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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三 金戈鐵馬【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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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3 18:01:0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嬴壯拿到虎符,卻又費了思量。
  秦國兵符分為三等:最高等黑鷹兵符,為國君親掌,大戰前授予上將軍或統兵大將,每次
可調兵十萬;第二等龍形兵符,每次調兵兩到三萬,尋常授予要塞守將或小戰將領;第三等便
是這虎形兵符,每次調兵不超過八千,多授予特使出行或國中機密公幹。商鞅變法後秦國私兵
廢除,新軍統由國君掌控,軍法臻於完善。但凡出兵,須左右兵符勘合,並向全體奉命將士公
示,方得出發。軍營掌兵將領自千夫長始,以職位高低,人各一尊虎形或龍形右符。戰時統帥
執國君授予的左符,當全體將領與右符勘合,方得升帳行令。戰事結束,左符立即交回國君。
任何環節不符,調兵都難以成行。
  雖則如此,戰國卻是大戰連綿,各國都是舉國同心,國君與統兵大將也極少齷齪。大將經
常是連續作戰,但有威望卓著的名將,便經常性地持有兵符,也常有不堪合兵符而調動大軍者
。但這都是浴血奮戰將士同心時的特例,非如司馬錯這般名將而不能為,將士生疏如甘茂者自
然絕不可能。嬴壯不諳軍旅,連嬴蕩那般的軍中歷練都沒有過,自然根本不可能法外調兵,想
調兵,便只有依法行事:勘合兵符而執行特命。
  嬴壯之難,難在何處調兵?
  秦國的精銳新軍分作三處:一是咸陽城內的八千王室禁軍,這是任何兵符都調不動的,只
有國君密詔與誰也無法知道而又經常變動的特殊信物,方能調動禁軍;二是函谷關、武關、大
散關等各要塞關口的守軍,可這些關隘守軍除了函谷關駐軍一萬外,沒有一處超過八千人馬,
若一次調走一關的全部守軍,這是任誰也會覺得怪異的,無異於自暴形跡;最後便是藍田大營
,這是駐軍最多也最是頻繁調兵的營地,可如何調?何時調?又是難題了。如何調?便是調何
兵種?騎兵還是步兵?軍糧是國尉府調撥,還是當作緊急行動由軍營自帶幾日軍食?何時調也
是一個難題。調早了,秘密軍營選在哪裡?軍糧如何運法?由誰統兵提調?調遲了,趕不及豈
非誤了大事?所有這些事務,對於奉命開戰的大軍來說都不是難事,可一做秘密行動辦理,便
全部變成了難事!
  枯坐一個時辰,嬴壯思緒紛紜,終是想不定一個萬全之策,心煩意亂中一跺腳,又來到了
後園的芙蕖池。一葉扁舟飄來,侍女只對他笑了笑,揚手擲出一物,便飛舟去了。嬴壯打開竹
筒封泥,一方白絹上竟是嬴離那遒勁的自創筆法:
  我去邯鄲也。若得兵符,可找顯弟,昔日三星玉珮為憑,切記!
  嬴壯眼睛一亮,頓時精神大振,回到寢室一陣收束,鑽進一輛篷布極是嚴實的緇車,便轔
轔出了後門,迅速匯入長街車流之中。片刻之後,緇車出得咸陽東門,直向東南方向從容而去。
  ***
  藍田軍營湮沒在火紅的晚霞裡,一陣陣悠長的號角四面響起,最後一場操演終於收隊了。
裨將軍嬴顯剛剛回帳,便接到大營游騎的通報:「北營門有一楚商,求見將軍!」嬴顯高聲笑
道:「我沒有楚商親朋,你傳錯消息,該打軍棍了。」游騎騎士正色道:「斷無差錯。這是楚商
給將軍的信物。」說罷一探身,便遞給嬴顯一張碧綠的玉珮。嬴顯接過一看,便是一愣,卻又
恍然笑道:「噢,曉得了,我這便去。」待游騎飛馬而去,嬴顯便立即進帳,喚過軍吏一陣叮
囑,便站在營帳外等候巡行兵車。
  藍田軍營常駐十數萬大軍,營寨層疊,嚴禁將士軍營馳馬。只要不打仗,縱然將軍出營,
也須走馬或步行,若要快捷,便須等待專門在軍帳與各營門之間巡迴穿行的兵車。這種兵車在
作戰中已經被淘汰,不屬大軍,而是隸屬於藍田將軍的軍營配置,專門供百夫長以上的將士快
速出營,每車可站五到八人,有固定的行車路線,既不干擾軍營操練,又快捷便當,倒是比備
馬騎馬回來再餵馬洗馬省事了許多。
  片刻之後,嬴顯乘著一輛兵車來到北營門。下車出營,已經是一片暮色,依稀便見一輛黃
篷緇車停在鹿砦外的樹林之中,倒還真是楚國商人的車樣。嬴顯握了握手中玉珮,便向緇車大
步走來。將近樹林,便見林中走出一個黃衣少年,迎面便是一躬:「將軍請了。主人正在車中
等候。」嬴顯點點頭,便向緇車走了過來。車簾從裡邊「啪!」地打起,嬴顯便一腳跨上了緇
車。
  「營外時幾多?」幽暗的車廂中一聲急迫的問話。
  「一個時辰。壯兄有話,便說無妨。」
  幽暗之中,緇車啟動,沿著山麓樹林向官道走馬而去。轔轔車聲中,急迫低沉的聲音連綿
不斷。車下官道,又拐了回來,漸漸駛進了藍田大營北營門的刁斗軍燈之下。
  緇車停穩,一個長鬚黃衫的楚國商人下車,打開車簾掛起,向車內拱手做禮:「將軍請了
。」便見一身黑色軟甲的嬴顯跨步下車,回身一躬:「末將軍務在身,不能奉陪先生,尚請鑒
諒。」楚商笑道:「千里會友,原求一晤足矣!來,給將軍些須零碎,莫得見笑。」黃衣少年
已經從車上搬下一隻包有兩道銅箍的極是精緻的紅木桶與一隻牛皮大袋。楚商指點笑道:「自
家出的蘭陵酒、銀魚乾而已,將軍與弟兄們品嚐指點了。」嬴顯拱手笑道:「藍田大營軍法甚
嚴,向不許私帶軍食入帳,末將心領了,告辭!」便轉身大步去了。
  黃衣楚商嘖嘖讚歎,直看著嬴顯的背影消失在高大的寨門之內,方才登車轔轔去遠。緇車
一駛上官道,便聞一聲鞭響,兩匹駿馬四蹄大展,緇車便嘩啷啷風馳電掣般西去了。
  次日黃昏,左庶長嬴壯帶著六名騎士護衛秘密進了藍田大營,向暫主軍務的前軍副將蒙驁
出示了兵符令箭,點名調裨將軍嬴顯所屬之八千鐵騎「護送惠文太后西去雍城頤養」。經與裨
將軍嬴顯勘合左右兵符,八千鐵騎星夜出營,隨嬴壯飛馳西去,行過三十里便直插南山北麓,
秘密西進,在灞水北岸的密林高崗中紮營了。
  八千鐵騎在手,又是嬴顯掌兵,嬴壯頓感底氣十足。
  回到咸陽府邸,嬴壯便專一拜望幾家有封地的王族貴胄。自商鞅變法之後,秦國世族貴胄
保留的封地最多沒有超過二十里者,非但土地少,且沒有任何治權,惟獨有數量很少的象徵性
賦稅。此情此景,自然不可能蓄養私兵。這些王族貴胄所有的,只是在長期征戰中累積門下的
一些傷殘舊部。這些舊部在從軍之前,或是依附王族的隸農子弟,或是本族的平民支脈子弟,
或是僕役子弟。他們跟隨老主人長期馳驅沙場,傷殘之後縱然有軍功爵位,也仍然舉家住在老
主人的封地裡、家園裡,與老主人休憩與共終身相依。這些人雖不是私兵,也不會形成很硬實
的戰力,但卻忠實可靠,尤其有一樣長處:人皆百戰餘生,個個膽色極正,若是為主人復仇效
力,說殺人不眨眼那是毫不為過!若能將此等死士聚攏得數百上千,那便是一支衝擊王宮的驚
人力量。
  但是,這幾家貴胄的家主卻都是白髮蒼蒼的老秦臣子,都已經到了深居簡出的晚境,平日
裡從不過問國事。要他們捲入爭王漩渦,那是太難太難了。嬴壯雖然打著太后旗號,說是借老
兵陪太后西行狩獵,可也還是沒有結果。最令嬴壯不解的是,一夜之間,這些老人竟是一齊聾
實了!任你在耳邊高聲嚷叫加比劃,他卻只搖著雪白的頭顱笑哈哈地百般打岔,竟是一句話也
沒辦法說清。拜訪得幾家後,嬴壯大覺蹊蹺,立即中止了拜望。
  就在當天晚上,嬴壯接到密報:掛名右丞相樗里疾近日頻頻出入王族門庭,每次都是醺醺
大醉地出門。「老匹夫!黑豬!」嬴壯怒火中燒,狠狠罵了一聲,幾乎便要跳起來立即去殺了
這個令人生厭的老外戚。仔細思謀一陣,嬴壯還是壓下了怒火,策馬直奔自己封地。
  次日傍晚,嬴壯從封地回來,書案上竟赫然插著一支野雉翎。那華麗絢爛的尾羽,一看便
是趙國最有名的山雉翎。嬴壯驚喜過望,立即直奔後園芙蕖池,進得池中茅亭,白衣面紗的嬴
離卻正在等候。
  「趙國如何?動手麼?」拱手之間,嬴壯的話已經急迫出口。
  嬴離的少年嗓音卻是悠然如故:「先入座了。紅芙蓉,上酒。」話音落點,便聞荷花扁舟
中一聲清麗的回應,一個紅衣少女倏忽飛上茅亭,石案上便有了一隻精緻的木桶與兩隻閃亮的
銅爵。嬴離大袖一揮:「來,蘭陵美酒,壯弟心志!」嬴壯與父親一樣急性子,對這位哥哥在
緊迫時刻的神秘兮兮與好整以暇頗有些不耐,但又無可奈何,便舉起酒爵一飲而盡:「好!也
為哥哥接風洗塵。」只是將話題往回扯。嬴離卻只是舉爵一呷,悠然笑道:「還算順當。趙王
已經派出前將軍廉頗率軍八萬,進入晉陽,旬日後開始猛攻離石要塞,壓迫河西。」
  「好!」嬴壯拍案而起,「有趙國出兵,大事底定!」
  「先沉住氣。」嬴離淡淡道,「趙國出兵有索求,趙雍可是又黑又狠也。」
  「甚個索求?割地?」
  「正是。『嬴壯即位之日,割讓河西十二城。』此乃趙雍原話。」
  「欺人太甚!」嬴壯面色鐵青,一拳砸在石案上,竟震得大銅爵跳起落案,「噹!」的一
聲大響。嬴離的少年嗓音卻笑得脆亮:「壯弟何其憨直也?今日割給他,明日不能奪回來?」
嬴壯黑著臉罵道:「鳥!嬴壯稱王,第一個便滅了趙國,看誰黑狠!」嬴離卻搖頭笑了:「壯弟
總是太憨直了。若得即位,當先滅燕國,以通燕賣秦之罪處死嬴稷母子,穩固根基,然後才是
滅趙。」嬴壯一陣思忖拱手道:「哥哥高明,便是這般了。」嬴離纖細的手指叩著石案:「調兵
之事如何了?」嬴壯點點頭:「事情是順當。我只放心不下這個嬴顯,他與哥哥交誼深麼?」
  「你可曉得,嬴顯本來姓氏?」嬴離輕聲笑問。
  嬴壯大惑不解:「嬴顯嬴顯,還能不是嬴氏王族姓氏了?」
  嬴離微微嘆息了一聲,竟站了起來望著月色下綠濛濛的芙蕖,背對著嬴壯輕聲道:「嬴顯
是羋王妃嫁到秦國前的生子,母姓羋氏,父姓至今不明。」
  嬴壯大是吃驚:「羋王妃嫁前生子,惠王能不知道?如何還娶她過來?」
  嬴離搖搖頭:「楚秦兩國風習奔放,幾曾有人計較過婚前生子了?不聞秦諺:婚前生子,
夫家大福?」
  「倒也是。」嬴壯點點頭,「聽說羋王妃嫁來時,嬴蕩尚未出生,惠王還沒有兒子呢。」
  嬴離清亮的聲音有些顫抖:「嬴顯與我一般,都做過伶仃子弟,我們一起浪跡過十年。」
  「哥哥哪裡話?羋氏楚人,我可是在濮陽找見你的啊?」嬴壯已經是雲山霧罩了。
  「那是後話了。」嬴離斷斷續續地唏噓敘說著:「三十多年前,我被惠文太后的宮女帶出
咸陽,在楚國雲夢澤北岸隱居了下來。我長到五六歲的時候,經常與養母到雲夢澤打魚採蓮。
有一次,遇到了同樣在打魚採蓮的一對母子。我站在船頭,驚訝地看著對面船頭那個與我一般
大小但卻虎勢得多的孩童,不想卻滑到了水裡。養母不擅水性,急得高聲哭喊起來。那個孩童
卻一個魚躍入水,竟將我舉起來游到了船邊。養母為了感謝那母子二人,便留他們在我們的小
莊裡住了三日。奇怪的是,三日之中,我與那個孩童只顧玩耍,兩個大人也只是閒話魚桑,竟
是誰也沒有問對方的來歷身世。從那之後,我幾乎與那個孩童天天在水邊見面,不是住在他家
,就是住在我家。我喜歡那個孩童,是因了他從來不怕我一頭白髮一張紅臉,處處都護著我。
後來,我們都長大了,一起打魚,一起練劍,一起讀書。在十五歲那年的立春那日,他突然來
向我辭行,說他要到秦國咸陽去了––也就是那一日,我才知道了他的姓名,羋顯。那個三星
玉珮,便是他給我留下的念物。養母知道了這件事,驚訝得枯坐了一夜,第二天便帶著我北上
了。二十歲那年,養母辛勞成疾,昏倒在了院中的老桑樹下,艱難說完我的身世,她便死了–
–我回到咸陽後,花了三年工夫,才悄悄找到了羋顯,那時,他已經是嬴顯了。每次月圓之夜
,只要他的軍營在百里之內,他都會趕到這芙蕖園與我盤桓飲酒。他的軍營要駐得遠,我這閒
人就去找他。你說,如此一個滄桑人物,不值得共艱危麼?」
  嬴壯聽得一時竟回不過味兒來,口中只喃喃道:「好個羋顯,好個嬴顯,誰是誰也?真道
個亂得糊塗!」
  「何管誰是誰?只管我是誰便了。」嬴離回過身來,第一次掀開面紗,雪白的長髮襯著鮮
紅的面容,竟是令人心顫的妖冶怪誕!嬴壯雖然與這個哥哥同宅居住十餘年,也常常為哥哥的
命運暗自嘆息,但卻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哥哥的真實面目,今日月光之下,乍見白髮如雪面容如
血,竟是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竟是後退了兩步。
  嬴離兩排牙齒森森然一閃,便是粲然一笑,又放下面紗悠然一歎:「你我同胞骨肉,卻有
霄壤之別,此間秘密,誰能說清?即或說清,又有何用?時勢需要我們做兄弟,便做兄弟,何
須去問誰是誰?嬴顯本姓是個謎,可後來姓了羋,十多年前又姓了嬴,你卻說,他是誰了?我
們的母親是胡人,可我們卻都姓了嬴,做了秦國王族子孫!想想,假如我們生在胡地草原,還
不得舉著彎刀騎著駿馬長驅南下搶掠秦人?冥冥上蒼造化,誰能說得清白?」
  嬴壯長嘆一聲,又是一拳砸下:「不說了!旬日後動手!封地老軍們,我也安頓好了。」
  嬴離平靜地點點頭,突然曼聲吟誦:「無草不死,無木不萎,習習谷風,維山崔嵬!」清
亮的嗓音竟有幾份激越顫抖,「壯弟奪得天下第一王位,離也不枉在王室走了一遭,此生足矣
!」
  「大哥,」嬴壯心下便是一沉:「王位大業,是你我兄弟共創,是我們兩人的!」
  嬴離大笑一陣,那聲音卻如鶯鳴鶴唳一般:「錯也!你便是你,我便是我,王位有共創,
卻沒有共有!沒有!嬴離要的,只是『人傑』二字,不要別的。兄弟,你,你可知道我的心–
–」說話間一聲哽咽,驟然伏案竟是放聲痛哭。嬴壯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卻只是木然地站著。
  月亮已經升上中天,星光稀稀落落地閃爍著,萬綠叢中的哭泣彷彿細亮滯塞的琴聲,又像
曲折迴環的鶯鳴,灑落在綠濛濛的芙蕖中,飄散在碧藍藍的夜空裡。
  ***
  白起馬隊終於星夜兼程地趕回了咸陽。
  一過離石要塞,一日之間便進入了河西陽周地面。陽周城西與秦長城相距五十餘里,北與
上郡治所膚施城相距一百餘里,絕然是秦軍的有效控制區域了。雖則如此,白起還是沒有進陽
周城,只派出斥候持前將軍令箭進城,向陽周將軍通報過境,馬隊卻開到城北一條小河的隱蔽
河谷裡駐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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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3 18:01:21 |只看該作者
  白起傳下軍令:休整一宿,埋鍋造飯刷洗戰馬,天明立即起程。馬隊千里馳驅,這是第一
次埋鍋造飯,鐵鷹銳士們分外興奮,營帳未紮好便已是炊煙裊裊人喊馬嘶了。須臾之間,白起
派進陽周城的斥候飛騎歸來,帶來了陽周將軍犒勞的一車青蘿蔔與十頭宰殺好的肥羊,河谷裡
頓時一片歡呼。正在此時,又有斥候飛報:藍田將軍羋戎率兩千鐵騎到達陽周城南!白起心知
是甘茂派來的迎接軍馬,且這藍田將軍羋戎又是新君嬴稷的舅父,便立即來到一座護衛森嚴的
小帳篷稟報。
  嬴稷一路行來,都是完全的騎士裝束,除了鐵鷹銳士特有的鐵甲重胄,幾乎便是一個真正
的快馬騎士。白起派定王陵率一個百人隊專門護衛照料嬴稷,嚴令不得有絲毫差錯。王陵精明
幹練,出發時便在燕國于延水草原準備了幾隻裝滿馬奶的皮袋與幾帖牧民療傷鎮痛的土膏藥,
派兩個出身藥農的騎士,專門照拂嬴稷吃喝上藥。
  一路馳驅顛簸,竟也安然無恙地下來了。嬴稷雖是少年,在燕國卻也是飽經磨難,錘煉得
穩健頑強,全然不像一個少不更事的十六歲少年。一路之上除了上藥,他斷然拒絕喝馬奶,理
由只是一句話:「軍中無王子,嬴稷與騎士一般無二!」硬是將馬奶讓大家均分了喝,令騎士
們竟是感慨唏噓,無不暗暗稱讚這位小王子。便是那頂專門配給的牛皮厚帳篷,嬴稷也不願一
個人用,而是堅執要與十個騎士共住。王陵報給白起,白起一想也好,騎士們夾著他夜宿,一
則更安全,二則也使王子多一番歷練,便也隨了嬴稷。只是這騎士們都是壯漢猛士,一旦撂倒
身軀入睡,便是鼾聲如雷咬牙放屁說夢話,滿帳一片齷齪氣息。嬴稷雖然也是年少睡深,畢竟
從未有過如此經歷,便常常驚醒過來,耐心地一一將騎士們蹬開的被子或皮襖拉好,又將壓在
別人身上的粗腿搬開。有時童心大起,便將一支毛毛草去撫弄鼾聲最大的鼻孔,引來驟然爆發
的一串噴嚏,他便哈哈大笑著歪倒在騎士們身邊睡著了。可每次天亮醒來,嬴稷都發現自己總
睡在最好的位置,蓋得又暖和又嚴實,不禁便是雙眼潮濕。
  白起大步趕到牛皮帳篷前時,嬴稷正與騎士們笑鬧著大吃大喝。見白起到來,滿嘴流油盤
腿大坐的騎士們箭一般挺身彈起,「嗨!」地一躬身便散到四周去了。
  「將軍有事?要走了麼?」嬴稷也霍然站了起來。
  白起一拱手低聲道:「藍田將軍羋戎率兩千鐵騎來迎,王子是否願意會合南下?」
  嬴稷目光一閃:「將軍之意?大軍行止,嬴稷唯將軍是從。」
  白起思忖道:「當此非常時期,白起敢問:王子對舅父可是知根知底?」
  「這位舅父從來沒有見過,但請將軍決策。」嬴稷竟是沒有絲毫猶豫。
  白起慨然一拱:「既然如此,王子可如常在帳。白起自有應對,安保王子三日抵達咸陽。
」說罷便轉身匆匆去了。片刻之後,白起率領十騎出營,直向陽周城南的羋戎大營而來。正到
營門,便見羋戎帶著一個百人隊簇擁著一輛青銅軺車飛馬馳出。
  白起此時是前軍大將,軍中職級與藍田將軍相同,若論臨危受命與兼掌兵符這兩點,則身
份遠比一個尚在朦朧之中的王舅重要得多。但白起秉性冷靜,絕不想在需要保密的非常時刻以
秘密身份驕人。他遙遙看見羋戎出營,便立即下馬拱手肅立道邊:「前將軍白起,拜會藍田將
軍。」羋戎一馬衝出,卻見道邊一員大將拱手報號,便驟然勒馬:「你是何人?白起麼?哎呀
,不早說!」翻身下馬便是一躬:「羋戎久聞將軍英名,得罪!」卻是一派軍營豪爽,毫無作
態之象。
  白起雖也知道藍田將軍羋戎名頭,卻是素不相識,眼前寥寥兩句,便知羋戎是通達坦直的
老軍脾性,頓時感到舒心,不禁便笑道:「將軍握我三軍咽喉,白起何敢當得罪二字?」羋戎
早聽甘茂說了白起的諸般不凡,心下本就敬佩,今見這個年輕將領竟是厚重禮讓,不禁大是好
感,哈哈大笑著一拍白起肩膀:「有為難處,儘管找我!牛肉大餅給你最鮮的!」白起向來不
苟言笑,卻也不禁大笑起來:「好!但有仗打,少不得聒噪,白起先行謝過!」羋戎笑臉驟然
收斂,低聲道:「快走!我得先見見國命根子了!」白起雙眼向四面一瞄,低聲道:「一過離石
,命根子便由王陵護送南下了。我在後面掩護,此事怕後不怕前。」羋戎眉頭一皺:「王陵是
誰?幾多人馬?可靠麼?」白起低聲道:「斷無差錯!他前行三十里,我們隨時都可策應。」
羋戎急得直搓手:「誤事了,老哥哥回去該狠狠罵我了!」白起一揮手:「不誤事,正要借重將
軍呢,聽我說了––」便在羋戎耳邊一陣急促低語。羋戎大手一拍:「妙!便是這般!」立即
回頭高聲下令:「移營城北河谷!」
  月亮爬上山頭的時候,羋戎與白起的營地合在了一起。
  羋戎職司幾乎便是秦軍的糧草輜重總管,北上人馬又是有備而來,衣物軍食帶得很是充足
。而白起馬隊北上時剛剛開春,騎士還是貼身棉衣外鐵甲,再外罩翻毛皮筒。此刻已經是五月
初將近麥收時節,一個月間征衣不解馳驅不歇,厚厚的衣甲縫中已經生滿了虱子,一出汗便燥
癢難耐,急需換單夾軍衣。羋戎久做軍需,自然深知軍中時令,兩營合併駐紮,立即下令將迎
駕帶來的單夾軍衣全數搬出,讓白起人馬全部換裝,又將換下的棉皮軍衣連夜運往陽周軍庫,
以藍田將軍名義下令:「洗漿乾淨縫補妥貼,著軍路驛站快馬運往藍田大營充庫!」如此一來
,白起馬隊人人輕裝,竟是可著勁兒高喊了一陣「藍田將軍萬歲!」
  天將黎明,拔營起行,兩支人馬分道揚鑣:羋戎一軍大張旌旗儀仗,密匝匝護衛著一輛青
銅軺車向正南直下,過高奴,越雕陰,沿洛水直下關中;白起馬隊則偃旗息鼓,從西南方向沿
北地郡進入涇水河谷,直下咸陽。
  三日之後的夜半時分,烏雲遮月,萬籟俱寂,惟有一片蛙鳴迴盪在田野池塘。咸陽城西北
的山原上,一支馬隊銜枚裹蹄,悄無聲息地進入了北阪松林,又直下北阪涉過了酆水,終於悄
悄地消失在酆水南岸的松林原中。
  靜謐的章台頓時活起來了!魏冉與白起馬隊一會合,一陣低聲商議,立即將嬴稷接進章台
,安頓在章台中心一座四面石牆的大屋裡,由一個百人隊住在屋外庭院專司護衛,其餘九百鐵
鷹銳士便由王陵率領駐紮在章台外圍的松林裡做機動策應。一陣忙碌完畢,魏冉對嬴稷一拱手
道:「新君未即位,臣若煩瑣多禮,反倒誤事。王子但吃但睡,將息恢復便了,外事有臣等操
持機斷,王子無須操心了。」嬴稷笑道:「正是如此,多頭計議反倒誤事,舅父相機決斷便是
。」魏冉一躬:「王子深明事理,臣等自當全力以赴!」說罷對白起一揮手:「走!到我帳中,
事稠著呢!」逕自騰騰大步去了。白起向嬴稷一躬:「櫟陽令迅雷飆風,大秦有幸也!」嬴稷
笑了:「這個舅父我還是五六歲時見過的。但有將軍,嬴稷何慮?你去吧。」白起一聲「臣告
辭」,便也去了。
  魏冉的總帳設在章台宮門,實際上便是剛進宮門的第一進,來過這裡的大臣吏員們都呼之
為前庭。尋常無事,這裡都是當值吏員、內侍、護衛的公事房,分為兩廂十間。中間一條寬兩
丈多的青石板庭院,盡頭便是一座巨大的藍田玉影壁,繞過影壁便進入了國君庭院。因了章台
宮後依山岡密林,沒有通道,一旦有事,這座前庭便是進出最為方便的通道。魏冉一眼便看準
了這前庭是扼守章台的要害,便直接將自己的公務堂設在了這裡。兩個心腹隨員,一個貼身護
衛,一間最簡樸的書房,便是這座總帳的全部。
  白起走進書房時,魏冉正伏身在大案上端詳一副羊皮大圖。白起走近一瞄魏冉目光所向,
便慨然拱手道:「公若擔心,白起便親率銳士千騎迎接藍田將軍。」魏冉抬起頭大手一揮:「精
鐵用在刃上,接他做甚?將軍且坐,你有更要緊的事。」白起席地坐在案前,終是思忖道:「
也是白起思慮不周:藍田將軍地理不熟,若有意外,白起何堪?」魏冉哈哈大笑:「如何老叨
咕此事?我就是等著他遭遇襲擊呢,偏是我想不出此人來路,所以疑惑,將軍且莫多心了。」
