冑與隨身攜帶物事的重量論,大約就有五六十斤,更兼甲冑兵器
皆是累贅長大之物,在全身掛滿的情況下要健步如飛的日行百里,還要隨時有剩餘體力迎戰,
談何容易!對於未經訓練的壯丁,這是根本不可能辦到的。車英的變通辦法是:只考校體力與
意志,凡能按以上要求披掛,日行一百里者就合格,不要求保持戰力。如此一來,縱然秦國乃
久負盛名的尚武之邦,也堪堪只選了兩萬名合格者。
  第三件事,更新裝備。戰國時代的新軍,主要標誌是精鐵的應用程度。鐵騎、鐵甲、鐵兵
器,都要上好的精鐵打造,才能對銅兵保持絕對優勢。當時天下鐵山主要在韓國,所以韓國雖
小,卻有「勁韓」之名。秦國鐵材匱乏,按照原來的十餘萬兵力計,秦國尚不可能建立一支「
鐵軍」。然則兵力精簡為五萬,加上變法以來從山東各國流入秦國的鐵材,卻也可以勉力應付
。衛鞅下令,除了農具,所有能夠搜集到的鐵器鐵材一律上繳官署,全數交給車英的輜重營。
一時間,秦國民間三戶用一把菜刀,富裕人家僅有的牛車上的鐵輪轂和宗廟的鐵香爐,以及舊
軍遺留的少量鐵兵器,都一起進了陳倉峽谷的兵器場。車英派一名得力副將,專司監造兵器、
甲冑、馬具。一年之間,峽谷中煙火徹夜不熄,皮囊鼓風恍若沉雷,叮噹錘鍛幾乎淹沒了刁斗
之聲。
  這些事就緒後,車英才開始了真正的組軍訓練。
  開端一把火,車英首先在軍中遴選了一批年輕將領。依秦國軍制爵位,伍長什長通常是最
低級的「公士」爵位,「兩長」(五伍一兩,二十五人)通常為第二級「造士」爵位,百夫長
一般是第三級「簪裊」爵位,這些都不能算軍中將領。稱「將」者,最低為千夫長,爵位通常
是第四級「不更」,或是第五級「大夫」。
  車戰淘汰後,騎兵和步兵中的千人隊乃戰場廝殺的基本單元。千夫長就是軍中最基層最中
堅的將領層,他們通常都必須是四十歲以下的壯年或傑出青年。在千夫長這個將領階層,沒有
「老將」之說。戰國軍制,千夫長便可以有大書姓氏的將旗號令,而千夫長以下的百夫長則不
能有標名戰旗。一國軍隊戰力的強弱,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千夫長層的戰術素質與膽略氣質。因
為即或是小型戰場,千夫長也是衝鋒陷陣的最直接指揮者。後來的《尉繚子兵法》云「千人被
刃,擒敵殺將。萬人被刃,縱橫天下」,說的也正是千人隊作為基本單元的直接戰鬥作用。
  車英起自行伍,也做過戰車兵中等同於千夫長的「百車將」,自然深知千夫長的重要,所
以他的遴選重點便是千夫長人選。三萬騎兵需要三十名千夫長,兩萬步兵需要二十名千夫長,
全部新軍便是五十名千夫長。按照數字,秦軍中原來的千夫長有一百多名。但由於戰事頻仍,
來不及及時吐納裁汰,所以大部分千夫長都已經成了四十歲以上的「老將」,許多還是沒有爵
位且永遠不能再晉陞的奴隸出身的「老將」。開始從舊軍遴選官兵時,車英便反覆篩選,只留
下了二十多個身經百戰的青年千夫長,還差一半有餘要從新軍中選拔。
  車英的辦法是,打破身份,唯才是舉。秦國新法雖然已經消除了軍中的身份天塹,軍兵之
間不再有貴族甲士和永遠只能做行伍老卒的「隸兵」之分。但來自貴族、平民、新自由民三種
家族的將士之間的偏見隔閡,畢竟不是短時期能消除的。車英要做的打破身份,就是打破這種
偏見,尤其要消除貴族平民官兵對新自由民子弟的蔑視。要做到這一點,僅僅靠說辭不行,最
紮實的辦法就是比試本領,唯才是舉。
  千夫長的職位不需要精通兵書戰冊,甚至不識字也無妨,他所需要的最重要素質,是出色
的組織指揮小型實戰的本領和出類拔萃的個人廝殺功夫。車英命軍吏在隱秘地帶用泥土做了一
個一畝地大的「河西山川」,再用山石封閉。之後便將在個人拚殺中過關的二百名壯士,帶到
縮小了的「河西山川」前,逐一的讓每個人單獨走進「河西山川」,在全軍十六名大將面前完
成兩項軍考––辨認山川方向,立即說出最有利的攻防地形。這一考校,一次便淘汰了一百五
十多人,只留下了四十餘人。一個二十多歲、精幹瘦削的年輕人引起了車英的注意––他不但
一口氣說清了方向和攻防地形,而且全部說準了地名!地名本來不要求說出的,因為新軍中絕
大部分將士還沒到過河西地帶。
  「你,報上名字。」
  「稟報將軍,我叫山甲!」青年昂首挺胸,高聲回答。
  「何方人氏?」
  「商於大山!」
  「你如此年輕,到過河西?」
  「稟報將軍,我五歲跟隨爺爺採藥謀生,到過秦國每一座大山,每一條河流!」
  「何時從軍?」
  「左庶長變法開始那年!我十五歲!」
  車英驚訝,變法開始以來可是嚴禁招收少年入伍的呀!這時,一個軍吏走到車英面前附耳
低語了幾句,車英不禁大笑,「啊,你是櫟陽南市那個徙木少年!」
  「稟報將軍,正是!」
  「你,為何叫了如此一個名字?」車英頗感興致的微笑。
  「稟報將軍,我爺爺是藥農,給我取名穿山甲,從軍時說不雅,改的!」
  「穿山甲?那你一定有山中本領了?」
  「稟報將軍,我在山林中永不迷路,三天不吃,爬山可追野兔,攀高能抓野鳥!」
  「力氣呢?」
  山甲臉微微一紅,高聲道:「稟報將軍,只能活擒野狼,老虎可能不行!」
  「劍術廝殺呢?」
  「稟報將軍,軍中比武只得了第六,不好!」
  車英高興的大笑起來,「噢,幾萬人得了第六,還不好啊?」
  在確定千夫長時,二十三歲的山甲便成為新軍中最年輕的千夫長。山甲是居無定所、無田
無產的「藥隸」子弟,又那樣年輕,按照軍中傳統,做個百夫長就算非常破格了。車英大膽起
用山甲為步卒千夫長,一舉打破了對新自由民兵士的歧視偏見。新兵們奔走相告,群情振奮,
人人都看到了立功受爵的希望。
  千夫長選拔結束,車英在中軍大帳舉行了第一次聚將會議。全軍千夫長以上六十餘名將領
濟濟一堂,分外整肅。
  車英肅然道:「諸位將軍,新軍訓練即將開始,我要正告諸位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職爵暫
分。秦國新法,無立戰功者不得授爵。新軍將領中,有二十六位千夫長乃白身之將,沒有任何
爵位。還有新近晉陞的騎步三軍主將共八人沒有加爵,仍是原來的低爵。本將軍自受命統率新
軍以來,也是原來的第八級『公乘』爵,沒有加爵。為維護新法,本將軍決意在新軍實行職爵
暫時分離,沒有戰事,沒有斬首立功之前,不向國府報請尋常之功。無爵低爵之將領,一律待
到斬首立功之時以功定爵!諸位以為如何?」
  帳中將領竟是異口同聲,「有功受爵,我等心服!」
  「好!」車英霍然站起,「距明年開春,我軍只有八個月時間。八個月裡,新軍要訓練成
一支所向無敵的精銳之師!新軍面對的第一個敵人,就是魏國的河西守軍。秦國新軍的每一名
官兵,都要成為能夠戰勝名震天下的魏國武卒的銳士!不收復河西之地,是秦國的恥辱,是新
軍的恥辱!諸位將軍務必激勵將士,精誠互助,奮發練兵,枕戈待旦,雪我國恥!」
  全帳激昂齊吼:「奮發練兵!枕戈待旦!雪我國恥!」
  倏忽之間,大峽谷中已經是冰雪消融流水淙淙滿山泛綠春意盎然了。經過酷暑嚴冬一天也
沒有中止的嚴酷訓練,這支新軍已經成了一支名副其實的鐵軍。騎兵是清一色的鐵甲長劍,非
但馬具馬蹄,連馬頭上也披掛上了鐵皮面具。步兵則分成了三個兵群:五千強弩手,清一色的
二十石以上的強弓硬弩;五千長矛手,清一色的鐵桿長矛,外加一支精鐵短劍;一萬主戰步兵
,人手一口重達八斤的厚背寬刃大刀,一張硬木包裹鐵皮的三尺盾牌。兵士鎧甲也全部換過,
騎士為雙層鐵甲,紅纓頭盔。步兵為三層鐵甲,鐵槍無纓頭盔。全軍分為左中右三軍,騎步混
編,能夠各自為戰。左軍騎兵八千,步兵五千;右軍騎兵八千,步兵五千;中軍騎兵一萬四千
,步兵一萬。另有一萬名由戰車兵改制的輜重兵,專門護送糧草物資。
  今天是新軍大演的日子,五萬將士將在這隱秘廣闊的大峽谷演練一場驚心動魄的攻防戰。
全副戎裝的車英剛剛走上中央將台,一騎飛馬台前,「報––!國君、大良造、公主駕到!被
山甲將軍擋在營門之外!」
  車英霍然起立,「三軍主將隨我出迎!」
  峽谷寨口,正是步兵千夫長山甲總哨。當秦孝公一行馳馬來到時,山甲當道高呼:「來者
何人?軍營重地,不得馳馬!」
  前行護衛騎將高喝:「國君駕到!打開寨門!」
  「軍營大演,不得擅入!容末將通報主將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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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3:21 |只看該作者
  護衛騎將怒喝:「豈有此理?打開寨門,迎國君入營!」
  山甲氣昂昂道:「三軍法度,唯將令是從。末將不知有國君!」
  護衛騎士盡皆變色,怒目相向。秦孝公卻是笑了,「少安毋躁,整肅待命。」便與衛鞅瑩
玉下馬,在營門三丈之外等待。
  片刻之間,峽谷寨門內煙塵大起,車英率領三軍主將和三輛接駕兵車隆隆馳來。車英在營
門飛身下馬,深深一躬,「臣車英參見君上!恕臣甲冑在身,不能全禮。」秦孝公大步上前扶
住車英,端詳感慨,「車英啊,一年不見,黑瘦若此,鬍鬚也留起來了啊!」車英高聲道:「
臣謝過君上!參見大良造!參見公主!」衛鞅笑道:「車英啊,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哪。君
上要看的可不是門面呵。」車英肅然拱手,「請君上與大良造、公主登車入營!」
  秦孝公三人分別登上兵車,車英此間匆匆向左軍主將叮嚀幾句便飛身上馬,率領眾將夾護
在三輛兵車兩旁隆隆駛入軍營。來到空蕩蕩的中軍大帳,秦孝公頗為驚訝,車英赳赳稟報:「
稟報君上,今日大演,軍吏全部出動。君上請稍事歇息,軍務容臣大演結束再行稟報!」秦孝
公對衛鞅笑道:「如此好事,我等待在這兒做甚?」衛鞅道:「車英將軍,先請君上視察大演吧
。」
  「遵命!請君上、大良造換馬!」
  「哎哎,車英將軍,我也要看看呢。」瑩玉急得脹紅了臉。
  車英看看秦孝公,秦孝公卻望著遠處微笑,衛鞅點點頭,「讓公主去吧。」
  軍吏牽來三匹戰馬,秦孝公手搭馬鞍,輕捷熟練的翻身上馬。衛鞅卻看看瑩玉沒有動,似
乎拿不定主意該不該扶她一把。瑩玉卻向衛鞅嫣然一笑,左手一擄紅色長裙,右手一搭馬鞍,
一團火焰般便飛到了馬背上。衛鞅一點頭,利落上馬。馬隊便向大峽谷深處的校場飛去。
  新軍校場非常特殊,就面積而言,它幾乎就是整個寬闊深邃的大峽谷,遠遠超出任何一個
都城或尋常軍營的操演場地。就地形而言,它有河流,有溝坎,有山包,甚至還有爛泥塘,遠
遠不像尋常校場那樣平坦。峽谷中的小河將校場中分為二,將台坐落在東面高高的山坡上。五
萬新軍已經在廣闊的峽谷裡集結成方陣等待。秦孝公和衛鞅、瑩玉並車英等將領登上將台後,
被眼前威武雄壯的軍容頓時激動了!
  遙遙鳥瞰,全部大軍列成左中右三個大陣,每大陣均有步騎兩個方陣。六個方陣有序分列
,騎士與戰馬全數帶著黑色的甲冑面具,步兵的盾牌短刀和強弩長矛彷彿一道冰冷的鐵壁森森
閃光。旌旗飄搖,劍光閃爍,五萬大軍靜如山嶽,清一色的黑森森的面孔,竟是沒有一點兒聲
息。久經戰陣的秦孝公與頗通兵法的衛鞅一看就明白,僅僅憑紋絲不動的屹立於山風之中這一
點,就決然不是尋常軍隊能做到的!
  車英高聲宣佈:「三軍將士們,國君、大良造、公主視察新軍來了!全軍將士卸下面甲,
致禮歡呼––!」
  話音落點,峽谷中響起整齊清脆的鏗鏘振音,騎士步卒全部揭開鐵皮面甲,驟然顯出大片
明亮的面孔,隨之而起的是排山倒海般的歡呼,「國君萬歲!」「大良造萬歲!」「公主萬歲
––!」
  秦孝公與衛鞅肅穆的向場中山呼海嘯般的方陣招手。瑩玉也興奮激動起來,揮動紅色長袖
,頻頻向將士們致意。衛鞅低聲對車英道:「先大演吧,完畢後請君上訓示。」車英點頭,待
歡呼聲平息,高聲發令,「三軍主將歸制!大演開始––!」
  將台上的將軍們轟然齊應:「遵命!」轉身上馬,飛馳下山,各自歸入左中右三軍大旗下
。車英向秦孝公拱手高聲道:「君上,臣要歸制大演,請恕臣不能奉陪。」孝公一點頭,車英
上馬間卻又回頭,「大良造,請注意中軍步兵黑白戰旗。」便飛馬而去。
  最高山頭的三名司旗軍吏,各執一面大旗肅然站立,眼見車英回歸中軍主將的大纛旗下,
中間司旗軍吏立時高高舉起黑色紅帶的大旗猛然甩下,山頭的三十面牛皮大鼓以行進節奏「咚
––咚––咚––」整齊響起。聞鼓而進,鳴金而退,這是冷兵器軍隊的基本法度。但聽大鼓
雷鳴,左右兩軍主將的大旗一擺,兩個方陣立即向南北方向疾馳,騎兵走河東,步兵走河西,
盞茶之間便消失在大峽谷中。留在原地的中軍旗幟翻動,交叉飛馳,片刻之間便散開陣形,布
成了一個兩翼騎兵中央步兵的大陣。
  高台上,秦孝公問:「大良造以為,將如何演練?」
  「大約是左右兩軍夾攻中軍吧。」衛鞅微笑。
  「新軍真是了不得也。是不是?」瑩玉興奮插話。
  衛鞅淡淡一笑,「別急,得看完再說。」
  孝公慨然一歎,「是呵,戰場上最能識別真假,誰也騙不了誰。」
  山頭上大旗飛揚,三十面大鼓震天動地的轟鳴起來––這是正式進攻的第一通戰鼓。甫聞
鼓聲,便見南北兩面的峽谷中塵土大起,旗幟翻飛,兩軍騎兵以排山倒海的氣勢向峽谷中央衝
鋒而來!排成方陣的步兵在山根突然出現,從側翼迂迴進攻。南北兩軍的步兵騎兵各攻兩個方
向,中軍即是四面受攻,且左右兩軍的總兵力在三萬之眾,而中軍只有兩萬,顯然處於劣勢。
此時但見中軍大旗招展,兩翼騎兵狂風暴雨般壓向距離較遠的兩軍步兵方陣,中軍自己的步兵
方陣則急速變換,瞬間變成了一個大大的圓陣,外圍是三千名強弩弓箭手,內陣是縱深六層的
甲士。
  中軍的步兵陣形就在將台山下的曠野,台上看得分外清楚。左右兩軍的騎兵是一萬六千,
中軍的步兵是一萬八千。按照戰國步騎作戰的傳統,騎兵可衝擊、戰勝三倍於自己的步兵,若
兵力相差無幾,鐵甲騎兵戰勝無疑。秦孝公本是騎兵將領,不禁為中軍步兵大為擔心,對衛鞅
急切道:「能支撐半個時辰足矣!」衛鞅激動拊掌,「車英這個難題選得好!君上快看!」
  但見中軍外圍的強弩疾箭如雨,四面原野上的鐵甲騎士紛紛「中箭落馬」。但不容強弩手
裝上第二輪長箭,鐵甲戰馬便四面呼嘯著捲入步兵陣地!頃刻之間,但見強弩弓箭手立即變成
了右刀左盾、以「伍」為戰的攻防單元。縱深步兵則一刀一矛兩人一組,與騎兵展開了激烈搏
殺。車英作為中軍主將,並沒有率領騎兵衝鋒,而是坐鎮步兵陣地的中央,親自指揮步戰。左
右兩軍騎兵的目標是突破中央,力擒中軍主將結束戰事。戰國軍法通例,「三軍大戰,若大將
死,從吏五百人以上不能死敵者,斬!大將左右近卒在陣中者,皆斬!其餘士卒有軍功者,奪
一級。無軍功者,戍三年––」 。也就是說,主將戰死或被俘,全軍重罰受辱:凡領兵五百
名以上的軍官全部斬首,主將周圍的護衛軍兵全部斬首,即或部分將士立功,也要受降一級的
懲罰!可見大將危難就是全軍危難,大將死傷或被俘,自然也是最大的戰敗。惟其如此,車英
作為中軍主將坐鎮步兵對抗騎兵的最危險的中央陣地,對中軍步兵可謂最嚴酷的考驗!
