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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一 黑色裂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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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5:5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雨雪霏霏


【第一節】

  大典完畢,秦孝公突然感到了深深的睏倦。
  紅日臨窗,國君竟然還不能醒來。黑伯在廊下猶豫著要不要喚醒國君?思忖片刻,黑伯終
是拿定了主意,走進大門,靜靜守在寢室門口的縱橫要道上。咸陽的國府宮殿比櫟陽擴大了幾
乎十倍,政事堂、書房、寢室各自在一個小區,寬敞得令人覺得空曠。黑伯一下子還有些不習
慣,反倒覺得櫟陽的小庭院更為溫馨緊湊一些,書房寢室政事堂緊緊相連,他只要往書房門口
一站,全部要緊的物事都可以照看過來。如今不行了,不想讓人打擾國君難得的酣睡,就須得
守在寢室的第一重門外,這樣一來,國君如果醒來他就不可能隨時聽見。看來,宮中的內侍與
侍女還得增加,現下這幾十個人顯然是忙不過來了。最可惜的是,太后的寢宮也遠了,單獨的
一片園林,又隔著幾條宮巷,要像在櫟陽那樣將難為之事隨時報告太后,也不行了。公主瑩玉
也出嫁了,回宮的時候竟是越來越少。國君始終也沒有大婚,連個統管後宮的國后也沒有。偌
大的宮中,便只有黑伯連東帶長,整日陪在國君身邊。
  「黑伯,君上用過早飯了?」
  黑伯回頭一看,「參見商君。君上勞累,今日尚未醒來,商君是否稍等?」
  商鞅思忖有頃,「黑伯,可曾讓太醫給君上看過?」
  「沒有。君上從來不喜歡無事把脈。」
  「黑伯,你去傳太醫來,最好看看。君上可是從來都早起的。」
  黑伯醒悟點頭,快步去了。片刻之後,太醫便匆匆趕來了。衛鞅讓太醫等在門外,吩咐黑
伯先進去看看。黑伯輕步走進,片刻之後又急忙出來招招手,衛鞅和太醫便連忙跟了進去。黑
伯掛起大帳,只見寬大的臥榻之上竟然瀰漫出一股隱隱熱氣,秦孝公面色赤紅,顯然在發熱昏
睡之中!太醫上前把脈片刻,從隨手藥箱中拿出一包銀針,熟練仔細的扎進了六處穴位。大約
小半個時辰,秦孝公臉上的紅潮消退,顯然是清醒過來了。太醫退出銀針,走到一旁去開藥方
。商鞅見秦孝公清醒過來,連忙上前問:「君上自覺如何?」秦孝公笑道:「沒事。昨夜大約傷
風了。」說著就坐了起來,腳方著地,又是一陣大汗淋漓,驟然間竟是面色蒼白。太醫急忙走
過來道:「君上受風寒侵襲甚深,宜安臥休憩數日,容臣醫從容調理才是。」
  秦孝公揮揮手,「無甚大礙,你下去吧。」說著就站了起來。
  黑伯連忙上前扶住,「君上,還是臥榻休憩吧。」見秦孝公不語,深知國君個性的黑伯便
不再說話,扶著他走向隔間去沐浴梳洗。
  商鞅走近太醫,低聲問:「君上為何發熱?有它疾麼?」
  太醫躬身做禮,答道:「啟稟商君,寒熱之疾,百病淵藪,在下一時尚難斷定。然君上宵
衣旰食,起居無度,長此以往,必有大患。」
  商鞅點頭,「你將藥方留下,回去召太醫們議診一番再說吧。」
  「是。」太醫匆匆走了。
  商鞅踱步思索著,方才進宮時還明朗愉快的心情,此刻突然有些惆悵。
  慶典之後,他也是覺得寬慰了許多。變法、遷都、收復河西,這三件大事的任何一件,都
足以使一個臣子成為秦國大功臣。他竟然在二十年中同時完成了三件大事,親手將一個貧弱愚
昧的西部諸侯變成了一個富裕強大的一流戰國,封君領地,權兼將相,達到了人臣功業的極致
。人生若此,夫復何求?他油然想到了一個古老的問題,大功之後如何走完後半生?孔夫子將
人生劃分了五重境界,「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從心所欲
不越矩」。自己已經四十有二了,功成名就,聲威赫赫,可是做到「不惑」了麼?歷來的功業
名臣,面前都有共同的困惑,是繼續走完權臣功業的道路?還是急流勇退全身自保?前者是一
條充滿荊棘危機四伏的道路,它的艱難與危險,甚至遠遠勝過建功立業時期。功高自危,這是
無數功臣的鮮血鑄下的古老法則。遠有文仲、范蠡,近有田忌、孫臏,都活生生的證明了這條
古老的法則。同是大功臣,文仲不聽范蠡勸告,堅持在國輔政而被殺害;范蠡斷然辭官,隱退
江湖而逍遙終生;田忌不聽孫臏勸告而受到陷害,被迫逃離齊國;孫臏卻隱退山林撰寫兵書,
明智的避免了最危險的功臣末路。商鞅對這些興亡榮辱的典故再熟悉不過,他在班師咸陽的歸
路上,就已經開始想這件事了。
  商鞅選擇了功成身退。
  他要辦的事太多了,首先是對白雪的愧疚折磨得他良心無法安寧,他要用後半生的激情去
安撫補償那顆流血的心。其次,他要靜心總結自己的變法心得,撰寫一部超過李悝《法經》的
法家經典。再者,還要回到故國尋找父母的墓地,為他們建一座可以安享祭祀的陵園,以盡自
己從來沒有盡過的孝道。更重要的是,他還想收三五個學生,將他們教成出類拔萃的法家名士
,讓自己的法家思想更為發揚光大。他還想與白雪、瑩玉並帶上弟子們重新遊歷天下,像孔子
孟子一樣在列國奔走一番––所有這些事,都有待他辭官之後才能去做。
  對於國事,他是放心的。他要辭官,絕非因為秦孝公是越王勾踐那種「唯知共患難,不能
同享樂」的國君,更不是齊威王那種表面英烈實則耳根很軟的國君。秦孝公的膽略、智慧、意
志、品格,堪稱千古罕見,否則也不會與他這樣凌厲冰冷的權臣肝膽相照,更談不上他的建功
立業。他從來傲視天下,惟獨對秦孝公是真正的折服。二十年來,他始終有一個鮮明的感覺,
秦孝公是泰山,他只是泰山上的蒼蒼松柏,沒有這堅實的萬仞高山,就沒有凌越絕頂的蒼松翠
柏。他相信,終秦孝公之世,他衛鞅決然沒有任何功臣之難。選擇隱退,恰恰因為他對秦孝公
,對秦國的未來完全放心。秦孝公比他長一歲,同樣是正當盛年,只要再撐持二十年,甚或十
年,秦國將對山東六國占壓倒優勢。
  今日進宮,商鞅正是要對秦孝公交代國事,提出自己隱退的請求。
  但是,秦孝公的「熱病」,卻使商鞅猛然悟到了一個長期忽略的事實,秦孝公的身體與儲
君太子的下落!秦孝公的身體果然沒有隱患麼?看來不是這樣。若果然有隱患,太子的事就應
當早日著手了。這些事商鞅從來沒有想過,他認為只有四十三歲的秦孝公,完全有時間有能力
從容的處置好這些基本大事,而且,秦孝公處置這種事情的能力要遠遠超過商鞅自己。可是,
秦孝公卻恰恰對自己的「熱病」沒有絲毫警覺,自然也不會去想相關問題了。一想到這裡,商
鞅心裡就猛然感到沉甸甸的。
  「商君,來,你我今日痛飲一番。」秦孝公沐浴出來,精神大振。
  商鞅笑道:「君上高熱方退,還是不要飲酒吧。」
  「哪裡話來?」秦孝公爽朗大笑,「我這發熱是喜病!當年一打勝仗一高興,就要莫名其
妙的熱一次。這回呀,大捷遷都,雙喜慶典,就大大的熱了一回。我看呀,這不是病,是上天
怕我糊塗,讓我將糊塗撂在睡夢裡算了。黑伯,上酒!大喜大捷,豈能不一醉方休?來,這是
你最喜歡的趙酒!」
  商鞅也大笑起來,「君上,秦國終於也有趙國貢酒的一天了!好,只此一罈。」
  「豈有此理?」秦孝公笑道:「本來昨夜就要請你和瑩玉來共飲,不想回來就昏睡過去。
今日你來正好,我們多久沒有暢談暢飲了?二十年?對,二十年!來,乾!」
  商鞅一陣激動,「君上––」舉爵一飲而盡。
  「商君啊,二十年前,我們可是暢飲暢談了三天四夜哪。從那時候起,你我就攜手並肩,
就挑起了興亡重擔,榮辱與共,艱辛備嘗。此中甘苦,何堪對他人道啊。」秦孝公喟然一嘆,
眼中竟是淚光瑩然。
  商鞅也是兩眼潮濕,「君上,臣心中始終銘記那句誓言。」
  「變法強秦,生死相扶!」兩人不約而同的念誦著,舉爵相碰,慨然飲盡。
  「生死存亡,不堪回首。商君啊,有幾次,我都覺得支撐不住了。至今想來,猶覺後怕也
。」
  「二十年與君上風雨共舟,臣時常想起孟夫子為人生立格之名言: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
移,富貴不能淫,此真丈夫也。此格,君上當之無愧。」
  秦孝公大笑起來,「哪裡?我倒覺得,此話是孟子專為商君說的。」
  「不。唯君上能當之無愧。」
  「那就別謙讓,都是!」兩人同聲大笑,又是一飲而盡。
  秦孝公置爵沉吟,「商君啊,你說往前該如何走?總還是能活幾年吧?」
  商鞅心中一震,臉上卻是一片微笑,「臣當問,君上之志若何?」
  「強國之志,未嘗有變。」
  「國已強盛,敢問君上遠圖何在?」
  秦孝公思忖有頃,輕聲的,「商君是說,秦國可統一天下?」
  「可與不可何足論?君上,可有此遠圖大志?」
  秦孝公不禁默然,大飲一爵,「商君以為,你我此生,可成得此等大業?」
  商鞅搖頭,「君上,天下紛擾割據六百年,一統大業,自是萬般艱難曲折。若君上與臣再
有三十年時日,或許可成。然則,若天不假年,也就非一代之功了。商滅夏,歷時兩代。周滅
商,歷時三代近百年之久。秦國由弱變強,用了二十年。然若東出函谷關,與六國爭天下,直
至滅六國而一統天下於秦,當有數代之不懈奮發。以臣預測,至少需三代以上較量。此中關鍵
,在於君上是否為後世立格?」
  「此乃吞吐八荒之志。有何國策可以確保?」
  「堅守法制,代有明君。」商鞅顯然經過了深思熟慮。
  秦孝公默然沉思良久,感慨長嘆,「商君啊,今日一席話,你將我面前的迷霧撥開了。堅
持法制難,代有明君更難啊。就說太子嬴駟吧,十幾年不見他了,也不知他變成了石頭?還是
煉成了精鐵?」
  「君上,」商鞅覺得到了坦誠直言的時候,「臣以為,君上雖正在盛年,亦當慮及旦夕禍
福,及早為秦國未來著想,召回太子,使其熟悉國事,確保後繼有明君。此乃國家根本,望君
上明斷。」
  秦孝公望著窗外,一聲沉重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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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6: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正是盛夏酷暑的時節,南山的山腰小道上,一個黑衣少年匆匆不停的趕路。
  嬴駟被公父的憤怒嚇壞了,回到太子府,立即向右庶長交了太子印信,又辦理了遊學士子
的關文,天不亮便出了櫟陽南門。他只有向南向西兩條路可走。東面、北面都是被魏國佔了的
河西之地,根本不能去。西部倒是秦國的老根,但是那需要一匹好馬,否則真有可能被困在地
廣人稀的山野裡。想來想去,只有向南了。
  出得櫟陽,高聳的青山就在眼前。嬴駟一鼓作氣,想趕到南山再歇乏,誰知走了整整一天
,才到得南山腳下。這裡空曠寂涼,竟是舉目不見人煙。嬴駟已經走得渾身酸疼,趴在清清山
溪旁大喝了一陣清水,便躺在一塊光滑的大石上囫圇睡去。半夜忽然醒來,渾身竟被蚊蟲叮咬
得奇癢難忍,一陣亂抓亂摳,身上已經滿是血絲。想爬起來趕路,卻聞深山裡陣陣狼嗥虎嘯,
嚇得不敢動彈。腳板又疼得火燒一般,脫去皮靴布襪一摸,腳板竟全是大大的血泡!嬴駟不知
如何是好,只有咬著牙硬撐。好容易捱到天色微明,啃下一個隨身攜帶的乾餅,便咬著牙又站
起來上路了。日近正午,走進了南山腹地的主峰,遙遙南望,只見大山層疊連綿,彷彿一根根
支撐藍天的巨柱。山道上行人稀少,偶有過客,也是三三兩兩的楚國商人。嬴駟生怕天黑出不
了大山,不敢耽擱,用短劍砍了一根樹枝削成木杖,拄著一瘸一拐的繼續上路。再往南走了一
程,山勢開始變低,儘是曲曲折折的下山小道,走得一陣卻又是上坡,爬上了一座小山,已經
是日頭西斜了。往下一看,嬴駟卻高興得大叫起來!
  山下是一片河谷,樹林中冒出縷縷炊煙。山坡上散佈著一片一片的金黃穀田,竟沒有一塊
荒蕪的禿山。河谷之中也是田塊整齊,隱隱可聞雞鳴狗吠之聲。
  嬴駟顧不得細看,便拄著木棍瘸下山來。到了谷底,卻發現這裡竟是世外邦國一般!林木
茂密,綠草如茵,牛羊悠閒的在河邊自由吃草,竟無一人看管。啾啾鳥鳴,陣陣花香,一條小
河嘩嘩流淌。河畔山腳的石屋點綴在一片片的小樹林裡,就像一副山水圖畫。嬴駟不禁愣怔半
日,向離得最近的一排石屋走去。穿過一片小樹林,便見一圈低矮的石牆,中間門樓挺高,大
門卻是洞開,庭院裡一個中年女人正在理桑葉。
  「敢問大姐,這裡是秦國,還是楚國?」嬴駟小心翼翼。
  女人抬頭,咯咯咯笑個不停,「喲!你是從山上滾下來的吧,昏了頭不成?楚國遠呢,這
兒是秦國,商於縣黑林溝,知道麼?」女人說著,放下手裡的桑籃站了起來。
  嬴駟恭敬的拱手道:「敢問大姐,這裡村正是誰?我想見他。」
  「喲,你可算找對了。我家夫君,就是村正,一會兒就回來。我還沒問,你是何等人?咋
個稱呼你?」說話間,女人打量著這個蓬頭垢面雙腳流血的年輕人,一副驚訝的神情,似乎有
幾分懷疑。
  「大姐,我乃遊學士子,叫秦庶。山道不熟,摔了幾次。」
  「我說呢,原是個小先生。請院中稍歇,我去拿茶水來。」女人反身進屋,片刻提來一個
大陶罐和幾個大陶碗,將陶碗一溜擺開,利落的挨個斟滿,「喝吧,新山茶,消暑解渴呢。」
  「多謝了,大姐。」片刻之間,嬴駟竟將五六碗涼茶牛飲而盡。
  女人嘖嘖歎道:「遊學也苦啊,小先生一定餓了呢。」回身便走進屋中,拿出了一盤似紅
似黑的軟麵餅和一塊熟肉,放到石板上,「先點點饑,再待飯時,呵。黑麵的,裡面加了柿子
,多咥幾個!」臉上竟是憐惜有加。
  嬴駟道一聲謝,便風捲殘雲般吃光了麵餅熟肉,見女人靜靜的看著他,大覺難堪,起身拱
手道:「秦庶飢渴難忍,有失禮數,大姐見諒。」
  女人笑道:「喲,快別那樣兒,坐著歇歇吧。前些年,我也被餓怕了呢。有過路客人,想
喝口米粥都沒有,更別說麵餅和肉塊子了。這幾年呀,日子好過多了。不然,我家也逃到楚國
去了。」說著說著,女人眼圈便紅了,轉身又走到院中井口邊,三兩下便打起一桶清水提到一
塊石板上,「來,你脫了衣服,沖洗一番。我去給你拿兩件男人衣服來。」
  嬴駟還沒來得及答話,女人便進了屋子。想了想,嬴駟還是脫去了又髒又臭已被山石荊棘
掛得破爛不堪的長袍,用木瓢舀著清水向自己頭上身上猛潑,頓覺一片清涼酣暢。剛從皮囊中
拿出一塊乾布包住腰身,女人便拿著兩件衣服走了出來,「來,換上。小先生莫嫌棄,我男人
只有這件長布衫,見縣令才穿穿的。看看,合身不?」
  嬴駟穿上長衫,雖略顯寬大,卻是乾爽風涼,大覺舒坦,不由深深一躬,「多謝大姐,秦
庶容當後報。」
  「喲,說哪兒去了?老秦人都是熱腸子直性子,小先生不知道麼?」笑著說著又是一番打
量,「嘖嘖嘖,小先生還是個俊氣後生呢。這麼年輕就出來遊學,父母放心?」
  「父母?」嬴駟搖搖頭,「母親早去了。父親,不要我了。」
  「啊?為個甚來?」
  「父親嫌我學業不前,趕我出門,遊學天下,增長見識。」
  「嘖嘖嘖,」女人大為感嘆,「嚴父呢。也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嘛。哪像我那兒
子,就能種地當兵。」
  「大姐,你兒子當兵了?他,不怕當兵打仗麼?」
  「咳,那個憨貨,明日就要走了。」女人抹著眼淚,臉上卻是明亮的笑容,「怕當兵?那
是早年的事了。現今庶民當兵,殺一個敵兵,官府就給一級爵位,男人們都爭著搶著打破頭了
。連老頭子們都想去呢。」
  「老頭子?老人,也想當兵?」嬴駟大為驚訝。
  「想,想得厲害呢。」女人笑著說著,「老頭子們打了半輩子仗,就想圓個爵位夢,改換
門庭嘛。早年,山裡人都是賤民隸農,當兵有份。可立功再多,也是老兵頭一個。能保住命回
鄉過窮日子,就算萬幸了。如今呀,山民都除了奴籍,誰不想掙個爵兒?誰不想榮歸故里風光
一番?只可惜呀,官府不要老頭子,你說他們憋氣不?」
  「哪?如何是好?」嬴駟竟有些著急起來。
  「別急呀你,現今這官府,就是有辦法。非但獎戰,還獎耕呢。農戶納糧,超過官定數兒
一倍,也賜爵一級呢。老頭子們當不了兵,就可著勁兒侍弄莊田,比侍弄女人還上心哩,勁兒
大著呢。」女人咯咯咯笑著,說得神采煥發。
  「哪?有人得爵位了麼?」
  「咋個沒有?我們黑林溝四家爵位了呢。三家『公士』,一家『造士』。你識得字,門口
瞧瞧。」女人驕傲的指指新修的高大石門。
  嬴駟進門時飢渴困乏,沒有留意,此時連忙走到門口一看,卻見門額正中四個大銅字鑲嵌
在雪白的藍田玉裡––國賜造士!轉身向女人深深一躬,「秦庶恭賀大姐了。」
  女人笑得臉上綻開了花兒,「好!大姐受這一拜。你還是個白身士子嘛,不違禮數呢。」
  「你是何人?因何到村?」一個沙啞的嗓音從身後門口傳來。嬴駟回身,卻見一個五十歲
上下的粗壯男人大步走來,手中提著鐵耒,身上穿著短打黑布衣,上下打量著嬴駟。
  女人笑道,「黑九,這位是遊學士子,正在等你呢。小先生,這便是我家夫君。」
  嬴駟謙恭的深深一躬,「士子秦庶,參見造士大人。」
  「哎哎哎,」黑九急忙扶住,「說是那麼說,當真行禮不成?來來來,快進來坐。」將嬴
駟拉到院中石案前坐了,粗聲大氣對女人嚷嚷,「快弄飯咥,有事等著呢。」
  女人笑問:「兒子呢?他不咥?」
  「咳,他們十來個要走的小子,纏住了老兵頭黑三,要聽軍中規矩,還要練功,喊他不動
。別等了,我和先生先咥了。先生坐坐,我沖一下子。」說著,便打起一桶水沖洗起來。
  片刻之間,女人已經將一大盆燉山豬肉、一大盆涼拌青葵擺了上來,又端來一盤熱騰騰的
麵餅和兩碗米酒,「小先生初到,嘗嘗自家釀的米酒。」
  黑九嘿嘿笑道:「好好好,有酒就好。來,先生請。」
  嬴駟和黑九碰了一下,一口氣喝下了那清涼滲脾的米酒,拱手道:「村正,我已經在商於
官府記名遊學,請村正關照。」說著從皮袋中拿出關文。
  黑九接過端詳,「我只識得這紅色大方印,行了。依照新法,士子遊學,所到處免金而食
,就是不許講《詩》論《書》,知道麼?其餘你自己看著辦,有為難處就對我說。來,咥飽!
