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edvx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三 金戈鐵馬【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1
發表於 2010-6-23 18:02: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碧綠的秋水中,一葉獨木舟在漫漫漂游。
  孟嘗君直是苦笑不得了。一場匪夷所思的狩獵大閱兵,竟成了惟獨瞞住了齊湣王的荒誕笑
料。大軍的亂象與田軫的恐慌,驟然顯出了這支「青龍天軍」的根底。而甘茂的救急與列國使
節心領神會的應和,則分明透出了一種心照不宣的莫大嘲諷!身為丞相,孟嘗君在那一刻簡直
要羞得找個地縫兒鑽了。那天晚上,神聖的瞻仰剛剛完畢,孟嘗君便不由分說將田軫扯進了自
己的軍帳,夾頭蓋腦便是一通斥責:「天下可有你這等上將軍?三十萬大軍,竟能塞到一片河
谷之地!誰教給你的?仗白打了!兵白帶了!齊國恥辱也!田氏恥辱也!」田軫本是孟嘗君同
族晚輩,更兼性情寬厚,竟是黑著臉一言不發,末了只硬邦邦一句:「叔父說,王命如此,我
該當如何?」孟嘗君被咽得半晌無話,跺腳一聲長嘆:「嗚呼上天!如此作踐齊國,田文顏面
何存也?」憤激難耐,竟是破天荒的放聲痛哭!嚇得田軫連忙撲上來抱住孟嘗君,硬是將他拖
進了後帳。偏是孟嘗君惱羞成怒,一腳揣翻田軫,竟是窩到後帳蒙頭大睡去了。
  回到臨淄,孟嘗君便稱病不出,整日架著一葉小舟在後園大湖中飄蕩。
  看看秋陽西斜,小舟悠悠蕩到了西岸,卻有門客總管馮驩守在岸邊高聲道:「稟報孟嘗君
:魯仲連到了。」孟嘗君懵懂抬頭,隨即便大是驚喜:「誰?魯仲連?在哪裡?快快有請!」
話音落點,便聞岸邊黃葉蕭疏的樹林中一陣大笑:「魯仲連來也!孟嘗君好興致!」隨著笑聲
,便見一個紅衣大袖手持長劍的英挺人物已經到了岸邊。
  「仲連來得好!」孟嘗君一聲笑叫,便從獨木舟站起要躍上案來,不料小舟一個晃悠,卻
一個趔趄結結實實跌坐到了船中!魯仲連便是一陣大笑:「客隨主便,我便下來說話了。」竟
是一個輕身飛躍,展著長衣大袖便落到了方不過一尺的小小船頭,小巧的獨木舟竟是紋絲未動
!孟嘗君兀自扶著船幫笑個不停:「好,好功夫!」魯仲連已經在跨步到了船尾,拿起竹篙只
一點,一葉小舟便水鳥般輕盈地掠了出去,三兩點便到了湖心。
  「仲連此來,何以教我?」面對這個顯然比他年輕的士子,孟嘗君卻是熱誠坦蕩中還透著
敬重,與甘茂面前的孟嘗君竟是判若兩人。
  魯仲連丟下竹篙任小舟遊蕩,坐到了孟嘗君對面正色道:「齊國危如累卵,孟嘗君當真無
覺麼?」孟嘗君驚訝道:「危如累卵?仲連何出此言?」魯仲連道:「賦稅加倍,民怨載道,財
貨缺少,物價日高,國人金錢卻大肥了外商;甲兵六十萬空耗府庫;法令不固根本,宣王蘇秦
之法日見流失;貴胄封地雖無增加,兼併之土地卻遠遠大於封地,赤貧流民已經遍於國中。當
此之時,倘有外戰,便一發不可收拾。君為丞相,竟不覺危如累卵乎?」
  「仲連啊,縱然覺察,又能奈何?」孟嘗君喟然嘆息一聲,竟是沮喪非常。
  魯仲連一怔,不禁便紅了臉膛:「曾幾何時,孟嘗君竟如此英雄氣短?莫非那青蛟神話也
使你懵懂了不成?」孟嘗君擺擺手道:「仲連莫急,你是有些言過其實了,國勢還並未衰頹,
容我慢慢設法了。」魯仲連冷笑道:「孟嘗君說得違心之言,天下還有何人可信?魯仲連實言
相告:孟嘗君至少須得阻止齊國四面樹敵!否則,十年之內便是亡國之期!告辭。」一言說罷
,竟是霍然起身。
  「仲連且慢!」孟嘗君連忙拉住魯仲連衣襟:「來來來,坐了,聽我說!」魯仲連喘息著
勉強坐下,孟嘗君低聲道:「仲連,託你一件事如何?」魯仲連道:「先說何事了?」孟嘗君微
微一笑:「做一回無冠使節,如何?」魯仲連目光一閃:「要我探察列國對齊動向?」孟嘗君笑
道:「果然千里駒!一點便醒。只是,不僅探察,還得斡旋,齊國之危,更在其外啊。」魯仲
連點頭道:「齊國有一個死仇,一個強敵,半個盟友,其餘三個非敵非友。齊國若不審時度勢
而強做霸主,只怕上天也無能為力了。」孟嘗君點頭道:「是了。幸虧了這個死仇目前尚無還
手之力,那個強敵也似乎沒有異動,半個盟友也還沒有滑脫得很遠。只要斡旋得當,應當還有
轉機。若能不戰而消弭兵禍,國人之福也。」
  「孟嘗君有報國之心,魯仲連何惜馳驅也。」
  「魯仲連有救世之志,便是齊國根基。」
  「啪!」的一聲,兩人手掌相擊,便是一陣放聲大笑。
  暮色時分,卻有蘇代來訪,與孟嘗君商議如何處置甘茂?孟嘗君便將那日進宮經過以及與
甘茂的對談,對蘇代備細說了一遍,末了道:「此人當得一頭官場老狐,不須我等操持了。」
蘇代聽得仔細,卻是搖頭道:「縱然老狐,此刻也是雪中覓食之時。若無我等扶持,老狐必是
凍僵餓死無疑。我只是要問孟嘗君:此人若在齊國,可能為我所用?」孟嘗君思忖一陣道:「
甘茂雖非大才,也缺點兒正氣,但卻機謀多變,亦無大奸大惡之心。依我看,倒是可做你臂膀
輔助。」蘇代點頭道:「甘茂本是楚人,斡旋楚齊邦交,倒是正選人物。」孟嘗君笑道:「如此
說來,你操這個心了,若要我出面,說一聲便是了。」蘇代笑道:「冬日將到,先安頓他做個
客卿便了。來春我出使秦國,此事便有分曉了。」孟嘗君一拍掌:「便是如此!吐了這口痰也
輕快些個。」蘇代訝然笑道:「如何?甘茂有如此討嫌麼?」
  孟嘗君大搖其頭,不勝感慨的一聲長嘆:「世間人事,鬼神難明也。按說甘茂至少不壞,
對我還頗有啟迪。然一見此人,我便胸悶如堵,忒煞怪也。可一見魯仲連,我就想高興,就想
大笑痛飲,此等快活,唯昔年張儀可比也。你說,這人之於人,為何竟是如此不同?忒煞怪也
!」蘇代聽得哈哈大笑:「田兄真道可人也。原是你秉性通達,與豪傑之士意氣相投,豈有他
哉!」孟嘗君卻是連連搖頭:「非也非也。不是豪傑之士者多了去,若個個令我胸悶,豈不早
死了去?忒煞怪也,忒煞怪也!」蘇代笑得不亦樂乎:「好了好了,畢竟田兄性命要緊,日後
我來應對甘茂便了。」
  一番笑談,孟嘗君鬱悶大消,便興致勃勃的擺了小宴與蘇代痛飲。
  應酬周旋之道,蘇代與其兄蘇秦卻大是不同。多年在燕國與子之一班豪士共處,蘇代非但
善飲,且酒量驚人,雖不能與張儀孟嘗君這等酒神相比,卻也是邦交名士中極為少見。再者便
是蘇代詼諧善對,急智極是出色,往往對臨場難題有出人意料的精采對答,較之蘇秦的莊重端
嚴長策大論卻是另一番氣象。孟嘗君對蘇氏兄弟一往情深,更是受蘇秦臨終之託,將蘇代延入
稷下學宮修習三年,脫燕國之困後在齊國做了上卿。以交誼論,孟嘗君對蘇秦敬若長兄,對蘇
代卻是愛若小弟。但要說飲酒敘談,孟嘗君卻更喜歡蘇代的灑脫不羈,竟自常常酒後感慨:「
兄債弟還。蘇秦欠我酒賬忒多,上天便賜我一個蘇代了。」蘇代便舉著酒爵大笑:「虧了大哥
欠得多,否則一介布衣,蘇代卻到哪裡去找如此多陳年美酒?」
  也是憋悶了幾日,兩人飲得兩桶陳年趙酒後,孟嘗君便海闊天空起來,說了不少獵場趣事
,末了又回到了飲酒,興致勃勃地舉著酒爵問:「三弟博學,可知酒德酒品之說?」
  「酒有三德。」蘇代笑道:「明心、去偽、發精神,是為萬世不朽。」
  「噫!」孟嘗君驚訝了:「我原是說飲者之德,三弟卻生發出酒德,大妙!想那女媧造出
人來,原是不會說話,憋在心裡要悶死人也。這一碗酒下肚,便面紅耳熱滔滔不絕,不虛不偽
,句句真心。若有危難,便大呼奮勇!世間無酒,豈不悶殺人也?當真是萬世功德!」
  蘇代大笑:「田兄演繹得更妙,也許啊,酒就是女媧所造,補償造人之疏忽了。」
  「正是如此。」孟嘗君也開懷大笑:「煉石補天,造酒補人,女媧神明!」
  笑得一陣,蘇代慨然一歎:「雖則如此,豪飲而不為酒困者,唯孟嘗君也。」
  「不不不!」孟嘗君聞言大是搖頭:「善酒而不亂心性者,前有張儀,後有魯仲連。捨此
二人,天下酒人不足論也。」這次卻是蘇代驚訝了:「張兄不消說得。這魯仲連卻是何人,竟
能與張兄相比,得田兄如此敬重?」孟嘗君哈哈大笑:「千里駒魯仲連,蘇代上卿竟然不知,
當真是孤陋寡聞也。」蘇代悠然一笑:「我既不知,便是千里駒尚在馬廄,可是了?」孟嘗君
笑道:「然則一旦出廄展蹄,此人便要叱吒風雲了。」蘇代思忖道:「此人當是齊國名士,否則
,孟嘗君不會如此上心。然則此人官居何職?身在何署?我竟一無所知?」孟嘗君「啪!」的
一拍長案:「這便是千里駒之奇了,不做官,不愛錢,高節大志,專一地救急救難。」蘇代揶
揄笑道:「不做官不愛錢,又救急救難,除了墨家,還有了第二人?」孟嘗君沒有理會蘇代的
懷疑譏諷,竟是感慨長嘆:「嗚呼!與魯仲連相處,我等直是污泥濁水也!」蘇代這才認真起
來,肅然拱手道:「田兄有此自比,足見此人必是奇偉之士,願聞其詳。」
  孟嘗君大飲一爵,便侃侃說起了魯仲連的故事:
  即墨城多魯國移民。到了齊威王時候,即墨魯氏已經成了一個很大的部族。魯人不善商旅
,不諳官場,更不摻和那些莫名其妙的仇殺私鬥,只在耕讀兩字上做默默工夫。族人個個知書
達禮,奉公守法,勤做善耕,幾代人下來,魯氏便成了即墨城最有人望的大族。齊國官署但缺
文職吏員,十有八九都到即墨魯氏去找,隨意拉一個出來,竟都極是稱職。久而久之,便有了
一句民諺:「齊人粗,魯人補,臨淄十吏九姓魯。」也是文華流風久成俗,這即墨魯氏便有了
一個獨特的規矩:族長與族中大事,不是長老議決,而是由族中布衣士子們公議推舉。而要在
魯氏部族中成為公認的布衣士子,僅僅識字是不行的,還得通達《詩》、《書》、《禮》、《
樂》、射、車。也不知這六項是否得了孔夫子教習弟子的六藝的傳承,反正很是實在,前四樣
為學問才華,後兩樣為實用技能,無論從軍征戰還是被選為吏員,都是立身本領。通達六則之
後,還得由族長主持舉行士冠禮,隆重地將一頂族中製作的四寸皮冠戴到有成後生頭上,方可
成為參與公議的布衣士子。惟其如此,這魯氏部族的事務竟是百餘年井井有條,沒有出過一個
昏聵族長,族中也沒有發生過一次自相殘殺,魯氏便蓬蓬勃勃的興旺了起來。
  漸漸的,這即墨魯氏成了齊國望族,魯氏族長便自然成了赫赫鄉紳,非但即墨縣令敬若上
賓,縱是齊王,也必在啟耕大典之後親來拜望。誰想在齊宣王十三年的時候,即墨魯氏的布衣
士子們經過公議,卻推舉了一個最為木訥平庸連大字都識不得幾個的粗漢做了族長。
  消息傳出,即墨嘩然。
  這個粗漢叫魯大槓。大槓者,本是魯人對那種凡事都吃虧且竟日樂滋滋脾性卻又鯁直倔強
的粗憨漢子的善意譏諷,說得是此人如大木槓子般又粗又直又實。這魯大槓也偏是奇特,誰家
有忙都去幫,那怕自家活兒沒幹完;幫便幫,還自帶乾糧不吃主家飯,如跟隨大禹治水的子民
一般;誰家精壯男子病了,他便去頂替這家勞役,若要給錢糧回報,他便立即紅臉;尋常間但
凡有人喊他大槓,他便樂呵呵答應一聲,從無半點兒顏色。後來官府料民造冊,他竟將「大槓
」做了官名登了冊!這在文采風華的魯氏族人看來,直是滑稽莫名有傷大雅,若是別個,也許
連族長都不能通過。可畢竟這是魯大槓,族長笑著說了聲:「人貴本色,正是大雅。」便過去
了。因了如此,這魯大槓與其說是名字,毋寧說是一個綽號。可正是如此一個人物,魯氏族人
卻是舉族擁戴,非但布衣士子公議推舉,而且族人還給魯大槓茅舍門前立了一塊白玉大碑,赫
然刻著「族望千里」四個大字。
  這一切,都因為魯大槓有個不世出的奇特的兒子。
  物化神奇,本是人所難料。這魯大槓憨得實,娶了個妻子卻是憨得更實。此女身材結實豐
滿,生得銀盆大臉,腳大手大力氣大,走路如風,愛說更愛笑,竟是不知憂愁為何物,睡覺呼
嚕聲竟是比魯大槓還要響亮!無論見了誰,是男子便叫一聲大哥,是女子便叫一聲大姐,無分
老幼,更無第二樣稱呼。魯大槓給誰家幫工,她便給跟腳給誰家主婦採桑幫廚,飯做好了便撂
下布裙一溜煙離去,任誰也找她不見。回到茅舍,更是常常與魯大槓算賬,不是嘮叨魯大槓出
力不夠,便是埋怨魯大槓去那家幫工慢了。魯大槓嘿嘿一笑,她便儼然一個聰明女子般罵一聲
:「公石頭!憨木頭!」往往是話未落點便呼嚕聲大做,樂得魯大槓嘿嘿笑個不停,也罵一聲
:「母石頭!憨木頭!」久而久之,族人便呼她做「槓姐兒」,認這夫妻直是一對大槓。
  魯大槓夫妻和睦篤厚,第三年便生下了一個胖大男孩。這孩子一生下來便大哭不止,響亮
得連穩婆也驚訝連連。剛哭了一陣,穩婆尚在手忙腳亂,這孩子卻又是咯咯長笑。嚇得穩婆竟
是一跌在地,爬起來便飛也似的去向族長稟報。老族長當即帶著正在議事的布衣士子們趕來了
,有個學問之士將這孩子端詳得一陣,竟是不斷驚歎:「面如朗月,一痣虎頜,此兒異像也!
長哭長笑,天賦憂樂也。奇哉奇哉!」老族長與布衣士子們一陣公議,便當即議決此:魯大槓
家境尋常,此兒由族人共養共教。魯大槓卻不知如此這般一番公議,只嘿嘿嘿給每個人拱手道
謝,請老族長與士子們給兒子議個名字,老族長與士子們一陣計議,便道:「此兒便叫魯仲連
。居中為仲,兼得為連,居中而兼濟四海,此兒不可量也。」
  魯大槓雖然不懂這些斯文講究,卻明白是說兒子有出息,便兀自手舞足蹈的跳了起來,口
中只嘶喊一般地唱起了一首古老的魯歌兒:「駉駉牡馬耶,在郊之野耶!有車彭彭耶,思馬斯
才耶!」這首魯歌,本來是魯人讚頌正在放牧的駿馬的一首老歌––膘肥體壯的雄馬啊,正在
原野放牧!我有一輛好車,正缺這樣的良馬來駕!可讓魯大槓粗著大嗓門耶耶走調的一唱,竟
是惹得族人轟然大笑。便有一個學問士子高聲笑道:「魯大槓臨盆放歌,詩卜吉兆也!魯仲連
必是駿馬良才!」族人們原是感念魯大槓夫婦本色古風,此時竟是一口聲呼應:「魯仲連!千
里駒––!」「千里駒!魯仲連––!」
  倏忽之間,這魯仲連便長到了五歲。布衣士子們一番公議,便將魯仲連送到了即墨老名士
徐劫門下做弟子。魯氏族人的拜師禮非同尋常,竟是一輛價值千金的駟馬高車,外加整整一輛
牛車的五百條乾肉!徐劫大是惶恐,堅執不受。白髮蒼蒼的老族長對著徐劫便是深深一躬:「
非是魯氏壞先生高風,實因此兒天賦甚高,指望先生帶他周遊天下以博學問,堪堪薄資,何敢
有他也!」徐劫仍然是大搖其頭一言不發。正在此時,門外的魯仲連卻昂昂走進廳中,老族長
未及阻擋,稚嫩的嗓門便尖亮的響了:「物成人事!一物累心,老師何堪大學之人?」徐劫大
是愣怔,思忖片刻,老眼卻是驟然生光,對著老族長與五歲的魯仲連便是深深一躬:「徐劫受
教,敢不承命?」於是,魯仲連便做了徐劫的弟子。
  這個徐劫,原本是徐國公族支脈,做過徐國太史令。徐國被楚國吞併之後,便逃亡齊國做
了治學隱士。此人雖非經世大才,卻是學問大家,更有兩樣難能可貴處:一是志節高潔,二是
藏書極豐。徐劫一見魯仲連,心知此兒非同尋常,便將他與門下三十多個弟子分開,從來不讓
他與師兄弟們一起聽老師講書。徐劫只給魯仲連排出讀書次序與讀完每本書的期限,除了生字
,從不講解書意。每讀完一書,徐劫便讓魯仲連自己釋意講說,徐劫反覆辯難。令徐劫驚訝的
是,這個少年非但讀書奇快,過目成誦,而且每每有匪夷所思的見解。說起話來正氣凜然,竟
是一副天生的大器。魯仲連十一歲那年,徐劫想試試魯仲連在人前的論辯才能,便破例的讓魯
仲連給三十多名弟子講解《書》,而後由弟子們自由發難。這班弟子都是齊國的才俊之士,即
便最小者,也在十八歲上下,在徐劫這裡修業六年,便大多到稷下學宮論戰成名,而後再周遊
天下修業立身,原本個個都是能人。
  面對如此一群師兄,十一歲的魯仲連竟是從容不迫出語驚人:「《尚書》二十餘篇,典謨
訓誥之文也!除《洪範八政》些許精華,餘皆不足為論也。讀之無益,棄之無害,與今世流傳
之《商君書》相比,一堆竹簡耳耳,何堪列為必讀之經?」此語一出,滿廳嘩然,三十餘名師
兄竟是群起而攻之。魯仲連竟是舌戰群士而毫無畏懼,逐一列舉《尚書》的迂腐泥古之處與今
世治國之論相比,竟是批駁得一班師兄啞口無言。
  老徐劫本也是儒家名士,眼見被儒家列為五經之首的《書經》竟被這個黃口小兒批駁得體
無完膚,竟是分外高興,捋著花白的鬍鬚笑道:「吾有魯仲連,不枉為人師一世也!」開春之
後,老徐劫便出動了那輛駟馬高車,帶著十二歲的魯仲連到了稷下學宮,要讓魯仲連在這名士
雲集的學問淵藪裡見見世面。
  此時,正逢稷下學宮一年一度的論戰擂台大較量。這論戰擂台,原是稷下學宮的獨特創舉
,每年在陽春天氣開擂,為的是考校新來名士的真實功底。但凡有名士上擂,除了幾個如孟子
、荀子、慎到一般的大宗師,學宮士子都會雲集而來,反覆論戰。上擂名士只有在擂台大案前
堅持到無人前來挑戰,方可成為稷下學宮承認的「宮士」,獲得一頂稷下學宮特有的士冠––
六寸紅玉冠。
  這一年,上擂的是齊東名士田巴。田巴學問博雜,自稱「天下書無不通讀,無不精熟!」
更兼見解奇異,辯才過人,竟在一個月的時間裡,折服了上千人的詰難,連續戰勝了稷下學宮
士子的輪番挑戰。涉及學問竟是無所不包,從三皇五帝到三王五伯,從離堅白到合同異,舉凡
百家學問,竟是無一人問倒田巴。
  正在此時,徐劫帶著少年弟子魯仲連到了。他們坐在擂台下整整聽了三日,魯仲連竟是沉
著小臉無動於衷。老徐劫以為這個少年弟子被嚇住了,晚間特意笑著叮囑:「仲連啊,學問如
海,留心便是,莫要失了志氣也。」少年魯仲連卻是睜大了眼睛:「老師,如此士子也逞口舌
之利,這稷下學宮原也尋常。」徐劫驚訝得鬍子一翹一翹:「你?你,也忒狂妄了些,這是稷
下學宮!不是即墨也。」魯仲連卻高聲道:「稷下雖大,何如天下?原是田巴迂腐,卻非魯仲
連狂妄也。」徐劫又氣又笑道:「好好好,你明日勝了田巴,老師便服了你。否則,休說大話
!」魯仲連竟是一拱手脆生生道:「弟子遵命!」
  次日清晨,紅日初上,學宮論戰堂又是人頭攢動。卯時三刻,一陣隆隆戰鼓,擂主田巴便
赳赳上台高聲道:「學如戰陣!今日最後一戰,但凡真知灼見者,便請答話了!」語氣張揚,
竟是不可一世。原是一月論戰,稷下士子們幾乎問遍了所有能想到的難題,今日最後一日,士
子們都等著看隆重的士冠大禮,竟是異口同聲喊道:「田巴學問,我等佩服!」而後便是滿場
肅然。學宮令鄒衍放眼打量,見無人出題挑戰,正要開口宣佈士冠大禮開始,卻聽一聲響亮童
音:「我有難題,請教先生!」眾人側目,卻是不見人影。
  轟嗡一聲,場中嘩然。鄒衍高聲道:「挑戰士子何在?上台論戰!」
  原是魯仲連少年矮小,淹沒在人群中難以尋覓。便有中間一名士子高聲笑道:「小名士在
此!我來送他。」便雙手舉起魯仲連,將他托到了台上。士子們一看,竟是個長髮少年,不由
便滿場大笑,一片掌聲中便喝出了長長的一聲:「采––!」此時此地,這卻分明是一聲倒彩
。偏是田巴卻沒有笑,對著這個布衣少年肅然一拱手:「才無老幼,敢請賜教。」稷下士子見
田巴此等風範,自感方才有失淺薄,竟是立即肅靜了下來。
  少年冷冷一笑,竟是一臉肅然之色,昂昂高聲道:「嘗聞廳堂未掃,不除郊草。白刃加胸
,不救流矢。生死存亡之際,不可問玄妙空靈之事!先生以為然否?」
  田巴一怔,頓時收斂笑容:「願聞下文。」
  少年伸手直指田巴:「目下燕國欲報國恨,秦國虎視眈眈,楚國背盟進逼,趙國西面蠶食
,齊國面臨四面壓力,邦國危在旦夕,請問先生有何良策?」激昂稚嫩之音竟是響徹全場。
  田巴大是尷尬:「此等經世之策,我卻素無揣摩––」一時竟是無言以對。
  少年冷笑:「燃眉之急,生死之危,先生束手無策,卻要論爭五帝三王之道,空談堅白之
分,辨析合同之異,醉心馬之顏色、雞之腳趾、鳥之卵蛋,遠離民生國計,竟日空談不休,不
覺無趣麼?勸先生為蒼生謀國,莫以此等無用空話蠱惑國人!」
  田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終於深深一躬,坦誠認輸:「一個少年,尚知邦國憂患庶民生計
,田巴汗顏無以自容也。今日受教,田巴終身不復空談也。」說罷對鄒衍一躬,又對著台下數
千士子一躬,竟是紅著臉匆匆去了。稷下學宮的士子們大覺尷尬,沒有一個人說話,偌大的論
戰堂竟是靜得唯聞喘息之聲。
  倏忽之間,千里駒魯仲連聲名鵲起,稷下學宮各家大師爭相延攬。可魯仲連心志奇偉,竟
是要先到墨家總院修習,而後再入稷下學宮。徐劫感慨萬端,便將魯仲連送到了墨家總院做院
外弟子,叮囑他兩年之後一定回稷下學宮,自己回到了齊國。一到即墨,卻不想田巴已經在徐
莊等候多日。田巴對老徐劫說:「魯仲連乃天上飛兔,豈至千里駒也。田巴願與先生隱居即墨
,修習學問,終身不復空談。」老徐劫不能推脫,便與田巴做了臨莊摯友,時相酬酢切磋,倒
甚是相投。只是那徐劫多次請田巴給弟子們講書,田巴都只是一句回絕:「不敢食言自肥,詒
笑天下也。」竟是當真的終生不談學問了。
  ––
  這一番故事,竟聽得蘇代嗟呀感嘆不止,見孟嘗君嘎然打住,不禁便急迫問道:「後來呢
?魯仲連呢?魯大槓呢?還有那個槓姐兒呢?快說了!」孟嘗君哈哈大笑:「看看了,比我還
著急。魯仲連麼,我正要對你提說,他做的事可是與你這個上卿有關了。至於魯大槓與槓姐兒
如何,左右你要與魯仲連相識,自己去問了。」蘇代一聽,便知魯仲連必是為齊國秘密奔走,
心下不禁便是一陣感慨,竟是意猶未盡的讚歎一聲:「天道昭彰也!齊國出此縱橫名士,卻是
羞殺稷下清談士子了。」孟嘗君笑笑,便將他與魯仲連的計議說了一番,叮囑蘇代來春出使時
多多留意。蘇代聽得仔細,也連連點頭,末了卻是沉吟不語。孟嘗君疑惑道:「三弟信不得魯
仲連麼?」蘇代一笑:「哪裡話來?我是在推測,魯仲連必是另一條路子,與我這邦交斡旋卻
是相得益彰。」孟嘗君笑道:「噢?如何另一條路子了?」蘇代便將自己的預料說了一遍,孟
嘗君竟是良久沉默,末了嘆息一聲道:「也好啊,有個為國憂患的風塵名士,我等也免來日葬
身魚腹了,」大飲一爵,竟登的撂下銅爵,爬在案上大睡了。
  蘇代悵然一歎,向帳後侍女招招手示意扶走孟嘗君,便自己起身踽踽去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2
發表於 2010-6-23 18:02:3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節氣剛到「義氣至」,齊湣王便下詔蘇代立即出使秦國。
  出使秦國是窩冬時的謀劃,蘇代自然在心。他原本想在清明之後西行,屆時冰開雪消,一
則路上快捷,二則也與使節三月春行習俗相合,不使秦國感到突兀。蘇代沒有想到齊湣王比他
更急,竟是立催上路。齊國三十節令,縱是清明節氣,也比中原的清明早了十多日,這「義氣
至」頭上,實際還在二月初旬,正是春寒料峭路面冰封原野皚皚的時分,甭說使節,連商旅也
都極是稀少。然則齊湣王的脾性是不容違拗的,沒奈何,蘇代也只有上路了。
  雖然走得早,路上卻走得慢,一是快不了,二是不想快。蘇代很清楚,邦交斡旋的奧妙全
在於自然得體,尤其是探察對方動向,更要不著痕跡。在春寒之際急吼吼入秦,卻只說些見機
而作的話,十有八九是要難堪的。而邦交失敗了,朝野只會譴責他蘇代,誰也不會去指責齊湣
王而為他開脫。只要出了臨淄,快慢便是自己的事,這也算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吧。
於是,蘇代一路緩緩西行,到得咸陽便已經是楊柳新枝的三月初了。
  蘇代第一個想見的,便是樗里疾,第一個要見的,也是樗里疾。其所以想先見樗里疾,是
因為此人與蘇秦張儀孟嘗君都是交誼篤厚,對他蘇代也算熟悉,說起話來方便自在,不像新貴
丞相魏冉那般生硬。而這個樗里疾又恰恰是右丞相分掌秦國外事,邦交官署「行人」便由他統
轄,但凡外國使節都必須先到這裡交驗文書、排定面君日期並安頓驛館等級。如此這般,正合
了蘇代心意,一輛青銅軺車十名護衛騎士便轔轔隆隆的到了右丞相府。
  秦國素來沒有令人心煩的門吏關節,插有「齊國特使」車旗的馬隊剛一停穩,便有門吏大
步迎來:「敢問特使高名上姓?可是即刻晉見丞相?」蘇代車後書吏一報名一點頭,門吏便快
步走到門廳對著院內一聲傳呼:「齊國特使蘇代請見丞相––!」便聽呼聲迭次傳進,片刻間
便有一名黑衣官員快步迎出,在車前一拱手道:「丞相行走不便,在下職司行人,恭迎特使。
」蘇代道一聲「多謝」,便下了車帶著一名書吏跟著這個行人進了府門。
  「嘿嘿,上卿遠來,老夫卻是失禮了,請入座。」樗里疾顯然老了,陽春已暖卻還是一領
翻毛皮袍,案旁一個木炭紅亮的燎爐,黝黑的臉膛上已經有了一副花白的鬍鬚,除了那雙依舊
明亮深邃的眼睛,乍一看去,似乎眼前便是一個胡人老酋長。
  蘇代便是深深一躬:「丞相老寒腿,孟嘗君託蘇代帶來了一味海藥,或許有用。」說罷一
擺手,身後書吏便捧過一個兩尺多高的銅匣,恭敬地放到樗里疾面前的大案上。蘇代上前一摁
銅匣頂端,「噹啷!」一聲,銅匣竟變成了四張銅片攤在了案上,一個細脖大肚的陶瓶便赫然
立在了眼前。陶瓶肚上卻畫著三樣完全不相干的物事:一條五色斑斕的怪蛇,一支外形似麥卻
又開著藍色花兒的怪草,一隻醬紅色的怪異甲蟲,三物蟠曲糾纏竟是分外奪目!