白起困惑道:「藍田將軍遭遇襲擊,難道是好事麼?」魏冉皺著眉頭道:「蛟龍一出水,我心便
安。這種事,打得越準越好!他不露頭,你卻找誰?」白起恍然道:「依公之言,襲擊藍田將
軍護衛的王駕,便是謀逆鐵證?」魏冉拍案笑道:「正是!疑人謀反,秦法可是不能治罪的。
」白起不禁感慨:「公大明也!若如白起,只知打仗,何能慮及戰場之外?」魏冉不禁大笑:「
將軍未免自謙了。魏冉一見將軍,便知白起將成大秦棟樑!若無將軍,這場大事任誰也拿不下
來。」白起素來端嚴厚重,不禁便紅了臉拱手道:「公謬獎白起,愧不敢當。」魏冉揶揄笑道
:「魏冉只會刻薄人,謬獎之事,卻是歷來不做。今日你我初識,魏冉一句斷言:你我同心,
大秦無敵!」白起慨然拱手:「有公在前,白起服膺!」魏冉拍案大笑道:「快哉快哉!得將軍
此言,魏冉當浮一大白也!」白起笑道:「那便改日大白了,今日卻要聽公號令呢。」
  魏冉笑容立即收斂,指點著案上大圖道:「我已得到三處密報:其一,趙國廉頗兵出晉陽
,企圖進犯河西;其二,藍田大營八千鐵騎被左庶長嬴壯調出,去向不明;其三,嬴壯封地一
千多老兵,已經秘密分批進了咸陽。將軍以為,這三件事關聯如何?」目光炯炯地盯著白起,
似乎要考校一般。
  白起毫不猶豫道:「這卻是一目瞭然:以趙國進犯為奪位時機,八千鐵騎鎮外圍,一千老
兵奪宮廷,使我內外不能兼顧,彼卻一舉成勢。」
  「正是如此。鳥!嬴壯這廝卻是歹毒!」魏冉竟站了起來,狠狠罵了一句。
  「白起敢問:八千鐵騎,何人領兵?」
  「裨將嬴顯,還是個王子,直娘賊!」魏冉又罵了一句秦人土語。
  「嬴顯?」白起不禁一愣:「公不知嬴顯何許人也?」
  「何許人也?」魏冉雙目突然圓睜,凌厲地盯著白起。
  白起低聲道:「嬴顯本是前軍部將,我接掌前軍主將後查看過國尉府文檔,嬴顯是當今王
子的同母庶兄,羋王妃的親生子,十年前從楚國入秦從軍。」
  魏冉驚訝得又氣又笑:「你是說,這小子是我外甥?」
  「正是。公需冷靜思之。」
  魏冉一時焦躁,繞著書案轉了兩圈突然站定:「不用理睬!但入謀逆,便是謀逆,老天也
救他不得!」白起卻拱手道:「嬴顯在軍中也是猛士名將,素來沒有歪斜行跡。以白起之見,
此事可能有解。」魏冉目光一閃:「你且說來。」白起一陣低語,魏冉不禁拍了白起肩膀一掌
:「想得妙!白起大將之才也!」立即拉著白起入座,一陣密商,白起便匆匆去了,魏冉卻從
庭院繞過影壁,直然來見嬴稷。
  燈火大亮,嬴稷正在案前擦拭那口須臾不離的吳鉤。在燕國幾年,由王子特使而淪為人質
,嬴稷已經對上層權力場的冰冷與無常有了超越年齡的感觸。好端端一個燕國,竟被一個陰鷙
凶險的子之攪得幾乎亡國,燕國王族也幾乎在這場大亂中玉石俱焚被連根剷除!這一切,都是
燕易王過分信任子之,讓子之擁兵坐大造成的。在那些大亂的日子裡,燕國一片血腥。先是子
之與燕國太子姬平雙方都追殺自己的政敵,平民國人也趁機搶掠商賈富家,王公貴胄與外國使
節變得比尋常平民更危險更可憐。後來便是齊國佔領軍的大肆殺戮劫掠,使薊城幾乎成了一片
焦土廢墟!若不是母親機變,千方百計地找到了櫟陽公主的下落,帶他到殘留燕國的北秦部族
落腳,嬴稷母子幾乎肯定的要死在拉鋸殺戮的薊城。
  歷經劫難,好容易燕國動亂平息,空前的饑荒與瘟疫卻又降臨了。餓殍遍野,白骨當道,
燕國舉目荒涼。半農半牧的北秦部族本來就儲糧不多,又要支撐櫟陽公主與太子姬平的部分軍
糧,趕動亂平息時,便戰死餓死了幾乎一半精壯。那時候,嬴稷母子也只有跟著餘下的老弱病
殘走進了燕山,扒樹皮、挖野菜、徒手狩獵,過起了茹毛飲血刀耕火種的穴居生活。三年之中
,嬴稷學會了辨認各種樹皮與野菜野草,也學會了徒手追捕野羊,更學會了拚命逃脫猛虎、豹
子與燕山蒼狼的本領。已經是十三歲的少年了,他卻長得精瘦的一個長條兒,根根肋條骨都清
楚地暴露在一身粗布短褂的外面。便是如此精瘦的一副骨頭架子,嬴稷卻機敏矯健得驚人。爬
樹賽過猴子,奔跑可追野羊,逃命可躲蒼狼豹子,抓起一條山蛇便能「唰!」地撕開蛇皮血肉
生吞!每晚回洞,還總能給母親帶回些許獵物,不是一隻兔子一隻山雞,便是一隻半隻野羊。
就在他們母子已經對回到秦國絕望的時候,燕國新君卻派人尋覓他們來了。嬴稷記得很清楚,
來使是個將軍,自報亞卿樂毅。那個樂毅與母親在洞中說了半日,趕他狩獵回來時,母親已經
答應了隨樂毅回薊城。於是,嬴稷被母親逼著換上了一件寬大得累贅的布袍,坐著樂毅帶來的
一輛牛車回到了薊城。
  樂毅將他們母子安頓在王宮後園,住在宮女內侍們的庭院裡。年輕的燕國新王來過一次,
便再也沒有下文了。只有那個樂毅總是在月末來探望他們,每次都帶來一匹粗布或一袋舂得很
精細的白米。嬴稷知道,那是樂毅專門給母親的。母親是水鄉女子的魚米口味,幾年大饑饉,
幾乎已經不識白米為何物了,憔悴乾瘦得令人不忍卒睹。由於樂毅的照拂,母親漸漸地恢復了
,兩三年中竟又變得驚人的美麗––婀娜秀美,竟是比深居秦宮時更多了幾分別有韻味兒的豐
滿!每逢樂毅來訪,母親都要親手烹製樂毅帶來的水中鮮物,或是一條大魚,或是幾段蓮藕,
留他小酌,與他盤桓敘談。嬴稷不耐聽這些絮叨,甚至有些厭煩這個樂毅––既有權力,便當
放他們母子歸秦,方為大丈夫!既不放人,又來糾纏母親,實在不是英雄做派!可他畢竟已經
學會了忍耐,便也總是應酬兩句,便到院中練劍,直等樂毅告辭才回屋吃飯。母親見他繃著臉
,也只是笑笑,竟從不試圖解釋什麼。
  在白起突然到來的那個深夜,嬴稷才突然明白了母親的良苦用心。他總是隱隱約約地覺得
:若非母親與樂毅的熟悉,他們母子的燕山脫身之計便不可能順利成行,母親留燕作為人質便
更是危險。一路想來,嬴稷不禁有些佩服母親的膽識氣量了。擦拭著吳鉤,嬴稷便想起了燕山
狩獵臨別的那天晚上。母親悄悄在他耳邊叮囑:「回到秦國,一定要寡言少事,忍耐為上。」
嬴稷霍然起身,舉著吳鉤對母親發誓:「若咸陽有變,我便立即剖腹自殺。有樂毅在燕,母親
便不要回秦,孩兒放心。」母親低聲卻又嚴厲地呵斥他:「小小年紀曉得甚來?不許胡思亂想
!記住,只要你沉住氣,秦國便是你的!」是的,一定要沉住氣,目下還遠遠不是說話的時候。
  與秦國臣子接觸,僅僅是白起與魏冉,嬴稷就立即感到了一股逼人的氣勢,與在燕國見到
的臣子大不一般。白起雖然年輕,但那厚重堅剛的秉性與處置軍情危機的超凡膽識,已經像一
道閃電使嬴稷目眩神搖了。樂毅也是大將,而且是名將之後,但樂毅給嬴稷的感覺卻是睿智沉
穩,雖然也不乏果斷明晰,但卻絕然沒有這位年輕將領這般奪人心魄。嬴稷朦朧地閃過一個念
頭:樂毅就像蒼翠的山嶽,白起卻是一道萬仞絕壁。面對如此將領,還需要自己在軍事上問來
問去麼?而掌總運籌的這位大舅父,更是凌厲鋒銳,言談舉止無不透出一股篤定的霸氣。看來
,這位舅父的才幹是不用懷疑的。這種人,最好讓他全權謀劃,運籌獨斷,等自己熟悉了他的
秉性後再相機過問不遲––
  突然,庭院傳來急促沉重的腳步聲,嬴稷仔細傾聽,卻依然專心地擦拭著吳鉤。
  「魏冉參見新君。」燈光一搖,魏冉高大的身軀已經帶著風站在了案前。
  「啊,舅公到了,快請入座。」嬴稷恍然站起,放下吳鉤便是一躬。
  「國君無禮於人。日後無須如此。」魏冉坦然入座,又一揮手,「坐了,大事要緊。」
  嬴稷也不多說,席地坐在案前便道:「舅公請說。」
  「第一件,」魏冉直截了當,「你將即位,日後毋得以舅公稱我。君是君,臣是臣,莫使
魏冉成千夫所指。」嬴稷剛剛應了一句是,魏冉便轉了話題,「第二件,你母親可曾對你說起
過嬴顯此人?」嬴稷目光一閃,思忖點頭道:「說了,是嬴稷同母庶兄。只是我尚未見過。」
魏冉手指叩著書案:「她曉得嬴顯在軍中為將,沒有叮囑你找他?」嬴稷搖搖頭:「沒有。母親
只說,大事悉聽秦王遺詔。」魏冉不禁便皺起了眉頭:「如此說來,嬴顯便撞在了刀口上。」
嬴稷驚訝道:「舅公此話何意?」魏冉陰沉著臉道:「正是他為虎作倀,領兵助逆。」嬴稷恍然
道:「想起來了,母親給顯兄有一信,舅公交給他便了。」說著便從貼身衣袋裡摸出一個泥封
竹管,「母親也沒說寫了甚,只說交給他便了。」
  魏冉顯然有些不悅:「如此大事,如何等到我來問才想起了?孩童心性!」接過竹管右手
拇指便是一掰,「啪!」地剝去了泥封,抽出了一卷白絹。嬴稷阻止已是不及,驚訝道:「剝
去泥封,顯兄豈不起疑?」魏冉盯著嬴稷道:「非常時刻,不能讓婦人之仁壞事!她寫得有用
,我自會讓嬴顯相信。否則,不如不送!」說著話便低頭瀏覽,一眼瞄過臉上便舒展開來,兩
手已經利落地將白絹捲起塞進了竹管:「好!也許管用。」站起來便一拱手:「我去分派了。你
只管放心將息,舅公保你月內即位便是。」不待嬴稷回答,便大步匆匆地去了。
  嬴稷愣怔良久,輕輕地嘆息了一聲,竟不知如何是好?廳中轉悠一圈,竟是毫無睡意,便
出了廊下天井,到園中漫步去了。章台依山傍水,所謂宮中園林,實際上除了秦孝公修建的一
片玄思苑外,便是石牆圈起來的一大片松林而已。一到夜晚,萬籟俱寂中唯聞谷風習習,山林
深處間或傳來虎嘯狼嗥,大是荒涼空曠。嬴稷對這裡很是生疏,轉悠片刻終覺有些害怕,便回
到了宮中書房,睡不著便在廳中踱步,不知不覺便彷徨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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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3 18:01:3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甘茂有些惴惴不安起來。嬴壯沒有動靜,魏冉也沒有動靜,咸陽城一片寧靜,靜得他心慌
。藉著視察咸陽民治,甘茂與白山密談了一陣,白山卻是篤定地笑了笑:「有櫟陽令,有白起
,丞相但放寬心便了。」顯然,白山也是一無所知,只不過不著急罷了。
  甘茂坐不住了。畢竟,自己是接受遺命的主事大臣,又是秦國有史以來第一位丞相兼領上
將軍,秦武王與自己情誼篤厚,臨終時對自己即或有所不滿,也依然將底定國家的重任交給了
自己。除了白起與自己共同受命,魏冉還是自己遴選倚重的,最終,要對朝野說話的還得是自
己。一想到這裡,甘茂便坐不住了,暮色降臨時竟秘密出城渡過酆水,徑直來到章台找魏冉。
  在松林原進入章台的入口處,秘密游動步哨卻攔住了甘茂。甘茂哭笑不得,拿出了秦王金
令箭,竟還是不能放行。甘茂勃然大怒,厲聲高喝:「魏冉想反叛王室麼?教他出來!我是丞
相兼領上將軍甘茂!」那個帶領游動步哨的百夫長聽說是甘茂,連忙深深一躬:「公子軍法森
嚴,明令不能放任何人進入章台,我若違令,立斬不赦。請丞相恕罪,我即刻通報便了。」甘
茂卻是怒火中燒,放開喉嚨大喊:「魏冉––!你出來––!你敢擁兵自重,甘茂第一個不饒
你!」百夫長本來正要去通報,見甘茂聲色俱厲,又連忙攔擋,怕他與甲士動起刀劍,正在亂
哄哄不可開交時,突聞馬蹄聲疾,一人高聲喝道:「立即禁聲!違令者斬!」呵斥聲落,一領
黑斗篷展開,馬上騎士黑鷹般從馬上飛下,卻正是魏冉!
  「魏冉,嘿嘿,你好威風!」甘茂臉色鐵青地冷笑著,「給你個狗膽,殺了甘茂!」
  「丞相?如何深夜闖到這裡?」魏冉大步拱手,顯然驚訝異常,「說好的,有事我自來稟
報。」聲音竟是冰冷凌厲。
  甘茂更是聲色俱厲:「你且先說:秦王金令箭,為何進不得你這三尺禁地了!」
  魏冉冷冷道:「敢問丞相,左庶長府有無金令箭?惠文太后宮有無金令箭?」
  「我說了!我是丞相兼領上將軍甘茂!」
  「丞相久居樞要,善處密事,豈不聞『大密有約』四字?白龍魚服,單人匹馬,突兀而來
,還要長驅直入,若你我顛倒,不知丞相何以處之?」魏冉話鋒竟是凌厲非常毫不相讓。
  甘茂悻悻默然片刻,低聲道:「你過來。事體究竟如何?片言隻字皆無,我卻如何放心?」
  魏冉慨然拱手:「我快馬出來,正是要進咸陽向丞相稟報,誰成想丞相如此躁動?」
  「好了,原是我鹵莽。你且說情勢如何?」甘茂不想糾纏,急迫便問。
  魏冉拉著甘茂走到一棵大松樹背後低聲道:「王子嬴稷已經回到章台,單等羋戎兵馬一到
便可動手。」
  「羋戎何時可到?」
  「若無意外,當在今夜天亮之前。」
  「好!那明晚便可動手了?」
  「正是。」
  「白起呢?」甘茂恍然,又是驟然緊張。在他心目中,白起更有實力,更是托底柱石。
  見甘茂如此緊張地詢問白起,魏冉自然心下明白,便拱手笑道:「丞相毋得擔心,白起自
是做最要緊的事去了。還要我明說麼?」
  「你是說,白起到河西抵抗趙軍去了?」
  「戰陣之間,無人可以取代白起。只要趙軍攻勢瓦解,誰也休想蹦達出風浪!」
  甘茂鬆了一口氣:「你準備如何動手?」
  山風呼嘯,魏冉機警地四面看了一番,然後湊在甘茂的耳朵邊一陣急促低語,末了分開道
:「丞相以為如何?」甘茂思忖點頭:「釜底抽薪,很好。但還是不能大意,一定要讓白山將軍
托底,他在軍中資望極深。」
  「丞相叮囑,魏冉銘記在心。」
  又約定了幾件具體事宜,甘茂便策馬回城了,進得咸陽南門便立即拐進了白山府邸,直到
四更天方才出來。
  此刻,左庶長府也是一片緊張忙碌。暮色時分,嬴壯接到嬴顯快馬密報:白起率領五萬鐵
騎開赴河西;羋戎率領兩千鐵騎,從洛水護送嬴稷南下。這兩則消息令嬴壯一驚一喜,竟是拿
捏不定了。白起北上,莫非是甘茂他們已經覺察到了趙國異動,針鋒相對地準備與趙國開戰了
?嬴離原本與趙國議定,是要對河西發動奇襲戰的,如何未開戰便走漏了消息?奇襲變成了公
開攻防,趙國勝算肯定不大,說不定還會就此罷手。若趙國罷手,嬴壯便只有兩途:要麼偃旗
息鼓,要麼孤注一擲。否則,這曳到半坡的戰車可如何撒手?羋戎護送嬴稷南來的消息,卻使
嬴壯怦然心動,朦朦朧朧地覺得上天將一個大好機會送到了面前!忐忑片刻,嬴壯還是來到了
後園芙蕖池。
  「嬴顯不會出錯。」一陣沉默,嬴離終於有了第一個判斷,「你許他封侯之位,我與他情
同手足,他斷不會臨陣倒戈。」
  「既然如此,便不能寄厚望於趙國,只有自己動手了!」嬴壯激奮不已,一拳砸在石案上
。嬴離思忖片刻卻是悠然一笑:「壯弟啊,我須問你一句:交權謝罪,貶黜隱居,此等日子你
可過得?」「哥哥甚話?」嬴壯驚訝的看著那張白紗遮蓋的朦朧紅顏,「你我兄弟,原本是為
振興嬴氏武運而做此番謀劃,太后支持,兄弟同心,便是到地下也可對列祖列宗,何有交權謝
罪之說?你若心生退意,我自做了!」
  「此事若敗,便是連坐三族,嬴虔一脈將從此消失。」
  「王位有天價。不能遂我壯心,何如一刀斷頭!」
  「好!」嬴離的少年嗓音竟有些嘶啞,「敗局想得明白,事情便好做也。」
  「大哥只說,如何動手?」嬴壯顯然著急了。
  嬴離冷冷一笑:「讓嬴顯帶三千精銳去洛水,襲殺嬴稷!」
  「我派府中五百老軍跟隨他。」
  「不用。我隨他去。」
  「大哥!」嬴壯驟然哽咽了。
  嬴離卻平靜得出奇:「記住,那些老軍是最後的利器。旬日之內我無消息,便是最後時刻
了。」嬴壯深深一躬:「哥哥保重。」便轉身大步去了。
  中夜時分,一輛篷布緇車在川流不息的商旅車馬中出了咸陽南門,過了渭水白石橋,飛進
了灞水河谷的密林之中。天將四更時分,三千鐵騎從灞水秘密營地開出,憑著左庶長府的特急
金令箭,向東北開過渭水,再經下邽北上,兩日後進入了洛水河谷的鄜山峽谷,悄無聲息地埋
伏了下來。
  羋戎的兩千軍馬大張「迎公子稷回秦」的大旗,一路上轔轔隆隆,完全按照使節常規:卯
時上路,午時歇息進食,日暮紮營夜宿,日行六十里,竟是不緊不慢。羋戎與白起商定的方略
本來是兼程南下,其所以兵分兩路,為的只是掩護嬴稷一路安全返國而已。即或兼程疾進,因
了路途繞遠,也必然在嬴稷一路之後,所以沒有必要徐徐行進。但在上路三日之後,羋戎卻接
到魏冉的快馬嚴令––按使節路速行進,不許疾進!羋戎便逍遙了起來,走得舒服之極,心裡
卻是忐忑不安。
  這一日兵進鄜山,正是午後時分,羋戎便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他雖然是藍田將軍,卻畢
竟不是戰場大將,實際打仗的時候極少,每遇險地總是要念叨幾句兵書,想想要是當真遇敵卻
該如何處置?這鄜山峽谷地形險要,兩山夾峙,中間一條洛水穿過,僅有河東山下一條車道。
兵家說法,這便叫「間不方軌」––車馬想打轉都轉圜不開!兵書所說的六險之地––絕澗(
兩岸峭壁,水流其間)、天井(四周高峻而中間低窪)、天牢(山險環繞,易進難出)、天羅
(荊棘叢生,難於通過)、天陷(叢林山原,道路不明)、天隙(兩山夾峙,通道狹窄),這
鄜山峽谷就佔了絕澗、天隙兩險。
  羋戎遙望山口,不禁便喃喃念叨:「六險之地,伏奸之所也,必亟去之,勿近也。」念叨
之間卻又無可奈何,要南下,便唯此一條路,此時要退迴繞道少說也得半年時光,更不說招人
恥笑了。心念閃動間,羋戎拔劍高聲下令:「單騎雁隊––!急速過山!」
  秦軍鐵騎卻是訓練有素且久經戰陣,聞得一聲軍令,前軍千夫長便驟然勒馬,長劍指向山
口高聲喝道:「捲起旌旗!飛騎連環!走馬進山––!」話音落點,便見十名斥候騎士當先飛
出探路,其餘大隊騎士便毫無停留地沓沓走馬,首尾相連地進了山口。一個千人隊之後,羋戎
帶著一個最精銳的百人隊前後夾護著那輛青銅軺車,也進入了山口。直至後面一個千人隊全部
進入山口,前哨斥候與後衛游騎也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羋戎不禁鬆了一口氣。
  正在此時,便聞一陣雷鳴般的大鼓隆隆滾過峽谷,兩岸密林中響起山呼海嘯般殺聲,一片
片紅色甲冑在幽暗的峽谷如同閃亮的蟒蛇從兩岸高山撲下,殺入正在行進的鐵騎之中。中央兩
股最為兇猛,竟是直撲青銅軺車。
  羋戎勃然大怒,舉劍大吼:「趙軍偷襲!拚死血戰!殺––!」
  兩軍殺到一處,卻是難解難分。羋戎正在驚訝趙軍戰力之強,一個百夫長飛馬衝來急沖沖
大叫:「將軍,不是趙軍!是秦軍自家人!有鬼了!」羋戎猛然醒悟,跳上軺車下令:「來,跟
我喊!新軍將士––!反叛連坐––!罷兵有功––!」先是百人高喊,接著便是兩千人齊聲
高呼,「反叛連坐,罷兵有功」的吼聲竟是響徹山谷。
  便在此時,卻有一個騎士急匆匆擠到羋戎車前,猛然亮出一面黑玉牌便飛身上車,在羋戎
耳邊一陣急促喊叫。羋戎大怒:「鐵鷹百人隊,跟我來!」飛身跳上戰馬,便帶著最精銳的鐵
鷹銳士隊呼嘯著衝向半山腰。
  山腰密林中的一座青色岩石上,身披紅色斗篷的嬴離正在遙望山坡河谷裡的激烈廝殺。他
對自己的籌劃很是滿意:偽裝趙軍,截殺嬴稷,釜底抽薪。縱然萬一不能如願,暴露的也只是
嬴顯,只要甘茂他們手忙腳亂地查究案情,嬴壯的咸陽奇襲便能一舉成功。在出發時,他已經
代嬴壯對嬴顯明確許諾:截殺成功,嬴顯便是秦國左庶長,封侯百里,位極人臣。嬴顯卻是哈
哈大笑:「助君之力,全在與兄情誼,於官爵何干?」雖然如此,嬴離對嬴顯還是心有疑慮,
畢竟,嬴顯在秦國的十多年軍旅他是太少知情了,信與不信,便看今日了。及至伏兵殺出,搏
殺慘烈,他的心才定了下來。
  誰知剛剛過得片刻,他便聽見了谷中不斷的吶喊,立刻變得驚疑不定。他飛身跳下岩石,
便要衝到山腰大旗下責問嬴顯,誰知剛剛衝出丈許之遙,便見一片黑色鐵騎竟從山坡樹林中神
奇地滲透出來,人無吶喊,馬無嘶鳴,卻是殺氣騰騰森森可怖!嬴離心中一涼,一聲尖利的長
嘯,便從林間飛身向青色岩石縱躍。他已經事先看過,那座岩石後便是一道懸崖絕壁,若有突
變,他便縱身崖下,絕不能生身落入敵手。按照嬴離的輕身功夫,若無樹木阻擋,一個縱躍便
可上崖。偏偏的與馬隊撞個正著,羋戎眼見一道白影掠起,便是一聲大吼:「活擒此妖!加爵
一等!」
  這個百人隊卻是白起專門留給羋戎的鐵鷹銳士,人人神勇超凡,早已經先於羋戎看見了林
間飛掠的白色身影。不待將令,已經有十幾人從馬上飛身躍起,雖是上坡且一身重甲,卻依然
在電光石火間搶在了嬴離之前,黑鐵塔般釘在了岩石半腰,長劍迎面伸出,齊齊一聲大吼:「
何方妖人?擲劍受縛!」
  便是這一個回合,嬴離雖則躍上一棵大樹,卻已經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處境,驟然便是一
聲響亮淒絕的呼喊:「羋顯!負心賊子也––」飛身而起,空中一片鮮血噴出,一道白色身影
竟掛在了一根橫空伸出的巨大枯枝上,面紗被山風揭開,雪白的長髮垂在空中,血紅的面容迎
著夕陽,竟是怪誕可怖。
  「稟報將軍:妖人,咬舌自盡!」百夫長竟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收起屍體,運回咸陽!」羋戎打量著這個怪誕的天殘異人,皺著眉頭思量,他方才喊的
羋顯是誰?是嬴顯麼?嬴顯為何成了羋顯?
  暮色四合的時候,黑紅兩支人馬分道揚鑣:羋戎的黑色車騎依舊從洛水南下,那支紅色趙
軍卻徑向西南,經頻陽進入關中了。羋戎原想與「趙軍」將領秘密會面,問問他究竟何許人也
?卻被一支泥封竹管擋了回來。那是「趙軍」一個斥候飛馬攔住他交給他的,打開一看,白絹
上卻是魏冉的一行大字––嬴離屍體交來人,速回咸陽,毋管其餘!羋戎便二話不說,交出了
那具令人毛骨悚然的屍體,也不去過問「趙軍」行止,便整頓軍馬上路了。
  卻說嬴顯率領「趙軍」秘密回到灞水,命令軍馬安營,便帶著兩名恢復了秦軍裝束的鐵鷹
銳士快馬西來,一個時辰後便進了咸陽城,直接來到左庶長府。府門車馬場擠滿了各色軺車與
駿馬,從車身泥土馬腿髒污看,許多是遠來的王族貴胄。邦國動盪,人心生疑,隴西、北地、
雍城、櫟陽等王族聚居之地的王族支脈與老世族們,便紛紛派來嫡親子弟打探咸陽朝局的動向
,身板硬朗的便親自出馬。到了咸陽,這些王族元老與老世族功臣,首先想到的自然是素有聲
望的左庶長嬴壯,因為他是威名赫赫的嬴虔的嫡系親子,正宗王族重臣。而丞相甘茂卻是楚人
,與老臣子們不貼心。甘茂的丞相府倍顯冷落,而王宮不許朝臣入宮,自然也是宮門可羅雀。
如此一來,左庶長府便成為咸陽王城唯一的朝臣行走處,竟是大大地熱鬧風光起來。
  嬴顯見狀,便繞道後門,對當值門吏一陣嘀咕,門吏便匆匆進去稟報了。不消片刻,便見
門吏匆匆而來,將嬴顯三人領到了後園一座石亭下。
  「快說,事體如何?」嬴壯緊張焦躁得聲音都有些嘶啞了。
  「稟報王叔:截殺成功,這是人頭。」嬴顯一揮手,便有一個銳士捧過一個木匣打開,一
顆血淋淋的長髮人頭赫然在目!