」黑九還過關文,大吃大喝起來。
  「村正放心,我不會《詩》《書》。我習農學,查勘山川而已。」
  「那就住我家裡吧。兒子一走,正好,有一間房子空著呢。」
  「多謝村正。」嬴駟很高興,他能看出來,村正一家厚道豪爽,令人放心。
  吃過飯,天色已經暮黑,村正便匆匆出門了。女人還沒收拾完,嬴駟便靠在石板上睡著了
。一覺醒來,滿天星斗就在頭頂眨眼,谷風習習,很是涼爽,竟全然沒有山外的炎熱酷暑。坐
起來一看,身下一張大草蓆,身上一塊粗布被單,石枕頭旁邊放著自己隨身不離的皮袋,原來
自己就睡在院中!聽聽屋中似乎沒人,嬴駟不禁有些害怕起來,拿起皮袋翻開,一樣物事不少
,不禁長長吁了一口氣。正在此時,遙遙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音,還伴隨著一片笑語喧鬧。
他霍然坐起,走到正屋前輕聲叫道:「黑嫂。大姐。」卻是沒有人應答。
  想了想,嬴駟便背起皮袋,悄悄出門,循聲向村中走來。
  穿過一片小樹林,便看見小河邊的打穀場上紅光閃爍人聲鼎沸。嬴駟心中驚訝疑惑,莫非
有亂民暴動?!他從皮袋中輕輕抽出短劍,悄悄的爬上林邊一座土丘,小心翼翼的向打穀場張
望。但見場中一排皮囊鼓風爐噴出三五尺高的火焰,十幾名赤膊壯漢掄著大錘正在叮噹錘打。
圍觀的男女老幼熙嚷喧鬧,黑九夫婦的聲音特別響亮。這是做甚?不是打造兵器麼?對,絕不
是打造農具的樣子。嬴駟不禁大疑起來。秦國素來缺鐵,鐵料鐵器全數由官府控制,連菜刀也
是櫟陽的國府作坊打造好登記售出,如何這小小山村,竟然打造起了兵器?難道衛鞅新法允許
民間私鑄兵器了?即或如此,鐵料哪裡來的?莫不是楚國偷運鐵料過來,在這裡製造民亂?果
真如此,我可要立即回櫟陽!
  正在思緒緊張紛亂之際,卻見場中鐵工將紅光未斂的兵器塞進水甕,頓時騰起大團大團的
熱氣。片刻之間,兵器從水甕抽出,略經鍛打,便交給旁邊的鐵工開刃。開刃後又立即交給下
手的七八個老人在大石上磨起來。一頓飯工夫,一排明光閃耀的長劍便擺在了爐前的大石板上!
  嬴駟不禁大為吃驚,便想偷偷離開這個山村。正在這時,卻聽到黑九的高聲大嗓,「縣工
為黑林溝立功,多謝了!」縣工?如何還有官府工匠?嬴駟更是驚疑,便想看個水落石出。這
時只見場中一個黑衣人拱手道:「黑林溝大義鑄劍,繳五十石餘糧換來鐵料,又請縣府督造,
守法助國,乃有功義舉。本工師當稟明縣令,為黑林溝父老請功!」
  一個白髮老人高聲道:「咱是為自家兵娃子有個趁手傢伙,多殺幾個魏狗,立功掙爵兒!
又不是咱上陣,冒個甚功?」
  全場轟笑,一片亂喊:「對!兵娃子們立功就行!」「咱土疙瘩要功做啥?鳥!」
  黑九高喊:「兵娃子們,好好跟姑娘道個別,明早上路。散了!」
  「噢––!散了––!」一片喊聲中,青年男女們便三三兩兩的隱沒到樹林裡去了,場中
只剩下老人家長收拾場子,招呼工匠們吃喝。嬴駟一陣輕鬆,連忙爬下土丘,回到黑九院中倒
頭便睡。朦朧中只聽黑九夫婦的屋中一直在說話,夾雜著隱隱的哭聲笑聲,直到東方發白。
  清晨起來,黑九夫婦已經做好了一頓豐盛的飯菜。嬴駟明白,那是專門為兒子餞行的。黑
嫂眼睛紅紅的,卻又興奮的忙進忙出,全然不像悲傷的樣子。黑九從房中喚出兒子向先生行禮
。嬴駟連忙扶住,向青年深深一躬,「兄台為國赴難,請受秦庶一拜。」
  黑嫂笑道:「喲,這是咋個講究?小先生應喚他侄兒才對呢。」
  嬴駟道:「兄台比我年長,自當尊重。請大姐許我,各叫各的吧。」
  黑九哈哈大笑,「也好,就各叫各的。你倆也做個朋友,山不轉水轉呢。」
  青年拱手道:「我叫黑茅竹,大字不識一個,高攀先生了呢。」
  嬴駟笑道:「兄台從軍,不妨去掉那個『竹』字,就叫黑茅,好聽好記。」
  黑九夫婦一齊笑道:「好好好,就叫黑茅!讀書士子,就是不一樣呢。」
  「謝過先生。」英武憨厚的黑茅樂得嘿嘿直笑。
  「好了好了,咥飯!」黑嫂指著院中長大的青石板桌,「小先生,上座。」
  嬴駟堅決推辭,將黑茅推到了上座。桌上擺了滿滿六個大陶盆,一盆燉山豬肉,一盆方方
正正的醬豬肉,一盆青葵,一盆山菜,一盆蘿蔔燉羊腿,一盆清煮整雞。黑嫂又提來一罈米酒
,給各人斟滿陶碗,自己才坐在黑九身邊。
  黑九端起了大陶碗,「來,為這小子立功掙爵兒,乾了!」
  四人大碗相碰,一氣乾下。黑嫂放下陶碗,卻眼睛紅紅的背過身去。
  黑九大笑,「哭個鳥!黑茅立了軍功,就是黑家的香火旺。還怕沒人葬埋咱這把老骨頭?
真是婦人見識。」
  嬴駟心中一動,「敢問村正,黑茅可是獨子?」
  黑九高聲大氣道:「本來不是。夏忙時老二給官府納糧,黑天山路,滾溝了。」
  「村正,不是說新法徵兵,不取獨子麼?」嬴駟驚訝了。
  「那是。」黑九慷慨高聲,「國府體恤庶民,咱庶民也得體恤國府,是不?沒變法那些年
,黑林溝一窩子隸農賤民,整天餓得娘的前心貼後背,一大半都逃到楚國去了。就有十個八個
兒子,又能咋個樣?還不是餓死凍死掙死?變法了,日子好了,逃到楚國的人都回來了,誰不
說黑林溝翻了個兒?」黑九長長一歎,「人,得有良心哪。沒人當兵,這土地,這莊園,這好
日子,能守得住麼?滿村的老頭子都要當兵,咱個獨子,就捨不得麼?」
  「可是,縣府能讓他去麼?」嬴駟不安的問。
  「老二的事,誰都不知道。我對村裡說,老二是出山幫親戚去了。哎,先生,你可不能露
底呵。」黑九神秘的笑著叮囑。
  嬴駟默默點頭,心裡竟是一陣莫名的悸動。
  黑嫂卻抹抹眼淚笑道:「別說了,黑茅去,我也沒攔擋嘛。黑茅,兒雖是獨子,陣前可不
興貪生怕死––」一句話沒說完,黑嫂已經泣不成聲。
  黑茅霍然站起,爬到地上咚咚咚給父母叩了幾個響頭,粗聲大嗓道:「爹,娘,你等放心
!兒不立功,誓不還家!」
  黑九大笑,「好兒子!有志氣!走,該送你們上路了。」
  嬴駟陪著黑嫂一起來到山口小道時,太陽已經升上了半山。只聽一陣轔轔車聲,三輛兵車
從山外駛來。黑嫂笑道:「那是縣府派來接兵的。你看,他們出村了。」只聽一陣悠長的牛角
號聲,大群村民簇擁著十二名青年出了村口,當先一幅紅布,大書「黑林溝義勇新兵」。青年
們後面,是村中小青年們抬著的十二張木案,每張木案上一罐米酒一把長劍。來到山口,黑九
向兵車前的縣吏拱手高聲道:「黑林溝十二名義勇新兵,送到。」
  縣吏拿出一卷竹簡高聲點名,查對無誤,一揮手,「新兵換甲––!」
  新兵一個個魚貫走到兵車前,從縣吏手中接過一套鐵衣,又回到木案前將原先布衣脫去,
換上黑色甲冑,頓見人人精神倍增英氣勃勃。
  黑九大喊:「老兵頭們,獻酒壯行––!」
  十二名白髮蒼蒼的老人走到案前,各自捧起那黑色的小陶罐,齊聲喝道:「黑林溝,英雄
酒!後生上陣莫回頭!」十二名鐵甲新兵鏘鏘然列隊,單腿跪地,雙手接過陶罐咕咚咚一飲而
盡,霍然站起,齊聲高喊:「飲得英雄酒,上陣不回頭!」
  黑九又大喊一聲:「姑娘們,贈劍––!」
  十二名紅衣少女噙著淚花,各自走到戀人的案前,捧起雪亮的長劍,雙腿跪地,將長劍高
高舉過頭頂。新兵們雙手接過長劍,向戀人深深一躬。
  少女們站了起來,齊聲唱起了悠長的山歌:
  君有長劍兮 守我家園
  我有癡心兮 待君回還
  兩心無悔兮 悠悠青山
  征人遠去兮 流水潺潺
  猛士歸來兮 布衣高冠
  日月無改兮 桑麻紅顏
  深情的歌聲中,新兵們拱手辭鄉,跳上兵車,轔轔遠去了。
  嬴駟眼見黑嫂搖搖欲倒,連忙扶住。望著遠去的兵車,黑林溝的男女老幼哭成了一片。嬴
駟也早已經是雙眼朦朧,心中禁不住的顫抖著。
  那一夜,嬴駟徹夜未眠,聽著屋中黑九夫婦的喁喁低語,看著夜空的滿天星斗,自己也弄
不清想了些什麼,直到天亮,才昏沉沉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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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6:32 |只看該作者
  光陰如梭,倏忽之間嬴駟在黑林溝一住就是三年。本來,他是可以早早離去的,可是總覺
得不能離開。他到秦楚邊境去了,也到商於其他縣去了,但都是一兩個月就又回到了黑林溝。
嬴駟終於弄明白了,自己是在等黑茅回來,想親自看到黑九夫婦和他們唯一的兒子的相聚。三
年中,他和黑林溝父老已經有了深厚的情誼,黑九夫婦待他又像兄嫂又像父母,使他時常感慨
不已。反覆思忖,嬴駟覺得不能再等了,他畢竟不能老死在這裡啊。他還要順著自己的路走下
去。
  這年春天,嬴駟終於決定要離開黑林溝了。
  消息傳出,村民們竟扶老攜幼的將嬴駟送到山口。這個送塊乾肉,那個送張獸皮,交口誇
讚秦庶是個知書達禮的好先生,日後一定能做大官兒。嬴駟堅決推辭了父老們的禮物,答應日
後一定再來拜望黑林溝父老。
  黑九夫婦感慨唏噓著又將他送到山口。黑嫂抹著眼淚塞給嬴駟一袋鐵錢,「兄弟呀,你兩
手空空的走了,啥也不要,大嫂我如何安心?帶上這點兒錢,路上方便些個––」黑九揉揉眼
睛笑道:「我說秦庶老弟,何必四處遊學奔走?反正黑茅也不在,我們就一家人過了。將那個
女子娶了來,分一方田,掙個爵兒,再生幾個兵娃子,多好!」
  嬴駟雙眼含淚深深一躬,「大哥大嫂,秦庶本當待黑茅兄回來再走,奈何還要完成修業。
黑茅兄榮歸之日,我一定回來。秦庶告辭了。」
  「哎哎哎,別急。」黑嫂趕上來悄聲問,「她,咋個沒來送你?」
  「誰呀?」嬴駟笑道。
  「還有誰呀?黑棗!你不要她了?還是她不與你相好了?老實說。」
  嬴駟大笑,「哎呀大嫂,黑棗是個好姑娘,可我,和她沒有事兒。」
  「你?沒有和她進過林子?」黑嫂一臉驚愕。
  嬴駟認真搖頭,嘆息道:「黑嫂,我豈敢做那樣的事,絕然不會的。」
  黑嫂輕輕嘆息,「黑棗生得美,方圓百十里難挑。可性子烈著呢,誰都知道,她只對你唱
歌兒,不理別個後生。山裡女娃兒,那就是將心給你了呢。」
  嬴駟默然,又向黑九夫婦深深一躬,大踏步走了。
  谷口外的山道上,一個紅裙少女當道而立。
  正在偊偊獨行的嬴駟不禁怔怔的站住了,良久,他深深一躬,「黑棗,秦庶走了。」便要
從少女身旁繞過。
  「慢著。」少女嘆息一聲,「秦庶,你真的不帶我走?」
  「姑娘,你我萍水相逢,秦庶漂泊無定,不敢做他想。」
  少女閃動著眼波,「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咋個不敢帶我走?」
  「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嬴駟冷冰冰的。
  少女卻頑皮的笑了,「秦庶,咋個要騙自己?你,為難麼?」
  嬴駟低頭沉默,不敢抬頭看那對熱烈真誠的眼睛。少女也靜靜的看著他,不說話。良久,
嬴駟終於開口了,「姑娘,你不知道我是誰。我,沒有資格去愛。我不知道,我的明天隱藏著
何等凶險,甚至哪一天,我會被人突然殺掉。我已經跌進了深淵,我連做一個山野庶民,自由
自在耕織田園的可能都被剝奪了。我只能,永遠與不知道來源的危險周旋下去,直到我死。姑
娘,我,不屬於我,我只能一個人漂泊––告辭了。」
  「秦庶––哥哥!」少女哽咽一聲,追到嬴駟身前擋住,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紅布包兒
,仔細打開,一隻綠瑩瑩的玉塤赫然捧在掌心!少女柔聲道:「我聽懂了哥哥的心曲。你不是
尋常人,我知道。你有那麼多愁苦煩惱,有那麼多常人沒有的心事。我想鑽到哥哥心裡去,化
開它們。黑棗甚也不怕,哥哥,帶我走吧。」
  嬴駟默默而堅決地搖搖頭。
  少女嘆息一聲,「秦庶哥哥,這是我從小吹的綠玉塤,今日送給哥哥做個念想。請大哥哥
吹一曲《秦風》,黑棗兒唱支歌兒,為哥哥送別,好麼?」
  默默的,嬴駟從少女掌心拿起碧綠晶瑩的玉塤,略一思忖,悠長高亢而又充滿憂傷與激烈
的《秦風》歌謠曲便在山谷迴盪開來!少女燦爛的笑臉上,灑滿晶瑩的淚珠兒,美麗的嗓音直
上雲中: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河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相合
  乃敢與君絕––
  少女唱完,慢慢走到嬴駟面前,猛然抱住他熱烈長吻!
  嬴駟手足無措間,少女卻猛然鬆開雙手,跑向山頭,縱身撲下了懸崖!