  樗里疾打量笑道:「嘿嘿,孟嘗君又來折騰老夫了,這幾樣怪物便是海藥了?」
  「老丞相,此乃海上漁人部族之秘藥,叫大散寒。」蘇代饒有興致地指點著陶瓶畫,「你
看了:這種怪草叫篩,產於大河入海處的孤島,每年七月成熟,卻不能立即採割,須得漁人紮
帳守望,直到冬日枯乾方能連根拔起。漁人叫這篩草為『禹餘糧』,說是大禹治水時天寒地凍
,將穀餅凍成了石塊,人不能食,大禹命拋於河中以水化之,卻不想經河水一泡,谷餅便筋韌
可口,但咬一口,人便渾身熱汗。大片餅渣隨波漂流入海,被海浪激上小島,便生出了這種篩
草。篩草果實如麥粒,漁人又呼為『自然穀』,熱力奇佳,入藥為驅寒神品也。」
  「嘿嘿嘿,這條怪蛇呢?」樗里疾見蘇代講說得明白,也來了興致。
  「這是東瀛海蛇,色如火紅,長在冰海極寒中游食,極難捕捉。漁人遠舟入海,唯在冬日
登荒無人煙之孤島,方可偶然在海潮魚群中捕得一兩條而已。但有一蛇入舟,魚船便溫暖如春
,漁人又稱火海蛇。入藥妙用無窮也!」
  「嘿嘿,講究如此之多了?這隻帶毛甲蟲呢?」
  蘇代指點道:「這種甲蟲叫射工蟲,還有三個名字:射影、短狐、蜮。此蟲生於吳越山溪
陰濕處,性極陰寒,口成弓弩形,於丈餘之外能以寒氣射人。但中氣射,人便生出熱瘡,急需
大冰鎮敷三日,否則無以救治。此三物各一,入蘭陵果酒一罈,浸泡三冬,便成絕世大散寒。」
  樗里疾不禁喟然一歎:「此等功夫,卻是難為孟嘗君了,老夫受之有愧也。」
  「老丞相何出此言?」蘇代笑道:「孟嘗君附有一信,老丞相一看便知了。」
  樗里疾打開泥封銅管,抽出一方白絹,卻見幾行淋漓大字赫然在目:
  樗里子如晤:倏忽十年,念公如斯!昔年一知樗里子寒腿痼疾,便欲早成此藥。奈何三物
難得,又浸泡三冬,竟是耽延十年之久,以至樗里子老境唯艱,心下何安矣!蘇子入秦,邦交
大義卻與你我交誼無涉,公但心知便了。
  樗里疾揉揉眼睛笑道:「嘿嘿,此藥神奇,卻只怕是不好喝呢。」
  蘇代笑道:「此藥有射工蟲,便最是好喝。老丞相請看了。」說罷便從攤開的銅片上拿下
一隻鑲嵌的陶杯,又拔下一支鑲嵌的銅針,將陶杯口傾斜對準陶瓶大肚一黑點下,而後便用銅
針向陶瓶大肚的黑點上只一刺,只見一股紅亮的汁液便激射而出,頃刻半杯。蘇代便迅速伸掌
一拍陶瓶,紅亮汁液便驟然斷線了。蘇代捧杯笑道:「此罈有射工之氣,不可開封。每三日,
飲半杯,丞相記住了。常人幾杯便可散寒,丞相老寒腿,一罈之後若未痊癒,孟嘗君當再為設
法了。來,請丞相飲了此杯。」樗里疾悠然便是一歎:「此等天地神奇,一罈不可,便是老夫
命該如此也。何敢當再為設法?來,老夫便飲了!」
  正在此時,旁邊的行人突然一步跨前:「稟報丞相:此藥詭譎,容太醫驗過再飲不遲。」
  樗里疾哈哈大笑:「不信孟嘗君,天下信得何人也!」竟是舉起陶杯便「吱!」的一聲吸
啜個一乾二淨,向蘇代一亮杯底,「好!說公事了。行人先帶書吏去勘驗文書,上卿坐了。」
  蘇代入座拱手道:「蘇代此次出使,原是兩事:一則說一件人事,二則為齊秦舊盟新續。
兩事均非吃緊,便想先行與老丞相敘談一番了。」樗里疾卻飛快的眨了眨小眼睛,擺擺手笑道
:「邦交規矩:使節無私語,敘談個甚來?再說老夫這分掌行人,也只是個迎送而已,正事麼
,待老夫排定面君之期,你再說不遲了。」蘇代原是機敏無雙,見樗里疾不想多說,便悠然笑
道:「如此也好,我便歇息兩日,看看咸陽新氣象了。噫?老丞相頭上忒多汗水?」
  說話之間,便見樗里疾額頭大汗淋漓,黑臉漲紅,連叫:「怪煞怪煞!如何這般燠熱?搬
開燎爐!」及至搬開案旁木炭火燎爐,樗里疾猶自喊熱,竟將那領翻毛大皮袍也脫了,站起來
嘿嘿笑道:「直娘賊,開春了就是不一樣,熱得好快。噫!不對也,這膝蓋骨酸癢得甚怪––
」蘇代驀然醒悟,驚喜笑叫:「大散寒!見效了?沒錯,老丞相大喜也!」樗里疾也明白過來
,嘿嘿嘿只笑個不停:「直娘賊!田文這小子有手段!卻教老夫落個還不清的大人情。嘿嘿嘿
,忒煞怪了,這四肢百骸都軟得要酥了,酥了––」說著便是腳下一軟,竟跌坐在蘇代身邊。
蘇代興奮得滿面紅光,連喊「來人!」兩個侍女飛步而來,蘇代便是一聲吩咐:「快!抬竹榻
來,讓老丞相安臥歇息。」一時可坐可臥的竹榻抬來,樗里疾被兩名侍女扶上竹榻猶自嘿嘿笑
個不停:「直娘賊,酥軟得好快活,比田文小子當年騙老夫到那綠街熱水泡,強到天上去了!
」蘇代見樗里疾兀自嘿嘿嘟噥,竟是一片天真快活,不禁便大是感慨。
  原來,蘇代對孟嘗君託他帶來的這色小禮也沒在意,只做了說開話題的引子而已,不成想
這罈海藥竟是神奇得立見功效,如何不使他大有光彩?畢竟,樗里疾是秦國王族老臣,又是天
下智囊名士,若能使他從半死不活的僵臥中恢復如常,孟嘗君這份情意便是太大了,他這邦交
斡旋便也無形中風光了許多。
  在咸陽轉悠得一日,蘇代便接到行人知會:宣太后與丞相魏冉明日召見。
  次日清晨卯時,便有行人領著王宮車馬儀仗來接蘇代。到得王宮廣場,淡淡晨霧已經消散
,咸陽宮小屋頂的綠色大瓦在春日的陽光下一片金紅燦爛,粗玉大磚鋪成的廣場上垂柳成行,
更兼庭院草地上遍地楊柳,輕盈的柳絮便像飄飛的雪花瀰漫了宮廷,竟使這片簡樸雄峻的宮殿
有了幾份仙山飄渺的意味兒。蘇代不禁便從軺車中霍然站起油然念誦:「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飄雪飛飛,飛飛霏霏,柳絮如斯!」吟罷便是一聲讚歎,「宮柳風雪,無愧咸陽
美景也。」
  「上卿好詩才!」一陣洪亮的笑聲正從飄渺的柳絮風雪中傳來,「魏冉迎候上卿。」
  蘇代連忙下車遙遙拱手:「丞相褒獎,愧不敢當。齊使蘇代,參見丞相。」
  魏冉笑著快步迎來:「蘇子天下名士,何當如此拘泥?」走到面前便握起了蘇代的右手,
「來,你我同行!」便執手並肩進宮,竟是將迎候使節的諸多禮儀一概拋在了腦後。蘇代沒想
到進入秦宮竟是如此簡單,匆忙之下,竟是無以應對,被魏冉拉著手便匆匆大步的進了東邊一
座宮殿,直到繞過殿中一座黑色大屏,魏冉才放開蘇代,逕自向上一拱手:「稟報太后:齊國
上卿蘇代到。」蘇代醒悟,未及細看便對著中央一躬:「齊國特使,職任上卿蘇代,參見太后
。」
  「蘇代,我在這裡,你卻向何處看了?」東面傳來一陣明朗的女子笑聲。
  蘇代大窘,抬頭一看,才知中央王座是空的,只東首一張大案前坐著一位寬袍大袖的女子
,除了高高的髮髻中一支長長的碧綠玉簪,卻沒有任何珠玉珮件,竟是驚人的簡樸乾淨。然則
只是那一陣潑辣譏諷的笑聲,便令任何使節都不敢輕慢。蘇代久有閱歷,自然一眼便知,此等
不靠排場作勢的太后才真有份量,便是重新鄭重一躬,又一次報號參見。
  「蘇代,入座便了。」宣太后笑道,「秦王西行巡視,便由本后與丞相見你了。子為邦交
高手,入秦何事?但說便了。」說話間,煮茶的侍女已經給蘇代捧來了一盞熱氣騰騰的紅茶。
蘇代舉盞呷了一口,表示了對主人禮敬的謝意,便拱手笑道:「蘇代雖奉王命入秦,然卻想先
說一件使命外之事,不知太后可否允准?」宣太后尚未開口,魏冉便高聲道:「國使無私語。
既知使命之外,上卿何須再說?」宣太后卻是一擺手笑道:「使者也是人了,如何便說不得私
話?說,想說甚說甚,曉得無?」一番秦楚相雜的口語,卻是家常自然得沒有任何禮儀拘泥。
  蘇代一拱手便道:「丞相所言,原也正理。只是此事非公亦非私,雖在使命之外,卻與秦
國利害相關,故而請准而後言,無得有他也。」
  聽說與秦國利害相關,魏冉頓時目光炯炯:「如此甚好,上卿但說便了。」
  「蘇代一事不明,敢問太后。」先引開一個話頭,蘇代便悠然笑道,「甘茂奉命出使齊國
,已有半年有餘,太后見我,如何不問甘茂使命成敗?」
  「哦,甘茂呀。」宣太后目光一閃,恍然醒悟般笑道,「使者不回,便是使命未完了,何
須探問?又不是小孩童出門做耍忘記了回來,可是了?」
  「太后若做如此心胸,蘇代自是景仰,也便無話可說了。」蘇代說罷,便端起茶盞悠閒的
品啜起來。旁邊的魏冉卻是著急,一拱手急迫道:「上卿明言,甘茂究竟如何了?」蘇代卻不
說話,只是微笑品茶。宣太后情知蘇代要她開口,便輕輕笑道:「上卿想說但說便了,何須買
弄關節?」蘇代心知已是火候,放下茶盞便是一聲嘆息:「不知何故,甘茂已經向齊王請求避
難,不願再回秦國了。」宣太后笑道:「齊王卻是封了甘茂幾百里啊?」蘇代正色道:「齊秦素
來結好,齊王自是不敢輕納。目下,甘茂只是暫居客卿而已。茲事體大,卻不知太后要如何處
置?」魏冉頓時滿臉冰霜,啪地一拍長案:「叛國賊子!齊國當立即遞解與我,明正典刑!」
宣太后看了魏冉一眼道:「少安毋躁,急個甚來?」轉對蘇代笑道,「蘇子既說,必有良策,
不妨教我了。」
  蘇代笑道:「既蒙太后垂詢,自當知無不言。方今天下,名士去國者數不勝數,若以去國
之行即加叛逆大罪殺之,無異於自絕天下名士入秦之途,誠非良策也。然則甘茂曾為將相,深
知秦國要塞虛實與諸般機密,若聯結東方大國攻秦,豈非心腹大患?惟其如此,甘茂不可流於
他國。為秦國計:不若許甘茂以上卿高位,迎其回秦,而後囚禁於機密之地,似為萬全。太后
丞相以為然否?」
  「此計大妙!」魏冉拍案笑道,「我看可行。上卿果真名士良謀也。」
  「蘇代呀,」宣太后微微一笑,「甘茂與你相熟,你出此計,卻圖個甚來?」
  「一則為公,一則為私。」蘇代竟是毫不猶豫,「為齊秦之好,齊國不好容留甘茂。為私
人計,齊有甘茂,孟嘗君與我卻何以處之?」
  宣太后笑了:「這話實在,我信了。」
  魏冉也醒悟過來:「如此說來,秦國卻要報答齊國了?」
  「丞相何其直白也。」蘇代一陣大笑,「邦交來往,利害為本。齊國弔民伐罪興兵除害,
秦國若能助一臂之力,便是相得益彰也,何有報答之說?」
  「弔民伐罪?」魏冉冷冷一笑,「齊國又要吞滅誰家了?」
  蘇代正色拱手道:「太后丞相盡知:宋偃即位稱王以來,殘虐庶民,褻瀆天地,橫挑強鄰
,奪楚淮北之地三百里,奪齊五座城池,又吞滅滕國薛國,天怒人怨,天下呼之為『桀宋』。
齊國討伐此等邪惡之邦,豈非弔民伐罪?若能得秦國襄助,東西兩強之盟約便將震懾天下。此
邦國大利也,願太后丞相思之。」
  「秦國出兵,可能分得宋國一半土地?」魏冉沉著臉便是硬邦邦一句。
  蘇代笑道:「秦國助齊滅宋,齊國便助秦滅周。三川之地雖不如宋大,豐饒卻是過之。」
  「也就是說,秦國只出兵,不得地。」魏冉竟硬生生將話挑明。
  宣太后笑道:「上卿說明了便好,丞相何須如此急色了。蘇代呀,此等滅國大計,容我等
想想再說了。三日吧,我便回你。」說罷便起身逕自去了。
  「行人送上卿出宮。」魏冉吩咐一句,便也大袖一甩去了。
  此時只能客隨主便,蘇代便是微微一笑回了驛館。用完晚湯,蘇代便在驛館庭院中轉悠思
忖起來。蘇代明白,此行只是試探,既是試探,便無須一定要秦國一個明朗承諾,盡可先說開
話題讓秦國君臣去計議。儘管沒有明朗,蘇代還是敏銳覺察到了宣太后與魏冉對齊國滅宋的冷
漠,甚至隱隱地感到了一種強烈地敵對氣息。滅宋儘管是齊國數十年來的夢想,但沒有適當時
機,沒有天下大國的默許與盟約,這個夢想便很難成真。根本因由,便在於宋國是一個僅次於
七大戰國的中原王國,吞滅滕薛兩國後,宋國便成為卡在楚、魏、齊、韓之間的一片遼闊緩衝
地帶。誰但滅宋,便立即直接面對其他大國,形成對中原幾個戰國的直接威懾。且不說秦趙兩
國,便是楚、魏、韓,也不會贊同齊國獨吞宋國。正是因了這種牽制,對宋國垂涎欲滴且都有
實力滅宋的幾個大國,竟是誰也不能動手。偏是這個宋康王狂妄熱昏,竟果真以為戰國諸強對
他奈何不得,十數年間東征西戰,趁著山東六國與秦國拉鋸大戰,奪齊五城,奪楚三百里,還
吞滅了兩個小國,竟果然無人問津。於是,宋國便成了中原唯一不是戰國的大國,比另一個趁
亂稱王的中山國卻是大了許多。宋康王也是老而彌辣,竟是在八十歲的高齡上雄心勃勃,自詡
「皓首中興」,要恢復宋襄公的宏圖霸業。
  誰知如此一來,滅宋更成了一個更棘手的難題。
  齊宣王時期幾次想滅宋,都在蘇秦的堅執反對下作罷,原因便是投鼠忌器,時機不到。齊
湣王即位,以滅宋為大業根基,可蘇代與孟嘗君也是一力拖延,根本原因,也是在等待時機。
以蘇代的謀劃:齊國得首先了了與燕國的仇恨,然後以「分宋」為盟約,聯合至少四國滅宋,
方可成事。然則,秉性乖戾的齊湣王卻是一意孤行,斷然要獨吞宋國。只是因了蘇代與孟嘗君
的反覆勸諫,齊湣王才勉強贊同蘇代出使結盟,但卻有一條鐵則:只能謀取他國出兵,不得答
應他國分宋!如此盟約,卻有誰家能欣然贊同?本想以處置甘茂的謀劃換取宣太后與魏冉的支
持滅宋,誰知竟是碰了個軟釘子,宣太后顯然不悅,只是沒有公然發作罷了。
  「稟報上卿,」一個扮做文吏的隨行斥候匆匆走來低聲道,「一輛緇車接走了宋國特使。」
  「何時?接到何處去了?」蘇代頓時警覺起來。
  「大約半個時辰前。末將跟出驛館尾隨,看著緇車進了丞相府。」
  「好,繼續盯住這個宋使。但有異常,立即來報。」
  「嗨!」斥候轉身大步匆匆的去了。
  原來,宋康王對齊楚韓魏四國也是緊盯不放。二十多年來,不管中原戰國如何咒罵「桀宋
」,如何咒罵老宋偃「皓首匹夫」,老宋偃都沒有鬆了心勁兒。相反,恰恰是這種鋪天蓋地的
咒罵斥責,反倒是助長了老宋偃的雄心氣焰。在奪得齊國五城的慶功大典上,老宋偃對忠誠追
隨他的一班將領說:「本王五十三歲即位,不畏天命,不畏鬼神,唯以中興先祖霸業為重任!