  嬴壯喘著粗氣一陣打量:「黝黑乾瘦!這是嬴稷?」他只見過孩童時的嬴稷,對於已經長
到十六歲的嬴稷卻是想像不出,所以脫口便是一問。
  「稟報王叔:燕國多有兵禍饑荒,嬴稷飽受折磨,被燕人呼為『人乾稷』。這是他的隨身
玉珮。」嬴顯從懷中摸出一個黑熒熒的玉牌遞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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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3 18:01:38 |只看該作者
  玉珮是時人喜愛的飾物,也是一種身份的標識。平民士子一般只是一兩塊掛在腰間,貴族
則將美玉琢成各種形狀,成串地佩在胸前或腰間,若有盛大禮儀場合,佩玉的材質良莠與數量
多少、做工精細程度,便成為一個人身份的信物。秦風歷來粗簡,自然不像中原各國如此看重
這種虛物,佩玉便簡單多了。即或貴族公子,也大多只有一兩片佩玉,但必有一塊是特定的身
份標記。秦國王室成員,每人都有一塊特定的生身玉珮,正面是蒼鷹圖像,背面有父母題刻的
名諱生辰。這種玉珮非但在王室典籍庫有記檔,而且有尚坊玉工的特殊標記,是無法偽造的。
嬴壯本是王室子弟,自然知道其中奧秘,上手一個反正,見這隻玉佩正面是一條虯龍,背面三
行刻字「父駟母羋 嬴稷 戊辰春月」,背面邊緣是秦國尚坊玉工的字號「有枳氏琢」,便知
確實是嬴稷玉珮無疑,不禁便是大喜過望:「好!顯侄首功!大秦棟樑!」
  「嬴顯不敢貪功,自甘領罪,請王叔處罰。」嬴顯深深一躬,竟是一陣哽咽。
  「這是何意?」嬴壯大是驚訝。
  「顯護衛不力,離王叔他––陣亡了––」
  嬴壯眼前一黑,一個踉蹌便靠在了亭柱上:「你,說甚來?再,再說一遍?」
  「離王叔,陣亡了!」嬴顯搶地叩頭,竟是號啕大哭。
  嬴壯的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屍體,屍體何在?」
  一個鐵甲銳士卸下身上一個長大的白布包袱,默默地放置到亭中石案上退開。嬴壯艱難地
挪動到石案前,簌簌打開三層白布,一具蜷縮成一團的白髮紅顏的纖細軀體便森然顯在眼前,
牙關緊咬,雙眼圓睜,竟是猙獰不忍卒睹。
  「大哥––」嬴壯一聲嘶吼,便撲到了嬴離的屍體上昏厥了過去。
  嬴顯翻身跳起,連忙抱住嬴壯,掐住了他的人中穴。片刻之後,嬴壯睜開眼睛,猛然推開
嬴顯,又抱住嬴離屍體便是放聲痛哭。嬴顯肅立一旁,低聲道:「王叔毋得悲傷了,驚動外人
,大是不便,非常時刻,大事要緊。」
  終於,嬴壯止住了哭聲:「說,他是如何死的?」聲音竟是冰冷得可怕。
  「離王叔原在山坡密林掌旗號令。羋戎帶一隊銳士偷襲,包圍了離王叔。身邊三十名甲士
全部戰死,離王叔不能脫身,便咬舌自盡了––我與將士們在河谷拚殺,得報後衝上山坡已經
遲了,雖然殺死了羋戎一個百人隊,卻讓羋戎趁亂逃脫了。」
  嬴壯咬牙切齒:「羋戎!我要讓你死無葬身之地!」轉身對著嬴離屍體,輕輕伸手抹下了
他的眼簾:「大哥,嬴稷已經死了,你就閉了眼吧。今夜我便奪宮,三日後以秦王之禮安葬哥
哥,使天下皆知,嬴離乃第一人傑也––」說著便是淚如泉湧,抱起嬴離屍體走進了樹林後的
芙蕖池。嬴顯怔怔地看著嬴壯的身影去了,不禁便是沉重地搖頭嘆息。
  暮色降臨,一輛黑篷緇車隨著車流進了咸陽南門,緇車後便是夾雜在人群中的三三兩兩的
布衣壯漢。黑篷緇車直入王宮南街的甘茂丞相府,壯漢們則趁著暮色陸陸續續地從各個側門進
了咸陽宮。與此同時,咸陽令白山的官署卻關閉了大門,開在僻靜小街的後門卻是快馬頻繁出
入,一片緊張氣氛。入夜,南門守軍驟然增多,南門內六國商人聚居的尚商坊也驟然出現了許
多游動夜市的布衣壯漢。
  將近子夜,燈火闌珊的尚商坊依舊車馬如流酒香飄溢,六國商人們的夜生活依舊熱氣騰騰
。坐落在尚商坊邊緣的左庶長府卻是靜謐異常,連大門也關閉了。隨著南門箭樓上打響三更的
刁斗聲,那些游動夜市的布衣壯漢們便腳步匆匆地向王宮方向聚攏而來。突然之間,便聞宮門
一陣殺聲,布衣壯漢們陡然變成了劍氣森森的武士,潮水般衝進宮中。
  嬴離原本的謀劃,是以左庶長擁有的金令箭為憑,使藏匿在府中的封地老軍以工匠身份分
批進入王宮;在深夜秘密突襲寢宮與秘殿地宮,搜出秦武王屍體;而後立即公諸朝野,以「謀
逆弒君」問罪於甘茂一黨;再後便是以肅逆靖國之功即位稱王。只要秦武王屍體一出,甘茂一
班實權大臣便難逃「謀殺國君」的大罪,縱是嬴壯軍力稍差,憤怒的老秦人也會舉國討賊,僅
是咸陽老秦人也會撕碎了這些沒有根基的新寵。這裡的根本因由是:在國人眼裡,秦王雖然負
傷,卻還健在王位,驟然出現死去已久的秦王屍體,不是謀逆弒君卻是甚來?那時候,秘不發
喪一事甘茂一黨便無法辯駁清楚,嬴壯也根本不會給他辯駁的機會。如此做來,即或萬一失敗
,嬴壯嬴離兄弟也是國人眼中的護國猛士。
  可是,哥哥嬴離的慘死,卻使嬴壯怒火中燒,立即接受了嬴顯的進言:「末將願親率兩千
銳士進入咸陽,同時猛攻甘茂羋戎府邸,為離王叔血此大仇!」於是,原本的秘密突襲變成了
公然攻殺,由王宮入手變成了三處同時發動猛攻。
  嬴壯熟悉宮廷,便親自率領老軍進攻王宮。嬴顯的兩千布衣壯漢卻兵分兩路,同時猛攻丞
相府與藍田將軍府。這兩座府邸都在王宮廣場外的正陽坊,與王宮相距僅有兩箭之地,相互殺
聲可聞,王城內外立即大亂了。
  王宮廣場外與尋常時日一樣,只有一個百人隊巡守。王室禁軍雖然精銳,但畢竟極少打仗
,且有宣示威儀之使命,手中軍器便以顯赫的矛戈斧鉞為主。這幾種兵器完全是春秋形制,頭
體分離,外形長大,雖然打造得極為精良,縱是夜間也熠熠生光,但使用起來卻遠不如長劍與
短刀順手,在戰場上早已經被淘汰,與戰國中期的連體鑄造的實戰長兵器槍、矛、大刀等根本
無法相比。嬴壯的六百老軍個個都是百戰死士,人人一口十多斤的精鐵重劍,或一口厚背寬刃
短刀,猛勇殺來,禁軍百人隊竟是片刻崩潰,屍橫當場,鮮血汩汩流淌在廣場的白玉大磚上。
  廣場百人隊一崩潰,便見侍女內侍尖叫著驚慌四竄,卻竟是沒有禁軍源源開來。見此情景
,嬴壯立時料定甘茂一黨毫無防備,立即大手一揮下令:「三路分進,務必搜出我王屍身!」
六百老軍聞聲飛動,在熟悉王宮的嚮導帶領下立即分成三路殺進寢宮、秘殿與地宮。
  嬴離曾經提醒:「王屍所在,必是寢宮冷室。」因為屍身在夏日必得大冰鎮之,方可防止
腐臭氣息瀰漫宮中。但為了萬無一失,嬴離事前還是謀定了三處藏屍處所。嬴壯對宮廷無處不
熟,非常贊同嬴離的判斷,此時便親自率領二百老軍進入了寢宮。
  從廣場衝到寢宮,沿途要經過三座大殿與曲曲折折的迴廊殿閣,一路上侍女內侍四散飛竄
,嬴壯的二百老軍竟是全然不理,只轟隆隆向寢宮衝來。及至衝到寢宮的石牆大門,卻又有一
個百人隊嚴陣以待。嬴壯也不多說,只一聲大吼:「殺!」便當先衝殺了過去。嬴壯本是猛壯
絕倫,手中又有一口世無其匹的家傳神兵––蚩尤天月劍,劍氣森森,竟是當者披靡!一個猛
衝,據守高大石門的百人隊便死傷遍地,老軍們竟是呼嘯喊殺著一湧而入。
  王城大寢宮是一片佔地百餘畝的殿閣園林,其中又分為若干小庭院。國君的寢宮與王后的
寢宮相鄰,坐落在整個大寢宮的中央地帶,左池右林,前竹後山,異常的幽深靜謐。除了朝會
,國君大多在寢宮的書房裡處置公文。嬴壯在惠文后的寢宮裡住了二十一年,對這裡的一草一
木都熟悉不過,殺完百人隊便帶著老軍一鼓作氣衝進了東面的國君寢宮。
  衝過庭院,衝過竹林茅亭,便是一座圍成方形的高大房屋。這房屋外表樸實厚重,實際上
卻是大石砌牆三重屋頂,非但堅固得無與倫比,更是冬暖夏涼得愜意非常。每邊六開間,二十
四間房屋便圍成了一個天井式庭院。當嬴壯老軍衝進天井時,整個寢宮在大片火把下竟是人影
皆無,一片寂然。嬴壯心頭倏忽一涼,一種不詳的預感竟使他猛然一怔。
  便在此時,屋頂猛然一陣哈哈大笑:「左庶長啊,來得正好!」
  嬴壯抬頭,卻見朦朧夜色中赫然一座黑鐵塔矗立在屋頂正北,聲音卻生疏不辨,不禁便沉
聲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入宮謀逆?!」
  屋頂黑鐵塔又是一陣大笑:「在下櫟陽令魏冉是也!誰個謀逆?刀劍說話了!」說罷便見
他手中一面令旗「啪!」地劈下,一陣尖利的牛角號便驟然劃破了夜空。隨著這尖利的牛角號
,寢宮四面竟是沉雷滾滾,四面屋頂也驟然樹起了四道黑色人牆。
  「左庶長!四面伏兵包圍了寢宮!」一個府吏舉著火把衝進來驚慌高喊。
  嬴壯尚未開口,便聽屋頂魏冉高聲道:「老軍聽了:嬴壯狼子野心,格殺勿論!爾等老秦
功臣,走出寢宮,一概不究!但從謀逆,連坐同罪!」嬴壯冷冷一笑,對老軍們環繞拱手,慷
慨激昂道:「原想大功告成,與諸位共享秦國!不想中賊惡計,諸位都有妻室家園,快出宮去
吧!」火把下,兩百老軍卻是「唰!」地舉起刀劍齊聲大吼:「赳赳老秦,共赴國難!誓死追
隨公子!」嬴壯雙眼頓時濕潤了,向老軍們深深一躬,轉身對著屋頂便是一聲嘶吼:「魏冉楚
賊!嬴壯縱死,也要將賊罪惡大白於天下!」蚩尤天月劍一揮:「衝進寢宮!搜出王屍!」兩
百老軍吶喊一聲,便向四面大屋中衝去。
  便在此時,一陣更加猛烈的吶喊驟然響起,在小小的天井庭院匯合著老軍吶喊,竟像炸雷
當頭般令人震顫。隨著這聲炸雷,四面大屋中轟轟湧出四排頂盔貫甲的黑色鐵塔,甲葉鏗鏘,
重劍生光,青銅面具一片森然。一看陣勢,便知這是秦軍的鐵鷹銳士到了。嬴壯一怔,還沒來
得及發令,便聽老軍們齊齊吶喊一聲:「殺––!」便衝上去殺在了一起。
  這些老軍們原是身經百戰,人懷必死之心,越是遇到強敵鬥志便越是勇猛,此刻見鐵鷹銳
士出動,更是激起了好勝殺心,那股騰騰殺氣分明便是以殺死一個鐵鷹銳士為無上榮譽。雖則
如此,老軍們畢竟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了,且大部都有纍纍傷病在身,衝到鐵鷹銳士隊前,竟像
碰到了銅牆鐵壁一般。秦軍的鐵鷹銳士都是千萬選一的猛士,一身精鐵甲冑就有百斤左右,每
口量力特殊打造的重劍至少都在三十斤,再戴上青銅面具,穿上外鑲鐵頁的牛皮戰靴,往當地
一矗,便是活生生一座丈二鐵塔,比布衣老軍們足足高出兩頭有餘。雖然每排只有五個鐵鷹銳
士,間距展開,卻將每面走廊堵得嚴嚴實實。老軍們吶喊殺來,幾乎便是十對一的圍殺。黑鐵
塔們卻肅立無聲,但有刀劍到來,重劍伸出只一攪,便總有四五口刀劍帶著尖銳的哨音飛上屋
頂。片刻之間,老軍們手中的刀劍竟十之七八脫手去了。
  老軍們氣血上湧,四面嘶吼,便一齊徒手撲來。按照戰陣傳統,這種不要命的同歸於盡的
死打死纏,是最令強者一方頭疼的。這也是兵法反覆提醒將士們「窮寇勿追」、「置之死地而
後生」的諸般道理所在。
  但是,此刻景象卻令人驚駭,連站在廊下的嬴壯也被震懾得目瞪口呆。
  若鐵鷹銳士們掄開重劍,這些徒手老軍們的血肉之軀,如何經得住能在戰陣百人圍困中獨
自激戰而矗立到最後的鐵塔猛士們的片刻屠殺?也許,老軍們此刻求之不得的便是這種慘烈的
死法。可怪異的是,鐵鷹銳士們竟一齊拋開了手中重劍,徒手抓起一個個老軍便向房頂拋去,
只見一個個身影嗖嗖直上夜空,恰似一個個老軍輕身飛去一般。尚未被扔出的老軍們有的爬,
有的站,有的跳,或抱住黑鐵塔的腿腰猛力拉扯,或在黑鐵塔的背部頭部猛烈錘打,可黑鐵塔
依然是黑鐵塔,座座紋絲不動,沒有一座移動位置,沒有一座停止手臂的揮舞飛擲。不消片刻
,隨著屋頂連珠大鼓般的高聲報數,天井中的兩百老軍竟是蹤跡皆無。
  嬴壯毛髮倒豎血脈賁張,炸雷般怒吼一聲倏地飛身上了屋頂:「魏冉楚賊!敢與嬴壯決鬥
麼?!」令嬴壯驚異的是,屋頂上竟然只有寥寥幾個身影。
  朦朧月色下,魏冉哈哈大笑:「嬴壯,仗恃你那蚩尤天月劍欺侮老夫麼?」
  「宵小楚賊!」嬴壯大喝一聲,右手只一甩,彎弓似的蚩尤天月劍便閃出一道青色光芒,
彭地釘在了屋脊石鷹上。嬴壯冷笑道:「收拾你這楚賊,用得著玷污天月劍?」
  「好!嬴壯算得一條硬漢!」魏冉高聲讚歎間,手腕一抖,鐵劍也「噗!」地插進了大瓦
之中:「今日魏冉也武他一回!」便踩著碩大厚實的瓦片大步走了過來。
  正在此時,卻聞寢宮一聲高喊:「大哥且慢!羋戎來也––」天井中便嗖地竄上了一條黑
影,恰恰落在了嬴壯面前悠然一笑:「左庶長,不想殺羋戎麼?」
  嬴壯聽得羋戎二字,齒縫間竟是絲絲冷氣:「羋戎,可是你殺死了我嬴離哥哥?」
  「亂國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殺死奸妖,羋戎大功也。」
  「楚賊!你敢咒罵他!」嬴壯一聲大喝,從戰靴中嗖地拔出一口青光閃爍的匕首,仰天大
叫一聲:「離大哥,看我手刃楚賊,為你復仇!」一個前撲,匕首便直刺羋戎胸前。
  羋戎卻是一口半月吳鉤,當胸一個斜劃同時向後一躍,人已閃開在兩步之外。羋戎職司軍
政,雖不擅戰陣,個人劍術決鬥卻是一流的吳鉤高手。吳鉤本是江南三強楚吳越的特殊劍器,
恰恰便合了江南人的靈動之象,與關西秦人的劍器路數大是不同。前者輕靈飛動,後者大開大
闔。嬴壯本是老秦大將世家,加之力大猛勇,手中雖是一把尺餘匕首,卻也是威猛絕倫地硬實
拚殺。羋戎卻是身材瘦長,縱躍騰挪極是靈便,半月吳鉤劃劈刺挑點,竟是電光石火般擋住了
嬴壯的殺手攻勢。
  魏冉已經退到了對面屋頂,看看羋戎未必能戰勝嬴壯,便將手中令旗一劈,頓時從寢宮庭
院飛上了五名鐵鷹銳士,踩得屋頂竟是一陣咯吱亂響!魏冉卻是朝政謀劃:決鬥能殺則殺,決
鬥不能殺便陣殺,絕不能以迂腐的決鬥規矩走了這個大奸元兇。便在此時,羋戎與嬴壯鬥得卻
是難分高下:羋戎輕靈,卻無法近身致命擊刺;嬴壯猛勇力大,卻總在致命一擊時失之毫釐。
魏冉猛然大喊一聲:「太后請回宮,與你無干!」
  嬴壯正被不斷縱躍的羋戎引到屋簷,聞聲回頭,羋戎恰好一腳踹到胸前,嬴壯一個踉蹌轟
然後倒,竟直挺挺跌落在天井石案上,只聽一聲沉悶的嚎叫,便沒有了聲息。
  魏冉高聲下令:「收拾屍體!撤出寢宮!」
  片刻之後,魏冉接到三路捷報:寢宮另外兩支老軍被兩百名埋伏的鐵鷹銳士如法炮製,全
數活擒;進攻甘茂丞相府與羋戎府邸的嬴顯部卒佯攻一時,便與白山的一千鐵騎會合,包圍了
嬴壯府邸,將府中人口全部拘押;甘茂親自率領一千甲士進入王宮守護,各個要害重地均被看
守戒嚴。
  甘茂與魏冉在王宮廣場會合,第一句話便是:「嬴壯如何?不能留口!」
  魏冉哈哈大笑:「英雄所見略同!來!請丞相驗明正身!」
  兩個士卒抬過一具屍體,甘茂舉著火把一端詳,竟是長吁一聲軟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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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蒼莽的河西高原上,正有一支馬隊飛馳向北,又一次越過了九原,沿著陰山草原向東面的
燕國兼程疾進。馬隊前列一面黑旗大書「秦王特使白」五個大字,旗下一輛虛空的青銅軺車,
車旁一員黑色斗篷的年輕大將,卻正是白起。
  一月之前,白起率領五萬大軍兼程北上離石要塞,準備抵抗趙國的突然襲擊。白起對各國
戰事與領兵將領歷來留心,聽說趙國是廉頗統兵,便直感趙國可能未必全力攻秦,而是要試探
一番,絕不會貿然行事。白起這種直感的根由在於兩個事實:其一是趙國的趙雍剛剛即位三年
,正在籌劃一場雄心勃勃的變法,此時一般不會冒險尋釁;其二便是兩個月前三晉聯軍在宜陽
新敗,趙國對秦軍戰力依舊心懷忌憚。以此推測,很可能是趙國因無法斷定秦國內政局勢,而
對嬴壯虛應故事,派出廉頗為將便有著另一種意味。
  廉頗者,趙國馬邑人也,少年從戎,膽氣豪壯,每戰必鼓勇衝鋒,竟憑著血戰之攻從卒長
一步步地做到了將軍。趙肅侯二十年時,廉頗已經是前軍主將,成為趙國專門對付匈奴、東胡
、林胡的北軍的威名赫赫的大將。此人久在陰山草原與匈奴騎兵周旋,打仗勇猛頑強。一次帶
領兩千騎兵護送趙國馬群南下,不想卻被草原深處倏忽殺來搶掠馬群的一萬餘騎兵包圍!部將
皆有懼色,紛紛建言棄馬南逃。廉頗厲聲高呼:「軍馬為國本!棄馬逃命,何異叛國?誰敢言
走,立斬軍前!」將士聞聲肅然,同聲齊吼:「願隨將軍死戰報國!」廉頗立即下令將馬群趕
到最近的山頭後面,而後派出飛騎南下搬取救兵,接著以這座恰恰是月牙形的山包做依託,將
兩千精騎分做四隊––一隊正面在山口迎敵,兩隊從左右兩翼出擊,一隊在山坡高處相機策應
薄弱處。當匈奴騎兵烏雲沉雷般隆隆捲來的時候,廉頗振臂高呼:「猛士報國!殺––」散髮
袒臂身先士卒,親自率領五百騎士從正面殺出。
  匈奴戰法簡單,剛剛衝進山坳,卻見三面紅色騎兵如漫天紅雲般掩殺而來,竟是驚慌後撤
。廉頗立即回軍。片刻之後,匈奴大將見趙軍沉寂,便派出兩千騎兵試探進攻,卻被廉頗的三
面包抄加壓頂一擊斬殺大半!匈奴大將雖然驚駭,卻也看清了趙軍虛實,休整片刻,便立即派
出五千騎做第二波猛攻。廉頗如法炮製,又斬殺匈奴騎士千餘人!此時天色已晚,雙方遙遙對
峙紮營。廉頗親自站在山頭,一直瞭望到夜半,聽得隨風飄來的匈奴大營的狂呼痛飲聲,廉頗
斷然下令三百騎士圈趕馬群悄悄遠撤,其餘騎士夜襲匈奴。廉頗一馬當先,千餘騎士分做三面
殺出,猛烈攻入敵營!匈奴不明真相,大是驚慌,竟丟下兩千多具屍體逃遁而去。
  經此一戰,廉頗的勇氣聞名天下諸侯,竟被呼為「冠軍勇將」。
  如此一個勇將,做了前軍大將後卻是驚人的持重謹慎,從不貿然作戰。趙肅侯死後,趙雍
即位,擢升廉頗為前將軍。這前將軍卻不是前軍主將,而是整個趙國的前敵大將。趙國當時還
沒有大將軍,經常是趙雍親自統兵,廉頗這個前將軍幾乎便是號令戰陣的主將,成了事實上的
掌軍將軍。令天下刮目相看的是,這廉頗愈是高位,用兵便愈是持重,每戰必欲堅守待敵鬆懈
而後猛攻,幾乎從來沒有出過差錯,竟似天生的大器晚成。如此一來,廉頗便又有了一個稱號
––善守老廉頗。如此一個行伍出身的趙國名將,此時已經是五十餘歲,在軍旅年輕將領中已
經被稱為老將軍了,他能貿然偷襲秦國?