  「黑棗––!」「小妹––!」嬴駟嘶聲大喊著撲到懸崖邊,卻只有一縷紅布在呼嘯的山
風中悠悠飄蕩。
  嬴駟雙手抱頭,跌坐在懸崖山石上失聲痛哭。
  嬴駟在懸崖邊上哭了一個時辰,才猛然醒悟過來,拽著山石上的青籐滑下山谷,粗厚的布
衣被荊棘劃掛成了襤褸破絮,身上臉上全是道道血痕。好容易在峽谷的亂石林木中找到了少女
,卻已經是一具頭破血流的冰涼屍體了。嬴駟抱起少女屍體,跌跌撞撞的摸爬到一塊山溪旁的
平地上,奮力用短劍掘出一個大坑,四面用石塊鑲住泥土,將少女屍體平展展放進坑中。坐在
少女身體旁想了好大一陣,嬴駟又從皮袋中拿出自己的一件長衫蓋在少女身上,這才跳上地面
,找來一塊石板蓋在坑上,將掘出的泥土在坑上堆成了一個圓圓的墳墓。喘了口氣,嬴駟又用
短劍砍下一段枯樹,削去樹皮,砍去疤痕,立在少女墓前。思忖片刻,嬴駟猛然一揮短劍,大
喊一聲,右手食指頓時在地上血淋淋蹦跳!嬴駟撿起地上的血指,猛然在木碑上大書「貞烈山
女嬴駟亡妻」八個大字!字方寫完,咕咚一聲便栽倒在墓前––
  第二天,太陽照亮山谷的時候,嬴駟才睜開眼睛。一看右手,嬴駟大吃一驚,那根斷指竟
然神奇的接在了食指上,還用一片白布包紮著!再一看,身上還蓋著一件布衫,身旁還放著一
塊熟肉!嬴駟大為疑惑,翻身趴起四面張望,卻是杳無人跡。愣怔半日,對著上天長長三拜,
又對著少女墳墓拜了三拜,喝了一頓山溪水,吃了那塊熟肉,便艱難的開始爬山––
  爬上山來,嬴駟便沿著南山山麓西行,出得大散關,便向隴西跋涉。
  十年過去,嬴駟已經走遍了秦國西部的草原河谷,也走遍了被魏國佔領的河西地區。最後
,他回到了關中,來到了郿縣,住在了那個令他刻骨銘心的白村。這時候,他已經快三十歲了
,長髮長鬚,精瘦結實,膚色粗黑,地道一個苦行農事的農學士子,任誰也想不到,他就是十
三年前的秦國太子。
  又是夕陽暮色,一個肩扛鐵鋤赤腳布衣者走出了田頭,步態疲憊散漫的向白村而來。走著
走著,他倚鋤而立,木然看著暮色中炊煙裊裊的村莊。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左手提著陶罐,右
手抱著一束從田中除下的雜草,從他身後興沖沖趕上,「秦大哥,今晚到我家用飯如何?我娘
的燉羊肉美極了。反正你也是孤身遊學,一個人回去冰鍋冷灶的。」少年聰敏伶俐,一串兒話
說得鈴鐺般脆,卻又老成得大人一般。
  「那就多謝小兄弟了。」
  「咳,秦大哥客氣了。我白山在村裡,和誰都不搭界,就高興和你說話。秦大哥有學問,
老族長都說,你不是個尋常人哩。」
  「農家士子,力行躬耕,自食其力而已,尋常得很哪。」秦大哥疲憊的笑笑。
  「不管咋說,我就喜歡你,沉沉的。我白山,沒有朋友。」少年臉色暗淡下來。
  秦大哥摟住少年肩膀,「小兄弟,秦大哥做你的朋友,啊。」
  說著話已經來到村邊一個普通的磚房院落前,與村中其他宅院相比,這家顯然要貧寒一些
。少年在門外放下青草,才輕輕叩門。厚厚的木門「吱呀」開了,一個頭髮灰白卻是一身整潔
布衣的婦人站在門內,臉色平淡得幾乎沒有表情。
  「娘,這是秦大哥。」少年恭恭敬敬,方纔那活潑生氣頓時消失。
  「見過先生。」婦人稍有和緩的面色中,依舊透著一種蕭瑟落寞。
  秦大哥將鐵鋤靠在門後,深深一躬,「秦庶見過前輩,多有叨擾了。」
  「先生莫得客氣。山兒,帶客人到正屋落座。」
  白山拉起秦庶的手,「兄台,我們到大屋坐吧。」說著便將秦庶拉到坐北面南的正屋。秦
庶略一打量,便感到這間簡樸寬敞的客廳隱隱散發著一種敗落的貴族氣息。面前是磨損落漆的
長案,膝下是色澤已經暗污的毛氈坐墊,屋角一座陳舊的劍架上還橫著一支銅銹班駁的短劍,
再裡邊就是一架已經用舊布包起來的竹簡。點點滴滴,都透露著主人家不凡的往昔。
  「秦大哥,上座。我來點燈。」白山說話間將一盞帶有風罩的高腳銅燈點了起來,屋中頓
時明亮。白山又從屋角悉悉索索拖出一個紅布封口的罈子,「秦大哥,這罈老酒尋常沒人動,
今日我們乾了它。」
  門輕輕推開了,白夫人端著一個大盤走了進來,將三個帶蓋子的精緻陶盆擺在長案上。白
山打開蓋子,卻是一盆熱騰騰的燉羊腿,一盆藿菜,一盆關中秦人最喜歡的涼苦菜。一轉身,
白夫人又端來一個小盤,拿出兩雙筷子,一碗小蒜,一碗米醋,一盤熱熱的白麵餅。雖是家常
,每一樣卻都整治得甚是精緻乾淨,雪白青綠,香氣撲鼻。秦庶一看就知道,若非世家傳統,
尋常農家的飯菜絕然不會做到如此精細講究。白夫人淡淡笑道:「粗茶淡飯,請先生慢用,失
陪了。」白山小心翼翼問:「娘,我與秦大哥,飲了這罈酒如何?」白夫人略一沉吟,點點頭
走了出去。
  白山又活潑起來,拿出兩個細脖子的銅觶斟滿,「秦大哥,不是你來,娘不會讓我飲酒。
來,我們乾了!」舉觶一碰,咕咚咚飲了下去,卻嗆得滿臉通紅,連連咳嗽,「秦大哥,這,
可是我第一次飲酒,好辣!」
  秦庶也是臉上冒汗,笑道:「慚愧,我也是第一次飲酒,彼此彼此。」
  「噫,」白山驚訝,「秦大哥該三十多歲了吧?二十歲加冠大禮,必要飲酒的,你沒有?」
  秦庶搖搖頭,「我少小遊學,長久離家,至今尚未加冠呢。」
  白山嘖嘖嘖一陣,「秦大哥,你如何那麼多與人不一樣?哎,你沒覺得我家、我娘、我,
也不同於白村人?不尋常麼?」
  秦庶沉吟,「是有些不同。家道中落了,是麼?」
  「咳,不說也罷。」白山脹紅的臉上雙眼潮濕。
  「小兄弟有何愁苦,不妨一吐為快。」秦庶慨然又飲一觶。
  白山也猛然飲了一觶,長長的呼出一口氣,明亮的眼睛中溢滿了淚水,「這不是愁,也不
是苦。這是仇,是恨。我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十五年了,我與娘相依為命。那麼大的家,那
麼大的勢,那麼多的人,就那樣風吹雲散了。秦大哥,你說,你相信天命麼?」
  「小兄弟,你父親呢?村族械鬥,死於非命?」
  「不。被太子嬴駟殺死的。」白山嘶啞的聲音一字一頓。
  秦庶猛然一抖,銅觶「光!」的掉在石板地上,連忙撿起,充滿關切的問:「小兄弟,這
,這太子,為何要殺你父親?」
  「當年,白氏全族都是太子封地。那年夏收時節,我父親領著車隊給太子府繳糧。不知何
故,十幾車糧食都變成了沙石土塊。那個太子不分青紅皂白,便殺死了我父親,又狠毒的殺了
白氏十多口青壯。從那以後,白氏一族就衰落了。你說,這不是仇恨麼?」年深月久的仇恨浸
泡,使少年白山有著比成年人還要深刻的冷漠。
  「小兄弟,這糧食,如何,竟能變了沙石呢?」秦庶眼睛閃出異樣的光芒。
  白山一拳砸在長案上,「天曉得!我白氏舉族明查暗訪了十幾年,還沒查出這隻黑手。上
天真是大大的不公也。」
  「小兄弟,你,恨那個太子麼?」
  「恨。他行兇殺人的時候,還沒有我大。秦大哥,你說,如此狠毒的人,做了國君還了得
?咳,聽說他被國君廢為庶人,趕出了都城,失足摔死在了山裡,也算是罪有應得呢。否則,
我都要殺他,更別說地下冤魂了。」
  秦庶臉色煞白,沉重的嘆息一聲,「小兄弟,天意啊。」
  「天意?」白山哈哈大笑,「秦大哥,你不是秦國人,就不明白。老秦人就講究個快意恩
仇,有恩有仇都必報,否則還不如死了。我白山一生兩大仇人,死了一個,剩下這個一定要查
出來,殺了他!加冠之後,我就和你一樣流浪遊學,查訪仇家,不信他上天入地不成?報了仇
,我再請你喝酒!」
  「小兄弟,是何聲音?你聽!」秦庶臉色驟變。
  靜夜之中,隱隱約約的女人哭聲若游絲般飄蕩,淒厲悲愴,令人毛骨悚然。
  白山陰沉沉的,「那是我娘。她,每晚都要在父親靈前哭祭––」
  「光!」秦庶醉了,猛然趴在案上,昏了過去。
  三更時分,秦庶才跌跌撞撞的回到村後靠山的小院子。他知道,其實自己並沒有喝多少酒
,他不會在一個深沉多思滿懷仇恨的少年家裡放縱自己,流浪的歲月,已經給了他足夠的警惕
。可是,他不明白自己如何就昏昏然了,就神思大亂了。是那個少年的仇恨摧垮了他麼?是那
一家的森森陰冷迷亂了他?真是弄不清楚了。獨自站在小院子裡望著無垠的河漢,他喟然長嘆
。嬴駟啊嬴駟,你的稚嫩、偏執與衝動,埋下了多麼可怕的仇恨種子?一個少年尚且對你如此
刻骨仇視,更別說整個孟西白三族和無數擁戴變法的民眾了。在他們心目中,秦國太子是個歹
毒陰狠的狼崽,他們期盼這個太子早早的死於非命,他們根本不想要如此的國君,否則,如何
能有「太子失足摔死」的傳聞?嬴駟啊,你在國人心目中已經死了,在公父的心裡也已經死了
。你,你現下算個什麼東西?漂泊十多年,公父從來沒有尋覓過自己,早先和官府的一絲聯絡
,也早早沒有了。看來,公父的的確確是將自己當作廢了的庶民,遺忘了。也許公父早已經大
婚,已經有了不止一個兒子,他為何一定要記掛這個幾乎要毀掉秦國變法的忤逆的兒子呢?
  十多年的孤身遊歷,嬴駟對公父的怨尤,早已經隨著他的稚嫩煙消雲散了。秦國山野滄海
桑田般的變化,也使他對變法的偏執怨恨,隨著腳下的坎坷變成了一縷飄散的煙霧。他深深的
理解了公父,也深深的理解了新法。可是,少年白山的仇恨火焰,卻使他驀然悟到了自己在秦
國朝野的處境––一個被歲月無情淹沒了的棄兒!
  一直堅實沉澱著的希望破滅了,一直錘煉著的意志崩潰了,一直憧憬著的未來虛化了,一
直支撐著身心的山嶽塌陷了。
  嬴駟木呆呆的看著月亮漸漸的暗淡下去,走進屋內背起小包袱,拿起那支光滑的木杖,走
出了屋門。是的,天還沒有亮,離開這裡,離開秦國,永遠––
  一陣轔轔車聲與馬蹄聲驟然傳來!憑著多年山野磨練的靈敏聽力,嬴駟斷定車馬正是向他
的獨院駛來!莫非有人識破了我的真實身份,前來尋仇?嬴駟一個箭步躥到院門後,猛然一扯
手中木杖,一支閃亮的短劍便赫然在手!
  「篤篤篤」,有人輕輕敲門。
  「何人造訪?」嬴駟慢悠悠發問。
  「縣府料民,秦庶開門。」
  「縣府何人?有夜半料民之事麼?」嬴駟冷笑。
  「我乃郿縣令。官府料民,歷來夜間,不失人口,士子不知麼?」
  想了想,嬴駟輕輕拉開橫木,自己卻迅速的隱身門後。
  一個身披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走進院子,默默的四面打量。嬴駟仔細一看,猛然屏住了呼
吸,心頭一陣狂跳。
  「嬴駟,你在哪裡?」
  「公父––!」嬴駟猛然撲倒,跪伏在地,放聲痛哭。
  秦孝公伸手撫著嬴駟的雙肩,半晌沉默,「駟兒,回咸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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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商鞅去商於視察了,沒有見到漂泊歸來的太子嬴駟。
  自從封為商君,商鞅就接連收到商於縣令們的「請商君督導書」,並一次次的呈來商於百
姓的萬民書,請求向商君府繳納封地賦稅。商鞅心裡很不是滋味兒。他主持變法,最主要的大
法之一,便是實行郡縣制。這郡縣制的前提和基礎,便是徹底廢除分封割地的貴族世襲制。只
是慮及秦國實際狀況,才做出了變通,保留了「封地」這種最高封賞形式,卻也將爵主與封地
的關聯最大限度的淡化,明確規定爵主對封地沒有治權,更沒有徵收賦稅的權力。實際上,就
是將「封地」僅僅作為一種國君封賞的最高名義而保留下來。這一點,商鞅心裡最清楚。作為
變法強國的策劃者與推行者,他獲得了國君的最高封號,也獲得了與封號相匹配的十三縣封地
。商鞅也很坦然的接受了封號封地,這是因為他很清楚,這只是國家功臣的最高名號,而不是
實際領地。在「獎勵軍功,獎勵農耕」成為國家激勵朝野的最有力法令時,自己若第一個堅決
推辭爵位獎勵,還有誰敢心安理得的接受國家賜封?
  那樣做,虛偽的道義將逐漸淹沒法制的嚴明,秦國朝野又會被弄得無所適從。作為徹底的
法家,衛鞅最厭惡那種「有功惜賞,有罪施仁」的迂腐國策,那是熄滅堅剛、滋生懦弱的溫吞
水。他非常自覺、非常明確的在秦國實行重獎重罰,有功不惜賞,有罪不施仁,法行如山,朝
野一體。商鞅堅信,只有這樣,才能最大限度的激勵人們為國立功的勇氣與激情,才能最大限
度的抑制、摧毀人們本性中潛藏的犯罪惡欲。這正是他反覆向吏員們說的「大仁不仁」的道理
,也是他堅決反對儒家「仁政」的根本點。在法制推行中,商鞅反覆向各郡縣官署申明,不許
庶民「辭賞」!畏賞者必畏死;不敢坦然接受應得的榮譽與爵位,也必然不會在國家危難時勇
敢赴死。這就是商鞅對「辭賞」者的定論。
  惟其如此,商鞅如何能自己辭賞?法令不允許,他自己的性格也不允許。
  如今,郡縣官吏和商於百姓似乎忘記了新法本意。他們對商君變法感恩戴德,以為商君封
地當之無愧,庶民百姓向恩人功臣繳納賦稅天經地義,甚至求之不得。這種眼看就要席捲秦國
的「善民潮」,使商鞅感到了深深不安。他沒有來得及等候秦孝公回來,就帶著荊南和十名鐵
甲騎士趕赴商於了。
  他們沒有走南山灃水入商於的那條路,而從藍田原翻過,進入了商於。
  當年,商鞅曾從這條路進入商於山地查勘,知道這一帶是商於最窮困的地方。他想沿途看
看,窮商於究竟變化有多大?時當仲秋,一上藍田原,便見樹木蔥蘢的山頭夾著大片金黃的豆
田穀田伸展到山野盡頭。山坡河谷,到處可見星星點點的身影,時而可聞農夫悠長高亢的山歌
。顯然,農家已經開始秋收了。商鞅一路走馬瞭望,眼睛不覺濕潤了。當年人跡罕至的荒山禿
嶺,二十年間變成了林木滿山豆穀茶的豐裕山鄉,當真是倏忽間桑田滄海,令人感慨萬端。翻
過藍田原進入丹水谷地,當年的羊腸小道已經大大拓寬,成了可錯開兩車的寬闊官道。在山腰
官道上鳥瞰河谷,綠樹穀田包裹著一個又一個村莊,炊煙裊裊,牛羊哞咩,不須相問,也是安
居樂業豐饒小康的景象。繞過嶢關,向東南便進入了通向商於郡的官道。
  忽然,迎面駛來長長一串牛車,大約有二十餘輛之多,每輛車上都裝著鼓鼓囊囊的麻布口
袋。庶民繳糧麼?不到時候嘛。商旅路過?如何乘馬押車的卻像一個黑衣小吏?商於郡向咸陽
運糧麼?國府沒有下令調商於之糧啊。商鞅覺得奇怪,便向荊南瞥了一眼。荊南會意,立馬當
道,攔住牛車。車隊中間的押車黑衣人看見,縱馬馳來,高聲呵斥,「光天化日,何人敢攔官
車?不怕新法治罪麼?」荊南向道邊商鞅一拱手,又向押車人比劃著伸手做請。
  押車小吏向道旁一看,滾鞍下馬拜倒在地,「在下商於小吏,不知商君駕到,萬望恕罪。
」商鞅淡淡道:「你起來。我問你,這糧車要去何處?做何用?」小吏拱手答道:「回商君,小
人奉命押糧五千斛,到商縣黑林溝賑災。」商鞅大奇,沉聲道:「風調雨順,又正當秋收,何
來賑災之說?」小吏急忙回答:「回商君,黑林溝並非天災,乃,乃人禍。我縣令念其對變法
有功,已經救濟兩年了。」商鞅冷冷道:「距黑林溝尚有多遠?」小吏指著前方山口,「回商
君,不到十五里,進了山口就是。」
  商鞅略一思忖,「我和你一起去黑林溝。」轉身向衛士將領下令,「立即帶我令牌,著商
於縣令即刻趕赴黑林溝。」
  「遵命!」衛士將領飛馳而去。
  牛車隊走得很慢,剛剛進得山口,商於縣令就帶著幾名吏員飛騎趕來。商鞅勒住馬韁,陰
沉著臉聽完了商於縣令結結巴巴的敘述,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涼意。
  黑林溝是變法以來秦國最為有名的村莊之一,和郿縣的白村一樣,朝野皆知。所不同的是
,白村是關中腹地秦國老貴族的農家支脈,以多事聞名。黑林溝卻是窮山野嶺的隸農(奴隸)
新村,以勤耕守法多受官府激賞而聞名。變法前十年,黑林溝不足五十戶人家,便有六家獲得
爵位,五家公士爵,一家造士爵。在整個秦國,黑林溝是爭得「農事爵」最多的村子。村正黑
九,更是秦國萬餘個村正中唯一獲得造士爵的一個,其赫赫聲名可想而知。商鞅當年查勘秦國
的時候,黑林溝已經逃亡得只剩下十多戶人家了。太子嬴駟隱名遊學在這裡的時候,黑林溝正
是蓬蓬勃勃的紅火時期。商鞅作為統攝國政的大良造,對黑林溝的每一次授爵,都激動得心潮
起伏感慨萬端。在他的內心,黑林溝就是秦國變法激勵民眾的活生生的楷模!
  誰能想到,就是這樣一個功勳村莊,竟能在三五年之中變成了一個飢餓村?
  據商於縣令說,黑林溝的變化正是從村正黑九開始的。黑九將唯一一個兒子送到了軍中,
渴望他為國立功光耀門庭。誰能想到,憨厚樸實的黑茅還沒有來得及上戰場,就在新軍訓練中
失足掉下懸崖摔死了!噩耗傳來,黑九夫婦沒有哭叫,沒有眼淚,連官府的撫恤金都堅決辭掉
了。官府鄉民沒有不敬佩黑九夫婦知事明理的,商於縣令還給黑九賜了一副「大義高風」的銅
匾。誰知從那以後,黑九性情大變,酗酒成性,竟在村裡造了一個釀酒坊,經常拉一撥光棍或
後生飲得大醉醺醺。慢慢的,黑林溝的人就變懶了,變饞了,荒蕪了田莊,荒廢了公事。開初
,鄉民與郡縣官署感念黑九往昔好處,都替他兜著包著,想他一定能回心轉意振作起來。可是
年復一年,黑九卻如同泡在酒裡一般,整天醉醺醺的遊蕩哭笑,沒有瘋,也沒有傻,就是不務
正業。三五年下來,黑林溝的窮人越來越多,又回到了老樣子,一片荒涼破敗。許多村民想逃
往他鄉,又畏懼新法的脫籍罪,想逃往楚國,又怕被關口捉回來以叛逃罪斬首。萬般無奈,只
有在村中苦守。商於縣令本是韓國的一個儒家士子,素有仁政愛民之心,不忍看黑林溝人忍饑
受寒,便從縣庫裡撥出糧食救濟黑林溝,恰恰在第三年讓商鞅碰上了。
  「為何不上報國府?」商鞅沒有一點兒表情。
  縣令連連拭汗,「回商君,下官以為一村事小,就,就擅自做主了。」
  「三年,共用官糧多少?」
  「回商君,一萬三千斛,折金百鎰之多。商於沒有動用國府軍糧。」
  「可曾想過,如此做違背新法?」商鞅突然嚴厲起來。
  縣令本來就慌亂,此時更是手足無措,期期艾艾道:「法,不,不違天理。官府賑災,乃
,乃天道仁政,與法似,似有通融處。」
  商鞅冷冷道:「進村吧。看看你的天道仁政。」
  押車小吏和商鞅衛隊已經將村人傳喚到打穀場。往昔秋收時堆滿穀草垛的大場,如今卻是
荒草叢生。村人衣衫襤褸的蜷縮在一起,個個面黃肌瘦,男人酒氣薰天,女人蓬頭垢面,場中
瀰漫著一種窮困潦倒的窮酸與絕望氣息。
  商鞅凌厲的目光掃視著猥瑣的人群,「誰是黑九?走出來!」
  黑糊糊的人群中搖出一個氣喘吁吁的漢子,白髮蒼蒼,臃腫肥胖,粗大的鼻頭上生滿紅紅
的顯眼的酒糟,濃濃的酒意加上懵懂的恐懼,脹紅的臉上大汗淋漓,在這群青黃乾癟的人群中
顯得突兀怪誕。他踉踉蹌蹌的走到前面,噗通跪倒,深深低下頭,兀自喘著粗氣,一句話也不
說。
  商鞅厭惡的皺著眉頭,「你是村正黑九?造士爵?」
  黑九還是喘氣點頭,沒有出聲。
  「是你首開惡習,常年聚酒,耗盡村民粟穀,荒蕪了千畝良田?」
  黑九喘氣更粗更重,卻只是頻頻點頭。
  「官府賑濟之後,你反倒愈加懶惰,帶著全村吃官糧?」
  黑九依舊只是點頭,汗珠卻已經滴滴答答掉到了地上。
  商鞅冷冷問:「諸位村民父老,你等對黑九所為,可有辯解?」
  「哇––!」的一聲,人群竟是捶胸頓足放聲痛哭,無盡的羞慚使他們抬不起頭,說不起
話。商於縣令和吏員、衛士都忍不住心酸低頭。只有黑九沒有哭,就像一段木頭一樣跪在那裡。
  商鞅厲聲喝道:「不許哭嚎!都站起來!」
  村民們驟然禁聲,驚恐的望著冷冰冰的商鞅,又不由自主的深深低下頭。
  商鞅冷冷道:「秦國法令,不容二出,執法不避貴賤,法外永不施恩。此等道理,二十年
來朝野皆知。獎勵耕戰,懲治疲惰,乃秦國新法之根本。黑林溝村正黑九,怠於職守,放縱惡
欲,致使富裕勤耕之村,淪為饑荒窮困,罪不可赦。來人,將黑九押起,就地正法!」
  鐵甲衛士轟然應命,將肥胖臃腫的黑九猛然架起。村民們驚恐得睜大了眼睛,突然一齊跪
倒哭喊:「大人,饒恕村正,讓他改過自新吧––」
  「立即正法!」商鞅厲聲一喝,頭也不回。
  四名衛士將黑九押到了場邊石礅旁。黑九嘶聲大喊:「黑九該死!黑林溝子孫們,不要學
黑九啊!」便將粗壯的頭顱伸到了石礅頂上。衛士劍光一閃,一顆白頭滾下,鮮血噴出丈餘之
外!
  場中村民臉色煞白,鴉雀無聲,如在夢魘中一般。
  「黑九啊!你等我––!」突然,一個蓬頭垢面的白髮老女人哭嚎著從人群中衝出,抱住
黑九的屍體,猛然一頭撞上石礅!滿面鮮血的老女人費力的笑了一下,嘴唇蠕動著想說一句什
麼,終於未能說出,便趴在黑九胸前去了。
  「黑嫂––!好黑嫂啊––!」頃刻間男女老幼放聲痛哭,一齊跪倒在地,向老女人的屍
體叩頭。顯然,他們對黑九的死,遠遠不如對老女人的死感到震撼悲傷!
  商鞅轉過身子,背對著悲傷哭泣的人群,緊緊咬著牙關。商鞅驀然想起,當年他第一次踏
進商於的窮山惡水時,黑嫂還是個活潑天真的村姑少女,黑九還是個憨厚樸實的愣後生,他們
倆的相愛,是這個窮鄉僻壤的美麗神話。就在商鞅要離開這個村子時,他們大婚了。他們很窮
,可是他們對好日子卻充滿了憧憬。商鞅記得,他當時送了這對新婚夫妻十枚鐵錢,活潑天真
的黑姑還為他唱了一支山歌,說他這個「過路先生」是他們倆的福星!後來,為了暗中保護嬴
駟,商鞅曾派荊南多次到商於黑林溝暗訪,知道了黑九夫婦已經是深受山民擁戴的好村正,是
秦國村正的一顆耀眼的亮星了!誰能想到,今日竟是自己親自將黑九斬首了,那個賢良能幹聰
慧爽朗幾乎有恩於每一個路人和村民的黑嫂也去了。她如何知道,他便是當年那個「過路先生
」啊––商鞅感到心頭陣陣疼痛,一股熱淚竟是奪眶而出!