  「車英有膽略,大大激勵士氣。」秦孝公讚歎。
  「親陣探索步騎之戰,頗有頭腦。」衛鞅點頭。
  「快看!步兵不行了––」瑩玉銳聲叫喊。
  此時只見步兵大陣已經被騎兵撕開了五六道缺口,幾次猛衝中軍主將的土台方陣!車英的
將台四周是一個千人隊布成的圓陣,千夫長的將旗是黑色白帶,中間大書一個「山」字。面對
洶湧的鐵甲騎士,那面「山」字大旗像黑色的閃電,在各個缺口來回翻飛。一個瘦削的黑色身
影不斷的憤怒吼叫,「長矛刺人!短刀砍馬!」「缺口兩改五!快!」在他的奔跑指揮補救下
,一個個缺口重新合攏。
  但就在這時,一隊騎兵突破外圍縱深,捲起巨大的塵暴席捲而來,眼看就要一舉突破中央
將台!當此之時,只見「山」字大旗在塵暴煙霧中驟然迎風一抖,一聲狼嗥般的長吼響徹山谷
。隨著狼嗥之聲,將台千人隊像暴風一般,捲集到騎隊正面約半里寬的溝壑地帶。一陣閃亮,
每個步卒手中都驟然出現一支怪異的木棰!步卒們丟掉盾牌,右手木棰,左手大刀,吼叫著撲
向馬隊之中,將馬隊三三兩兩的分割圍困,殺在一起!仔細看去,這木棰長約三尺,細身大頭
,專門砸向帶著鐵甲面具的馬頭!步卒們欺身馬前,左刀隔擋騎士長劍的同時,右手木棰便對
準正好發力的馬頭猛然一擊!馬頭面甲對於尋常刀劍,確實有良好的防禦功效。但對這猛力砸
來的大頭木棰,卻極是忌憚。但聞「彭通!」之聲,一旦砸中馬頭鐵甲,戰馬無不嘶鳴倒退。
縱有神駿戰馬堪堪躲過,另一面的大頭木棰又縱躍跟進,立即從另一方向猛烈打來!這種奇異
的兵器,奇異的打法,令騎兵防不勝防,反覆躲閃,馬上騎士的砍殺戰力自然大大減弱。前仆
後繼的大頭木棰與鐵甲騎士反覆糾纏兩個時辰,左右兩軍的騎兵竟是不能擊潰兵力相當的步兵
大陣。
  秦孝公三人看得激動不已,卻聽得山頭大鑼轟鳴,大演收兵。
  車英一身泥汗飛馬將台,片刻間三軍集結。清點戰場的軍吏飛馬來報:「稟報將軍:左右
兩軍與中軍傷亡相當!中軍陣地未被攻破,左右兩軍未被擊潰,勝負難定!」
  「請君上、大良造評點訓示!」車英汗透鐵甲,卻依然赳赳雄風。
  「將士勞累,我看下來再說吧,大良造以為如何?」
  衛鞅拱手道:「評點可後,請君上訓示三軍,激勵士氣。」
  秦孝公搖頭微笑,「大良造乃國家上將軍,理當訓示將士。我到大帳再說不遲。」
  車英轉身面對峽谷大軍,「請大良造,訓示三軍––!」
  衛鞅不再推辭,高冠帶劍走上土台,一領白色披風隨風抖動,「新軍將士們,秦國變法十
餘年了,你們是變法誕生的新軍銳士。經年訓練,將士同心,你們創造了異乎尋常的新戰法,
必將成為縱橫天下、雪我國恥的精銳之師!中原戰國亡秦之心不死,我們在夾縫中贏得的時日
無多,一場大戰迫在眉睫。新軍將士,你們建功立業的機會,就要到了––!」
  全場高呼:「雪我國恥!建功立業!萬歲––!」
  車英深深一躬,「君上、大良造,車英請求公主撫慰三軍將士。」
  秦孝公爽朗大笑,「大良造,你說呢?軍中盡皆男子漢哪。」
  衛鞅向瑩玉微笑點頭,「夫人,紅顏一語,可抵千軍哪。」
  瑩玉臉上泛起激動的紅潮,向衛鞅投去熱烈的一瞥,緩緩走上高台,紅色的斗篷就像一團
火焰在燃燒。車英令旗揮下:「公主撫慰三軍––!」大軍屏息,峽谷中一片寂靜,唯聞戰旗
獵獵之聲。
  面對這遍野翻捲的獵獵戰旗,面對這黑色山嶽般的萬千騎士,瑩玉激動了。她驀然想起跟
隨景監出使中山東六國對秦國的種種蔑視,不禁熱淚盈眶,「新軍將士們,你們都是秦國的勇
士,都是秦國父老的好男兒。秦國民眾的土地、房屋、牛羊,你們的妻子兒女,你們從變法中
得到的自由之身和寶貴土地,都要靠你們手中的刀矛劍盾來保護。你們是秦國真正的長城,是
護法的鐵軍!你們要保住這個國家,保住你們的家園––你們的父母與妻子兒女想念你們,期
盼你們殺敵立功,光耀門庭。你們的汗水、淚水、鮮血,將伴隨你們的榮譽和爵位,永遠銘刻
在你們家族的牌坊之上!家人不能來看望你們,我要為你們唱一首秦地民謠,當作你們父母妻
兒對你們立功報國的期盼之心。」
  悠悠歌聲如絲飄蕩,那是每一個秦人都熟悉的美麗情歌,五萬官兵的淚水頓時溢滿了眼眶。
  蒹葭蒼蒼 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 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 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 宛在水中央––
  歌聲落定,峽谷中刀劍齊舉,驟然爆發出雷鳴般的吼聲,「保衛家園!光耀門庭!」「為
國效命!捨生忘死!」「公主萬歲!」
  衛鞅被瑩玉深深感動了,不禁深情的看了她一眼,「夫人––」
  驟然之間,瑩玉肩膀一抖,大袖遮住了臉龐。
  是夜,秦孝公與衛鞅在中軍大帳聽車英詳細稟報了一年來的新軍訓練。孝公起自軍旅,對
新軍戰法和兵器改制逐一詳加詢問,竟是感慨不已。但他最感興趣的還是兩件兵器:一是對騎
兵的闊身短劍改為窄身長劍,二就是那怪異威猛的大頭硬木棰。
  秦孝公本來是騎兵將領,又是秦軍中的鐵鷹劍士,自然知熟天下騎兵的用劍都是闊身短劍
––劍身四寸寬二尺長,加上劍格護手,也就是二尺五六寸長短。如今秦軍騎士的用劍變窄為
不到三寸,長度卻加長了八寸,連劍格在內竟是三尺有餘。「我來試試。」孝公拿過一把騎士
長劍掂了掂,竟是比自己的闊身長劍輕了許多!「好使麼?」他笑了笑,似乎不太塌實。
  「君上,帳外有木樁,可以試手。」車英看出孝公心思,立即提議。
  「好,試試手。」孝公提著長劍走到中軍大帳外,車英指著幾根三四尺高的木樁道:「君
上,這是我立的試劍樁,請君上一試。」孝公見那木樁高度與騎兵對步卒的高度相類,不禁讚
歎車英的訓練細緻,便猜測這試劍樁肯定是為檢驗工師交來的劍器而立的。他站穩馬步,長劍
斜舉過頭,猛然向木樁揮下––只聽「噗嚓!」一聲大響,劍身陷入木樁半尺有餘,卻竟然沒
有劈開木樁!「噫!」的一聲驚詫,秦孝公不禁疑惑沉默。他的佩劍也是長劍,只是寬了一寸
,是闊身長劍。難道窄了一寸多,力道與鋒利程度就如此大減?依他的劍術造詣,若使用自己
的闊身長劍,一劍劈開這三尺木樁當不是難事。依照目下這劍的效果,騎士砍殺會有威力麼?
  「君上,這窄身長劍是我琢磨出來的,輕便趁手,只是須得訓練劈殺手法。臣是讓一千騎
兵先行訓練,確有威力,才配置全軍的。君上且看,當是這樣––」車英拔劍做了一個大斜劈
的動作,一劍揮下,另一根三尺木樁已經「卡嚓」一聲迎刃開為兩半!「噢!」秦孝公不禁驚
訝的笑了。車英也是少年成名的鐵鷹劍士,論劍術自與孝公相當,然則一劍輕揮,竟能將三尺
木樁從中間一劈到底,可見這窄身長劍確實威力不小!輕而鋒銳,對於騎兵自然是大大的好事
,同等體力之下,可揮舞劈殺的次數可能大大增加,這在戰場上的作用可就難以想像了。
  經過三個騎兵千夫長的演練,秦孝公已經看出了劈殺訣竅。他再次揮劍,竟是凌空一劍將
粗大的三尺木樁劈開挑起,猶自覺得力道未盡,不禁哈哈大笑,「好!改得好!也給我配一把
!」場邊的將領們不禁高聲喝采起來。孝公意猶未盡,興致勃勃道:「大良造,試試,好用得
很哪!」
  衛鞅本是名門名士,對劍術自然也是頗有造詣,然卻是獨身搏擊的路數,講究靈動點刺,
與馬戰劍術的注重劈殺有許多不同。他上前拿起一支窄身長劍,試試覺得頗為趁手,一劍劈下
,卻只是將三尺木樁堪堪劈開了一半,劍身夾在木樁中卻是不能動彈了,不禁搖頭笑道:「看
來呀,不能斬首立功了。」惹得眾人大笑起來。
  進得大帳,秦孝公振奮有加,又興致勃勃的問到大頭木棰的奧秘。
  車英略有尷尬的笑了,「君上,這大頭木棰,我也不知山甲何時搞的?他在山野與野獸多
有搏鬥,曾說過他將硬木削成的大頭木棰隨身隱藏,威力極大。沒成想他的千人隊竟然人人一
支,我也驚訝,不知他什麼時候趕造的?今日看來,卻是威力不凡。方纔,他還在帳外為私用
兵器請罪呢。大良造,我讓你注意的就是他,二十多歲,你應當認識他的。」
  「我?認識這個千夫長?」衛鞅驚訝。
  「想想,櫟陽南市,徙木立信。」
  「啊––?莫非他是哪個徙木少年?!」
  「對呀!沒錯!現下是新軍最年輕的千夫長了。」
  衛鞅感慨中來,「難得也難得,異數啊。一個藥隸少年成了軍中將領,那時候誰敢想哪!」
  孝公笑道:「大良造啊,你這變法可不知要多少人新生呢,感慨不完哪。」
  突然,峽谷中馬蹄聲疾,車英習慣的霍然轉身,正待發令,聽得馬蹄聲已到帳外,衛士高
聲稟報:「大良造府長史景監到––!」三人不禁一驚。
  景監匆匆走進一躬,「君上、大良造,斥候星夜急報,山東有變!」
  「噢?快講。」秦孝公和衛鞅已經同時站起。
  「一,楚國聯絡中原,圖謀攻秦。二,三晉齷齪,魏國正在秘密準備吞滅趙國韓國。三,
齊燕結盟,企圖迫我秦國割地!」
  秦孝公和衛鞅相互對視,半日沉默,突然,兩人同聲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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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天算六國


【第一節】

  楚宣王羋良夫煩悶極了,一日數次問侍臣,「江乙大夫回來沒有啦?」
  中大夫江乙到魏國齊國去了。他是楚宣王的秘使,已經派出去三個月了還沒有回音,楚宣
王如何不著急?六國逢澤會盟後,莊嚴的誓言與盟約都莫名其妙的瓦解了,非但合兵攻秦做了
泥牛入海,連瓜分小國都無法兌現。按照羋良夫原先的盤算,滅秦之心除了齊國,那國都比楚
國猴兒急。所以他回到郢都後竟是穩如泰山,既不整訓兵馬,也不積極聯絡,只是派出了三名
親信武士潛入武關探聽秦國動靜,準備坐收漁利。
  羋良夫素來自負,覺得自己是歷代楚王中最英明的一個,遠遠勝過先祖。他們打打殺殺的
折騰了幾百年,楚國還是楚國,中原還是中原,楚國連淮水都不能越過。只有他運籌帷幄,兵
不血刃,就以天下第二強國的身份參與了六國會盟,而且將毫不費力的拿到幾百里土地,將楚
國一舉推進到大河南北。這種功業誰堪比擬?楚莊王一鳴驚人,用十幾萬具屍體換回來的也不
過是三年霸主、百里土地而已。祖父楚悼王殫精竭慮,任用吳起變法,犧牲朝局穩定換來強兵
富國,也不過是個中原不敢來犯的格局,又能如何?羋良夫經常為先祖們的蠢笨感到滑稽可笑
,覺得他們實在是錯失了楚國許多好機會,不夠大國王者的風範。羋良夫應對天下的策略是:
不做老大,只做老二;不圖虛名,唯求實利!誰做戰國老大,誰就是眾矢之的,誰就得付出十
倍百倍的精力國力,去面對所有想算計你蠶食你削弱你吃掉你的天下諸侯,實在是坐在燎爐火
盆上一般。如此傻事,楚國能做麼?坐定老二,則可左右逢源。老大有的好處,老二必定不能
少,老大有的風險,老二卻絲毫沒有,甚至在必要的時候可以借天下眾力挾制老大,得到比老
大更多的好處!
  天下紛爭,鹿走無主。那些庸常的君王僅僅注目於肥鹿而無法顧及左右,他們如何能像羋
良夫,看得如此深徹?
  羋良夫很是為自己自豪了一陣子。他對大臣們說,他的大策是從老子那兒來的,「老子,
老子你們知道麼?我大楚國的聖人啦!你們都給我好好讀《老子》,每人一百遍。讀完了,才
有議論國事的資格。知道啦?」從那兒以後,吟誦《老子》的悠揚聲音便瀰漫了宮廷內外,君
臣議事,老子的典籍也頻繁出現。「不尚賢,為無為」,「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顫顫兢兢,如履薄冰」,「治大國若烹小鮮」等等等等,便成了終日嗡嗡哼哼的朝堂樂章。
  有一天,羋良夫和三名宮女狎玩兒,被一個老臣撞上,給他大誦了一段佶屈聱牙的東西來
勸諫:「歸根曰靜,是謂覆命。覆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做凶。知常容,容乃公。公
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羋良夫聽得雲山霧罩,「你?你念得什麼東西
?啁啾鳥語啦!」老臣憤然亢聲,「我王啊,這是《老子》教誨,何能是啁啾鳥語?莫要污了
聖人啊!」羋良夫竟是大為狼狽,從來沒認真讀過一遍《老子》的他,如何知道這是老子?不
由惱羞成怒,大喝一聲,「你讀得不是地方啦!女人面前,讀《老子》聖典,玷污聖人啦!」
  從此,宮廷中吟誦《老子》的哼哼嗡嗡,便戛然而止了。楚宣王肥大的身軀旁永遠蜷伏著
兩個艷麗的侍女,誰敢玷污聖人呢?
  倏忽十年,楚宣王越來越覺得窩囊。坐收漁利沒得成,想吞幾個蝦米小國吧,卻竟受到魏
國齊國的威脅,只好不情願的縮回了手腳。「天下老二」做得竟是沒人理睬,連自己都覺得大
是乏味。做國王二十多年了,《老子》大策竟是遲遲不得伸展。全部心志,原本都傾注在六國
會盟所能撈到的實利和名位上,如今竟成了竹籃打水,顏面何存啦?雖然他還是那麼豁達,心
事卻越來越重,本來就肥碩的身子,也就更加肥碩,如同楚國水田裡的老水牛,整日呼哧呼哧
的大喘息,分不清是熱的還是累的。
  幾個月前的一天,羋良夫苦思無計,就壓在打扇的侍女身上睡著了。朦朧之中,忽然心動
,頓覺靈光一閃,一個奇妙的主意浮上心頭。仔細琢磨,竟大是得意,愈發覺得這是天意,是
振興「天下老二」威風的一道奇策!不禁拍著侍女的細軟腰身哈哈大笑,吩咐內侍立即將中大
夫江乙宣來,竟秘商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江乙就轔轔北上了。
  江乙的秘密使命,是尋找兩個天下聞名的星象家––甘德和石申。
  甘德、石申是兩個神秘的靈慧隱士,卻與巫師占卜、陰陽五行、堪輿之術等神秘流派絲毫
無染。他們是「究天人之際」的淵深學派,是上天隱藏在塵世的眼睛,也是人世體察天機的異
能之士。在春秋戰國,以「天」為直接對象的學派有兩個,一個叫「占候家」,一個叫「星象
家」。占候,就是以天地氣象的變化預測人間禍福,雲氣、風勢、日色、虹掛、霧象、電光、
雷聲、海潮、月暈、塵土、陰霾等等等等,都是占候家觀測玄機的對象。星象家也叫占星家,
就是以天上星辰的變化,預測人事國運的學問家。自夏商周三代開始,國王通常有兩個固定的
官身預測家,一個是卦卜的巫師,另一個就是占星的星象家。其餘諸如陰陽家、堪輿家等,則
都是一事一招,極少有朝臣資格。兩者相比,卜卦較為流行易懂,尤其在周文王演繹八卦和孔
夫子撰寫爻辭之後,等閒士子也對卜卦有所瞭解,卦卜的結果對國人的心理威懾和影響力也就
日漸減弱了。相反,星象家卻始終保持著他們曲高和寡的神秘,等閒學問家是無法窺其奧秘的
,國人庶民更是難知萬一。
  這種狀態竟一直保持了四千餘年。後來的魏晉時期,有個最著名的天才星象家叫管輅,他
只活了四十八歲,官至少府丞。他少年時師從著名易家郭恩,先修《周易》,後修星象。觀天
之時,管輅常通夜不眠,往往有驚人的論斷,連老師也不能理解。一年之後,老師郭恩反倒常
常求教於管輅,慨然嘆息,「聞君至論,忘我篤疾!竟何至此?」管輅灑脫笑答:「此非修習
之功,乃吾之天分也。」四十歲時,其弟管辰請求隨管輅學習星象之學。管輅正色答:「此道
,非至精不能見其數,非至妙不能窺其道。皆由無才,不由無書也。孝經詩論,足為三公。無
用知之也!」
  正因為如此深奧,如此難以為常人所掌握,星象家的預測對天下始終保持著高遠的威懾。
它可以化成童謠,化成讖語,化成各種神秘預言,甚或化成席捲天下的風暴。整個古典時代,
沒有人敢於對星象預言的權威提出挑戰。
  這正是楚宣王要尋覓甘德、石申兩個星象家的奧秘所在。他要知道天下的興亡大勢,要根
據天機來決定自己的大策,不能再等待了!羋良夫想封這兩個高人為「天大夫」,永遠留在他
身邊,隨時告訴他上天的奧秘,好讓他順天行事,大震國威。
  從遠古起,歷代都有星象家輔佐王室。夏有昆吾,商有巫咸,周有史佚、萇弘。春秋四百
年,星象家更多了一些。著名的有鄭國的裨灶,魯國的梓慎,晉國的史趙、史墨,唐國的子昧
等。進入戰國,聲名赫赫者有齊國的甘德(人稱甘公),魏國的石申,趙國的尹皋等。然最為
天下折服的還是甘德、石申兩位高人。羋良夫認為,戰國如三晉魏趙韓者,如田氏齊國者,如
西陲秦國者,皆莽勇蠻荒之輩,根本不配瞭解天機玄奧,活活糟踐了出生於他們國家的星象家
!惟有楚國燕國這樣的資深老諸侯,才能知天命而畏之,順天行事。羋良夫覺得,信天更有一
樣好處,當國君犯了國事過失而庶民難以原諒時,只要國君表示真誠悔悟,上天便仍然會還給
你一個吉祥福音。這是最妙的所在!順天行事,自己便永遠都是英明的,犯了錯失,上天也會
幫你挽回的。羋良夫耳熟能詳的故事發生在宋國。
  宋景公時,有一年熒惑守心,宋景公大驚。司星大夫子韋提議:「可移禍於丞相。」宋景
公搖頭,「丞相乃肱股之臣,不行。」子韋又道:「可移禍於民。」宋景公更搖頭,「君當愛
民,何堪移禍?」子韋三提:「如此可移於年成,歲減即災消。」宋景公急道:「年成減則民饑
困,何有如此國君?」子韋肅然道:「天高聽卑。國君有如此人道者三,熒惑當移動也。」宋
景公半信半疑。誰知三個時辰後,熒惑果然離開心宿三度,竟出了宋國的「天界」!
  上天如此與君為善,豈有不信之理?