  白起想得透徹,便也做得紮實。大軍一路北上,竟是大張旗鼓,盡顯軍威,同時派出大批
斥候化裝成平民到趙國晉陽散佈秦國大軍北上的消息。在離石要塞紮營後,秦軍更是在大河兩
岸大張旌旗,號稱「鐵騎十萬抗趙軍」,日每大肆操演,喊殺震天,明知有趙國斥候來探營也
毫不介意。同時,白起將三萬鐵騎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秘密開到離石要塞東北的大峽谷中
埋伏起來。這裡是趙軍從晉陽攻秦的必經之路,若趙軍當真襲擊,白起便要在這裡痛下殺手。
  終於,旬日之後,探馬來報:趙國大軍從晉陽回撤,進駐趙國腹地邯鄲東北的漳水河谷。
一場秦國很不願意開打的大戰,便這樣消弭於無形了。
  便在白起準備回軍藍田時,咸陽的快馬特使來到,帶來了全副出使儀仗與國書,也帶來了
甘茂魏冉合署的密件,要白起做「迎后特使」,到燕國迎接羋王妃回咸陽。那封短短的密件,
白起幾乎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咸陽大事底定,謀逆全數伏法,新君已入王城,正在發喪國
葬秦王。將軍熟悉燕國,可以特使之身北上,迎接羋太后作速回秦!」白起自然立即掂量到了
「太后」兩字的份量。新君母子患難與共,新君又正在少年之期尚未加冠,國中權臣林立,用
春秋老話說,這正是「主少國疑」的微妙時期。當此之時,一個素有根基且久經滄桑的太后可
是非同一般。也就是說,正因為事關重大,與迎接新君一般要緊,咸陽諸方才讓白起這個目下
不可或缺的大將做了特使。
  半個月後,白起的特使馬隊終於到了燕山腳下,薊城的箭樓已經遙遙在望了。
  邦交禮儀:特使只能帶十名護衛進入國都,一千鐵騎不能入城。白起便下令鐵騎在城外三
十里紮營,自己帶領兩個文吏與十名鐵鷹銳士並全副儀仗,換乘青銅軺車,轔轔進了薊城。
  進得薊城,白起徑直來到亞卿府拜見樂毅。燕國在子之之亂後,戒懼大權旁落,燕昭王索
性不再設置丞相,而以上卿、亞卿分署政務。而此時連上卿也沒有,只有樂毅這個亞卿是最高
軍政大臣,中大夫劇辛輔助。所以這亞卿府實際上便是燕國政務中樞,凡有特使,必先在這亞
卿府勘驗國書印鑒並溝通出使使命,而後由亞卿府根據特使職爵高低與使命重要程度,安置驛
館的待客等級,再稟報國君確定是否會見特使。這一切,在中原戰國,都是由丞相府的一個專
門官署完成的,秦國趙國叫行人署,魏國叫典客署,齊國叫諸侯主客,楚國則叫謁者。燕國初
復,亞卿府屬吏很少,與各國來往也很少,沒有專司外事的官署,一切都得晉見樂毅才能完成。
  亞卿府是一座簡樸的三進庭院,門前車馬場也只有兩三排拴馬樁,而沒有專門停車的空場
。白起高車駿馬而來,在連牛車都很少的薊城竟是赫赫如鶴立雞群一般。白起素來厭惡浮華,
更不擅排場,見此情狀竟是一箭之外早早下馬,徒步走到了亞卿府門,對著門吏肅然拱手:「
秦國新君特使白起,請見亞卿。」
  門吏已經早早看見了這一隊顯赫車馬與特使大旗,心想強秦特使必倨傲無禮,便整整衣衫
對門廊四名甲士高聲咳嗽示意,要精神抖擻地給秦國特使一個軟釘子碰。正在此時,卻見白起
徒步走來,門吏正在暗自驚訝,不防這位高冠斗篷的特使竟是拱手禮讓,門吏頓時覺得大是風
光,連忙便是深深一躬:「特使稍待,小吏即刻稟報亞卿。」一溜碎步便消失在影壁後面了。
  片刻之間,便聽得門內一陣笑聲,竟是樂毅親自迎了出來,在廊下便是遙遙拱手:「白起
將軍,別來無恙乎?」身後卻是一個大袖飄飄的紅衣中年人。
  「末將白起,參見亞卿。」白起沒有想到樂毅親自出迎,便肅然躬身一個大禮。
  樂毅已經大笑著走了過來拉住了白起的手:「將軍做特使,當真難為兄也。」說著便一指
身後的紅衣人笑道:「這位是稷下名士、中大夫劇辛,認識一番了!」
  紅衣人一直在專注地端詳白起,目光炯炯發亮,竟是渾然無覺。白起久在軍旅不擅應酬,
竟被他看得有些發窘,連忙拱手一禮:「末將白起,見過中大夫。」
  劇辛恍然醒悟,哈哈大笑:「將軍異相也!劇辛失禮了,幸勿見怪。」
  樂毅笑道:「劇辛曾師從相學名家唐舉,對將軍定有評點了。走!府中說話。」
  隨著樂毅過了影壁,白起略一打量,便見這個燕國權臣的三進府邸竟是一眼望穿:中間一
片竹林庭院,正北一座六開間的國事堂,東邊一排青磚瓦房是屬吏官署,西邊一排便是護衛僕
役的住房;國事堂後空空蕩蕩,顯然便是一片後園了。院中除了那片翠綠的竹林,一切都是灰
濛濛的。樂毅見白起似有驚訝之色,便悠然笑道:「樂毅也愛廣廈高車,惜乎薊城毀於戰火,
將相皆是牛車篷蓽,將軍見笑了。」白起肅然拱手道:「時窮志節顯,亞卿居高位而節用,白
起景仰之至,豈敢心存輕薄?」白起原是不擅笑談周旋,一番莊重竟使豁達豪爽的樂毅哈哈大
笑起來:「些須細節,竟得將軍如此獎掖,樂毅誠惶誠恐也!」說是誠惶誠恐,臉上卻寫滿了
何足道哉,劇辛不禁便笑了起來:「白起將軍端嚴厚重,卻不適亞卿這般卓爾不群呢。」樂毅
連道笑談,便拉著白起進了國事堂旁邊的一間大廳。
  「上酒!」尚未落座,樂毅便是一聲吩咐。
  白起卻是一拱手:「國事重地,不當飲酒,何敢叨擾亞卿?」
  樂毅笑道:「別個來,樂毅也不想飲。將軍前來,卻要破例了。」
  劇辛竟是喟然一歎:「亞卿律己甚嚴,今日破例,卻是難得也。」
  說話間,一名老僕已經抱來了三罈燕酒,又有一名小廝捧來了一個大木盤,盤中三隻陶碗
三方紅亮的醬肉,僅此而已。片刻擺得齊整,樂毅便親自開罈為白起、劇辛斟酒,而後歸座舉
碗笑道:「樂毅久聞白起軍中人傑,相見恨晚也。來!為將軍洗塵,共乾一碗!」說罷便舉著
大碗汩汩飲盡了。白起雙手舉碗道:「亞卿名將世家,白起行伍後進,何敢當亞卿如此獎掖?
謝過亞卿!」也舉起大碗汩汩飲盡了。樂毅搖頭道:「將軍差矣!豈不聞名相起於州部,猛將
發於卒伍?戰陣死生之地,最見真才!世家云云,豈是我等所看重?」白起原是本色秉性,最
為厭惡名門後裔的虛榮浮華,見樂毅非但不以名將之後驕人,反倒是鄙薄此等行徑,不禁心中
一熱大是感慨:「亞卿之言,正是雄傑情懷,燕國大幸也!」樂毅大笑著拍案道:「劇辛大夫兼
通相學,且說說座中雄傑何人?」白起卻道:「亞卿笑談了。星相占卜,軍旅大忌,白起歷來
不信,何足為憑?」
  「將軍差矣!」一言落點,劇辛便大搖其頭:「星相占卜之用,在謀不在斷。斷事決策不
以星相占卜為憑,而以克盡人事為根基,此乃事之本也。然其所以長盛不衰,便在於補人謀之
短,揣測冥冥未知之奧秘。人世天道既有奧秘,則必有不測之變。是以星相占卜常多名實相違
,使人錯愕不已,雄傑賢智便大多視為虛妄。譬如周武王興兵伐紂而占於太廟,時當雷電交做
,太公奮然踩碎龜甲,大呼:『弔民伐罪乃天下正道!當為則為!何須問腐朽龜甲也?』由此
觀之,將軍所言乃是正道也。然若用於觀人謀事,星相占卜則往往能料人謀之不能料處,解惑
補差,而未必處處荒誕不實。其中更有天賦異稟者,其神異之能,往往令人乍舌!以孔夫子之
博大,不言怪力亂神,卻修《易》而韋編三絕,況乎我等也?究其實,星相占卜為器用之學,
用之當則當,用之不當則不當,一言抹殺,將軍卻有失偏頗也。」一席話竟是名士論學一般細
密。
  白起聽得一怔,便是一拱手道:「大夫之論,誠為一家之言也。白起謹受教。」
  對此等學問,白起原本不甚了了,軍旅實戰更是實打實地憑實情斷事,從來沒有過觀星看
相占卜的那怕一次經歷。從少年知書習武,白起便信奉「兵家以人事為本」,從不相信所謂的
天官陰陽望氣斷兵之類的虛妄之說。在他的印象裡,所有的兵家大師都是這樣的。
  天下君主,魏惠王最是信奉這些東西,卻是仗越打越敗北,人越用越平庸。到了晚年,百
思不得其解,便專門與精通兵法的尉繚子(職任國尉名繚)探究此中奧秘,開口便問:「人言
黃帝《天官》之學,可以百戰百勝,究竟有沒有這種學問?」尉繚子回答得明白簡單:「黃帝
者,人事而已矣!如攻不能取,戰不能勝,非無時可用也,皆人謀之失也。」緊接著,尉繚子
對愛聽故事的魏惠王說了兩則故事:
  第一則,武王伐紂。依據《天官》書:背水為陣乃死地,向阪(山坡)駐軍為廢軍。可周
武王率領兩萬兩千五百精銳士兵開戰時,卻是背靠濟水面向大山列陣,商紂的十多萬大軍竟是
被殺得望風潰逃。末了尉繚子問:「聰穎勇武如紂王者,莫非不知道周軍違背了天官陣法麼?」
  第二則,春秋楚齊之戰。依據《天官》書:兩軍交戰彗星出,星柄所指向的一方獲勝,對
方則不應發動攻勢。楚大將公子心領大軍北上,在琅邪與齊國大軍相遇,恰恰地彗星出現,且
星柄正在齊軍方向!副將們勸公子心趕快回軍,公子心卻哈哈大笑道:「彗星蠢物,何知軍事
?用掃帚相鬥,正要用掃帚柄打人啦!」次日立即發動猛攻,竟大破齊軍十五萬。
  末了,尉繚子舉出了《黃帝經》的一句話:「先神先鬼,先稽我智!」––先聽信鬼神,
不如先考察我的智謀!並一言以蔽之地告誡魏惠王:「人言《天官》,人事而已,豈有他哉!」
  凡此種種,白起當然不會贊同劇辛的說法,但身負使命,卻是不想與人爭辯這種虛妄故事
,便勉為其難地認了對方是「一家之言」,也禮儀性地表示了「謹受教」,便不想再說了。
  劇辛卻是曠達,自也聽出了白起的言下之意,便看著白起笑道:「方纔虛論而已,原是見
仁見智,將軍莫要上心便是。今日得見英雄,劇辛自感榮幸,願為將軍進一言,以做日後佐證
如何?」雖是笑意殷殷,卻是認真誠懇。
  初交禮儀,所謂進言,自然是對對方缺矢有所勸諫。白起雖然嚴正,卻從來虛懷若谷,聽
劇辛誠懇言辭,便是肅然一拱:「白起粗莽,先生教我。」
  樂毅大手一揮笑道:「酒意快言,將軍何須過謙?且聽劇辛妙論便了。」
  劇辛悠然一笑,打量著白起道:「將軍頭骨如長矛,銳氣灌頂盈出,此謂兵神之相也。更
兼鷹隼角目,腮紋入頰極深,主沉雄堅剛鋒銳無匹。十年之後,將軍威名將赫赫大出。二十餘
年之後,天下將無人敢於將軍對陣也。」
  劇辛說時,樂毅也瞄了白起一眼,卻初次認識一般瞪大了眼睛。白起此來卻是文職特使,
雖然內穿牛皮軟甲,外邊卻是斗篷玉冠,沒有了上次的戎裝甲冑,竟更顯得頭尖如矛,再加一
頂四寸黑玉冠,竟是比尋常鐵矛還長得些許,一頭長長的黑髮攏在腦後,竟活生生如大旗鐵矛
下的黑纓一般!一眼望去,一雙細長的三角眼炯炯生光,竟是莊重肅殺而又凜冽難犯。樂毅不
禁長長的「噫!」了一聲,驚奇的笑意竟溢滿了臉膛。
  驟然之間,白起卻是哈哈大笑:「天下之大,白起縱有戰陣之名,如何便能嚇退了天下勁
敵?有樂毅亞卿在座,白起焉能沒有對手?先生卻是笑談了。」
  劇辛卻絲毫沒有笑,只向樂毅一瞄,稍事沉吟便道:「樂毅亞卿自是名將大才,然則時也
勢也,不可盡言。將軍之相,卻是萬不失一。」
  白起拱手道:「先生之言,暫且存疑了。願聞『然則』之後。」
  劇辛喟然一歎,果然便是一句「然則」,接著道:「將軍刀眉橫闊,眉宇間肅殺充盈,此
謂殺氣過甚也。戰陣之間,將軍若能得止且止,可成萬世之功也。」
  白起卻是眉頭大皺,終於忍不住冷冷一笑:「得止且止?兵者,死生之地也,何能如宋襄
公一般迂闊?如此『然則』之言,不聽也罷。」竟是率直得有些生硬。
  樂毅卻拍案讚歎:「初交不違本心,將軍真乃本色英雄也!」
  白起卻對劇辛拱手歉疚笑道:「白起鹵莽,尚請先生鑒諒了。」
  劇辛爽朗笑道:「不事折衝,發乎本心,真大將也!劇辛景仰不及,何敢有他?」
  「如此謝過亞卿、大夫。」白起一拱便轉了話題:「身為特使,白起不敢耽延,尚請亞卿
府即刻勘驗一應文書,並排定覲見燕王日期。了卻國事,白起當與兩位開懷痛飲!」
  樂毅悠然笑道:「將軍毋憂。秦國大勢既定,羋王妃自當回國。將軍歇息一晚,明日我便
陪將軍覲見燕王便了。」
  白起卻有些驚訝:「亞卿未看國書,白起亦未說明,卻何以對白起使命瞭如指掌?」
  劇辛笑道:「樂毅雖是兵家,卻有策士之才,謀國料事如將軍臨陣料敵一般呢。他早料定
秦國大勢將定,將軍將為特使來燕了。」
  白起不禁由衷讚歎:「亞卿大才,白起景仰之至。」
  樂毅連連擺手大笑:「哪裡話來?國有斥候,消息流布,稍加留心,何人不能知之料之?
劇辛何獨謬獎樂毅?」
  劇辛笑道:「豈不聞『知易斷難』乎?正因了消息流布,才容易惑人耳目。若得一消息便
能斷事,天下人人大才也,何有昏君輩出之事?」
  白起拍案慨然道:「先生此言大是。趙國與秦為臨,竟不知秦國大勢,豈非明證?」
  「將軍說趙雍麼?」樂毅搖頭笑道:「這個趙王可是了得,雄才大略,其心難測。樂毅冒
昧揣測,他是對秦國施障眼之法,行韜晦之計。」
  「願聞其詳。」白起一臉肅然,極想聽樂毅說下去。
  樂毅卻搖頭笑道:「此乃後話,今日卻難說得明白也。」
  白起見樂毅不願再說,便拱手道:「敢問亞卿,白起今晚欲先行覲見羋王妃,不知可否?」
  樂毅目光一閃笑道:「羋王妃住在燕山行宮,明日覲見燕王之後,我與將軍同去迎接如何
?」
  「如此甚好。」白起說著便站了起來:「多有叨擾,白起告辭。」
  樂毅卻也沒有挽留,笑著起身又與白起同飲了一碗,便將白起殷殷送到府門,又囑咐劇辛
將白起一行再送到驛館安歇,自己便即刻進宮了。
  卻說白起到得驛館住好,心中卻是老大忐忑。從大處看,燕國正在艱難復興,也圖謀與強
大的秦國罷戰修好,放羋王妃回秦大約不會有變。既然如此,樂毅為何委婉地拒絕了他要在晉
見燕王之前先見羋王妃一面呢?作為秦國特使,提出先行會見即將歸國的王妃,禮儀是通達的
,羋王妃畢竟不是人質。然則作為想與秦國結好的燕國權臣,樂毅的拒絕卻是難以理解的,此
中因由究竟在哪裡呢?
  「稟報將軍:密行斥候在外候見。」隨行軍吏快步走進廳中。
  白起回頭:「快,讓他進來。」
  一個錦衣商人模樣的年輕人悠然走了進來。一進小廳,年輕商人立即變成了軍人步態,一
拱手便道:「稟報將軍:羋王妃下落已經探明,寄居在漁陽要塞外沽水河谷的狩獵行宮之內,
行宮已經多年不用,目下只是一座莊園。」
  「狩獵行宮?」白起突然問:「那裡可是樂毅的封地?」
  「正是。狩獵行宮外便是樂毅的五十里封地。」
  白起思忖片刻斷然下令:「你即刻準備,半個時辰後出城。」
  「嗨!」密行斥候大步去了。
  白起立即喚來隨行軍吏一陣吩咐,便進了寢室,一時出來,竟是一身布袍青布包頭,儼然
一個胡地販馬的商人。走到廊下,正有一輛單馬烏篷的緇車等候,便不言聲跨進緇車腳下一跺
,緇車便匡啷光當地出了特使庭院,出了驛館大門。時當夕陽將落,商旅出城國人回城人車馬
牛川流不息,烏篷緇車的馭手一亮亞卿府行車令牌,便雜在商旅車流中順利出城。行不到里許
之地,便聞身後號角悠揚響起,薊城便隆隆關閉了。
  戰亂方過,一出薊城城門便是滿目荒涼,竟是連函谷關外的熱鬧繁華也沒有,更別說與咸
陽四門外的客棧林立燈火煌煌相比了。眼見血紅的太陽沉到了山後,一抹晚霞消散,黑黑的夜
色倏忽之間便籠罩了原野。緇車駛到一個荒涼的山彎,只聽一聲短促的蛙鳴,緇車便停了下來
。白起利落下車,跳上一匹空鞍戰馬,輕喝一聲:「走!」,便見山彎連串飛出五騎,竟是當
先去了。白起一抖馬韁,風馳電掣般追上插到五騎中間,馬隊便直向西北沽水而來。
  沽水從北方高原的大漠密林而來,在薊城西面四十里流過,南下直入大海。在沽水流經薊
城西北的百餘里處,卻是一片蒼莽山地,只有這沽水河谷是通過這片山地的唯一路徑。匈奴南
下,這裡便是必經之途。很早以前,燕國在這裡便建了一座駐軍要塞,因了沽水在這裡匯聚了
一片大澤,岸邊的燕人大都以漁獵為生,要塞便叫做了漁陽堡。有山有水又有草原密林,自然
便是狩獵的好去處,於是也就自然有了燕國王室的狩獵行宮。子之秉政燕國內亂以來十幾年間
,朝野惶惶,王室更是大災頻仍,這座行宮便無人光顧了。漁陽要塞形同虛設,匈奴游騎也就
趁機南下劫掠,行宮便成了胡將歇馬的好去處,雖然臨走時搶掠一空,卻也沒有被付之一炬。
燕昭王即位,便將漁陽之南這片豐腴而又有胡騎劫掠風險的土地連同空蕩蕩的行宮,一起封給
了樂毅。
  密行斥候已經將路徑探聽得清楚,雖是黑夜,依然一路快馬,一個多時辰後便到了沽水河
谷的山口。剛進山口,白起便從迎面風中嗅出了一絲戰馬馳過的特異汗腥味兒,一聲短促的呼
哨,馬隊立即拐進了一個山彎。白起低聲命令:「兩人在此留守,三人隨我步行入谷!」五名
騎士立即下馬,兩人將馬韁收攏在手,拉到了隱蔽處。密行斥候帶路,白起緊跟,兩名鐵鷹銳
士斷後,一個步軍卒伍的三角錐便沿著山根大步唰唰地進了山谷。暗夜之中,山谷漸行漸寬,
腳下也變成了勁軟的草地,白色的河流也變寬了,谷口的濤聲變成了均勻細碎的嘩嘩流淌。可
以想見,這片谷地原是一片外險內平水草豐腴的寶地。燕昭王將如此肥美的河谷封給樂毅,可
見對樂毅的倚重。白起邊走邊想,竟油然生出一陣感慨。
  突然,前方出現了隱隱燈光,前行斥候低聲稟報:「將軍,狩獵行宮到了。」
  白起低聲對後面兩名鐵鷹銳士下令:「你倆隱蔽守望。」又一揮手,「斥候隨我進莊。」
密行斥候便領著白起,從東邊山下的草地一路飛了過去,片刻之間便到了行宮背後的山根下。
白起一個手勢,兩人便飛步上山,隱蔽在大樹後向行宮中瞭望。
  這座行宮很小,實際上也就是一個一圈房屋的小莊園而已。高挑的風燈下,隱隱可見巨石
砌就的莊門與高大的石牆,似乎比院中的房屋還更為勢派。從山腰遙遙望去,院中石亭也有一
盞風燈閃爍,似乎隱隱有人說話!白起略一思忖,一個手勢,兩人便飛身下山,幾個縱躍便到
了靠山根的大牆下。白起一擺手,示意密行斥候守候接應,便扣住牆間石縫壁虎般游了上去。
  到得牆上,白起伏身端詳,卻發現高牆與屋頂間覆蓋著一片帶刺的銅網!雖則如此,白起
並未感到意外,因為狩獵行宮必在野獸出沒之地,為了防備山中野獸從山坡進入莊園,狩獵山
莊通常都有這種叫做天網的防備。白起出身行伍,對士兵克難克險之法最是精心揣摩,常常有
別出心裁的戰陣動作在軍中傳播,無論是騎士還是步卒,都以能在白起麾下作戰而自豪––戰
功最大,傷亡最小!對面前這片銅網,他沒有片刻猶豫,便將身上布袍一緊,朝著銅網滾了過
去!原是他內穿精鐵鱗甲,外包一身布夾袍,提氣一滾,縱然將夾袍扎破,人卻是安然無恙。
  滾過銅網,便到了東面屋頂,院中情形看得清楚,亭中說話聲也清晰可聞。
  石亭下,卻正是樂毅與羋王妃兩人。樂毅也是一身布衣,散髮無冠,腿邊一條馬鞭,坐在
一片草蓆上正在捧著陶罐汩汩大飲,卻不知是酒還是水?羋王妃卻是一身楚女黃裙,脖頸上卻
是一條燕國貴胄女子常有的大紅絲巾,一頭黑髮瀑布般垂在肩上,也不見她說話,卻只在樂毅
面前悠然地走動著。
  「羋王妃,你在燕國多少磨難,終究是到頭了。樂毅為你高興!」
  「人各有命。羋八子在燕國很快樂,沒覺得有甚磨難。」
  「羋王妃胸襟開闊,樂毅佩服。」
  「樂毅,休得做糊塗狀。」羋王妃似乎生氣了,聲音竟有些顫抖:「甚個胸襟開闊?我不
走,只是因了你,羋八子喜歡你!」
  白起一個激靈,便覺頭皮一陣發麻。羋王妃將為秦國太后,如此作為豈不令天下嘲笑?正
在此時,卻聽樂毅喟然一歎:「造化弄人,時勢使然。若秦國動盪,王妃無可投國,樂毅豈是
無情男兒?然秦國已經安定,嬴稷已經稱王,王妃如何能留在燕國?樂毅當初鹵莽造次,請王
妃鑒諒了。」
  「樂毅,不要那樣說。」羋王妃似乎也平靜了下來,「我情願那樣做。在我母子瀕臨絕境
的時候,你真誠地照拂了我與稷兒。羋八子原不是節烈女子,你縱然倚仗權力欺凌我們,羋八
子也會順從你。可你沒有,你只是真誠地照拂我們,絲毫沒有因了同僚的側目嘲諷而有所改變
。我便真的喜歡上了你。我曉得,你也真心地喜歡我,愛我,是麼?」
  「羋王妃差矣!」樂毅急迫地打斷了羋王妃,「樂毅照拂王妃母子,原是燕王之意。燕國
要對秦國真誠修好,無論何人在秦國為君,無論何人在燕國為質,燕國都要善待秦國特使人質
,以便將來與秦國結盟。樂毅所為,原與愛心無關。若非如此,樂毅豈能以一己之身,私相照
拂一國人質?此乃真相,萬望王妃莫將此情看作樂毅本心也。」
  羋王妃卻咯咯笑了,笑聲在幽靜的山谷竟是那樣嫵媚清亮:「樂毅啊,你不說,我也曉得
如此。可你說了,我便更喜歡你了。」說著便是悠然一歎,「身為權臣,誰也難脫權謀。可權
謀施展處,也辨得英雄小人。難道那一袋黑麵、半隻野羊、一罈苦酒、些許布帛,也都是燕王
讓你送的麼?稷兒回秦,我孤身留燕,你不讓我住在驛館,也不讓我住進王宮,卻安頓我住在
你的封地莊園,難道這也是燕王詔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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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3 18:01:47 |只看該作者
  「那是為了王妃的安危著想,並無他意。」樂毅又一次打斷了羋王妃。
  羋王妃又咯咯笑了:「樂毅啊樂毅,此等事越抹越黑,你卻辯解甚來?我只對你說:羋八
子不想回秦做冷宮寡婦,就要在燕國,就要守著你,你卻是如何?」遠遠聽去,竟像個頑皮的
少女,任誰也想不到她便是三十多歲的秦國王妃。
  樂毅顯然著急了,竟是站起來深深一躬:「王妃所言極是,樂毅無須辯解。只是王妃須得
體諒樂毅,顧全大局,回到秦國為上策。」
  「是麼?我卻想聽聽下策。」羋王妃頑皮地笑著。
  「樂毅剖腹自裁,了卻王妃一片情意。」樂毅竟是毫不猶豫。
  羋王妃顯然愣怔了,竟是良久沉默,方才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樂毅啊,羋八子算服了你
。我答應你,回秦國便了。」
  「謝過王妃!」
  「別急喲。我卻有個小條件,曉得無?」羋王妃的溫軟楚語竟是分外動聽。
  「王妃但講。」
  「你,今夜須得留在這裡陪我。」
  「王妃––」這次卻是樂毅愣怔了。
  「你不答應,羋八子便寧死不回秦國!」說罷,羋王妃竟是轉身飄然去了。
  白起心頭一顫,分明看見木頭般愣怔的樂毅一拳砸在石柱上,將那個大陶罐雙手捧起一陣
汩汩大飲,緊接著便聽「匡啷!」一聲,大陶罐在石柱上四散迸裂,樂毅便搖搖晃晃地走進了
亮燈的大屋。
  趴在屋頂的白起卻亂成了一團麵糊,這在他是從來沒有經過的事情。星夜入漁陽,為的是
探聽王妃下落,並與王妃面談,一則稟報咸陽大勢,二則落實王妃在燕國有無需要料理的秘密
事宜?以及是否受到過刁難?他好以特使身份交涉。如今看來,這一切竟都是多餘的了。咸陽
大勢路上稟報不遲,羋王妃一直有樂毅照料,諒來也不會受人欺侮刁難。需要料理的秘事看來
只有自己看到的這一樁,而這件事,非但自己永遠也料理不了,而且連知道也不能知道。看來
自己的事只有一樁,接回羋王妃萬事大吉。亂紛紛想得一陣,白起便緊身一滾,到了石牆立即
跳下,一揮手便領著密行斥候往回疾走。到了山彎,上馬一鞭便連夜回了薊城。
  次日過午,一輛牛車光當光當駛到驛館門口,卻是樂毅來請白起進宮。白起已經沒有興趣
詢問任何事情,也沒有心情邀樂毅敘談,略略寒暄兩句便隨著樂毅進了王宮。
  燕國宮室規模本來就很簡樸狹小,一場大亂下來,更是大半被毀,只剩得幾座殘破的偏殿
與一片光禿禿的園林庭院。王宮大門已經稍事修葺,雖未恢復原貌,畢竟尚算整齊。進得宮中
,卻是處處斷垣殘壁,滿目荒涼蕭疏,雖然正是盛夏,卻沒有一棵遮陽綠樹,沒有一片水面草
木,觸目皆是黑禿禿的枯樹,撲鼻皆是嗆人的土腥。暴曬之下,塵土瓦礫竟是在車輪下撲濺得
老高,兩車駛過,便是一片大大的煙塵。幾經曲折,來到一座唯一完整的大瓦房前,樂毅下車
拱手笑道:「東偏殿到了,將軍請下車。」
  白起雖然也知道燕國慘遭劫難,但卻無論如何想不到竟是如此淒慘,王宮尚且若此,可見
市井村野。可他同時感到奇怪的是,燕國市容田疇民居似乎恢復得還不錯,王宮卻如何絲毫未
見整修重建?面前這座東偏殿,實際上便是未被燒燬的一座四開間的青磚大瓦房而已,假如沒
有這座東偏殿,整個王宮竟是無處可去了。白起站在廊下一番打量,不禁脫口問道:「如此王
宮,燕王的居處卻在哪裡?」樂毅道:「燕王啊,暫居一座絕戶大臣的府邸,還沒有寢宮。」
  白起真正驚訝了,燕國畢竟大國,國君無寢宮,當真是天下奇聞也。他皺著眉頭竟是一副
難以置信的模樣:「人言燕王得歷代社稷寶藏,卻做了何用?」話一出口便覺不妥,便歉疚地
笑著拱手,「白起唐突,亞卿恕罪了。」
  「無妨也。」樂毅卻是喟然嘆息,「一則招賢,二則振興農耕市井。郭隗有黃金台,劇辛
有三進府邸,樂毅有狩獵行宮與五十里封地。每戶農人得谷種,作坊得工具,商旅得販運牛車
。耗財多少,難以計數,惟獨燕王宮室卻是不花分文。」
  「大哉燕王也!」白起不禁由衷讚歎,「有君若此,何愁不興?」
  樂毅笑了:「燕王得將軍如此贊語,樂毅倍感欣慰!來,將軍請進了。」
  進得殿中,一名老內侍匆匆上茶,又在樂毅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樂毅笑道:「將軍入座稍
待,燕王正在巡查官市,片刻即到。」白起向來敬重奮發敬業之人,更何況這是一國之君,便
慨然拱手:「但等無妨。」樂毅自然不能讓白起乾坐,舉起茶盞笑道:「久聞將軍善戰知兵,卻
不知師從何家?」但凡談兵論戰,白起便來精神,慨然一歎便道:「秦人多戰事。白氏家族世
代為兵。白起生於軍旅,長於行伍,酷愛兵事而已,卻無任何師從。與將軍飽讀兵書相比,原
是文野之別了。」「你,此前沒讀過任何兵書?」樂毅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搖頭一歎,「樂毅卻
是慚愧了。」見樂毅驚訝的模樣,白起連連擺手道:「兵書倒是讀了幾冊,只是記不住罷了,
臨戰還得自己揣摩。此等野戰,成不得大氣候。」
  「將軍天授大才也!」樂毅不禁拍案讚歎,話音落點,卻聞屏風後一陣笑聲:「卻是何人
?竟得亞卿如此褒獎?」隨著笑聲,便從本色三聯木屏風後走出一個黝黑精瘦看不清年齡與身
份的人,一身褪色紅袍,一頂竹皮高冠,一片落腮斷鬚,雖是衣衫落拓,步態眉宇間卻是神清
目朗英風逼人。樂毅連忙起身拱手笑道:「臣啟我王:此乃秦國特使白起將軍。樂毅感嘆者,
正是此人。」聽說這便是燕王,白起倒真是吃了一驚,卻又十分的敬佩,不禁肅然起身一躬:
「秦國特使白起,參見燕王。」
  燕昭王搶步上前扶住了白起笑道:「久聞將軍膽識過人,果然名不虛傳。亞卿所讚,卻是
不虛了。來,將軍請入座。」竟是親手虛扶著白起入座。
  白起原不是托大驕矜之人,此刻卻不由自主地被燕昭王「扶」進了坐案,那種親切自然與
真誠,竟使他無法從這個虛手中脫身出來,連白起自己都覺得奇怪,坐進案中又覺不妥,便拱
手做禮道:「謝過燕王。」竟是額頭出了一層細汗。
  燕昭王自己走到正中大案前就座,看著白起笑道:「一暗一明,將軍兩次入燕為客,也算
天意了。燕國百廢待興,拮据蕭疏,怠慢處卻請將軍包涵了。」親切得竟是朋友一般,全無一
國君王的矜持官話。白起由衷讚歎道:「燕國有王若此,非但振興有時,定當大出天下了。」
燕昭王哈哈大笑:「將軍吉言,姬平先行謝過了。但願秦燕結好,能與將軍常有聚首之期也。
」白起坦直道:「惠王之時,秦燕已是友邦。新君即位,對燕國更有情義,絕不會無端生出仇
讎。」燕昭王卻嘆息一聲道:「羋王妃母子在燕國數年,正逢燕國戰亂動盪之期,我等君臣無
以照拂,致使新君母子多有磨難。此中難堪處,尚請將軍對秦王多有周旋。」白起慨然拱手道
:「白起實打實說話,無須妄言:我王對燕國君臣多有好感,羋王妃更是明銳過人,原是感恩
燕國君臣,燕王但放寬心便是。」燕昭王一笑一歎:「看來啊,我是被這邦交反覆做怕了。燕
齊友邦多少年?說打便打,說殺便殺,朝夕之間,燕國血流成河也。此中恩仇,卻對何人訴說
?」一聲哽咽,竟是雙眼潮濕。
  白起一時默然。兩次入燕,他已經明顯察覺到燕國朝野對齊國的深仇大恨。今日進宮目睹
王宮慘狀,一個突然念頭便冒了出來––燕昭王不修宮室,就是要將這一片廢墟留作國恥激勵
燕人復仇?雖不能說,但這個念頭卻始終不能抹去。他同情燕國,也理解燕國,然則作為秦國
特使,他自然首先要從秦國角度說話。秦國與齊國相距遙遠,自秦惠王與張儀連橫開始,齊國
便是秦國拆散六國合縱的最可能的同盟者,雖說秦國總是最終不能結好齊國,但卻從來不願主
動開罪於齊國。更何況秦國目下這種情勢––主少國疑最需要穩定的微妙時期,他能以特使之
身與燕國同仇敵愾麼?