  但商鞅沒有心軟,在滿場痛哭聲中,他猛然轉過身來厲聲道:「將商於縣令押起來!」
  村民們猛然止住了哭聲,驚恐的看著商鞅,茫然不知所措。
  商鞅冷冷道:「商於縣令疏於督導,使民怠惰;又濫施仁政,觸犯新法,開秦國新政之惡
例,實為不赦之罪!為正國法,以戒惡習,將商於縣令,就地正法!」
  商鞅冷峻的宣判剛一落點,黑林溝村民們轟然跪倒一片,「大人啊,縣令是好人哪!饒了
他這一次吧。」幾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叩頭哭求,「大人,縣令有恩於黑林溝,讓我們死吧,我
等願意替縣令服刑啊!」
  商鞅大袖一揮,「法不容情,即刻行刑。」
  商於縣令已經面色灰白的癱吊在鐵甲衛士的臂膊上,嘶聲大叫,「千古之下,何有仁政受
刑之荒誕律法?商君,你甘做酷吏,青史遺臭麼?!」
  商鞅冷笑,「沒有你這迂腐之極的仁政,何來黑林溝之惡性怠惰?身為執法命官,不思唯
法是從,卻苟且於沽名釣譽,實為法制大堤之蟻穴。秦國官吏皆如你等,法制大堤豈不自潰?
國家富強,商鞅何懼酷吏之名?行刑!」
  劍光一閃,又一顆人頭落地!這是第二顆秦國縣令的人頭。黑林溝村民們第一次親眼看見
,赫赫縣令竟然與庶人一樣被大刑斬首,驚恐得毛髮皆張,大汗淋漓,大張著嘴巴卻沒有一點
兒聲音。
  商鞅對黑衣小吏下令,「你且留在黑林溝,帶領一百名甲士,督耕一年,不許發放官糧救
濟!明年收穫之前,只許催督村民,狩獵採集自救。一年後若有改變,大功晉爵。若無改變,
依法嚴懲不貸。」
  「謹尊商君命!」黑衣小吏精神大振。
  「黑林溝父老兄弟姐妹們,」商鞅慷慨激昂,「從今日起,你們就要像上古先民一樣,進
山狩獵採集,自救謀生。播種之時,官府會按土地多少,如數發給你們種子的。但絕沒有一顆
糧食的救濟。如果你們不想洗刷自己的恥辱,你們可以逃跑,秦國絕不強留沒有血性的懦夫!
如果洗刷了恥辱,恢復了黑林溝的富裕生計,人人都是有功之臣,人人晉爵一級。生死榮辱,
都掌握在你們自己手中。官府的仁政,救不了你們,只有你們自己,才能救出自己。我相信,
黑林溝人,不是懦夫––!」
  場中寂靜異常,人們的驚恐竟在倏忽之間神奇的消失了,一雙雙茫然無措的眼睛漸漸明亮
起來,彷彿一個懵懂的醉漢在當頭棒喝之下猛然醒悟一般。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佝僂猥瑣的人群
,直起了腰身,眼中燃起了自信的火焰。
  商鞅一揮手,滿載糧食的牛車隊光當光當的出村遠去了。夕陽西下,黑林溝男女老幼目送
著維繫生命的賑濟糧車漸漸遠去,竟是一動不動的佇立著,像面對死亡的猛士,肅穆而又悲壯
––
  猛然,一個老人高喊:「收拾傢伙!進山––!」
  「收拾傢伙––!進山––!」人們拚命吶喊著,爭先恐後的跑開了。
  天色暮黑,秋風呼嘯。黑林溝的男女老幼舉著粗大的松明火把,肩扛手提扶老攜幼的進山
了。商鞅立馬村口,默默的為他們送行,直到那逶迤的火把消失在茫茫大山之中。
  商鞅回身看了看黑乎乎的村莊,一揮手,馬隊向南方的山道奔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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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次日清晨,商鞅到達商南城。這座小城堡是商於郡的治所,城堡南面不遠,就是扼守秦楚
咽喉的武關,並不是商於十三縣的中心地帶。由於秦獻公以來秦國確立了「國都臨敵」的傳統
,秦國和大國交界地區的治所,就一般都設在了前沿地帶。商南城作為郡守治所,就直接成為
秦國南大門––武關的後盾。
  商鞅在自己封地的這座首府小城堡只住了三天,除用一天時間詳細巡查了武關的守備外,
主要辦了三件事:第一件,立即命令郡守向黑林溝派出一百名士兵,接受那位督導縣吏的指揮
,協助黑林溝村民自救。第二件,召見了商於十三縣的所有官員和大族族長以及著名的村正。
商鞅痛陳了黑林溝驟變的執法弊端,嚴厲重申了唯法是從的為政準則,當眾宣示了對商於郡守
降爵兩級,以示懲戒。第三件,反覆申明秦法保留封地的真實含義,宣示了自己對商於封地依
法享用的「四不」定策:不收賦稅,不建府邸,不行治權,不許商於官民以任何形式為他歌功
頌德。總而言之,商於十三縣不享有任何超越秦國法律的特權,完全與秦國其他郡縣一樣。
  商於十三縣的官員、族長、村正,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見這位「功蓋管吳」的商君大良造,
本想竭盡心力的為商君辦點兒好事,將商於建成商君的永遠退路。這在戰國時代,乃是司空見
慣的功臣現象,誰也不會感到奇怪。官吏庶民反倒是很願意做賢明功臣的根基,因為這種功臣
比國府更能給他們以保護和特權。齊國的孫臏勸田忌大力整飭封地,遇到危險時立即退守封地
的策略,正是基於戰國現實提出來的自保主張。後來的戰國「四大公子」之一的孟嘗君,正是
在受到陷害時逃回封地才得以保全的。誰想商於人的這片赤誠之心,卻被商鞅大大冷淡,還受
到了嚴厲的斥責。商於山民雖然樸實憨厚拙於言辭,但心中卻是雪亮,絕然能夠掂量來真假虛
實。在他們看來,商君雖然不近人情,但卻是千古罕見的無私權臣。一個對天下最根本的財富
––土地與民眾都斷然拒絕的人,山野之民自然是肅然起敬的。但不知為什麼,商於官員與庶
民,卻也感到在這個人面前總有幾分畏懼––你不能頌揚他,不能追隨他,不能向他奉獻激情
,只能默默的看著他為國為民施展權力,將自己燒成灰燼。就像是上天派下人間救民於水火的
神聖一般,人間的慾望煙火絲毫不能熏染他,絲毫不能改變他。對這樣的神聖,宵小之民除了
敬畏,連愛慕他的激情和為他獻身的權利都不能有!
  商於的官員民眾終於沉默了,他們默默的接受了這個令人尷尬的聖人。
  三天後,商鞅走了。沒有民眾夾道送行,也沒有官員餞行長亭。人們遠遠的看著他走馬而
去,就像看著尊神離開了喧囂的塵寰。
  商鞅卻很是坦然。他喜歡「各司其事不相擾」這樣的官民關係,很厭惡官擾民,也厭惡民
擾官。在他看來,官員法外滋事就是官擾民,包括商於縣令的濫施仁政。民眾歌功頌德額外進
獻法外求助,就是民擾官。官擾民為害一方,民擾官卻是為害天下。官民不相擾,才是一個法
制成熟的良好狀態。商鞅不可能知道,他的這種為政主張在秦國產生了深遠影響。後來的秦惠
王、秦昭王,都曾經嚴厲處斬過為國王殺牛祝壽和歌功頌德的官員庶民。使秦國朝野在與戰國
爭雄的一百六十多年中,始終保持了清明、勤奮與悍勇,官員羞於沽名釣譽,民眾羞於歌功頌
德,舉國唯法是從,人人惕厲自尊。否則,如何能以一敵六,並戰而勝之統一華夏?
  走馬出得商南城,商鞅吩咐十名鐵甲衛士從官道直回咸陽,給秦孝公呈上他對商於諸多事
宜的處置奏報,他自己只留下荊南同行護衛。衛士將官很不放心,商鞅笑道:「回去吧,都是
秦國土地,不會有事的。」便帶著荊南走了。
  出得山口,荊南連打手勢詢問去哪裡?商鞅笑道:「去崤山,認識路麼?」
  荊南高興的「噢」了一聲,一抖馬韁便向東南山地奔去。荊南高興的是,整整十三年,商
鞅終於要回崤山了!同時心中卻又很是緊張,因為崤山畢竟是魏國本土,雖說眼下割讓給了秦
國,但山民肯定不會像老秦人那樣教人放心。國君給商君派定的衛士,是一個精銳的千人騎隊
,千夫長由一員勇猛善戰的騎兵偏將擔任。秦孝公嚴令衛隊將領「行必於衛鞅左右。衛鞅出事
,全隊皆斬!」可在收復河西以前,商君出巡所帶的鐵甲衛士,最多也只在兩三百之間。河西
班師後,商君將衛士千騎隊全數交給了國尉車英,自己只留下十名。今日連這十名衛士也被遣
回了咸陽,只有他一個擔綱,荊南豈不緊張?不管自己對崤山地面有多熟,都得分外小心。荊
南知道,商君其所以不北上由藍田原進入崤山,而走武關外向東南入崤山,除了這條路近一些
外,商君還想再走一遍當年第一次踏勘秦國的老路,看看這片處於秦魏楚交界處的大山如何能
建成秦國的形勝要塞。對於商君這個人來說,國事無處不在。荊南跟隨商君二十年了,竟是想
不起商君辦過什麼私事?連白雪姑娘都被擱置了十三年沒有見面,遑論其他私事?看著商君一
領白衣一匹紅馬,逍遙自在的走馬山道,荊南就像自己有了喜事一般快慰。
  山道崎嶇,不能縱馬。看看已經是日落西山,商鞅荊南才到達洛水上游的河谷。順著洛水
河谷走出二百餘里再北上,便是崤山區域,即便夜間不停的趕路,也得明日清晨到達崤山。
  商鞅打個手勢笑道:「荊南呵,休憩片刻,吃點兒再走吧。」
  荊南「噢」的答應一聲,指著一塊光滑的巨石跑了過去,下馬一看,又避風又乾淨,便向
商鞅手勢示意––這裡正好!趕商鞅來到大石下,荊南已經在一塊大圓石上鋪好了墊布,擺好
了乾肉、乾餅、酒囊和短劍,並給商鞅搬好了一個坐礅。他向商鞅比劃一下,便從馬背上摘下
另一個皮囊,跑到河邊去打水了。商鞅便放開兩匹馬韁,讓坐騎自由自在的去河邊飲水,以便
荊南取水回來正好餵馬。他便坐在大石前,用短劍將乾肉乾餅切開成小塊,等候荊南回來一起
吃。
  谷風習習,已略有寒涼之意。商鞅望著河谷中最後一抹漸漸褪去的晚霞,油然想到了闊別
十三年的白雪。現下,她也在山邊看這秋陽晚霞麼?當年白雪不辭而別,讓侯嬴帶的話,孩子
稍長就來找他。可是十三年了,白雪既沒有找他,連書信也是極少。商鞅只知道她早早就離開
了安邑,將白氏宗族的龐大產業完全交給了侯嬴掌管,她自己到崤山深處的山莊裡隱居了。每
每想到白雪,商鞅的心頭就是一陣震顫,覺得這個遙遠的女士子就像鍾子期對俞伯牙,是自己
永恆的知音,不管分開多久,心都永遠融化在一起。商鞅慶幸上天對自己的眷顧,使自己遇到
了兩個性格迥異卻又同樣善良聰慧的好女子。瑩玉身為秦國公主,卻絲毫沒有公室貴族那些令
人厭惡的秉性,否則,以商鞅的冷峻凌厲,這場婚姻早就名存實亡了。商鞅沒有想到的是,這
場以自己鬱鬱寡歡開始的婚姻,後來竟意外的變得融洽甚至美滿起來。瑩玉的落落大方,使商
鞅在與同僚相處中多了一種無形的潤滑力量。瑩玉的內秀聰慧,又使她在與商鞅同行露面中每
次都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更重要的是,瑩玉對他的關愛、忍讓和無微不至的體貼,就像那
屋簷下的滴水與穿堂而過的清風,漸漸融化了他冰冷堅硬的心。僅僅是這些也還罷了,最使商
鞅刮目相看的,是三年前的一個冬夜,瑩玉對他的一席肺腑之言。
  那天晚上,商鞅還是在書房裡忙碌。更深人靜時分,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瑩玉進來給火
盆加上了木炭,又拿來濃濃的米酒掛在火架上煨著。婚後一個月,瑩玉就和僕人們私下立了規
矩,三更之後由她親自照料書房,不須僕人們插手。十多年來,只要商鞅在書房忙碌,瑩玉就
絕不會自顧臥榻而眠,所有的瑣細事務她都做得精細有序,絕不會弄得叮噹做響干擾商鞅。商
鞅提起大筆,手邊硯池就正好有磨就的一汪黑亮的墨汁;機密命令要親自刻簡,恰好就有一束
攤開削好的綠竹簡放在長案邊上,旁邊墊布上的刻刀,也必定磨得鋒利雪亮;渴了恰恰就有米
酒,熱了正好就打開了門窗,穿堂風掠過頓時涼爽;蚊蟲肆虐的夏秋,必有默燃的艾繩點在四
周屋角,寒冷的冬天,火盆裡的木炭總是恰到好處的明亮溫暖––不知道哪一天,商鞅忽然感
到,晚上在書房處置公文特別快捷,忽然大悟,將府中總管喚來,要將夜間執事的僕人晉爵一
級獎勵!總管驚愕的睜大了眼睛,「左庶長,不知夜間何人執事麼?」商鞅對這種不正面答話
的拖泥帶水素來厭煩,「廢話,我何須知道。」總管誠惶誠恐的打躬,「左庶長,三更之後,
從來是公主照料書房啊。」商鞅愣怔了,竟是半日無話。他本來是最反對女人進書房的,本能
的以為那是一種無端的干擾,與僕人大不相同,如今––反覆思忖,商鞅默默的接受了這種照
料,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這種變化如何竟讓他接受了?今日,瑩玉卻是「公然」進來的,而
他恰恰又需要休息一下。
  瑩玉跪坐在長案頂端,淺淺一笑,「夫君,這支劍鞘可好?」說著從寬大的紅袖中拿出一
個見方不到兩寸的絲綢包兒,又輕柔的打開。
  「這是劍鞘麼?」商鞅不禁揶揄,「做頭巾差不多呢。」
  「且慢。」瑩玉伸出右手,微笑著用兩指夾起攤在絲綢上的紅黃色物事,輕輕一抖,一條
幾乎透明的帶子,帶著一種特異的輕微聲響筆直的垂下!
  商鞅感到驚訝,他從瑩玉手中接過「帶子」端詳,方知這是一支用皮子製作成的劍鞘。那
特異的聲音,來自劍鞘和劍刃接觸的兩邊。翻開一看,兩邊竟是細如頭髮的銀絲縫製,其精工
細作,令人匪夷所思!就是那薄得幾乎透明的皮子,也柔韌得令人難以想像。商鞅反覆端詳,
竟然看不出這是何種珍禽異獸的皮子?劍鞘頂上吊著兩根銅片包裹的搭扣,也是非常的精緻講
究。
  「看不出吧?」瑩玉頑皮的笑笑,「這是犀牛皮第一層,等閒工匠,剝不得如此薄整呢。
銀絲邊是我縫製的,其他都是尚坊做的。哎,別急,我是出了五千半兩錢的也,不違法。」
  「劍鞘固然精美,然世間那有如此細劍,賞玩罷了。」商鞅對花五千錢做一件玩物顯然不
以為然。
  「誰要玩兒了?將你腰間那劍拿出來。」瑩玉嬌嗔的嚷起來。
  商鞅驚訝了,難道這劍鞘是瑩玉給這支素女劍做的?十多年來,他從來沒有講過這素女劍
的來歷。而且,這支劍纏於腰間,外形酷似一根絲帶,他又從來都是一身白衣,幾乎沒有人注
意到他腰間繫有一支稀世寶劍,瑩玉卻如何知曉?而且看來早已經知道了。商鞅看看瑩玉,默
默解下了腰間的素女劍。瑩玉接過劍來,順手往劍鞘裡一插,劍柄一擺,包銅皮扣便「嗒」的
一聲帶住了劍扣,劍鞘合一,竟然是天衣無縫!
  「自己看看吧,合適不?」瑩玉笑著遞過劍柄。
  一搭手,商鞅便知道這鞘與劍匹配得嚴絲合縫,不鬆不滑不緊不澀不軟不硬不長不短。這
素女劍本是裸劍,百十年下來,光澤自然有所磨損,佩劍者自然也要處處小心,以防裸劍自傷
。如今這劍鞘一套,非但保護了這支名劍的鋒刃光澤,而且省去了主人行動的諸多不便。然更
妙的是,帶鞘後絲毫不影響素女劍作為腰帶佩劍的特異方式。瑩玉偎依過來,親手將素女劍繫
上了商鞅腰間,一支隱隱發亮的淡黃色精美「皮帶」竟然使主人倍添風采!
  瑩玉高興得連連拍手,「好也!白姐姐看了一定高興呢。」
  商鞅不禁怔住了,「你?你知道––白雪?」
  瑩玉面色緋紅,羞澀笑道:「嫁你三個月後,才知道的。白姐姐是個好人,罕見的奇女子
––」瑩玉說著,眼中就溢出了淚水,「夫君,接白姐姐來咸陽吧。我們一起住。她獨居十多
年,還有夫君一個兒子––這樣對她,不公也。」
  商鞅雙眼潮濕,忍不住抱住了瑩玉。
  可是,那時候要遷都,要訓練新軍,還要準備收復河西,商鞅緊張忙碌得一天只能休憩一
兩個時辰,如何有整頓時間去辦這件必須由他親自辦理的大事?他的兩鬢白髮,就是那幾年悄
悄生出來的。這件刻骨銘心的大事,竟然就這樣被一拖再拖,直到今日––
  突然,「噢呵––!」一聲怒吼從河邊傳來。荊南!
  商鞅霍然起身,卻見暮色隱隱中河邊有人影綽綽,不時傳來低沉猛烈的砍殺之聲!商鞅一
個縱躍,便跳上了旁邊一塊大石,仔細瞭望,四周沒有發現埋伏跡象,便跳下大石要去救援荊
南。
  「商君,你走得了麼?」一個黑布蒙面人赫然當道!
  「你是何人?意欲何為?」見對方知道自己身份,商鞅已經明白此等人絕非盜賊搶劫,倒
很想聽聽他自報家門。
  「我是何人?哼哼,拿到你首級後,我自會昭告天下。」
  商鞅大笑,「既可昭告天下,也算是英雄名士了。何不拿掉面布,讓本君死個明白?」
  蒙面人冷冷一笑,「在下不是英雄名士,可要你這個英雄名士血濺崤山。商鞅啊商鞅,上
天賜你天賦大才,卻不賜你劍術武功。那個啞巴荊南又過不來,你就自己割下頭顱,免得我動
粗,失了商君身份。」
  商鞅也冷笑著,「如此說來,閣下是劍術超凡了?然則,本君素來喜歡懲辦刺客,想將閣
下帶回咸陽明正典刑,如何是好?」
  「商鞅!我知道你酷愛刑殺,今日我就殺了你這個刑癡,為天下王道張目!」蒙面人怒喝
一聲,凌空飛躍,一支閃亮的長劍當胸刺到。誰知就在這堪堪之間,隨著一聲沙啞的怒吼,一
團眩目的劍光流星般飛來,「噌!」的一聲輕響,蒙面人手中的長劍斷為數截,亂紛紛碰到大
石上迸出一片火星!