  正在楚宣王羋良夫心神不寧的時候,飛騎來報:江乙大夫已經到了郢都北門,兩位高人同
車來到!羋良夫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立即吩咐備車,親自迎出北門,將兩位高士恭恭敬敬的
送到早已經準備好的隱秘大宅,並派了兩百名武士嚴密保護。
  從第二天開始,羋良夫破例的離開了侍女,獨自住進太廟,齋戒沐浴三日,以示對上天的
敬畏。三天出來,口中寡淡,腹中空虛,大嚼了一頓麋鹿肥魚,方才氣喘吁吁的下令趕往荊山
觀星台。
  趕到荊山腳下,已經是夕陽殘照了。雖是夏天,山風卻頗有涼意。荊山蔥蘢,雲霧繚繞,
抬頭看去,高高的孤峰彷彿就在天上一般。
  六名壯士輪流,用粗大結實的長桿竹椅,抬著肥碩的楚宣王走上了山梯小道。甘德、石申
兩位高士均是清瘦矍鑠,白髮童顏,無論如何也不坐竹竿椅。中大夫江乙,自然便得陪著兩位
高士步行登山。他雖然也生得精瘦,曬得黝黑,似乎顯得身輕體健。但不消一半,精瘦黝黑的
江乙便氣喘流汗腰酸腿軟了。他原本沒有爬過如此漫長的山路,此刻方才知道這登山竟大非易
事!本想坐進竹竿椅,無奈自己只是一個中大夫,不敢在高人仙客步行時自己與國君一樣的享
受。只好走走歇歇,竟是大大的落在了後面。看那兩位老人,卻是逍遙自在,步履依舊從容。
江乙身後的數十名內侍,抱著擔著抬著各種禦寒之物和祭祀用品,更是汗流浹背,氣喘如牛,
拉成了一個長達一二里的散亂隊伍。走走歇歇,大約一個半時辰,長長的隊伍終於磨到了孤峰
觀星台的垛口。
  這座觀星台坐落在荊山主峰的頂端,形狀就像切下來的一塊城牆,四四方方,周圍有與城
牆一樣高的女牆,垛口上插滿五色旗幟。觀星台的北面是三間石頭房子,足以抵擋任何山風暴
雨。中央才是實際上的觀星台,一座三丈六尺高的青石高台,暮色蒼茫中就像插入蒼穹的長劍
。高台四周,是按照星辰分野的位置築好的的十二張石板香案。那時候,星象家將每個諸侯國
都與天上的星宿位置做了對應測定,何星之下何位置為何國,都有一個公認的分野。《周禮》
所謂的「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份量,以觀妖祥」,正是這種分野星占的具體說明
。按照後來星象家的典籍,夏王朝時最初的星象分野只對應天下九州和江河湖泊,分別是:
  角、亢、氐三星––兗州
  房、心二星––豫州
  尾、箕二星––幽州
  牽牛、婺女––揚州
  虛、危二星––青州
  營室、東壁––并州
  奎、婁、胃三星––徐州
  昴、畢二星––冀州
  東井、輿鬼二星––雍州
  北斗––天下江河湖海
  進入春秋戰國,這種分野就顯得粗疏不明,星象家們又做了重新的細緻分野,主要有用二
十八宿對應分野,用十二次 對應分野兩種方法,後一種主要針對大國分野,具體是:
  熒惑––其下分野為楚、吳、越、宋
  太白––其下分野為秦國、鄭國
  辰星––其下分野為燕國、趙國
  房星––其下分野為魏國、韓國
  玄枵––其下分野為齊國、魯國
  填星––其下分野為洛陽周王室
  按照這種分野劃分,觀星台南面的楚國方位,也就是熒惑之下的那張石案,便做了祭天的
主案。主案上有準備好的犧牲,三隻洗刮得白亮還繫著粗大紅綾的牛羊豬頭,昂昂立在大銅盤
中,香束散發的縷縷煙氣瀰漫了小小城池。中央的實際觀星台已經用黃幔圍起,只有頂端傳來
的旗幟抖動之聲,使人想到了它的神秘使命。
  「二位高士辛苦了。」楚宣王喘息著走過來。
  甘德、石申肅然一拱,略高一些的甘德道:「楚王,我二人要到星室調息元神,待到夜中
子時觀星,若有徵兆,再與楚王計議。」
  楚宣王虔誠拱手,「本王亦當誠心敬天,在東室沐浴淨身,子時再行求教。」
  時當六月初三的無月之夜,碧空如洗,星河燦爛。中夜時分谷風習習,涼得竟有些寒意。
羋良夫雖然肥碩,卻經不住夏日山寒,包了一件夾袍走出東室在觀星台上徘徊。仰望滿天星斗
,只覺得亂紛紛閃爍不定,一點兒奧妙也琢磨不出。這時只聽肅立在高台下的司禮大臣高宣:「
子時已到,有請高士––!」
  星室的厚簾掀起,甘德石申二人白髮披散,身穿繡有星宿分野的黑色長袍走出,在南面祭
壇前跪拜禱告:「昊天在上,有甘德、石申二位弟子祈求天帝,懇望昭示天機,以告誡國君自
勵奮發,拯救蒼生於水火。」拜罷起身,肅然登上觀星台。楚宣王連忙跪在二人跪過的祭案前
,再度禱告一番,上天哪上天,羋良夫耗費資財誠心敬天,總該比宋景公那幾句空話好吧,你
該當有個吉兆吧。
  觀星台頂上,甘德、石申各自向深邃的蒼穹肅穆一拜,閉目定神,便霍然開眼,向廣袤無
垠的星河緩緩掃過。燦爛的夜空出奇的靜謐安詳,晶瑩閃爍,彷彿在嘲諷著人間的簡單和愚蠢
。大約一個時辰後,二人同時輕輕的「呵––」了一聲,身子急速的從面南轉向面西!他們靈
異的耳朵,已經聽見了遙遠的河漢深處的隱隱「天音」,憑著與生俱來的天賦異稟,他們已經
預感到今夜將有驚人的曠世奇觀。
  片刻之間,西部夜空一道強光橫過天際,一顆巨大的彗星拖著長長的尾巴,由北向南橫亙
西部天空!它那強烈的光芒,橫掃河漢的巨大氣勢,竟使星群河漢黯然失色。強光照耀之際,
隱隱雷聲竟是久久不散。
  甘德、石申被深深震撼了,佇立在觀星台上,竟是久久沉默。
  寅時末刻,兩位大師終於走下了觀星台。司禮大臣和江乙大夫恭恭敬敬的將兩位大師迎進
國王專用的東室。楚宣王屏退左右侍從,將兩位高士讓到尊位坐定,誠惶誠恐的深深一躬,「
敢問先生,上天如何垂象?」
  石申:「今夜天象,非同尋常,天下將有山河巨變了。」
  楚宣王眼睛驟然放光,一臉驚喜,「先生但講無妨啦。」
  甘德:「楚王敬天,不敢隱瞞。丑時有半,西部天際有彗星驟顯,長可徑天,蒼色閃爍,
其後隱隱有風雷之聲,橫亙天際一個時辰有餘。山人觀星數十年,其間隱寓的滄桑巨變,卻實
在難以盡述也。」
  楚宣王對甘德石申可以說是高山仰至了,對他們的秉性也頗有耳聞––淡泊矜持,直言不
諱,對災難星變從來泰然處之。因何兩人對今夜天象竟如此悚然動容?心頭不禁大是忐忑,卻
又有些激動,「先生所言彗星,莫非就是帚星?此乃大災之星,羋良夫略知一二,但不知何國
將有大災大難?楚國可否代上天滅之,以伸天地正道?」
  石申的目光不經意的掃過羋良夫的肥臉,嘴角抽搐了一下,卻又低眉斂目道:「楚王但知
其一,不知其二。尋常人以為,彗星為妖星之首,預示人間大災大惡。然則天行有常,常中寓
變,遠非常人所能窺視。這彗星,在非常時期以非常色式出現,則有極為奧秘深遠之意蘊,並
非尋常的災變。大惡大凶之時,彗星大顯,乃除舊布新之兆。巫咸有言,彗星大出,主滅不義
。當年周武王伐紂,彗星大顯,正應此兆也。晏子有言,天現彗星,以除人間污穢也。彗星出
於太平盛世者,昭示災難。然彗星若大出於惡世,則大災難中有新生,新政將大出於天下,人
世將有滄海桑田之變也。」
  羋良夫心中大動,吳起在楚國變法不正是新政麼?不禁連連點頭,「先生所言極是,煩請
詳加拆解。」
  甘德卻是一直在深思默想,此時悠然一歎,「今夜,逕天彗星大顯於西方太白之下,當主
西方有明君強臣當國,新政已成根基。天下從此將有巨大無比的兵暴動盪,而後掃滅四海災難
,人間歸於一統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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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宣王愕然,「太白之下」!哪不就是秦國麼?匪夷所思!要說哪個國家他都相信,偏這
秦國要成大器,他是無論如何不能相信。秦國,一個天下鄙視的西陲蠻夷,羋良夫連正眼看它
一眼都不屑,竟能應上天正道而大出?一時間,他惶惑起來,懷疑兩位星象家老眼昏花看錯了
星星,「敢問,先生,有否看,看錯?真是,太白之下啦?」
  甘德石申驚訝的睜開眼睛,相互對視有頃,竟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
  楚宣王已經煩躁不安的站了起來,「我大楚國,尚被中原視為蠻夷。那秦國,分明比楚國
還差老遠啦!這上天倒玄妙得緊,本王,如何信得啦?」
  「上天授權,唯德是親。」甘德淡漠微笑。
  石申卻是眉頭微微皺起,「楚王尚有不知,熒惑暗淡不明,躁急促疾,長懸列宿之上。分
野之國,當惕厲自省也。」
  「如何?」楚宣王又是一驚,「熒惑暗淡啦?列宿之上?那不快要熒惑守心了?上天哪上
天,羋良夫敬你有加,你為何忒般無情啦!」
  石申:「熒惑暗淡久矣,非今夜之象。若非楚王敬天,本不當講。」
  「天機悠遠,不可盡察。或我等未能盡窺堂奧,也未可知。言盡於此,願王自圖之。」甘
德說著已經站起,一拱手,「我等告辭了。」
  石申大笑起來,「然也然也,或未能盡窺堂奧也。告辭。」
  楚宣王心亂如麻,揮手道:「江乙大夫,代本王送兩位先生吧。賞賜千金。」待兩人出得
石門,羋良夫山一般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了煩躁勞累和失望的空洞,呼呼大喘著將自己攤在了冰
涼的石板地上。
  荊山觀星台下來,楚宣王就像霜打了的秋菜一般,蔫得一句話也懶得說。江乙回來稟報說
,甘德、石申兩位高人已經走了,楚宣王才驚訝的推開了打扇的侍女,「如何便走啦?不是說
好的做天大夫啦?」江乙苦笑道:「兩位高人不屑做官,臣實在挽留不住。大王,得另謀良策
才是呢。」「上天都給謀過啦,我能謀過天麼?」楚宣王愁眉苦臉的揮揮手,「江乙啊,你說
這上天也是沒譜兒,如何秦國便要大出,本王如何信他啦?」江乙看著楚宣王,卻是不說話。
  「說呀,你信不信啦?」
  「大王,容臣下直言。」黑瘦短小的江乙在肥白碩大的楚宣王面前卻是沒有萎頓,一雙精
光四射的眼睛在黝黑的瘦臉上分外活躍,一拱手道:「臣以為,天象之說,素來是信則有之,
不信則無。若天象對我有利,我可用之以振民心。若天象對我不利,我則可置之度外。儒家孔
丘就從來不涉怪力亂神,只是盡人事而已。若大王這般篤信,豈非大大辜負了羋氏祖宗?」
  楚宣王瞇著眼睛,打量了江乙好大一會兒沒說話。他本來也實在不想相信這兩個糟老頭兒
透露的「天機」,但卻總覺得老大沮喪。江乙這一番話倒真對他的胃口,但又覺得缺點兒什麼
,想想問道:「如你所言,先祖有非天舉動啦?」
  「正是。」江乙顯得深思熟慮,「先祖莊王,問鼎中原,向天命發難,反成一代霸業。往
前說,武王伐紂,老姜尚踏碎太廟裡的占卜龜甲,天做雷電風雨,老姜尚卻對武王大喝,弔民
伐罪,何須問此等腐朽之物?武王從之,大舉發兵,一舉滅商。往近說,鄭莊公射天,反成春
秋第一霸主。臣日前在齊國時聽說,稷下學宮後起名士荀況在論戰中大呼,『天行有常,不為
桀存,不為紂亡!』已經轟動齊國了。我王何須為區區彗星滅了志氣?當謀良策,盡人事,以
振興楚國。」
  「啊哈哈哈哈哈哈!說得好啦!」楚宣王一陣大笑,竟是大為振作,「就是啦,要說變法
,也是我大楚早啦。那時候,秦國還在睡大覺啦!」
  「我王所言甚是。先祖悼王用吳起變法,威震中原,無敢犯楚。我王當重振雄風!」
  「好啦!」楚宣王推開兩名打扇侍女,肥大的身軀搖晃著站了起來,彷彿在江乙的頭頂俯
視一般,「江乙,本王冊封你為上卿啦。即刻回府準備,辦理官印文書。晚上進宮啦,本王要
委你重大國務,振興大楚啦!」
  江乙振奮了,激動的深深一躬,「臣縱肝腦塗地,亦當報效楚國!」
  按照傳統,楚國的上卿是令尹(丞相)的輔政助理大臣,職爵顯赫。楚國目下沒有令尹,
由執圭景授代理主政。江乙若為上卿,自然必是主政大臣。多年來,江乙多在中原出使,熟悉
中原戰國的變法勢頭,一直想上書楚王在出國進行第二次變法,真正的振興楚國。可惜,江乙
一直淹沒在為楚王一個又一個奇妙計策奔波的忙碌中,竟無暇認真的與楚王商討一次國事。這
次借楚王對天象惶惑之際,江乙坦率進言,尚未涉及第二次變法的大計,楚王便晉陞他為上卿
,豈非大大的好兆頭?一旦赴任上卿,江乙決意立即推行第二次變法的主張,使楚國強大,自
己也成為變法名臣。一路上江乙都很激動,想著晚上如何對楚王陳述自己思慮日久的變法大計
,竟是心潮起伏不能自已。猛然想到楚王讓自己辦好官印文書的事兒,方才急匆匆趕到主政大
臣景授府中,宣了王命,領了大印並辦理了一應儀仗護衛等事宜,便急匆匆回府。楚國有四大
世族,屈、景、昭、項。這景授便是景氏家族的族領兼楚國主政大臣,與江乙一般乾瘦,卻是
鬚髮霜雪的一個老人了。見江乙精神勃發疾步匆匆的樣子,竟大是好笑,悠然揶揄道:「上卿
啊,走穩了,楚國山多崎嶇,小心閃了腰啦。」江乙記得自己好像笑了笑,回答的也還得體,
「不勞執圭掛心,是山是水,江乙都曉得呢。」誰想那景授竟搖頭大笑,「當真啦?那吳起當
年也這樣說,後來呢?啊哈哈哈哈哈––」
  江乙的心,不禁猛然沉了一下。
  三十多年前,吳起逃出魏國,楚悼王正在苦苦尋覓大才,立即將吳起接到楚國,拜為令尹
,總攬軍政大權,謀劃實行變法。在楚悼王的全力支持下,吳起開始雷厲風行的在楚國推行變
法,實行了四道新法令:第一,世襲祖先爵祿封地已經三世者,一律收回封地,罷黜爵位。僅
這一道法令的推行,便使楚國直屬國府的耕地增加了數百萬畝,納稅農戶增加了十萬。這道法
令沒有涉及屈、景、昭、項四大世族的嫡系家族,更沒有涉及王室部族,所以進展的尚算順利。
  第二,裁汰冗官。楚國世族盤根錯節,貴族子弟人皆有爵,官府吏員人浮於事者十有六七
。這些「大人」們無所事事,日每除了狩獵、豪飲、聚賭、獵艷,便是聚在一起挑剔國中是非
,但有能員實幹者,便從這些「大人」們口中生出無數匪夷所思的流言蜚語。過不了多少日子
,這個能員也就準定偃旗息鼓,否則便連爵祿也沒有了。吳起當政,對這些冗官狠狠裁減,幾
乎將貴族子弟的絕大部分趕回了他們的莊園,使他們成為「白身貴族」。僅這一項節餘的費用
,就使全部留任官員的俸祿綽綽有餘!更重要的是,很大程度上清除了官場無事生非的惡習,
楚國朝野頓時整肅起來。
  第三,明法審令,整頓民治。當時楚國的治理極為混亂,國府直轄的縣很少,大部分國土
都是貴族的世襲封地,許多庶民隸農都依附在貴族的封地,成為私家農戶。還有很大一部分山
地盆地,屬於更為蠻荒的山地部族「自領」。楚國的法令政令,對封地與「自領」地幾乎沒有
任何效力。楚國實際上是一個「諸侯」同盟邦國,看起來很大,實際上所能積聚的力量卻很小
。面對如此亂象,吳起的重大行動是:對保留的貴族嫡系的封地,實行治權賦稅分離的法令,
對民治權與少部分賦稅歸於官府,大部分賦稅歸貴族領主。此所謂明法,官府治民,貴族受稅
。對於自領自治的山地部族,則與其分權––全部軍權與賦稅的一半歸王室官府,治權與賦稅
一半歸部族,部族治權的法令必須經過王室官府的審查准許方得通行。此所謂審令。另外一個
重要法令是,限定貴族必須將荒無人煙的土地開墾出來,而且必須吸引移民進去耕耘!此所謂
「令貴人實空虛之地」。上述法令一經強力推行,楚國王室權力大增,賦稅大增,直轄民戶大
增。楚國在那六年多的時間裡,確實是生機勃勃。
  第四,整頓軍制,訓練新軍。當時,楚國的軍制與秦國的軍制相差無幾,都停留在春秋時
期的老兵車傳統上,戰力極弱,對經常騷擾楚國的嶺南百越部族都無能為力。吳起本是戰無不
勝的卓越統帥,對整軍經武大是行家裡手。他將收回封地的賦稅與裁減冗員的節餘,全部用於
新軍經費,大量招募「戰鬥之士」,一年內便訓練出了一支八萬人的精銳新軍!
  第三年,新軍練成,國力大增,吳起開始了對外作戰。像在魏國一樣,吳起採取了「先內
後外」的謀略。第一步,吳起親率精悍的輕裝步兵三萬,開進嶺南與百越部族展開了山地戰,
一年內大小十戰,全部大勝,平定了百越部族,消除了長期危害楚國的心腹大患。第二步,吳
起親率步騎混編的精銳四萬,對蒼梧大山(今湖南廣西一帶)尚未臣服的廟蠻部族發動進攻,
半年之內,全部收服廟蠻部族。第三步,吳起統帥全部精銳八萬新軍,北渡淮水,一戰吞併了
蔡國,再戰吞併了陳國,使楚國勢力驟然擴張到淮水以北,直與韓國魏國遙遙相望!在此之前
,楚國的領土勢力一直在淮水以南漲漲縮縮,富庶文明的淮水以北一直是傳統的中原勢力範圍
。吳起一舉消滅陳蔡兩國,使楚國觸角驟然伸進中原腹心,最感威脅的就是三晉––魏趙韓三
國。於是,三晉聯兵,與吳起大軍在淮北展開激戰,兩場大戰,吳起全面擊潰三晉聯軍,楚國
大勝!從此,楚國才在淮北站穩了腳跟。
  可是,就在這樣的節骨眼上,做了二十一年國君的楚悼王死了!
  江乙記得很清楚,當時吳起正在淮北安撫地方民治,尚未回到郢都。對郢都貴族勢力的密
謀竟是一無所知。及至吳起接到噩耗,匆匆隻身趕回郢都奔喪,陰謀已經天羅地網般罩住了吳
起。那時候江乙還只是個被奪爵祿的少年士子,只能在王宮外祭奠,當他看到急匆匆趕來的一
支又一支貴族家兵時,他驚恐的睜大了眼睛,竟忽發奇想,悄悄擠進了貴族的祭奠行列––進
得大殿,他發現沉沉帷幕後面竟站滿了一排一排的弓箭手!身穿麻衣重孝的貴族大臣們也都暗
藏著彎彎的吳鉤短劍!楚悼王的屍體擺在大殿中央的長大木台上,祭奠完畢就要入殮歸棺了。
按照楚國喪葬禮儀,太子羋臧已經在父王逝世當日解國守靈,不再預聞國事。此刻,太子是麻
衣重孝,跪在遺體台前哀哀哭嚎,兩位年輕的王室子弟站在太子身後護持,眼睛卻不斷的瞟來
瞟去。
  喪葬哀樂嗚嗚咽咽的奏了起來,王室嫡系宗親的元老大臣們先行一一祭奠完畢,又都整齊
的跪在太子身後丈餘處守靈了。按照爵位次序,下來就是令尹大將軍吳起祭奠,再下來就是屈
、景、昭、項四大世族的元老大臣祭奠。就在吳起沉重緩慢的走向楚悼王遺體時,江乙聽到了
貴族群中一聲蒼老尖銳的哭嚎突然響起––「大王何去兮––!」隨著尖銳哭嚎,太子身後的
兩位貴族衛士猛然扶起太子,回身便鑽進了帷幕之後!就在這剎那之間,帷幕唰啦啦拉開,弓
箭手的長箭便急雨般向吳起飛來!
  吳起正在悲痛之中,眼睛只看著楚悼王遺體向前,怎能料到如此巨變?突聞異動回過身來
,已經是連中三箭!那時候,江乙清楚的看見吳起高聲呼喊著「楚王––!變法休矣––!」
便踉踉蹌蹌的衝到楚悼王遺體前,緊緊抱著楚悼王的遺體放聲大哭––對吳起恐懼已極的貴族
們此刻已經完全瘋狂,一片聲高喊:「射殺吳起!射殺吳起––!」貴族家兵們本來就不是戰
場廝殺的軍隊,箭術平平,又在慌亂之中,一陣狂亂猛射,竟將吳起與楚悼王的遺體射成了刺
蝟一般,長箭糾葛,竟是無法分開!
  大亂之後,楚悼王的葬禮竟是遲遲無法進行。太醫們愁眉苦臉的折騰了三天,竟還是無法
分開楚悼王與吳起的屍體,若要分開,便得零刀碎割!太子羋臧痛徹心脾,覺得這是楚國的奇
恥大辱。憤怒之下,羋臧下令追封吳起為安國君,將父王與吳起合葬了事。三月之後,太子即
位稱王,這便是楚肅王。一即位楚肅王便秘密籌劃,將吳起訓練的八萬精銳新軍調回郢都,一
舉捕獲參與叛亂的七十三家貴族大臣的家族兩千餘口,以「毀滅王屍,叛逆作亂」的罪名,竟
將兩千餘口貴族一次全部斬首!