  良久,白起低聲道:「燕國日後若有難處,可以亞卿為使入秦便了。」
  燕昭王面色已經緩和,拍案笑道:「原是一時趕話而已,將軍無須當真,說正事了。亞卿
已經驗過國書,將軍交付王室長史便了。迎接羋王妃,由亞卿陪同將軍了。明日王妃離燕,由
亞卿代本王送行,將軍鑒諒了。」
  白起站起一躬:「多謝燕王!」
  出了塵土飛揚的王宮,樂毅笑道:「我陪將軍去接羋王妃了。」白起心念一閃道:「容我回
驛館準備儀仗車馬,片刻便來。」樂毅低聲道:「薊城目下多有胡人齊人,沒有儀仗正好。」
白起恍然道:「亞卿卻是周詳,這便去了?」樂毅將短鞭向牛背一掃,牛車便光啷啷向北門而
去。白起既驚訝又好笑,此去漁陽百里之遙,這牛車何時光啷得到?樂毅這是做甚?緩兵之計
麼?或是羋王妃又有了變化?種種疑惑一時湧上心頭,偏白起又不能說破,只好隨著樂毅穿街
過巷,約莫小半個時辰便也出了北門。白起此番進宮,按照禮儀,乘坐了特使的兩馬軺車,雖
有一個鐵鷹銳士做馭手,算是重車,卻也比牛車快捷得多,但是卻只有跟在牛車後面款款走馬
。白起實在不耐,便向牛車遙遙拱手:「亞卿,我這軺車有兩馬,你我換馬如何?」樂毅卻是
回頭笑道:「莫急莫急,這便到了。」白起又是一驚,卻又恍然醒悟––羋王妃已經離開漁陽
河谷,回到了薊城郊野。
  又行片刻,牛車拐進了山道邊一片樹林。過了樹林,便見綠草如茵的山凹中一座圓木圍牆
的木屋庭院,鳥鳴啾啾,卻是幽靜極了,若非四周遊動著幾個紅衣壯漢,簡直便是一處隱士莊
園。白起笑道:「羋王妃得亞卿如此保護,卻是難得了。」
  「將軍請下車了。」樂毅已經跳下牛車,「自將軍接走嬴稷,羋王妃便一直住在漁陽河谷
的狩獵行宮,昨日才移居薊城郊野。燕國大亂初定,多有匈奴東胡偷襲,齊國細作滲透謀殺,
樂毅不敢造次。」一番話真誠坦蕩,除了無法說的,幾乎全都說了。白起深深一躬:「亞卿以
國家邦交為重,襟懷磊落,白起感佩之至。」樂毅卻是不經意地笑笑:「利害而已,何敢當此
盛名?將軍隨我來。」
  進得圓木牆,便見院中一個布衣少女的背影正在收拾晾桿上的衣物。樂毅一拱手笑道:「
請楚姑稟報王妃:樂毅陪同秦國特使白起前來,求見王妃。」叫做楚姑的少女回眸一笑,答應
一聲便輕盈地飄進了木屋。片刻之後,便見羋王妃走了出來,遙遙看去,雖是布衣裙釵,卻依
舊明艷逼人,信步走來步態婀娜,比那美麗的少女竟是平添了別一番風韻。
  白起肅然便是一躬:「前軍主將白起,參見王妃。」羋王妃粲然一笑:「白起啊,你來接我
了?」白起慨然挺胸拱手:「白起奉秦王之命,恭迎王妃回歸咸陽!」「曉得了,好啊!」羋
王妃很是高興:「離秦多年,我也想念咸陽了呢。進來坐得片刻,待楚姑收拾好便走。」白起
恭謹道:「無須坐了,末將在這裡恭候王妃便是。」羋王妃笑道:「白起自家人好說,亞卿是客
,不進去便是失禮了呢。」樂毅連忙拱手笑道:「多謝王妃美意,樂毅與將軍正有談興,也在
這裡恭候王妃了。」羋王妃目光一閃笑道:「也好,我片刻便來。」飄然進了木屋,果真是片
刻便出了木屋。
  白起原以為羋王妃要換衣物頭飾,方才辭謝不入,此刻見羋王妃竟是布衣依舊,只是手中
多了一支綠瑩瑩的竹杖,身後多了一個背著包袱持著一口吳鉤的楚姑,便有些後悔方纔的辭謝
竟是耽擱了羋王妃與樂毅的最後話別。正在此時,羋王妃已經笑盈盈來到兩人面前,竹杖輕輕
一點:「亞卿大人,這支燕山綠玉竹,我卻是帶走了,曉得無?」樂毅大笑一陣道:「目下燕山
,也就這綠玉竹算一樣念物了。燕國貧寒,無以為贈,樂毅慚愧!」羋王妃笑道:「本色天成
,歲寒猶綠,這綠竹卻是比人心靠得住呢。白起,走!」說完,竟是大袖一擺便走到軺車旁跨
步上車,那個少女楚姑一扭身便飄上了馭手位置。
  樂毅卻渾然無覺一般對白起一拱手:「牛車太慢,將軍與我同騎隨後便了。」原來在等候
之時,白起的鐵鷹銳士已經卸下了一匹駕車馭馬,準備讓白起騎乘,不想多了一個楚姑做馭手
,便少了一匹馬。樂毅卻清楚非常,已經吩咐護衛木屋莊園的甲士頭目牽來了三匹戰馬,他自
己也棄了牛車換了戰馬。如此一來,羋王妃的軺車便仍舊兩馬架拉,鐵鷹銳士車旁護衛,樂毅
白起兩騎隨後,一路車聲轔轔馬蹄沓沓,暮色降臨時分便進了薊城。
  將羋王妃護送到驛館,樂毅便告辭去了。用過晚飯,羋王妃便將白起喚進了她的外廳,備
細詢問了咸陽的諸般變化,連白起退趙的經過也沒有漏過。羋王妃除了發問便是凝神傾聽,竟
沒有一句評點。後來,羋王妃便與白起海闊天空起來,對白起敘說了燕國內亂的經過,又說了
自己如何在燕山學會了狩獵,在樂毅封地還學會了種菜,親切絮叨得竟是家人一般。後來,羋
王妃又問到了白起的種種情況,家族、身世、軍中經歷、目下爵職,顯得分外關切。白起素來
不喜歡與人說家常,對王妃的詢問盡可能說得簡約平淡。羋王妃卻很認真,那真切的驚訝、嘆
息、歡笑甚至淚水盈眶,竟使白起恍惚覺得面前是一個親切可人的大姐一般,不由自主地便一
件一件說開去了。不知不覺,便聞院中一聲嘹亮的雞鳴。白起大是驚訝,連忙堅執告辭。倒是
羋王妃興猶未盡,笑著叮囑白起日後還要給他說軍旅故事,方才將白起送出了前廳。
  次日午後時分,白起的全副儀仗護送著羋王妃出了薊城,在城外會齊了前來接應的千人騎
隊,便向南進發了。到得十里郊亭處,卻有樂毅與劇辛並一班朝臣為羋王妃餞行。按照禮儀,
餞行便是用酒食為遠行者送行,要緊處便在一爵清酒祝平安。在邦交之中,餞行原非固定禮儀
程式,是否餞行全在兩國情誼與離去者地位而定。羋王妃即將成為秦國太后,且又有燕昭王口
詔,於是便有了樂毅劇辛率領群臣餞行。白起事先知曉且已經在行前對羋王妃說過,便下令馬
隊儀仗緩緩停在了郊亭之外,高聲向青銅軺車中的羋王妃做了稟報。
  羋王妃淡淡笑道:「樂毅偏會虛應故事。傳話:多謝燕王,免了虛禮。」
  白起拱手低聲道:「末將以為,事關邦交,王妃當下車受酒。」
  羋王妃眉頭微微一皺,便起身扶著白起臂膀下車,悠然走向簡樸粗獷的大石亭。樂毅劇辛
並一班朝臣在亭外齊齊拱手高聲道:「參見羋王妃!」羋王妃笑道:「秦燕篤厚,何須此等虛禮
?多謝諸位了。」竟是釘住腳步不進石亭。樂毅笑道:「王妃歸心似箭,我等深以為是,禮節
簡約便是了。」一揮手,便有兩名內侍分別捧盤來到羋王妃與樂毅面前。樂毅捧起盤中大爵道
:「燕國君臣遙祝王妃一路平安。」羋王妃卻微笑地打量著樂毅,只不去端盤中銅爵。瞬息之
間,白起已經雙手捧起銅爵遞到羋王妃面前:「王妃請。」羋王妃接過酒爵悠然笑道:「謝過燕
王,謝過諸位大臣。」便逕自舉爵一氣飲盡,將大爵望銅盤中一擱,便大步回身去了。
  樂毅一陣愣怔,卻又立即躬身高聲道:「恭送羋王妃上路!」大臣們也齊聲應和,聲音卻
是參差不齊,竟成了哄嗡一片。白起連忙對樂毅劇辛拱手道:「王妃昨夜受了風寒,略感不適
,亞卿大夫鑒諒。」樂毅笑道:「原是無妨,將軍但行便是了。後會有期!」白起也是一聲「
後會有期」便大步去了。
  車馬轔轔南下。羋王妃突然笑了:「白起,生我氣了?」白起走馬車旁,一時沒有說話。
羋王妃卻是一聲嘆息:「惜乎世無英雄也!一個人胸有功業,便要活到那般拘謹麼?」白起不
知如何應對,便也是一聲嘆息。從此,羋王妃一路不再說話,只是頻繁地換車換馬,竟是一路
交替顛簸,馬不停蹄地到了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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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東方龍蛇

【第一節】

  秦武王的葬禮完畢,咸陽剛剛鬆了一口氣,就又緊張了起來。
  這次是甘茂與魏冉起了磨擦,先是小彆扭,接著便起了衝突,相互都堅持著要罷黜對方。
嬴稷剛剛即位,兩眼一抹黑,夾在中間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閉門不出以靜制動,只是等羋王
妃回來。
  說起來,這次卻是因了秦武王的葬禮。秦武王年輕暴亡,一切都沒有預先謀劃,甘茂與魏
冉便在諸多細節上有了歧見。甘茂主張按照最隆重禮儀安葬秦武王,朝野舉哀一月,行國葬大
禮。魏冉則認為秦孝公秦惠王尚且無此等鋪排,秦武王無功暴死,咸陽舉葬足矣,不當擾民一
月。兩人當殿爭辯,大臣們竟是人人騎牆,惟獨咸陽令白山支持了魏冉,甘茂只有無奈讓步。
接著便是安葬墓地又起爭端。秦國君主向來安葬在雍城老墓園,老秦人稱為「雍州國公陵園」
。自秦孝公開始,秦惠王隨同,卻都葬在了咸陽北阪的松林原,莽莽蒼蒼,氣象自然比雍州陵
園大為宏闊。秦國朝野也都將咸陽秦陵看作秦國大功君主的墓地。甘茂感念秦武王知遇大恩,
一力主張將秦武王安葬在咸陽北阪。也是心裡有氣,甘茂竟不與魏冉商議,便用大印發下丞相
書令:咸陽北阪即時動工興建陵園,限旬日完工。修建陵墓要咸陽令徵發勞役,白山覺得工程
太大期限又太緊,便來找魏冉商議。魏冉秉性剛烈,一聽便怒火上衝,對白山說一聲「此事你
莫再管!」便帶著嬴顯來丞相府找甘茂理論。
  兩人在丞相府國事堂竟吵得面紅耳赤。魏冉說,雍州有現成一座陵園,何須再勞民傷財?
甘茂說,公墓在雍州,王墓在咸陽,不能亂了國家法度。魏冉說,秦法無私,嬴蕩誤國無功,
便當回到祖宗面前自省,不當在咸陽陵園充數!甘茂揶揄冷笑說,若不是嬴蕩無功,你魏冉豈
有今日?此話一出,竟是連新君嬴稷也隱隱包了進來,連旁邊的嬴顯也漲紅了臉。魏冉更是勃
然大怒高聲吼道,天下為公,惟有才德者居之!大臣不思國家艱難,只在王宮做功夫,枉為名
士也!於是兩人各不相讓,相互譏刺,竟是各自黑著臉拂袖而去。甘茂深悔自己當初不慎,竟
將一個狂妄不知感恩的霸道小人引進了朝堂,於是連夜上書嬴稷,堅執請求罷黜魏冉的櫟陽令
之職,否則「臣將歸隱林泉」!魏冉也是無法平息怒火,同樣連夜上書嬴稷,堅請罷黜甘茂此
等「不知理國,惟知鑽營之誤國奸佞」!
  這一番波浪一起,給本來便動盪不寧的咸陽更添了幾分亂象。朝臣惶惶,竟是無人敢於主
事。嬴稷無奈,便夜訪樗里疾求教。這個老丞相畢竟睿智,聽完嬴稷一番敘說,竟是點著手杖
嘿嘿笑道:「做事,魏冉在理。做人,甘茂在理。老臣敢問我王:此番即位,做事第一,做人
第一?」嬴稷板著臉道:「老秦規矩,幾曾做人第一了?」樗里疾目光大亮,篤篤點杖道:「既
如此,沒有解不開的死結。我王明日朝會便是!」
  次日朝會,嬴稷申明只決一事––先王如何安葬?餘事一概不論。甘茂魏冉各自慷慨陳情
,殿堂又是一時沉默。偏在此時,樗里疾帶著一班白頭元老上殿,竟是異口同聲地請求將秦武
王安葬回雍州陵園。樗里疾沒有嘿嘿一聲,卻是點著手杖黑著臉道:「武王在位兩年餘,丟棄
連橫,不修國政,仗恃一己武勇而無端樹敵於天下,一朝暴亡,正見天道昭昭!若得配享孝公
、惠王之側,獎功罰過之秦法何在?老臣一言,我王定奪!」這番話一出口,舉殿肅然無聲。
甘茂尷尬得無從反駁,一怒之下竟是拂袖而去了。
  安葬難題便這樣解決了,急需整肅的朝政卻是誰也不敢下手。嬴稷又求教於樗里疾,老丞
相卻只是嘿嘿嘿:「急不得,急不得,沒有殺伐決斷之力,還是等等再說了。」嬴稷雖是聰明
睿智,但想到這些權臣在朝野都是盤根錯節,不得死士襄助如何能去觸動?嘆息之下,索性深
居簡出了。
  便在此時,羋王妃回到了咸陽。
  旬日之間,羋王妃的小小寢宮直是門庭若市。先是甘茂捷足先登,單獨與羋王妃會談了整
整一個白天。接著是魏冉,又與羋王妃整整說了一個通宵。沒得休憩片刻,羋戎、嬴顯又相繼
前來密談,直到暮色降臨。夜來正要歇息,又是白頭元老們三三兩兩地前來拜謁,一則探望這
位多年不見的昔日王妃今日太后,二則便是漫無邊際的絮叨。偏是羋王妃絲毫不見疲態,來一
撥應酬一撥,笑臉春風竟是人人滿意。如此三五日一過,便是昔日的老宮女老內侍們見縫插針
絡繹來見,人人都要說一番思念之情,都請求再回到太后身邊。羋王妃好耐心,對這些下人倒
是分外在心,一一接見撫慰,多少都要賞賜一些物事,能留則留,不能留便安插到宮中作坊做
個小頭目,竟是皆大歡喜。與此同時,元老大臣們的妻妾也一茬一茬地來了。這些妻妾們卻是
不談國事,帶著各色珍貴禮物,帶著年少的兒子女兒,有親情的敘親情,無親情的便訴說仰慕
之心,熙熙攘攘絮絮叨叨,羋王妃照樣一團和氣,人人皆大歡喜。
  嬴稷自然是天天要來拜望母親,可每次來都逢母親與人說話,不是密談,便是賓客滿堂,
白日如此,夜晚如此。旬日之間,嬴稷竟是沒有和母親坐下來說一句話。好容易插得一個空兒
,母親卻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剛剛看得嬴稷一眼,便伏在座案上睡了過去。嬴稷大是生氣,下
令楚姑守在寢宮門口,不許任何人晉見太后。說也奇怪,楚姑提著吳鉤往宮門一站,三日之中
竟無一人求見,與前些日的熱鬧相比,直是門可羅雀。羋王妃也是不可思議,三日大睡,竟是
不吃不喝,直到第四日方才醒來。
  「母親如此拘泥於俗禮酬酢,委實令人不解。」嬴稷實在忍不住,第一次對母親生了氣。
  「你何時能解,也就成人了。」羋王妃卻沒有生氣,反而微笑地看著兒子,逕自梳攏著長
長的黑髮:「還有幾個人沒有來過,得我去看望他們了。」
  「還有人沒來過?」嬴稷不禁驚訝了:「人流如梭,門庭若市,還有誰沒來?」
  「老丞相樗里疾、咸陽令白山、前軍主將白起。曉得了?」
  嬴稷笑道:「樗里疾是老疾不便出門,白山是不想湊熱鬧,白起剛剛迎接母親回來,來不
來有甚要緊了?母親倒是計較。」
  羋王妃看了兒子一眼:「你懂個甚來?好好學著點兒。這三個人才是柱石,一個是元老魁
首,兩個是大軍司命,若是白氏生變,你那兵符也不值幾兩呢!」
  嬴稷卻是不以為然:「此次大事由舅公執掌運籌,丞相兼領上將軍甘茂鎮守咸陽,他們兩
人才是柱石。」
  「稷兒啊,不能勘透人事者,何以為君?」羋王妃嘆息了一聲:「你舅公魏冉才具宏闊,
但秉性剛烈,霸氣太過,可靖難平亂,可治國理民,卻不可長期秉政。甘茂者,志大才疏,機
變有餘而心胸狹隘,分明無兵家之才卻領受上將軍要職,看似權兼將相,實則一權難行。否則
,他何以要將這場功勞拱手送於你舅公?這便是他的虛榮處,既無根基,又無大才,卻總想在
權衡折衝間建功立業。此等人物可維持朝局,不可開拓大功。嬴蕩以甘茂為柱石,下場如何?
你又視甘茂為柱石,想重蹈覆轍麼?想落萬世罵名麼?」
  嬴稷驚訝了。在他的心目中,母親從來只是個智慧賢良心志堅韌的女人而已,為了兒子的
安危,母親可以驚人的耐心在燕國周旋。但是,那是母親的護犢之情,嬴稷從來沒有將這些作
為往才能方面去想,甚至本能地覺得,一個好母親便該當如此。母親極少談論國事,更沒有過
條分縷明地臧否過人物朝政,反而是對嬴稷在艱難的人質日子裡經常冒出來的雄心與見解,一
概地大加褒獎。於是,嬴稷更加認為母親只是一個慈愛賢良的母親而已,從未想到過她能在國
事上有過人見解,等候她回來,原本也只是指望她穩住那些白髮元老而已。正因為如此,嬴稷
對母親回到咸陽後的多方應酬才生了氣––見見老人消消鬱悶便行了,如此來者不拒,真是婦
人之仁!這種生氣埋怨在燕國也是常有,尤其是在樂毅來訪之後,嬴稷幾乎每次都要生一陣氣
。然則,母親對他的埋怨生氣似乎從來不放在心上,總是一句話一個微笑便輕輕盪開,卻依舊
我行我素,從來不多說。今日母親卻破例了,一席話竟使嬴稷深為震撼。對舅公、對甘茂,母
親的評點簡直便是入木三分,自己內心隱隱約約的念頭,竟是讓母親三言兩語點個通透。
  嬴稷天賦極高,本來就是罕見的少年早成,如何掂不來其中份量?想想自己的柱石之說,
不禁大是慚愧,對著母親便是深深一躬:「母親所言大是,孩兒受教。」
  「稷兒,我是這般想的。」羋王妃似乎根本沒有在意兒子少有的鄭重恭謹,從銅鏡前站了
起來道:「咸陽大勢初定,目下要務是理清這團人事亂麻。這種開罪於人的事情,你不要出面
,娘替你料理了。日後朝局納入正軌,你去建功立業便了。」
  「母親所言,稷所願也!」嬴稷輕鬆地長吁了一聲,「我要多讀書,多看一陣,心裡才有
底。只是累了母親,兒心難安。」
  羋王妃笑了,親切地拍了拍少年嬴稷的頭:「喲,一朝做了國君,長大成人了。說得好!