  蒙面人大驚,一聲長嘯,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疾步趕來的荊南連聲怒吼,顯然在大罵這些刺客。
  原來,荊南這次帶的是那柄蚩尤天月劍。河西戰場上,公子卬為了活命,主動將蚩尤劍獻
給了商鞅。商鞅本想將這柄亙古名劍親手交還公子虔,冰釋公子虔對自己的仇恨。但三次登門
,均遭閉門謝客的拒絕。無奈之下,商鞅請秦孝公轉交,秦孝公卻不以為然的笑笑,「蚩尤劍
本是嬴族祖傳,公子虔要它也無用。今日特賜商君,以為防身之用。神劍名器,唯大英雄可以
服之也。」可這蚩尤劍乃戰場神兵,長大礙眼,商鞅如何能隨身佩帶它行走於朝野之間?反覆
思慮,商鞅便將蚩尤劍交給了荊南。一則是荊南的威猛絕倫與蚩尤劍的氣魄相匹配,二則是荊
南是自己的貼身護衛,國君朝臣也覺得順理成章。荊南天生是個「兵癡」,拿到蚩尤劍竟激動
得奉若神明,天天練這彎月劍的獨特用法。先是用楚國名振天下的彎劍「吳鉤」練習,趁手後
才換了蚩尤劍。雖說還沒有達到公子虔那樣的火候,可也能熟練使用了。荊南是職業劍士,劍
不離身乃行動鐵則,到河邊取水自然也是隨身帶劍。
  就在荊南彎腰汲水的剎那之間,山石草叢中竟竄出了六支利劍,一齊向他猛刺!
  荊南並非先天聾啞,耳音極好,彎腰時已經聽見天月劍在劍鞘中隱隱震鳴。山石中劍風一
起,他便本能的左手出劍,一個圓弧向身後劃出!待他右手提起汲水皮囊轉過身子,六支長劍
已經被齊齊削斷。荊南怒吼連聲,一邊讓商鞅聽見提防,一邊追殺六名驚慌失措的刺客。從山
石間靈敏異常的縱躍身手看,刺客絕非尋常劍士。但他們忌憚於荊南的天月劍,竟是只有招架
躲避之力。荊南將天月劍舞得一團光芒,劍風直達五六丈之外,刺客們不敢近前,荊南也無心
追殺,便舞著劍衝向商鞅身邊。
  堪堪三丈之外,眼見蒙面人躍起擊刺,荊南一個飛擲,天月劍嘯音大起,滴溜溜一團白光
電射飛擊,竟迎面截住了蒙面人的長劍!這本是彎劍的獨特手法,力道得當,彎劍便可像圓形
「劍餅」一樣疾飛勁射,劍光賁漲,直如一輪明月!
  商鞅也是第一次目睹天月劍的威力,不禁連連驚歎。
  荊南哇啦哇啦的比劃一番,商鞅不禁陷入沉思。他知道荊南的意思,蒙面人的遁形術很是
怪異,據他所知,只有楚國一個古老的鑄劍派才有,這撥刺客肯定和楚國有關!可是,楚國要
殺他,會用如此手段麼?商鞅不能相信荊南的判斷,他的思緒飄得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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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6:4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白雪在崤山已經住了十三年了。
  崤山是一片奇特的山地。它西接函谷關內的桃林高地,東抵洛陽城外,北跨大河,南抵伊
水上游,方圓數百里群山起伏林木蔥蘢。這片山地恰恰卡在魏、韓、秦、楚、周五國的交界地
帶,雖是山地,但卻是「五邦通衢」的衝要。但奇怪的是,偏偏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在這片山地
建立城堡要塞,竟是一片天下腹心的處女大山。
  崤山本身雖然封閉,但出山百餘里,西北山口便接著秦國函谷關,西南順洛水上游便通秦
國南大門武關,東面山口接韓國產鐵要地宜陽;東北出洛水河谷,可直達周室洛陽;北渡黃河
百餘里,即是魏國安邑;南出山口,卻連著楚國熊耳山與伏牛山地帶的要塞南陽。也就是說,
住在這片幽靜的連綿大山,向那個國家去都不很遠,也都很方便。
  崤山原來一直是魏國本土。在魏國佔領秦國河西之地的時間裡,崤山已經是魏國大後方了
。相鄰的其他國家,根本無法與魏國爭奪崤山。秦國收復河西,並強迫魏國將崤山割讓給秦國
以後,形勢陡變,崤山的位置便頓時重要起來。對秦國而言,崤山是控制函谷關外數百里黃河
渡口的一個天然屏障,同時也成為秦國東進的一個堅實跳板。對魏、韓、週三國而言,崤山則
成為逼近胸前的一支利劍,插入腹心的一個楔子。對楚國而言,崤山則成為秦國正面壓迫楚國
淮北地區的一座大山。如此一來,各國對崤山大為重視,紛紛向崤山腹地派出大量斥候偵探地
形與山民分佈,準備隨時建立封鎖崤山出口的要塞。崤山便頓時熱鬧起來了。
  這種突兀的變化,白雪可是沒有料到。
  當年,白雪忍痛離開櫟陽的時候,崤山還是魏國的「老西門」。白雪回到安邑後身孕反映
很強烈,很想找個幽靜去處長住生養。按說涑水河谷的狩獵山莊是個好地方,可白雪總覺得涑
水河谷離安邑太近,不安寧。魏國遷都後這裡又離趙國太近,很可能成為雙方拉鋸爭奪的兵家
之地,不安全。自己需要的是一個遠離兵爭的安靜地方,距離都城的遠近,對她幾乎沒有作用。
  梅姑和老總管反覆查找,才發現了崤山這座已經廢棄的山莊。這是老白圭按照他一貫的商
戰傳統,針對洛陽周室、韓國宜陽以及楚國淮北,特意建立的貨物秘密儲存基地。白圭死後,
白氏家族的長途商貿有所收縮,加上洛陽周室的購買力大大下降,崤山基地的儲運功能便被函
谷關內的桃林高地取代,這座崤山小城堡便廢棄不用了。
  白雪對這廢棄的城堡頗感興趣,和梅姑、侯嬴專程去看了一趟,很是滿意這座城堡的隱秘
幽靜,唯一的缺陷就是太大,又加荒廢日久,不能居住,修葺一新吧又很是費事。侯嬴知道白
雪的心境,就提出在廢棄城堡的旁邊山頭上新建一座小山莊,費事不多,住著又緊湊舒適。想
來想去,白雪便同意了。大半年後,崤山小寨建成了,坐落在老城堡旁邊的半山腰,一條山溪
瀑布掛在中間,將新老莊園隔開。小寨湮沒在滿山遍野的密林之中,外人很難發現。白氏家族
素來有建築秘密基地的傳統,將這座只有十多間房屋和一座倉庫的小寨,建得異常的堅固隱蔽
。白雪很高興,將小寨取名為「靜遠山莊」。
  進山之前,白雪將侯嬴、老總管和白氏家族的老功臣二十六人,全部召集起來做最後安排
。她將白氏商家財產預先分成了三十份,兩份最大的交給了侯嬴和老總管,兩份較小的留給了
自己和梅姑,其餘二十六份平均分給了二十六位老功臣。誰知當她一一分配完畢後,竟是久久
無人說話。
  「諸位有何想法?是否白雪析產不公?」白雪笑問。
  老總管面紅耳赤,「敢問姑娘,白門商家傳承百年,名震天下,未嘗入不敷出,為何卻要
析產遣散?」
  二十六功臣一齊拱手道:「我等效忠女主,不能析產毀業!」
  侯嬴深深一躬,「姑娘不管有何想法,此舉的確不妥。姑娘縱然隱退山林,白門一干老人
絕不會亂了陣腳。且不說姑娘即將臨盆,白氏後繼有人,僅僅這經營百年的根基毀於一旦,也
是暴殄天物。請姑娘三思後行。」
  「請女主三思後行。」功臣們一齊拜倒,滿堂的白髮頭顱都在顫抖。
  「諸位快快請起。」白雪將要臨產,寬大的衣裙雖不顯過分臃腫,卻也難以彎腰一一攙扶
,只有站在堂中連連擺手,「諸位起來,聽我說。」
  老功臣們都在商旅滄海久經磨練,個個心細如髮,見女主行動大是不便,立即起來肅然站
好。白雪嘆息一聲道:「白氏商旅,到我手裡是第四代,一百有年。然我不善經商,也無心經
商,數十年來從不過問白門商事。白門財富雖說以白氏為底本滋生,但也是諸位兢兢業業操持
積累起來的。先父白圭曾說過,財貨如流,能禍能福,有心則當之,無心則散之。白雪志不在
商,析產於諸位白門功臣,使白門商道遍及天下,未嘗不是好事。諸位既然堅執不肯接受析產
,倒也可變通從事。今日析產份額不變,今後之商事即為諸位合產經營。你等公推一人主事,
能合則合之,不能合則隨時分之。此乃兩全之策,免得我一朝有事,內部生亂,反倒壞了白氏
聲譽。諸位以為如何?」
  老功臣們齊聲道:「侯兄主事,老總管輔之,我等和衷共濟!」
  「侯兄、老總管,看來得多勞二位了。你等就相機行事吧。」
  「姑娘放心,白門商事堅如磐石,斷無內亂之憂。」侯嬴與老總管慷慨激昂的回答。
  「守定商旅,等待新主!」老功臣們也是一片激昂。
  白雪本來還想說什麼,終於是沒有再說,默默的對眾人一躬,回頭走了。
  倏忽十三年過去了,靜遠山莊已經在山風雨雪中變成了老寨子,寧靜的隱匿在山林深處,
消磨著悠長的歲月。
  眼下正是仲秋時節,秋高氣爽,陽光照得滿山蒼黃,山莊外的小道上鋪滿了落葉。一個英
武少年正從瀑布旁邊的山坡上飛跑下來,在嶙峋山石間飛縱跳躍,滿頭大汗卻依然不停。猛然
,一隻蒼鷹從山巒掠過,在少年頭頂盤旋鳴叫。少年停止了跳躍,端詳一陣,迅速摘下背上的
木弓,又從箭壺中拔出一支羽箭搭上,引弓滿射,羽箭「嗖––!」的嘯叫著飛向天空。但聞
黑鷹銳聲長鳴,振翅高飛,那支羽箭眼見就要貫穿鷹腹,卻怏怏的掉了下來。少年氣得跺腳直
跳,將木弓狠狠摔向山石,木弓「啪!」的斷為兩截。少年想了想,又撿起斷弓,向山莊飛跑
而來。
  少年猛然撞開了虛掩的大門!院中一個年輕女子驚訝道:「子嶺,何事慌張?」
  「梅姨,我要鐵弓。這木弓勁力太差了!」
  女子笑道:「喲,嚇梅姨一跳。你有多大勁兒,木弓不能使了?」
  少年將斷木弓撂到石案上,氣鼓鼓的不說話
  女子走近一看,大吃一驚,「這是上好的桑木弓耶,你拉斷的?」
  少年頑皮而又得意的笑笑,「如何?梅姨啊,該給我換鐵胎弓了吧。」
  女子驚喜的向著正屋叫道:「大姐大姐,快來看耶。」
  「有事啊?」一個不辨年齡的女子出現在寬大的廊下,寬鬆曳地的綠色長裙,高高挽起的
髮髻上橫插了一支深藍色的玉簪,手中拿著一卷竹簡,瀟灑隨意中別有一番書生名士的英秀之
氣。她就是隱居了十三年的白雪。
  聽見喊聲,她走出廊下笑道:「梅姑,一驚一乍的,值得看麼?」
  「大姐你看,子嶺將桑木弓拉斷了耶!」梅姑將斷了的木弓遞給白雪。
  白雪接過斷弓端詳,「子嶺,如何便拉斷了?」
  「回母親,子嶺射一頭山鷹,這弓力不濟,山鷹飛走了。孩兒生氣,將桑木弓摔斷了,不
是拉斷的。」少年昂首挺胸高聲回答。
  「究竟是桑木弓不濟,還是你膂力不濟?得試試看。梅姑,取那張良弓來。」白雪很平靜
慈和,但卻絲毫沒有溺愛神色,倒更像老師對待學生一般。
  梅姑已經拿來了一張鐵弓和三支長箭遞給白雪,白雪指點著弓箭,「子嶺,這是你外祖留
下的弓箭。弓叫王弓,是威力最強的硬弓。箭叫兵矢,是能穿透三層鎧甲的利箭。你只要能將
這張王弓拉開兩三成,這王弓就是你的了。」
  梅姑笑道:「大姐,既然試射,就用尋常箭矢吧,兵矢飛出去找不回來,可惜了呢。」
  「不行。」白雪搖頭,「尋常箭矢重量不夠,試不出真正的膂力。再說,他能射多遠?自
己找回來就是。子嶺,來吧,到門口試射。」
  少年接過弓箭,大步赳赳來到山莊門外。靜遠山莊原處在山腰密林,出門一條石板路,路
外就是寬約百步的幽深峽谷,對面山體上的白色岩石清晰可見。白雪指著山莊一側五六十步開
外的一段枯樹,「子嶺,就射那棵枯樹吧。」
  「不。」少年搖搖頭,「枯樹豈配王弓?我要射對面白巖上的那塊黑色圓石。」
  遙遙看去,峽谷對面的白色岩石上突出著一塊黑色石頭。目力所及,大約也就是拳頭大小
,雖說比箭靶中心的鵠的稍大,但卻比整個箭靶小了許多。若在平地,這倒也是考校箭術的正
常距離。但這是一道峽谷,那強勁的谷風對箭矢的影響可是極大,大約尋常將領也不一定能將
箭矢送過這樣的峽谷,更不要說這樣一個少年。
  梅姑驚歎,「耶,不行不行!我看都看不清呢,還是射枯樹吧。」
  白雪雖不精通射技,但對劍術武功畢竟有紮實的功底。她覺得,兒子目下的狀況無論如何
也射不過這道山風習習的峽谷,雖說是壯志可嘉,但太過誇口,也是一種很不好的毛病。她素
來是明睿聰慧,知道這種指正只能在兒子試射失敗之後,而不能在前,否則他絕不會服氣。心
念及此,她淡淡笑道:「子嶺,只要你能射過峽谷,不管觸山與否,都算成功。」
  少年沒有說話,咬緊牙關,拈弓搭箭,左腿筆直的斜線蹬開,右腿曲蹲成一個結實的弓形
;左手持弓,「嗨––!」的一聲,右手扯動弓弦,但聽皮裹鐵胎的王弓響起了細微的咯吱聲
,王弓竟是倏忽張開成半月之形;少年一奮力,王弓竟漸漸拉成將近滿月之形!這在弓法上便
是「九成弓」,距離滿弓僅有一成力道。白雪梅姑興奮得屏住呼吸,卻是比自己開弓射箭還要
緊張。
  少年雙目炯炯的瞪視著峽谷對面,猛然放箭,只聽一聲尖銳的嘯叫,長長的兵矢流星般穿
過峽谷!但聞「轟隆––」一聲,白色山巖上突出的那塊黑石便帶著一陣煙塵,滾落到深深的
峽谷之中。
  「采耶––!子嶺成功了!成功了––!」梅姑拍手笑著跳著高聲喝采。
  白雪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笑道:「好。這張王弓就歸你用了。」
  「謝過母親!」少年興奮的跳了起來,「我給母親獵一隻野羊回來!」說著便飛快的跑向
了山莊後的密林。
  「子嶺––,早點兒回來––!」梅姑在身後高喊。
  「哎––,曉得––」山坡密林中遙遙傳來少年子嶺的清脆聲音。
  白雪笑笑,「讓他去吧。」便和梅姑進了山莊,又坐在石案前展開那卷竹簡看了起來。
  梅姑問:「大姐看得甚書?忒般認真?」
  白雪笑道:「你猜猜。」
  梅姑頑皮的眨眨眼,「莫不成是大哥的書?」
  「梅姑果然聰明呢。正是前日侯嬴大哥派人送來的流傳抄本,是他前些年寫的。」
  梅姑神秘的笑笑,「大姐耶,你說大哥該不會忘了我們吧?如何還不回來?」
  白雪撂下竹簡笑了,「是麼?那我們就休了他,讓他當那個破官兒去。」
  「休了男人?大姐,虧了你想得出!」梅姑咯咯咯笑個不停。
  猛然,響起了「篤篤篤」敲門聲。梅姑一陣驚喜,衝過去拉開門,卻呆呆的怔在那裡。
  「山中游士,討口水喝。」一個藍布長衫鬚髮灰白的人,臉上蒙著一方面巾,手中提著一
口短劍,蒼老嘶啞的聲音很是刺耳,「多有叨擾,敢請包涵。」
  梅姑回過神來,怏怏道:「不妨事,請進來吧。」
  藍衫蒙面者走進大門,白雪起身拱手道:「客人光臨,多有榮幸,請上屋入座。」
  「秋日如春,庭院涼爽,不必進屋叨擾了。」藍衫蒙面者謙恭做禮。
  白雪:「也好。梅姑,搬一罈老酒來,請先生解暑。」
  梅姑頃刻間搬來一罈陳年清米酒,又用托盤端來一盆燉兔肉,便到一邊忙碌去了。白雪道
:「先生請自飲吧。我清茶作陪了。」
  蒙面人:「鄙人相貌醜陋,不敢示人,敬請先生迴避。」
  白雪笑了,「貌相乃父母天賜,何須自愧?先生若不介意,但請取下面巾痛飲無妨。」
  「先生高風,得罪了。」藍衫人摘下面巾,一張紅赤赤臉龐赫然顯出,活像被人生生揭去
了面皮,令人望而生畏!
  白雪一驚,竹簡便不自覺摀住了嘴沒有出聲。遠處的梅姑卻驚訝得「啊!」了一聲。
  藍衫人彷彿沒有聽見,自顧痛飲大嚼。
  正在此時,虛掩的莊門「光當!」大開,少年子嶺氣喘吁吁滿面大汗的撞了進來,「娘!