  那是楚國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一次屠殺,江乙記得自己從刑場回來,嘔吐得三天都沒能吃飯
。他對吳起佩服景仰極了!一個人能在那麼緊急的時候想出那麼高妙的主意,竟在死後使仇敵
全數覆沒,這種智慧當真是難以企及。是啊,吳起畢竟是身經百戰的大將,生具應對倉促巨變
的天賦。倉促之間便立即清楚,自己手無寸鐵,縱逃出箭雨,也逃不出殿外伏兵追殺,當是必
死無疑,能做的也只有將陰謀家捲進來,使他們與自己同歸於盡,自己便也得以復仇。
  吳起的復仇願望實現了。可是,楚國的變法卻夭折了。從那以後,誰也沒覺得有什麼急風
暴雨,楚國就漸漸的不知不覺的回到老路上去了。江乙始終沒有想明白,楚國究竟是如何退回
去的?性格陰沉的楚肅王,鬱鬱寡歡的做了十一年國王,便又死了,連兒子都沒有。貴族們便
力保他的小弟弟羋良夫做了國王,便是目下的這個楚王。這位楚王倒是心思聰敏,即位快二十
年了,肥碩的頭腦裡奇思妙想不斷,可就是國勢一無進展,也實在令人摸不著頭腦。就說三個
月前吧,突然要江乙不惜重金,尋覓甘德石申兩位星象高士。好容易找來了,說好的要冊封人
家為「天大夫」輔政,可一觀星象不合胃口,竟然又不理睬兩位高士了。讓江乙好生斡旋,才
保住了楚國的體面。
  今日,楚王又突現振作,冊封自己為上卿輔政,而且要自己晚上進宮議事!江乙總覺得楚
王要做的是一件大事,該當是讓自己主政變法。可是,以往的曲曲折折反反覆覆又使他心裡很
不塌實,很怕楚王又想出一個什麼「奇計妙策」,讓他去做徒勞的奔波馳驅。
  忐忑不安的忙到暮色降臨,江乙匆匆安排了幾件事,便匆匆的進宮了。
  楚宣王正在皺著眉頭瞇著眼睛,挺著肥大的身軀躺臥在特製的一張落地大木榻上,聽幾個
舞女在扭著混混沌沌不知名的舞曲。聽得江乙參見的報號,竟霍然坐起,將兩個打扇侍女嚇得
竟尖叫一聲丟了大扇。楚宣王生氣的呵斥道:「蠢啦!下去!」兩個侍女一叩頭便連忙碎步疾
行去了。楚宣王破例的向江乙招手,呵呵笑著拍拍木榻道:「上卿,過來,這裡坐啦。」江乙
走過去坐在了楚宣王旁邊。縱是這木榻長大,江乙離楚宣王還有兩三尺距離,也立即感到了一
股熱烘烘的汗味兒瀰漫撲來,若非心中興奮緊張,還真難以忍受。
  「哎呀上卿,再過來啦,這是大計密談。哎,是啦是啦,聽我說––」楚宣王的聲音突然
低了。聽著聽著,江乙的心卻是越來越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胸口一陣憋悶,便軟軟
的倒在了楚宣王肥大的腳上––
  三天之後,一隊甲士簇擁著一輛青銅軺車駛出郢都,六尺車蓋下的玉冠使者卻正是江乙。
這次特使他實在不想做,卻又不能不做。
  楚宣王羋良夫又有了一個天賜奇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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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楚國特使江乙到達安邑的時候,簡直不認識這個以風雅錦繡聞名於天下的著名都會了。
  長街之上,除了兵器店舖照常興隆外,絕大部分商號酒肆都關了門。街巷之中,風掃落葉
,行人稀少,蕭瑟清冷中瀰漫出一片狂熱躁動。不斷有一隊一隊的鐵甲步卒開過各條大街,高
喊著「振興大魏!報效國家!」的號子,和著整齊威武的步伐,竟是滿城轟鳴。城中行人無論
男女,都是大步匆匆,好像都在辦緊急大事一般,和安邑人平日裡的閒逸風雅大相迥異。但最
令江乙驚訝的是,安邑的外國商舖幾乎全部封門停業,幾條外商雲集的大街幾乎通街冷落,竟
沒有一家開業者。江乙本來想先住在楚人會館裡,徐徐計議大事。因楚人會館坐落在天街中段
,與洞香春隔街相望,各種消息極是方便。誰能想到,這條集中了天下財富權勢與四海消息的
林蔭石板街,此刻竟是比任何一條街巷都冷清,外國人的會館全部關閉,連神秘顯赫的洞香春
都關上了那永遠敞開的大鐵門。
  無奈,江乙只好打出國使旗號,住進了國府驛館,匆匆梳洗一番,便乘著軺車捧著國書來
到魏王宮。來到宮門,只見甲士重重,分外肅殺。江乙正要下車,卻聽巡視將官一聲大喝:「
使者回車!我王休朝三日!」江乙站在軺車傘蓋下遙遙拱手,「我乃楚王特使江乙,有緊急大
事晉見魏王,請將軍務必稟報。」巡將不耐,一揮手,便有小隊甲士跑步圍上,將軺車嘩啷啷
推轉方向,向馬臀上猛抽一鞭,軺車便驚跳竄出!嚇得馭手連連叫喊,好容易穩住車馬,卻聽
身後傳來一陣轟然大笑,「楚使?鳥屎!回去吧––」江乙感到困惑恐懼,這魏國如何變得如
此乖僻,連大國特使都肆意哄趕?思想之下,他決定先到丞相公子卬府中說話。誰想又吃了一
個閉門羹,家老說丞相有軍國要務,三日不回府。江乙連忙按規矩給家老送上一份厚禮,家老
竟是不理不睬,轉身就關上了大門。江乙可真是糊塗了,如何驟然之間這魏國官府上下都變得
不認識了?連貪財的丞相家老也廉潔起來了?莫非這天下巨變要應在魏國不成?江乙不死心,
一口氣又跑了太子魏申和上將軍龐涓兩處府邸,竟都無一例外的得到「三日不回」的答覆,有
資格接待國使的大員竟是一個也沒有見著,邪氣!
  江乙驀然警覺,魏國要出大事了!天下要大亂了!
  魏王宮內。綠樹掩映的小殿周圍環布著游動的甲士,殿門口兩排甲士的矛戈在午後陽光下
森森閃光。魏國君臣正在這座極少起用的密殿裡舉行秘密會商,參加者只有君臣五人:魏惠王
、太子魏申、丞相公子卬、上將軍龐涓、河西大將龍賈。魏惠王竟是一掃往日的慵懶散漫,肅
然端坐,手扶長劍,目光炯炯,彷彿又找回了初登王位時的勃勃雄心。太子魏申和丞相公子卬
也破天荒的一身華貴戎裝,甲冑齊全,顯得威風凜凜。相比之下,倒是龐涓、龍賈兩員真正的
戰將的布衣鐵甲顯得頗為寒酸。
  「諸卿,」魏惠王咳嗽一聲,面色肅然的環顧四周,「上天垂象,西方太白之下彗星徑天
,天下將要刀兵動盪,歸於一統。大魏巫師占卜天象玄機,確認我大魏上應彗星徑天之兆,將
由西向東掃滅六國,統一天下。月餘以來,我大魏朝野振奮,舉國求戰。我等君臣要上應天心
,下順民意,奮發自勵,五年內逐一蕩平列國,完成千古不朽之偉業。大戰韜略如何?諸卿盡
可謀劃,本王定奪而後行。」
  這番慷慨激昂的話剛一落點,丞相公子卬就霍然起身,「我王天縱英明,決意奮發,臣以
為乃國之大幸,民之大幸,天下之大幸也。滅國韜略,臣以為可由太子申、臣與上將軍、龍賈
老將軍,各領十五萬精兵分四路大戰。太子申滅燕國、臣滅秦國、上將軍滅趙國韓國、龍賈老
將軍滅齊國楚國。其餘小諸侯,乘勢席捲之。如此不須五年,兩年便可大功告成,一統天下!
」他很為自己這個精心盤算的方略得意。這種大仗,無論如何都要親自領兵打幾場的,否則統
一天下後如何立足?想來想去,公子卬選擇了秦國,給太子推薦了燕國,將四個難打的留給了
龐涓和龍賈兩個老古板。他想,這個主意一定能得到太子申與魏王的贊同。
  沒想到太子魏申卻冷冷一笑,「丞相可知魏國有多少甲士?」
  「上將軍轄下精兵二十五萬,河西守軍十五萬,再重行徵兵二十萬,當六十萬有餘。」公
子卬信心十足,竟沒有覺察太子的言外之音。
  「新徵之兵,也能做滅國大戰麼?」
  公子卬這才聽出味道不對,內心頗為不悅,卻也不便反駁,迅速做出一副笑臉,「然則,
太子的上上之策何在?」
  太子魏申二十多歲,口氣卻彷彿久經沙場,「自然有長策大計。父王,兒臣以為,以魏國
目前狀況,不宜分兵過甚。而當集中精兵,先滅趙韓,統一三晉,而後滅齊國。其餘秦國楚國
兩個蠻夷之邦和數十個蕞爾小諸侯,在我大軍威懾之下,定然紛紛來降。分兵四路,同時作戰
,輜重糧草難以為繼,若一路有失,便大傷士氣,很是不妥。」這一席話對叔父公子卬的謀劃
的確是一盆冷水,顯得大是老成,僅「輜重糧草難以為繼」這一條就頗有說服力。身為丞相的
公子卬竟是大為尷尬。
  魏惠王卻是不置可否,「軍旅大戰,還是先聽聽上將軍、龍老將軍如何主張吧。」
  多年磨來,龐涓是深沉多了,和這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貴族大臣議事,他從來不搶先說
話,只在魏王點名或涉及自己時寥寥幾句適可而止,絕不再滔滔不絕的企圖說服這些貴族膏粱
。一月多前的那次彗星奇觀,他也看見了,雖然也很有些意外和驚訝,但並沒有認真放在心上
。身為名家大將,他還算通曉天文,知道彗星現於太白之下,那是秦國變法成功的預兆,而絕
不是魏國統一天下的預兆。其所以沒有太放在心上,是因為他早就清醒的看到了秦國變法之後
對魏國的威脅,如此淺顯的國力格局,竟然還要什麼「上天垂象」來揭示,當真是令人苦笑不
得。多年來,龐涓每有機會單獨見魏王,都要鄭重提醒魏王提防秦國,趁早消滅這個潛在的可
怕敵人。然則,魏國宮廷朝野瀰漫的蔑視秦國的痼疾,竟是深深影響著魏王,龐涓每次的正告
都引來魏王的一通大笑,還要說給別的大臣聽,如同當年將公叔痤要他殺掉衛鞅的「昏話」到
處講給人聽一樣。久而久之,龐涓竟落了個「恐秦上將軍」的雅號,使龐涓大為惱火,從此不
再提滅秦之事。
  將近十年沒有打大仗,魏國君臣都在忙遷都大梁,他這個上將軍的威名權力在魏國朝野也
漸漸暗淡了下來,龐涓自己也鬱鬱寡歡,很少和朝臣應酬,若非師弟孫臏被他逼逃到齊國,龐
涓真想離開魏國到齊威王那裡去了。兩個月前,他心念閃動,找了個理由出使趙國,看看趙種
是否還像六國會盟時那樣看重他?誰知車近邯鄲,竟然接到趙種暴病身亡的噩耗!本為試探出
路,竟變成了一場對趙種的悲傷祭奠,對太子趙語繼位的慶賀。就在龐涓歸來準備到楚國試探
時,卻不想出現了那場彗星天象,魏國朝野上下竟然在旬日之間狂熱起來!他的上將軍府又驟
然成為舉國關注的重地。龐涓感到悲傷,如此淺薄無智的君主與如此狂悖輕信的民眾,一夜之
間竟拜倒在虛幻的星象面前,有何大作為可言?但強烈的功名之心,卻使他又從中看到了利用
這種狂熱的機會。不是麼?連慵懶成性的魏王都換了個人似的精神勃發。連公子卬這樣的紈褲
人物,都鄭重其事的一身戎裝準備建功立業了,安知魏國不會被神奇的激發起來?加上超強的
國力與戰無不勝的數十萬魏國武卒,如果他龐涓再全力以赴,十年之內誰說不能建立赫赫功業
?雖然統一天下對於魏國來說已經時過境遷,但先滅幾個大國,重新奠定統一基礎,還是有可
能的。
  若以真實謀劃,龐涓還是認為應當先滅秦國。但由於以往受到的奚落嘲笑太多。龐涓竟是
不知該不該如實陳述?公子卬的可笑已經被太子申駁倒,龐涓無須和他計較。目下只是如何拿
出一個切實可行且能被魏王採納的大計?他一直在思索,當然也知道在這種軍國大計上自己說
話的份量。
  「我王。」龐涓坐直身子正色道:「臣有三策,可供定奪。」
  「三策?」魏惠王驚訝,「上將軍請講。」
  「上策以滅秦為先。秦國與魏國犬牙交錯,糾纏數十年,積怨極深。我大魏國要東向中原
,就必須先除掉這個背後釘子。目下秦國雖變法有成,但畢竟羽翼未豐,軍力不強,正是滅秦
的最後一個時機。若再耽延不決,三五年之後秦國強大,魏國要回頭封堵,必將大費氣力,甚
至可能時勢逆轉。願我王三思。」
  「嗯哼。」魏惠王不置可否的點點頭,「中策呢?」公子卬卻幾乎忍不住要大笑出來,生
生憋出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太子申卻只是微微一笑。只有霜染兩鬢的老龍賈,一絲不苟的正襟
危坐著。
  龐涓沒有理會他人,侃侃道:「中策以先滅趙韓為要。十餘年來,趙國與北胡及中山國糾
纏不休,國力業已大損。目下又逢趙成侯新喪,太子繼位,主少國疑,人心不穩,完全可一擊
而下。滅趙之後,兵鋒南下,直指韓國,一戰滅之。韓趙本三晉之國,民情熟悉,最易化入大
魏一體治理,無飛地難治之憂。若得三晉統一於大魏,我國力將增強數倍,可為掃滅天下奠定
根基。是為中策。」
  「嗯哼。下策呢?」魏惠王依舊不置可否的點點頭。
  「下策滅楚。楚國與魏國接壤最長,東西橫貫數百里。吞滅楚國,地土增加十倍,民眾增
加兩倍,魏國當成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大國。楚王羋良夫志大才疏,耽於夢想,數十年國事荒
疏,國內一片鬆懈混亂。我大軍所指,必當所向披靡。然楚國廣袤蠻荒,臣恐難以在短期內化
為有效國力,故此列為下策。」
  「如此說來,上將軍是主張上策了?」魏惠王罕見的認真。
  「臣以為,先滅秦國方應上天彗星之象,方可根除魏國後院隱患。」龐涓心念一閃,抬出
了西部彗星,這在他是從來沒有過的。
  「我王,」公子卬立即上前一步,正色拱手道:「臣曾請教過高明星象家,西天彗星之象
,主西陲秦國將發生內亂、動盪和饑荒,是秦國的大凶之兆。不消兩年,秦國就會瓦解崩潰而
不攻自破。當此之時,魏國大兵滅秦,徒然費時費力,誤我中原稱雄之大好機遇。」公子卬不
能與太子駁論,不是太子真正高明多少,而是絕對不能與太子齷齪。要顯得自己才幹,就要咬
住龐涓,只要龐涓開口,他就要大加挑剔。和龐涓鬥宮廷權術,公子卬從來都得心應手。
  「丞相差矣。」龐涓在軍國大計上從來不會對誰讓步,更何況公子卬這種飯袋。但要駁斥
這個酒囊飯袋,就不能迴避天象,因為這正是魏國君臣振奮的根源。龐涓平靜的說:「天象示
兆,亦在人為。人為不力,天象可改。秦國正在蒸蒸日上,如何便能不攻自破?世間從來沒有
過永恆不變的天象。臣再次提醒我王,這是我消滅秦國的最後一次機會,願我王深思。」
  魏惠王沉吟思忖,竟是良久沉默。在他看來,打仗是要靠龐涓無疑的,但在事關國運的大
計上,龐涓總是古板固執得永遠咬住一條道,未免太缺乏機變了。公子卬雖則不善軍旅,但在
國運謀劃上卻頗有眼光,譬如遷都大梁,譬如籌劃錢財,此人都是個貴相之人,按他的主張辦
事,魏國往往會興旺起來。人無天命,謀劃再好也不會成功;人有天命,縱然謀劃有差,往往
也會歪打正著。
  當年父親魏武侯死後,庶兄公子緩與自己爭位,兩人各自率領數萬人馬緊張對峙。這時候
宋國有個能士叫公孫頎,竟然說動韓懿侯與趙成侯趁著內亂聯兵攻魏。濁澤畔一場大戰,自己
與公子緩的八萬聯軍竟是一敗塗地!連統帥王錯也身負重傷了。魏惠王當時萬念俱灰,準備投
降趙國做個白身商人了此一生。誰想在這個要命的時候,韓懿侯與趙成侯卻在如何處置魏國的
決策上發生了分歧!趙成侯主張扶立公子緩為魏國君主,然後各割魏地三百里退兵。韓懿侯不
贊同,說:「殺魏罌立公子緩,天下人必說我暴虐;割地而退,人必說我貪婪。不如將魏國分
成宋國那樣的兩個小國,韓趙便永遠沒有魏國這個心腹大患了。」趙成侯大笑,嘲諷韓懿侯呆
笨迂闊。韓懿侯反唇相譏,說趙成侯貪圖小利鼠目寸光。當夜,韓懿侯便率領五萬韓軍撤退了
。趙國眼看吞不下這塊大象,便也負氣撤兵了。韓趙一退,魏罌大軍重整旗鼓,將沒有了趙國
支持的公子緩一戰消滅,方才做了魏國君主。魏罌總是百思不得其解,你說無論按照誰的主張
,魏國都要崩潰滅亡,為什麼就是一場口角,竟使韓趙君主功虧一簣呢?以韓懿侯的老謀深算
,趙成侯的精悍凌厲,無論如何也不當放棄如此大好時機呀?如此鬼迷心竅般的犯懵懂,除了
天命天意,還能做何解釋?
  從那以後,魏惠王對自己的國運就從來沒有懷疑過,對於用人也恪守一條鐵則––廟堂運
籌,當用貴相大命之人,庶務臣子盡可從寬。龐涓的命相,魏惠王也找人悄悄看過,是「先吉
後凶」的苦惡相。魏惠王便將他定在了「做事可也,謀國不策」這一格上。公子卬恰恰相反,
天命福厚,是「可謀國,不可做事」的一格。兩人互補之,則魏國大成!這種廟謨心機,自然
不能絲毫的顯現於形色之中,而要作為駕馭臣下的秘術深藏於心底。
  「丞相以為,究竟如何開戰為好?」魏惠王終於看著公子卬說話了。
  「臣以為,太子眼光遠大,所提先統三晉乃用兵良謀。」公子卬大是興奮,心中也非常清
楚,放棄自己「兵分四路」的主張一點兒不打緊。要緊的是,不能讓太子的主張被龐涓的主張
取代。雖然龐涓的「中策」也主張滅趙,但他必須申明,先滅韓趙是太子的主張,必須支持太
子。
  「龍賈老將軍,你鎮守河西多年,乃我大魏繼吳起之後的名將,長期與秦國相持糾纏。你
以為,秦國目下戰力如何?」魏惠王以少有的謙恭有禮,笑著問這位威猛持重的老將軍。只要
有龐涓在場,魏惠王總要給其他將領很高的褒獎。
  龍賈是魏國本土的老將,白髮黑面,一臉深刻的皺紋溢滿了誠厚莊重和戰場滄桑。他素來
不苟言笑,肅然拱手,「我王,老臣實言,秦國近年來變得難以捉摸了。與我軍相持的秦國要
塞,依舊是當年的破舊衰弱狀。戰車、騎兵、步卒相混雜,馬老兵疲車破,士卒不斷逃亡,顯
然無法與我軍抗衡。時有過來投降的秦軍,他們說秦國民心不穩,國府沒有財力建立步騎野戰
新軍。然老臣總覺蹊蹺,曾派精幹斥候多次潛入秦國探察。斥候回報,秦國西部陳倉山大峽谷
封閉多年,常有隱隱喊殺之聲與戰馬嘶鳴,夜間還發現有車輛秘密進入,近年來尤為頻繁。我
王,秦國與韓國不同。韓國大軍在新鄭城外訓練,盡人皆知。秦國卻像隱藏在河底的大石,令
人不安。老臣以為,上將軍洞察頗深,不能小視秦國。」
  太子魏申笑道了,「老將軍,國家大爭,豈能以零碎猜測為據?兵不厭詐,詭道之本。安
知不是秦國為了掩飾動盪,而故弄玄虛?」
  老將面色漲紅,「太子,據老臣所知,秦國生機勃勃,並無民心動盪。」
  「老將軍啊,」公子卬大笑,「人老多疑,也在情理之中。你說,哪個國家不訓練軍隊?
可建立訓練一支野戰步騎大軍,談何容易!我大魏新軍自文侯武侯到今日,快一百年才形成穩
定戰力。一個西陲蠻夷,三五年就能練出一支鐵軍?韓國乃富鐵之國,還拉不出一支鐵軍呢,
秦國哪裡來得大量精鐵和良馬?充其量弄出一兩萬騎兵、三五萬步兵,打打戎狄罷了。至於鐵
騎,秦國再有三十年也上不了道!老將軍以為如何?」
  龍賈面如寒霜,鐵一樣的沉默。
  太子魏申掰著指頭,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父王,兒臣以為秦國有三大弱點,不足以構
成魏國威脅。其一,變法峻急,民心不穩,財力匱乏。其二,軍制落後,車步騎混雜,戰力極
差。新軍縱然開始訓練,二十年內也無法與我抗爭。其三,秦國沒有統軍名將,公子虔那樣的
車戰將領根本不堪一擊。有此三條,我軍在蕩平中原後,再回師滅秦,定能迫使秦國不戰而降
,強如今日用牛刀殺雞。」
  從來沒有領過兵,更沒有上過戰場的太子申,卻有如此振振華辭,龐涓終於是忍不住了,
他冷冷一笑,「太子切勿輕言兵事。秦人本牧馬部族,訓練騎兵比中原快捷得多。秦獻公正是
以舊式騎兵,兩次大勝魏軍,使我無法越過華山、洛水,何況今日?」
  龐涓冷冰冰幾句,竟噎得太子申回不過話來。公子卬豈容此等機會失去,戟指龐涓赳赳高
聲道:「上將軍恐秦症莫非又發作也?身為大將,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莫非是上將軍的
師門兵法?」
  「丞相,」魏惠王正色呵斥,「大戰在即,將相當如一人,何能如此講話!」
  公子卬心思何等靈動,立即向龐涓深深一躬,「在下失言,上將軍幸勿介懷。」
  龐涓哼的冷笑一聲,沒有理睬。
  魏惠王沉吟有頃道:「上將軍,若先行滅趙,危險何在?」
  龐涓不假思索,「趙、韓皆地處中原衝要,他國容易救援,我軍有陷入兩面作戰之可能。
此為最大危險。此外,也須提防秦軍從背後突襲河西。」
  「救援?哪個國家救援?」太子申見父王有意採納自己主張,精神大振,「燕國?楚國?