你是要多讀些書,多經些事情。你幼時離開咸陽,離開父王,對朝局大政所知甚少,是要多看
看多想想,學會如何做個好君主。曉得無?你父王當初也是遠離國政多年,回到咸陽後跟商君
歷練了五年國政,才放開了手腳呢。」
  「知道了。稷定然像父王那般沉得住氣。」嬴稷讓母親高興一句便低聲問:「母親以為,
從何入手可理亂象?」羋王妃笑道:「這便開始學了?聽著了:釜底抽薪,從宮中開始。」嬴
稷大是愣怔,略一思忖驚訝道:「母親是說,惠文太后?」羋王妃點點頭:「對,她是嬴壯的主
根,是元老們的指望。有她在,後患無窮。」
  嬴稷心中一顫,卻是默然無對。按照宮中禮法,惠文太后是他的正宗母親,羋王妃是他的
生身娘親。雖然秦國不像中原列國那樣拘泥,但在名義上還是如此這般的。況且惠文太后端莊
賢良,對每個王子都是慈愛有加督導無情,只是因了羋王妃堅持要自己撫養嬴稷,且寧肯離開
秦惠王也要陪著兒子去燕國,否則,嬴稷可能也會在惠文太后的身邊讀書長大了。雖然嬴稷不
曾在惠文后膝下生活,卻也對惠文太后有一片敬慕之心,乍聽母親一說,竟是不由自主的心中
冰涼。
  這種默然如何瞞得過羋王妃眼睛?她看看嬴稷便是一聲嘆息,聲音卻是冰冷清晰:「稷兒
,王權公器,概無私情,古今如此。要做大事,要立霸業,便得掃清路上的一切障礙,縱然是
你的骨肉血親。有朝一日,娘如果成了絆腳石,你也必須將娘掃開。這便是公器無私。既做國
君,這便是鐵則。誰想做仁慈君主,誰就會滅亡。」
  「娘––」嬴稷又是不由自主地一抖,小聲喃喃道:「先祖孝公,不是威嚴與仁慈並存麼
?」
  羋王妃冷笑道:「誰個這樣說的?孝公終生不用胞兄嬴虔,卻為何來?縱然嬴虔始終支持
變法,臨終之時,孝公還要處死嬴虔。若不是嬴虔以秘術假死,豈能後來復仇殺死商君?你父
王更不消說,車裂商鞅,架空嬴虔,遠嫁櫟陽公主,用親生愛子做人質,又是所為何來?往遠
說,雖是聖王賢哲,為了維護權力,也照樣得鐵了一顆心。舜逼堯讓位,禹逼舜讓位,尹伊放
太甲,周公挾成王,哪朝哪代沒有骨肉相殘?你只記住一句話:王權是鮮血澆灌出來的,沒有
鮮血澆灌,便沒有王權的光焰!」看著目光驚愕的兒子,羋王妃冰冷的面容綻開了一絲笑意,
「自然,娘說的只是一面之詞。歷來國君之大者,功業自是第一。有了富國強兵的大功業,君
王的鐵石心腸也才有得落腳處。否則,千夫所指,眾口鑠金,你也就只是個人所不齒的暴虐君
主而已了。」
  嬴稷終於鬆了一口氣:「娘是說,鐵著一顆心,為的就是建立帝王功業?」
  「喲!儂曉得了。」羋王妃不自覺冒出了一句吳語,表示了對兒子的衷心讚賞。
  嬴稷一走,天便落黑了。羋王妃三日睡來,精神卻是大振,草草進過晚飯,便立即喚來楚
姑一陣低聲叮囑。楚姑點點頭便回到自己的寢室準備去了。大約三更時分,一道纖細的身影便
飛出了這座庭院,從連綿屋頂悠然飄到了寢宮深處。
  在整個後宮的最深出,也就是最北面,有一座獨立的庭院,背靠咸陽北阪,面臨一片大池
,卻是分外清幽。這便是秦國獨一無二的太后寢宮。此刻,除了宮門的風燈,宮中燈火已經全
部熄滅。但這裡卻有一點燈光透過白紗窗灑在靜靜的荷花池中,在月黑之夜竟是分外鮮亮。在
這片隱隱光亮之中,卻見一葉竹筏無聲地穿過密匝匝的荷葉,飛快地逼近了亮燈的大屋。便在
竹筏靠近岸邊石欄時,一個纖細身影倏忽拔起,輕盈地飛上了亮燈的屋頂!
  高高的一座孤燈照著寬敞簡約的書屋:一圈本色木架上碼滿了竹簡圖策,一座劍架立在書
書架前,橫架著的一口長劍卻已經是銅銹班駁了,書屋正中的大案上有一副紫紅色的秦箏,箏
前端坐著一位白髮如雪的老者,若非那撒開在坐席上的大紅裙裾,誰也不會從那枯瘦的身軀看
出這是個女子!她肅然端坐案前,手中撥弄著秦箏,時不時長長地一聲嘆息。
  「惠文太后,不曉得因何煩惱?」一個吳語口音的甜美聲音在幽靜的大屋中蕩了開來。
  「是羋八子之人麼?」白髮女子依舊肅然端坐著。
  「太后明銳,小女子也無須隱瞞。」甜美的聲音飄蕩著。
  「一朝掌權,便下殺手,羋八子何須出此下策?」白髮女人舒緩地撫弄著竹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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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年高,無疾而終,該當是上策了。」
  「請轉告羋八子:她可以殺我,但不可以誤秦。」白髮女子的聲音突然嚴厲,「否則,她
將無顏見先王於九泉之下!」
  「小女子謹記在心了。」
  白髮女子站了起來。那座劍架竟是輕輕地搖晃了一下。燈光下,她竟是那樣枯瘦衰老,彷
彿全部的血肉都乾涸在了那副嶙峋的骨架裡。一副瘦骨高挑著空蕩蕩的大紅長裙,襯著雪白的
長髮與蒼白的面容,在影影綽綽的燈光下竟是森森可怖。若在平日,任誰也想不到這便是昔日
風韻傾國的惠文后。只見她空洞的眼神盯住了那座劍架,嘆息一聲道:「姑娘,你便在那裡給
我聽著了:嬴稷雖是羋八子所生,但更是先王骨血,是秦國君主。本太后給嬴稷留下了一件鎮
國利器。羋八子,一定要妥善地交付於他。」說罷走到屋角一口大銅箱前輕輕一叩,「便是這
口銅箱。這是鑰匙。」噹啷一聲,一支六寸長的銅鑰匙便丟在了箱蓋上。
  「小女子謹記在心了。」甜美的聲音微微發顫,卻依舊是那樣恭謹。
  白髮女子轉身背負雙手,坦然發問:「說吧,想讓本后如何死法?」
  甜美的少女聲音似乎有了一種感動:「太后請坐便了。小女子當報太后謀國之心。」
  白髮女子走到大案前席地就座,猛然揮臂而下,秦箏便在突然間叮咚而起,沙啞的嗓音便
激越悲傷地放聲吟唱:
  幽幽晨風 莽莽北林
  未見君子 欽欽憂心
  如何如何 忘我實多
  隰有桃李 山有松柏
  未見君子 蕩蕩癡心
  如何如何 忘我實多––
  戰國樂諺:激哀之音,莫大秦箏。這種樂器原本是馳驅馬背的老秦部族所發明,因其激越
悲愴而又急促渾厚似兵爭之象,故名之為箏(爭),時人稱為秦箏。此等激哀之器夜半大作,
更有心碎待死之絕唱相伴,激越迴盪,當真令人心痛欲裂。
  便在秦箏歌聲中,劍架後走出了一個黑色的纖細身影。只見身影在惠文后身後遙遙推開雙
手虛空按摩一般,便有一團淡淡熱氣生出撲向秦箏,濃濃熱氣中閃爍出一束極細的七色光茫,
直貫入惠文后腦後。惠文后迷惘地呻吟了一聲,似乎懷著甜蜜的夢幻微微一抖,便撲倒在了大
案上,滿頭白髮頓時撒滿了秦箏,只聽轟然一聲大響,秦箏竟是弦斷聲絕!
  纖細的身影顫抖著走到案前,納頭一拜,便倏忽消失了。
  次日清晨,甘茂接到宮中長史急報:惠文太后不幸薨去!此時新君方立,一切大政事務還
都是甘茂的丞相府料理處置。雖然這是宮中事務,但太后喪葬歷來在國事之列,須得有外臣主
理。甘茂便立即下令知會太醫令、太史令會同前往,以定死因,以入國史。
  日上三竿,三方會齊,方才進了王宮。及至太醫令仔細勘驗完畢,甘茂便問是何病因?太
醫令搖頭嘆息道:「面如嬰兒之恬淡,卻是無疾而終。以情理推測,當是憂喜過度,心力交瘁
而亡也。」甘茂鬆了一口氣,轉身問太史令:「如何刻史?」太史令拱手道:「秦王嬴稷元年七
月十三,惠文太后薨,無疾。」甘茂點頭道:「惠文二字,原是惠文王諡號,當做了太后名號
倒也貼切,便是這般了。」轉身吩咐長史:「即刻通會秦王與羋王妃,勘驗之後再定葬儀。」
長史便匆匆去了。
  片刻之後,秦王嬴稷與羋王妃匆匆來到。進得太后寢宮書房,卻見物事齊整,除了那一頭
不忍卒睹的白髮與那乾癟的身軀,太后伏案竟如安眠一般祥和。羋王妃一見,便撲上去抱住了
惠文太后的屍體放聲痛哭:「姐姐呀!羋八子正說要來看你,你卻如何匆匆去也?」一陣哽咽
窒息,竟是當場昏了過去。一時人人感慨唏噓,竟是哭聲一片。
  好容易羋王妃甦醒過來,甘茂便會同諸臣並國君王妃勘驗遺物。這也是例行公事,以便確
定遺物歸屬而不致生出爭端。若死者對諸般遺物沒有明確遺命,便由長史分類清理上報國君處
置。對於與國君同禮的太后,最重要的自然是書房,所以便先行勘驗書房。及至一件件看過,
卻並無特異之處。正要移到寢室,卻有長史道:「稟報丞相:屋角尚有一口銅箱。」甘茂一看
便道:「打開了。」長史拿起箱蓋鑰匙一捅,銅箱竟「彭!」地跳開,箱面赫然一方白絹,暗
紅的血字竟是觸目驚心:「嬴稷謹記:《商君書》國之利器也,長修之,恆依之,棄商君之法
者,自絕於天下也。慎之慎之!」拿開白絹,便是整整一箱捆紮整齊的竹簡。
  嬴稷從長史手中接過白絹,竟是面色蒼白,一聲哽咽:「母后!嬴稷來遲了––」便軟倒
在了銅箱上。羋王妃抹著淚水笑道:「秦王挺起來了。這是惠文太后的遺願,豈能以淚水沒了
?」嬴稷踉蹌站起,捧著白絹轉身對著惠文后屍體深深一躬:「母后,嬴稷記住你的話了。」
  甘茂卻大是感慨:「秦王不知:老臣曾聽惠文王說過,這《商君書》共八十卷,是先王姑
母瑩玉公主於二十年前秘密派人送來的,舉世唯此孤本,連老臣也是第一次看見。只是這,這
––」甘茂突然尷尬地打住了。
  羋王妃笑道:「丞相是想說,這《商君書》為何沒有留給武王嬴蕩,是麼?」
  甘茂大窘。秦武王嬴蕩已經被朝野看作蠻勇君王,雖不能說壞了商君之法,卻也是沒有弘
揚秦法大業的荒誕君主。秦惠文王沒有將《商君書》傳給嬴蕩,分明是一件尷尬的事。加之他
歷來受秦武王重用,幾乎是人人皆知的事實,話到口邊便生生縮了回去,卻又被羋王妃一語道
破,便更是難堪。
  嬴稷卻沒有理睬,肅然一揮手:「長史,立即護送《商君書》到政事堂秘室。」長史便匆
匆去傳喚甲士了。羋王妃微微一笑,彷彿剛才只是一句玩笑而已,卻看著甘茂道:「丞相,惠
文太后大德大功,當以王禮隆重安葬,如何?」
  甘茂慨然拱手:「臣亦贊同。秦王發詔,臣便立即發喪。」
  次日,秦王嬴稷詔告朝野:惠文太后薨,旬日之後行國葬。此謂發喪,也就是將死亡消息
通告國人。按照春秋時期諸侯國葬禮儀,發喪之後,便是朝野舉哀,禁止飲酒舉樂;死者屍體
要在床上停留三日,而後入殮進棺;進棺之後再停留五日,稱為殯;殯後再停留五個月,而後
再送葬入土。這一整套葬禮走下來,幾乎便是整整半年,還不說葬禮之後的守孝長短。「在床
曰屍,在棺曰柩,動屍舉柩,哭踴無數」,整整半年之內,生者天天都要痛哭無數次,任你多
麼重要的事體也得停下。惟其如此,到了戰國時期,這種耗時耗財摧殘生者身體的葬禮已經大
大簡化,各國都是據實而行,不拘長短。
  便說目下正在盛夏酷暑之日,縱有大冰鎮之,屍體靈柩又能停留得幾日?甘茂便當機立斷
,將停屍三日改為一日,再加太醫令勘驗證實死者確實不能復生,方才入殮進棺。其所以如此
,便在於這喪禮環節中「停屍三日」是關鍵,其他環節的壓縮往往容易被人接受,停屍日期的
壓縮則往往會招來朝野指責。其中原由,便在這「停屍三日」來源於古老的對起死回生的祈盼。
  古人以為:人死之後,魂靈尚在飄蕩,孝子親屬的哀哀痛哭,往往能使死者還魂再生。事
實上,也曾經有過這種死而復生的故事。於是,停屍三日以祈禱死者還魂再生,便由祈盼變成
了葬禮必須遵守的環節。《禮記‧問喪》備細解說了這種原由:「死三日而後斂者,何也?曰
:孝子親死,悲哀志懣,故匍匐而哭之,若將復生然,安可得奪而斂之也?故曰:三日而後斂
者,以俟其生矣!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孝子之心亦衰矣。家室之計,衣服之具,亦可以成
矣。親戚之遠者,亦可以至矣。是故聖人為之決斷,以三日為之禮制也。」
  甘茂卻是精明,同時將太醫令對惠文太后的勘驗診斷與太史令的刻史斷語,專發了一道丞
相文告於各官署郡縣。秦王嬴稷行親子大禮,麻衣重孝,辭政守屍,哀哀之情令朝臣下淚。羋
王妃也是一領孝衫,親自看著女巫為惠文太后入殮,並親手將秦國王室最珍貴的一件雪白貂裘
放進了棺槨,白頭元老們無不為之動容。旬日之後,咸陽再次舉行國葬大禮,惠文太后被安葬
在北阪秦惠文王的山陵一側,這件事終於便告結束了。
  國葬一畢,嬴稷除去重孝,便一頭埋進書房揣摩《商君書》去了。回咸陽半年,他實實在
在地覺得自己的器局才具大是欠缺,不說人事難以勘透迷霧,便是國事,也斷不出利害根本,
若有幾次大錯失,這王位也就未必坐得穩當。這是戰國大爭之世,外戰頻仍,內爭迭出,幾個
大錯下來,不是外戰亡國,便是內爭失政,要想建功立業做真霸主,便得自己精剛剛一身是鐵
!否則,這天下第一強國的王冠不是枷鎖,便是墳墓了。與其此時毛手毛腳地坐在王座上發號
施令,何如潛心打造自己?從母親回來後對咸陽朝政的評判料理看,母親完全有魄力坐鎮國政
,自己急吼吼上前,非但不足以服眾,且可能畫虎不成反類犬焉。想得明白,嬴稷便深居簡出
,除了禮儀需要,便是整日的在書房與典籍庫裡徜徉。
  羋王妃卻是大大地忙了起來。惠文太后安葬之後,樗里疾等一班老臣上書,請尊羋王妃為
惠太后,名號自然也從的是秦惠王了。甘茂聞訊,卻是別出心裁地上書,請為太后另立名號,
以示大秦新政之發端!此舉得魏冉羋戎嬴顯白山白起等一班新銳呼應,又經秦王嬴稷首肯,便
進羋王妃為太后,定名號為「宣」。宣者,大玉也(璧大六寸為宣),布新也,合起來便是「
大玉布新」之意。於是,羋王妃便成了宣太后。
  名號既定,宮中之患已了,宣太后便放開了手腳。她先秘密探訪了老丞相樗里疾,安定了
一班元老重臣,再探訪了咸陽令白山,竟與白山密談了整整兩個時辰。過了兩日,宣太后一輛
緇車竟是直奔藍田大營,在已經回到軍營的前軍主將白起的大帳裡盤桓到天亮。回到咸陽,宣
太后召來魏冉、羋戎與嬴顯三人議事。魏冉一看全是羋氏族人,不禁便皺眉道:「當此非常之
期,老姐姐召來家人在宮中聚商,不怕物議麼?」
  宣太后冷冷道:「但為國事,何懼物議?這裡沒有姐姐,只有太后,儂曉得了?」
  羋戎怕魏冉生硬,打圓場笑道:「太后有事便說了,左右我等聽命便是。」
  宣太后點著手中那支碧綠的竹杖:「我先說得明白,羋氏入秦二十餘年,今日始有小成。
能否成得氣候?便在我等事秦之心。」
  羋戎點頭道:「我等羋氏與楚國王室之羋氏相去甚遠,在楚國已經沒有根基牽連,自然是
以秦為家為國,太后何慮之有?」
  「話雖如此,卻也未必。」宣太后板著臉道:「只怕手中有了些許權力,便要胡亂張揚了
。」
  魏冉目光一閃慨然道:「太后所慮者,魏冉而已。我今日立誓:但有不軌,任憑處置!」
  「單單立誓不行,我要與你們三人約法三章。」宣太后鄭重地站了起來,每說一句竹杖便
是重重一點,「其一,不得與楚國王室有任何來往。其二,不得與秦國王室任何人為敵。其三
,但處公事,不得相互徇情枉法。你三人想想,若做不到,便當下說話!」竟是辭色凌厲,與
平日的滿面春風大不相同。
  一直沒有說話的嬴顯吭哧著道:「只是這,這第二條難辦。兒臣縱然容讓,王室有人卻硬
是與我糾纏,如何計較得清楚了?」他是宣太后從楚國接來的兒子,本姓羋,入秦而改姓嬴,
雖是小心謹慎,卻也多有王室子弟熱嘲冷諷說他是「隔山王子」,有此顧慮,原也平常。
  宣太后卻是冷笑道:「只要你心在功業,是非自有公斷,何來個不好計較?原是你心中出
鬼!」竟是絲毫地不留情面。嬴顯還想辯駁,卻終究是沒有開口。
  「太后之言,是為至理。魏冉遵從!」最是桀驁不馴的魏冉竟然率先認同。
  「羋戎遵從!」
  「兒臣聽命。」嬴顯雖然心有顧忌,還是明朗地表示了認可。
  「這便好。」宣太后篤的一點竹杖:「我羋氏一族,也將刻進大秦國史!」
  三日之後,咸陽舉行了新君即位後的第一次盛大朝會,秦王嬴稷與宣太后並坐高高王座,
主旨卻只有一個:論功行賞,理清朝局。秦王當殿頒布詔書:擢升魏冉為丞相,恢復樗里疾右
丞相之職,二人總領國政;封羋戎為華陽君,兼領藍田將軍;嬴顯為涇陽君,領咸陽令;白山
為櫟陽君,兼領櫟陽令;白起為左更,兼領前將軍。詔書宣讀完畢,竟是舉殿歡呼一片生氣。
  頒布詔書之後,宣太后說話了,雖然是滿臉帶笑,話卻是紮實得擲地有聲:「我有兩句話
說:歷來新君即位,都要大赦罪犯,都要滿朝加爵。但我大秦從商君變法起,便廢除了這兩個
舊規矩。這規矩廢得好!國法如山,雖君王而不能移。耕戰晉爵,雖王族而無濫封。功勞爵位
是要自己掙的,不是憑改朝換代混的。方才擢升之臣,職是實職,爵,卻都是虛爵,沒有封地
。因由何在?便是他們功勞還不夠。『無功之爵,加身猶恥!』這話是白起說的。大秦爵位二
十等,依白起之大功,左更前將軍才第十二等,誰不說小?可白起歷來是無戰功拒晉職爵,連
左更都連辭了三次。這便是大秦臣工的楷模!因了白起風範,我已經事前對方才擢升之臣言明
:任職半年,無功即行罷黜。大爭之世,無功便是錯!曉得了?人都說『主少國疑,少做事,
混功勞』。錯也!誰指望在老身這雙老眼下翻雲覆雨,混個高爵,你便來試試!」
  一席話落點,舉殿肅然無聲。宣太后卻是誰也不看,點著竹杖篤篤去了。
  最驚訝的還是甘茂,他確實愣怔了。丞相沒有他,上將軍呢?似乎還掛著個虛名,但仔細
一想,有了白起這個左更前將軍,他這個上將軍還不明是個擺設?何時拿掉,已經只是個早晚
了。回到府中,甘茂憤懣之極,覺得自己總算也是楚人,宣太后如此做法未免太過無情,當初
假如不是自己穩住秦國局面,而是與嬴壯同謀,豈有宣太后母子今日?然則,這便是權力官場
,講究的只是實力與利害,自己又能如何?多年來,自己一心只在宮廷經營,既沒有朝臣人望
與庶民根基,又沒有軍中實力,雖說是權兼將相,可從來都沒有統攝過國政一日,一朝被半罷
黜半冷落,竟是沒有一個實力人物為自己說話。如此秦國,難道還要耗在這裡麼?鬱悶在心,
甘茂交了政務便稱病在家了。
  過得幾日,忽然傳來一個驚人消息:齊國要起兵滅宋!甘茂心思靈動,立即上書秦王,請
求出使齊國。甘茂自然知道主政的是宣太后,但他已經從宣太后的作為中看出:宣太后不會公
開主政,一切國事都還是以秦王的名義處置;雖然是上書秦王,但首肯此事,還得宣太后。
  果然,上書次日,宣太后便在東偏殿召見了甘茂。宣太后親切地撫慰了甘茂,絮絮叨叨地
說了許多歉意的話,竟是容不得甘茂訴說。自然,也是甘茂不想多說。他知道,越是訴說,便
越是討人嫌。末了宣太后笑著切入了正題:「齊國滅宋,與我井水不犯河水,上將軍出使,這
國書卻是如何寫法了?」竟是一副全然不諳邦交的樣子。
  甘茂心中卻是明白,正色拱手道:「齊國滅宋,看似與我井河無犯,實則大大相關。齊本
強國,若再滅宋,國土人口驟增,頓時獨大中原而無可抗衡。其時野心膨脹,也必然成為合縱
抗秦之中堅,秦國連橫當大受挫折。萬一有差,秦國被再次鎖於函谷關之內,豈非前功盡棄?