普天之下,除了秦國,任誰也擋不住我大宋戰車。」眾將領便是一陣齊聲高呼:「宋王萬歲!
中興霸業!」老宋偃便是一陣哈哈大笑:「本王只一個字:打!先打到天下第八戰國再說。」
這個目標似乎近在眼前,將領們更是一片吶喊:「煌煌大宋!第八戰國!萬歲!」
  正在老宋偃與將領們秘密商議,準備對韓國發動一次滅國大戰的時候,斥候傳來了齊國要
發動三十萬大軍滅宋的消息。老宋偃再狂妄,畢竟還知道三十萬大軍的份量,沉吟一陣,便是
冷冷一笑:「誰說田地是青蛟?一條海蛇而已。老夫便來一次上兵伐謀,合縱秦國,切了這條
海蛇!」大尹華蓼立即贊同,慷慨請命出使秦國。
  老宋偃一點頭,華蓼便輕車簡從連夜奔赴咸陽。
  大尹,便是宋國的主政大臣。在春秋時期,宋國是一等諸侯大國,為了撐住殷商王族後裔
的體面,官職設置便是煌煌齊楚,六卿、四師、五司等,僅大臣職位就有四十二個。官職雖然
很多,任事卻是一團亂麻。當時天下對宋國的官職設置有個評判,說是「宋之執政,不拘一官
,卿無定職,職無定制」。幾百年下來,官職盈縮無定,大臣事權不明,便成了宋國傳統。進
入戰國以來,宋國就像洩氣的風囊般乾癟了,國中大臣官署也寥落得竟只剩下七八個了。因了
在戰國初中期宋國曾經長期依附楚國,便在官制上向楚國靠攏,六卿五師等等執政大臣竟全部
莫名其妙的沒有了,原先很不起眼的僅僅相當於中大夫的「大尹」卻成了唯一的執政官,而且
名稱也改叫了楚國的「令尹」。其餘一班將軍則隨事定名,竟是沒有任何成法。到了老宋偃奪
君稱王,文職大臣幾乎只剩下這一個大尹了。
  這個大尹,便是宋國老世族華氏的第十三代,叫做華蓼。華蓼的先祖華元、華督等,都在
宋莊公、宋景公、宋共公時期做過上卿、右師等顯赫高官,此後便是代有重臣,竟似宋國的常
青樹一般。到了老宋偃即位,這華蓼也是雄心未泯,便與一班將軍牢牢跟定了這個雄主,竟是
一心要做第八個戰國。華蓼多有奇謀,為老宋偃謀劃了一個又一個令天下目瞪口呆的驚世舉動
––射天、鞭地、稱王、攻韓、攻齊等等等等。於是,老宋偃對這個半文半武之才信任有加,
便將一應治國大權全數交付華蓼,自己只管擴軍打仗。於是,華蓼竟成了舉國唯一的一個文臣
,所有的政務都由他的大尹府料理,倒也是事半功倍效率奇高。
  以華蓼謀劃,宋國與秦國不搭界,秦國不會滅宋,宋國也不會攻打秦國,只要宋秦兩國合
縱,便是天下無敵。而合縱秦國之要,便在於結好權臣,對於目下的秦國來說,就是要結好宣
太后與丞相魏冉,給他們一些好處,秦國的力量便是宋國的力量。華蓼在宋國爛泥沼摸爬滾打
數十年,深信在這個利慾橫流的大爭之世,土地財貨的力量是無可匹敵的。
  誰知到了秦國,不說宣太后,連魏冉也見不上。丞相府的行人只撂下一句話:「丞相公務
繁忙,無暇會見特使,大人能等則等,不能等便請自便。」言下之意,竟是要驅趕他回去一般
。華蓼自然不相信這種托詞,便寫了一封泥封密件,又用重金賄賂了那個行人,託他將密件務
必交到丞相手中。大約是看在那一袋金燦燦的「商金」面上,行人總算沉著臉答應了。密件剛
剛送走,華蓼就看見插著「齊國特使蘇」的軺車駛進了驛館,便連忙閉門不出。他只打定一個
主意:會見魏冉之前,絕不能與這個精明機變的蘇代碰面。誰知剛剛關上門小憩了片刻,便有
驛丞悄無聲息的進了門,說是丞相府派緇車來接他。華蓼一聽大喜,立即翻身坐起,帶好宋康
王密信便疾步到了角門鑽進了四面垂簾的緇車。
  「大尹匆匆入秦,卻是何干了?」魏冉連一句寒暄禮讓都沒有,便黑著臉兜頭一句。
  華蓼連忙深深一躬:「丞相明鑒:宋國心意,密件中盡已明白。」
  「密件?噢,我還未及打開。」魏冉一擺手,「大尹先請入座了。」便拿起了書案上一個
泥封竹筒,撞得旁邊一個紫色皮袋嘩啷一響。華蓼心中不禁便是一沉,這分明是他送給行人的
那袋商金,如何竟到了魏冉案頭?行人不愛錢?還是魏冉太黑太狠?一時竟是想不清楚。
  魏冉已經看完了密件,悠然踱著步子道:「大尹是說,要將陶邑割給本丞相做封地了?」
  「丞相明鑒。」華蓼跨前一步,「陶邑,乃陶朱公發跡之福地,被天下商賈呼為『天下之
中』,一等一的流金淌玉之商會。華蓼以為,天下唯丞相配享此地也。」
  「也好。」魏冉淡淡一句撂過陶邑,「太后呢?大尹用何禮物說話了?」
  華蓼頓時愣怔了。天下公例:賄賂權臣只能一人,其餘關節便當由受賄之權臣打通了。如
何給丞相割了如此一塊心頭肉,這丞相竟還要宋國給太后獻禮?難道宋國還有比陶邑更豐饒的
都會麼?猛然,華蓼一瞥書案金袋,頓時恍然醒悟,這魏冉實在是太黑太狠了,小到吃下屬吏
賄金,大到獨吞陶邑,當真是天下罕見的巨貪權臣。可自己又能如何?合縱秦國的使命一旦失
敗,那個說變臉便變臉的老宋偃要找替罪羊,如何饒得了他?華蓼思忖片刻,一咬牙道:「若
得與秦國合縱,願將齊國五城獻於太后。」
  「齊國五城?是宋國奪下的那五城麼?」魏冉冷冷一笑。
  「正是。巨野澤畔,齊西五城,百里沃野!」華蓼驟然又是精神大振。
  「然則,本丞相卻如何教太后相信?」
  「這是宋王親筆書簡,請丞相呈於太后。」華蓼連忙便從大袖中捧出一支細長的銅管。
  「打開了。」魏冉一聲吩咐,旁邊的書吏便接過銅管,割開封泥掀開管蓋抽出一卷羊皮紙
雙手遞上。魏冉嘩地展開羊皮大紙,一眼瞄過便隨手丟到書案上冷冷道:「此乃宋王私筆,不
是合縱盟約,做不得數。」
  「丞相差矣!」華蓼大急,「大宋朝野皆知,宋王親筆最見效,比尋常國書有用多了。」
  魏冉罕見的呵呵笑道:「還是大宋?老宋王一紙私書便想合縱連橫,已是天下一奇。大尹
久掌國政,竟然也公行此道,更是天下大奇也。」竟是一臉的鄙夷與嘲諷。華蓼不禁滿臉漲紅
,連忙便是一躬:「丞相明鑒:宋國久不與天下來往,原是對邦交生疏了許多,該當如何?請
丞相指點便了。」魏冉又黑了臉道:「其一,要立盟約。其二,要彰誠信。」華蓼思忖道:「立
盟約好說,旬日便可辦好。這彰誠信,卻要請丞相開我茅塞了。」魏冉冷笑道:「大尹偏在要
緊處茅塞了?本丞相便明告於你:彰誠信者,大尹所許之地,得秦國先行駐軍。」
  華蓼頓時驚訝得目瞪口呆。以老宋王與他的秘商,陶邑只是吸引秦國與宋國合縱的「利市
」,若秦國果然出兵保護宋國並真的戰勝了齊國,陶邑才能交割,即便在那時,老宋王也明白
無誤地告知華蓼:只能割讓陶邑城外的土地民戶,不能割讓陶邑城這塊大利市;萬一齊國滅宋
只是虛張聲勢一場,拒絕割讓陶邑自然更是順理成章。至於獻給太后的齊國五城,本來就是華
蓼的隨機應變之辭,老宋王根本沒此打算,過後還得想方設法地抹平了此事。在華蓼想來,縱
橫策士派現世以來,戰國邦交便是爾詐我虞,蘇秦張儀等不都是憑著能言善辯風光於列國麼?
更不說張儀以割讓房陵行騙楚國,天下誰人不知了?正是有了這個想頭,華蓼才口舌一滑便許
下了獻給太后齊國五城。可他萬萬沒有料到,魏冉竟要先行在這些地面駐軍!如此一來,大宋
國豈不是未得利便先出血?若萬一齊國不打宋國了,這大片土地要得回來麼?
  「哼哼,」見華蓼愣怔,魏冉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一彰誠信,便見真假,合縱個鳥!」
粗罵一句,竟是大袖一甩向後便去。
  「丞相且慢!」華蓼連忙上前扯住了魏冉衣袖,又是深深一躬,「在下只是在想,要否稟
報宋王而後定奪?並無他意。」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3
發表於 2010-6-23 18:02:42 |只看該作者
  「豈有此理?」魏冉一抖衣袖轉過身來,「沒有老宋王授權,你這大尹卻算甚個合縱大臣
?還是回去等著做齊國俘虜,才是上策了。」說罷抬腳又要走。
  「丞相且慢。」華蓼一咬牙,「但依丞相便是。只是,在下尚有一請。」
  「說吧。」
  「一則,陶邑與齊國五城之宋軍不撤,共同駐防。二則,秦軍駐紮兵力可否有個數兒,最
好,最好以五萬為宜。否則,在下實在不好,不好對宋王回稟了。」華蓼滿臉通紅,總算是期
期艾艾地說完了。
  魏冉踱步思忖了一陣:「也罷,給大尹全個臉面,便是這般定了。」
  「謝過丞相!」華蓼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地,「在下這便回去,旬日之後帶來國書盟約,
便是宋秦一家了。」
  「大尹且慢了。」魏冉冷著臉,「邦交大事,豈能口說便是?方纔之允諾,大尹須得先行
立約。否則,我卻如何向太后稟報?」
  華蓼又吭哧了,口說容易,他見宋王還有轉圜餘地,若與魏冉當場立約,黑字落到白羊皮
上,那便是拴死了宋國,可當真教人為難。可魏冉的行事強橫敢作敢當是出了名的,看他那張
黑臉,若不立約,合縱便肯定告吹。思忖再三,華蓼斷然道:「好!便依丞相。只是立約須得
申明一款,立約之後,秦國大軍得開出函谷關,防備齊軍偷襲宋國。」
  「依你便了。」魏冉哈哈大笑,「旬日之內,大軍出關!大尹要是贊同,我還可給商丘城
外派駐五萬鐵騎,如何啊?」竟是分外地豪爽痛快。
  華蓼卻不敢再接話了,若再擅自答應秦國給都城駐軍,宋國簡直就成了秦國屬地。看著書
吏一直在大筆搖動,華蓼便來到大書案前問道:「可是方纔所議約定?」書吏拱手作答:「回稟
大尹:小吏只是錄寫丞相與大尹對答。立約,還須大尹親筆,方顯邦交誠信。」
  魏冉悠然一笑:「大尹,動手了。」
  華蓼也是無話可說,便坐到書吏為他預備好的大書案前,提起了那支銅管鵝翎筆寫了起來
。及至在羊皮紙左下手空白處寫下自己的官號名諱,魏冉便走了過來,也不說話,彎著腰便拿
過華蓼手中的銅管鵝翎筆,龍飛鳳舞地劃下了幾個大字。饒是華蓼學問廣博,竟也識不得他筆
下物事,不禁皺起了眉頭:「敢問丞相,這是秦國文字麼?」魏冉哈哈大笑道:「這是老夫自創
文字,任誰摹仿不得!秦國上下,但見此字便如同親見老夫一般,大尹放心便了。」華蓼心中
一動道:「既是盟約,便當各有一份,在下再寫一張,也請丞相大筆印記了。」卻有旁邊書吏
雙手捧過一張羊皮大紙道:「宋國一份在此,請大尹收好了。」
  華蓼接過一看,竟是書吏看著他的筆下同時謄抄的一份,連他那工整的古篆官號名諱也一
併在上,竟是分毫不差。旁邊便是鮮紅的朱文「秦國丞相之璽」大印。華蓼雙手遞向魏冉:「
敢請丞相押字了。」魏冉大袖一甩道:「大尹當真顢頇也!方才老夫說過,此字只對秦國上下
。對宋國麼,丞相大印自然便是國家名號,老夫塗鴉,豈非蛇足了?」末了竟是哈哈大笑著逕
自去了。華蓼愣怔在廳中,竟不知如何是好。旁邊書吏便是拱手笑道:「大尹安心回國便是,
丞相做事最是有擔待,旬日之內必有兵馬進入陶邑。」
  恍然醒悟間華蓼正要告辭,卻見那個行人走了進來向書吏一點頭,便將魏冉書案上的那袋
金幣提起來走了。華蓼大奇,連忙大步趕了出來,在粗大的廊柱下追上了行人,喘著粗氣問道
:「敢問行人,你又將這金幣收回來了?」行人上下打量華蓼一眼,揶揄笑道:「如何?給了人
又心疼了?」華蓼連忙擺手道:「非也非也。我只是新奇莫名,這金幣本是送給你的,何以要
交給丞相?既給了丞相,又如何能拿走?」行人瞇起眼睛冷笑道:「大尹操心不少啊。」華蓼
低聲道:「好奇而已,豈有他哉!行人若得實言相告,我便再奉上兩方老商金了。」眼見行人
嘴角便綻開了笑意:「老商金何在啊?」華蓼立即從胸前貼身皮袋中摸出兩方金幣,手指一捻
便是嗆啷一陣金聲。行人笑道:「呵,手法稔熟,顯見老於此道也。好,在下便對大尹說了:
秦國吏員不拒使臣禮金,然卻不得中飽私囊;但收禮金,須得稟報上司並經查點,而後繳於府
庫。」華蓼大是驚訝:「那你這是?」「上繳府庫啊。」行人一笑,順手一掠,華蓼的兩方老
商金便嗆啷易手,留下一串笑聲,行人卻是飄然去了。
  華蓼愣怔半日,竟是一時回不過味兒來,只覺得這秦國處處透著古怪––官員權臣不愛錢
不貪私,卻是拚命為邦國爭奪土地財貨,到頭來究竟圖個甚?嘆息一聲秦人可憐,華蓼便匆匆
回到驛館,一番收拾,竟是連夜便出了咸陽。
  ***
  五鼓雞鳴時分,蘇代接到斥候密報,竟是驚訝莫名,一時揣摩不出此中虛實。
  「華蓼進丞相府幾多時辰?」蘇代皺著眉頭問。
  「回上卿:至多一個時辰有餘。」
  「華蓼出驛館,可否有大臣送行?」
  「回上卿:華蓼一車十騎,沒有任何人送行。」
  「函谷關之內,華蓼有無停留?」
  「回上卿:末將一直跟隨華蓼到函谷關方回,未見他有片刻停留。」
  這可當真是蘇代斡旋邦交一來碰到的第一樁奇事。按照邦交常例:使節會見丞相只能確定
使命的大體意向,最終決策立約,一定得在晉見國君之後。縱然某國丞相是權臣,某國國君是
虛設,邦交大禮還是有定數的。強橫如燕國子之者,每有邦交立約,也都是燕王出面的。一個
使臣在會見丞相一個多時辰之後便匆匆離去,且沒有任何爵位對等的大臣送行,說明了什麼呢
?猛然,蘇代心中一亮––華蓼說秦不成,宋秦合縱破裂。對呀,一定是!魏冉做派強橫,一
定是想大占宋國便宜,而老宋偃則正在甚囂塵上之時,專一的橫挑強鄰,如何容得被秦國大占
利市?一個強橫霸道,一個氣焰囂張,自然是一碰便生火氣,豈有他哉!
  蘇代精神大振,天剛濛濛亮便駕著軺車轔轔入宮請見秦王。此時咸陽宮廣場已經是車馬如
梭人影流動,所有的官員都奔赴官署,準備在卯時開堂。早朝當值的內侍剛剛精神抖擻地走出
來,便遇見了蘇代手捧玉笏求見秦王,便是一聲高宣傳了進去。片刻之後,一個老內侍匆匆走
出正殿高宣:「秦王口詔:齊國上卿蘇代在東偏殿候見。」
  蘇代知道,咸陽宮正殿只是禮儀性的場所,這東偏殿才是秦王處置國務的日常處所,秦王
要在這裡召見他,便意味著秦國君臣要認真與他商討邦交大計了。想到華蓼負氣出秦,秦宋合
縱破滅,蘇代就覺得分外舒暢,他已經隱隱地有了一種預感––秦國不理睬宋國,齊王滅宋的
宏圖就要實現了。一想到這裡,蘇代的腳步就分外輕捷,雖然自己與孟嘗君反對滅宋,但若秦
國放棄了對宋國的保護,齊國在無可阻擋的情勢下一舉吞滅一個大國,又何樂而不為?再說,
此事若成,他蘇代分化秦宋合縱便是大功一件,他在齊國的地位便會大大鞏固,豈非更是天遂
人願?
  「齊國上卿蘇代進殿––!」一個尖銳細亮的聲音響徹在大廳。
  蘇代恍然抬頭,見一個黑服玉冠的年輕人正站在大書案之後微笑地打量著他,這便是在燕
國久為人質的秦王嬴稷麼?遙遙看去,這個嬴稷雖然正在即將加冠的少年尾青年頭年歲上,可
那黝黑勁健的身姿卻分明滲透出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滄桑風塵,竟是任誰也不敢將他做尋常
的弱冠少年對待。蘇代雖然久在燕國,卻是從來沒有見過嬴稷,今日竟是第一次見這個少年秦
王,心中不禁便是油然感慨:如何上天獨佑秦國,一代少年君王也是如此出色?饒是感慨良多
,蘇代也無暇品味,一個躬身大禮便道:「外臣蘇代,參見秦王。」
  「上卿黎明即起,大非齊國富貴氣象啊。」嬴稷親切地笑著。
  「人云:見賢思齊。秦人勤政,蘇代何敢放任?」
  嬴稷朗聲大笑:「秦人苦做成習,何敢勞上卿思齊了?來,上卿入座便了。」
  蘇代坐進左下手的第一張大案,略一打量,便見與秦王大案並排的左手還有一張空案,心
知那便是宣太后的位置,自己對面遙遙相對處也只有三張長案空著,可見這裡只是秦王與幾個
棟樑大臣議事的殿堂,不禁便大是欣慰,直覺今日必成大事。
  「上卿匆匆來見本王,何以見教啊?」嬴稷笑著開了頭,分明是要蘇代說話了。
  蘇代拱手笑道:「想必秦王已經知曉,齊國欲與秦國結盟,伸張天下公理,剷除桀宋。」
  「原是齊國想滅宋了。」少年秦王粲然一笑,「宋國奪齊國五城,齊王心疼了?」
  「秦王差矣!」蘇代正色道,「老宋偃射天鞭地,窮兵黷武,大行苛政,人神共憤,天下
呼為桀宋。齊國弔民伐罪,豈能以五城之恨論之?」
  「說得好聽呢!」猛然聽得大屏後一陣清亮的笑聲,便走出一個散髮長裙豐腴高挑的女子
,不是宣太后卻是誰?她瞄了蘇代一眼,便逕自坐到少年秦王旁邊的長案前笑道:「弔民伐罪
,那可是聖王大道呢。齊王不是青龍現世麼,自顧去做便了,何須一呼攏拉上他人,莫得奪了
齊國風光?」臉上竟是寫滿了嬉笑辛辣。
  蘇代何其機敏,立即拱手跟上:「太后明鑒:戰國攻伐,利害相連。況桀宋橫挑強鄰,攻
楚攻齊攻韓攻魏,竟是為所欲為而無人抑其鋒芒。惟其如此,皆因天下戰國相互牽制,全無公
理大道。今齊王攘臂舉旗,自是弔民伐罪,即或不聯秦國,亦當於楚韓魏趙聯兵,絕非市井之
徒群強欺弱,何來齊國獨佔風光?」一席話竟是義正詞嚴不容辯駁的架勢。
  「不愧蘇秦弟也。」宣太后讚歎一句便沉下了臉,「邦交根本,不在說辭。我問上卿:這
利害相連,卻是甚個說法?滅宋但能分給秦國三成土地,秦國自然出兵。不然麼,齊國大可去
攘臂舉旗,卻休來咸陽聒噪。」
  蘇代大出預料,如何這秦國與宋國翻了臉,竟還堅執要分土才能出兵?莫非是自以為蘇代
不知情而漫天要價?可是,蘇代就是不能答應他國分宋,這是齊王的嚴令。驀然之間,蘇代計
上心來,微微笑道:「太后之意蘇代明白:秦國隔岸觀火,既不保宋,亦不干預他國聯兵滅宋
。若得如此,太后大是明斷。」
  宣太后卻是咯咯笑了:「我卻看你不明白呢,竟來糊弄一個女子,說我要隔岸觀火,我說
過麼?想讓秦國閃開道,聽任齊國獨吞了這塊天下最肥的方肉?嘿嘿,上卿果然靈醒呢。」
  「太后明鑒:齊國是聯兵滅宋,何曾想獨佔宋國?」
  「蘇代啊,你就別給我施障眼法了。」宣太后揶揄的笑著,「若不想獨吞,如何一說到分
地便裝聾作啞?我問你,聯兵必分地,可是春秋以來聯兵滅國的常例?避而不談,不是想獨吞
卻是個甚來?老身不答應,便想讓我作壁上觀,聽任你等滅了宋國。可是?此等彫蟲小技,也
虧了你蘇代竟堂而皇之地在這裡賣弄!嘿嘿,還縱橫名士呢,說得出口?」
  蘇代大窘,一時竟是滿臉通紅,不禁亢聲道:「蘇代唯問太后:秦國可是明白了要自外於
中原六國,硬是要做桀宋後盾?」
  「嘻嘻,不知道。」宣太后竟頑皮得像個小女孩兒一般笑著。
  猛然,殿中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便有一個粗重的聲音撲了過來:「蘇代休得聒噪,魏
冉與你說話。」話音落點,一身黑色甲冑的魏冉便鐵塔也似的矗立在面前,「宋國已是秦國駐
軍屬國,齊國要滅宋,先過我秦軍大關再說。」
  這一來,蘇代可是驚詫莫名。宋國幾時成了秦國的屬國?還是駐軍屬地?直是滑天下之大
稽也。驀然之間,蘇代哈哈大笑:「丞相之言,未免滑稽過甚了。蘇代敢請秦王一句口詔定奪
,秦國可是與宋國結盟了?」明知少年秦王不做主,蘇代偏是要名正言順的給魏冉一個難堪,
若是缺乏邦交閱歷的秦王說出一兩句可供利用的話來,便有得機會了。
  「上卿果然精明也。」少年秦王卻是悠然一笑,「吾愛宋國,如愛新城、陽晉同也,豈有
他哉?」說罷竟是大袖一甩逕自去了。
  魏冉哈哈大笑:「蘇代啊,便宜沒佔上,快點兒回去準備滅宋了!」
  宣太后卻是冷冷一笑:「一條海蛇,竟是飛龍在天了?」說罷也逕自去了。
  蘇代大是尷尬,羞惱攻心,一句話也不說,轉身便大步出宮了。回到驛館,草草收拾,立
即出了咸陽,走到日暮時分,函谷關遙遙在望,才猛然想起還沒有向樗里疾辭行,然則事已如
此,再回咸陽豈不落人笑柄?想想一咬牙,腳下一跺:「出關!」一行車馬便轔轔隆隆出了函
谷關向東去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4
發表於 2010-6-23 18:02:4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齊湣王很有些著急了,竟日在王宮後園的大湖邊焦躁的轉悠。
  眼見已經到了四月末,「絕氣下」一過進入「中郢」,便是收種農忙時節,農忙一過便是
酷暑,這段時光都不宜大軍征戰。再刨去窩冬之期,一年中能打仗的時月也就是春秋兩季,若
春日晃過,那便只有秋季兩三個月了,對於一場滅國大戰,顯然有些太過倉促了。按照齊湣王
掐尺等寸的謀劃:蘇代出使秦國來回最多一個月,回來時正好三月初旬「始卯」,籌劃一旬便
立即發兵,趕在五月中旬的「中絕」之前,滅宋大戰便可大體告了,縱有善後小戰,也可在秋
高氣爽的八九月了結,如此便可在今年之內了了這個頭等心願。如今四月將完,這個蘇代還沒
有音信,堪堪一個用兵大好季節被白白錯過,齊湣王如何不急火攻心?