還是韓國?方才驛館來報,楚國特使匆匆來到,顯見是有求於我。燕國讓東胡纏得自顧不暇,
韓國只有幸災樂禍,誰來救趙國?」
  「太子不要忘了,還有一個齊國。」龍賈突然插了一句。
  「齊國?更不可能!」公子卬大笑,「老將軍差矣!齊國非但不會救趙韓,反而會幫我滅
趙韓,而求分一杯羹也。我王思之,齊國素來遠離中原是非,當年分秦,齊國還不是置之度外
?齊王目下又忙著整肅吏治,救趙國開罪魏國,對齊國有何好處?齊國願意與我強大的魏國為
敵麼?田因齊可是狡猾得很哪。」
  龐涓實在想起而駁斥,思忖再三,還是咬緊牙關忍住了。
  太子申突然站起,聲淚俱下,「父王,趙韓不滅,魏氏祖宗在天之靈難安哪!統一三晉,
威震天下!滅一秦國,無聲無息,徒引列國恥笑啊!」
  魏惠王不耐煩的揮揮手,太子申悻悻坐回。
  魏惠王站起來緩緩踱步到龐涓案前,「上將軍,軍國大事,還是要靠你來謀劃,沒有你與
龍賈老將軍這般名將統兵,再說也是落空。本王以為,秦國和齊國兩面都要防備,方可放手在
中原大戰,上將軍以為如何?」
  「但憑我王號令,龐涓雖肝腦塗地,亦當報效國家。」龐涓心下稍有舒展,覺得自己也只
能這樣了。
  「好!」魏惠王慷慨激昂,「本王決意展開中原大戰,完成大魏一統大業。自今日起,我
魏國大軍兵分三路:西路由龍賈老將軍率河西守軍,加強對華山、桃林、洛水諸要塞之防守,
秦軍妄動,立即痛殲。東路由太子申和公子卬率軍八萬,抵禦齊國援兵。中路大軍二十萬,由
上將軍統帥,半月後對趙國大舉進攻,務求一戰滅趙!」
  「謹遵王命!」四人轟然應命。
  惴惴不安的江乙終於見到了魏惠王。當江乙在燈火輝煌的寢宮誠惶誠恐的說完楚王「聯魏
滅秦」的大計後,魏惠王縱聲大笑,「上卿啊,楚王何等肥碩,怕秦國一個乾瘦子麼?」江乙
苦笑不得,拭著汗道:「我王之意,恐秦國坐大,威脅楚魏。若魏國出兵,楚國唯魏國馬首是
瞻。」魏惠王又是一陣大笑,推開身邊女人,走出艷麗侈糜的紗帳,「請問上卿,楚國可出兵
幾何呀?」
  「回魏王,我王答應出兵十萬。」
  「以誰為將呵?」
  「令尹子吳。」
  「滅秦之後呢?」
  「魏得秦三分有二,楚得秦三分有一。」
  「若楚王中途退縮呢?不是一次了,本王何能相信?」
  「我王為天象警示,立志奮發,決意先行將淮水以北六座城池,割讓給魏國抵押。若中途
反悔,六城屬魏。若滅秦有成,再行收回。」
  「好!」魏惠王大笑,「上卿可回復楚王,請他一月之後立即發兵,從武關北上。我大魏
河西將軍龍賈從東北南下,兩面夾攻,一舉滅秦!」
  「謝,謝過魏王!」江乙沒想到如此順利,竟結巴起來。
  江乙高高興興的走了。魏惠王覺得自己瞬息之間又完成了一個大大的難題,也化解了龐涓
喋喋不休所嘮叨的危險,運籌帷幄的功業感驟然溢滿心頭,竟興奮的拉過狐姬,破天荒的向這
個柔媚可人的女人慷慨激昂的講說自己的英明決策和高遠謀劃,竟說得狐姬惶惶然不知道該如
何稱頌了。
  這時候,楚王特使的軺車正駛出安邑,奔馳在去齊國的路上。
  楚王這套環環相連的大計的關鍵在齊國,沒有齊國,楚國就等於要讓魏國牽著鼻子走。可
是江乙對出使齊國,竟比出使魏國還沒有把握。魏國雖說是一等一的強國,可魏惠王那種刻意
做作出的大國君主氣度與霸主氣魄,倒實在是外交使臣眼裡的明顯弱點,江乙很是清楚,對魏
國只要謙恭示弱,一般都不會有辱使命。可齊國這個不到四十歲的國王,卻是大大兩樣,江乙
心中實在盤算不出一套體面機智的說辭,只好準備隨機應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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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天剛剛亮,丞相騶忌就登上軺車向王宮而來。
  齊王宮在臨淄城的北面,與王宮遙遙相對的,是南面的稷下學宮,中間是一片異常寬闊的
街市,那便是名聞天下的臨淄「齊市」。所有的朝臣進宮,都得從這片街市穿過。這種都市格
局,在天下都會中堪稱獨一無二。身為臨淄大夫,騶忌當年督建王宮與學宮時,給這裡留出的
本來是一片松柏林,松柏林兩邊是王宮與學宮的車馬場,四周則是齊國官署。如此佈局,這裡
就形成了一個靜謐肅穆的王權中心,列國使臣和庶民百姓只要接近這個地方,敬畏之心就會油
然而生。誰知年輕的齊王卻大皺眉頭,站在王宮地基上指著中央廣闊的空地問,「莫非齊國錢
財多得沒處花了?要這幾百畝地大的松柏林何用?暴殄天物。這裡當建一條天下最寬闊的街市
,就叫齊市,一定要超過大梁的魏市!天下商賈雲集這裡,我等王公大臣與學宮士子不能天天
看農夫耕田,至少可以天天看見商賈民生。」於是,這片構想中的肅穆松林,便被喧囂的街市
取代了。
  建成伊始,商賈們便大感興趣。一片商市竟能和王宮比肩而立,這在當時確實是天下獨一
份!無疑表明,齊國大大的看重商人。這在飽受「抑商」之苦的商人們看來,簡直比賺錢本身
還誘人。於是,天下的富商大賈竟是接踵而來,爭相求購店面,同時又在臨淄大買地皮建房建
倉。倏忽十幾年,齊市竟然成了天下最繁華的第一大市。臨淄人口大增,百工商賈達七萬多戶
,幾近五十萬人口!齊市與魏市,大有不同處。魏市風華侈糜,多以酒肆、珠寶、絲綢、劍器
名品為中心。齊市則平樸實惠,主要是魚市、鹽市、鐵市、布市四大類。總的說來,風花雪月
,齊不如魏;實惠便民,魏不如齊。
  齊王規定:朝臣入宮,非有緊急國務,必須步行穿過「齊市」;運輸車輛與緊急軍務,可
走旁邊專門設置的車道;朝臣入宮,須得向齊王稟報街市遇到的逸聞趣事。
  騶忌的軺車進入市口,便下得車來,讓馭手將車趕走,自己從容步行入市。這時正逢早市
,除了飯鋪酒肆,大宗店舖尚都正在上貨之時,市人不算很多。三三兩兩者,多為臨淄老民中
的閒散之人。騶忌步履匆匆,心中一直在思忖如何向齊王稟報心中大事,不意眼前突然一亮,
對面走來了一個丰神俊朗的美男子!
  騶忌心中一動,拱手高聲問:「先生,可是城北徐公?」
  美男子拱手笑道:「正是在下。敢問先生高名上姓?」
  「我乃城東騶氏,久慕先生琴棋貌三絕,可否到府上請教?」
  「先生謬獎了,徐公愧不敢當。先生可是騶忌丞相?」
  「騶忌,我兄也。我正是代兄一陳敬慕之心。」
  「徐公素聞騶忌丞相氣度華美,其弟若此,方知傳聞不虛。改日定當登門求教。」
  二人正在互相敬慕之際,市人紛紛駐足觀望,嘖嘖讚歎相互議論,竟是聲聲入耳。
  「不愧齊國男中二美!天下奇觀也。」
  「要說,還是城北徐公更美一些,飄逸若仙呢。」
  「也是。要是美男比賽,我押徐公一彩!」
  「噓!那個是丞相兄弟呢,大儀雍容,誰能比呀?」
  「那是一回事麼?別瞎捧!」
  騶忌看市人漸多,便和徐公殷殷道別,分頭而去。人群還聚攏不散,望著他們的背影爭論
不休。騶忌出得街市,便到了王宮前有甲士守護的車馬場。嗡嗡喧囂的市聲被拋在三百步之後
,王宮前頓時安靜下來。步行走過一段街市,騶忌覺得神清氣爽,大步邁上十六級白玉台階,
走進王宮大殿。
  齊威王正在和大將田忌低聲商議什麼,見騶忌到來,笑道:「丞相好早啊。」
  「我王比臣更早。」騶忌深深一躬。
  「丞相早來,必有大事,你就先說吧。入座。」
  騶忌知道田忌與齊王議論的肯定是軍旅事務,加上田忌乃王族大臣,平日裡他這個文職丞
相對這種軍務歷來是「王不問,臣不說」,從不主動涉及。他從容坐到自己日常的首座前,那
是齊王左手下的一張長案,拱手一禮道:「我王,日前臣派兩路秘使查訪阿城與即墨縣政績,
使者已回到臨淄,結果卻與我王判語不同,臣特來稟報。」
  「如何不同?」齊威王淡淡問道。
  「經使者查實,阿城令所轄三城田野荒蕪,民眾逃亡,工商不振,百業凋敝。那阿城令卻
將府庫之賦稅財貨,用來賄賂我王身邊吏員,獵取美名,便官聲鵲起。」
  「如何?」齊威王大大驚訝,「阿城令,正欲重用––即墨令呢?」
  「即墨令所轄三城,田野開闢,民眾富饒,市農百工皆旺。五年之間,人口增加萬餘。且
官府無積壓訟案,村社無族人械鬥,民眾皆同聲稱頌。那即墨令勤於政事,常常微服私訪於山
野民戶,卻不善疏通,以致官聲不佳。」
  齊威王一時煩躁,「豈有此理?我齊國整頓吏治數年,竟有此等顛倒黑白之事?丞相,秘
使所查,可敢擔保?」
  「我王,這個秘使就是為臣自己。願以九族性命,擔保所言不虛。」
  齊威王沉默良久,臉色越來越難看。
  「我王,請看臣可算齊國美男?」騶忌突然問。
  齊威王與田忌都不禁一笑,「丞相真有閒心哪。你身長八尺,偉岸光華,何明知故問也?」
  騶忌笑道:「我王容臣一言。今日清晨,臣在鏡前整衣,臣妻在旁侍奉。臣問妻,我與城
北徐公孰美?臣妻笑曰,夫君雄姿英發,俊逸非凡,徐公豈能相比?臣出寢室,在正廳遇妾,
臣又問妾,我與徐公孰美?臣妾羞顏笑答,夫君天上駿馬,徐公地上狐兔耳,何能相比?臣出
門於庭院遇客人,又問客人,客人答曰,公乃人中雄傑,徐公一介寒素士子,自然騶公大美。
卻不想方才過市,偶遇徐公,兩相寒暄,臣自覺不如徐公之飄逸俊朗。市人亦圍觀品評,皆說
臣不若徐公之美。然則我王,何以臣之妻妾客人,都說臣比徐公美呢?」
  齊威王沉吟著不說話,只是看著騶忌,等他繼續說下去。
  騶忌收斂了笑容,「以臣思慮,臣妻說臣美,她是愛臣過甚。臣妾說臣美,她是怕失去臣
之寵愛。客人說臣美,是有求於臣。愛臣、怕臣、有求於臣者,皆說違心之言討好於臣。齊國
千里之地,一百餘城。宮中婦人都喜愛我王,朝中之臣都懼怕我王,境內之民都有求於我王。
可想而知,我王究竟能聽到幾多真話?」
  齊威王離席,肅然拱手,「丞相為我撥雲見日,我當不負丞相忠誠謀國。」
  騶忌深深一躬,「如此,臣請我王廣開言路,整飭吏治,固齊根基。」
  這一則寓意頗深的故事,使齊威王幾日都不能寧靜。阿城令與即墨令的果真相反麼?他真
不敢相信。整飭多年了,齊國應該是吏治清明了啊,如何竟有此等荒誕的欺瞞?長此以往,齊
國豈非要不知不覺的垮下去?想著想著,齊威王便覺得脊背發涼,悚然憬悟,戰國之世,吏治
一旦滑坡,國君不能令行禁止,就等於這個國家崩潰了!當晚,齊威王便輕車簡從,秘密來到
稷下學宮,與學宮令鄒衍秘密商談了一個時辰。次日清晨,十多名布衣士子便絡繹不絕的出了
稷下學宮,到齊國遊學去了。
  一個月後,齊市面對王宮的木柵欄被拆掉,市人潮水般湧到了王宮前的車馬場。
  車馬場中央立起了一口一丈多高的大鐵鼎。鼎下大塊的硬木材燃燒起熊熊火焰,鼎內熱氣
蒸騰,沸水翻滾。大鼎四周三層甲士圍成了一個馬蹄形陣式,只有面對王宮的一面敞開著。高
大的王宮廊柱下站滿了矛戈甲士,田忌抱著紅色令旗佇立在中央王案之前。看這場面,一定是
要發生大事情了!臨淄市人聞聽消息,萬人空巷,竟一齊聚到了王宮周圍。偌大齊市的外國商
人們也齊齊的關了店舖,湧到廣場看熱鬧。北面的王宮與南面的稷下學宮之間的廣場上,竟是
人山人海。齊市的房頂上站滿了人,學宮門前的那片大樹上也掛滿了人。
  午時剛到,王宮東廊的大銅鐘轟然撞響!
  「齊王駕到––!」內侍一聲長喝,齊威王與丞相騶忌從王宮大殿從容走了出來,肅然站
立在白玉平台的中央。左右親信吏員與內寵、侍臣們,在齊威王身後站成了兩排。他們興奮的
望著場中大鼎,相互對視著不斷的抽搐著嘴角。這些宮廷中人在這種特殊場合,痙攣式的抽搐
,便是他們的笑。對生殺誅滅這類事兒,他們是從來不出聲笑的,那是他們輕蔑這些臣子的特
殊方式。齊國的大臣們也早已經在平台兩側列隊等候,惴惴不安的望著國君,不知道今日這陣
勢對著何人?
  騶忌對齊威王微微一點頭。
  齊威王大袖一擺,走到王案前,「宣阿城令、即墨令。」
  內侍尖銳悠長的聲音便響徹了廣場,「阿城令、即墨令晉見––!」
  十六級台階下,地方大臣的隊列中走出一個大紅長袍、高高玉冠的白皙中年大臣,他神采
飛揚的朝著向他低聲祝賀的同僚們點點頭,疾步走上高台拜倒在地,「臣,阿城令田榫參見我
王––,我王萬歲––!」
  隨後的即墨令,卻是一身布衣面色黝黑且風塵僕僕,與前邊的阿城令相比,竟像一個頗為
寒酸的布衣士子。他按照常禮深深一躬,「臣,即墨令晏舛參見我王。」
  「二位站過,本王自有發落。」齊威王面無表情的離席起身,走到王案前對著廣場招手,
場中頓時肅靜下來,「齊國臣民們,朝野皆知,在齊國二百多名地方大員中,有兩個最引人注
目。一個是阿城令田榫,王族臣工。我的親信寵臣與許多大員,都說他政績卓著、勤政愛民、
阿城富庶、萬民受惠!」
  廣場上的人群頓時騷動起來,紛紛叫喊,聲若潮音。吏員隊伍中卻有許多人點頭微笑。齊
威王身後的親信寵臣們嘴角抽搐的更厲害,眼睛大是放光。田忌令旗揮動,高聲道命令,「切
勿喧嘩––,聽我王宣示––!」場中便漸漸平息下來。
  齊威王依舊面無表情,「另一個,即墨令晏舛。我的親信和朝臣們都說他不理民事、殘苛
庶民、貪贓枉法、民眾深受其荼毒!」
  場中再次騷動,轟轟嗡嗡,愈顯怒色。田忌再次揮動令旗,人群又漸漸平息了。
  「為此,本王派出二十餘名稷下學宮的正直士子秘密查訪,本欲晉陞阿城令為上卿,欲治
即墨令死罪。然則,天道無私,查訪實情正好相反!阿城令用國庫稅收大行賄賂,博取官聲政
績,致令田野荒蕪、庶民怨恨。即墨令則勤政愛民,百業興旺,民眾富庶!」齊威王喘息著頓
了一頓,掃視廣場中鴉雀無聲的人山人海,嘶啞高亢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齊國吏治整飭多年
,竟有阿城令此等國賊,竟有公然蒙騙本王的朝中吏員,本王深感痛心!為重整吏治,廣開言
路,本王曉諭:封即墨令萬戶,自即日起晉陞為齊國司寇––!」
  話音落點,廣場中民眾歡騰,紛紛脫下衣衫搖動著向國君歡呼。即墨令雙淚長流,深深拜
謝。阿城令和齊威王身後的親信們嚇得瑟瑟發抖,嘴角真正的抽搐了起來。台下吏員中也有大
汗淋漓者惶惶不安。
  齊威王冷冰冰下令,「為懲治惡吏,根除口舌殺人之歪風,將阿城令投鼎烹殺!」
  田忌令旗一揮,四名力士大步走上十六級台階,四面叉起面如死灰的阿城令,一聲號子,
驟然發力,竟將一個大活人彈丸般拋向廣場中的大鼎之內!只聽一聲尖利的慘呼,頃刻之間,
大鼎翻滾蒸騰的沸水中便泛起了白骨一具!
  「萬歲––!」「齊王萬歲––!」場中驟然歡騰雀躍!烹殺王族大臣,這在任何國家都
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它就發生在眼前,誰又能不相信?那特殊的焦臭肉腥味兒分明還在鼻息間
瀰漫,竟是深深震撼了齊國民眾和外國客商。平素為阿城令鼓吹的內侍、寵臣與官員們,早嚇
得軟成了一堆肉泥,黑壓壓一片癱跪在地,哀求饒恕,涕淚交流,更有屎尿橫流者醜態百出。
齊威王卻是毫不動心,指著這些往昔親信們獰厲的冷笑著,「本王將爾等視為親信耳目,爾等
卻將本王視作木偶。若饒恕爾等,天理何在?法制何在?上將軍,將本王劃定之人,一律烹殺
!」
  一場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酷烈烹殺開始了。
  田忌左手持一張羊皮紙名單,右手揮動令旗,喊出一個,力士們便向沸騰翻滾的大鼎發力
拋進一個––片刻之間,便連續烹殺十五名親信侍臣、十三名朝臣與地方官員!烈火濃煙,熱
氣蒸騰,大鼎內白骨翻翻滾滾。幾名甲士揮動長長的鐵鉤,不斷向外鉤出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髏
。不消頓飯功夫,大鼎旁的白骨已經摞成了一座小山!血肉腥味兒夾著滾滾濃煙,瀰漫了整個
廣場。隨著一個又一個烹殺,歡呼聲沒有了,一種不安和恐怖的氣氛四散蔓延開來,女人們開
始嘔吐,男人們惴惴不安,有人低聲的呼妻喚子,竟是悄悄的走了。衣飾華貴見多識廣的外國
商人們也連連嘔吐,掩著鼻子急忙逃出了廣場––
  齊威王卻始終站在煙霧中,鐵鑄一般,寸步未移。
  第二天,當臨淄城還飄蕩著烹殺的腥臭時,大街兩旁便張掛起了《許民誹謗令》。根據這
道法令,齊國大小一百餘座城池的主要大街,縱橫齊國全境的十餘條官道兩旁,都立起了「謗
木」。這種「謗木」與人等高,官道旁每隔五里立一塊,城池街道每隔三十丈立一塊。實際上
是在一根粗大的木柱上方,釘一塊大大的方形木板,專門供民眾在上邊或寫或畫或刻,評點官
員,抨擊時政,或提出自己的國策主張。這便叫「誹謗」。謗木寫滿,便有吏員隨時更換,寫
有字畫的謗木必須全部上繳王宮官府,不得在任何地方官署扣押。
  齊威王的這一道《許民誹謗令》,的確是廣開言路的曠古創舉!它大大激揚了齊國的民氣
,人人都覺得自己可以向國王進言。大小官吏則覺得時時有萬民督察,不敢有絲毫懈怠。事實
上,齊國真正清明的吏治,正是從「許民誹謗」開始的。但在齊威王死後,「謗木」就莫名其
妙的升高了。後來便越來越高,經過千百年演變,「謗木」竟然變成了白玉雕刻的高不可攀的
華表,「誹謗」也演變為惡意攻擊的專用詞。歷史真是萬花筒,令人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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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不到五年,齊國已經是生機勃勃,百業興旺,文明昌盛,隱隱然成為與魏國並駕齊驅的第
一流大國。這時候的齊國,朝堂大臣有騶忌、田忌、鄒衍、晏舛、段干朋等名臣名將,地方大
臣更是清明勤政人才濟濟。然更令齊國雄視天下的,卻是他們的稷下學宮。歷經二十餘年精心
培植,稷下學宮已經是名士薈萃,精英雲集,成為齊國取之不竭的人才寶庫。視人才為國寶的
齊威王,每每說到稷下學宮,便豪氣勃發,「稷下學宮收盡天下英才,齊國豈能不一統天下?」
  世間事錦上添花。就在齊國沐浴著海風崛起的時候,兩位名震天下的人物來到了臨淄。一
個是大張旗鼓堂堂正正來的,一個卻是無聲無息秘密來的。
  齊威王接到兩路稟報,精神大振,霍然離席道:「丞相、學宮令隨本王迎候大師。上將軍
安排先生便是。」田忌答應一聲,便興奮的走了,畢竟那位神秘人物對他這個上將軍來說是太
重要了。齊威王便和騶忌各乘軺車,急急趕到城外。
  臨淄南門外的迎送亭已經隆重的佈置了起來。齊威王站在亭外軺車上,遙遙望著通往魯國
的官道。大臣們則分列站在亭外,紛紛低聲議論著,顯得很是有些激動。齊國就差這麼個大宗
師,而今他終於來了!