惟其如此,臣以斡旋齊宋衝突為名,實則尋求遏制齊國之策。太后以為然否?」
  宣太后點頭笑道:「是個事兒,也沒那麼厲害。想去便去了,走走轉轉開開心也好。」
  「敢問太后:上將軍印暫交何處為好?丞相府還是前將軍?」
  「放我這裡吧,也免了他們與你聒噪。」
  甘茂便這樣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宣太后的允准,心中卻是空蕩蕩的更覺得人情蕭瑟。及至到
丞相府辦理國書,署理公務的卻是老丞相樗里疾。這個鬚髮已經雪白臉卻依舊黝黑的老臣子坐
在大案前竟沒有起身,只是嘿嘿一笑:「尊駕不愧文武全才,這回又要做縱橫家了,老夫實在
佩服也。」說著伸出長長的手杖,一點對面的書案,「尊駕久為長史,公案老吏了,自己動手
吧。老夫卻是出不得手了,書吏動筆,只怕未必入尊駕法眼呢。」叨叨幾句,竟使甘茂不好推
脫,便也不再多說,坐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羊皮大紙,略一思忖便揮毫疾書,不消片刻,國書便
已擬就。甘茂看看老態十足完全沒有起身意思的樗里疾,捧起羊皮紙起身放到他面前笑道:「
老丞相看過了。」樗里疾嘿嘿笑道:「看甚來?用印。」便有一名年輕的掌印吏捧來一方銅匣
打開,在羊皮紙的留空處蓋下了鮮紅的陽文方印。
  甘茂笑道:「多謝老丞相。我便進宮蓋王印去了。」樗里疾嘿嘿笑道:「左右是公事,尊駕
歇息便是,讓後生們多跑跑腿了。」甘茂自然知道,這原本便是丞相府的事務––特使一旦奉
命,一應文書皆由丞相府之行人署辦理。他自己其所以想親自進宮,實際上是想見秦王一面,
看能否在最後時刻改變自己心中的那個決策。此刻見樗里疾如此嘿嘿嘿便將這樁公事攬了過去
,卻是不知這頭老狐的虛實,想想也不能妄動,便也笑道:「好!我便陪老丞相說番閒話了。」
  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幾句,甘茂突然問道:「老丞相識得孟嘗君否?」樗里疾嘿嘿笑道:「
你說孟嘗君?此等貴公子,老夫卻如何識得了?」甘茂又道:「老丞相以為,目下齊國何人當
道?」樗里疾又是嘿嘿道:「齊國齊國,自然是齊王當道,用問麼?」甘茂搖頭道:「只怕未必
,齊王田地乃新君,能左右孟嘗君田文、上將軍田軫、上卿蘇代一干權臣乎?」樗里疾恍然笑
道:「尊駕所言極是,入齊必得從此三人著手了。」甘茂不禁哈哈大笑。
  片刻之間,掌印吏返回,甘茂便帶著國書並一應關防文書走了。
  甘茂剛走,魏冉便匆匆回到了丞相府來找樗里疾。魏冉說了一個重要消息:邊地斥候密報
,甘茂妻小家眷已經於三日前出了咸陽,正隨楚國商人的車隊南出武關!魏冉之意:立即稟報
太后,命藍田大營派出一支鐵騎追回。樗里疾卻搖搖頭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
了。」魏冉急道:「甘茂多年將相,若通連外國,秦國豈不盡失機密?」樗里疾嘿嘿笑道:「塞
翁失馬,安知非福?太后原是有意放甘茂一馬的。此中深意,日後便知了。」魏冉思忖一番,
似乎也揣摩出了其中道理,便不再提說此事了。
  暮色時分,甘茂的特使車馬出了咸陽,太陽升起時便出了函谷關,向東面的齊國轔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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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秋風一起,黃葉蕭瑟,齊國便是「中酉」節氣了。
  齊國文明素來自成一格,與中原有很大的不同。就說這曆法節令,中原各國是二十四節氣
,齊國一年卻有三十個節氣。按照春夏秋冬四季分,齊國的春季從正月到四月上旬,有八個節
氣:地氣發、小卯、天氣下、義氣至、清明、始卯、中卯、下卯;夏季從四月中旬到六月底,
有七個節氣:小郢、絕氣下、中郢、中絕、大署至、中暑、小暑終;秋季從七月到十月初,有
八個節氣:期風至、小酉、白露下、復理、始前、始酉、中酉、下酉;冬季從十月中旬到臘月
,有七個節氣:始寒、小榆、中寒、中榆、寒至、大寒之陰、大寒終。如此一來,春季、秋季
便分別是三個月還多一旬,夏季、冬季便分別是兩個月又兩旬。
  這種節令劃分,從春秋時期的老齊國就開始了。老人們說,這是當時齊人不善耕作,首任
國君太公望為了整齊民俗,便將農耕收種與官府政令按照次序細緻編排為三十個節氣,使農人
有章可循,官府督耕也大為方便。一年中最重要的是春秋兩季。春季地氣發,準備春耕;小卯
,下田出耕;天氣下,春耕完畢;義氣至,修理門戶庭院;清明祭奠先祖;始終下三卯,婚娶
時間。秋季期風至,準備收藏;小酉,秋收;白露下,秋收結束;復理,谷粟入倉;始前,交
納賦稅;始終下三酉,婚娶時間。始寒,官府斷刑決獄,朝野進入窩冬期。
  官府政令也在隨節氣劃分,每季五政。春季五政:撫恤孤幼鰥寡、赦免罪犯、督民整修溝
渠平整道路、裁決地界糾紛、禁止隨意捕殺狩獵;夏季五政:開挖古墓以洩地之陰氣、打開菜
窖以使乾燥、禁止戴斗笠操扇子以順自然、督促種菜、整修園圃;秋季五政:禁止民人賭博、
禁止口角閒話、催督秋收、修整倉庫城牆補缺堵漏、準備過冬物事;冬季五政:斷刑決獄、撫
老恤幼、祭祀祖先、捕捉姦盜、禁止遷徙。
  雖然是細緻繁難,卻也是政久成習,官府與平民都覺得省心,戰國時期的新齊國也就延續
下來了這種節令之政。於是,就有稷下學宮的士子們做了考究,說齊國時俗是:「明國異政,
民人殊俗,不及天下!」也就是說,齊國的節令時俗是一種「異政」,沒有流布天下,是獨一
無二的!在中原各國都大力移風易俗簡化時政的大勢下,齊國卻依舊是這種古老的三十節氣,
還當真是有些特立獨行的意味兒。
  甘茂很熟悉齊國,知道一過「始寒」便是齊國人的窩冬季節,其時朝野一體蝸居,幾乎任
何大事都要等到來年春季的清明之後。這「中酉」到「始寒」,只有一個多月的時日,若走動
順利,心中所想的事情大體上還是有個定准的。要想在齊國施展,甘茂反覆思忖,還得先見蘇
代這個顯赫人物。
  一進臨淄,甘茂的特使車馬便直駛上卿府。門吏卻說,上卿拜望孟嘗君去了。甘茂精於應
酬,便送給門吏一袋十個裝的秦國金幣,提出請見諸侯主客。這諸侯主客是齊國掌管外事的官
員,是邦交大臣的屬吏。目下上卿蘇代執掌著齊國的邦交大權,諸侯主客便是上卿府的屬員。
雖然不是大臣,卻執掌著迎送安排外國使節一應活動的實權。尋常時日,時節必得先行拜會邦
交大臣,而後由邦交大臣根據使節的國書使命及來使身份確定來使等級,再下令諸侯主客辦理
接待事宜。而今門吏揣著一袋沉甸甸光燦燦的金幣,自是高興萬分,便高興地將甘茂領到了諸
侯主客的小官廳。
  甘茂一瞄這個目光炯炯乾瘦黝黑的主客吏,便知是個不好相與的主兒。門吏一走,甘茂便
立即捧出一口一尺多長的短劍笑道:「文事當有武備,閣下看看這口胡人獵刀如何?」主客吏
一看那醬色牛皮鞘陳舊暗淡,嘴角一撇竟是冷冰冰道:「齊國尚武之邦也,此等破刀出得手乎
?」甘茂笑笑也不說話,只走到廳中劍架前取下那口三尺多的長劍:「這是齊國武士的天池劍
了?」主客吏冷笑道:「大人不入眼麼?」甘茂說聲「拿著」,便將天池劍塞到了主客吏手中
,然後左手一搭牛皮鞘,便見一道細亮的青光閃爍,胡刀竟已出鞘。
  主客吏目光一閃,卻也明白,隨手一順天池劍便嗆啷出鞘,不用看便是個劍道高手。這天
池劍是齊國騎兵的統一用劍,因了鑄劍作坊設在臨淄以北的天池邊,用的天池水鑄劍,所以叫
做天池劍。這種劍精鐵鑄就,雖沒有獨鑄劍的那種懾人光芒,卻是長大厚重,威力驚人,非常
適宜騎兵的馬上砍殺。主客吏有此等長劍,顯見原先便是一個騎兵將領。他右手長劍一伸,嘴
角一撇,左手向甘茂一勾,便傲然站在了小廳中間。
  甘茂微微一笑也不說話,只見光芒一閃,胡刀便從下往上向天池劍輕輕一撩。只聽噌啷一
聲金鐵交鳴,天池劍便斷為兩截,前半段已經大響著砸在了青磚地面上。
  主客吏大驚,連忙向甘茂深深一躬:「小吏有眼不識利器,實在慚愧!」甘茂已經將胡刀
入鞘,親切自然地塞到了主客吏手中:「此刀名雖胡刀,卻是春秋時胡人南下中原,用戰馬與
吳國鑄劍師交換的。聽說啊,也就是十多口,大都在胡人頭領手裡。此刀遇你,也算個異數吧
。」主客吏惶恐笑道:「受此大禮,小吏卻何以回報?」甘茂笑道:「我聽上卿說過,主客吏曾
為孟嘗君門客,高義武勇,心嘗愛之,何求回報也?」主客吏謙恭拱手:「在下夷射,蒙大人
獎掖,敢不效命。大人既為特使入齊,夷射便先護送大人在驛館安歇。上卿但回,自當立即前
來拜會大人。」
  甘茂原未指望如何,只想先在上卿府的這個要害官署通個關節,以便日後經常走動方便;
如今見這主客吏夷射如此口氣,竟能使蘇代來拜會自己,便知此人定然是個人物,心下自是慶
幸,豁達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便聽閣下是了。」
  「來人!」夷射一聲吩咐,便有一名書吏走了進來拱手聽命。夷射利落下令道:「先行到
驛館號定頭等庭院,迎接秦國特使!」書吏一聲答應,便先行去了。夷射便立即辦理了甘茂出
使的一應文書勘驗蓋印,片刻便完成了使節入國的各道關口,然後便親自護送甘茂到了驛館,
住進了最為華貴的特使庭院。一陣寒暄,夷射便匆匆去了。
  掌燈時分,甘茂正要出門再到上卿府,卻聞庭院門前車馬轔轔,便有門吏一聲高宣報號:「
上卿大人到––!」甘茂大是驚喜,連忙靜靜心神迎到院中。池畔的石板小徑上,一盞風燈悠
悠飄來,燈下卻是一個紅袍高冠三綹長鬚面白如玉的長身男子,遙遙看去,在夾道花木中竟似
仙人隱士一般清雅!甘茂便是遙遙一躬:「下蔡甘茂,恭迎上卿了。」紅袍男子卻是拱手朗朗
笑道:「丞相上將軍名滿天下,蘇代何敢當『恭迎』二字?」甘茂已經迎上前來拱手道:「蘇子
縱橫列國,叱吒風雲,豈是甘茂虛名所能比之?慚愧慚愧!」蘇代爽朗大笑一陣:「人言甘茂
權兼將相,威壓天下。如此謙恭,豈不折殺蘇代了?」甘茂卻是豁達的笑笑:「此一時彼一時
也。請上卿入內敘話便了,甘茂自當傾訴心曲。」說罷拱手一禮,便將蘇代讓到了前邊。
  蘇代原是傲岸之士,與其兄蘇秦相比,雖厚重宏闊不足,敏銳機變卻是過之。蘇秦以長策
大謀縱橫天下,一介布衣開合縱先河,鼓動六國變法強國,為戰國第三次變法潮流做了煌煌基
石。蘇代卻是個講求實在的人物,當初一心要將兄長的「空謀」變成實在,竟在燕國跟隨子之
奪權謀政,想與子之合力開闢戰國「強臣當國變法」的大功業。不合子之卻是個志在權力而只
將變法愚弄國人的野心家,竟使蘇代陷進了泥潭,差點兒做了子之的殉葬!在最後關頭,蘇代
大徹猛醒,逃出燕國,竟是只有先到洛陽老宅隱居。蘇秦遇刺後,蘇代又到了齊國,齊宣王敬
重蘇秦,便也重用蘇代做了上卿,專司齊國邦交。幾年下來,蘇代利用蘇秦的聲望,也是自己
的機變謀略,折衝中原,為齊國的邦交斡旋大是增色,名望鵲起,成了蘇秦張儀之後的又一個
最享大名的縱橫策士。齊國新君即位,蘇代依然是齊國的赫赫權臣之一。
  甘茂出使來齊,蘇代自認不出兩端:不是結盟齊國,便是阻撓齊國滅宋,心中早已謀劃好
對策。不期今日一見,甘茂卻是如此謙恭,身為丞相上將軍,比他的官爵顯然高出一等,卻對
他竟是一躬到底,他沒有還此大禮,甘茂竟然是毫無覺察一般,一點兒名士底氣也沒有!邦交
使臣,最講究的便是禮儀對等,甘茂才智名士,如此謙卑竟是大大地出乎預料。蘇代原是敏銳
機變,便頓時疑惑起來,面上卻依舊是談笑風生不著痕跡。
  進得正廳,甘茂將蘇代讓到了面南上座。按賓主之禮,蘇代來到驛館便是尊貴賓客,坐於
上位也不為過,於是蘇代也沒有謙讓,便笑著入座了。一時童僕上茶完畢,甘茂便掩了廳門入
座,慨然便是一歎:「十多年前,甘茂曾與尊兄蘇秦有過幾次交往,倏忽蘇兄亡去,令人扼腕
也!」蘇代拱手便是一禮:「多謝丞相念及昔日交誼。家兄泉下有知,亦當欣慰。」甘茂打量
著蘇代又是感慨道:「甘茂素來敬慕蘇氏三傑,雖與上卿初識,卻是如對春風,心下倍覺甘之
如飴。」蘇代笑道:「素聞丞相風骨凜然,如何來到齊國便多了些許柔情,卻教在下如何消受
得起?」言語之間,竟是顯然露出一絲譏諷意味兒。
  甘茂面上不禁微微一紅,卻是站起來對著蘇代深深一躬:「甘茂落難,上卿救我。」蘇代
不禁悚然一驚,上前扶住甘茂笑道:「丞相何出此言?秦齊邦交,蘇代敢不效力?」甘茂竟是
一聲哽咽:「非為邦交,卻為一己瑣事。」蘇代更是困惑莫名:「公乃強秦將相,天下第一權臣
,卻有何等一己之難?」甘茂又是一躬:「上卿且坐,容我分說便了。」蘇代落座,甘茂便從
一年前進攻宜陽說起,一宗宗一件件地備細訴說,直說到自己被罷黜相職及虛空上將軍,末了
竟是感慨唏噓涕淚交流。
  蘇代原是邦交縱橫人物,對秦國的大變化自然知曉,然而對其中的細緻衝突卻是不甚了了
,如今聽甘茂說來,秦國這場內亂竟是驚心動魄,不禁心中便是怦然一動,似乎朦朧地捕捉到
了一絲亮光。雖則如此,面上卻是渾然無覺,只是深重地嘆息了一聲:「公之處境,人何以堪
?」便再沒有了下文。
  甘茂一陣唏噓,突然抬頭問:「君為達士,聽過『借光』一說麼?」
  「蘇代孤陋,未嘗聞也。」
  甘茂一抹眼角淚水,便是微微一笑:「甘茂昔年居楚。村社一女家貧,無夜織燈光。臨家
有富人女,與貧家女同在溪邊漂布,貧家女對富人女說:『我家無錢買燭,而你家燭光有餘。
你若能分我一絲餘光,既助我夜織,又無損你一絲光明,豈非善舉?』富人女點頭稱是,於是
兩廂得便,富人女成名,貧家女脫困,成一時佳話也。」
  「在下愚魯,願公點撥。」蘇代困惑地眨著眼睛。
  甘茂心下明白,一咬牙道:「目下甘茂困境,君卻如日中天,且必將出使秦國。惟願君有
善舉,以餘光振甘茂與困窘之地。此中大恩,不能言報。」
  蘇代目光一閃:「公卻如何知我必將出使秦國?」
  甘茂笑道:「齊國要滅宋,宋國卻要親秦,齊國不說通秦國,如何卻滅得宋國?」
  「如此說來,閣下使齊,使命便是遏制齊國?」蘇代目光驟然凌厲。
  甘茂悠然一笑:「名義如此,實則避禍,君當鑒諒。」
  蘇代沉吟不語,手中捧著茶盞,眼光卻只是看著甘茂。沉默片刻,甘茂決然道:「君若助
我,我必助公!」蘇代笑道:「公無餘光,何以助我?」甘茂嘆息笑道:「雖無餘光新織,卻有
陳年老布,如何?」蘇代大笑起身:「好!公且安歇驛館,過得三兩日,夷射自會引公晉見齊
王。」甘茂順勢問道:「一介主客吏,竟能越過上卿,直然面君?」蘇代卻是一揮手:「公但在
齊,日後自知,何須心急?告辭。」說罷竟是飄然而去。
  甘茂卻是難以安枕,便在庭院看著天上明月反覆轉悠。看來,自己日後便要做逃國之臣了
。雖說此等事自春秋以來屢見不鮮,單是那個犀首,就先後在十多個邦國任職,反倒是名望越
來越高。但甘茂明白,大凡如犀首那樣的逃國名士,多半是因為大材小用而走,走得理直氣壯
,自然落下了大才高風的口碑,他國重用也會毫無忌諱。可是,像自己這種做了丞相上將軍還
要逃國的權臣名士,卻是少而又少,戰國以來,也就一個吳起而已。但吳起卻是一個特例:文
可安邦治國,武可開疆拓土,出走楚國依舊是令尹權臣,數年變法使楚國強盛,率軍大敗中原
諸侯而使楚國大出天下。如此千古難逢的大才能臣,縱然逃國,各國也視若珍寶。與吳起相比
,自己簡直就不值一提,既沒有治國業績,又沒有名將戰功,憑甚他國要再次重用你?對蘇代
折節相求,也實在是無可奈何了。蘇代似乎願意幫他脫困,可是看蘇代的樣子,也期待他必須
有所回報。他也清楚,作為蘇代這樣的人物,不是幾樣珍寶所能回報的,他要的是功業襄助!
往好處說,他甘茂必須輔助蘇代建功立業。往不好處說,他甘茂必須做蘇代手中的棋子甚至是
工具,聽憑他的擺佈!拒絕麼?自己何處安身?接受麼?真是心有不甘––反覆琢磨,甘茂還
是心亂如麻,理不出個頭緒,不知不覺間天竟是亮了。
  囫圇睡到午時,老僕匆匆來到面前:「稟報家主:諸侯主客夷射留下一書走了。」
  「夷射?他來過?如何不叫醒我?」甘茂懵懂間有些驚訝。
  「主客吏不讓叫醒家主。這是留書。」老僕是從下蔡老家帶出來的老人,不管甘茂做多大
的官兒,他只叫甘茂做家主,絕沒有第二種稱呼。
  甘茂一看這個竹管帶有「諸侯主客」的泥封,便認定是官文公事,及至抽出羊皮紙一看,
眼睛卻頓時放出了光彩。紙上兩行大字是:「孟嘗君聞公入齊,欲與公晤面一敘。晚來時分,
夷射當接公前往。」甘茂連著在大廳轉了幾個圈子,才回過神來仔細揣摩這件事的意味兒。
  蘇秦死後,孟嘗君很是被年老昏聵的齊宣王冷落了一陣子,只有回薛邑封地帶著一班門客
竟日狩獵較武。可新齊王田地即位後,孟嘗君卻又成了齊國柱石。中原流傳的說法是:這個新
齊王雄心勃勃,決意一統天下,所以重新起用孟嘗君為丞相總領國政、蘇代為上卿主理邦交、
田軫為上將軍擔征戰大任,加上新君齊湣王自己這匹轅馬,齊國這駟馬戰車要踏平天下。
  可甘茂斷事,卻是歷來不看這些大政徵候,而是更重視那些隱秘的背後糾結。秦惠王曾經
說他「權謀為體,非正才大道」,所以雖然有張儀舉薦,甘茂也只做了長史。但不管別人如何
品評,甘茂卻堅信這些隱秘的利害連結是權力分配的根本。在有心離秦之後,他便派出了秘密
斥候打探齊國內情,報來的消息卻說:本來齊國的幾個老臣都反對孟嘗君為相,理由是孟嘗君
不善治國理政;可齊湣王秉性武勇剛烈,喜歡交結猛士豪客,更喜歡名車駿馬與美女,與深諳
此道的孟嘗君意氣相投,竟是不顧老臣反對,一力起用了孟嘗君。
  甘茂據此推測:不管真相如何,孟嘗君目下都是齊國第一個炙手可熱的權臣無疑。他與蘇
秦休戚與共,與蘇代自然也必是交誼深厚,此兩人同盟又必是以孟嘗君為根基。如此一來,孟
嘗君的權力便會更加穩固,唯一缺憾便是沒有軍權。而齊國的軍權自田忌孫臏之後,歷來都是
國君親掌,上將軍只是戰時帶兵打仗而已,對國政的左右沒有多大力量。從實際上看,孟嘗君
的權力比齊宣王時大出了許多,甚至可以說,孟嘗君就是半個齊國!
  如此一個孟嘗君,為何要在公事法度之外見他?按照齊國法度:時節來往,由執掌邦交的
大臣處置,大事不決,可報丞相或國君。蘇代目下是邦交大臣,已與自己晤面,也知道了自己
處境,在沒有妥當謀劃之前,蘇代當不會將自己直接推給孟嘗君。看境況,只能是夷射報給了
孟嘗君,而孟嘗君自己決意要私下會晤甘茂。
  思忖良久,甘茂心中一亮,頓時有了主意。
  屋頂的一抹晚霞剛剛褪去,轔轔軺車便駛到了驛館門前。驛丞大為驚喜,還沒進頭等庭院
,尖亮的聲音就傳了進來:「孟嘗君駟馬軺車到!有請特使大人––!」甘茂卻是從容含笑,
賞賜了驛丞兩個金餅,便帶了兩個護衛騎士來到驛館大門;抬頭一看,一輛珵亮的青銅軺車便
在車馬場中央,車廂寬大,傘蓋竟是六尺有餘,四匹一色的火紅色駿馬昂首嘶鳴,在暮色中卻
是分外鮮亮精神。再看馭手座上,竟是夷射親自駕車!
  見甘茂出門,夷射將軺車一圈,便轔轔來到面前拱手道:「小吏夷射,恭迎丞相!」
  一看如此車馬,如此迎客吏,甘茂便知孟嘗君仍然將自己做秦國丞相禮遇,心中一熱,面
上卻只拱手淡淡笑道:「多謝諸侯主客了。」向側門出來的兩名護衛騎士一揮手,便跨上了寬
大舒適的軺車,手扶傘蓋,腳下輕輕一點。夷射便一抖馬韁,四匹火紅色駿馬竟同時出蹄,輕
盈走馬,沓沓馬蹄伴著轔轔車輪,竟是平穩得令人心醉。甘茂心中不禁便是喟然一歎:「大丈
夫者,高車駿馬也!如此日月,卻不知能有幾多?」
  軺車始終行駛沒有車馬行人的僻靜小巷,拐得幾個彎子,便進了一條幽深的石板街,來到
一座石砌門樓前停了下來。門前沒有甲士,也沒有車馬場,只有一盞無字風燈孤零零地掛在門
廊下。夷射跳下車拱手道:「丞相請。」便伸手來扶。甘茂自然不會讓他扶著,利落下車便問
了一句:「孟嘗君府邸如此簡樸?」夷射笑道:「這是孟嘗君別居,等閒人來不得呢。」
  正說話間,門廊下走出一位精瘦黝黑的長袍漢子,向甘茂一拱手道:「貴客請隨我來。」
夷射便道:「丞相請先行,我安置好車馬便來。」說罷一圈駟馬,軺車便轔轔轉了回去。甘茂
覺得這條小巷總透著一種蹊蹺神秘,卻也不能出口,便跟著長袍漢子進了石門。藉著門廊下風
燈的微光,繞過一座將門廳視線完全遮擋的巨大影壁,面前便豁然開朗。秋月之下,迎面便是
一片粼粼池水,四岸垂柳,中央一座茅亭,竟不見一座房屋,極是空闊幽靜。長袍漢子領著甘
茂走下一條深入到水面兩丈餘的石板階梯,便見石板梯旁泊著一條悠悠晃蕩的獨木舟。長袍漢
子腳下一點,便輕盈飛上了獨木舟,回身拱手道:「貴客但來登舟便了。」甘茂對舟船尚算熟
悉,隨聲看去,那方纔還悠悠晃蕩的獨木舟,此刻卻紋絲不動地釘在水中,不禁大是驚訝,跨
步登舟,腳下竟如同踩在石板路面一般。
  「壯士好水功!」甘茂不禁由衷讚歎一聲。
  長袍漢子卻不說話,竹篙一點,獨木舟箭一般向中央茅亭飛去,片刻之間便靠上了茅亭下
的石板階梯。甘茂剛剛踏上石板,便聽岸上一陣笑聲:「遠客來矣,維風及雨。」抬頭望去,
只見石板階梯頂端站著一人,朦朧月光下卻是寬袍大袖散髮無冠,恍若隱士一般!甘茂遙遙拱
手一禮:「為君佳賓,憂心悄悄。」岸上人又是一聲長吟:「君子之車,駟馬獵獵。」甘茂喟然
一歎吟誦道:「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說話間已拾級而上,深深一躬:「下蔡甘茂,見過孟嘗
君。」散髮大袖者笑道:「丞相縱然有困,田文何敢當此大禮?」如此說法間卻只是虛手一扶
,竟任甘茂拜了下去。甘茂老實一躬到底,直起身卻突兀道:「赫赫我車,一月三捷!」對面
孟嘗君竟是愣怔片刻,方才拱手笑道:「田文得罪了,請公入亭敘談。」
  方纔這番對答,卻是春秋以來名士貴胄應酬與邦交禮儀斡旋中的一種特殊較量,叫做賦詩
酬答。實際上,便是藉著賦詩表明自己的意向並試探對方。春秋時期,這種賦詩對答的風習很
是濃厚,但凡邦交場合或名士貴胄聚宴,都要在涉及正事前的飲酒奏樂中反覆酬答,若有一方
酬答不得體,賦詩未完便會不歡而散,連涉及正事的機會都沒有。所謂賦詩酬答,便是以《詩
》三百篇為大致底本,先由主人指定宴會樂師奏其中一首,然後自己唱出幾句主要歌詞,委婉
地表達心跡。賓客聽了,便會重新指定樂曲並唱和詩句,委婉表明對主人的回答。當初,晉國
的重耳,也就是後來的晉文公,在逃亡中尋求列國支持。進入秦國後,在秦穆公為重耳舉行的
接風宴席上,秦穆公先後奏了四曲並親自唱詩提問。重耳在學問淵博的趙衰指點下,每曲之後
唱答的詩篇都恰到好處,秦穆公大是讚賞,非但將女兒嫁給了重耳,而且立即派重兵護送重耳
回國即位。
  進入戰國,這種拖沓冗長的曲折酬答便幾乎完全銷聲匿跡了,縱是一些特立獨行的名士貴
胄,也至多只是念誦一兩句《詩》表達心曲而已,且未必全部都是《詩》中語句。方才孟嘗君
與甘茂的幾個對答,孟嘗君第一誦主句是《詩‧小雅》中的《谷風》,隱含的意思是:遠方來
客啊,像春日的風雨!甘茂酬答的主句是《詩‧小雅》中的《出車》,隱含的意思是:做您的
佳賓實在慚愧,我有深深的憂慮難以言說。孟嘗君第三句是《詩‧小雅》中的《采薇》,隱含
是:沒有覺察啊,君乃風光人物。甘茂酬答的第四句同樣是《詩‧小雅》的《采薇》,隱含是
:我的路途風雨泥濘,憂思重重。最後一句突兀念誦,主句「一月三捷」也是《采薇》名句,
隱含是:我有實力,能使君大獲成功!正因了這突兀一句,孟嘗君才驚訝賠罪,甘茂才獲得了
眼看就要失去的敬重。
  進入茅亭,卻沒有風燈,一片月光遍灑湖中斜照亭下,倒也是另一番清幽。甘茂笑道:「
素聞孟嘗君豪氣雄風,不想卻有此番雅致,佩服。」孟嘗君一指石案兩隻大爵笑道:「雅致不
敢當,此處飲酒方便而已。請。」
  甘茂在闊大的石案前席地而坐,只一瞥,便見月光陰影裡竟滿蕩蕩碼起了兩層紅木酒桶。
不禁驚訝笑道:「孟嘗君果然英雄海量,甘茂卻是難以奉陪了。」孟嘗君大笑道:「論酒啊,你
卻是沒這個資格了。這些酒桶,是當年我與張儀一夜喝光的,留下只做個念想了。」說罷竟是
喟然一歎:「英雄豪傑如張儀者,此生難求也。」甘茂不禁默然,想那張儀蘇秦縱橫天下,一
個豪飲驚人,一個烈酒不沾,卻都一般的英雄氣度,無論為敵為友,都與孟嘗君這天下第一豪