  這一日轉著轉著,齊湣王心中便是突然一亮––左右是要打仗,何不先將軍馬糧草調集齊
整,一過夏忙到「期風至」(立秋),便立即發兵滅宋。主意一定,齊湣王便立即急召丞相孟
嘗君與上將軍田軫入宮。
  兩位大臣剛剛坐定,齊湣王便急迫說了自己的謀劃,末了激奮喘息道:「滅宋大業,貴在
出其不意。目下立即著手,今秋便能一舉滅宋也!」誰知兩位大臣聽完,竟是一時默然,彷彿
不知從何說起一般。齊湣王素來簡潔快捷,說到臣子面前的事情便是必須要辦的事情,所謂君
臣共商,實際上只是個臣子受命的過場而已,如今這將相二人非但沒有慣常的「謹遵王命」的
高聲領命之辭,反倒是低頭思忖面有難色,齊湣王便是老大不高興,沉著臉便道:「滅宋大業
,兩位不以為然麼?」
  田軫猛然抬頭,拱手高聲道:「臣謹遵王命!」
  「這便是了!」倏忽之間,齊湣王便笑了,「孟嘗君呢,以為然否?」
  「臣啟我王,」孟嘗君卻是不卑不亢,「滅國事大,牽涉天下。上卿未歸,大勢不明。臣
以為我王不宜輕舉妄動。一旦三十萬大軍集結邊境,便勢成騎虎,屆時若有不測之變,便是進
退維谷,給人以可乘之機。臣望我王三思。」
  「危言聳聽。」齊湣王冷笑一聲,「但有三十萬大軍,滅宋便是牛刀殺雞,何來騎虎難下
?孟嘗君,你倒是跟著蘇秦學會了一套說辭。」說著臉色便黑了下來,旁邊田軫竟大是惶恐,
看看暴烈無常的齊湣王即將發作,竟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時,便聽宮門內侍一聲高宣:「上卿蘇代請見齊王––」
  「上卿?快,快宣!」齊湣王竟是大步走向宮門,要親自迎接蘇代。
  伴隨著內侍的宣呼,便聞齊湣王大笑著進殿,彷彿迎回了一個不世功臣,又彷彿得到了一
個天大的喜訊。孟嘗君心中卻是一動,總覺得那熟悉的腳步聲急促而沉重,那施禮寒暄的話語
似乎也沒有往日那般從容,竟是莫名其妙地一陣不安,不禁便是大皺眉頭。這片刻之間,齊湣
王已經拉著蘇代的手到了殿中,一邊親自扶蘇代入座,一邊高聲吩咐內侍上茶,竟是高興得有
些手忙腳亂起來。待蘇代剛剛飲下了一盞涼茶,齊湣王便忍不住道:「上卿啊,本王等得你好
苦也。快說說,秦國出兵幾多?」蘇代笑道:「我王莫急,此事頭緒頗多,卻須一宗一宗說來
。」齊湣王笑道:「好事多多啊,那便快說了,第一宗?」
  蘇代拱手道:「第一宗,秦國欲召回甘茂,委以上卿之職。以臣之見,甘茂為邦交之才,
對齊國有用,願我王留任甘茂,共圖大業。」
  「好說!」齊湣王一擺手,「我便任甘茂為上大夫。御史,宣甘茂進殿議事。」
  如此快捷利落,倒是大出蘇代意料,看樣子齊湣王早已經忘記了對甘茂的那點兒不滿,甘
茂倒是料得絲毫不差。倏忽之間,蘇代突然有些懊悔,覺得此事說得太早,然則一句話便將生
米煮成了熟飯,也是無可奈何了,眼看著齊王在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焦急的等待第二宗第三
宗好事,也只有振作心神說下去了:「第二宗大事,宋國與秦國結成了合縱盟約,秦國決意保
護宋國。」一言落點,齊湣王臉色便沉了下來:「如此說來,上卿是勞而無功了?」蘇代拱手
道:「我王明鑒:秦國並非堅執護宋,然卻一定要秦齊分宋才出兵,而我王卻嚴令臣不得答應
分宋。臣虛與委蛇,企圖使秦作壁上觀,不干涉齊國滅宋。然則宣太后與秦王、魏冉一意孤行
,臣實在是無可奈何也。」
  「區區兩件事,竟花得兩個月時間?」齊湣王頓時一點兒熱氣也沒有了。
  「我王明鑒:其所以遲歸,便是因為經過陶邑與巨野澤時,暗訪了旬日有餘,得知秦國已
經在陶邑與巨野澤西岸駐紮了五萬鐵騎,卻非無端耽延時日。」蘇代知道這個齊王喜怒無常,
只有將話說得明白無誤,才能免得他無端生疑。
  齊湣王在殿中慢慢地轉悠著,雖然一句話沒說,臉色卻是越來越陰沉。蘇代見孟嘗君毫無
表情的模樣,便料到他有難處,還得自己說話,於是一拱手道:「臣啟我王:為今之計,當暫
緩滅宋,候秦宋合縱瓦解時再徐徐圖之。」齊湣王猛然轉身,竟是勃然大怒直指蘇代面門吼道
:「說得出口!徐徐圖之?分明是與秦國一個聲氣,不要本王滅宋!瓦解本王霸業!」
  蘇代入世以來何曾受過如此公然斥責,當年縱是強橫如燕國子之者,對他也是禮敬有加,
加之有蘇秦名望,在列國從來都被當作邦交大師做座上賓,此時受此無端斥責,頓時大是尷尬
,突然氣血上湧,拱手亢聲道:「我王不納臣言猶可,如何能無端指責臣與秦國沆瀣聲氣?邦
交有道,使臣有節,我王如此指斥,臣卻是何以自容?」
  齊湣王竟是不理睬蘇代,啪地猛拍書案:「上將軍,你說!」
  「臣,唯以王命是從!」田軫卻是慷慨高聲毫不猶豫。
  齊湣王辭色稍緩:「孟嘗君之意如何啊?」
  孟嘗君淡淡道:「田文以為,上卿謀國老成,我王當善納其言。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非
宋國不當滅,投鼠忌器,乃情勢使然也。」
  正在此時,甘茂匆匆進殿。齊湣王劈頭便是一句:「上大夫,我欲滅宋,秦國當道,你便
說,本王該當如何?」甘茂極是機警,一瞄殿中幾人面色,便大體明白了君臣正在激烈爭執,
齊湣王當頭一句響亮的「上大夫」,分明便是要他抗衡誰個,能有誰?看臉色便知定然是蘇代
無疑。可甘茂如何能給蘇代這個恩公難堪?裝做懵懂的思忖了片刻,甘茂肅然一躬:「我王明
鑒:滅宋為小業,抗秦方為大業。以臣愚魯之見,若能借此機會,重新發動六國合縱,進攻秦
國,不失為將計就計之霸業遠圖也。」
  甘茂一言,舉座愕然!既迴避了滅宋,又將事體引上了合縱抗秦的大道,倒當真是別開生
面。眼見齊湣王眼珠連轉,陰雲竟是頃刻散去,竟是搓著手驚喜笑道:「你是說索性合縱攻秦
?上大夫果真高明也!」甘茂恭敬答道:「此乃上卿謀劃,甘茂不敢居功。」一句話便將這個
大大的功勞給了蘇代,而後依舊是恭敬惶恐,「臣聞上卿已對宣太后與秦王言明:桀宋乃天下
公憤,秦不出兵,必致六國合縱重起也。上卿未及對我王提起,臣拾人餘唾而已,但憑我王決
斷。」一番話落點,齊湣王竟是哈哈大笑:「好啊!不吃小魚吃大魚!上卿、丞相,本王重開
合縱抗秦大業,你等還有何說?」興奮之情,竟是從每個毛孔都噴發出來,且著意將蘇代提在
孟嘗君之前,顯然便是對方纔的指斥蘇代委婉致歉了。
  孟嘗君與蘇代頓時默然了。
  合縱抗秦,對於這兩人來說,都是刻骨銘心的天下大道。孟嘗君半生追隨蘇秦,為的便是
合縱抗秦。蘇代繼承兄長名望,究其實,內心圖謀也是縱橫天下。可鬼使神差,兩人竟然都沒
有轉過這個彎,卻讓甘茂出了個大大的綵頭。然則事已至此,兩人又能如何?想想畢竟也是自
己當做的大事,孟嘗君便慨然拱手道:「合縱鎖秦,為上卿與臣之畢生心願,我王若能攘臂舉
旗,臣與上卿自當一力馳驅也。」孟嘗君怕蘇代意氣用事拉不下臉面而與齊王真正鬧僵,此刻
卻是特意將蘇代拉了進來,算是替蘇代表示了贊同。
  偏是齊湣王性情古怪,盯住了蘇代笑道:「上卿啊,國事為重,不說話麼?」
  「合縱抗秦,歷來是臣之本意,自當馳驅效命。」蘇代卻是明明朗朗毫無難堪。
  「好!」齊湣王擊掌大笑,「君臣同心,合縱攻秦!丞相說,如何分頭合縱?」
  孟嘗君思忖道:「臣以為,上卿出使燕趙,上大夫出使楚國,臣入魏韓兩國,似為妥當。」
  「好!」齊湣王又是擊掌大笑,「三日之後,立即出使!約定列國三月後出兵,入秋滅秦
!本王與上將軍調集兵馬,壓向中原!」
  一場有可能君臣失和的僵局,竟是在片刻間神奇的化做了同仇敵愾,齊湣王大是興奮,連
呼「上天助我也」,立即下令大擺宴席為上卿洗塵。君臣四人開懷痛飲,備細商議了合縱攻秦
的諸多細節,竟是直到夕陽銜山方才散去。
  夜來回府,孟嘗君卻是心有不寧,直在後園大湖邊轉悠。合縱攻秦自是人心所向,以齊國
目下之六十萬大軍,比秦國兵力還強盛,只要精誠合縱打敗秦國,齊國便是天下第一霸主無疑
,假以時日,統一天下也未可知。然則,這個齊王卻始終教人忐忑難安,一驚一乍反覆無常,
論事但憑好惡,定策急功近利,大臣擢升貶黜竟是易如反掌,如此國王,卻能走得幾步之遙?
正在踽踽漫步,親信門客卻報說蘇代到了。孟嘗君二話沒說,便吩咐亭下煮茶。
  兩人月下對座,竟是相對無言。良久,蘇代喟然一歎:「田兄啊,合縱攻秦一了,我便想
辭官歸隱了。」孟嘗君不禁驚訝:「此話卻是從何說起?」蘇代又是一歎:「殷鑒不遠,在夏后
之世。君不記田忌孫臏了?」孟嘗君默然無對,良久道:「齊國氣象,我也難安,且看得一陣
再說了。」蘇代道:「此等國君,唯甘茂可事。公忠謀國,終難長久也。」孟嘗君又是一陣沉
默,末了一聲嘆息。正在此時,門客又報說甘茂前來辭行。孟嘗君大是驚訝,莫非甘茂也要辭
官離齊?忙吩咐門客:「請上大夫進來。」待甘茂入座,孟嘗君劈頭便問:「上大夫欲去何方?」
  甘茂拱手笑道:「明日入楚,合縱攻秦,豈有他哉?」
  孟嘗君釋然一笑:「上大夫勤於國事,卻是難得了。」
  「孟嘗君謬獎了。」甘茂輕輕一聲嘆息,「流落之身,不敢留戀中樞是非之地而已,何有
如此大義高風?」又轉身對蘇代一拱,「甘茂今日唐突,尚請上卿鑒諒了。」蘇代揶揄笑道:
「這是哪裡話來?上大夫解我僵局,送我一彩,何敢不識抬舉也。」甘茂悵然道:「非是茂左
右逢源,實在是此公乖戾難以侍奉,但有一言不和,便有殺身之禍。名士如上卿者,死於此公
之手,未免可惜也。茂非逞能之輩,此中苦衷,卻是難以盡述了。」蘇代心中一動,想說什麼
卻是欲言又止,終是嘆息一聲了事。
  孟嘗君卻突然哈哈大笑:「各有天命,喪氣個鳥!合縱攻秦,先轟轟烈烈一場再說,終不
能目下作鳥獸散了。」
  「還是孟嘗君!」甘茂讚歎一聲笑問,「我欲入楚,君可有叮囑之事?」
  「你不說我還真沒想起。」孟嘗君拍著石案笑了,「第一件,替我向春申君討一口吳鉤。
第二件,再將這口吳鉤贈給一個你必能遇到的奇人。」
  「此人不是楚人?」
  「自然不是。」
  「此公高名上姓?」
  孟嘗君大笑:「我只說一句:你但遇此人,便知我要送劍於他,遇與不遇,皆是天意了。」
  「妙!此等揣摩行事,卻正是甘茂所長,斷無差錯也。」甘茂竟是樂不可支。一言落點,
孟嘗君與蘇代卻是同聲大笑。
  次日清晨,一隊車騎便出了臨淄南門兼程疾進,直向楚國去了。過得兩日,孟嘗君與蘇代
的車騎大隊也隆重出行,向西進入中原。齊國的合縱攻秦戰車便隆隆啟動了。
  卻說甘茂一路兼程,旬日之間便進入了郢都。此時的楚國,卻正是無所事事而又惶惶無計
的時刻。自屈原的八萬新軍在丹陽之戰殉國,楚國便像洩氣的皮囊一般癟了下去。北上中原沒
了氣力,國政變法更是無人再提,眼看著齊國、趙國、燕國都在蓬蓬勃勃地強大,楚國竟似沒
有舵手的大船一般悠悠漂蕩,誰也不知道它要漂向哪裡?大臣們惶惶不安,幾個新銳人物常常
來找春申君問計,並時不時從流放地帶來屈原壯懷激烈的信件,要春申君敦促楚王振作,力行
變法。縱是昭雎一班老世族,也是終日謀劃要北上爭霸,恢復楚國的霸主地位。可屢次求見楚
懷王陳說,楚懷王都是笑嘻嘻一句嘟噥:「多事。太平日子多好,優哉游哉,曉得無?總想打
仗,當真木瓜了。」
  春申君與幾個新銳求見,激烈直陳秉承先王遺志,要推行二次變法。楚懷王則是不勝其煩
:「好了好了!先王變法,變出個太平來了?朝中咬成一片,整日死人打仗!如今有何不好?
朝野安樂,太平歲月,好日子過膩了?日後誰再說變法,立即貶黜三級,曉得無?」春申君挺
身抗辯,提出恢復屈原官職,楚懷王便更是煩躁:「老是屈原屈原,屈原就會惹事生非!殺張
儀,打私仗,連八萬新軍都被他賠了還不夠?用他,誰答應?亂成一團你來收拾?不辦好事,
只會添亂,就是屈原!曉得無?」
  下得殿來,春申君一聲長嘆,拔劍便要自殺。幾個新銳臣子連忙死死抱住,奪下長劍,春
申君竟是放聲大哭,當場昏倒,被抬到府中便臥病不起了。一個年輕將軍站在榻前低聲道:「
春申君,楚國要好,必除兩個人物!」春申君霍然睜開眼睛:「你說!誰?」將軍咬牙切齒道
:「一個鄭袖!一個靳尚!楚王被這兩個人妖蠱惑,連說話都變得娘娘腔了,楚國能好麼?」
春申君閉目思忖良久,便是一聲長嘆:「縱無人妖,此公又能如何?徐徐圖之了。」
  從此,楚國便果真平靜了許多,殿堂無人聒噪,邊境無有戰事,楚懷王整日忙著與鄭袖靳
尚並一班嬪妃侍女玩樂,世族大臣們忙著蠶食國田擴張封地,春申君一班新銳則氣息奄奄的閉
門不出。這個地廣人眾的南方大國在短短三五年中,竟彷彿從天下游離了出來一般。
  便在此時,甘茂來到了郢都。甘茂本是楚國下蔡名士,在楚國朝野倒是人頭活絡,但既然
有孟嘗君的託付,自然是先見春申君為上策。雖然春申君此刻仍然執掌邦交,例行拜訪也是無
可厚非。但甘茂對楚國官場風氣熟透不過,知道此刻不能讓楚國老世族認定自己是春申君一黨
,須得在行止上保持不偏不倚,便先在驛館住好,然後便大張國使旗幟來拜訪春申君。軺車駛
到府邸門口,卻見名重天下的春申君府前竟是門可羅雀。白髮蒼蒼的總管家老見威勢赫赫的齊
國特使鄭重拜訪,竟是喜出望外,鞍前馬後地倍獻慇勤,非但親自將甘茂扶下軺車,而且一溜
碎步一直將甘茂領到後園竹林一座茅亭前,正要前去稟報,卻被甘茂擺手制止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5
發表於 2010-6-23 18:03:14 |只看該作者
  茅亭外,幾個女樂師正圍坐在綠茸茸的草地上司鍾操琴,專注的奏著一曲悲愴的長歌,眼
見女樂師們臉上掛滿了淚珠,一個散髮長鬚身形消瘦的中年人迎風佇立在茅亭廊柱下,正在放
聲長歌,悲愴激越的歌聲竟是令人斷腸:
  陶陶孟夏兮 草木莽莽
  傷懷永安兮 汩徂南土
  變白為黑兮 倒上以為下
  黨人之鄙妒兮 羌不知吾所臧
  浩浩沅湘兮 分流汩兮
  修路幽拂兮 道遠忽兮
  世既莫吾知兮 人心不可謂兮
  懷情抱質兮 獨無匹兮
  文質疏內兮 眾不知吾之異彩
  伯樂既歿兮 驥將安程兮
  人生稟命兮 各有所錯兮
  知死不可讓兮 願勿愛兮
  明以告君子兮 吾將以為類兮––
  一聲響遏行雲般的長嘯,歌聲戛然而止。黃衫者竟是猛烈的捶打著廊柱憤聲長呼:「屈子
!你不能輕這樣走啊!你走了,卻讓黃歇何以自處也!」
  甘茂聽得癡迷,早已經是感慨唏噓熱淚縱橫,不禁上前便是深深一躬:「公子勿得傷悲,
屈子之心,雖憤慨傷懷,卻未必心存死志也。」
  黃衫者猛然轉身嘶聲大喊:「子乃何人?能讀懂屈原?能解得烈士情懷!」
  「修路幽拂兮,道遠乎兮!」甘茂長聲吟哦一句又是莊重一躬,「願公子參量了。」
  「你是說,屈原未必就死?」
  「詩心雖烈,猶抱希冀。楚國沒走到絕路,屈子便會等待。」
  黃衫人長嘆一聲,大袖揮淚,竟是頹然跌坐在廊柱下的石案上,良久默然,方才緩過心神
,起身便是一躬:「黃歇心志昏亂,多謝先生了。」
  「在下甘茂,不能為春申君分憂,卻是慚愧。」
  春申君大是驚訝,雙眼冒火,霍然起身:「如何?你是秦國丞相甘茂?」
  「在下事體多有曲折,這是孟嘗君親筆書簡一封,春申君看罷便知。」甘茂雖然尷尬,卻
是勉力笑著,遞上了一支泥封銅管。春申君打開抽出一卷羊皮紙展開,瀏覽一遍,竟是愣怔半
日無語,良久一聲長嘆:「噢呀,蝸居三五載,天下竟是日新月異也。屈兄呀屈兄,你可知道
,天下又要變了,又要變了!」末了竟是一聲大喊又哈哈大笑起來,「亭下設酒,為上大夫洗
塵。」
  女樂師們立即抹去淚水,笑盈盈地穿梭般忙了起來,不消片刻,酒宴便在茅亭下擺好。飲
得一爵洗塵酒,春申君便慨然拱手道:「先生有所不知,前日我的門客去探望屈原兄,屈兄託
門客帶來《懷沙》一篇,辭意痛切,如同與黃歇告別之絕筆。方才失態,卻是慚愧了。」
  甘茂肅然拱手道:「兩兄大節堅貞,壯懷激烈,甘茂感佩不已,豈敢有他也?」
  「噢呀,先生入楚,不知使命如何了?」春申君稍感輕鬆,終於切進了正題。
  甘茂便將秦國阻撓滅宋,齊國欲合縱六國抗秦除暴的諸般來由說了一遍,末了卻只恭敬一
句:「公子向為合縱棟樑,尚請教我。」春申君聽得極是專心,竟是拍案而起:「大妙也!桀宋
千夫所指,秦國助紂為虐,兩惡沆瀣,天下側目!這次合縱卻是大義凜然,各國斷不會首鼠兩
端。只是––」春申君沉吟片刻,目光大是困惑,「桀宋惡行,天下唾棄,這秦國如何能公然
袒護?莫非有不可告人之圖謀?」
  「春申君卻是多心了。」甘茂此刻卻極是自信,「張儀已去,今非昔比,秦國已無智計謀
略之士,談何圖謀?究其竟,無非篤信實力強橫霸道而已,豈有他哉?」
  「噢呀大是。」春申君恍然大笑,「張儀甘茂不在,秦國也只剩下生猛硬做了。」
  「有春申君鼎力操持,楚王定然出兵。」
  春申君卻是連連搖頭:「噢呀,也是今非昔比了。目下這楚王,當真難說也。」隨即便將
這幾年的國事爭執說了一遍,竟是搖頭嘆息毫無底氣。
  甘茂卻是笑道:「此一時,彼一時。變法與合縱本來不同,且容在下試說楚王了。」
  「好!上大夫有此心志,黃歇自當通融。」春申君說罷,轉身向侍立亭外的一個沉靜的侍
女招手,侍女上前,春申君一陣低聲吩咐,侍女便飄然去了。
  見春申君快捷,甘茂心下大安,便拱手笑道:「還有一事,敢請春申君賞光了。」
  「噢呀哪裡話來?上大夫但說了。」
  「孟嘗君有言,請在下代他向春申君討一口吳鉤,再送給一個天曉得能不能遇到的奇士。
」甘茂說著先自笑了,「此事蹊蹺,春申君斟酌了。」
  春申君聽得大笑:「噢呀,有甚蹊蹺了?孟嘗君此等事多了去,原不希奇了。」說罷起身
,「上大夫隨我來。」便領著甘茂出了茅亭,踏著石板小道,曲曲折折往竹林深處而來。走得
一陣,便見四株合抱粗的古柏圍著一座大石砌成的低矮房子,門前一方與人等高的荊山白玉,
玉身赫然鑲嵌著兩個碩大的銅字––劍廬!甘茂大體一瞄,便知這座石屋半截埋在地下,不禁
大是驚訝,這春申君有多少名劍,竟用得如此一座堅固的處所專門收藏?春申君卻沒有說話,
只回身示意甘茂別動,便對著劍廬肅然一躬,而後轉到了石屋後面。
  突然之間,甘茂只聽隆隆沉雷滾過,便見兩扇石門緩緩移開。春申君從屋後繞出笑道:「
上大夫,請了。」甘茂笑道:「此等聖地,還是客隨主家了。」春申君再不客套,說了聲「隨
我來」,便跨進了劍廬。甘茂低頭一看,腳下竟然是高達膝蓋的一道青石門檻,小心翼翼跨了
進去,迎面卻是一道高大的影壁,繞過影壁,便見一道石板階梯直通而下。奇怪的是,明是看
不見窗戶,階梯卻絕不顯幽暗。大約下得十幾級台階,便是豁然開朗,一間寬敞明亮的大廳竟
是分外清雅,白玉方磚鋪地,四面本色木板做牆,一個青石穹隆高高的懸在頭頂,一片陽光神
奇地從穹隆頂端灑下,廳中竟是乾爽異常。再看四周牆上,卻是空蕩蕩一物皆無。
  甘茂由衷讚歎道:「如此神奇處所,縱無名劍,亦是仙山洞府一般了!」
  「噢呀上大夫,沒有劍,做這洞窟耍子了?」春申君一陣大笑,沿板壁走過,啪啪啪啪連
拍牆面,便見四面牆上當當連聲,便有八個窗口霍然彈開,每個窗口都吊著一色平展展的絲簾
。春申君撩起離甘茂最近的一方絲簾:「噢呀上大夫,看看此劍如何了?」
  甘茂一打量,便見這個「窗口」足足有六尺見方,紅氈鋪底,黑玉做架,一口銅銹班駁的