  「稟報我王,車騎已現!」
  「丞相,隨本王迎上。」齊威王一跺腳,軺車轔轔駛上官道。
  迎面煙塵大起,一支沒有旗幟的車隊隆隆北來。遙遙可見每輛車都是兩馬駕拉,馭手全是
長衫布巾的儒生打扮。戰國時代,便是大國特使,除了騎士護衛,尋常也只有一輛軺車和兩輛
行李車。尋常名士周遊,能有一車就算是極大的排場了。這支車隊卻有十三輛雙馬快車外加一
輛青銅軺車,雖然沒有旗幟,卻也是氣勢非凡,絕非尋常學派名士可比。青銅軺車下肅然端坐
的是一個五十多歲鬚髮見白的男子,面目清朗肅穆,三綹長鬚被風吹起,顯得瀟灑凝重而極有
內涵。
  迎來的齊威王不禁高聲讚歎,「孟夫子果然不凡!」
  來者正是名動天下的孟子車隊!這位高才雄辯灑脫不羈而又堅如磐石的儒家領袖,在戰國
之間已經奔波了二十多年。像當年的孔子一樣,他的奔波使儒家的學問種子撒遍天下,但卻始
終沒有實現自己的實際追求––為政一國並以儒家理想治國安邦。但孟子沒有灰心。他堅信在
這大爭之世,天下必有他一展抱負的禮儀大邦。魏國他去過多次,原以為富庶風華的魏國最需
要儒家名士,不想魏惠王 對他奉若上賓,每天和他談天說地議古論今,卻從來不問他治理邦
國的大政方略,看樣子大有將他當作食客養起來的光景。孟子雄心勃勃,肩負中興儒家的大任
,豈容得此等難堪與尷尬?但孟子畢竟是孟子,他彬彬有禮的向魏惠王告別,說明了重新出遊
的願望。魏惠王竟是哈哈大笑,「好啊好啊,儒家博學,正是從遊歷天下中得來!本王相贈夫
子書車十輛,黃金百鎰,以資行色!」孟子內心發涼,便長長一躬,斷然離開了安邑。他久聞
齊國稷下學宮的名聲,便藉著遊學名義到齊國來了。
  「夫子,好像有人迎接?好像是大臣!」駕車的萬章頗為驚訝,高聲回頭提醒老師。
  後面車上一個弟子站起來瞭望,「啊!是齊王!沒錯,王旗,是齊王!」
  萬章知道公孫丑的眼力極好,便「吁––」的一聲挽韁停車,回身拱手道:「夫子,齊王
在官道迎接,要否下車,列隊緩行?」
  孟子微微睜開眼睛,略微思忖,「照常行進。」
  「是。」萬章向後高聲道:「照常行進,切勿喧嘩。」一抖馬韁,車隊轔轔啟動。
  官道邊的齊威王君臣卻已經下車,在道邊肅然拱手迎候。見孟子的青銅軺車轔轔駛來,齊
威王當道拱手高聲道:「齊王田因齊,恭迎夫子蒞臨––!」
  萬章機警細緻,早已經將車速減緩,此時正好將軺車停穩。孟子霍然從軺車傘蓋下站起,
深深一躬,「不知齊王在此,孟軻唐突擋駕,多有得罪了。」
  「夫子,田因齊專程來迎,非有他事。」齊威王笑著上前來扶孟子下車。
  孟子大禮拜伏在地,「孟軻何德何能,竟勞齊王迎候郊外?」
  齊威王連忙扶起孟子,爽朗大笑,「夫子學問,天下魁首,田因齊自當敬賢禮遇。夫子,
這位是我齊國丞相騶忌。這位是稷下學宮令鄒衍。」
  騶忌、鄒衍一齊拱手,「見過夫子。」
  孟子恭敬還禮,「得見二位大人,不勝榮幸之至。」
  說話間,已到迎送亭外,跪坐在大紅地氈上的樂隊奏起了祥和宏大的樂曲,孟子肅然拱手
,「齊王,此《小雅》乃天子迎送諸侯之樂,孟軻如何敢當?」
  齊威王大笑,「夫子啊,樂禮等級當真不成?好聽罷了。」
  鄒衍笑道:「夫子啊,恪守禮制,何有今日之天下?」
  孟子也豁達的縱聲大笑,「笑談笑談,孟軻又迂腐了一回。」
  孟子的坦誠爽朗,使略微拘謹的氣氛頃刻消散。齊威王笑道:「夫子遠來,車行勞頓,先
行歇息,來日我當親為夫子主持論戰大會,一睹夫子風采。」
  孟子謝過,便由稷下學宮令鄒衍陪同著進了臨淄城。
  齊威王對騶忌一揮手,「丞相,還有一位,隨我去看。」
  君臣二人輕車簡從,繞道西門進得臨淄,便到了一座清幽的府邸前。這座府邸門口沒有森
殺肅立的衛士,倒像是一座清淨的書院。要不是齊威王路上說明,騶忌真不敢相信這是威勢赫
赫的上將軍田忌的府邸。田忌是王室貴族,是齊威王的庶兄,是田氏王族中很有實力的一支。
田氏本是在姜齊內部割據成長起來的貴族勢力,奪取齊國政權後,田氏成為王族,內部卻仍然
保持著各自的地域勢力。這種地域勢力被長期默認為田氏各支脈的封地,國家(王室)和「封
地」貴族各收取一半賦稅,「封地」的官吏也是貴族推薦國君委派,既聽命於王室,又聽命於
貴族。王權強大的時候,這種「封地」與國家土地沒有兩樣。王權衰落的時候,「封地」貴族
便成為幾乎完全自治的一方勢力。期間變數,完全取決於政權勢力的此消彼長。齊國在王族封
地這一點上,與天下諸侯及魏楚燕趙韓沒有更大的不同,基本上維持在人治的框架內。正因為
如此,田忌這種王族大臣,不像騶忌這種士人出身的官員,他們即或不在王室做官,也有世襲
的封地,在臨淄依然會有很豪華氣派的生活。田忌又做了上將軍,其府邸無論豪華威勢到何種
程度,人們也不會覺得驚奇,倒是這種書院般的高雅脫俗,倒使騶忌大大的出乎預料。尋常同
朝共事,騶忌對王族大臣總是有著一種本能的戒備,一律不與這些大臣私人交往,自然也從來
沒有來過上將軍府。今日一看,對田忌的本能戒備竟是減輕了許多。
  也沒有人通報,便見大門打開,田忌匆匆迎出,深深一躬,將二人接進正廳。
  「先生如何了?」齊威王急切問道。
  「稟報我王,先生傷殘嚴重,狀況不佳,急需治療修養。」
  「太醫來了麼?」
  「太醫令親自前來,已為先生剔去兩腿腐肉碎骨,目下先生正在昏睡。」
  齊威王喟然嘆息,「一世名家,竟至於此,令人痛心也。」
  田忌思忖有頃道:「臣以為,先生入齊之事,暫且不做透露。先讓先生住在臣府療傷,痊
癒後再做計較。」
  齊威王點點頭,「先生乃我齊國人傑,務必傾盡全力,恢復先生身體。」
  「臣明白。」田忌肅然拱手。
  齊威王看看騶忌,微微一笑,「丞相啊,此人乃天下聞名的兵家名士。他能康復,乃我齊
國大幸也。丞相可知他是何人?」
  騶忌不喜歡過問不需要他知道的事,也從不對自己不清楚的事貿然開口,所以一直平靜的
沉默著。然自己也是名士根底,豈能不知天下聞名的大家?見國君相問,便笑道:「是否兵家
祖師孫武的後裔,孫臏?」
  齊威王大笑,「正是。齊國有此大才,文武兼備,何懼天下?」
  孟子住進了六進大宅,弟子們大是激動。
  據鄒衍介紹,這是齊國中大夫規格的府邸,只有對稱為「子」的學派領袖才特賜,尋常名
士只是三進宅院。孟子在鄒衍陪同下,看了一遍住宅。進大門的兩側是僕役門房,第一進是一
個大庭院,山水竹草具備,很是雅致;第二進是正廳,寬大敞亮,陳設華貴;第三進為書房琴
室,其寬闊足以擺佈他的七八車書;第四進為寢室,帳幔掩映,浴室精巧,為孟子生平未見;
第五進是炊廚房,足以讓五六名廚師一展身手;最後一進是一片後園連同一個偏院,是門客住
房,正好做孟子學生們的住處。看了一遍,弟子們是交口讚歎。孟子雖然沒說話,心裡也頗為
滿意。畢竟,這是齊國敬賢,總算是賜給自己的府邸,比魏國住在豪華的驛館感覺要好得多。
  安頓好之後,萬章、公孫丑來勸老師去看稷下學宮。孟子雖然也想看看這座名震天下的學
宮,但想想還是忍住了,「你們去吧,為師要歇息歇息。」萬章、公孫丑便高興的去了。
  稷下學宮坐落在王宮的正南。萬章和公孫丑對中間相隔的「齊市」實在沒有興趣,但穿過
街市的感覺,竟還是讓他們大為驚訝。連綿無際的店舖帳篷,比肩磨踵討價還價的市人,魚鹽
混雜的奇特腥臭,堆積如山的鐵材布帛,琳琅滿目的精鐵兵器,都是他們在任何官市沒有見過
的。匆匆走出街市,竟用了整整一個時辰!兩人不禁大為感慨,說回頭一定讓老師來走走「齊
市」,看老師有何評點?
  出得街市向南百步之遙,便是一道寬闊的松柏林帶。走進松柏樹林,陣陣清風啾啾鳥鳴,
便將身後的大市隔在了另一個世界。眼見一座高大的木牌樓矗立在夾道林木中,樓額中間雕刻
著四個碩大的綠字––學海淵深。木牌樓前立著一方橫臥於石龜之上的白玉大碑,上面刻著四
個斗大紅字––稷下學宮。木牌樓極為寬闊,最豪華寬大的王公馬車也可以直駛而進。木牌樓
兩邊各有兩名藍衣門吏垂手肅立,一名紅衣領班在門前游動。牌樓後便遙遙可見大片綠樹掩映
中的金頂綠瓦和高高的棕紅色木樓。
  萬章、公孫丑被這宏大的氣魄震懾了!走遍天下,哪個國家能將學宮建得如此肅穆恢弘?
原想稷下學宮縱然有名,也無非是學風有名而已,學宮本身無非是一片房子,能有何令人嚮往
處?今日一看,不說裡邊,僅這外觀,就和王宮、太廟具有同等的莊嚴氣勢。這種氣勢絕不是
房子庭院的大小,她意味著文明在齊國的神聖地位,這在哪個國家能做到?
  不由自主的,兩人對著白玉大碑深深一躬。紅衣執事看見,上來一拱手道:「請二位士子
出示府牌。」公孫丑恍然笑道:「啊,府牌是在這兒用的?我等新來懵懂,請諒。」說著兩人
各自掏出一張小銅牌遞上。紅衣執事看後笑道:「啊,二位是孟夫子門生,請進。要否派人帶
二位一遊?」萬章道:「多謝。不用了,我等自看方便些呢。」
  二人走進學宮,卻見牌樓大門內是一條寬闊的林蔭大道,大道兩邊是平展展的草地和樹林
,林間石桌石凳錯落有致,形成了一個一個天然的聚談圈子,激烈爭論的聲音隱約可聞。時見
長衫士子手捧竹簡在林間長聲吟誦,使人頓生讀書清修之心。林蔭大道的盡頭,卻是一片一片
的樹林與屋頂,十幾條小道網一般通向縱深。一時間,二人竟不知何去何從?正在徘徊迷惘之
中,一個年輕的藍衫士子從一片樹林中飄然而來,「二位,可是孟夫子高足?」
  「正是。在下萬章、公孫丑。閣下高名上姓,如何識得我等?」
  「我乃齊國荀況。孟夫子來齊,學宮早已人人皆知了。」士子一指林間,「二位請看,他
們都在準備和孟夫子論戰呢。」
  「原來是荀況學兄!久聞大名,也算我儒家同門呢。」公孫丑很是高興。
  「我這儒家是旁門表儒,何敢當同門之譽?」
  萬章笑道:「敢問荀況學兄,何謂旁門表儒?」
  荀況爽朗大笑,「旁門者,非孔子嫡系門下也。表儒者,取儒家學問,棄儒家為政之道也
。為此,不敢自列於儒家門牆之內。」
  「就是說,荀況兄反對井田仁政,只取治學之道?」萬章笑問。
  「時也勢也,不敢抱殘守缺。」
  公孫丑揶揄笑道:「首鼠兩端,何其狡猾?」
  三人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荀況道:「二位初來,我陪二位一遊吧。」
  三人同行,談笑風生,自是話題洶湧。相互究詰了一會兒,荀況笑道:「就此打住吧。稷
下學宮要看的主要是三個地方,爭鳴堂、大國學館、諸子學院。其餘廳堂館舍,最具一看價值
的就是藏簡樓了。你們看,前面就是爭鳴堂了。」
  走進一片樹林,但見一座大門突兀聳立!從外面看,它很像一座大庭院。大門正中鑲嵌著
四個銅字––論如戰陣。進得大門,遙見正中一座大殿坐北面南,兩側為長長的廊廳;中間卻
是寬闊的露天大場,大場中一排排長條石板上都鋪著紅氈,看樣子足足有千餘人的坐席,顯然
便是論戰的主會場。大殿口正中的木架上立著一面大鼓,兩支鼓槌懸於木架,卻竟是大筆形狀
!大殿兩側各有一方丈餘高的白玉大碑,右刻「錘煉學問」,左刻「推陳出新」,白玉襯托著
斗大的紅字,入眼便令人振奮!
  「好大氣魄,當真沒想到也。」公孫丑油然感慨。
  「我師就要在這裡,論戰天下學子?」萬章問。
  「對了。稷下學宮規矩,凡諸子名家來齊,必得舉行爭鳴大論戰。久聞孟夫子雄辯無匹,
稷下士子都想求教一番呢。」
  孫丑不禁興奮點頭,「好啊,看看你這表儒如何挑戰?」
  萬章卻是微微冷笑,「只怕稷下學宮沒幾個人能與我師對陣呢。」
  荀況卻是哈哈大笑,「天下之大,豈能讓英雄寂寞?兄台,也莫將孟夫子當作尊神也。」
說著遙遙一指,「兩位看看前邊,稷下學宮可是囊括了天下諸子百家呢,還能沒有孟夫子敵手
?」兩人見荀況豪爽可親,倒也沒有為他的狂傲生氣,隨著荀況腳步出得爭鳴堂左拐,便見遠
處大片屋舍隔成若干小區,紅牆綠瓦,樹木沉沉,極是幽靜。荀況笑道:「看,那便是大國學
館區。內中主要有周、魯、魏、楚、韓、趙、燕、宋、鄭、吳越十個學館區。」
  「噫?如何沒有秦國?」公孫丑不解。
  荀況笑了,「秦國乃文學沙漠,既無學風,又無學子,何以建館?」
  「秦國也有招賢館了,還去了不少士子呢,法家衛鞅嘛。」萬章明是提醒,暗中卻是不服
荀況「論必有斷」的氣勢。
  「文明風華,在於積累。一國文明,絕非開一座招賢館就能立竿見影的。秦國距離中原文
明,至少有一百年距離。」荀況對秦國的輕蔑是顯然的。
  「有理有理。」公孫丑憨直,竟是大為贊同。作為儒家子弟,誰對這個孔夫子拒絕訪遊的
秦國自然都絕無好感。萬章也是如此,只是不想附和荀況而已。三人邊談邊走,不覺來到又一
片館舍前。這片館舍各自建在一座一座的小山包上,綠樹環繞,大有隱居情趣。
  「你們看,這裡是諸子學院。凡成一家之言,又能開館授徒的名家,均可在這裡分得一座
獨立學堂,大則二十間,小則七八間。給孟夫子的最大,二十五間,正在收拾呢。」
  萬章有些驚詫,「諸子學院?現下,容納了多少家?」
  「現下麼,大約已經有九十多家了。天下學派,幾乎全數進入稷下學宮了。」
  萬章大是搖頭,「以我看,稷下學宮這諸子學院,卻是有些輕率。」
  「噢,這個說法新鮮,何以見得輕率?」
  「立學院者,當非天下顯學莫屬。」萬章顯出名門高徒的特有矜持,「九十多家,魚龍混
雜,豈能為天下文明之先?」
  「以足下之言,何派堪稱天下顯學?」
  公孫丑笑了,「哎呀荀兄,你如何連天下顯學都不知曉?儒墨道法四大家嘛。」
  突然,荀況放聲大笑,「啊呀呀,久聞孟夫子霸氣十足,不成想門下弟子卻也小視天下了
。請告孟夫子,二十年後,天下顯學還會增加一家,那就是荀學!」
  萬章自覺方才論斷說得不是地方,便也笑了起來,「荀況兄志在千里,萬章佩服。」
  公孫丑卻憨直笑道:「我看荀況學兄,倒有些狂妄呢。」
  荀況豁達的笑了,「好了,不爭這一日之長短了。再往前看吧。」
  「哪邊呢?」公孫丑指著三座棕紅色小樓問。
  「那就是藏簡閣。」荀況笑道,「三座木樓共藏書五百多萬卷,非但有諸子百家,連各國
政令都有專門收藏。僅憑這藏簡閣,稷下學宮也足以傲視天下了。」
  萬章感慨,「莫說學而優則仕。我看,就在稷下學宮遨遊修業,此生足矣!」
  公孫丑卻少有的露出詭秘的一笑,「敢問荀況兄,齊王將天下學子盡收囊中,卻很少用他
們入仕為政,是何用意?」
  荀況不想公孫丑有此一問,愣怔著竟不知如何回答,有頃笑道:「在下尚未想過,願聞公
孫兄高見。」
  公孫丑搖頭,「莫非,想盡聚天下大才,使別國無人可用?」
  三人哈哈大笑。荀況拊掌道,「公孫兄之論匪夷所思,妙極!」
  暮色降臨,萬章和公孫丑方才匆匆離開學宮。一路上,兩人說起魯國本來與齊國相鄰,且
為禮儀文明首邦,而今非但失去了文明大國的地位,且弄到幾乎要亡國的地步,不禁感慨中來
,唏噓淚下。回到府邸向老師講述了在稷下學宮的所見所聞和感受,孟子竟是沉默良久,喟然
一歎,「儒家遭逢強權肆虐、人慾橫流的大爭之世,自祖師孔夫子起,奔波列國二百多年,終
究未遇文明之邦一展抱負。齊國氣象,為師也看不錯,修文重武,禮賢下士。然則方今戰國推
崇強力,借重法家兵家,對我儒家多有虛禮,少有重任。齊王雖說對我敬重有加,稷下學宮更
是天下難覓的修學仙境。可是,我們究竟能否將齊國作為永久根基,目下還很難說。究其竟,
儒家是盛世安邦之學,是修身齊家之學,是克己正身之學。惟其如此,也是生不逢時之學。時
也勢也,我儒家將有一段漫漫低谷。我門同人一定要強毅精神,受得起冷遇,要像墨家那樣刻
苦自勵,方能復興儒家於盛世之時。」
  「謹遵師教,刻苦自勵,復興儒家!」萬章公孫丑異口同聲。
  「弟子們須當謹記,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
身,行弗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頗有些悲壯。
  萬章與公孫丑被老師深深的感動了,回到跨院一說,弟子們竟是議論紛紛,究詰辯駁,探
求真諦,一夜未能入睡。
  旬日之後,齊威王領丞相騶忌、上將軍田忌、學宮令鄒衍,來隆重的迎接孟子師徒正式進
入稷下學宮。進入的盛典就是特為孟子舉行的論戰大會。這是齊威王與騶忌商議好的,既表示
了對孟子的極高禮遇,又能試探孟子的為政主張。雖說天下都知道儒家的為政之道,但在戰國
時代,名家大師對鼻祖的主張作出順應潮流的修正,也是屢見不鮮。齊威王期待的正是這種改
變。
  爭鳴堂人如山海。露天庭院的長排坐席上是諸子學院與大國學館的弟子群。孟子的隨行弟
子三十餘人則被安排在中間位置。前排幾乎是清一色的成名大家––慎到、淳于髡、田駢、倪
說、尹文、宋鉼、莊辛、楊朱、許行、公孫龍等,最年輕的荀況則坐在前排末座。庭院坐席的
後一半,全部是各國前來求學的「散士」。兩廂長廊下擁擠得嚴嚴實實的,是頗有神通而又欣
賞風雅的各國商人,他們沒有資格入席就坐,只能站立在兩廊聆聽。大殿正中是齊威王君臣,
突前主案是孟子坐席。
  看看場中已經就緒,稷下學宮令鄒衍向大殿兩角的紅衣鼓手點頭示意。
  紅衣鼓手擂動大筆形的鼓槌,兩面大鼓響起密集的戰陣鼓聲,隆隆滾過,催人欲起。一通
鼓罷,司禮官吏悠長高宣:「稷下學宮,第一百零五次爭鳴大戰,開始––!」
  鄒衍走到大殿中央開宗明義,「列國士子們,稷下學宮素來以學風奔放、自由爭鳴聞名於
天下。這第一百零五次大論戰,專為孟夫子而設,乃稷下學宮迎接孟夫子入齊之大典。學無止
境,士無貴賤,諸位皆可向孟夫子挑戰爭鳴––」
  場中有人高聲打斷,「學宮令莫要空泛,還是請孟夫子講吧。」
  鄒衍抱歉的一笑,向孟子坐席拱手,「孟夫子,請!」便入了大殿西側的坐席。
  孟子環視會場,聲音清朗深遠,「諸位,儒家創立百餘年,大要主張已為天下所熟知,一
一重申,似無必要。莫若列位就相異處辯駁詰難,我來做答,方能比較各家之學,緊扣時下急