客結下了生死之交。心念及此,甘茂便是一聲感慨長嘆:「然也!張儀明與六國為敵,卻是邦
交無私情,交友不失節,竟是英風凜凜地贏得了敵手尊敬。此等本領,甘茂實在是望塵莫及也
。」
  孟嘗君笑道:「公有此論,尚算明睿。田文便也不計較你這個張儀政敵了,來,先飲一爵
!」也不看甘茂,逕自汩汩飲盡,酒爵「噹!」的一聲敦到石案,便收斂了笑容:「公言『一
月三捷』,卻何以教我?」甘茂放下銅爵拱手道:「鎖秦、滅宋、做中原霸主,算得一月三捷
否?」孟嘗君頓時目光炯炯:「三宗大事,公有長策?」甘茂便是悠然一笑:「縱有長策,亦無
立錐之地,令人汗顏也。」孟嘗君爽朗大笑:「公若能一月三捷,何愁一錐之地?」甘茂立即
跟上:「天下皆知,孟嘗君一諾千金,在下便先行謝過了。」孟嘗君卻不笑了:「直面義士,田
文自是一諾千金。公為策士,以策換地,卻是不同。」甘茂拍案:「好個以策換地,孟嘗君果
然爽利。甘茂亦問心無愧了。」說罷從大袖皮袋中拿出一卷羊皮紙遞過:「此乃甘茂謀劃大要
,請君評點。」
  孟嘗君接過羊皮紙卷,嘩的打開,就著月光瞄得片刻,不禁微微一笑:「只是這鎖秦一節
,還需公拆解一二了。」甘茂一聽,便知自己的謀劃已經得到了孟嘗君的認可,頓時大感寬慰
,便站起來舒展一番腰身,在月光下踱步侃侃,備細說明了秦國的朝野情勢、權力執掌與目下
的種種困境,竟是一口氣說了半個時辰。
  「你是說,目下是鎖秦良機?」孟嘗君又逕自飲了一爵。
  「正是。主少國疑,太后秉政,外戚當國,戰國之世未嘗聞也!」
  「秦國君暗臣弱,良相名將後繼無人?」
  「正是。」甘茂感慨良多,評點之間不禁激動得有些喘息:「秦王秉性柔弱,魏冉剛愎自
用,羋戎嬴顯紈褲平庸,樗里疾雖能,卻也是老邁年高受制於人。大軍無名將統帥,唯餘白氏
一班行伍將領掌兵。宣太后縱然精明強幹,無大才股肱支撐,也是徒然!」
  「我卻聽說,白起謀勇兼備,頗有大將之才。公不以為然麼?」
  「白起者,卒伍起家也。」甘茂又是微微一喘:「其人不讀兵書,不拜名師,千夫長擢升
前軍主將,全然因魏冉一力舉薦,並未打過任何大仗,何論兵才?就實說,此等人物戰陣殺敵
尚可,率數十萬大軍決戰疆場戰,必是敗軍之將也。」
  孟嘗君默然片刻,站起身來一拱:「三日之後,請公晉見齊王。」
  殘月西沉的時分,甘茂才回到了驛館。聽得雄雞一遍遍唱來,他卻是難以安枕,便獨自在
庭院漫漫轉悠。眼看著濃濃的秋霜晨霧如厚厚的帷幕落下,天地一片混沌,甘茂的心中也是一
片混沌,恍惚間,竟覺得自己看到了咸陽,看到了自己的丞相府,不禁便是一聲高喊:「秦國
秦國,甘茂何負於你,竟落得受嗟來之食!」心中一陣顫抖,竟在大霧中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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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3 18:02: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節令還在中酉,距離始寒還隔著一個下酉,臨淄王宮卻已經上下一片忙碌了。
  所忙碌者,多方準備窩冬物事也。在齊宣王時期,這種忙碌只是在始寒到來時才有幾日的
。如今,卻是大大的提前了,忙碌的勢派也更大了。牛車絡繹不絕地運進木炭,工匠晝夜連軸
地修缺補漏,內侍們腳步匆匆地給每座殿堂安裝外掛厚棉布簾的木架,侍女們則忙著給所有的
門廳、長廊、房屋安置生火的燎爐。執掌王室事務的大夫,則忙著從官市上購進名貴的皮張,
好讓齊王在始寒那日給每個后妃賞賜一領上好的皮裘。而隨時進宮的官員們則免不了一番評點
,時不時指出各種紕漏,甚或親自給齊湣王提出種種奇思妙想的建言,燎爐應當裝上輪子,木
炭不當有絲毫煙氣,棉布簾應當亮色,王座下當有暖襠的小燎爐等等等等。齊湣王一高興,便
會站出來高聲號令一番,而後便是種種奉詔修葺奉詔更改,更是忙得不亦樂乎。如此一來,王
宮川流不息的進進出出,竟是一片生氣勃勃。
  這番從未有過的王室氣象,卻是全因了太廟巫師的一則龜卜。
  當初齊宣王剛剛即位,王后便生下了一個兒子。侍女急急報來,齊宣王竟撇下了正在議事
的群臣,風風火火的趕到後宮探望。王后說,臨盆之時,她分明看見一條無角青龍從雲中向她
飛撲下來!齊宣王大是驚愕,立即趕到太廟請大巫師占卜。鶴髮童顏的大巫師破例的選擇了古
老的鑽龜之法,來占卜這則非同尋常的預兆。當那支紅亮得幾乎發出黃白色的尖銳契柱刺進龜
甲鑽孔時,「喀!」的一聲輕微炸裂,龜甲便有了粗細不等的裂紋。老巫師一陣端詳,竟是愣
怔不語,片刻之後對占卜官斷然下令:「再鑽!」如此連燒九支契柱,刺灼九片龜甲,裂紋竟
是絲毫不差。老巫師大皺眉頭,對守候在外室的齊宣王喟然一歎:「九鑽如一,未嘗聞也!此
兆上應天河青蛟,吉凶卻是難明也。」齊宣王疑惑不定,便將稷下學宮的陰陽家大師鄒衍秘密
召到宮中求教。鄒衍思忖一陣道:「拆解龜紋,國師為上,鄒衍不敢妄言。然則史有先例,商
湯滅夏,鑽龜七十二而龜紋皆同。以此證之,當為吉兆無疑。且齊居東方,青龍之位也。天河
青蛟垂於王室,正應齊國大興之象也。」鄒衍學問淵深,為陰陽家之大宗師,對天文星象、堪
輿占卜、命相術數、陰陽五行,幾乎都有精到揣摩,一番廣博論證,齊宣王自是大喜過望。
  這個上應天河青蛟的王子,便是目下的齊湣王田地。因了這則大興之兆,田地在滿月之時
,便被破天荒的立為齊國太子。及至二十歲即位稱王,當初的青蛟之兆便又沸沸揚揚的在齊國
復活了。於是,種種與青蛟對應的規矩,也就不期然的蔚然成風了,種種與龍蛇相關的神話就
悄悄地瀰漫開來了。譬如冬令為龍蛇蟄伏保養元氣的季節,王宮便要分外鋪排的準備窩冬,而
且一切都要沾上潛龍徵候才算上上功夫。
  青蛟之說,是被齊國的方士們大大散播開來的。齊國本是方士的生發之地,逢此良機,方
士們精神大振,四處奔走傳言:蛟、虯、蜧、蝹四神蛇,都是無角之龍,蛟居四神蛇之首,青
蛟又居諸蛟之首,幾乎與龍同樣神聖尊貴,且蛟性善戰,比龍更為兇猛,正是東方青龍的霸主
之象!秘聞隨著口舌流淌,齊王在國人心目中便成了天授霸主,方士們便也成了王宮的座上佳
賓。
  秘聞歸秘聞,這個齊湣王田地,也實在是與常人大異。
  從總角小兒開始,田地就深信自己生具龍性霸氣,言語敏捷,舉止剛烈,雖是昂昂童聲,
卻是大有做派。上馬,要內侍跪伏在地做上馬石,下馬,則要選白嫩侍女跪伏在地高翹肥臀做
下馬石,但有閃跌,立即一劍砍翻。做了二十年太子,宮女內侍竟被他殺了六十餘人。五歲一
開始讀書,田地便更顯才氣過人,竟是生生趕走了兩個蒙學老師。後來,齊宣王親自請來稷下
學宮以論戰辯才著稱的名士田巴為太子傅。第一次未及開講,田地便高聲發問:「敢問先生,
何為五怪?」田巴一怔,正色答道:「治學以經典為本,何言怪力亂神?」田地咯咯笑道:「不
知便不知,世間有怪,不能說麼?」田巴大窘,紅著臉道:「太子便說,何為五怪?」田地昂
昂高聲道:「水怪為罔象,石怪為魍魎,木怪為夔,土怪為羵羊,火怪為宋無忌!」田巴竟是
苦笑不得:「此等學問,在下卻是沒有!」竟是拂袖而去,立即辭了太子傅。從此後,齊國放
著一個天下名士淵藪的稷下學宮,卻是無人願做這太子傅。後來,田地索性拒絕任何老師,自
己讀書,自己習武,不要任何教習,竟然練得了一身本事,強記善辯,勇武過人。如此一來,
竟是朝野嘩然,「青蛟天授」的秘聞更傳得令人乍舌了。
  即位稱王之後,齊湣王便大刀闊斧的開始了青蛟霸業。第一道詔令便是加收賦稅一倍,府
庫大是充盈。接著便是徵發精壯三十萬成軍,連同原來的三十萬大軍,齊國便有了六十萬大軍
,一舉成為七大戰國之首!然後便是一連串的秘密謀劃,只在選擇一個蛟龍出水的恰當時機。
  正在這殺氣瀰漫的時候,孟嘗君稟報說:秦國失意權臣甘茂到了。齊湣王一聽甘茂失意入
齊,便是一聲冷笑:「權臣既敗,便當一死了之!來齊國濫竽充數麼?」孟嘗君一番密語,齊
湣王方才有了笑意:「好!便見見這支濫竽。」此刻,齊湣王便在大殿廊下來回轉悠著,眼前
王宮廣場川流不息的送貨牛車與宮女內侍們忙碌的身影,竟恍然化成了吶喊馳騁的千軍萬馬,
山呼海嘯般殺進函谷關,無數的秦國黑旗望風披靡,齊國的紫色大旗竟一舉衝進了咸陽,齊湣
王不禁縱聲大笑––
  「稟報我王:孟嘗君與秦國甘茂已到宮門!」宮門司馬的聲音又高又急。
  齊湣王厲聲呵斥:「身後有盜麼?慢點兒說!」宮門司馬還沒回過神來,齊湣王已經轉身
下令:「來人!拿下這個不知禮儀的豎子,宮門斬首!」
  這一下宮門司馬大驚,一邊在甲士圈中掙扎一邊大喊:「我王明鑒!是我王立規:青龍之
威,震徹天宇,宮中武士不得低聲––!」
  齊湣王獰厲的一笑:「時令已變,青龍蟄伏,萬物噤聲。還不知罪麼?」
  宮門司馬目瞪口呆,絕望間竟是聲嘶力竭:「巧言無常,君道何在!」
  齊湣王大怒,順手抽出腰間長劍便是當胸直刺,只聽「噗!」的一聲悶響,鮮血飛濺數丈
,當面的齊湣王頓時一身血紅。一圈甲士手足無措,竟是一齊拋開矛戈跪倒低頭,誰也不知該
說什麼。血紅的齊湣王站在甲士圈中,卻是驟然大笑:「冬令見血,來春大吉!宮門甲士,人
各晉爵一級!」甲士們驚慌失措,參差不齊的大叩其頭,「謝我王恩」的聲音卻嗡嗡一片全無
氣力。齊湣王厲聲呵斥:「青龍衛士,力道何在?沒吃飯麼?!」甲士頭目連忙惶恐叩頭:「青
龍蟄伏,萬物噤聲。小軍等無敢違背。」齊湣王狡黠一笑:「蟄伏之期,將到未到,但憑龍心
斷之,可知法度?」甲士們恍然,一齊高聲大喊:「我王神明!萬歲––!」齊湣王哈哈大笑
:「好!如此甲士,堪成本王大業!」甲士們又是一聲齊吼:「多謝我王褒獎!萬歲!」便連忙
爬起,手忙腳亂的收拾屍體去了。
  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卻被剛進宮門的孟嘗君與甘茂看了個清清楚楚。孟嘗君嘴角抽搐著
似乎要上前勸諫,卻被甘茂一把扯住了衣襟:「且慢,『將到未到』,莫找難堪。」孟嘗君一
咬牙,拉著甘茂便又到了宮門外等候。甘茂低聲笑道:「君有悟性,尚可自全也。」孟嘗君黑
著臉卻是一句話不說,只石人般佇立在肅殺的秋風之中。
  片刻之後,宮中遙遙傳出洪亮的宣呼:「伯父攜秦使晉見––!伯父攜秦使晉見––!伯
父––」波波相連,竟是連綿不斷。甘茂不禁便是一笑。孟嘗君那雙大眼便是一瞪:「笑從何
來?」甘茂低聲道:「六宣大禮,天子之志,甘茂敢不笑顏?」孟嘗君卻沉著臉道:「忒多聒噪
!走,上殿!」甘茂又扯住了孟嘗君大袖急促道:「君聽我言無差,以六宣大禮晉見!」孟嘗
君瞬息猶豫,已經被甘茂扯著衣袖拜倒在地齊聲高呼,孟嘗君呼得是:「伯臣來朝!我王萬歲
––!」甘茂呼得卻是:「外臣來朝!萬壽無疆––!」呼罷連叩頭六次方才起身,便有一名
禮賓官前來導引,孟嘗君前行,甘茂隨後,才進了一片忙亂的王宮。
  方纔這一番折騰卻有個原委:齊湣王喜歡出其不意地顯示學問才能,若臣下或使節不知應
對,便很難說是何種結局了。舉朝之中,除了孟嘗君與蘇代沒有遭遇過這種尷尬,越是有才名
的臣子,便越是常遇離奇詰難。時間一長,齊國臣子入宮晉見或例行朝會,便都是提心吊膽了
。尋常時日,便搜腸刮肚地揣摩稀奇古怪的禮節與書縫旮旯裡的學問,生怕一旦被問倒,便有
殺身之禍。今日齊湣王本來心情頗為平和愉快,可那個宮門司馬喊破了他的大夢後,他又驟然
焦躁了,及至殺了那個宮門司馬,齊湣王便又突然變成了那個頑劣不堪酷好惡作劇的少年王子
,於是便有了這番早已進入墳墓的六宣大禮。
  六宣大禮,是周天子接見諸侯的覲禮。周禮規制:與王族同姓的大諸侯通稱為「伯父」,
同姓小諸侯則通稱「叔父」,異姓大諸侯通稱為「伯舅」,異姓小諸侯則統稱「叔舅」。總歸
起來,無非是宣示君臣血緣之禮法。諸侯要聽宣叩拜,方可進宮。宣呼也有講究:大諸侯六宣
,由天子出令,由殿口的「上擯」第一次宣呼,再由殿門的「承擯」第二宣呼,殿階下的「末
擯」做第三宣呼,然後便是王宮車馬廣場到宮門的下介、中介、上介(合稱三介)依次做第四
次、第五次、第六次宣呼,直到聲浪達於宮門候見的諸侯。這便是在戰國早已銷聲匿跡的六宣
大禮。
  孟嘗君乃齊國王族,於是便有了「伯父」的高宣。可惜孟嘗君一代豪士,最是蔑視那些已
經作古的腐朽禮節,哪裡卻知道此中講究?聽在耳中只覺得怪誕累贅,在甘茂面前又要維護齊
湣王的英主名聲,便要拉著甘茂長驅直入。可甘茂卻是天下一等一的雜家名士,一聽便知道此
中奧妙,也才有了慌忙扯住孟嘗君的舉動。孟嘗君畢竟精明機變,甘茂一扯之下,竟是沒有強
項硬進,心中卻是老大一股憋悶。
  進得殿門,甘茂又是一扯孟嘗君。孟嘗君心下惱火,大袖一拂,逕自從中門昂昂進殿。甘
茂嘆息一聲,便低頭拱手,從右邊門輕步進殿,到殿中深深三躬,卻是依舊低頭。
  「叔舅抬頭。」殿中渾厚一聲,竟是一片嗡嗡共鳴。
  甘茂這才一聲高呼:「下蔡甘茂,參見齊王。」呼罷抬頭,竟是一陣驚愕––六級王階上
肅然端坐著一位古裝天子,身材高大,一臉蜷曲的連鬢大鬍鬚竟是蓬鬆到頸下胸前,使那張古
銅色大臉竟似神靈一般。更為奇特的是,面前大案上赫然擺著一口裸身長劍,劍尖直指殿口!
甘茂抬頭一瞥,便又立即低眉斂目,等待「天子」發問。
  「叔舅外臣,可知本王服飾之法度乎?」渾厚的聲音又是一片共鳴。
  甘茂低頭,雙手執玉珮做拱:「此為天子袞冕,為天子六服第二等。」
  齊湣王彭彭叩著左右兩張玉几:「兩几是何法度?」
  「此為古禮:神位設右几,人位設左几,天子至尊,設左右几。」
  齊湣王冷冷一笑:「本王這口裸身外向之長劍,卻是何講究?」
  甘茂惶恐低頭:「王心如海,不可盡知。不見經傳之創舉,外臣不敢妄測。」
  齊湣王突然轟轟大笑:「能如甘茂,終有不知,難為你也,入座便了!」
  甘茂卻更顯惶恐:「外臣無知,尚請王言教我。」
  「好!」王階上的聲音充滿興奮:「本王明示於你:長劍出鞘,直向西方!記住了?」
  「外臣受教。」甘茂肅然一躬,才走到與孟嘗君相對的長案前就座。
  孟嘗君看得大皺眉頭,凌厲的目光盯著甘茂,透著顯然的厭惡。甘茂卻是正襟危坐坦然自
若面含微笑,彷彿禮儀大宴上文質彬彬的君子佳賓。孟嘗君終於收回目光,對著齊湣王一拱手
道:「臣啟我王:甘茂之謀,臣已稟報,尚請我王明斷,臣當奉命實施。」齊湣王一拍王案笑
道:「甘茂博古通今,謀劃當無差錯。來春青龍抬頭,便派蘇代出使秦國。」
  孟嘗君又道:「甘茂去留,亦當我王決斷。」
  突然之間,齊湣王冷笑了幾聲:「一個逃國臣子,還想如何?隨他去了。」
  孟嘗君正要說話,王座前老內侍卻是銳聲高宣:「散朝––!」隨著話音,便有四名侍女
將那座繡有天子斧鉞的大屏風隆隆推將過來,齊湣王連同王座竟是倏忽消失了。孟嘗君大是愣
怔,不禁憤然起身,便要衝進去理論。「且慢!」甘茂一個箭步拉住了孟嘗君,聲音都有些顫
抖了。孟嘗君看了甘茂一眼,一聲長嘆,便大步去了。出得王宮廣場,孟嘗君不由分說便將甘
茂扯到了那座幽靜的別居。
  「你且說說,如何三番五次扯我?君有錯失,臣子不當勸諫麼麼?」孟嘗君面色鐵青,語
氣更是從未有過的凌厲。
  甘茂卻是悠然一笑:「孟嘗君莫得怨我,甘茂過來人而已。」
  「過來人?」孟嘗君揶揄笑道:「你是齊王肚皮裡蛔蟲麼?」
  甘茂一聲嘆息:「以君之見,目下齊王與秦武王可是一路?」
  孟嘗君一怔:「此話怎講?」
  甘茂苦笑道:「在下不才,發跡於秦武王,根基便是在秦武王做太子時紮下的。嬴蕩武勇
剛烈,少時常有荒誕之舉,與目下齊王頗有相似處。也是甘茂雜學小成,時不時以稀奇古怪之
學問伎倆引導嬴蕩,才穩住了嬴蕩的太子根基。久而久之,對此等生於深宮的怪誕少年,甘茂
便有了一些揣摩,除此之外,何得有他?」
  「倒也是。」孟嘗君點點頭:「以你揣摩,齊王與秦武王有何不同?」
  甘茂嘆息一聲道:「秦武王秉性剛烈,極端尚武,情急處人不能犯,然卻沒有戾氣,在大
錯鑄成之時尚能自省。齊王秉性卻是怪誕暴戾,求奇求新,無常難測。甘茂今日進宮,也是誠
惶誠恐做孤注一擲,僥倖得成而已。」
  「僥倖得成?」孟嘗君像打量怪物一樣看著甘茂:「罵你逃國,你倒成了?」
  「孟嘗君恕我直言。」甘茂淡淡一笑,「此等君主,一味只想顯示其天威難測,使臣下懾
服,故而風雷無常。前讚我才,後斥我行,無非使甘茂心懷畏懼而已,卻無驅逐之意。適當時
機,若有人進言,齊王必用甘茂。」孟嘗君聽得愣怔,細細一想卻是分明如此,便點頭嘆息道
:「人云一物降一物,柳木降牛角,果然不差也。此等君王,竟是唯甘茂可對了。」甘茂笑道
:「此情此景,揣摩而已,何敢做人肚皮裡蛔蟲了?」
  「原是田文粗魯,得罪了。」孟嘗君拱手一笑,卻又驟然低聲,「如此說來,惟有逆來順
受了?」甘茂一番思忖笑道:「至少,情急處不能逆鱗。譬如今日無端誅殺、突兀散朝,孟嘗
君若上前勸諫,必是言辭憤激,後果便不堪設想也。秦武王並無此等乖戾,如張儀之能者,尚
且退避三舍,何況齊王如此乖戾暴烈,孟嘗君豈有他哉?」良久沉默,孟嘗君仰天長嘆一聲,
向甘茂深深一躬,竟甩開大袖去了。
  此日清晨,孟嘗君接到王室宣詔:三日後秋狩閱軍,丞相率百官並列國使節同行。孟嘗君
悶悶不樂,便請上卿蘇代知會各國駐臨淄使節,吩咐屬吏知會各個官署,自己卻閉門不出整整
大睡了一日。親信門客大是驚訝,心知孟嘗君必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煩心事,便守住了各個門
口不許任何官員探訪。一時間,門庭若市的孟嘗君府竟難得地清淨了兩日。
  中酉的最後一日,齊湣王的狩獵馬隊並隨行百官使節浩浩蕩蕩地開出了臨淄王宮。齊湣王
一身青銅甲冑,一領紫紅斗篷,身背最硬的王弓,箭壺中插著十六支上好的兵矢,腰間卻是一
口闊身長劍,腳下一輛駟馬青銅戰車,上下一團金光燦燦,直是天神一般!出得王宮,臨淄國
人便如潮水般湧來瞻仰青龍齊王的風采,「東方青龍!天下霸主!」的歡呼聲便響徹了連綿街
市。偏是齊湣王面對國人的狂熱膜拜時最有耐心,竟是緩緩行來,還時不時地舉起手中長劍於
民安撫。車馬儀仗好容易湧出臨淄西門,卻已經是正午時分了。會齊城外列鎮的六千鐵騎,齊
湣王一聲令下,馬隊便直向西北方向的濟水河谷壓來。
  翻過一道草木蒼黃的山原,便見遼闊的谷地旌旗飛揚金鼓震天人喊馬嘶,竟是戰場一般!
  這段河谷臨近濟水入海處,山原起伏,大海蒼茫,林木蔥蘢,葦草荒莽,原是珍禽異獸龜
蛇水鳥棲息出沒的淵藪之地。每到秋草枯黃的季節,這裡便是臨淄貴胄的上佳獵場。但是,自
齊湣王即位以來,這片獵場卻被圈做了王室禁苑。但凡出獵,非齊王親筆詔書,任何貴胄不得
靠近!雖然做了禁地,齊湣王卻從來沒有來這裡狩獵過。他即位的第二年,這片河谷便變成了
一座遼闊的軍營。舉國新徵發的精壯男子,都全部集中到了這裡,浩浩蕩蕩三十萬,從此便在
這片水天相連的山原地帶開始了聲勢赫赫的大訓。六年過去了,齊湣王才第一次來到這裡。
  凝望片刻,齊湣王高聲下令:「號令田軫,整肅三軍!」
  三十六支螺號嗚嗚吹起,王車後那座三丈六尺高的雲車上的紫色王旗也左右擺動起來。須
臾之間,便聞遼闊的軍營裡號角連綿大鑼聲聲,四野旌旗便向中央地帶飛速聚攏。正在此時,
一片煙塵大起,便有一支馬隊風馳電掣般捲來!倏忽之間,一片大將滾鞍下馬,為首斗篷飛動
者拱手高聲稟報:「上將軍田軫率軍營三十六將,參見我王––!」
  齊湣王向田軫一點頭,便大手一揮:「禁軍成列,進入軍營!」
  禁軍大將令旗一擺,螺號吹動,頃刻間馬蹄隆隆,六千禁軍便在王車儀仗之後列成了一個
行進方陣。齊湣王腳下一跺,青銅戰車便轟隆隆飛出。田軫一擺手,三十六將便一齊飛身上馬
,分列於王車兩側護衛疾進。
  谷地中央的校軍場上,已經列成了一個巨大的扇形陣,扇形兩側的山原也是紫濛濛一片。
放眼望去,大軍無邊無際直與大海相連,竟是從未有過的壯觀!齊湣王雖然是雄心勃勃,可也
從未見過如此壯闊的軍陣,不禁便是高聲讚歎:「好!當真青龍天軍!」話聲方落,便聞遼闊
的谷地一片山呼海嘯:「青龍天軍––!戰無不勝––!」及至戰車直接駛上了建在一座小山
頭的中央將台,齊湣王鳥瞰谷地,只見方圓十數里的谷地山原竟變成了茫茫無涯的刀叢劍樹,
戰旗獵獵甲冑生光!不覺便是膽氣頓生,不待田軫司禮前導,便登上將台最高處一聲高喊:「
青龍天軍將士們:爾等東海神兵,秉承天威!必將蕩平四海,成我霸業!」
  又是一陣撼動天際的山呼海嘯:「青蛟出海!齊國霸業!」
  齊湣王哈哈大笑,竟是雷鳴般聲震山谷:「好!來春蛟龍抬頭之日,便是爾等大出之時!
誰敢當我兵鋒,教他死無葬身之地!」
  「青蛟出海!天下無敵!」
  齊湣王鏘然拔出長劍直指天空:「蒼天在上:青蛟奮威,爾等勇士,各顯本領,高官顯爵
,本王不吝!」話音落點,便突然轉身對田軫下令:「開始較武!」
  本來這大軍集結操演就是一場繁難操持,其細密程度絕不亞於一場大戰,更何況將三十萬
大軍如此密集地排列在一片谷地,簡直比打仗還難。可齊湣王就是要這種「亙古未有,氣吞山
海」的氣勢,又能奈何?連日來,田軫與一班將領精心準備反覆操練,才差強人意的將每個山
頭都站滿了兵士,各種號令銜接也做了極為嚴厲的規定。可無論如何都是謀劃趕不上變化,齊
湣王率意即興的陣陣發作,竟是弄得田軫無所措手足。本來,操演與較武是兩陣。操演在前,
看得是陣列變化。較武在後,看得是士卒功夫。此時王命一下,竟要直接較武,田軫便是一陣
愣怔,竟不知如何應對了。孟嘗君在旁卻是看得分明,一個眼神示意,田軫便恍然醒悟,挺胸
一聲:「嗨!」便一劈令旗:「取消操演,即行較武!」中軍司馬一聲應命,便軋軋轉動那面裝
在高大木架上的中軍司命大纛旗,二十一隻螺號便「嗚––」地響了起來,十六面牛皮大鼓也
緊一陣慢一陣地隆隆發動。
  大纛旗發出的第一個號令是取消操演,螺號同時發出的號令是準備較武,牛皮大鼓卻是指
引各軍的進出位置。三十萬人密集集結,當真是無邊的人山人海。本來謀劃,便是要借操演陣
法一支支退到山上,空出中央校軍場來較武,如今大軍未退卻要參加較武的部伍就位,顯然便
要相互衝突擁擠。且不說操演陣法與較武原是兩套甲冑,操演之後卸去重甲大盾,方能展現齊
軍最為擅長的技擊與射藝。此刻一變,較武部伍便要忙著卸甲去盾,騎兵還要忙著將顯示聲威
的長矛大戈換成騎士用劍,而身邊又是摩肩接踵的人群,竟是找不到一個空間落腳。兵急將更
急,一時呼喝連聲,便哄哄嗡嗡的亂了起來。
  田軫向谷中一瞄,便知大事不好,眼見齊湣王嘴角抽搐落腮鬍鬚翹成了大鬈兒,便是冷汗
淋漓雙腿發顫。正在此時,將台後的使節群中卻有一人高聲讚歎道:「爭相瞻仰天威,齊軍忠
誠,竟是天下無雙也!諸公以為然否?」便有一班使節紛紛應和:「秦使言之有理,齊王上應
天心,下順民意,誠可敬也!」田軫猛然心中一亮,精神便是一振,赳赳大步走到齊湣王身側
拱手高聲道:「軍心敬王若天神!臣請我王矗立片刻,容臣調遣部伍依次通過將台,以瞻仰我
王天神之威!」齊湣王驟然開懷大笑:「好!忠者,德之首也!本王便矗立竟日也是無妨。」
  「我王神明!」田軫頓時精神大震,竟不禁冒出了一句平日羞於啟齒的頌詞,轉身便高聲
發令:「三軍整肅,步先騎後,依次通過將台,瞻仰我王神威!」
  中軍司馬長吁一聲,顧不得滿頭大汗,立即向戰鼓螺號發令並同時轉動大纛旗。隨著號令
發出,遼闊的谷地終於恢復了秩序,一隊隊甲士便鏗鏘威武地開始了盛大的瞻仰。只是誰也不
曾料到,這一呼喊不斷的流水瞻仰,竟是走了整整兩個時辰,山谷中還是遍佈大軍。看看紅日
西沉,齊湣王興致大發,索性下令在將台周圍大舉火把,將自己照得一團紅光,任谷中川流不
息的兵士們歡呼雀躍地鼓噪歡呼,他自己竟是大山巨石般巋然不動。饒是如此,兵馬長河也一
直流淌到紅日高昇。最後的騎兵縱是呼嘯飛過,這場瞻仰神威的盛大禮儀也直到暮色再度來臨
時才告結束。
  暮色蒼茫之中,只聽中軍司馬一聲驚叫:「不好,太醫!」
  齊湣王面色蒼白,一座銅像般轟然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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