野羊!」舉起手中一隻肥大的黃羊,「快看,箭射在脖頸上了!」
  梅姑已經聞聲跑來接過黃羊,「快來洗洗吧,熱死了耶。」
  白雪高興道:「好,子嶺有功,正好犒勞你父親呢。」
  少年怔怔的看著院中藍衫人,「娘,他是誰?」
  白雪笑道:「子嶺,這是一位過路客人。該向先生行禮的。」
  少年天真的笑了,「啊,是客人,我當是––」卻硬生生收住口拱手行禮,「客人先生,
本莊少主人有禮了。」老聲老氣,逗得白雪、梅姑和藍衫人都笑了。
  「在下山中游士,見過小公子。」藍衫人目光盯在了少年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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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覺得,小兒有何不對麼?」白雪注意到藍衫人的目光有異。
  藍衫人嘆息一聲,「不瞞先生,貴公子與我舊時一個老友之相貌神韻酷似,使在下油然感
懷。敢問先生,夫君高名上姓?」
  「先生可否見告,你那位老友高名上姓?」白雪微笑的看著藍衫人。
  「在下遊歷二十餘年,滄海桑田,故人的姓名卻是記不得了。」
  「先生既已忘卻故人名姓,我說出來亦是無用,是麼?」
  藍衫人點頭感慨:「正是正是,原是在下唐突。先生,告辭了。」
  少年卻突然走近藍衫人,「先生,你這臉龐生得有趣,是生來如此?還是猛獸傷害?」
  藍衫人大笑,沙啞淒厲的聲音像一頭怪梟,「快哉快哉,老夫生平第一次聽人說,老夫面
相有趣!小公子,這是比虎狼還要厲害的猛獸所傷,記住了?」
  「那你報仇了麼?」少年興致勃勃。
  「還沒有。但老夫的心卻沒有死。告辭。」藍衫人一拱手,竟自出門去了。
  梅姑去掩門,卻驚訝得站在門口不動。白雪問:「梅姑,怎麼了?」梅姑掩門回身,卻是
面色蒼白,「那人剛出門就不見了蹤影,鬼魅般消失了,好怪異!」
  白雪點點頭卻沒有說話,沉思良久,低聲吩咐,「放出信鴿,請侯嬴大哥來一趟。」
  梅姑答應一聲便跑向庭院深處。片刻之後,一隻黑色的鴿子衝上藍天,帶著隱隱哨聲向東
飛去。
  放走信鴿,梅姑吩咐兩個僕人幫著興致勃勃的子嶺殺那隻野羊,自己便去廚下打點整治,
要為子嶺的箭術膂力慶賀一番。白雪卻一直在後院望著遠山出神,思忖今日這個不速之客的來
路,為商鞅擔心,偏又鉤起了濃濃的思念。十幾年來,她每天都要在這裡站上一兩個時辰,望
著遠山踱步,方圓丈許的草地都被踩出了硬土。夕陽將落的時分,庭院中飄來濃郁的肉香,白
雪知道野羊已經燉好了,不想讓梅姑或兒子看見自己癡癡凝望的樣子,便信步來到前院。
  「篤,篤,篤」,又是敲門聲。
  梅姑正在收晾曬的衣服,回頭看著白雪做了個鬼臉笑道:「耶,侯嬴大哥忒快麼?」
  子嶺衝過來,「梅姨,我來開門,我不怕。」
  白雪慈愛的笑道:「呵,子嶺長大了呢,那就去吧。」
  梅姑卻不自覺拿起石案上子嶺的短劍,跟著子嶺來到門後。大門「光當」拉開,子嶺粗聲
大氣問,「請問何方人士?」梅姑不等門外回答,便在子嶺身後道:「本莊夜晚不接待客人,
請務必見諒。」
  暮色中,門外響起一個熟悉的嗓音,「梅姑啊,不記得我了麼?」
  梅姑驚訝的一個箭步衝到門前,卻見門外倆人一黑一白,都是長鬚飄飄,白衣人正對著自
己親切的微笑。梅姑猛然醒悟,衝回院子高聲叫嚷,「大姐大姐,快來呀,大哥回來了!大哥
回來了!」
  子嶺卻怔怔的擋在門口,「你是何人?梅姨哪麼高興?」
  門外人笑道:「你是子嶺麼?如何不讓客人進門?」
  子嶺認真搖頭,「沒問清白,不能擅入我家。」
  門外人點頭笑道:「挺認真,小將軍似的,問吧。」
  子嶺卻一點兒不笑,一副大人氣魄,「姓甚名誰?從何處來?所為何事?」
  門外人微笑答道:「姓衛名鞅,從咸陽來,為了找你和娘,還有梅姨。」
  少年子嶺有些茫然,「衛鞅?噢,我好像聽說過這個人––娘。」一轉身,卻不禁驚訝失
色,「娘?你如何哭了?」
  白雪早已經來到門後,聽著父子二人的對話,卻按捺不住心潮起伏,不禁淚流滿面,「子
嶺,他就是,你的父親––鞅,你終於回來了。」一下子便撲到商鞅肩頭––
  少年子嶺的臉憋得彤紅,「梅姨,他,他是我的父親麼?」
  梅姑擦著眼淚笑道:「蠢!父親還有假的?」
  子嶺噗通跪倒叩頭,「孩兒白子嶺,參見父親大人。」
  商鞅樂得大笑,一邊揉眼睛,一邊扶起已經長過自己肩頭的少年,「參見?大人?禮數蠻
大喲。來,讓我看看!好,精氣神都不錯嘛,快長成大人了嘛,啊!」
  說話間,梅姑已經幫荊南將兩匹馬牽了進來拴好,邊餵馬邊親熱的和荊南比劃著又笑又叫
,荊南也高興得啊噢不斷,夾七夾八的既比劃著路上的經歷,又訴說著莫名的興奮。少年子嶺
被驟然降臨的父親誇獎得紅著臉侷促的笑著,有些不知所措。白雪走過來高興的攬著父子二人
的肩膀,「有話慢慢說,走,進屋。梅姑,荊南,進屋了。」梅姑高興得答應一聲,拉著荊南
走進正屋大廳,又飛跑出去吩咐兩個僕人準備接風酒宴,又飛快的捧來茶水,忙得像隻穿梭的
小燕子。荊南也乾脆跟著她忙前忙後的張羅。少年子嶺想了想,便說要從地窖取酒,也跑到院
子忙去了。
  白雪和商鞅坐在大廳,默默相望打量,千言萬語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怔怔的看著闊別十三年的商鞅,白雪明顯感到了他身上凝聚的滄桑風塵。昔日英挺白皙的
商鞅,臉上已經是膚色粗黑,溝壑縱橫,長鬚垂胸,兩鬢染霜了。一個剛剛年過四十歲的男子
,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卻顯出一種比同齡人要蒼老得多的面容。不用問他受了多少辛苦,僅
僅從那種不能掩飾的疲憊感,就能體味到他的曲折艱難和嘔心瀝血。
  商鞅也靜靜的望著白雪,覺得她依然那麼美,美得動人,灑脫爽朗的英氣中沉澱出一種深
沉的風韻,披肩的長長秀髮變成了高高挽起的髮髻,圓潤秀麗的臉龐和窈窕的身軀略微豐滿了
幾分,就像中天的一輪明月,舒緩安詳,而又明艷無比。那雙永遠如澄澈湖水般的眼睛,依舊
噴發著火熱的光芒,只有那從眼角延伸出去的細細的魚尾紋,才銘刻著如縷如絲的漫長歲月對
她青春年華的劃痕。一個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子,要在人跡罕至的山林中寡居獨處,僅僅依靠情
感的堅貞,是無法消解那如火如荼的本能衝動的。只有白雪,憑藉著出類拔萃的家世給予她的
胸懷、品性、學問、見識,才錘煉得出這種「久經滄海,難為一瓢之飲」的高貴氣度。也只有
這種並非刻意追求操守,而奔著一種境界飛昇的高遠情感,才遠遠超越了塵世尋常的堅貞節烈
,才能駕馭自己的靈與肉達到至美的昇華。
  默默相對的凝望中,商鞅的靈魂又一次顫抖起來。
  這天晚上,商鞅生平第一次喝得醉態可掬,給每個人敬酒,給兒子唱激越悲涼的秦地歌謠
,撮合著要梅姑嫁給荊南,不斷摟著白雪和兒子開懷大笑。白雪非但沒有絲毫的阻攔,而且滿
面春風的與他頻頻共飲,也喝得滿臉酡紅,笑得高高的髮髻也散了開來。荊南忘形的呼喝著給
子嶺教習劍術,梅姑則忙得陀螺般斟酒勸酒,竟連自己也喝得咯咯咯笑個不停,頑皮的比劃著
要荊南叫自己姐姐。少年子嶺第一次浸泡在如此無拘無束的天倫歡樂中,高興得不斷要求顯示
自己的學問和功夫,背《詩》背《書》,舞劍奏琴,繪聲繪色的講述自己的箭術,不時引來滿
堂轟笑––
  直到雄雞高唱,東方發白,靜遠山莊才安靜下來。
  一覺醒來,已經是紅日西沉,商鞅覺得竟是從未有過的心曠神怡。窗外一抹晚霞,山間林
濤隱隱,流泉飛瀑,鳥語花香。商鞅大睜著眼睛躺在臥榻,卻好像在夢中畫境一般,竟然不想
坐起身來。聽聽院中有白雪她們的低聲笑語,商鞅還是揉揉眼睛坐了起來,穿上榻邊放置整齊
的寬大衣衫,乾爽舒適,再蹬上精緻寬鬆的木屐,散髮赤腳,真個的通體輕鬆滿心愜意!商鞅
情不自禁的伸了個懶腰,長長的打了一個響亮而又興奮的哈欠,便信步走出大廳。
  「起來了?」白雪笑盈盈的走了過來,「棚下坐坐,子嶺採了一大筐野果呢。」
  梅姑老遠的笑嚷著,「耶,姑爺大哥變成山老爺子了!」
  「要知逍遙事,唯到山中住。姑爺大哥我,可是做定山老爺子了呢。」商鞅的木屐踩在院
中石板上,清脆的梆當聲夾著笑聲,一副悠然自得。
  白雪笑道:「都昏了頭,又是姑爺,又是大哥,做新郎似的。」心中卻溢出一股濃濃的甜
意––誰能想到,冷峻凌厲素來不苟言笑的衛鞅,能有在她身邊的這般本色質樸?這般鬆弛散
漫?這般明朗閒適?
  商鞅踱步到竹蓆棚下的石墩坐下,梅姑端來兩大盤洗乾淨的山果,紅黃青綠的煞是好看。
白雪拿來一柄小刀坐在他身旁,將山果剝殼削皮的一個一個遞給他。商鞅怡然自得的吃了一大
堆,笑道:「呀呀,真做田家翁了呢。」白雪笑道:「做田家翁不好麼?」商鞅連連點頭:「好
好好。」卻收斂笑容認真說道:「哎,知道我這次回來要做的事麼?」白雪微微一笑,「要接
我們回咸陽?」商鞅道:「這可不是我的主意呢。」白雪笑道:「你敢麼?自然是瑩玉的主意了
。」商鞅哈哈大笑一陣,「我的想法,本來是立即辭官隱居,讓瑩玉一起到崤山來先住一段時
光,然後我們就泛舟湖海了。瑩玉卻一定要你先回咸陽聚一段再走。正好秦公身體不佳,我一
下就走,也脫不開身。就依了這個主意。」白雪點頭思忖道:「也好。只要主意定了,自然要
緩緩脫身。掌權二十多年,國事總得有個交代嘛。」
  商鞅高興,就滔滔不絕的將這些年的大事逐一說了一遍。白雪聽得很認真,直到商鞅說到
河西大捷,白雪才幽幽的嘆息一聲,「魏國也敗落得忒快了。好端端一個強國,就如此葬送在
他們手裡了。身為魏人,著實慚愧。」商鞅大笑,「我那個衛國,不更教人慚愧?幾個縣的地
面,都快完了。列強競爭,同是華夏大族,誰強大,誰就統一。這種紛爭稱雄的局面,絕不會
長久的。可不要抱殘守缺,做伯夷叔齊喲。」
  白雪笑了,「抱殘守缺,那是貴族的毛病。庶民百姓,可是誰給好日子就擁戴誰,操心。」
  說著說著,已是明月掛在了樹梢。梅姑拉著荊南和子嶺幫忙,將飯菜山果擺在了棚外的另
一張大石案上,對著天中一輪秋月,五個人邊吃邊說,便又到了三更天。
  子嶺突然指著大門,「聽,有人!」
  習習谷風中隱隱可聞馬蹄沓沓,緊接著就是一聲悠長的呼哨。
  「侯嬴大哥!」梅姑站起來就去開門。
  商鞅驚喜的迎到門外,卻見月色下的山道上一騎駿馬飛馳而來,馬上騎士迎風展開的黑斗
篷就像一隻巨大的山鷹。片刻之間,駿馬飛到。商鞅鼓掌大笑,「侯嬴兄,別來無恙啊。」騎
士聞聲下馬,疾步高聲,「啊呀,鞅兄麼?真是做夢一般哪!」兩人在山崖邊交臂而抱,你看
我我看你的感慨不已。荊南連忙趕出來參見老主人,侯嬴看著這個一臉粗硬鬍鬚的威猛壯士,
又是一陣唏噓感慨。白雪出門笑道:「侯兄,我也沒想到他們恰恰就回來,你們仨有情分呢。
進去吧,別在門外絮叨了。」
  回到庭院,重治酒席,又是一番相逢痛飲。明月皎潔,商鞅侯嬴眼見對方都已經兩鬢染霜
,不由說起初次在櫟陽渭風客棧相聚時的青春意氣,竟是淚光熒熒。敘談良久,侯嬴問起白雪
信鴿傳書的原因,白雪這才將那個怪異客人的事說了一遍,懷疑這個怪異客人與商鞅有關,想
請侯嬴查查這個人。
  商鞅也感到驚訝,他本來不想將路遇刺客的事告訴白雪,此時見兩件事顯然有關聯,便將
洛水河谷遇到突然襲擊的事說了一遍。
  「如此說來,那個蒙面人與這個蒙面人,是一個人?」白雪驀然警覺起來。
  侯嬴思忖道:「正是。這個怪人,定然長期在這一帶大山活動。魏國謀害麼?」
  「不像。」白雪搖頭,「魏王討好秦國都來不及呢。」
  「那就該當是仇人。鞅兄可有夙仇?」
  白雪道:「他這個人,生平無私怨,有也是公仇。」
  商鞅沉思有頃,心中猛然一亮,「難道,是他麼?」
  「誰?」白雪與侯嬴一齊問。
  「原太子傅公孫賈。他當年與公子虔一起服刑,放逐隴西。我聽此人聲音頗熟,卻竟一時
想不起來。」
  侯嬴道:「對,一個人相貌可以變化,嗓音是變不了的。」
  梅姑有些茫然,「秦法那麼嚴明,放逐的罪犯能逃得了?」
  「那得看是誰。」白雪問,「公孫賈劍術武功很高明麼?」
  商鞅思忖道:「公孫賈原是文職長史,縱然有劍術武功,也是略知一二罷了。對,從這一
點說,又不像。這卻奇了。」
  侯嬴:「劍術武功在成年突進的事,也是有過的。假若此人逃遁後有奇遇,也未嘗不能成
為劍道高手。」
  「我看這樣。」商鞅道:「目下此人對我尚無大礙,然對山莊有威脅。侯嬴兄可訪查崤山
一帶,看看有無神秘人物藏匿。雪妹她們跟我回咸陽。走前這一段我都在,不會有事。回咸陽
後,我立即下令查清此事。」
  「我看也是這樣。」白雪笑道。
  「好。那我就立即動手。崤山好賴也是白氏的老根基呢。」侯嬴聽說白雪要跟商鞅回咸陽
,心中很是高興,「哪天走?我來安排行程事務。至少得幾輛車呢。」
  「一個月後吧。」商鞅笑道,「也和侯兄多多痛飲幾次了。」
  「快哉快哉!我也是如此想呢,來,乾!」
  「乾!」兩人舉起大碗,一飲而盡。
  次日清晨,商鞅還沒有起來,侯嬴就匆匆走了,留下的話是,十天後再來回話。白雪知道
侯嬴俠義情懷,要急著去查崤山地面的可疑人物,挽留不住,也只好讓他走了。商鞅晚來和白
雪纏綿到天亮方才入睡,午時醒來,見侯嬴已去,便興致勃勃的和白雪、子嶺到山中攬勝去了
。回山莊時天已傍晚,落日餘暉下,但見迂迴曲折的山道上一騎黑馬直奔山莊而來。子嶺高興
的叫起來,「娘,又是馬!父親一回來,深山都熱鬧了呢。」
  白雪臉上卻掠過一絲陰影,心中不禁一陣猛跳,來人顯然不是侯嬴,會有什麼事呢?
  片刻間馬到莊前。騎士飛身下馬,對商鞅拱手道:「稟報商君,景監上大夫緊急書簡!」
說著從馬背革囊中取出一卷密封的竹簡,雙手呈上。
  商鞅心中一沉,立即打開竹簡,眼光一瞄,臉色就陰沉下來。那竹簡上只有一行大字,「
君上病倒,君宜還都。私信告之,君自決斷。」商鞅將竹簡遞給白雪,白雪一看,不禁愕然,
但在瞬息之間她就平靜下來。她知道,景監作為上大夫,是商鞅的忠實同僚,一定是秦公不讓
告知商鞅,而景監又覺得必須告知,才用了私人書簡的方式。若事情不急,如何能動用官府的
快馬特使?這種關鍵時候,能阻攔他麼?
  略一思忖,她輕聲道:「那就回去吧。我們隨後來。」
  商鞅看了白雪一眼,回頭對使者道:「回覆上大夫,我明日起程,後日可到咸陽。」
  「是!」信使答應一聲,翻身上馬,沓沓下山。
  這一夜,靜遠山莊異常寧靜,只有那間臥房的燈火亮到了東方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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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秋風一起,秦孝公就突然病倒了。
  病勢來得莫名其妙,先是突然高燒了兩次,太醫剛剛一用退燒藥,就突然間好了。剛剛被
秦孝公接回來的太子嬴駟,急得寢室不安,晝夜守候在寢宮之外。秦孝公又氣又笑,訓斥了嬴
駟一頓,命他回太子府加緊熟悉國事,不要小兒女般矯情。前些天,秦孝公已經從瑩玉口氣中
隱隱約約猜到了商君要辭官歸隱。雖然他一萬個不想放商鞅離開,但卻不能不做萬一的打算。
他要讓太子嬴駟恢復一段,看看他究竟是垮了還是成了?再看他能否挑起日益繁重的政務。當
此之時,不能讓嬴駟在這些小事上太過拘泥,一味的盡禮數。
  誰知剛剛過了三五天,秦孝公就突然不能下榻了,渾身酸軟,厭食厭水,竟似癱在了榻上
一般!太醫令李醯大急,帶領六名白髮蒼蒼的太醫府高手在榻前輪流診脈,整整兩個時辰過去
,竟是面面相覷,說不出病因,也不敢開方。李醯急得大汗淋漓卻又束手無策。秦孝公卻笑了
,「去吧,想想再說。天數如此,急也無用。」
  景監聞訊進宮,主張立即召回商君應急。秦孝公卻只是搖頭,「莫急莫急,也許幾天就又
好了呢。二十餘年,商君未嘗閒暇一日,剛剛離開幾天,就召他回來,豈有此理啊。國中政務
,上大夫就先主持吧。」誰知過了十多天,秦孝公非但不見好轉,反而急劇消瘦,日進食量竟
只有原先的兩成不到!景監真正的著急了,明知對秦孝公說也無用,就私下寫了書簡,當作官
府急件「逢站換馬」,報知商鞅。
  這次,太子嬴駟沒有哭泣著堅執守在病榻前。
  上次秦孝公的嚴厲訓導,打消了嬴駟殘存的一絲脆弱,也抹去了他重新回宮開始一段的惶
惑與無所適從。就像當初剛剛離開櫟陽對村野民居生疏茫然一樣,乍然回宮,他對壯闊瑰麗的
咸陽城和咸陽宮陌生極了,好像夢幻一樣。長期的村野磨練,已經使他適應了粗礪的生活,宮
廷少年的那點兒嬌氣任性和俊秀瀟灑,早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現下的嬴駟,粗黑壯碩穩健厚
重,正是老秦人所喜歡的那種成年男子漢的形象。但是,長期的隔絕,使嬴駟對公父、太后、
公主姑姑都陌生了,見了他們總覺得侷促不安,應對總是不得體。見了朝臣也感到生澀,甚至
不知道如何自稱才好。受到公父的斥責,嬴駟清醒了,他明白了公父的意思,做人做事要大局
為重,要有自己的真見識;看別人臉色說話,揣摩別人心志行事,永遠都沒有出息!他猛然警
悟了,恍惚感頓時消失了。長久的磨練,不正是為的證實自己是可以造就的麼?如今歸來,正
事沒做一件,兀自惶惶不安,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嬴駟回到府中,將自己關在書房,竟是半個月沒有出門。
  今日清晨,嬴駟進宮,他要鄭重的向公父呈上自己獨特的禮物。此刻他非常清楚,突然病
倒的公父,最需要的不是榻前守候,而是真實的看到自己的兒子已經磨練成了一個堪當大任的
儲君。
  進得宮來,嬴駟覺得氣氛有異。侍女內侍,個個都是神色匆匆。看看身後抬著大木箱的兩
個僕人,嬴駟不由加快了腳步。到得寢宮門前,卻見太醫令李醯和幾個老太醫神色鄭重的爭辯
不休,上大夫景監和國尉車英也在一邊低聲交談,沒有人看見他,自然也沒有人過來行禮參見
。嬴駟沒有理會這些,徑直進入。第二道門前,白髮蒼蒼的黑伯靜靜的肅立著,眉頭緊鎖。嬴
駟低聲問:「黑伯,公父梳洗了麼?」黑伯點點頭,默默領他走進寢室。
  嬴駟走近榻前,不禁心中一驚,正當盛年英華逼人的公父已經變得枯瘦羸弱,完全沒有了
昔日光彩!嬴駟心中一酸,低低叫了一聲「公父」,淚水就已經溢滿了眼眶。
  秦孝公睜開眼睛打量著嬴駟,那明亮的目光卻是一點兒也沒有病態。他指指榻側繡墩,卻
沒有說話。嬴駟卻深深一躬,「公父,嬴駟帶來了這些年的心得,想請公父批閱斧正,又擔心
公父病體能否支撐?」
  「你寫的文章?快,拿進來呀。」秦孝公顯得有些驚訝,更多的顯然是高興。
  嬴駟回身吩咐,「黑伯,讓他們將木箱抬進來。」
  黑伯點點頭,走到寢宮大門,吩咐兩個僕人放下木箱回去,右手抓起捆箱的大繩就提了進
來,輕輕放到榻前,便又利落的解開繩套打開木箱。嬴駟第一次看見黑伯如此驚人的膂力,不
由大奇。要知道,一大箱竹簡足足有三百多斤重,而黑伯卻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而且只用
了一隻右手!