務。列位以為如何?」
  「好!」「正當如此!」場中一片呼應。
  前排一個沒有頭髮的瘦子起立,拱手笑道:「孟夫子果然氣度不凡。在下淳于髡,欲以人
情物理求為政之道,請孟夫子不吝賜教。」這淳于髡是齊國著名的博學之士,少年時因意氣殺
人,曾受髡刑,也就是被剃去長髮,永遠只能留寸髮。在「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得絲毫損
傷」的時代,截髮髡刑是一種極為嚴重的精神刑罰。這個少年從此就叫了淳于髡。他變賣家財
,周遊天下,發奮修習,二十年後回到臨淄時竟是一鳴驚人。後來便留在了稷下學宮,成了齊
威王與丞相騶忌的座上客。他學無專精卻博大淵深,詼諧機敏,急智應對更是出色,臨場辯駁
好說隱語,被人稱為「神謎」。他所說的「以人情物理求為政之道」,實際上就是他說一條人
事物理,孟子就得對答一條治國格言,實際考校的是急智應對。這對正道治學的孟子而言,雖
則不屑為之,但也是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嚴重挑戰。
  場中已經有人興奮起來,「淳于子乃隱語大師,孟夫子一旦卡住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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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4:08 |只看該作者
  萬章對公孫丑低聲道:「別擔心,正好讓他們領教夫子辯才。」
  孟子看看台下這個身著紫衫的光頭布衣,坦然道:「先生請講。」
  「子不離母,婦不離夫。」淳于髡脫口而出。
  「臣不敢遠離君側。」孟子不假思索。
  「豬脂塗軸,則軸滑,投於方孔,則輪不能轉。」
  「為政施仁,則民順,苛政暴虐,則國政不行。」
  「弓幹雖膠,有時而脫。眾流赴海,自然而合。」
  「任賢用能,不究小過。中和公允,天下歸心。」一言落點,便有人忍不住大喊,「妙對
!」周圍士子噓聲四起,示意他立即噤聲。
  「狐裘雖破,不可補以黃狗之皮。」
  「明君用人,莫以不肖雜於賢。」場中一片掌聲,轟然大喊,「采––!」
  淳于髡靜靜神,突然高聲,「車輪不較分寸,不能成其車。琴瑟不調緩急,不能成其律。」
  「邦國不以禮治,無以立其國。理民不師堯舜,無以安其心。」
  孟子此語一出,卻引起軒然大波。有人歡呼,有人反對。歡呼者自然讚歎孟子的雄辯才華
和王道主張。反對者卻高喊:「迂腐!堯舜禮治如何治國?」這顯然針對的是孟子回答的內容
。孟子弟子們立即一片高喊:「義理兼工!夫子高明!」
  淳于髡顯然不服,對場中銳聲高喝:「我還有最後一問!」場中頓時安靜下來。
  「請問夫子,儒家以禮為本,主張男女授受不親。然則不知嫂嫂落水,瀕臨滅頂之災,弟
見之,應援之以手乎?應袖手旁觀乎?」
  場中轟然大笑。一則是淳于髡的滑稽神態使人捧腹,二則是這個問題的微妙兩難。許多人
都以為,這個問題一定會使正人君子的孟夫子難堪迴避,那就等於儒家自相矛盾而宣告失敗了
。孟子弟子們頓時一片緊張,覺得這淳于髡未免太得刁鑽。
  孟子卻喟然嘆息,「儒家之禮,以不違人倫為本,以維護天理為根。男女授受不親,人倫
常禮也。嫂嫂溺水,非常之時也。非常之時,當以天賦性命為本,權行變通之法,援之以手,
救嫂出水。否則,不違人倫而違天理也。」
  淳于髡急迫追問:「既然如此,天下水深火熱,甚於婦人溺水多也,夫子何不援手以救,
而終致碌碌無為乎?」
  這顯然是在譏諷孟子一生奔波而終無治國之功。士子們一片大喊:「問得妙極!」
  孟子卻是不惱不憂,坦然回答:「婦人溺水,援之以手。天下溺水,救之以道。儒家奔波
列國,傳播大道,雖未執一國之政,卻也廣撒仁政於天下,何謂碌碌無為?若蕞爾之才者,思
得一策,用得一計,於天下不過九牛之一毛,與儒家之弘揚大道,何能同日而語?」
  「好––!」
  「釆––」掌聲與喝采聲雷鳴般響起,淹沒了孟子的聲音。
  淳于髡拱手高聲道:「孟夫子才學氣度,自愧弗如!」
  會場正中一個年輕的士子霍然站起,「孟夫子方才說到,謀劃於廟堂者乃蕞爾之才,傳播
大道於天下,才是援手救世。敢問孟夫子,天下萬物,何者為貴?何者為輕?」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似乎沒有絲毫的猶豫。
  全場不禁肅然安靜。孟子的論斷不啻是振聾發聵之音,使天下學子們大是警悟。且不說自
古以來的貴賤等級傳統與沉積久遠的禮制法則,就憑身後坐著國王,而孟子本人和所有的士子
一樣都期盼著國王重用這一點,孟子敢於如此坦然自若的講出這一論斷,其胸懷與勇氣,都不
能不使人肅然起敬。良久,場中再次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待到場中重新安靜下來,前排的慎到站了起來,「請問夫子,天下動盪,根本卻在於何處
?」慎到乃法家名士,也是稷下學宮的大宗師之一。他這一問,卻是在搜求為政之根,看孟子
如何作答,是執法?還是守禮?
  孟子朗朗一笑,「天下動盪殺戮,皆為人之本性日漸喪失。人性本善。惻隱之心,人皆有
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
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爍也,人固有之也。此
乃人之本性。人性猶水之就下。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激水攔截,可使水行於山,然則非
水之本性也。濡染以惡,可使人殘虐無道,然則非人之本性也。春秋以來,天下無道,禮崩樂
壞,人性墮落,競相為惡,致使天下以殺戮征戰稱霸為快事。此為天下動盪之根本––」孟子
這一席話顯然將天下動盪的根源歸於「人性墮落」,必然的結論就是「復歸人性,方可治世」
,顯然迴避了法治與禮治的爭端,而將問題提升到了一個雖然更為廣闊卻也脫離務實的層面。
饒是如此,還沒有說完,場中已經轟然!
  「夫子此言,大謬也!」如此公然的指責,對於孟子這樣的治學大師實屬不敬,場中不禁
一片嘩然!有人高聲憤然指責,「不得對夫子無理!」「論戰在理,不在呵斥!」
  萬章看時,果然不出所料,正是前排最年輕的荀況!萬章微微冷笑,霍然起身,「荀況學
兄,言之無物,空有嚴辭,莫非稷下學宮之惡風乎?」
  在全場側目的驚訝議論中,荀況彷彿沒有聽見萬章的責難譏諷,面對孟子激昂高聲,就像
在慷慨宣戰,「人性本惡,何以為善?惡是人之本性,善乃人倫教化。天下之人,生而好利,
是以有爭奪;生而狠毒,是以有盜賊;生而有耳目慾望,是以有聲色犬馬。若從人之本性,必
然生出爭奪,生出暴力,生出殺戮!方今天下,動盪殺戮不絕,正是人性大惡之氾濫,人慾橫
流之惡果。惟其如此,必須有法制之教、禮儀之教、聖兵之教,以使人性歸化,合於法而歸於
治。無法制,不足以治人之惡;無禮儀,不足以教人向善:無聖兵,不足以制止殺戮。明辯人
性之惡,方可依法疏導,猶如大禹治水。孟夫子徒言性善,復歸人性,將法制教化之功歸於人
之本性。此乃蠱惑人心,縱容惡行,蒙蔽幼稚,真正的大謬之言!」
  這一番激烈抨擊,直搗孟子根本,也提出了一個天下學人從來沒有明確提出過的根本問題
––人性孰善孰惡?一時間全場愕然,竟無人反應,都直直的盯著荀況!惟有孟門子弟全體起
立,憤慨相向,輕蔑的冷笑著,只等孟子開口,便要圍攻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士。
  大殿中的孟子緩緩起立,面色竟是異常的凝重,向鄒衍深深一躬,「學宮令,荀況持此凶
險巧辯之論,心逆而險,言偽而辯,記醜而博,實乃奸人少正卯再生也。子為學宮令,請為天
下人性張目,殺荀況以正學風。」
  鄒衍愕然失色,「夫子,如何如何?殺荀況?咳,稷下之風,就講究個爭鳴,如何能動輒
殺人?這––」
  場中士子們原以為孟夫子要長篇大論的駁斥荀況,都在暗暗期待一篇精闢的文章說辭。卻
不想孟子提出了要殺荀況,當真匪夷所思,不禁轟然大笑,噓聲四起。連兩廊下的商人們也騷
動起來,紛紛議論,「好生理論便是了,殺人做甚?」「買賣不成仁義在啦,老先生連我等商
人也不如啦!」「說不過人就殺人?真是霸道呢!」「是了是了,這殺人確實無理!」
  台上的孟子根本不理睬台下騷動,卻又走到齊威王坐席前,深深一躬,「孟軻請齊王為天
下正綱紀,烹殺這凶險之徒,以彰明天理人倫。」
  齊威王哈哈大笑,「孟夫子啊孟夫子,齊國胸羅四海之士,各抒己見,早已司空見慣了。
殺了荀況,你讓稷下學宮何以面對天下?筆墨口舌官司,何須計較忒多?算了算了,夫子請坐
。」一直用心的齊威王既敬佩孟子的高才雄辯,又對孟子的論證鋒芒有些隱隱不快。荀況的反
擊使他驚喜非常,心中頓時豁亮,看出了孟子的弱點所在。孟子請殺荀況,齊威王覺得他有失
大師風範,便不由有些奚落之意。
  孟子遭到回絕,心下憤然,鐵青著臉回到坐席。台下卻因此而沸騰起來。稷下學宮的士子
們憤憤不平,紛紛議論,「論戰殺人,成何體統?枉為大師!」「孟夫子若主政一國,天下士
子便都是少正卯!」「百家爭鳴嘛,動輒便要殺人,真是學霸!」「對!就是學霸!」
  公孫丑聽得不耐,高聲道:「人性本善,本為公理!」
  士子們立即一片高喊:「人性本惡––!」
  孟門弟子竟全體高喊起來:「人性本善––!」
  荀況周圍的士子們毫不退讓,對著孟門子弟高喊:「人性本惡––!」
  善惡的喊聲迴盪在稷下學宮,連綿不斷,引得前來聆聽的富商大賈們也爭吵起來,分成兩
團對爭對喊。這種坦率真誠、鋒芒爍爍、不遮不掩的大爭鳴,是中國文明史上的偉大奇觀,也
是那個偉大時代的生存競爭方式。它培育出了最茁壯的文明根基,澆灌出了最燦爛的文明之花
,使那個時代成為不朽聳立的歷史最高峰,迄今為止,人們都只能歎為觀至而無法逾越。
  論戰結束後,齊威王問騶忌田忌,「卿等以為,孟夫子如何?」
  騶忌:「孟夫子學問,堪為天下師。」
  田忌:「可惜齊國要不斷打仗,養不得太平卿相。」
  齊威王沉默良久,吩咐侍臣,「傳楚國特使江乙進宮。」
  江乙已經在臨淄等了三天,聽得齊王宣召,忙不迭帶了禮物入宮。
  齊威王淡淡笑道:「江乙大夫,何以教本王啊?」
  江乙惶恐拱手道:「齊王在上,這是楚王特意贈送齊王的禮物,請笑納。」身後侍從捧過
一支銅繡班駁的古劍遞上。齊王身邊侍臣接過,齊威王笑道:「先請上將軍看看吧。」侍臣便
捧到田忌面前的長案上。田忌乃名將世家,對珍奇兵器可說是見多識廣,然對面前這支不到兩
尺長的短劍劍鞘卻極為眼生,沉吟間右手一搭劍扣輕輕一摁,便聽「珵嗡––」一聲震音,劍
身彈出三寸,頓時眼前一道青光閃爍,劍身竟又無聲縮回!
  田忌驚訝之極,拱手道:「我王,此劍神器,臣不識得。」
  齊威王笑道:「江乙大夫,此劍何名啊?」
  江乙:「稟報齊王,此劍乃楚國王室至寶,只可惜我楚國也無人識得。楚王贈於齊王,以
表誠意。」
  齊威王悠然道:「好吧,本王收下慢慢鑒賞。哪,楚王是何誠意啊?」
  「稟報齊王,我王請高士夜觀天象,見西方太白之下彗星徑天,秦國當有極大災變。我王
之意,欲與齊國結盟,合兵滅秦。」
  「如何滅法?」田忌冷笑。
  「兩國各出二十萬兵馬,齊國為帥。」
  「齊楚相隔,走哪條路?」
  「楚國借道於齊國,出武關滅秦。」
  「對齊國有何好處?莫非齊國可以佔住一塊飛地?」騶忌淡淡問。
  「滅秦之後,土地轉補,楚國劃給齊國二十座城池。」江乙對答如流。
  田忌搖頭嘆息,「齊國多年無戰事,只怕糧草兵器匱乏不濟啊。」
  江乙慷慨道:「我王料到此點,願先出軍糧十萬斛,矛戈五萬支,良弓五萬張,鐵簇箭十
萬支,資助齊軍!」
  田忌驚訝的睜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噢?何時可運到齊國?」
  「結盟之後,一個月內運到。」江乙很是利落。
  騶忌正色問:「還有條件麼?」
  「一條,魏國若向楚國發難,齊國需與楚國聯兵抗魏。」
  騶忌田忌一齊拱手道:「我王定奪。」
  齊威王大笑:「好!楚王一片誠意,本王允諾了。丞相與江乙大夫商談盟約吧。」
  一片笑聲,皆大歡喜。隨後便大擺酒宴,騶忌本著名琴師,竟親自操琴為特使奏了一曲。
江乙想不到如此順利,高興得心花怒放,開懷暢飲,被四名侍女扶回驛館後,還醉醺醺的合不
攏嘴。
  江乙一走,齊威王三人便大笑不止。君臣三人對楚宣王的「奇思妙策」感到驚訝,實在想
不到竟有如此愚蠢的「滅秦大計」!秦國距離齊國雖然遙遠,但齊國卻從來沒有放鬆過對秦國
的監視。秦國的山東商人中齊國商人最多,而每家齊商的僱員中,都有齊威王御史府派出的秘
密斥候。他們從各種渠道送回的消息都非常及時,秦國的變化齊國君臣自然非常清楚。齊威王
君臣對秦國的強大心裡有本賬,一來,秦國的強大距離威脅齊國還很遙遠,齊國犯不著緊張;
二來,秦國強大,必將形成戰國新格局,而這個新格局有利於齊國。基本的原因是,秦國強大
首先對魏趙韓楚四國不利,四國要遏制秦國,勢必就會緩和對齊國的壓力,大大有利於齊國的
發展壯大。三來,齊國將因秦國強大,而成為天下戰國爭奪的主要力量––秦國要想對抗四國
,要與齊國修好;四國要想遏制秦國,也必須借重齊國;剩下一個夙敵燕國,也不敢得罪齊國
了。在這種格局中,齊國左右逢源,豈非大大的好事?所以,齊國對秦國的強大完全不像魏趙
韓楚四國那樣耿耿於懷,而是一副聽其自然的悠然樣子。齊威王君臣確信,齊國只會從中得到
好處!
  這不,楚國就急吼吼的找上門來要聯兵滅秦了?對楚國特使江乙的連環出使,齊威王的秘
密斥候早已經探聽清楚了––楚國先行聯魏攻秦,又怕魏國不可靠,便再找齊國這個制約力量
;楚國的如意算盤是這樣打的:滅秦利大,魏國齊國必然參加,楚國要得大利卻又戰力不足,
就得先期付出(抵押城池、援助兵器糧草)以促成聯盟;一旦滅秦成行,楚國既可收回抵押,
又可在分割秦國中爭得更多的土地人口。
  魏國高興的接受了抵押,先將六座淮北城池拿了過來。齊國自然也高興的接受了援助,先
將大批兵器糧草拿了過來。可齊威王君臣清楚極了,齊國完全可以簽定一紙盟約,但絕不會在
魏楚出兵之前主動出兵。而楚國魏國的盟約也絕不會順利成行,因為魏國絕不會賣力氣成全楚
國的美夢;不管魏楚盟約以什麼理由什麼形式散伙,楚國的六座城池都是永遠不可能收回去了
;那時候,齊國更主動,非但將接受的援助名正言順的留下,而且要譴責楚國背盟,使齊國耽
擱了其他行動從而蒙受損失,還可以進一步要求楚國賠償!
  楚宣王的這種愚蠢,如何不讓齊威王君臣開懷大笑?
  恰在這時,宮外馬蹄聲疾,駐魏國秘使夤夜回國,緊急求見!
  秘使帶來了驚人消息––魏國上將軍龐涓率領二十萬大軍進攻趙國!
  這個消息使齊威王君臣方纔的興奮消失得乾乾淨淨,驟然之間茫然無措。魏國這步棋走得
匪夷所思!究竟要做什麼?不理睬仍然弱小的秦國,卻要去滅強大的趙國,難道是要真的吞併
三晉麼?如果這個目標實現,齊國還能安寧麼?對剽悍善戰的趙國動手,這無疑是最強大的魏
國要對天下戰國正面宣戰了!一時間,齊威王君臣竟是說不出話來。
  良久,齊威王問:「如此突然?理由呢?」
  「沒有理由,不宣而戰。安邑城民情亢奮,叫嚷要統一三晉!」
  齊威王和騶忌、田忌相互對視,都現出困惑的目光。正在此時,又是馬蹄聲疾,東阿令差
人急報:魏國八萬大軍開進巨野澤北岸草地,統兵將領為太子魏申與丞相公子卬!齊威王驚愕
得說不出話來,怔怔的看著騶忌和田忌。
  田忌斷然命令,「曉諭東阿令,嚴加防守,外表如常,隨時回報軍情!」又對特使下令,
「立即從小道返回安邑,及時回報魏軍攻趙進展!」兩使匆匆離去後,田忌道:「我王,丞相
,田忌以為魏國此舉絕非尋常,而是要一戰滅趙!巨野澤八萬大軍是在防備齊國救援趙國,我
不動,他們可能也不會動。」
  齊威王驟然感到了沉重壓力。齊國正在迅速強大,和魏國的決戰遲早都會發生,但他希望
這種決戰盡量遲一些發生,齊國能夠更加強大一些,決戰能夠更加有勝算一些。要知道,魏國
畢竟是天下第一強國啊。更重要的是,戰國之世,一旦打大仗,各國都會趁勢捲入,企圖火中
取栗,非但不能指望有真正的盟友,還必須有能夠同時對付其他國家聯兵合擊的軍力。惟其如
此,延遲和魏國爭霸進而統一六國的正面決戰,對齊國極為有利。他想不到的是,魏國竟然先
動了手!雖然是對趙國開戰,但他已經驟然嗅到了齊魏對峙的濃烈氣息––統一三晉之後必然
是齊魏大戰,不想打也得打,否則就是亡國!作為一國之君,他雖然對這場大戰早有預料且沒
有放鬆準備,但戰爭就這樣在意想不到的時刻突然迫近,他還是感到大大的出乎預料,以至於
倉促間想不明白了。
  「魏國如何要陳兵巨野?料定我們一定要救援趙國?」齊威王困惑。
  「我王,不是齊國一定要救趙,而是惟有齊國有力量救趙。防住齊國,魏國就可以放手滅
趙了。」田忌不愧名將,對這種大謀劃一目瞭然。
  齊威王點頭,「已經如此了,說說,我們該如何應對?」
  騶忌:「臣以為,無論如何,當立即進入大戰準備。糧草輜重和大軍應當秘密集結,以免
措手不及。至於如何打法?要否救趙?臣尚無定策,請上將軍謀劃。」
  田忌沉吟道:「臣贊同丞相之意,即刻集結大軍糧草以做準備。趙國不弱,魏軍攻趙,也
非一日可下。如何應對,容臣細細思忖一番。」
  「也好,明日午後再議。」
  第二天,快馬急報,魏軍攻勢猛烈,兩日之內連下三城,已經直撲邯鄲!