古劍便橫展在眼前。甘茂不通劍器,一陣端詳,卻是看不出這口兩尺多的古劍有何名貴,便拱
手笑道:「在下孤陋寡聞,春申君卻是費心了。左右一口吳鉤了事,有甚差別?」春申君笑道
:「噢呀,那是你了。孟嘗君說要贈給奇士,此公便必是此道中人,黃歇豈能讓他寒磣了?」
甘茂笑道:「春申君劍器名家,我聽你便了。」春申君連連搖頭:「噢呀不敢當,要說劍器鑒賞
,孟嘗君卻是無出其右也。」甘茂驚訝了:「如此說來,孟嘗君也當有名劍收藏,卻如何向你
來討了?」春申君又是一陣大笑:「噢呀上大夫,豪俠如孟嘗君者,能藏得何物?我這幾口劍
啊,過幾年也要被他討光了去呢。」甘茂不禁笑道:「原是春申君豪俠第一,送寶假手不留名
,卻比孟嘗君贈人結情要高了一層。」春申君竟頓時愣怔,卻突然大笑起來:「噢呀呀,上大
夫說得好!為黃歇正名也!」甘茂困惑搖頭:「公子此言,我卻是不明就裡。」春申君臉上的
笑容竟是孩童般天真明亮:「噢呀呀,孟嘗君信陵君平原君,那三個劍癡都說我黃歇小氣呢。
上大夫一言喚醒夢中人,我黃歇小氣麼?豪俠第一了!」說罷大笑良久,竟是軟在了地上猶自
咯咯笑個不停。甘茂素來機警冷靜,不防一句無心之言卻解開了春申君心中一個老疙瘩,看春
申君那快活模樣,也不禁大樂,生平第一次竟笑得彎腰打跌起來。
  笑得良久,春申君打開東面「窗口」的絲簾,雙手捧下一口半月形吳鉤:「噢呀上大夫,
這口吳鉤包你交差便了。」甘茂接過道:「自是如此,出自春申君劍廬,絕是上品了。」春申
君笑道:「上大夫正名有功,黃歇今日也送你一口名劍了。」甘茂連忙正色一躬:「寶劍贈於烈
士。甘茂不通此道,萬萬不敢污了名器。春申君但有此心,府中短劍任送我一口防身便了。」
春申君思忖片刻道:「噢呀也好,名器在身,不通劍道也是禍害了。好,上去送你一口短劍便
了。」
  兩人出得劍廬回到茅亭,春申君便對守候的侍女一陣吩咐。片刻之間,侍女便捧來一個銅
匣,春申君打開推到甘茂面前:「看看趁手與否了?」甘茂一看,銅匣中卻是一支匕首,一沾
手竟是森森一股涼氣!劍身堪堪六寸,連同劍格當在九寸左右,握住劍格,竟是分外趁手;棕
色皮套極是精緻,古銅劍格上還鑲嵌了一顆碧綠的寶石。抽開皮鞘,便見一星青光幽幽流淌,
短短劍身竟如同鏡面一般。
  「如此名器,不敢承受了。」甘茂倒是真心的推卻了。
  「噢呀哪裡話來?」春申君皺起了眉頭,「這可是我這裡最尋常的匕首了,用得而已。若
再推辭,便是客套了。」
  甘茂自然知道四大公子為人,但說客套,便是指你虛應故事了,便起身肅然一躬:「如此
謝過春申君了。」
  春申君笑道:「噢呀客套了,來!酒!」
  飲得幾爵,便見原先那個侍女匆匆走回,在春申君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春申君轉身對甘茂
笑道:「上大夫,明日午時末刻時分,你進殿求見楚王便了,我卻不陪了。」
  「好!甘茂便打這個頭陣了。說不下,春申君再上了。」
  「說不下?」春申君驟然大笑起來,「說不下,這合縱攻秦也就完了,黃歇是沒奈何也。
」笑聲中竟是一片淒涼。一言落點,甘茂心中便是一沉,如此說來,春申君這個後援竟是早已
對楚王絕望了?能否說動楚王,就在自己一人身上了?甘茂畢竟不是蘇秦張儀,對這種長策說
君從來沒有過身體力行,如今首次為齊國出使,便是背水而戰,心中頓時忐忑不安起來。
  次日清晨,太陽還沒有上山,甘茂便在驛館庭院中漫步了。
  這是他多年在宮廷做長史的習慣,往往是四更天便要離榻梳洗,然後便要派定一連串的瑣
碎事務:要謄刻的文書、要立即呈送國君的緊急公文、要迎送的外國使節等等等等,還要同時
回答前來請命的宮廷護衛、內侍總管等諸般事宜,尤其要為國君安排好所有的國務會見與細節
瑣務。總而言之,長史這個官職實際上便是個王室事務總管,最是累人,若沒有起早睡晚要緊
處還得連軸轉的功夫,十有八九都做不好。甘茂卻恰恰天生便是做這種官兒的材料,精力過人
,學問駁雜,機敏冷靜,記憶力非凡,縱是千頭萬緒的瑣碎事情也能在極短時間裡處置得井井
有條,更兼善於揣摩上意,往往能在國君尷尬時巧妙轉圜,於是便顯得玲瓏活絡,路路得通,
無所不能,將長史這個中樞大臣做得有聲有色。否則,秦武王也不會視為肱骨,一舉將丞相上
將軍兩大權力壓在他一個人身上。可也奇怪,甘茂一做丞相上將軍便是捉襟見肘,事事不逮,
竟成了他最是難堪的一段歲月。軍前打仗,每每被一班軍中大將問得張口結舌。朝中議政,更
是無法在一班能臣面前總攬全局,經常是被樗里疾、魏冉等牽著鼻子走。秦武王驟然暴死,他
是受命安定局勢的唯一大臣,任誰也會借此坐大,至少是權力更加鞏固。獨甘茂例外,竟偏偏
在朝局安定後被剔除出權力場而做了流亡臣?
  雖是彷徨無計,甘茂還是回到書房準備了一番,成與不成便看天意了。
  看看日色過午,甘茂便上了軺車向王宮轔轔而來。到得宮門,卻見車馬場冷清寥落,顯然
沒有官員在此時入宮。甘茂下得軺車,不經意間卻見一匹高大雄駿的胡馬拴在車馬場粗大的石
樁上,毛色閃亮透濕,不斷的喘息噴鼻,顯見是有人長途奔馳而來。甘茂心中一動,莫非是齊
國有變,斥候緊急稟報來了?想到此處,不禁腳下匆匆,上了十六級玉階便向宮門老內侍遞上
國書請見楚王。
  「楚王已知特使入宮,請了。」老內侍說罷轉身便是一聲宣呼,「齊國特使甘茂晉見––」
  看來春申君安排無差。甘茂精神一振,便大步進了宮殿。過了迎面大屏,便見高階王座前
站著一位黃衫玉冠中年人,白胖無鬚,正在轉悠著聽台階下一人說話。再看廳中,也同樣站著
一個滿面風塵之色的偉岸人物,紫紅斗篷,手持長劍,連鬢絡腮大鬍鬚竟是看不出年齡。一個
說得慷慨,一個聽得專心,兩人竟都沒有注意到甘茂進殿。
  「聽義士之言,桀宋無道,這秦國竟是助紂為虐了?」黃衫白胖人的口吻很是矜持。
  「楚王明鑒。」紫紅斗篷者慨然拱手,「桀宋已是鬼神不齒,天怒人怨。普天之下,唯秦
國與桀宋沆瀣一氣,圖謀以邪惡強力滅絕中原正道。當此之時,齊王合縱六國,誅滅暴秦,正
是應天順時。楚國若聯兵北上,天下一鼓可定也!」
  楚懷王擺擺手:「我不管許多,儂只說了,聯兵攻秦給楚國何等好處?曉得無?」
  「好處可是大去了。」紫紅斗篷者悠然笑了,「一則,楚國可恢復中原霸業,楚王可成弘
揚先王大志的中興英主。二則,淮北入楚,秦國商於六百里並武關、丹陽、崤山東南一併歸楚
,拓地千餘里,楚國豈非大大利市了?」
  「儂說此話,不作數了。這要齊王說話,曉得無?」楚懷王精明的笑著,白胖圓潤的臉上
瀰漫出無限的滿足與自信。
  「楚王果真神明無邊。」紫紅斗篷者哈哈大笑著頌揚了一句,「齊王特使便在殿中,楚王
不妨以國書為斷了。」
  「是麼?」楚懷王轉身便是高聲大氣,「齊王特使何在?」
  甘茂使勁兒止住了笑意,上前幾步躬身高聲道:「齊王特使甘茂,參見楚王!」
  楚懷王當真驚訝了:「神奇神奇!天意天意!如何這齊王特使說到便到了?」驚訝之餘便
立即綻開了笑臉,「特使請入座。你有齊王國書了?」
  「有。」甘茂驟然悟到了說君竅門一般,立即心思頓開,捧出國書高聲回答,「此乃齊王
親筆手書,許楚國分秦八百里土地財貨也。」
  「噢?好好好,還蓋著王印,看來不假的了。」楚懷王接過國書一陣打量,「曉得無?那
個張儀,當日許我六百里商於之地,就是因了沒有王印國書,本王才吃了個大虧。這次有王印
了,我就放心了。曉得無?要不她又說我木瓜了。」兀自嘟噥一陣,抬頭問甘茂,「齊王之意
,要我出兵幾何了?」
  「十萬足矣!」甘茂也是高聲大氣,直覺自己也神道兮兮了。
  「齊國呢?齊國出兵幾多了?」楚懷王很是警覺。
  「齊國出兵二十萬,分地與列國等同!」甘茂又是高聲大氣。
  「如此說來,這齊王卻圖個甚來?沒利市,曉得無?」
  此刻,甘茂已經對說服此等君王揣摩透亮,知道若以長策大謀對之,無異於對牛彈琴,只
須瞄著那些對方感興趣的紐結,一本正經地去說便是大道,底氣一定,不禁便是拱手慷慨道:
「齊王之利,便是與楚王攜手,共圖中原霸業!楚國得到千里之地後,齊國再滅宋。究其竟,
定然使楚國利市落到實處啦。」甘茂也帶上了些許楚音,顯得親和得一家人一般。
  楚懷王頻頻點頭,末了笑道:「還有一件,你等不能在郢都鼓噪變法,曉得無?要不呢,
這兵就出不得了,曉得無?」
  「曉得!」紫紅斗篷者與甘茂竟是同聲相應。
  紫紅斗篷者又道:「啟稟楚王:齊國星相名家甘德預言:楚有將星在世,若得此人領兵合
縱,大業可成。不知楚王曉得無?」
  楚懷王又一次驚訝了:「是麼是麼?楚有將星?應在何處?卻是誰啦?」
  「甘德云:此人乃將兵之才,卻是身居高位,久曠無用,願楚王神目明察。」
  楚懷王轉悠著兀自嘟噥:「身居高位,久曠無用?那便是春申君啦。春申君麼,整日聒噪
變法,只怕他是心無二用啦,想想,想想,不能做木瓜啦。」
  「楚王神明。」紫紅斗篷者正色拱手,「若是此人,在下有一法可治。」
  「噢?快說了,本王也是想治治他了,曉得無?」
  「此人念叨變法日久,便成癡心瘋癲症,實則並非真要變法,無所事事而已。若讓他帶兵
攻秦,便上合天心,發了將星之才,也自然克了他變法瘋癲。若行此計,國中便無人聒噪變法
。」紫紅斗篷者竟是振振有辭。甘茂拚命咬住牙關,才沒有笑出聲來。
  楚懷王驚喜點頭:「噢!倒真是一法啦。本王想想,楚國有名將,利市可大啦,好好好!
」一連說了三個好,便是大袖一甩,「本王不是木瓜,該進後宮啦。」便逕自去了。
  紫紅斗篷者還分明憋著笑意,卻沒有理睬甘茂,轉身大步便走。甘茂快步趕出,在車馬場
邊遙遙拱手:「千里駒魯仲連,何其匆匆如此也?」
  紫紅斗篷者回身拱手道:「足下使命已成,該當回程了。告辭!」
  「且慢。」甘茂高聲道,「魯仲連國士無雙,在下先表成全使命之謝意。另者,在下尚受
人之託,為國士帶來一件禮品相贈。」
  「得罪。在下從來不受禮品。」紫紅斗篷者竟是冷若冰霜。
  甘茂笑道:「如此說來,孟嘗君有眼無珠,在下卻是多事了。」說罷回身便走。
  「先生且慢。」紫紅斗篷者拱手一禮,「先生果是受孟嘗君之託了?」
  「然也。」
  「恕魯仲連唐突。敢請先生交付與我便了。」
  甘茂拱手道:「請國士移步,隨我到驛館便了。」
  「先生但上車先行,在下隨後便到。」魯仲連一拱手,便大步走向那匹神駿胡馬。
  甘茂本是敬佩這位不期而遇的名士,想邀他同車前往,如今見這位齊國才俊竟是不屑與自
己同車共道,便嘆息一聲登車去了。到得驛館門口,果見魯仲連快馬從對面另一條道飛來,甘
茂思忖也不能強求,便先自進得驛館捧出了那口吳鉤遞上:「此劍乃孟嘗君特意相贈,請國士
收好。」魯仲連接過吳鉤一打量,竟大為驚訝:「先生識得此劍否?」甘茂搖頭笑道:「在下不
通劍道,唯盡人事而已。」魯仲連目光炯炯的盯住了甘茂:「百年之前,此劍從越國流落於楚
國王室。若是孟嘗君託先生向楚王討得,相送在下,便是與國無益,恕難受命。」甘茂不禁笑
道:「你這說法卻是奇了。縱是楚王之劍,如何便與國無益了?」魯仲連神色肅然道:「楚吳越
三國王室,歷來多有劍癡。一件名器流落,王族便視為國寶之恨,流入齊國便是楚齊之仇。魯
仲連如何能以一己之好惡使邦交成仇?此劍尚請先生收回,妥為奉還王室。魯仲連告辭。」將
劍器往甘茂手上一搭,轉身便走。
  「國士且慢!」甘茂肅然拱手,「在下敬佩國士氣節。實言相告:此劍確實不是王室得來
,而是孟嘗君託在下從春申君手中求得。孟嘗君有言:寶劍贈於烈士。唯君堪配此名器,推脫
過甚,豈非造作了。」
  魯仲連突然一陣大笑:「既是春申君之物,我便受了。」從甘茂手中接過吳鉤,竟是一句
道謝也沒有,轉身便翻身上馬去了。
  甘茂一陣悵然,便回到驛館,休憩片刻用過晚餐,便向春申君府邸來了。到得書房,卻見
春申君踱步沉思,長案上竟赫然放著那口吳鉤。甘茂驚訝道:「這個魯仲連忒般死板?一具劍
器也做得如此較真了?」春申君回身笑道:「噢呀上大夫,魯仲連便是這般品性,高潔如白雲
,志節如松柏了。否則呀,如何孟嘗君要拐這個彎子了?然則,也是他說得對了。」甘茂不以
為然的笑道:「志節高者,往往少機變,他能有甚個謀劃來?」春申君大搖其頭:「噢呀,上大
夫差矣!魯仲連之機變謀略,你我無法望其項背了。他要我將此劍歸還楚王,表我無為心志,
我便是合縱上將軍了。上大夫以為然否?」
  甘茂原是為此事而來,思忖片刻不禁笑道:「好!我看楚王氣象,也只有此等方法有用。」
  「噢呀,英雄所見略同,那便是如此這般了。」春申君大為高興。
  三日後,楚懷王在大殿正式召見甘茂,當殿回覆齊王國書:發兵十萬,合縱攻秦。楚懷王
換了個人一般,竟是精神振作,慷慨激昂地大說了一番中興霸業向秦國復仇的雄心壯志,當殿
授春申君合縱上將軍兵符印信,並親自發令:旬日後立即發兵北上。
  甘茂大喜,立即兼程回齊。此時孟嘗君與蘇代也先後歸來,帶回了令人振奮的消息:魏趙
韓同仇敵愾,三國各出兵八萬,旬日後會兵伊闕。只有燕國藉口國窮兵少,只答應派出兩萬人
馬,還沒有說定確切日期,蘇代覺得很是慚愧。
  「燕國大膽!」齊湣王大為震怒,當場便拍案吼叫,「要他何用?攻秦勝了,接著便是燕
國!」那氣勢分明便已經是天下霸主了。
  殿中幾位大臣卻是無人應和,孟嘗君便道:「我王還是先定策攻秦為上。」
  「好,燕國回頭再說。」齊湣王當殿下令,「田軫為滅秦上將軍,率三十萬大軍會兵伊闕
!孟嘗君率上卿、上大夫等,總司糧草輜重!本王坐鎮巨野守邊!」
  「臣等遵命!」殿中轟然齊應,竟是分外激昂。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6
發表於 2010-6-23 18:03:1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鏖兵中原

【第一節】

  夏尾秋頭的七月末,河外的廣袤原野上開始晝夜過兵了。
  騎兵、戰車、重甲步兵成方成陣的從剛剛收穫過的田野隆隆推進,滿載輜重糧草的牛車則
從所有的官修大道與田間小道吱吱呀呀的碾了過來,不計其數的斥候游騎卻是流星般的穿梭在
原野色塊之間。煙塵瀰漫,旌旗招展,戰馬嘶鳴,號角呼應,方圓四五百里的地面上日夜滾動
著隆隆沉雷,日夜飄散著嗆人的土腥味兒。旬日之間,三川原野上便紮起了連綿不斷的各色軍
營。這軍營堪稱史無前例的遼闊,從最西面的澠池要塞到最東面的虎牢關,從最北面的大河到
最南面的汝水,東西三百餘里,南北四百餘里,舉凡隘口要塞山水形勝等兵家必爭之地,都駐
紮了大片軍營。
  一出函谷關,但見遍野旌旗營帳層層疊疊,尋常軍馬便是插翅也難飛過。
  說起來也是難以置信,山東六國這次竟是罕見的齊整利落。從齊國聯絡開始到大軍雲集,
竟然也就是一個夏天。更有不同的是,此次出兵,各國非但都是精兵,且數量比第一次多了許
多:齊國主力,鐵騎十萬,步卒二十萬,共三十萬大軍,連帶輜重牛車的老兵民伕,少說也在
五十萬左右;楚國十萬,戰車兩百輛兩萬餘人,騎兵兩萬,步兵六萬,連帶輜重牛馬車人,當
在十五六萬;魏趙韓三國各八萬精兵,都是步騎各半,連帶輜重運輸,便在四十萬人左右。只
有燕國例外,出了兩萬步兵,還是自帶軍糧,沒有輜重牛車。如此一來,這六國軍兵的總數竟
是一百多萬,僅僅作戰兵力便是六十六萬。
  其所以各國都有輜重車隊,是基於第一次聯兵攻秦的教訓,魏國拒絕了事先支付糧草而在
戰後償還這種辦法,非但不從敖倉出糧,而且也拒絕了齊國提出的各國出金從敖倉買糧的辦法
。魏襄王直對孟嘗君皺眉頭:「那次戰敗,敖倉被毀,盟邦誰個還我糧來?先付不行!買糧也
不行!一有糧荒,那些金餅能吃能喝了?有糧草便打仗,沒糧草啊,本王看就趁早別打這個算
盤。」如此一來,這各國的牛車民伕便都是十來萬,聲勢當真驚人。
  自帶糧草還如此利落,最根本的原因,便是各國都不約而同的覺得這次攻秦的時機絕佳。
且不說秦國主少國疑、外臣外戚當道、甘茂出走、老臣凋零這些朝局動盪,便以打仗而言,秦
國只有二十萬新軍,戰法神出鬼沒的名將司馬錯被迫出走,那個鬼魅般折騰六國的張儀也被迫
隱退了,沒有名將名相,秦國二十萬兵力算個甚來?如此時機,當真是千載難逢!縱然不能滅
秦而瓜分之,只要將這個虎狼之國驅趕回西陲河谷草原,便是只分了關中沃野、千里河西與商
於兩郡,誰不認為是天下最大的利市?
  如此一來,這次出兵攻秦便分外的順當,竟是爭相向最靠近函谷關的要塞駐紮,爭做前敵
大軍,倒是教聯軍主將田軫大費了一番心思。按照田軫會同孟嘗君、春申君的謀劃,此次六國
大軍仍然以大伓山虎牢關為大本營四面集結,雖然距函谷關三百餘里,但卻有利於大軍展開推
進。但是與各國主將一通氣,竟是沒有一家贊同,都說陣勢過分靠後,不是決戰氣勢。尤其是
魏國大將新垣衍與韓國大將申差最為激烈,堅執主張直接推進到函谷關外紮營,「滅秦志氣,
揚我軍威!」趙國大將司馬尚也赳赳高聲:「秦國兵微將寡,此時不進,更待何時?汝等畏縮
,我趙軍便進駐澠池!」
  一片激昂慷慨,孟嘗君與春申君也是無奈,便由著本來就無甚主見的田軫與魏趙韓三國大
將在吵吵嚷嚷中重新分派了駐紮序列:趙國八萬大軍任前軍,駐紮澠池,距函谷關僅有三十餘
里;魏韓兩國十六萬大軍任後軍接應,駐紮洛陽郊野的伊闕山口,距前軍百里之遙;齊軍楚軍
燕軍共四十二萬,任中軍主力,駐紮在宜陽城外的洛水北岸原野,距前軍三十餘里,距後軍不
到五十里。
  這一番分派,從大軍態勢看,無疑對函谷關形成了三面包圍:趙軍正面對敵,齊楚主力展
開於東南,恰好嚴嚴實實地兜住了秦軍從崤山東出的通道,魏韓後軍便在正西,實際上便是第
二波猛攻與包抄秦軍的主力。因為伊闕通往函谷關幾乎便是一馬平川,魏韓兩軍熟悉地形,又
有主力鐵騎參戰,放馬一個衝鋒便可直抵澠池戰場。而齊楚兩軍的宜陽駐地卻是一片山原,騎
兵馳騁便減了速度,卻是似近實遠。這也是魏韓兩軍甘做後軍的實際原因。
  作為滅秦主力,齊楚兩軍本是中軍。所謂中軍,便是正面作戰的中堅力量,駐紮位置亦當
在中間位置,便於策應。然則這一次卻是非同尋常,齊楚燕三軍共四十二萬中軍主力,卻駐紮
在了最拖後的宜陽。原來孟嘗君與春申君卻是另一種想法:與秦軍開戰,不能輕敵冒進,須得
穩紮穩打,以強大穩固的防守先行耗掉其銳氣,而後一鼓圍殲!兩軍會合後,孟嘗君便說了自
己的憂慮:「春申君啊,聯軍打仗,最怕各軍裹足不前。第一次攻秦,若都像燕國子之那般勇
邁,何至於一敗塗地?這次,我便學學張儀,來個自領前軍。」春申君卻是哈哈大笑:「噢呀
田兄,那田軫縱是聽你話,我也不能讓你這坐鎮丞相喊殺衝鋒了。說不得,還是我黃歇自請前
軍了。」孟嘗君笑道:「你那幾百輛老戰車,當得秦軍鐵騎一個回合?」春申君卻是一臉肅然
:「我要學屈原兄,這次來個壯士斷腕!」慷慨一句卻又喟然一歎,「左右啊,這上將軍也就
一回了,不能讓這些將軍笑話了我等!」
  誰知一會諸將,竟是人人激昂爭做前軍,大出意料之外,孟嘗君便與春申君便大為放心,
自然不再堅執要齊楚兩軍做前軍,可是也只能遷就了各軍大將的猛攻主張,無何奈何地贊同了
他們前出澠池、伊闕,將穩定全局的重擔便攬在了齊楚兩軍身上。
  次序派定,各軍便迅速開進了駐地。各國軍營內殺氣騰騰,但有操練,便有「誅滅暴秦!