  秦孝公笑道:「黑伯,讓太醫們大臣們都回去,各司其職,不要再天天來了。」黑伯答應
一聲走了出去。秦孝公回頭又道:「駟兒,你先回去吧,明日再來。」嬴駟看看公父,想說什
麼卻又沒說,深深一躬,步履沉重的走了。
  嬴駟一走,秦孝公便讓黑伯找來一張木板支在榻旁,將木箱內的所有竹簡都擺在了木板上
。竹簡一擺開,立即散發出一股濃濃的腐竹氣息和汗腥霉味兒!秦孝公一眼看去,便知道這些
竹簡完全是一個生手削編的––竹片兒全是山中到處可見的低劣毛竹削成,長短大小薄厚竟是
參差不一;編織得更是粗糙,尋常用的麻線上生滿了霉點兒,有不少簡孔已經被麻線磨穿,又
有不少麻線被帶有毛刺的簡孔磨斷;幾乎每一片竹簡都發黃發黑,有汗濕滲透的霉腥味兒和斑
斑發黑的血跡。和竹簡工匠們削製、打磨、編織的上好青竹簡相比,這簡直是一堆破爛不堪的
毛竹片兒!但秦孝公卻看得心潮起伏,眼中潮濕。他知道,這只能是嬴駟自己製作的竹簡。一
個宮廷少年,且不說堅持自己執刀刻簡––在宮廷中,刻簡是由專門的「文工」完成的,國君
與太子只要將文章寫在竹板上就行了––就是經常性的砍竹、削片兒、打孔、編織,也需要多
大的毅力去做啊!這一大箱竹簡,每一片都滲透了嬴駟的汗水與辛勞。不說內容,單就是這種
精衛鳥兒般的喋血精神,也使人真切感受到了一個苦行少年的驚人意志。
  秦孝公怦然心動,閉上眼睛,任由一絲細淚從眼角緩緩滲出。
  一天一夜,秦孝公竟是沒有睡覺,一刻不停的看完了嬴駟的全部手記。黑伯勸他睡一會兒
,他卻笑道:「整天躺著睡,還嫌不夠麼?」健旺飽滿的神態,使人無論如何想不到他是一個
臥病不起的人。
  嬴駟的手記竹簡分為三類,一類是所經郡縣的地形、人口、城堡、村莊的記載,一類是變
法後民生民治狀況的變化,一類是自己的思考心得。秦孝公最感興趣的是嬴駟自己的心得手記
,將那幾篇文章反覆看了五六遍。其中有一篇的題目是《治秦三思》,秦孝公拿著它竟是手不
釋卷的琢磨。已經是紅日臨窗了,黑伯進來收拾燭台,秦孝公方才放下竹簡想睡一會兒,但一
閉上眼睛,眼前就浮現出破舊發霉的竹簡和那耐人尋味的篇章:
  商君之後,治秦不易。法度已立,邦國富強,秦風大變,公戰大興。然則國有三虛,不可
不思。一曰法制根基未堅,二曰復辟根基未除,三曰多有窮鄉僻壤,財貨實力不足以養戰。治
秦之途,首在固法強本,次 在除惡務盡,三在墾發窮困以長財貨。有此三綱,秦國當立於不
敗,可放手與東方周旋。治國安邦,慎之慎之––
  秦孝公感到了一絲寬慰,緊繃的心弦略微放鬆。作為國君,他只有這一個兒子,而對這個
唯一的兒子,他卻實在把握不準。在嬴駟獨自磨練的時期,他曾經閃現過一個念頭,趕快將玄
奇找回來大婚,再生一個兒子繼承大業。可幾次到陳倉河谷,那個小莊園都塵封無人,派人打
探,方知老墨子高年臥病,所有骨幹弟子都聚集在神農大山,整理老墨子的一生言行和未成形
的論著。孝公對墨家很是瞭解,也知道老墨子行事神秘,統轄墨家的方法歷來是一人獨斷。在
墨家這種行動性團體來說,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它確保了老墨子的絕對權威和墨家子弟在行
動中的高度一致,這是其他任何學派都不能望其項背的。
  但是,這也帶來了其他學派所沒有的許多麻煩。最大的麻煩,就是對老墨子身後地位權力
的繼承。老墨子的四大弟子,個個都是文武全才,在天下有很大名聲的「高義飽學之士」,也
都各有一批忠實的信徒。論資歷才智,當然是大弟子禽滑釐首當其衝。然則禽滑釐偏偏少了老
墨子的胸懷境界和人格魅力,許多次大事都處置得議論紛紛。尤其是對秦國行動,查勘粗糙,
判斷見識都不到位。秦孝公隻身闖墨家總院時,老墨子只得親自出面才使墨家在對待「暴政」
上有了一個大的轉折。如此一來,非但禽滑釐威望下降,更重要的是,墨家內部也更加分化,
老墨子可謂難矣!
  由於玄奇在對秦國事務中坦然誠實,且表現出卓越的見識與膽略,不但是老墨子倍加鍾愛
,許多墨家弟子也衷心敬佩,隱隱然又形成了一個「第五力量」。縱然玄奇灑脫散淡對權力毫
無興趣,然則從小就以墨家為家園,身處其中,植根其中,自己的一言一行都關乎到追隨者的
利害得失,遇到分歧不可能不說話,想擺脫也擺脫不了。老墨子年高臥病,竟出人意料的指定
玄奇主持編撰《墨子》大書,使玄奇驟然間成為墨家矛盾衝突的交匯點。玄奇既不能拒絕終生
敬佩的老師的重託,又對內部錯綜紛紜的微妙衝突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平衡撫慰。
  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能讓玄奇從墨家脫身麼?縱然是兩情深長,又如何驟然脫得千絲萬縷
的「業絆」?秦孝公身為一國之君,最能體味這種身不由己的牽絆,也深深理解玄奇此時的困
境,長吁一聲,只好將大婚的願望暫時擱置了。幾次突然發病,孝公雖然表面輕鬆無事,實際
已經有所警覺,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可能已經沒有機會大婚生育了」!有此警覺,他甚至
想過在嬴氏宗族中另外挑選一個有為青年做太子,也閃過念頭,抱養瑩玉和商鞅的兒子––念
頭歸念頭,秦孝公秉性堅忍不拔,在沒有清楚嬴駟的魚龍變化之前,他的任何念頭都只是永遠
的埋藏在心底。
  自從商鞅提及,接回嬴駟之後,秦孝公也沒有急於對兒子進行終日教誨,而依然和他不疏
不密,讓他自然的熟悉離開太久的宮廷,漸漸彌補這長期隔離造成的陌生。更重要的是秦孝公
明白,一個人已經長到了三十一歲,能否擔當大任,絕不是終日教誨所能解決的。將近二十年
的磨練,如果嬴駟還不成器,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了。雖然秦孝公想到了最壞的可能,但在
兒子最終暴露真實面目之前,他的那一絲希望始終都沒有破滅。他沒有和嬴駟認真長談過一次
,也沒有一次主動問起嬴駟的想法心得。他以為,嬴駟選擇何種方式顯出曾經滄海後的本色?
這對嬴駟也是一個考驗。
  事實說明,嬴駟做得很好,甚至可以說很出色。
  秦孝公想過許多可能,但確實沒有想到,兒子的磨練竟是如此認真如此刻苦如此用心。這
個嬴駟,是嬴氏歷代嫡系長子中唯一沒有軍旅經歷的儲君。在秦國,這是一個很大的缺失。因
為這將直接影響軍隊對他的敬重和他對軍隊的控制。秦孝公少年征戰,幾年中就成為軍中有數
的名將,對秦國大軍有著無與倫比的影響力,所以才能以二十一歲的年齡在權力場中縱橫捭闔
,無所畏懼。這個嬴駟,還沒有來得及補上這一課,就栽倒在變法漩渦中了。但是,嬴駟在山
野底層苦行磨練十餘年的經歷,又是他在所有公族子弟中獨具的優勢。對民生民治的透徹體驗
,將成為他把握國家大勢的根基本領。從長遠看,這一點也許比從軍本身更重要更寶貴,看來
,孺子尚可教也。
  秦孝公閉著眼睛輕鬆的舒了一口氣,沉沉的睡去了。
  商鞅趕回來的時候,秦孝公還在呼呼大睡。商鞅將黑伯叫到一邊,詳細詢問了孝公發病及
醫治的過程,然後立即安排,在孝公的寢宮之外給他闢出一大間屋子做政事堂,他要在這裡晝
夜守候處置國務。吩咐完,商鞅匆匆趕到景監的上大夫府,緊急招來國尉車英、咸陽令王軾,
四個人秘密商談了兩個時辰,將一切穩定朝野的細節都妥貼落實,方才散了。
  回到商君府,已經是初夜了。瑩玉已經知道商鞅緊急趕回,早就準備好了接風洗塵的小宴
。此時飯菜已涼,瑩玉一邊和商鞅說話,一邊親自為商鞅準備沐浴熱水,一邊吩咐重新整治酒
菜,忙碌得碎步跑個不停。半個時辰後,一切收拾妥當,倆人才安靜的坐下來吃飯。
  商鞅簡略的說了去崤山的經過和白雪明春搬來咸陽的事。瑩玉一番感慨,也說了咸陽的近
況和孝公的病情,眉目之間憂慮忡忡。商鞅勸慰了一番,說了自己明日住進宮中的打算,瑩玉
又說了一些宮廷細節,倆人計議了約一個時辰,三更時分方才準備安歇。
  商鞅每天走進寢室前,總要了卻當日的全部公務。這次離開咸陽了一段日子,雖說有景監
主持國務,但也一定積壓了一些要他定策的公文,便走進書房,打算處置完這些公文再休憩。
坐在案前,先一件件看了事由,卻發現有一卷太醫令李醯的上書!商鞅一瞥,心想一定是有關
為國君治病的謀劃,連忙打開,一行大字赫然入目––請逐巫醫扁鵲出咸陽書!
  晉人扁鵲,多有妖行巫術,今以名醫自詡,遊走列國,均被逐出。近日扁鵲入我咸陽,稱
其擅醫小兒,開館行醫。實則不行望聞問切,隨心抓藥,國人多被蒙騙蠱惑,竟趨之若鶩,咸
陽囂囂!秦國新法,禁止妖言惑眾,巫術為醫。今扁鵲巫醫公然入秦,亂我民心,請即逐之,
以正新法。
  商鞅驚訝了––扁鵲入秦了麼?卻如何就成了巫醫?太醫令為何要驅逐扁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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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咸陽城北區有一條小街叫神農巷。街不長,也不繁華,但名氣卻是很大。因為這條小街住
的藥農多,開得藥鋪多,生藥商人多,幾乎就是秦國的醫藥一條街。尋常時日,這條小街很是
幽靜,一種淡淡的草藥異香瀰漫得很遠很遠。無論是藥材交易,還是國人來這裡尋醫抓藥,只
要進入神農巷,所有人都會自覺不自覺的文雅起來,絕無咸陽南市那般熙熙攘攘。
  這幾天,神農巷卻是大大的熱鬧了起來。
  人們紛紛從小巷口的一個小院子裡走出來,匆匆到小巷深處的各家藥鋪抓藥,整日絡繹不
絕。幾家名氣大點兒的藥鋪,抓藥者竟是排起了長隊。奇怪的是,抓藥的人如此之多,藥鋪裡
的坐堂醫生卻很冷清,很少有人找他們診脈開方。醫生們先是驚訝,後來便都悻悻的離開了醫
案,幫著店役抓藥去了。藥鋪的出藥量驟然增大,藥材生意便也頓時好了起來,藥農、藥商也
都比往日忙活了許多。如此一來,神農巷竟成了人群川流不息,完全沒有了尋常時日的幽靜。
  神農巷最大的藥鋪叫南山堂,這裡的堂醫叫李儋,是太醫令李醯家族的支脈後裔。他是個
有心人,自然很清楚,這突然的變化,都是因為巷口小院子裡來了一個神奇怪異的醫者!這一
天他實在悻悻難忍,便換了一身尋常布衣,來到了巷口小院子要看個究竟。
  方到巷口,便見大樹下坐滿了等候就診的國人,絕大部分竟都是抱著小兒的年輕夫婦。進
了院子,院中大樹下也坐滿了候診者。人人手裡都拿著一個木牌,提著一袋半兩錢,神色安閒
的等候著。
  「敢問大姐,這木牌做甚用?」李儋恭敬的問一個抱著小兒的中年女人。
  「看病的人太多,木牌上寫著順號,挨個來,人不擠呢。」
  「這袋半兩,夠先生的診金麼?」
  女人笑了,「夠。先生只收十個半兩,誰心裡過得去?都想給先生一袋錢,還不知先生收
不收呢?」
  「診金少,藥錢便貴,是麼?」
  「喲,你這書生莫擔心,在先生這兒看病花得起呢。診費十個半兩,藥錢更少。先生開得
都是尋常草藥,不值錢,可治大病呢。哪像那些個堂醫,不開貴重藥治不了病似的。我在這兒
守了三天了,才把我這寶貝兒子抱來看的。你放心領個木牌子,回去抱兒子來,沒事。」
  「多謝大姐,那我進去領牌子了。」
  李儋走進了中間正屋,靜悄悄站在門邊打量。只見正中長大的木案前坐著一個童顏鶴髮的
老人,兩邊各有三名年輕弟子不斷記錄著老人念出的方子。看了片刻,李儋不禁大是驚訝,這
,這樣做也能叫看病麼?!老人面前根本沒有診脈的棉墊兒,長案上只有幾摞散片竹簡。每個
病人來到面前,老人便只是凝眉將病人看得片刻,便立即斷定:「此兒積食難消,須得瀉去淤
積,調理腸胃。」父母連連點頭稱是之際,老人便念出幾味草藥來。身邊弟子記下,便將竹片
交給病兒父母。滿懷感激的父母們的錢袋,一律被老人的一個女弟子擋回,每人只要十個「半
兩」。
  一個病人,就這樣看完了病?比軍營大將的軍令還出得快!
  李儋大奇,竟覺得一種說不請的神秘恐懼。匆匆趕回,便立即上書太醫府,請官府立即驅
逐這個使用妖法的巫醫!太醫令李醯接到李儋上書,疑心大起卻不敢造次,便親自喬裝觀察,
方信了李儋所言不虛。李醯本想立即知會咸陽令王軾,驅逐這個妖醫,但又怕激怒咸陽國人。
聽口碑,這個妖醫擅醫小兒雜症。偏老秦人視小兒如命根,對這個妖醫大是敬重。若太醫府出
令驅逐,惹出事來恐難擔當!反覆思忖,李醯便先將這個老人的底細探察了一番,一經探察,
方知這個老人竟然是大名赫赫、有「神醫」之稱的扁鵲!
  李醯大是緊張。這扁鵲聲名赫赫,卻悄悄來到秦國做甚?真的僅僅是行醫救世麼?不像,
一點兒不像!作為太醫令,李醯自然明白,秦國雖然強大了富裕了,但是醫家名士卻沒有一個
,整個咸陽的醫術都很難與山東六國相比。扁鵲留在秦國,要不了多長時間便會聲名大噪,那
時候,這個太醫令還會是他李醯麼?更重要的是,李氏家族是高踞秦國醫業首席的望族,扁鵲
入秦,眼看李氏的醫家首席地位便要大打折扣,豈能甘心?但是,要以太醫府職權驅逐扁鵲這
樣的神醫,李醯還是不敢。商君執法,那是親貴不避,萬一撞在刀口上,那可是大災大禍!想
來想去,李醯還是覺得上書商君府,請國府驅逐這個妖醫為好。商君天下名士,正宗的法家大
師,對怪力亂神之類的妖術巫術素來是深惡痛絕,太醫府以「驅逐妖醫」做根基上書,商君斷
無拒絕的道理。
  一卷「請逐妖醫」的上書,便恰恰在商鞅趕回咸陽時送到了商鞅案頭。
  埋在心頭的久遠記憶,一團團的斷斷續續的湧了上來,使他很有些興奮––
  商鞅在山中修習的少年時期,就知道扁鵲的大名。老師學問無邊,自然也很通醫道,但每
遇弟子或自己的異疾不能診斷,卻都要請扁鵲來醫治。商鞅還記得,扁鵲是個又高又瘦的老人
,一頭白髮,一身布衣,精神極是矍鑠,也和老師一樣看不出年紀。扁鵲醫病很是奇特,只是
靜靜的坐在病人對面凝神觀望。要說「望聞問切」,大約只能佔得一個「望」字了。然則就是
這樣一望,但卻總能準確說出病情病因!開的藥方,也都是些最尋常的草藥,可療效卻是神奇
得驚人。當時,扁鵲給商鞅師兄弟們的震動很大,竟然沒有一個弟子能夠說清其中道理。
  後來,老師在茅屋大樹下給弟子們開講「天下醫家」,才說起了扁鵲的神奇故事。
  春秋初期,一支秦人從隴西草原流居趙國,與趙人多有通婚。趙人中便也多有「秦」姓,
以致流傳著一種說法,「秦趙同源,姓氏不分」。趙國與燕國交界處有個鄭縣,居住著一支秦
人部族的後裔,他們始終保持著「秦」姓,表示自己是秦人後裔。後來,這一族在燕趙拉鋸戰
中衰落了下去,便沒有再出什麼聲名赫赫的人物。大約在春秋中期,這個部族出了個聰慧少年
,名叫秦越人。秦越人天分過人,跟一個族叔習武識字,幾年間便在族中小有名氣了。十六歲
時,秦越人像大多數後生一樣,義無返顧的從戎征戰了。過了幾年,秦越人小有軍功,便做了
一個驛站的「舍長」。驛站是官府辦的,這「舍長」便是帶領兵卒守護驛站的小小將官,當時
人稱為「館帥」。驛站在官道邊上,專門接待來往官員並負責護送緊急文書,自然也免不了商
人、士子路過留宿。
  有一天,這驛站來了個皓首白髮的老人,手拄一支竹杖,身背一隻葫蘆,徒步逍遙而來。
說是商人吧,沒有貨車;說是百工吧,沒有徒弟工具;說是官員吧,沒有軺車;說是名士遊學
吧,沒有官府的憑牌––一時間竟是誰也弄不清老人的身份。時已暮色,那個驛丞偏偏不讓老
人留宿,說是沒有官府憑牌便不能留住驛站,除非有人擔保。這時,秦越人恰恰出來巡查,見
老人慈善祥和,毫無半點怪誕戾氣,便擔保老人住進了驛站。老人毫無謝意,竟是心安理得的
住了下來。到了第三天,老人竟然病了,發熱發冷的奄奄一息。秦越人請來了縣城裡最好的一
個老醫生為老人診脈,老人卻拒絕了,只是讓秦越人在每天晚上月亮升起時扶他到院中打坐。
過了幾天,老人也就居然好了,只是體弱身虛,便依然住了下來將息。驛丞與驛站吏員僕役覺
得這個老頭兒大是怪誕,根本無人理睬,老人的起居與驛站費用等都是秦越人一力照拂。一個
月後,老人便走了。從此以後,每過幾個月,這位老人都要來這個驛站住上幾天,卻是什麼事
也沒有。每次都是秦越人照料,老人要住幾天便幾天,他從來不問老人要做什麼要去哪裡。
  倏忽十多年過去,秦越人已經三十來歲了。有次老人路過,又在驛站住了下來。到了晚上
,秦越人正在驛站門口查夜,老人卻在月下笑著向他招手。秦越人以為老人有事,便跟老人到
了他住的小石屋。老人讓秦越人坐在石墩上,笑道:「秦越人,你不想知道老夫是誰麼?」秦
越人恭敬拱手道:「前輩年高德劭,必是高人隱士,在下何須多擾?」老人笑了,「後生啊,
老夫乃長桑君也。觀你十年有餘,知你大有通悟靈犀,只是蒙昧未開也。再者,你秉性端正,
施恩於人不圖報,且能持之以恆,正是老夫尋覓之人。老夫欲傳你一件物事,不知你能否接納
?」秦越人欣然道:「多蒙前輩不棄,越人願為前輩完成心願。」「噢?」老人眼睛一亮,「
你也不問老夫要傳你何物?先竟自接納?」秦越人道:「前輩高人,所傳必善,越人何須多問
?」長桑君哈哈大笑,「好!老夫所得其人也。」說著從懷中拿出一個發黃的小羊皮紙包,「
這是一味閒藥。不得人不傳,你能做到麼?」秦越人想了想道:「越人謹記,考心二十年,方
可得人而傳。」
  「小子果然明白!」長桑君讚歎一聲,將小包遞給秦越人,叮囑道:「將此藥分為三十份
,每日清晨以上池之水服之,三十日後,功效自知。」
  「敢問前輩,何謂上池之水?」
  「水未至地,謂之上池,竹木花草之朝露是也。」老人說罷,又將秦越人領到屋角,指著
一口木箱道:「這是三十六卷醫方,可濟世以恆,惟韌善者可當之。汝好自為之了。」一言落
點,竟是疏忽不見!
  秦越人卻沒有驚訝,他本來就沒有當老人是塵世俗人。
  收藏好老人的贈物,秦越人就去找驛丞辭官。驛丞本來就覺得他和那個神秘兮兮的老頭兒
一樣討厭,大是看不順眼,聽事他要辭官回鄉,便一口答應代為上達,許他竟自去了。回到老
家,父母已經過世了。秦越人便也不與鄉人來往,只是每日清晨到山上去採集「上池之水」服
藥,服了藥便在深山幽谷竟日打坐,直到紅日西沉,卻也不渴不餓。如此三十日之後,他於暮
色中回到家中,卻突然看見鄰居的女子坐在燈下織補,連她的五臟六腑都看得一清二楚!秦越
人大驚,摀住眼睛冷靜了許久,才悟到自己有了異能––靜下心來,秦越人便搬出長桑君的書
箱翻了起來,發現上面記載的都是藥方!奇特的是,這些藥方配伍都很簡單,最多的也只有十
味草藥,很好記;用藥也都是極為尋常的草藥,沒有一樣珍奇貴重的藥材,更沒有那些不可思
議的藥引子!