  田忌道:「臣預料,趙國使者三日內必到臨淄求救,我王要穩一穩才是。」
  「穩一穩不難,難在我究竟如何應對。上將軍何意?」齊威王顯然還是沒有定見。
  「即或救趙,也要等到適當時機。」
  「上將軍,你要準備和龐涓一比高低?」
  「對付龐涓,臣沒有勝算。齊國有一個現成的大才,臣舉他全盤籌劃。」
  「噢?誰呀?」
  「孫臏。」
  齊威王恍然大笑,「對呀,如何便忘了先生?不過,他傷勢如何?能行動麼?」
  「一月療養,傷勢已經痊癒,只是身體稍有虛弱。先生只須調度謀劃,支撐當無意外。」
  齊威王頓時振作,「走,先去看看先生,一起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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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4:3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幽靜的小庭院裡,一輛輪椅緩緩的游動著,來到高牆下的濃蔭處,輪椅停了下來。
  椅上的紅衣人蒼白清臞,一頭長髮和三綹鬍鬚也顯得細柔髮黃,讓人覺得他很文弱,也很
年輕。只有那寬闊的前額、犀利的目光和溝壑縱橫的皺紋,隱隱顯出他曾經有過的飛揚風華和
滄桑沉淪。他專注的看著高牆下一片泥土擺佈成的「山川地形」,竟彷彿釘在那裡一般。
  他就是孫臏,一顆光芒乍現便又驟然消逝的神秘彗星!
  想到出山以來的險惡經歷,孫臏恍若隔世一般。十年前,他和師兄龐涓告別了老師鬼谷子
,便一起到了魏國。本來,孫臏要回自己的祖國齊國,龐涓的目標是去魏國。可在走到魏齊分
道的十字路口時,龐涓卻突然顯出一種殷殷之情,說不妨先順路和他一起到魏國看看,若魏國
不容人,他們就一起去齊國。孫臏幾乎是想都沒有想便答應了。魏國是天下一等一的強國,能
去魏國自然是天下名士的第一願望。孫臏原先其所以沒有這樣想,而提出了先回齊國,一則是
想先回去祭掃祖先陵園,順便再看看齊國這些年的變化;二則是隱隱約約的覺得,既然師兄龐
涓要去魏國,那麼自己最好另謀他途。畢竟,他們倆人都是兵家弟子,所學相同,在一國的任
職也必將相同,難免或多或少的有所衝突,避一避自然要好一些。孫臏還記得,下山前他們倆
人做告別遊山歸來,老師問他們準備各去何國,倆人都說沒有想好。白髮蒼蒼的老師笑了,「
既然如此,為師且與你等做個錢卜,國名先寫在這裡,有字國名一面乃龐涓所去處,無字一面
乃孫臏所去處。如何?」孫臏高興的笑了,「好,老師正好為學生解惑。」
  老師拿出了一個厚厚的魏國老鐵錢,那還是魏文侯時期第一次用鐵鑄錢,也是天下第一次
出現的鐵錢,現下已經很難見到了。老師很是喜歡這種「文侯鐵錢」,說它厚重光滑,頗有靈
性,用做「錢卜」最為上乘。正在老師閉目沉思將要擲錢之際,龐涓突然高聲道:「老師,弟
子願赴魏國!」
  「呵,也好,發自內心,便也是天意了。」老師目光一閃,卻又是散淡的笑容。
  「老師,弟子以為,同室修習,龐涓與師弟當坦誠相見,各顯本心,無須天斷。」
  「也好。孫臏呢?」
  「如此,」孫臏略微沉吟,「弟子便回齊國了。」
  老師摩挲著掌心的鐵錢,眉頭一皺,卻又突然大笑,「時也運也,終是命也。好,好,好
。你們去吧。好自為之了。」
  本來,事情就這樣定了,孫臏也沒有再多想,更沒有想到師兄對自己的殷殷相邀。當時,
他確實是被感動了。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就這樣一個偶然的原因,竟然使他本來清晰堅實的人
生軌跡突然被折斷了!
  可是,縱然現在回想起來,孫臏仍以為那時候的龐涓還沒有害人之心,只是確實對能否留
在魏國沒有信心,預先留條齊國退路罷了。包括下山前龐涓突然先行確定去魏國,阻止了聽天
由命的錢卜,無非也是私心重了一點兒而已。孫臏對師兄這種精明其實很早就有覺察,只不過
始終不放在心上。
  龐涓師兄出身寒門,父母夭壽而亡,從小被經商的叔父撫養。叔父常年奔波在外,叔母與
堂兄弟們便歧視他欺負他,使他飽受寄人籬下的痛苦與屈辱。師兄六歲那年,有一天吃飯時,
小小堂弟惡作劇的向他的飯盆裡撒了一把土。小龐涓忍無可忍,大嚎一聲,將小堂弟猛然一推
,小堂弟卻恰巧撞在了廊下石柱上,慘叫一聲,頓時鮮血滿面!叔母聞聲趕出一看,回轉身便
抄了一把菜刀,瘋狂的向小龐涓砍來!龐涓拚命逃跑,叔母拚命追趕。追到一道懸崖邊上,小
龐涓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面,呼哧呼哧喘息著高喊:「再要過來,砸死你!」瘋狂的叔母愣怔了
一下,虎吼一聲,揮舞著菜刀便衝了上來!小龐涓眼睛一閉,奮力一推那塊年久鬆動的大石,
只聽轟隆隆一聲,大石竟是夾泥帶土的滾了下去,無巧不巧,恰恰將叔母壓翻在地!小龐涓愣
愣怔怔的走到叔母面前,獰厲的吼叫著,「叫你欺負!叫你欺負!老天殺你!」揀起掉落在旁
邊的菜刀,照著叔母便連連猛砍一陣,又朝著鮮血淋漓的叔母啐了幾口,便慌忙逃竄了––及
至老師在深山裡發現龐涓,龐涓已經是一個在山林裡生活了一年多的小野人了,爬高躥低的與
鳥獸爭食。孫臏還記得,當老師有一天帶回一個那個渾身長毛的「大猴子」時,那「大猴子」
的眼光讓他渾身都起雞皮疙瘩!後來,當他知道了師兄這些身世故事後,孫臏內心不禁生出一
種深深的同情。從此,孫臏沒有與龐涓師兄爭究過任何一件利事,也深深理解了師兄酷烈的功
名之心。
  相比之下,孫臏卻是望族出身,七代之前的祖先便是赫赫有名的孫武。那孫氏祖居齊國東
阿,後又遷徙甄城,本是姜氏老齊國的書吏世家。傳到孫武,卻是酷愛兵事,便利用書吏整理
典籍的方便,將當時視為聖典的《太公六韜》與《司馬穰苴兵法》抄回苦讀。那《太公六韜》
乃周武王開國統帥、齊國始封國君姜尚所撰,可謂當時最為古老的兵學聖典。那《司馬穰苴兵
法》則是齊景公時代的名將田穰苴所撰,因田穰苴官居司馬,所以人稱司馬穰苴。這是距離當
時最近的一部兵法。孫武精研完兩部兵法,便請辭書吏之職,到齊國的上將軍府做了一名小司
馬。軍旅磨練了整整六年,見識大長,也領兵打了幾場漂亮的勝仗,可就是因為出身低微而不
能晉陞。一氣之下,孫武便逃軍隱居八年,自己寫了《兵法十三篇》。一經示人,竟是傳抄天
下,聲名鵲起。但是,孫武總感到自己沒有統率大軍的實戰功績,對於一個兵家之士,總覺得
大是憾事。為了一酬宿願,便決然南下,到了吳國。
  當時的吳王正是剛剛殺死吳王僚,而奪取王位的公子光,時人稱為吳王闔閭。這闔閭雄心
勃勃,用人不拘一格,全無貴族門第惡習。先是用著名刺客專諸殺了吳王僚,後又重用了逃離
楚國的「叛臣」伍子胥為上將軍,聞聽孫武來齊,便欣然接見。闔閭申明,「先生的《十三篇
》我已經讀過了,只是不知道先生勒兵如何?」
  勒兵,就是訓練軍隊。大凡真正的名將,第一本領就是能夠練出一支精兵,而後才是戰場
本領;不能練兵的將領,無論如何也算不得名將的。孫武自然知道這一點,那《司馬穰苴兵法
》本來就是著重講訓練士卒的。可是自己的《十三篇》卻很少專門講訓練軍兵,倒不是孫武不
重視訓練,而是認為訓練軍隊只是為將的基礎,他的志向卻是更為高遠的用兵智慧。大約闔閭
看《十三篇》少談勒兵,便要試試孫武的勒兵之能。孫武自然爽快的答應了。
  誰知闔閭卻給孫武出了個難題,要他當場訓練女人,而且是宮女嬪妃!
  當一百八十名宮女嬪妃喜笑顏開的站在孫武面前時,坐在高台上的闔閭君臣都笑了起來。
作為吳王的闔閭,明知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只是想讓孫武知道,天下也有不能「勒」之人,
不要太過自信而已。而孫武卻不這樣看,他認為只要勒兵得法,人皆可兵!方纔他就明確的回
答了吳王闔閭,「可試以婦人。」實際上,誰也沒有相信他,包括那個大名赫赫的伍子胥。
  孫武將一百八十名宮女分為兩隊,各令一名吳王寵姬為隊長,持戟站於隊首。而後孫武開
始了最基本的勒兵交代,「你們知道前心、後背與左右手嗎?」一片鶯鶯燕語,「知道也。」
孫武高聲道:「那好。我叫向前,你們都要盯住隊長的心!我叫向後,你們都要盯住前面人的
後背!向左,看左手!向右,看右手!明白了沒有?」又是一片一片鶯鶯燕語,「明白也。」
於是孫武像在軍中一樣,兩邊設置了斧鉞儀仗與金鼓令旗,又反覆將了幾遍口令,於是宣佈掄
響戰鼓,令旗一揮,高喊:「向右––!」宮女嬪妃們卻東倒西歪的笑成了一片,連高台上的
闔閭君臣也大笑起來。
  孫武高聲道:「約束不明,申令不熟,將之罪也!」便停了下來,又再三講了幾遍口令。
然後下令掄動大鼓,「向左––!」令旗劈便向左方。誰知宮女嬪妃們又是轟然大笑。孫武肅
然正色,「申令既明而不執法,吏士之罪。隊長當斬!」便喝令兩邊斧鉞手綁起兩名吳王寵姬
,推下斬首。吳王闔閭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急忙令內侍飛馬傳令,「本王已知將軍勒兵之能
,請不要斬首兩位寵姬,本王離開她們,食不甘味啊!」誰知孫武卻正色拱手道:「將在軍,
君命有所不受。」喝令立即斬首兩位寵姬。片刻之間,血淋淋的長髮人頭捧來,全場都瞪圓了
眼睛,宮女嬪妃們驚恐得竟是大氣也不敢出。孫武另換兩名年長宮女為隊長,大鼓再響,令旗
一揮,竟是步伐整齊,中規中矩,毫無差錯,直看得全場鴉雀無聲!
  孫武稟報吳王,「勒兵已成,我王請檢閱。但有軍令,這支女兵可赴水火而不避。」
  闔閭哭笑不得,「罷了罷了,我如何能看?」
  孫武淡然笑道:「聞吳王有大志,原來卻是徒好虛言,不能用其實也。孫武告辭。」
  闔閭恍然警悟,連忙站起來緊趕幾步肅然躬身,「本王錯失,請先生鑒諒可也?吳國兵事
,尚請先生不吝賜教。」
  從那時候開始,孫武便做了吳國統兵大將。可是,孫武最輝煌的戰績也只有一次,就是千
里奇襲楚國,以五六萬之眾五戰五勝,幾乎要消滅了楚國。若非闔閭早逝,太子夫差與孫武不
和,孫武也許還會有更大的功業。夫差即位後,生性恬淡的孫武便隱居了。他本是一個清醒深
思又極善於總結的高士,臨終前給他的後人留下家律:「但凡孫氏後裔,建功立業者,得止且
止,貪功者喪身。」
  孫臏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家族,有著不肯埋沒自己卻又明智散淡適可而止的傳統家風。孫武
之後的孫氏族人,其所以沒有一個天下聞名的傑出人物,不能說和這樣的家族遺風沒有關聯。
正是這種遺風,形成了孫臏謙和恬淡的性格。他從來不談自己的家世,龐涓自然也不知道他是
孫武的後裔,只是對他的淵博靈慧常常感到驚訝,常常嘆息著說:「如此兵家智慧,如何便生
在了一個與世無爭的師弟身上?」每次都引得孫臏一陣大笑。孫臏感慨師兄的苦難身世,對師
兄的處處爭先的稟性毫不感到彆扭,反而是時時事事的謙讓,因與自己性格相合,卻也沒有顯
得絲毫的做作,倒是與師兄處得特別融洽。久而久之,便有人說他們師兄弟是「剛柔相濟,天
做之合。」奇怪的是,老師卻從來沒有對他們的友情做過評判,最多只是笑笑而已。現下想來
,孫臏對老師的先知當真感到了不可思議!
  到了魏國,他們遇到了當時正在為沒有名將而苦惱的魏惠王的隆重禮遇。由於出乎預料,
龐涓是非常的驚喜,非常的激動,整整對孫臏訴說了一個通宵,全部是如何為魏國打天下的宏
大謀劃,竟沒有問一句孫臏在魏國將如何打算?龐涓的口氣神態中透露出一個鮮明的消息––
報效魏國,龐涓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魏國的軍權是龐涓一個人的!孫臏何等靈慧,自然是覺察
到了這種強烈的潛台詞。孫臏記得自己當時笑著說:「師兄啊,魏國很器重你,我看也用不著
到齊國去了。我們還是原來謀劃,我回齊國。老家族人還有許多事兒等著我呢。」龐涓高興得
大笑了一陣,「好!明日到十里長亭,我為師弟餞行。說不定啊,我們日後還要聯軍作戰呢!
」孫臏也笑了,「那可未必,倒是兩國交兵的時候多一些呢。」「哎呀,師弟。」龐涓恍然正
色問:「果真如此,你如何應對?」孫臏坦然道:「那還用說?各有其國,各為其主,私情不擾
國事嘛。」龐涓長長嘆息了一聲,「是啊,不能兩全也。」便臥在榻上不再說話了。
  也許是天意,他們的命運又一次發生了轉折。
  第二天清晨,當孫臏已經在收拾簡單的行囊時,驛館外馬蹄聲疾,沒想到竟是魏惠王親自
來到!龐涓連忙迎了出去,魏惠王卻是腳步匆匆邊走邊問:「龐涓啊,先生呢?可不能讓他走
啊。」龐涓一怔,「先生?但不知,大王所問何人?」「何人?孫臏啊!」魏惠王哈哈大笑,
「我也是方才知道的,孫臏是孫武的七世孫啊,名門大才呢,你這師弟呀,了不得!」說著已
經匆匆進門,向孫臏便是深深一躬,「魏罌敬賢不周,尚望先生鑒諒。」孫臏愕然,竟忘記了
扶住魏惠王,「魏王?這,這是何意?」魏惠王豁達的笑了,「先生啊,這些探事斥候忒笨,
本王也是剛剛知曉的,多有怠慢了。」說著便又是深深一躬。孫臏這下倒是連忙扶住,「魏王
,在下正要告辭,不知魏王所說何事?」「先生好詼諧也!」魏惠王大笑,「先生乃孫武後裔
,名門出大才,魏罌如何能放先生?請先生回宮,魏罌為先生接風!」
  孫臏恍然大悟,卻不禁生出一絲膩煩,他素來不喜歡張揚家世,更不喜歡以祖先名望獲得
器重,便淡淡一笑拱手道:「啟稟魏王,孫臏只是孫氏旁支,不敢妄稱孫武後裔。更何況才疏
學淺,比我龐涓師兄相差多矣。不敢勞魏王大駕,孫臏要回齊國料理家事去了,就此告辭。」
  魏惠王很能轉圜,拱手笑道:「先生謙恭禮讓,更見高才美德。鬼谷子門生,魏罌可是求
之不得,哪敢放走?龐涓孫臏,都是本王的佳賓,先生請。」
  龐涓一時尷尬難堪得無地自容。突然,他覺得孫臏欺騙了他,一直隱瞞著自己的顯赫家世
,卻偏偏在自己即將被委以重任時「洩露」家世,使他憑空受到冷落,其心機何其深也!剎那
之間,他對貴族子弟的本能憎惡油然而生,滿臉漲得通紅!但是龐涓死死的咬牙忍住了,他知
道,這正是自己的又一個懸崖時刻,必須忍耐。他長長的喘了一口粗氣,藉著魏惠王的話頭,
上前挽起孫臏的手笑道:「師弟,走啊。魏王求賢若渴,師弟如何自居清高,卻是少了禮數?
」魏惠王高興的笑了,「然也然也,龐卿端的豁達。先生請。」
  孫臏只得去了,心裡卻老大不舒坦。
  魏惠王大是高興,席間立即正式冊封龐涓為上將軍,孫臏為上卿。在魏國,這兩個職位的
爵次是同等的,只不過上將軍是軍權,上卿則是綜合性的國政大權,幾於丞相接近。龐涓立即
謝恩受封了。孫臏卻堅辭不受,只是答應留在魏國給師兄襄贊一段軍務,不敢受職。魏惠王雖
然老大不悅,卻也不好勉強,只得暫時拜孫臏為客卿。
  孫臏記得很清楚,那晚回來,龐涓就早早歇息了,沒有與孫臏再說一句話。孫臏卻在庭院
裡徘徊了半宿,直到刁斗打了四更,才去了臥榻躺下。
  為了扶助已經被封為上將軍的龐涓盡早站穩腳跟,然後自己也可以安心離開,孫臏全力為
龐涓贊劃軍機,有時即或當著魏王,也直言不諱。想起來,陰謀就是在這時候開始孳生的。陰
謀開始的細節和過程,在孫臏的記憶中已經不清楚了,可以說,那是被後來的巨大災難所帶來
的痛苦淹沒了。他睿智明晰的心海裡,惟獨留下了兩片深深的烙印––魏惠王不想讓齊國擁有
與龐涓相匹敵甚至超過龐涓的兵家大才,這是陰謀的根基;龐涓對他的才華,甚至對他的家世
的忌憚,以及對他的「深沉心機」的憎惡,是陰謀的枝葉。沒有魏王的默許,龐涓不可能對他
這樣的名家實施公然的陷害和殘酷的臏刑!沒有龐涓的攛掇權術,魏惠王則不可能視他為「魏
國的威脅」。
  在被監禁並被殘忍的挖掉膝蓋骨時,孫臏對陷害陰謀都一無所知。突然降臨的災難,使他
的心智完全懵懂了。他的狂亂失態、呼天搶地與語無倫次的辯解,自然的被當作「驚嚇失心」
––瘋了!真是上天祐護啊。否則,陷害必然還將繼續,直到他生命消失。從龐涓輕蔑的大笑
中,孫臏突然悟到應該繼續瘋下去。於是,他真的瘋了,沒有冷暖,沒有饑飽,沒有廉恥,沒
有尊嚴,像豬,像狗,像乞丐,傻漫漫直愣愣的遊蕩著。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他的天賦智慧與無與倫比的悟性神奇的復活了。當他在寒風料峭的
冬夜,遙望著深邃蒼穹燦爛的星斗時,陰謀的孳生伸展,竟像圖畫一樣活生生的展現在眼前!
一切都是那樣清楚,就像他對戰場風雲的洞察。他的智慧告訴他,面對陰謀迫害,他只有以堅
韌的意志和最荒誕的方式求得生存,伺機逃走。
  十載寒暑,終於被他等到了一個機會,齊國使臣將他秘密的帶出了魏國!
  「先生,齊王看望你來了。」
  輪椅轉了過來,孫臏看見田忌和一個紅衣高冠的人站在院中,那肯定就是赫赫威名的齊王
了!還沒等孫臏行禮,齊威王已經走過來深深一躬,「先生受苦了。」孫臏拱手做禮,「病殘
之軀,不能全禮,我王恕罪。」齊威王豁達的笑了,「先生不必拘於俗禮。從今日開始,先生
不必對任何人做禮。」眼睛一瞄,卻看見了旁邊的「山川地形」,驚訝笑道:「敢問先生,這
是觀賞麼?」田忌走過來一看,也大為驚訝,「先生何時所製?」孫臏微笑道:「閒來無事,
我指揮兩個使女堆砌的。」
  「我王,先生做的是魏國山川地形!」田忌興奮的指點著。
  齊威王仔細一看,恍然大悟,「先生在揣摩戰事?」
  「習兵之人,陋習也。」孫臏謙遜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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