復仇奪地!」的激昂呼聲響徹原野。兵有鬥志,將有戰心,六國聯軍第一次出現了上下同欲紛
紛請戰的場面。尤其是趙魏韓二十多員戰將,旬日之內,竟是五次到中軍大帳請戰,要立即猛
攻函谷關,滅此朝食!
  這連綿不斷的大軍營盤,山呼海嘯般的氣勢,且不說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陣仗的洛陽國人目
瞪口呆,便是對大軍征戰司空見慣的魏國人與韓國人也驚訝乍舌了。正在秋收剛剛結束之際,
居住郊野的農人們便成群結隊的聚集在山原梁壑上,觀看大軍操練,竟日嘖嘖驚歎。大梁、新
鄭、洛陽三大都城的們商賈們更是振奮不已,立即出動牛車馱隊,將兵士需要的各種物事運到
軍營外低價熱賣,一則賺了利市,二則落了個甩賣勞軍的美名。聯軍士氣正高,將領們對商賈
的勞軍義賣便是大喜過望,對軍營管束自然就是網開一面,特許軍兵出營買賣。將官兵士們最
是高興,非但低價買回了凱旋班師之日想送給心愛女人的絲巾玉珮,也高價賣出了平時難以出
手的搶掠來的細軟之物,商賈們笑意盈盈,將士們呼喝連聲,竟是人人不亦樂乎。充斥原野軍
營的是激昂殺聲,與這買賣大市的歡聲笑語,竟是融會成了一道奇特的軍營景觀。
  人們都說,這是一場曠古大戰,暴秦這一回是注定要滅亡了。
  三皇五帝以來,誰個見過如此用兵聲勢?夏商周三代大軍交戰,尋常老百姓想看熱鬧也難
找見地方。因了雙方軍隊加起來,最多也沒有超過二十餘萬的,但凡一個要塞隘口或都城郊野
,便是雙方的戰場了。周武王滅商的牧野大戰,是三代規模最大的兵爭,周軍兵車三百輛、虎
賁三千人、步兵四萬五千人,殷紂大軍也只有十七萬人,雙方兵力合起來,也才二十萬出頭。
進入春秋爭霸戰,最大的城濮之戰,晉國三軍總共也才一千多輛兵車五六萬人之多,楚軍也不
過兩千多輛兵車十萬人左右。進入戰國之世,最大的用兵便是蘇秦初次合縱後的聯兵攻秦,那
時是四十餘萬大軍,已經到了人們聞所未聞的地步。而今,這一望無際的幾百里軍營,竟是比
上一次氣勢更大。
  人們惶恐興奮地奔走相告:「六國大軍至少百萬,滅秦板上釘釘!」這種口風隨著農人們
的嘖嘖驚歎,隨著奔走天下的商旅們的口舌流淌,隨著快馬斥候的流星快報,便滲透了宮殿都
市與鄉野山村,一時竟是天下震動。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7
發表於 2010-6-23 18:03: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消息傳到咸陽,這座關西大都第一次躁動恐慌起來了。
  躁動是從尚商坊瀰漫開來的。在六國商賈中,中原百萬大軍壓向函谷關所引起的震動,與
老秦人的震動不可同日而語。消息一傳開,山東商賈們幾乎眾口一詞的說:「這下秦國真要完
了!」聚集在各老白氏渭風古寓裡的巨商大賈們立即徹夜會商,秦國將如何對待山東商人?我
等是走是留?說來說去,莫衷一是,楚國大商猗頓家族的總掌事猗茅拍案激昂道:「秦國滅亡
,便在眼前!秦人久處西陲,殺戮掠奪成性,猶比戎狄過之!自知滅國在即,秦人必將要大掠
我六國商賈,以做遠遁大漠之準備。猗茅料定:旬日之內,秦軍便會突然封鎖國界,並將我等
財貨強行抄沒!為今之計,只有一個字:走!立即便走!便是這句話,信不信由得爾等!我這
便回去收拾,天亮便離開咸陽!」說完拔腳便走,眾人竟是一片愣怔。
  愣怔片刻,巨商大賈們竟是「哄嗡!」一聲猛醒過來!對呀,危邦不可居,此時不走,更
待何時?要真讓猗茅說準了,幾代辛苦積累的財富甚至身家性命,豈不都要付之東流?思念之
下,便是腳步匆匆離去。頃刻之間,便聞長街車聲轔轔,關閉店舖、盤點貨物、僱傭車輛,整
個尚商坊立即緊張起來。一夜之間,咸陽的車馬價錢猛漲了十幾倍!許多居住在國人區的老秦
人,也被山東商賈們夤夜請來做力伕,一個時辰便付一金,老秦人第一次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這些山東商人們瘋了麼?好好的錢不賺,跑個甚來?更有一奇,山東商賈們緊急出手豪宅、
店舖、酒肆等一應搬不走的物事,一夜之間,一座六進府邸竟跌到了十金的谷底價!饒是如此
,秦國商人也不敢買,工匠市井之民更是不敢買。如此一來,急得山東商賈們越發認定秦國就
要動手了,這些老秦人如何敢與官府爭奪?心頭滴血也沒有辦法,只好紛紛求人看管,心中卻
只存了個全當被劫了的念頭。一時間人聲鼎沸燈火煌煌,車馬如流,竟塞滿了通往咸陽四門的
長街大道,最是繁華富庶的半個咸陽頓時大亂了起來。
  尚商坊是咸陽的財富中樞,這一番天地翻覆的大折騰,立即驚動了新任涇陽君兼領咸陽令
嬴顯,夤夜飛馬來到丞相府緊急稟報。魏冉一聽大急,便要立即封閉咸陽四門。嬴顯卻是沉吟
道:「茲事體大,還是稟報太后定奪為好。」魏冉恍然醒悟:「言之有理,立即進宮。」二話不
說,立即出門上馬,兩騎便向王宮飛馳而來。
  東偏殿大書房裡,宣太后正在與秦昭王論說六國大軍陳兵函谷關的險情,要年輕的國王兒
子拿個主意出來。這便是宣太后,雖然秉持國政,卻是每逢大事都要這個最終將親政的兒子先
說話,彷彿她自己並沒有主見一般。秦昭王寡言多思,卻只一個字:「打!」「打容易。」宣
太后皺起了眉頭,「如何打法?誰個為將?誰個輜重?發兵多少?成算幾何?想過麼?」秦昭
王搖搖頭:「個算謀劃,要與大臣將軍商議再定。我只知老秦人一句老話:赳赳老秦,共赴國
難。」宣太后笑了:「有個與大臣共商的計較,有老秦人骨氣,這便是正主意了。」
  猛然,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幾乎同時傳來一聲內侍長宣:「丞相涇陽君緊急晉見!」
  宣太后霍然站起:「快請他們進來。」
  及至二人大步匆匆進來,涇陽君將事由一說,宣太后便問魏冉:「你是丞相,可有個主意
?」魏冉一路思忖,已經有了主張,立即便是一拱手:「臣以為:山東商旅大舉入秦,乃兩代
變法之大功,絕不能毀於一旦。為今之計,只有強留:立即飛檄封鎖函谷關,出得咸陽的商旅
車隊全數追回,派兵看管;待大戰結束後,國府可給一定賠償,山東商賈自然安定。我只一句
話:一定要留住外商!請君上太后定奪。」
  宣太后明亮的眼睛不斷的閃爍著,倏忽盯住了秦昭王:「國君以為呢?」
  秦昭王搖搖頭:「丞相做法,似有不妥。只是,驟然之間,我也沒有成算。」
  宣太后眉頭一挑:「此事刻不容緩,不容細細計議,我便拿主意了:立即大開四門,歡送
山東商賈出秦。丞相府與咸陽令多派吏員徵發咸陽牛車,進入尚商坊,無償為商賈裝載運貨。
咸陽國人做商賈勞役,一律不受金錢。商賈所留府邸,一律由官府看管,商賈但歸,立即歸還
。其餘事宜,循著這個章法便是。」
  「太后婦人之仁也!」魏冉大急,「只怕六國商人要捲起錢財溜之大吉了!」
  涇陽君卻是慨然響應:「太后之言振聾發聵,嬴顯以為可行!」
  「好!這是長遠大計。」秦昭王也恍然醒悟。
  「一句話:留人要留心!」宣太后重重的補了一句。
  「也是一法。」魏冉素來果敢利落,「左右是要留人,走!立即分派做事!」大手一揮,
便與涇陽君風一般去了。
  大約兩三個時辰之間,咸陽竟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咸陽令的官印大告示張掛四門,有吏
員在告示下反覆宣講:「大秦開商路,來去自便!國人得為外邦商賈多方便利,趁火打劫者、
渾水摸魚者,當即治罪!」與此同時,官府吏員帶領的大隊牛車進入尚商坊,山東商賈只要報
個數目,便立即如數領到牛車,商賈若無人駕車,則官府派出僕役駕車,申明無論多遠一律送
到;如不放心秦人駕車,商賈便可自駕,官府奉送牛車。所有的商賈府邸、店舖、酒肆,都由
官府吏員與商賈兩廂清點登錄,官府立即封閉並派兵看管,申明商賈但歸立即歸還!不到兩個
時辰,混亂鼎沸如臨大劫難的尚商坊便井然有序了。
  世間事也忒是怪,如此一來,山東商賈們倒是躊躇難決了。秦國已經是天下最大最穩定的
市場,秦人重農戰,但對山東商賈卻是秋毫無犯,誠實交易,言不二價,更無賒欠賴帳,官府
購物更是利落,只要你貨好,便不講價錢,鹽鐵兵器等大宗買賣尤其如此。山東商賈們當初蜂
擁入秦,圖的便是這天下最大利市,如今要打仗,便要席捲而去,本來就是人人心疼,只怕秦
國趁勢劫掠,才忍痛割愛罷了。如今,秦國官府竟是不攔不擋,還提供方便,擔保你留下的府
邸店舖原物奉還!想想山東六國,也不是沒有過商賈逃亡風潮,可有一國有這等做派?這等氣
量?思忖之下,竟有大半商賈立即便不走了。尤其是周、宋、薛、衛、中山等中小邦國的商賈
們以及草原胡商,本國與秦國素無恩怨,本來就不想走,一看秦國官府作為,立馬便卸車下貨
。更有心感秦人厚道者,竟是立即重新開張,縱無買賣,也給秦人一個面子了。六國商賈卻是
不同,本國要與秦國交戰,那些由官府權臣出資的商家便堅信秦國必亡,自然還是走了。真正
的六國私商,除了一些與本國官府過從甚密,對秦國素有成見,又對秦國強橫暴政深懷怨懟的
愛國義商,譬如楚國猗頓家族,自然是要走的了。除此之外,純粹的商賈倒是十有八九都留了
下來。
  一場商賈逃亡風潮,雖然在一夜之間神奇地平息了,但恐慌卻並沒有真正過去。毋寧說,
秦國朝野的不安,恰恰是從這時才剛剛開始。
  各縣縣令飛馬報來了民眾的騷動:埋藏糧食,堅壁財貨,已經成為風潮;河西高原靠近魏
國趙國邊界的民眾,已經開始絡繹不絕的逃向關中;山東六國來的墾荒新移民最是恐懼,早已
惶惶不安的向深山老林逃兵禍了;關中的老秦人雖然沒有大的騷動,卻也是紛紛請戰,各大家
族的族長族老們不斷到縣府打問戰事,與已往戰事前的激昂請戰相比,竟是忡忡憂心。最震動
朝野的,是郿縣與下邽赫赫有名的老秦騎士部族––孟西白三族已經舉族成兵,連老翁女人孩
童也在競相準備各種各樣的木棍鐵器,準備血戰六國!一片恐慌,一片騷動,一片慘烈,這在
秦國是前所未有的,即或在秦獻公時魏軍進逼華山,老秦人也沒有過如此震撼。
  魏冉接報,立即與宣太后商議,以秦昭王名義發佈了《告秦國朝野詔書》,歷數秦國戰勝
兵威與國府全力一戰的強硬決心,末了詔告朝野:「本王與丞相將親統大軍迎戰,必能一戰大
敗六國烏合之眾!國人盡可各安其業,無須私組兵卒,無得惶恐出逃,但有散播流言,亂我民
心者,決以律法治罪!」這份詔書快馬兼程送往各縣,縣令縣吏立即全數出動,到山野村莊宣
讀詔書,安定人心。
  旬日之內,秦國民眾大體安定了下來。知兵者卻又立即紛紛上書舉薦統兵大將,對詔書中
提到的「本王與丞相將親統大軍迎戰」,竟是不置可否。老秦人久經大戰,幾乎每個家族都有
成百上千人曾經戰死,對打仗再清楚不過,知道那是國君安定人心而已,一個不到二十歲剛剛
即位兩年且從來沒打過仗的秦王,誰能指望他親統大軍?縱然親統,也是壯壯聲威,誰又能指
望他果真戰勝?假若這個秦王是秦獻公或者秦孝公,那誰也不會擔心,畢竟他們是騎士君王,
是鮮血中滾爬出來的猛士啊。在崇尚耕戰公戰為本的秦國,民眾有著濃厚的議兵傳統,軍隊戰
力、將領才能、兵器長短、每次大戰的經過,但凡稍有閱歷者都能說叨一番。輒遇戰事,民間
知兵之士都會上書國君,或出謀劃策,或慷慨請戰。雖說這些上書未必件件有用,但卻確定無
疑的滲透著民心民氣對這場戰事的信心。目下竟是紛紛舉將,便是民眾窺透了其中要害––秦
國目下沒有大將擔綱!在大戰連綿的戰國之世,名將便是邦國長城,沒有名將,朝野之心便立
即懸到了半空,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
  惟其如此,朝野關注的第一件大事便是選將。
  民眾急,咸陽宮更急。調兵遣將這件根本大事,在大軍壓境的消息傳來之日,便立即提上
了議事日程。可說了幾次,卻都沒有定見。《告秦國朝野詔書》發出後,宣太后立即召來丞相
魏冉,來到秦昭王的東偏殿書房連夜會商,說了一時,連庶民舉薦的隱士都算了進來,竟還是
拿不定主意。
  沉默良久,魏冉慷慨請命:「我便親自統兵,白起為副將,丞相府交樗里疾處置,似為萬
全之策!」說起來,魏冉堪稱文武兼通,且秉性雷厲風行,似無不可。然則丞相總攝國政,要
將千頭萬緒的事體歸總理順並支持戰場,也是同等要命的事,若他去統兵,年邁的樗里疾能擔
得起這晝夜操勞麼?如此一想,秦昭王便沒有說話。
  宣太后淡淡笑道:「你久在文職,沒有統兵閱歷,也還真不是上佳人選。」
  「有白起統兵作戰,我只全權謀劃,當有勝算!」魏冉倒是頗為自信。
  「國君說呢?」宣太后依舊是淡淡的笑著。
  秦昭王一直在轉悠思忖,此刻抬頭道:「看來也只有如此了。否則,便是樗里疾與白起搭
幫,樗里疾打過仗,再有白起衝鋒陷陣,當無不妥。」
  魏冉立即搖頭:「不行不行,今非昔比,樗里疾二十年前打過幾仗,如今只怕對軍營都生
疏了,再說騎馬都艱難,還打仗?」
  「這倒不須擔心,當年孫臏打仗,還不拄著木拐坐著輪椅?」宣太后笑著,「可打完這一
仗呢?秦國老是沒有大將之才,也還真是個事了。」
  「太后究竟何意?直說便了。」魏冉聽出了宣太后有弦外之音。
  「我看,就白起!」宣太后倏忽一臉肅然,「自先王暴逝,白起的作為、本領、軍中聲望
,誰都明白。我看是個大大的將才!無非是年輕了一些,不到三十歲。可孝公即位多大?二十
四歲!商君入秦多大?二十六歲!蘇秦張儀出山多大?也是二十六七歲!秦國要後浪推前浪,
便要靠這些英年大才。無論是你魏冉,還是樗里疾,都可為將,也可能戰而勝之。可是啊,秦
國就還是有相無將,瘸腿!若讓白起獨當大任,一旦大勝,便有了一個最年輕的大將,秦國也
就渾全了!不是麼?」
  話音落點,魏冉便「啪!」的拍案:「太后說得好!我就看好白起,只怕太后信他不過,
才想做張虎皮。有太后這番話,魏冉給白起坐鎮催糧了!」
  「母后自是好意。」年輕的秦昭王卻皺起了眉頭,「然則,萬一白起––」竟硬生生將「
落敗」兩個字吞了回去。
  宣太后眉毛一挑:「戰場就是個血海奪路!能沒個風險?當年商君收復河西,捷報未傳,
孝公連舉國西遷都準備好了。六國百萬大軍,秦國最多二十多萬,誰敢說誰帶兵就一定能敲起
得勝鼓了?」
  「那好,就白起了。」秦昭王嘆息一聲,「願他當真是顆將星了。」
  正在這時,老內侍疾步匆匆走進,竟是上氣不接下氣道:「稟報我,我王,太,太后,左
更,白起,殿外,候,候見––」
  「都辦事老手了,幾步路慌個甚來?」魏冉大是不悅。
  老內侍緩過神來急促道:「非是在下慌亂,左更白起昏倒在宮門了!」
  「鳥!不早說!」魏冉怒吼一聲早已經拔步衝出,片刻之間,便將一個風塵髒污的甲冑將
軍揹了進來。宣太后連忙上來招呼著放到了秦昭王的坐榻上,一看白起面色蒼白瘦削,嘴唇青
紫,素來乾淨黝黑的臉膛竟是鬍鬚雜亂虯結,襯甲布衣上似乎還有斑斑血跡,宣太后不禁便是
心中一驚!此時,太醫已經被秦昭王傳來,上前查看片刻便道:「將軍疲憊過甚,諒無大礙。
老夫一針,再飲得三兩盞涼茶便好。」說罷利落出針,一支閃亮的銀針便捻進了白起手腕盡頭
的神門穴,隨著銀針捻動,眼看著白起的眼睛便睜開了一條縫隙。
  「快,涼茶。」宣太后竟親自接過侍女捧來的陶壺,右手極是利落的單手托起白起肩膀,
左手陶壺已經到了白起皸裂的嘴唇邊。只聽「吱嚕––」一聲長響,一大陶壺涼茶竟長鯨汲水
般空了。宣太后剛說一聲「再來大壺!」白起已經翻身坐起,侍女茶水正到,白起接過大陶壺
又是頃刻飲乾,片刻之間,精神竟是大為抖擻。
  「白起唐突,參見我王!參見太后!參見丞相!」一如既往,白起依然虎虎生氣。
  宣太后舒心的笑了:「白起啊,沒事便好。別急,先坐下,慢慢說了。」轉身又吩咐侍女
,「叫廚下立即做一大盆燉肥羊來,鮮辣些了。」回身便是一聲唏噓,「白起啊,急難處總是
有你,倒是教我想起了燕山––」大袖一抬,竟是遮住了滿眼淚光。
  倏忽之間,白起大是感奮:「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大軍壓境,探敵定策乃為將本分,不
敢勞太后掛懷。」
  「如何?你去踏勘敵情了?」魏冉大是驚喜。
  「正是。」白起匆促一拱手,「啟稟我王太后:六國大軍尚未到達河外,白起便率十名鐵
鷹劍士出了函谷關,我等在洛陽伊闕山谷、在澠池葦草灘、在崤山東南、在宜陽鐵山各自埋伏
踏勘三五日,已經將六國聯軍實情要害查清。昨夜我等由崤山潛回,兼程回報,請我王、太后
盡快定策破敵。」
  魏冉急迫道:「先說說,六國聯軍是否真的百萬大軍?」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8
發表於 2010-6-23 18:03:26 |只看該作者
  「白起逐一清點軍營三遍,軍兵六十五六萬。連同輜重民伕,大體百萬之眾。」
  魏冉不禁哈哈大笑:「有底了有底了,我出三十萬,一對二,還是勝算了!」
  此時侍女用木盤捧來一個碩大的陶盆,熱氣蒸騰,香氣四溢。宣太后笑道:「先別說了,
讓白起先咥飽了。」此時秦昭王已經站起,竟親自從侍女手中接過陶盆,端到白起案頭笑道:
「先咥飽,再說事。」慌得正在說話的白起連忙站起,面色漲紅的深深一躬,卻是找不出合適
的一句辭兒來說。宣太后不禁笑道:「人有真心,上蒼有眼。不會應酬日後咱就不應酬,憋個
甚來?」一句話,君臣四人竟是一齊大笑。白起頓時坦然起來,肥羊燉吃喝得呼嚕山響滿頭大
汗,速度快得驚人,片刻之間大陶盆便一乾二淨!
  秦昭王不禁驚訝的「噫!」了一聲。在燕國戰亂的幾年裡,他與母親落荒燕山,與鳥獸爭
食,自認生猛吃喝無人可比,一隻燒烤得滾燙的山雞,常人只咬得一隻雞腿,他便已經撕擄得
寸骨皆無。今日一見白起這吞噬氣勢,他竟是自愧弗如,不禁笑道:「白起啊,你這咥法,是
練出來的了?」白起接過侍女遞來的熱汗巾滿臉一抹,也不禁笑了:「咥飯打仗,白起兩長,
練不練都一樣。當年孟賁烏獲不服,與我比咥烤羊,說好每人一隻羊腿,七八成熟帶血便咥。
羊腿一上手,他倆滿嘴便啃,我卻用短劍將滾燙帶血的羊腿,喀喀剁為五六截,而後開咥。此
時他倆已經啃了一半,我卻片刻間趕上,最後我連羊腿骨都咬碎咥了,他倆肉還沒啃完。可是
啊,他倆比我咥得多多了,一人一隻羊,還哇哇亂喊沒夠。」
  「轟––」的一聲,竟是舉座大笑。
  秦昭王笑得最響,喘著氣道:「這,這,這故事有趣!哪天我與你比比,咥烤山雞!」
  白起認真比劃著:「山雞?這麼大點兒,有甚個咥頭?」
  幾人又是一陣大笑,秦昭王邊笑邊點頭:「看來啊,不是一個等級了,沒個比!」
  宣太后笑道:「白起啊,國君與丞相都贊同你來做大將迎戰,我也是這般想,你意如何啊
?」
  白起一陣愣怔,慨然拱手:「末將以為:丞相統軍,白起力戰,朝野可心安。」
  魏冉大手一揮道:「我給你坐鎮糧草輜重!你只放手開打便了!客套個甚來?」
  「至於朝野情勢,你卻不用擔心。」宣太后極是利落,「我看,朝中軍中都沒事,惟獨山
鄉庶民對你知之甚少,有些擔心罷了。你只管好好打仗,這種事有王宮與郡縣官府。」
  秦昭王竟是肅然一躬:「將軍受命於危難之際,便是秦國長城了,請受本王一拜。」
  白起大感惶恐,連忙站起還了一躬:「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我王信得白起,白起便當赴
湯蹈刃,死不旋踵!」
  「言重了。」宣太后笑著,「揣著個必死的心去打仗,能有個好?只能是他們死,老秦人
要好好的給我回來,誰個也不能少。記住了?」
  白起慷慨正色道:「太后教誨,原是正理!白起銘刻在心:只能教他們死!」
  「便是這個道理。」魏冉接道,「你有甚個請求?一併說了。」
  「為將者,唯求兵符而已。」白起倒是簡潔非常。
  宣太后一如既往的掛著笑容道:「國君以為呢?」秦昭王慨然拍案:「大兵壓境,邦國存亡
,這場大戰非同尋常!我看,但凡彰顯大將權力威儀者,盡加白起。」魏冉欣然拍掌:「好!