  秦越人明白了,這是長桑君要他救世,為天下庶民解除病痛。
  秦越人便開始在鄉里行醫了。一經出山,便聲名大振。因為他醫術通神,人們就說他是黃
帝時的神醫扁鵲復生,叫他「扁鵲」。時間一長,「秦越人」這名字倒無人知道了。
  對於這種神奇的傳說,商鞅歷來有個準則––善則信之,惡則否之。怪力亂神,原本難以
說清,只要為善,就不能當作妖術消滅。否則,如何孔夫子都要對怪力亂神不置可否?墨子大
師都要敬天明鬼?只要神而善之,神又何妨?老師講述這段神奇故事時,本來也是不置可否的。
  後來,商鞅到了安邑,又聽到了不少扁鵲的神奇故事。最讓商鞅不能忘記的,是扁鵲對齊
桓公的神明診斷。
  齊國先後有兩個桓公,第一個是春秋時代大名赫赫的五霸之首––齊桓公姜小白,第二個
是戰國初期田氏奪取齊國政權後的首任國君––齊桓公田午。扁鵲見的齊桓公正是這第二個齊
桓公田午。此公專橫自負,身體壯碩異常。有一天在後宮習武,不慎將腳扭傷,疼得唏噓冒汗
不止。這種外傷,太醫急切間沒有辦法,便請來了正在臨淄專治骨病的扁鵲。扁鵲將齊桓公的
傷處凝目看了片刻,便抓住齊桓公的腳脖子猛力一轉,只聽「卡嚓––哎喲!」兩聲,齊桓公
頓時輕鬆。仔細一看,腳上的紅腫竟漸漸消退,不消半個時辰便行走如常。齊桓公高興,命人
擺上酒宴答謝。誰知當齊桓公舉爵向扁鵲敬酒時,扁鵲沒有舉爵,卻拱手正色道:「國公已病
入腠理,不宜飲酒。」齊桓公滿臉不悅,「寡人無疾。」扁鵲起身做禮道:「越人一介醫士,
國公無疾,自當告退。」說完便走了。齊桓公對臣僚內侍們笑道:「醫者好利,總是將沒病之
人說成有病,賺利成名罷了。」
  過了幾天,齊桓公心血來潮,又派太醫將扁鵲請來,悻悻問道:「先生,寡人還有疾麼?
」扁鵲凝神觀望,鄭重拱手道:「國公已病入血脈,當及早醫治。」齊桓公生氣的揮揮手,話
也不說,就讓扁鵲走了。但齊桓公生性執拗,總忘不了這檔子事,總想讓扁鵲說他沒有病,於
是過了幾天又將扁鵲召來,「先生,寡人還是有疾麼?」扁鵲道:「國公之病,已入腸胃根本
,很難治了。」齊桓公哈哈大笑,拍著胸脯,「先生啊,天下有如此壯實的病人麼?」扁鵲也
不說什麼,默默走了。
  又過了幾天,齊桓公想想覺得奇怪,一個遊歷天下的神醫,何以總是說自己有病?而且一
次比一次說得重?莫非自己真的有太醫查不出來的病?還是召他來再看看,畢竟是性命要緊,
否則,始終是個揮之不去的陰影。誰知,這次扁鵲進宮後只是看了齊桓公一眼,一句話也沒說
就走了。齊桓公大為詫異,派內侍立即趕上扁鵲問個究竟。扁鵲對內侍說:「國君已病入膏肓
,無藥可醫了,夫復何言?」內侍驚訝,「先生,前幾天不是還說能醫麼?」扁鵲微笑道:「
病入腠理,燙熨所能治也。病入血脈,刀灸所能治也。病入腸胃,良藥和酒可以治也。病入膏
肓,雖上天司命,亦無可奈何,何況人乎?」
  五天之後,齊桓公病發了,四處派人請扁鵲醫治,扁鵲卻已經離開了臨淄。
  盛名赫赫的齊桓公,就這樣在盛年之期驟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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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7:36 |只看該作者
  從此以後,扁鵲行醫有了六不治:驕橫不論於理者不治,輕身重財者不治,酒食無度不聽
醫諫者不治,放縱陰陽不能藏氣者不治,羸弱不能服藥者不治,信巫不信醫者不治。這六不治
中,「信巫不信醫」這條最是要緊。本來就有許多人說扁鵲是「巫醫」,可偏偏他自己就不信
巫術,而且也不為相信巫術的人治病!僅此一點,商鞅就認為扁鵲絕然是醫家神聖,而不是欺
世盜名的妖邪術士,扁鵲可謂醫家奇才。他行醫趙國,見國人看重女人,便專治女病,被趙國
人稱為「帶下醫」。到周室洛陽,見周人尊愛老人,便專治老人多發的眼耳鼻喉病。到齊魏兩
國,見國人尚武,便專治練武易得的骨傷病。如今到了秦國,見秦國人鍾愛小兒,便又做了醫
家最頭疼的兒醫。可以說,扁鵲的醫術無所不包,無所不精。
  如此不世出的醫家大師來到咸陽,豈不是國君病體的救星?如何竟被太醫令李醯做了巫醫
?李醯和太醫們明明對孝公的病體束手無策,如何不思請扁鵲醫治,卻要將他逐出咸陽?而且
冠冕堂皇的加上了「護我新法」的名義。商鞅不由一陣怒火上衝,就想立即嚴厲處置李醯。思
忖良久,還是壓下怒火,喚來府中總管,吩咐他立即派人探聽扁鵲醫館的所在;又立即派荊南
飛騎咸陽令王軾府中,送去一道手令,密令王軾著意保護好扁鵲醫館,不得有任何差錯!分派
完畢,商鞅將李醯的上書揣在袖中,匆匆走進了寢室,對瑩玉說明原委,倆人商議多時,方才
就寢。
  次日清晨,一輛四面垂簾的寬大馬車出了商君府,幾經曲折,駛向一條寬闊幽靜的石板街
。這正是咸陽城內遠離商市的神農街,此刻卻是車馬行人不斷,都流向一座寬敞的庭院前。垂
簾馬車停在院外街邊的一排大樹下,車中走出一個黑紗遮面的布衣女子,徑直走進了門口樹有
「扁鵲醫館」石碑的庭院。這座庭院雖然只有三進,院子卻是異常的寬敞。院中樹下石墩上坐
滿了待診的病人,大多是抱著孩童的女人和老人。
  黑紗蒙面的女人走進院中唯一的大屋,坐在幾個正在抱著小兒就診的女人後邊靜靜的打量
。只見一張長大的木案前坐著一位看不出年齡的老人,清瘦矍鑠,童顏鶴髮,雙目明亮銳利。
他對每個解開襁褓的嬰兒或小童都是那樣神色專注的凝視片刻,然後便念出幾味草藥,一名弟
子在竹片上記下來便是處方––如此簡約的醫病過程,速度自是很快,不消片刻,蒙著面紗的
女人便坐到了扁鵲老人的面前。
  「這位夫人,你沒有病。」扁鵲淡淡的笑了。
  「前輩見諒,我昨夜已經排了位。然我不是為自己診病,是想請前輩為我兄長診病。兄長
病得奇異,身無疼痛,卻不能下榻走動,是以敢請前輩到舍下出診,小女感激不盡。」黑面紗
女人訴說著原委。
  扁鵲點頭,「請夫人留下居所地址,老夫將院中病人診完,午後便可出診貴府。」
  「如此多謝前輩。只是我家居所街巷曲折,前輩尋找多有不便,我在院外等候前輩便了。
」說完深深一拜,出了院門。
  商鞅卯時進得寢宮,一問黑伯,孝公還沒有醒來,便走進了昨日專門開闢的臨時政事堂批
閱公文。這間政事堂很大,幾乎佔了小半個寢宮大廳。這是商鞅的著意安排,國君病重,朝臣
必然不時進出宮中。有了這間特闢的政事堂,所有的官員探視國君病情時,都可以在這裡候見
,出來後又可以聚在這裡和商鞅共議國事。更重要的是,與秦孝公近在咫尺,非但有特別重大
的國事便於向孝公稟明定奪,而且使孝公能夠感到他身臨國務。商鞅深知,像秦孝公這樣的國
君,即或他臥病在床,也離不開他親自運轉權力的那種感覺,一旦失去了這種感覺,就失去了
最主要的精神支柱,反而會迅速被病勢擊潰。
  商鞅剛剛開始翻閱公文,景監和車英就進宮了。商鞅和這兩個老部屬沒有任何多餘的寒暄
,立即將扁鵲來咸陽,太醫令李醯請求逐扁鵲的事告訴了他們,吩咐景監立即派員查核李醯的
真實意圖;又吩咐車英在軍中挑選一個可靠機敏的幹員,立即到隴西秘密探聽公孫賈服刑情況
,如果人在,就秘密押解回咸陽。車英略一思忖道:「山甲如何?」商鞅立即想起了那個精瘦
勇猛而又機敏過人的「山精」,笑問:「他還是千夫長?」車英道:「不,已經是步軍副將了。
」商鞅點點頭,「好,就讓他去。」
  此時黑伯過來稟報說,國君精神有所好轉,請三人進去敘談。
  進得寢室,臥榻上的秦孝公很是高興,說景監不該催商君匆匆回來,他不會悄悄走的。說
得三人都笑了起來。秦孝公讓三人坐下,沉默片刻開口道:「商君、上大夫、國尉,三位乃我
秦國柱石,我要對你們說明嬴駟的事,與諸位議定一個方略。嬴駟已經回宮,還沒有恢復太子
爵位。現下看來,嬴駟磨練得還算有所長進––黑伯,將那些竹簡抱到這裡來––商君,你們
看,這是嬴駟在村野鄉間寫的書簡。你們看看,能否讓他重新復位?或者,該如何處置為好?
商君,你看這卷。」
  商鞅三人看著這整整一案發霉的竹簡,不禁有些愕然。默默拿起,展開瀏覽,都是神色肅
然。約略有半個時辰,三人翻完竹簡。商鞅向景監車英看看,三人站起來深深一躬,「君上,
臣等為君上致賀,秦國儲君有人了。」
  「商君,你以為嬴駟可以造就麼?」秦孝公認真問。
  「君上,臣以為大可造就。」商鞅舉著手中竹簡,「此等文章,字字皆心血所凝,斷非文
人議論之筆所能寫刻出來。尤其這《治秦三思》,臣以為切中秦國要害,若能堅持法制、剷除
復辟、大增實力,秦國大出於天下,將在君上身後也。」
  孝公微笑著長吁一聲,「這也是我略感快慰的來由啊。商君,雖然如此,我還是請你將嬴
駟的竹簡帶回去審覽批閱一遍,而後讓他到你府上請教,你要好好指點他一番––我呀,是心
有餘,力不足了。」
  「君上,臣以為當正式冊封太子,君上患病這段,可命太子總攝國事。」
  「臣贊同商君所請。」景監車英異口同聲。
  「那好。此事請商君主持吧––」秦孝公笑意未泯,卻驟然昏了過去。
  景監、車英和黑伯大為驚慌,商鞅擺擺手,伏到孝公身上傾聽片刻,站起來道:「沒有大
事,一會兒就醒。等等,會有神醫來的。」
  正在此時,侍女匆匆稟報:「公主車駕進得宮中。」
  商鞅道:「你們守候,我去迎接先生。」便匆匆出了寢室。
  寢宮門外的庭院中,瑩玉已經下車,除去了面紗,打開車簾恭敬做禮,「前輩請。」話未
落點,商鞅趕到,向車內老人深深一躬,「多勞前輩了。」伸手扶住下車的扁鵲老人。扁鵲笑
了,「是商君、公主夫婦吧,老夫有禮了。」商鞅連忙扶住老人,「鞅後進幼齒,何敢當前輩
行禮?」扁鵲肅然道:「天下大道,敬賢為先。商君醫國聖手,豈在年齒之間?」執拗的鞠了
一躬。商鞅內性灑脫,本不拘泥禮數,卻也連忙還了一禮,扶著扁鵲進了寢宮。
  進得寢室,孝公恰恰醒來。商鞅拱手道:「君上,這位前輩乃名聞天下的神醫扁鵲,特請
先生為君上診治。」
  秦孝公睏倦的臉上顯出一絲驚喜,「多謝前輩高義,請坐。」
  扁鵲從容拱手道:「秦公但請歇息養神,無妨。」說罷凝視秦孝公面容與全身良久,又舉
目環顧寢宮一周,卻是沉默不語。秦孝公笑道:「前輩高人,嬴渠梁聞名久矣。但請明言,無
得忌諱。朝聞道,夕死可矣,夫復何憾?」商鞅道:「秦公胸襟似海,先生但請明言,讓君上
心中明朗。」說話間,瑩玉已經將一個繡墩搬來,請扁鵲坐在秦孝公臥榻對面。
  扁鵲手撫胸前雪白的長鬚,凝重緩慢的開口,「秦公之疾,天下罕有。此非體變之疾,而
是體能之疾也。體變之疾者,體質尚健,卻因外傷內感,而致體中局部生變成疾。此種疾病甚
好醫治。體能之疾者,人體每一器官均完好無變,然每一器官之功能盡皆衰竭,人無病痛,身
體卻無力振作,日漸衰弱。此種疾病,乃元氣耗盡之症狀,醫家無以診斷,似非人力所能扭轉
也。」
  秦孝公:「我自覺體質尚可,如何得此怪疾?元氣耗盡?」
  扁鵲:「體能之疾,世所罕見,大體有二:一為先天元氣不足,少年夭亡者是也。二為心
力損耗過甚,若秦公之疾是也。人有五臟六腑,七情六慾過度者,皆可使之為病。《素問》云
,好哭者病肺,好歌者病脾,好妄言者病心,好呻吟者病腎,好怒吼者病肝。秦公雖非嬉笑怒
罵而傷身,然則心力專注一端,經年思慮過甚,則如出一轍也。人體精能有數,若經年累月殫
精竭慮,猶如爐中之火熊熊不息。業績未竟,則心力十足,神氣健旺。若一日事成,則心力驟
弛,體能驟失,猶如爐中木炭燃盡而火勢難繼也。」
  頓得一頓,見寢室肅然,扁鵲便又緩緩道:「心者,藏神之府,乃人身之君。心生元氣,
心神旺,則統馭有力。心神衰,則五臟六腑俱衰。胃為穀倉,因心衰而不受食。肝為將軍,因
心衰而無以鼓勇。脾為意象,因心衰而失意,不能聚思而斷。肺為魂魄之府,因心衰而失魂落
魄,神情蕭疏。腎為志所,心衰則心志大減。膽為勇略之所,心衰則果敢不持,優柔頓生。此
乃心力衰竭,而五臟六腑皆病也。」
  突然,圈外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敢問先生,渠梁何事,一致於此?」
  「娘!」瑩玉低聲驚呼,將太后攙扶了進來。
  老太后一頭霜雪,拄著一支紅木大杖,眼角有顯然的淚痕。秦孝公笑道:「母后,你如何
也來了?渠梁不能大禮了。」老太后落座,向兒子搖搖手,卻對扁鵲道:「先生,請吧。」
  扁鵲道:「秦公英明神武,惜乎用心太專。一則為國事所迫,求治之心刻刻相催,大山在
肩而不能卸。二則,恕老夫直言,秦公心中有癡情糾纏,鬱鬱之心相煎,求之難得,捨之不能
,心陷泥潭而不能自拔。捨國就情,公當不為。捨情就國,公心不忍。長此煎熬,雖鐵石猶碎
也,況於人乎?」
  兩行清淚流下秦孝公臉頰,但他卻微笑著,「前輩不愧曠古神醫。知我心者,前輩也。嬴
渠梁今得指點,死而無憾了。」
  寢室中人人眼睛潮濕,都強忍著要奪眶而出的淚水。瑩玉緊緊扶著老太后,她顯然感到了
娘的顫抖。老太后卻顫巍巍站了起來,向扁鵲深深一躬,「敢問先生,可有維持––」話還沒
有說完,就猛然摀住自己眼睛,跌靠在瑩玉懷中!
  商鞅忙向黑伯招招手,黑伯快步走進,和瑩玉將老太后扶了出去。
  秦孝公長吁一聲,「商君啊,不要讓太后再來了。」
  商鞅點頭,「君上,聽聽先生的良方吧。」
  扁鵲肅然道:「老夫將竭盡所能,維持秦公無事。秦公歇息吧,老夫告辭。」
  出了寢宮,扁鵲登車時對著商鞅耳邊低聲道:「半年時光。」
  商鞅的心猛然一沉,心中湧上一陣痛楚,強自按捺,「多勞先生了。」
  扁鵲道:「三日後,老夫再來。」便登車走了。
  看看天色將晚,商鞅耳邊不斷響起扁鵲的聲音,「半年時光」!時間太緊了,要辦的事情
太多了。心中理了一下頭緒,便立即與景監車英簡短商議了正式冊封太子的準備事宜,讓景監
立即開始籌備,一個月內完成這件大事。三人又議定,由車英秘密調集一萬鐵騎駐紮在咸陽北
阪的山谷裡,以防萬一。
  商議完畢,已經是初更時分,商鞅知道瑩玉肯定在後宮陪著老太后,便匆匆來到後宮。進
得宮中,只見帳幔低垂,悄無人聲,只有瑩玉守在榻前。
  「太后如何?」商鞅低聲問。
  「服了湯藥,剛剛入睡。娘,受不了––」瑩玉低聲抽泣。
  「瑩玉,要挺住。現下無論如何,不是哭的時候。」商鞅撫著瑩玉的肩膀低聲道:「老先
生說,君上只有半年時光––你想想,君上未了的心事還有沒有?國事有我,你不用想。」瑩
玉一聽,淚水驟然湧出,猛然伏在商鞅胸前渾身顫抖。商鞅緊緊抱著她,「瑩玉,你是明白人
,不能這樣,要挺住。」瑩玉抬起頭,抹著眼淚唏噓道:「大哥的未了心事,我知道,百里老
人的孫女,玄奇。我去找她––」
  「百里老人的孫女?是否在墨家總院?」
  「對。大哥好幾次悄悄去陳倉河谷找她,都不在,肯定在總院。」
  「那我讓荊南去好了,你寫一信。」
  「可是,荊南不是要保護扁鵲前輩麼?」
  「太后這裡要緊,你離不開。別人不熟悉墨家,再換人保護扁鵲前輩便是了。」
  猛然,帳後一陣咳嗽,太后喘息道:「瑩玉,這事兒該當你去。你,說得清白。娘,不打
緊。渠梁太苦了,一定讓他含笑,九泉哪––」
  「娘––!」瑩玉哭叫一聲,撲到榻前。
  「去吧,娘沒事––鞅,讓瑩玉去吧。」
  商鞅沉默有頃,俯身榻前,「母后,那就讓瑩玉去吧。」
  瑩玉不再說什麼,安排好後宮侍女,便去匆匆準備了。
  商鞅回到寢宮政事堂,已是三更,在案頭刻板上記下了要辦的大事,便翻開嬴駟的發霉竹
簡看了起來。剛剛看得幾卷,便聽到庭院中沉重急驟的腳步聲。商鞅霍然起身,只見咸陽令王
軾匆匆而來,「稟報商君,抓獲刺客兩名。」
  「刺客?是行刺扁鵲先生麼?」
  「正是。刺客劍術甚高,要不是荊南,我的軍士根本不是對手。」
  商鞅放下竹簡,「將刺客押到前廳偏殿等候,我立即前來訊問。」
  經過審訊,刺客果然是太醫令李醯的門客。這倆人本是楚國鑄劍名家風胡子的門徒,感念
李醯當年遊醫楚國時救過他們一家人性命,無以為報,便做了李醯的門下武士。倆人說完,便
突然猛舔衣領!荊南衝到面前時,倆人已經臉色青黑,倒地死了。
  商鞅冷笑道:「不愧是太醫令啊,毒藥倒是天下第一。咸陽令,立即捕拿太醫令李醯!荊
南,晝夜守候扁鵲醫館,不得有誤!」
  一個時辰後,李醯被捕拿歸案,押赴雲陽國獄。
  商鞅吩咐長史立即起草對李醯的罪行公文,快馬送到廷尉府論罪定刑。處置完畢,咸陽城
頭的刁斗已經敲響了五更,商鞅卻是心潮起伏,無法入睡。思忖良久,提筆寫了一信,派人快
馬送往崤山靜遠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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