我也是這番想頭,不謀而合。」白起卻是分外冷靜,向秦昭王一拱手道:「大將權力,臣坦然
受之。至於彰顯威儀,白起卻以為不必了。」宣太后笑道:「這卻為何?不是說大將威儀,震
懾三軍麼?」白起拱手道:「將之威儀,有才則自立。我軍將士歷來樸實無華,儀仗禮節過盛
,上下反多有不便。這是白起肺腑之言,尚請我王、太后明鑒。」魏冉卻是哈哈大笑:「白起
啊,你偏是沒說一條:礙手礙腳,自己彆扭!可是?」白起侷促笑道:「原是我村氣太重,確
是有這個想頭,不敢欺心。」宣太后卻聽得大是高興,笑著讚歎道:「不受虛賞,論功任職,
我早聽說了白起這番秉性。大丈夫本色,要說村氣,這村氣好也!」魏冉一拍書案:「便是這
般,不說了。明日白起回歸藍田大營,後日秦王親臨藍田。」
  白起卻是一拱手:「稟報丞相:我要連夜趕回藍田大營。」
  秦昭王關切道:「如何這般緊急?總得沐浴歇息一夜了。」
  白起匆忙道:「我已讓鐵鷹劍士先期回營,約定諸將今夜等我會商敵情,不能耽延。」
  「如何?你沒帶護衛,自個幾百里回來了?」魏冉分明是驚訝責備兼而有之了。
  宣太后一聲嘆息,竟是悚然動容:「來人,立即將我的燕山紅牽來,給白起坐騎!」白起
尚未說話,老內侍已經答應著匆匆去了。秦昭王立即大步走出書房,在廊下對當值將領高聲下
令:「立即派定一個百人騎士隊在宮門外等候,護送左更去藍田!」轉身之間,便聞一聲悠長
的駿馬嘶鳴,宣太后那匹火焰般的燕山紅便到了宮前車馬場。白起向宣太后三人深深一躬,便
大步出了偏殿書房,飛身上馬便風風火火出宮去了。
  聽著馬蹄聲漸漸遠去,宣太后低聲問道:「白起成婚了沒有?」魏冉一怔道:「沒有問過,
太后想收女婿了?」宣太后一笑:「我是說呀,該當問問,有則罷了,沒有麼,事情自然是我
的了。」魏冉便道:「還是太后周到,這件事我來辦理。」宣太后嘖嘖笑道:「你忙你的大事,
這種事我在行,不用你管了。」魏冉知道宣太后長於秘事,便道:「也好。我便告辭了。」說
罷匆匆出宮。
  清晨,當太陽爬上東方山原時,全副王室儀仗隆重的出了宮門,在那條寬闊的正陽街緩緩
行進,直走了半個時辰。咸陽城萬人空巷,從王宮宮門到城門外的白石橋,湧滿了觀望的百業
人眾,其中多有留下來沒走的山東商人。萬千人眾默默凝望著青銅軺車上的年輕國王與騎在高
頭大馬上的威猛丞相,竟是沒有一聲歡呼。儀仗但過,兩邊人眾便席捲跟隨前行,彷彿依依相
送,又彷彿忐忑不安,待王車儀仗到了十里之外的郊亭,原野上已經是人山人海了。秦昭王遙
望茫茫人海,竟是淚眼朦朧了,突然,他從軺車傘蓋下霍然站起,向四野民眾拱手環禮一周,
可著嗓子大喊了一聲:「國人父老們,大秦國戰無不勝!」驟然之間,民眾山呼海嘯般的吶喊
起來:「大秦國戰無不勝––!」「秦國萬歲!」「太后萬歲!」「秦王萬歲!」連綿不斷的
聲浪掠過原野,竟繞著秦昭王車駕隆隆遠去了。
  午後時分,遼闊的藍田大營一片緊張忙碌:沒有了晚操的號聲鼓聲喊殺聲,覆蓋山原的軍
帳已經全部拔起,帶甲戰馬已經裝備齊整,餵飽刷光,馬蹄已經全部用三層粗布包好,整齊排
列在校軍場;騎士們則在馬下各自檢查自己的長劍弓箭;除了面具與糧袋,重甲步兵的全副甲
冑已經上身,正忙著相互查看,收拾好稍微能發出聲響的鬆動部分;粗大的炊煙隨風飄散,大
鍋燉肥羊的香氣便瀰漫了軍營。
  秦昭王車駕到得營門,魏冉便笑了:「白起好利落,已經準備發兵了。」秦昭王從軺車上
站起跳下車便道:「儀仗馬隊留在營門,我與丞相騎馬進營便了。」魏冉欣然道:「如此正好,
不擾軍營。」便轉身對王室長史吩咐道:「十名文吏隨行,其餘車駕護衛原地就餐等候!」
  此時長史已經向營門將軍出示了王室金令箭,軍營報事斥候已經飛馬進營稟報,待王室儀
仗車馬並一千鐵騎護軍散開在營外樹林中時,便見軍營內戰車隆隆,白起已經率領十員大將分
乘十一輛巡營兵車出了營門。參見禮罷,白起便道:「啟稟我王:巡營兵車一輛可載三人,請
我王與隨行臣工,一併登車入營。」秦昭王正色道:「好!入得軍營,自是軍法為上。」長史
已經清楚,秦昭王話音落點,便已經分派十名文吏上了戰車。白起便對隨行大將們一擺手:「
人各駕車,直入中軍。」十員大將「嗨!」的一聲答應,便各自飛身跳上了一輛兵車。待白起
親自駕馭的載著秦昭王與魏冉的兵車一啟動,十輛戰車便嘩啷飛出,直向中軍大營而來。
  秦昭王魏冉與長史文吏等剛進中軍大帳,便見從各營飛馬趕來的十三員大將幾乎同時到達
,在帳外與原先的十員大將會齊,在白起率領下鏗鏘進帳,「唰!」的一聲整齊拱手轟然高聲
:「參見我王!參見丞相!」
  年輕的秦昭王極是練達,在中間長案前便是虛手一扶,隨和笑道:「眾位將軍請入座。白
起將軍,你還是到帥案前來了。」白起答一聲「遵命!」便跨步走到帥案之前,轉身高聲下令
:「眾將入座!」二十三員大將「嗨!」的一聲,便唰的分做兩列坐在兩排將墩之上,竟是連
鐵甲葉片也不曾輕微響動。
  「各將報名!」這是白起特意增加的一道程序,為的是讓秦昭王與丞相認識諸將。
  「藍田將軍羋戎!」左手第一個年輕將領霍然站起。
  「中軍副將蒙驁!」
  「前軍主將王齕!」
  「後軍主將王陵!」
  「步軍主將山甲!」
  「騎兵主將嬴豹!」
  「輜重將軍胡傷!」
  「斥候總領樗里弧!」
  「弓弩營主將孟羽!」––
  二十三員大將連珠羽箭般報完,白起便又高聲發令:「就座!聽我王訓示!」
  大將們唰的重新落座,竟似一個人般整齊利落。秦昭王手按著腰間那口大將們人人識得的
鎮秦劍,不禁便是神色肅然:「本王與丞相親臨藍田大營,一則代太后激勵全軍將士,二則授
左更白起統兵大將之權。此戰,為大秦立國以來前所未有的一場大戰,國命所繫,存亡所在!
諸將久經沙場,浴血百戰,務必同心協力,在白起將軍統率下大敗六國,戰而勝之!」
  舉帳轟然齊聲:「大敗六國!戰而勝之!」
  秦昭王一擺手:「長史宣詔。」
  長史捧起一卷竹簡高聲宣讀:「秦王稷三年詔命:左更白起,臨危受命,統軍出戰六國聯
軍。茲授白起龍符虎符左半,得調國中所有駐軍;另授白起鷹符左半,得調都城駐軍與王宮禁
軍,並可在郡縣臨時徵發!秦王稷三年秋月。」長史宣罷,竟是滿帳肅然無聲。龍虎符自不用
說,那是所有統兵大將必須擁有的權力––調動所有要塞關隘的正規大軍迎敵。可這黑鷹兵符
卻是從來不授給任何將領的秘密兵符,它只能由秦國國君一個人掌握,調遣的是都城與王宮禁
軍以及一切秘密力量!權傾朝野如商君者,也從來沒有被授過黑鷹兵符啊。如今竟連黑鷹兵符
都授給了白起,如何不令將領們驚訝?一時間連白起也感到意外,竟愣在那裡忘記了禮節。
  魏冉拍案高聲道:「王命如山!白起猶疑何來?」
  「臣,白起受命!」白起不再猶豫,對秦昭王肅然一躬。秦昭王便從兩名執掌兵符的文吏
手中接過兩隻銅匣,鄭重地交給了白起。白起正要謝恩發令,秦昭王卻又解下腰間那口鎮秦劍
雙手捧起:「左更白起,本王特授你鎮秦金劍,軍前處置大將無須稟報。」白起這次卻是毫不
猶豫高聲領命:「白起謹遵王命!」雙手接過,交給中軍司馬架在帥案之上,中軍大帳頓時一
片肅然。
  「聽丞相訓示!」白起高聲發令。
  魏冉霍然起身:「我只一句話:魏冉坐鎮櫟陽,徵發督運糧草輜重,確保你等不少乾肉,
不少舂麵大餅!若有一兵一卒挨餓,唯魏冉是問!」
  這番話雖則簡單,卻實在是大大的不容易。古往今來,為將者誰個不知「兵馬未動,糧草
先行」的道理?誰又不知戰事一旦曠日持久,勝敗十有八九便在糧草?而今丞相立下軍令狀,
且坐鎮故都櫟陽,那裡非但是丞相的老根,更是關中軍糧的大倉,凡此種種一想,將領們便大
是振奮,竟是齊齊高呼了一聲:「丞相萬歲!」
  魏冉哈哈笑道:「我萬歲?將士們才是萬歲,誰立功誰才萬歲!」又伸手指點著兩排將軍
,「魏冉沒別的本事,記人記得準。你你你你你,一個個我全都記住了,班師之日,誰功勞最
大,我便喊誰三聲萬歲!一言為定,記住了?」
  「記住了!」大將們拚命憋住笑意,整齊的喊了一聲。
  魏冉轉身對秦昭王道:「臣啟我王:大軍即將開拔,我等早走為好了。」秦昭王笑道:「正
當如此。說好了,誰也不要送。」說罷對著白起肅然一躬,「凱旋班師之日,本王親迎將軍!
」慌得白起連忙還禮,抬起頭來,秦昭王卻已經出帳了。
  白起凝望著帳口遙遙遠去的身影,靜了靜神肅然下令:「各將回歸本帳,迅速將我王詔令
曉諭全軍將士!一個時辰後,按商定部署分頭開拔!」二十三員大將「嗨!」的一聲,立即大
步出帳。
  黎明時分,藍田原月黑風高。一隊隊人馬悄無聲息的開出了軍營,急速散開在遼闊黑暗的
原野,向不同的方向兼程疾進。身後的藍田大營卻還是軍燈高挑,刁斗聲聲,彷彿依舊駐紮著
千軍萬馬。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9
發表於 2010-6-23 18:03:3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孟嘗君聽斥候稟報完畢,不禁愣怔了:「白起?白起是誰?」
  春申君哈哈大笑:「噢呀孟嘗君,左右是支濫竽了,管他是誰,打敗便是了!」孟嘗君卻
皺著眉頭不停地轉悠,猛然一拍手道:「想起來了!張儀曾經對我說起過秦軍趣事:有個千夫
長叫做白起,秦武王與大力士孟賁、烏獲,都在他卒下當過小兵,還有––反正此人非同尋常
,有許多故事。」春申君更是樂不可支:「噢呀呀,故事頂得千軍萬馬了?一個千夫長竟做了
秦軍大將,我看這秦國氣數啊,也沒得幾多了。」孟嘗君道:「還是不能掉以輕心。秦國歷來
是兵爭大國,崇尚耕戰,一個人沒有真本事,三軍如何服他?秦國君臣如何放心他?那可是三
十萬大軍,不是兒戲呢。」春申君笑道:「噢呀,認真打仗自然沒錯了。可要將這個千夫長說
成大將之才,孟嘗君可是走眼了。想想,七八年來,秦國可曾打過大仗?一個千夫長在襲擊巴
蜀啊,奪取宜陽啊這樣的小仗中露出些許頭角,如何便是大將之才了?我看啊,無非是輔助秦
王奪位有功,才給了個左更爵位,實際職權才是個前將軍了。這次嘛,沒得旗桿從筷子裡挑,
便挑了這根粗筷子而已也!」孟嘗君不禁被春申君說得笑了:「你說得也是道理,但願這白起
是個肉頭,成就你我一番大志了。」
  倆人正說得高興,中軍司馬匆匆來到:「稟報丞相:魏趙韓三將趕到中軍大帳請戰,不服
上將軍號令,上將軍請丞相即刻前去。」孟嘗君便是一驚,對春申君說聲「一起去!」便匆匆
出帳上馬,向田軫的中軍大帳飛來。
  原來,駐紮澠池的趙國大將司馬尚最早得到秦軍拜將的消息,立即馬不停蹄的趕到魏營韓
營,魏將新垣衍與韓將申差一聽都大為興奮,竟是異口同聲叫出一聲:「好!正當其時!」三
人沒有片刻猶疑,立即飛馬宜陽,堅請聯軍主將田軫明日便向函谷關發動猛攻。田軫本是無甚
主見,只因於孟嘗君議定要慎重出戰,便只是一句話回了過去:「三位將軍少安毋躁!聽俺說
了:聯軍出戰,須得六國大將會商決之,如何能說打便打?」誰知三將大是不服,那新垣衍赳
赳高聲道:「秦軍一個千夫長,上將軍便畏敵如虎,何談滅秦大業?若聯軍不動,我魏趙韓三
軍便逕自攻秦!」司馬尚與申差也是一口聲跟上:「正是!聯軍不動,貽誤戰機,我便逕自攻
秦!」田軫既拿不出高明方略,又是咬定不贊同三將貿然出戰,四人便在中軍吵成了一片。
  正在此時孟嘗君與春申君趕到。孟嘗君路上已經想好對策,進帳巡視一番,便對三將厲聲
道:「六十餘萬大軍做滅國大戰,便當謀劃一個高明戰法,務求一鼓全勝!戰機越是有利,越
是要一舉成功,絕不能鼓勇亂戰!不管秦軍何人為將,秦國大軍動向不明,函谷關易守難攻,
聯軍協同尚無成法,貿然開戰一旦受挫,三軍銳氣大傷,卻是何人承擔罪責?!」春申君立即
呼應:「噢呀諸位將軍,目下一定要謀定而後動,務求一舉成功了。大軍奔馳疲勞,糧草尚在
陸續運輸,急於出戰,分明不利了!」見三位大將似有不服,田軫便沉下臉道:「俺上將軍令
!旬日之內,只做三事:養兵蓄銳、安置糧草、謀劃戰法。但有擅自出戰者,立請回歸本國!」
  畢竟,齊國三十萬大軍是攻秦主力,孟嘗君又是資深望重,三位大將也只好悻悻去了。
  好容易壓下了一班悍將,已經是明月初升。草草用過晚飯,孟嘗君春申君便與田軫商議攻
秦戰法。田軫出身行伍,從來沒有統帥過六十多萬大軍作戰,僅是率領三十萬齊軍西來,路上
已經是被各種軍務攪得捉襟見肘,此時只有一句話:「丞相但說如何打?田軫發令便是!」春
申君原是算得通曉兵法,可也是第一次做上將軍,更有合縱兵敗與屈原八萬新軍全軍覆滅的慘
痛經歷,以及對秦軍的神出鬼沒與強大戰力心有餘悸,真要謀劃打法,便將方纔對秦軍千夫長
為將的蔑視忘到了腦後;再加對楚軍戰力心中沒底,便不想分兵,反覆沉吟,只提出正面猛攻
函谷關、吸引秦軍來援、趁機聚而殲之的戰法。孟嘗君思忖再三,卻是搖頭嘆息:「不行啊,
函谷關險峻狹窄,大軍無法展開,秦軍兩萬便能頂住我十萬大軍攻勢,他不來援,你卻奈何?
」春申君一陣沉默,恍然笑道:「噢呀糊塗了!如何不去大梁,找信陵君了?」一言落點,孟
嘗君恍然醒悟,大笑道:「大妙也!走,立即去大梁。」
  出得大帳,卻見月色朦朧,夜風送爽,兩人大是快意,堪堪上馬,卻見中軍司馬疾步走來
:「稟報丞相上將軍:齊王車駕來到營門。」
  「齊王車駕?」孟嘗君大是驚訝,不及思索,便與匆匆出帳的田軫上馬一鞭,迎到營門去
了。春申君愣怔片刻,搖頭嘆息一聲,逕自踽踽回楚軍大帳去了。
  齊湣王這次卻是輕車簡從兼程而來。齊國大軍出動,他便出了臨淄,移駕巨野澤西岸。在
巨野行營,齊湣王立即下令齊國的五鎮兵馬––齊國真正久歷戰陣的二十萬老軍––向巨野澤
秘密開進。另外十萬老軍,齊湣王則下令全部開到齊燕邊境的濟水河谷秘密駐紮。這便是齊湣
王冥思苦想出來的「一石三鳥,聲東擊西」的大謀劃,只是沒有對任何大臣透漏,由他親自操
持實施罷了。燕國、秦國、宋國,都是齊國彈弓石瞄準的肥鳥,至於究竟打那一隻或先打那隻
後打那隻?他還要權衡一番,看看各方情勢再定。這便是齊湣王星夜兼程趕到河外的原由,他
要實地踏勘,看看六國聯軍究竟能否打跨秦國?
  在大營門口,看著驚訝莫名的孟嘗君與一臉困惑的田軫,齊湣王哈哈笑了:「本王兼程而
來,盡盡盟主之情,犒賞撫慰六軍罷了,丞相上將軍無須多心了。」
  孟嘗君走近低聲道:「我王輕車遠行,國無鎮守,涉險未免過甚。臣請我王即刻還國。」
  「人言孟嘗君豪氣干雲,大軍之前,如何卻這般沒有氣象?」齊湣王一陣嘲諷,又轉而低
聲撫慰,「本王不多事,激勵將士後立即便回了。」
  「王言甚當。」孟嘗君轉身吩咐道,「請上將軍快馬傳令:六國大將急赴中軍大帳。」
  「遵命!」田軫倒像是個行伍將軍,高聲一應,便上馬飛馳去了。
  孟嘗君便陪著齊湣王一路走過軍營,備細敘說了各軍駐紮位置以及軍營的高昂士氣,以及
秦國命無名之輩做大將等等諸般狀況。齊湣王雖然並不振奮,聽得卻是仔細,淡淡笑道:「如
這般無名之輩為將,聯軍滅秦當牛刀殺雞了。」孟嘗君道:「牛刀殺雞不敢說,勝算卻是頗大
。」齊湣王道:「孟嘗君以為,這場戰事需得幾多時日?」孟嘗君沉吟道:「以田文忖度,大約
總在一個月左右。」「一個月,也夠了。」齊湣王沉默片刻,突兀冒出一句,又立即鄭重其事
,「無論情勢如何突變,孟嘗君只須穩住六國大軍便是。能打跨秦國最好,但只要不落敗,便
是功勞。」孟嘗君聽得雲山霧罩,不禁驚訝道:「我王莫非另有他圖?」齊湣王哈哈大笑:「天
機不可洩漏,只管打仗就是了。」孟嘗君對這個齊王的神秘兮兮素來不耐,不禁便是眉頭大皺
,卻也是無可奈何,只有默然對之了。
  進得大帳歇息片刻,便聞帳外馬蹄聲疾,各國大將連同副將、輜重將領等陸續來到,竟是
滿蕩蕩一帳。田軫升帳,只高聲說得一句:「盟主齊王,駕臨河外犒賞三軍,請齊王訓示!」
大將們一聽富甲天下的齊王犒賞,便大為振奮,不約而同地高呼了一聲:「齊王萬歲!」
  片刻之間,全副裝束的齊湣王在孟嘗君引導下大步出帳:頭上一頂無流蘇的紅色天平冠,
身披一領紫色的繡金斗篷,內穿青銅軟甲,也就是時人說的金甲,腳下一雙高達膝蓋的牛皮戰
靴,左手持一口三尺長的闊身劍,更兼虯髯戟張,步態赳赳,竟看得滿帳大將目瞪口呆!除了
齊國將領,有人便不禁輕輕的「噫!」了一聲。原是這身裝束奇特不過––戰將甲冑、統帥斗
篷、國王天平冠、騎士闊身劍莫名其妙地組合起來,再加上齊湣王的奇特形貌,頓時怪誕異常
!若非在中軍大帳,又申明了是盟主齊王,這些率直的將軍們定然會大嘩起來。
  「諸位將軍,」齊湣王卻是高傲矜持地開了口,「本王親臨戰陣,激勵三軍,犒賞各軍齊
酒一百桶、黃金千鎰、牛羊豬各一百頭!」
  「齊王萬歲––」大將們驚喜非常,可著嗓子喊了一聲,大帳竟被呼的鼓了起來。
  「只是,本王須得申明:獎罰有度,這般犒賞卻是不能給了搪塞合縱之國。」齊湣王目光
一掃,大帳便倏忽聲息不聞,將領們都驚訝得睜大了眼睛,不知道這個「東海青蛟」要問罪於
何人?孟嘗君更是忐忑不安,直覺今夜大事不好,可想想這個齊王歷來喜歡驚人之舉,掃興者
立時便殺,卻也是無可奈何,倏忽之間竟是想起了甘茂,直後悔沒舉薦甘茂入軍同謀。
  此時齊湣王見大帳中一片肅然,不禁大是滿意,拉長聲調問道:「燕國何人領兵啊?」
  「末將張魁,參見齊王!」前排坐墩中站起一人,卻是黝黑精瘦鬚髮灰白衣甲破舊,與帳
中衣甲鮮明精神抖擻的大將們相比,直是老軍一般。
  「張魁?」齊湣王冷冷一笑,「名字倒是亮堂,官居何職啊?」
  「稟報齊王:末將職任行儀!」張魁倒是底氣十足。
  「行儀?哼哼,連個將軍也不是,帶了多少兵馬啊?」
  「稟報齊王:燕國窮弱,末將帶兵兩萬參戰!」
  「兩萬,都是老卒,對麼?」
  「齊王明鑒:雖是老卒,一樣效命疆場!」
  「大膽張魁!」方纔還帶著一臉笑意的齊湣王突然暴怒拍案,「兩萬老卒,一個行儀,便
來趕這天下大利市?燕國好盤算!別家流血,你家分地麼?」
  張魁拱手高聲道:「齊王差矣!燕國原不出兵,也不貪秦地,我王念及燕齊淵源,念及蘇
代上卿與武信君蘇秦情誼,方才出義兵兩萬,且自帶軍糧,如何便是趕利市了?」
  「一派胡言!誰家不是自帶軍糧了?」齊湣王聲色俱厲,「分明是火中取栗貪得無厭,竟
敢大言不慚自詡義兵?來人!將張魁推出,斬首!」
  這一下卻是滿帳驚慌。雖說各國大將對燕國都是心存蔑視,但因張魁早已在軍中昌明燕國
不分秦土,只為全六國合縱名分,所以也不再給張魁難堪。如今這齊王未曾開戰,便要立殺別
國大將,這在戰國盟約合縱中當真可是頭一遭,大將們頓時驚慌失措。在座大將春申君最有資
望,將領們的目光便齊唰唰聚了過來,連孟嘗君也向春申君飛快的瞥了一眼。春申君歷來長於
斡旋,便從首位將墩站起拱手笑道:「噢呀齊王,這未出兵便先斬將,只怕不是吉兆啦。再說
,燕國數年戰亂,國窮兵弱也是實情,縱然兵少,何至於死罪?齊王心胸如東海,饒恕張魁,
必能使燕軍拚死力戰啦。」
  「狡辯之辭!」齊湣王更是滿臉漲紅拍案厲聲,「殺一個張魁便是凶兆了?放一個張魁便
是東海了?本王偏偏不信!偏要看看這天意如何?田軫!立殺張魁!無赦!」
  大將們驟然變色!眼看連春申君都碰了個大大的釘子,若是別個講情,還不得陪了殺人樁
?畢竟這是齊軍大帳,將領們一時竟是冷著臉無人說話。孟嘗君一看情勢大壞,正要挺身而起
,卻不防田軫已經大喝了一聲:「中軍武士!拿下張魁立斬!」便聽「嗨!」的一吼,早有四
名鐵甲猛士撲上前來,夾住張魁便拖出了大帳。張魁被夾,卻是兀自嘶聲大喊:「田地!你不
是君王!一條海蛇!海蛇!老燕人會復仇!扒了你的蛇皮––」
  「張魁!豎子猖狂!」齊湣王勃然變色,抽出長劍便衝出了大帳,疾步趕到武士身前,只
聽「噗!」的一聲鮮血飛濺,張魁竟是頃刻斃命了。
  齊湣王回過身來竟是一陣哈哈大笑。笑聲中,大將們卻鐵青著臉紛紛出帳,從他身邊走過
,竟是沒有一個人向他做禮辭行,連最講究邦交禮儀的春申君也黑著臉走了。片刻之間,大帳
中便是空空蕩蕩,只剩下了面色灰白的孟嘗君與那個呆若木雞的田軫。齊湣王也不看兩人,便
對隨行御史下令:「將張魁斬首,頭顱連夜送往薊城!本王卻要看看,這個小小燕王如何說法
?」御史答應一聲轉身便走,片刻之後,便聞馬蹄聲疾,直向軍營外去了。
  孟嘗君始終沒有說話。齊湣王竟然也沒有理睬孟嘗君,只對田軫高聲吩咐道:「本王去了
。三日之後,燕王若低頭服罪,便放兩萬燕軍生還,否則,一體斬首!教豎子心疼一番。」說
罷長劍一揮,便帶著一班武士赳赳去了。
  良久,孟嘗君長吁一聲,獨自踽踽出帳,在朦朧月光下竟是直轉悠到天亮。
  三日之後,斥候飛馬來報:燕王已經派出特使向齊王請罪,自認選將有失,並重派將軍凡
繇前來領軍。孟嘗君大是狐疑,覺得此事蹊蹺之極。從邦交大道看,齊王縱是盟主,擅殺他國
將領也是大大開罪於盟邦的不義暴行,任何國家都會奮起報復的,輕則毀盟退兵,重則尋釁復
仇。可燕王忒煞怪了,竟自請罪責重新派將!是這個燕王果真軟骨病被齊國聲威震懾了?還是
另有他圖?孟嘗君竟是想不出個頭緒,便來到楚軍大帳找春申君說話。
  春申君半日思忖,卻是一聲喟然長嘆:「噢呀孟嘗君,我看這不是好兆頭啦。不要忘記,
燕國姬平可是有為之君,更有樂毅、劇辛一班幹才了。明是齊國欺凌,他卻隱忍不發,只能說
,這仇結得更深了,豈有他哉!」
  「縱然結仇,燕國又能如何?」畢竟事關邦國,孟嘗君便有些不服。
  春申君卻是搖搖頭:「噢呀,人算不如天算,但願齊王不要再滋生事端了。」
  想到齊王的怪誕無常,孟嘗君頓時沉默,心頭便是沉甸甸的。春申君笑道:「噢呀孟嘗君
,別想遠了,還是說打仗。各軍大將已對齊軍生分,不能再耽延時日也。」
  孟嘗君霍然起身道:「我意,三日後攻秦!」
  「噢呀是也,打敗秦國,天大的事也好說啦!」春申君頓時興奮起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0
發表於 2010-6-23 18:03: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兩天過去了,六國聯軍對函谷關發動猛攻的時刻即將來臨。
  奇怪的是,函谷關城頭依舊是那樣寧靜,黑色旌旗舒展的漫捲著,牛角號悠揚的吹動著,
關城下進進出出的山東商賈依然絡繹不絕,竟絲毫沒有大戰迫近的緊張跡象。駐紮澠池的趙軍
已經開出了城堡,在函谷關外的山口紮下了堅實的營盤。從大戰地利看,正好在關外能夠展開
大軍的那片谷地的出口兜住了秦軍。然則,眼看就要發動猛攻了,這函谷關竟然還是那一萬守
軍,秦國大軍竟絲毫不見蹤影!司馬尚大是嘀咕,望著關後那莽蒼蒼西去的狹長函谷,竟是疑
雲突生,獨建大功的急切之心竟是瞬間消散,連忙飛馬來到伊闕山口的魏韓大營與新垣衍、申
差商議。說了一陣竟是莫衷一是,三人便又飛馬來到宜陽主力大軍營帳。
  連日來,孟嘗君也是心下疑惑,焦急的等待著秦軍出現。偏偏的開戰日期在即,秦軍竟是
杳無蹤跡,孟嘗君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中便有些發虛,想更改號令看看再說。恰在此時,
前軍三大將飛馬趕到。孟嘗君先穩住了三員大將,便立即召春申君前來共商。
  聽孟嘗君與前軍三大將一說,春申君倒是笑了:「噢呀依我看,此事卻是簡單啦。白起初
帥,必然求穩。為秦軍計,穩妥戰法莫過於佔據地利,於函谷兩岸山林中埋伏大軍而已了。關
城故做平靜,那是誘我入伏之計了。否則,三十萬大軍還當真上天入地不成了?」
  孟嘗君眼睛一亮,頓時恍然大悟:「你是說,秦軍便埋伏在函谷兩岸山林?」
  「噢呀,豈有他哉?」
  「既然如此,我卻如何破法?」孟嘗君大是興奮。
  「噢呀,這可得上將軍與前軍主將們先說了。」春申君素來看不慣這幾人無能貪攻,竟是
要給他們難堪。
  田軫倒是渾然無覺,司馬尚三人卻是心性粗直加立功心切,竟沒有聽出春申君的揶揄,一
口聲道:「春申君便說,但有妙計,我等衝鋒陷陣便了!」
  見孟嘗君也看著自己,春申君便道:「噢呀,但凡伏兵作戰,其背後必然空虛了。若能分
兵出擊,繞道敵後,前後夾擊,便是勝算了。」
  「春申君不妨說得仔細,一次商定,俺立即發動便了!」田軫也頓時來了精神。
  「噢呀,那我便說了。」春申君也不笑了,霍然起身指點著帥案前釘在大板上的那幅羊皮
大圖,「兵分三路了:第一路,趙魏韓三軍正面猛攻函谷關,不求剋日便下,但求粘住秦軍不
能分身了;第二路,楚軍與齊軍一部,東南出崤山,繞道拿下武關,進入關中腹地,從背後夾
擊秦軍;第三路,齊軍主力兜住函谷關外,一則截擊逃亡秦軍,二則不使秦軍偷出山東了。若
得如此,似可勝算了。」雖然不是命令口吻,顯然卻是躊躇滿志。
  「我看可行!」田軫率先贊同。
  「春申君萬歲!」司馬尚三人更是興奮,竟是齊齊的喊了一聲,戰勝之心立即回歸––有
如此分派,他們若能先期攻克函谷關,自然便是天下頭功!
  孟嘗君笑道:「大軍作戰,難得有此共識也!便請上將軍發令了。」
  田軫大是振作,立即到帥案前拔出令箭:「司馬尚、新垣衍、申差聽令!」
  「嗨!」三將答應一聲,挺胸拱手。
  「明日午時猛攻函谷關!務求大張聲勢,使秦軍不能分身!」
  「謹遵將令!」
  「春申君黃歇聽令!」
  「在!」
  「命你率領楚軍十萬,並齊軍十萬,東南出崤山、攻武關,前後夾擊秦軍!」
  「謹遵將令!」
  「達子聽令!」
  「末將在!」一員齊軍大將高聲前出。
  「命你率領齊軍十萬,歸屬春申君攻取武關!」
  「末將遵命!」
  田軫慷慨激昂:「俺自率領二十萬大軍,正面封堵關外山川!各軍務必同心協力,一舉滅
秦!」帳下轟然一聲,便鏘鏘然出帳,各自飛馬去了。
  ***
  此時,白起大軍卻兵分五路,兼程行進在函谷關內外的大山之中。第一路鐵騎兩萬,嬴豹
為將,從桃林高地的誇父山,越過函谷關南側陝原,直插澠池背後大河南岸的谷山密林。第二
路鐵騎三萬,王陵為將,秘密出陝原,沿著大河南岸的茫茫葦草隱蔽東進,直插伊闕背後的山
巒埋伏。第三路步騎混編五萬,王齕為將,出崤山東南,秘密插進宜陽西面的松陽山埋伏。第
四路步兵兩萬,山甲為將,出崤山東南,直插武關之南的臼口構築壁壘。第五路主力大軍鐵騎
十萬,由白起親自統軍,蒙驁為副,直接開進與函谷關毗鄰的崤山腹地。
  在藍田大營出發時,白起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兵貴神速,各軍務必在三日後的第一個晚
上趕到指定山林。秦國存亡,在此一戰!諸位將軍與白起摸爬滾打多年,素來坦誠相見,誰個
有難處,當即言明,白起立即換將!」
  全帳轟然一聲:「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只此一聲,便是軍前誓詞,任何人也無須多問
多說了。
  「還有一言,」白起卻又對著大將們肅然一拱:「秦王雖賜我鎮秦金劍,白起卻不想濫施
軍法立威。我當先行昌明:諸位對戰法沒有異議,便不得有絲毫違反,若有違反,白起卻不會
徇私。」
  舉帳轟然一聲:「若有違反,甘當軍法!」
  白起肅然道:「這次戰場遼闊,各軍自在一方,須得明確開戰次序:達到指定地後休憩一
個白日,不得急於開戰。次日午夜,由嬴豹、王陵先行發動,狼煙烽火知會我軍。此後王齕發
動,再此後中軍殺出。山甲一軍須得固守三日,若無偷襲敵軍,方可開出崤山參戰。」
  「嗨!」將領們轟然領命。
  「最後一言,」白起驟然慷慨激昂,「一旦開戰,務求猛狠,一舉痛殲,打得山東六國疼
到心裡!諸位切記:各軍唯以斬首論功,僅僅擊潰敵軍,不算功勞!」
  「猛狠殺敵!斬首論功!」大將們分外亢奮,竟是齊聲大吼。
  大軍五路出發後,白起封好了一個銅匣,派出了兩名鐵鷹劍士名號的得力斥候星夜送往咸
陽王宮,而後便帶著一個全部由鐵鷹劍士組成的百人隊趕上了蒙驁的中軍主力。這支主力大軍
的全部行軍路程都在秦國境內,雖然專門走人跡罕至的山區,卻能晝夜兼程,所以在次日太陽
落山之前便到達了崤山腹地。時當八月中旬,秋高氣爽,山溪小河谷與蒼翠山林的空地間正好
歇息。先鋒部伍已經事先踏勘好適合紮營的幾道最隱蔽的山谷,大軍便按照出山序列悄無聲息
的駐紮了下來。騎兵一律靠近山溪,飲馬餵馬刷馬極是方便。步兵一律在林間空地,不冷不熱
,連軍帳也用不著紮起。大軍營地派定,便立即有軍令傳下:「不埋鍋不造飯,取溪水咥冷食
,之後立即大睡!」命令一下,山林河谷間便立即開始了快速冷食––打來一袋山溪水,就著
一塊醬乾牛肉與幾塊粗麵硬餅便囫圇大咥,一時咥罷,山谷樹林遍響起了漫山遍野的呼嚕聲。
這卻不怕有人聽見,一則選的便是無人居住山林,二則斥候游騎已經放出了方圓五十餘里,任
何人也進不了任何一個山口。
  其餘四路大軍卻有一大半路程在函谷關外,便分做了兩段走:第一夜到達函谷關內的桃林
高地,便吃喝大睡一個白天,晚間便秘密出山東進。雖然路程都在兩百里之內,對秦國新軍來
說便是短途了,但依然做了最周詳的準備:戰馬銜枚裹蹄,盔甲固定甲頁,愛咳嗽者事先用布
帶裹嘴,劍器弓箭號角等一律固定妥當。
  對四路出關大軍,白起還下達了一個特殊命令:出關軍兵只配發醬乾牛肉,而不配發醬羊
肉。這道將令一下,將軍士兵們很是笑了一陣子,可細細一想,羊肉膻味濃烈,只要隨身攜帶
,秦人必是大咥,萬千人眾一起咥,縱是冷食,膻味隨風飄散,也難保不被精明的敵軍斥候察
覺,一旦被敵察覺,出其不意何在?如此想得明白,將士們便對這位新統帥大是佩服。《孫子
兵法》云:多算多勝,少算少勝,不算無勝。這位新統帥連羊肉膻味兒都算到了,焉有不勝之
理?
  如此連續兩夜,第三日凌晨,白起在崤山便接到各路秘密斥候傳來的陰符:四路大軍都已
經到達指定山林埋伏妥當。白起立即命令回傳陰符:明晚發動。
  正在此時,卻有快馬斥候報來一個驚人消息:齊國二十萬大軍正兼程向宋國疾進,齊王親
自統兵,意圖不明。蒙驁大急:「莫非齊國覺察我軍計謀,二十萬大軍快速救援了?我看,提
前發動,先發制人!」白起卻面無表情的在山溪邊的大石上佇立著,朦朧的月光下好似一尊石
像,良久沉默,卻是斷然道:「原定謀劃不變,各打各的!」蒙驁倒吸了一口涼氣:「白起,你
真的如此篤定?這可是二十萬生力軍,一旦開入河外,後果不堪設想也。或者收軍於函谷關內
,只要函谷關不失,便是勝仗。」白起做千夫長時,蒙驁便是前軍副將,加之秉性厚重誠實,
與白起素來相投,故有此推心置腹一說。
  白起這才低聲道:「依我看,這個田地決然不是衝著我軍來的,這條海蛇要吞滅宋國!」
  「啊––」蒙驁長長的低呼了一聲,「此時滅宋?這不是搬石頭砸自己腳麼?」
  「哼哼,」白起冷笑一聲,「人家卻不做如此想,這便叫利令智昏。你想,如果不是滅宋
,齊王用得著親自統兵?一個孟嘗君、一個上將軍、再來一個國王,誰會如此疊床架屋的打仗
?」
  蒙驁不禁嘿嘿笑了:「鳥!你這歪腦偏是管用。」又連忙壓低聲氣,「如此說來,這六國
聯軍必亂無疑,誰能看著這塊肥肉被齊國獨吞了?鳥!」
  「我卻不管他亂不亂,只管猛打!」白起一拳砸在大石上。
  蒙驁硬是憋住了開懷大笑,一拍胸脯:「鳥!便打他個亂仗,殺人算數!」
  白起回身命令中軍司馬:「立即快馬下令駐陶邑秦軍:齊軍但攻宋國,立即佯敗撤兵,從
河外回師,與王齕會合作戰!」
  「嗨!」中軍司馬一聲答應,便飛步去了。
  清晨,當太陽剛剛掛在東方山巔時,函谷關守將胡陽便疾步登上了城頭,連續幾日沒有動
靜,他已經很是著急了。剛剛拾級跑上城牆,便聽見箭樓司馬急喊一聲:「敵軍來了!快報將
軍!」胡陽低喝一聲:「沉住氣,我來了!」便大步趕到箭樓女牆前,手搭涼棚舉目一望,臉
色立時便黑了下來––關外廣闊的山原上,一道金紅色的細線正在迎面逼近,片刻之間,朝霞
之下的金紅色細線便變成了洶湧的紅潮,沉雷隆隆捲地,旌旗翻飛鐵騎縱橫號角響亮,竟是鋪
天蓋地壓來。
  「鳥!終是來了。」胡陽冷冷一笑,厲聲下令,「聚兵號!」
  十支牛角號「嗚––!」的一聲,頓時響徹關城。隨著急促淒厲的號角,一隊隊黑色甲士
從十幾條石梯馬道湧上城頭,片刻之間,箭樓兩端的城牆上便是盔明甲亮。胡陽轉身大步跨上
箭樓中央最高處的鼓架前,摘下兩支胳膊粗細的鼓棰,高聲喊道:「各隊就位!回我號令––
!」說罷擂動鼓棰,便是一陣急如密雨的急促鼓點。
  片刻之間,箭樓下便是三聲短促的牛角號,隨即一聲悠長的回應:「弓弩一千就位––」
  「咚!咚!咚!」箭樓高處三聲沉重的大鼓。
  城頭便是兩聲長號,一聲回應:「滾木擂石一千就位––」
  「咚!隆隆隆隆隆隆隆!」
  一聲長號,一聲回應:「長矛手三千就位––」
  「咚咚!咚咚咚!」
  一長兩短三聲牛角號,跟著便是一聲呼應:「游擊手一千就位––」
  「咚咚咚!咚!」
  兩長一短三聲牛角號,又是一聲呼應:「搬運手兩千就位––」
  「咚隆隆隆隆隆!咚!」
  城頭猛然齊聲大吼:「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山鳴谷應間一陣沉雷便向遠方碾去。
  正在此時,遠處大軍已經凝成了一片遼闊的紅色森林。倏忽之間,便聞隆隆戰鼓掠過原野
,便有三個碩大的步兵方陣推著雲車、抬著雲梯,怒雲翻捲一般向這座連綿群山中的小小關城
壓來。方陣之後,三面大纛旗獵獵舒捲,趙魏韓三個斗大的白字竟是在城頭也看得分外清楚。
  按照田軫的軍令,猛攻函谷關從午後開始。這也是春秋戰國以來的攻城慣例,一則是大軍
馳騁抵達城下,須得稍事休整;二則是午後攻城,與夜戰銜接緊密,士兵不至於脫力。但是司
馬尚三將卻是另有一番想頭:函谷關縮於兩山之內,城下最多容納兩萬多人攻城,趙魏韓三軍
二十四萬人,足夠輪番猛攻,無須擔心士兵脫力;若能在楚軍拿下武關之前攻克函谷關,便能
先期直入關中腹地,那便是一戰揚名天下。有了這一番想頭,三將便不約而同地喊出一聲:「
早打好!」於是,三軍部署便驚人的一致:三萬騎兵留守大本營,五萬步兵輕裝疾進,猛烈攻
城;關城一旦攻克,立即由後續騎兵長驅直入;即或攻城戰曠日持久,各軍步兵也可輪換回大
本營休整。如此部署之下,這十五萬步兵便是全部輕裝,只帶一日乾糧,只帶與攻城相關的兵
器,其餘輜重便全部留在了大本營。
  部署一定,三軍午夜出動,輕裝疾進,竟在太陽出山時便趕到了函谷關下。一看函谷關並
無重兵佈防,三將大是振奮,一聲令下,三軍各出一個萬人方陣:趙軍居中,魏軍在北,韓軍
在南,一齊猛攻。三將在城下約定:誰先破城,函谷關便歸了誰的國家。約定一立,三將立即
各自曉諭本軍,並立下絕世重賞:第一個登上城頭者,立賞千金,封千戶!對於浴血沙場的軍
兵來說,賞金多少,原是身外之物,當真戰死了還不定領得到;但這千戶封地可是子孫承襲萬
世不移的爵位,卻當真是千載難逢!如此賞格一出,三軍將士人人血脈賁張,竟是三軍較武一
般,山呼海嘯般向函谷關殺來!
  胡陽大吼一聲:「點起狼煙烽火––!打––!」
  進入戰國之世的第一場最大規模會戰,就此開打了。
  函谷關被當世視做「天下第一關」。最根本處,便在於這道雄關從未被任何一國正面攻破
過。在春秋戰國,唯一在軍爭中奪取函谷關的,只有魏國上將軍吳起,可那也是先奪河西之地
而後壓迫秦軍退出函谷關的。其所以如此,在於函谷關地形極為特殊:卡在陝陌山原與崤山的
連綿群山之中,且不在山口,而在峽谷入口兩三里之後;進得關城,便又是深長如「函」的峽
谷;後世《水經注》云:「(河水)北出東崤,通謂之函谷關也。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澗道
之峽,車不方軌,號曰天險––巖險周固,衿帶易守!」若僅僅是如此一道長長山谷夾在兩座
小山之中,或可繞道背後,在兵家也並非難事。偏偏是崤山、桃林高地與陝陌三大塊高原山地
糾結盤桓,方圓幾近千里。僅僅桃林高地之誇父山,便是「廣圓三百仞」。函谷關北面的陝陌
山原更是高山連綿,大河奔湧其間,兩岸層巒疊嶂,最高的一座開山竟是「方可里餘,三面壁
立,高千許仞」!如此山原環結,林木蒼茫,人跡罕至,便成了橫亙在中原與秦川之間的一道
難以逾越的廣袤天險。從中原西部進入關中,便惟有函谷關一條道了。
  秦國收復河西,重新奪回函谷關後,便對函谷關大加修葺。除了關城全部改用長大的石條
砌壘,更重大的改進,是將關城的城牆向兩岸山原各自伸展了十餘里,便成了以關城為軸心的
一道小長城。兩端長城的山頂處,設置了兩座烽火台,但有敵情,孤直的兩柱狼煙在山頂直衝
雲天,關中的藍田原也能一目瞭然。長城之上,女牆垛口與石條城牆連為一體,箭孔密佈卻又
堅固異常;每隔三丈,便有一座碼砌整齊的小山––卻是打磨光滑的粗大滾木與打成各種形狀
且大小不一的石塊;每隔五丈,便有固定在巨大木架上的強弩,同時有一間專門儲藏遠射箭矢
的石屋;小山與箭屋之間,便是綿延不斷的兵器架,但有戰事,除了兵士手中的兵器,兵器架
上也插滿了各種趁手兵器,絕不至於出現刀劍砍得捲刃而無處可換的情形。為了確保函谷關萬
無一失,秦惠王時專門向關城之內的軍營四周遷移了一千戶老秦人。這一千戶人家或種田或狩
獵,不向官府繳納任何賦稅,一年只做兩件事:一個月製石,一個月製木。所謂製石,便是開
鑿堅硬岩石,然後打磨成各種形狀大小不同的石塊石片。所謂製木,便是入山砍伐枯死的樹木
,截取樹幹最粗的中段,做成兩頭尖銳中間粗大的滾木。但逢戰事,一千戶百姓便立即聚集起
來,精壯者組成搬運手隊伍,老弱婦幼便為大軍舂麵舂米做飯。函谷關平日只駐一萬步兵,但
在這種長期精心構築的防守壁壘支撐下,直是固若金湯!
  在出關探敵時,白起便詳細巡查了函谷關防禦,末了只問胡陽一句:「大軍一旦攻城,能
否支撐三日?」胡陽思忖片刻,慨然拱手道:「稟報左更:外無救援,胡陽足可支撐旬日!」
白起一擺手:「好!我不增兵。但起狼煙,算你開打。支撐三日,便是大功!」
  今日在城頭一望,胡陽便知道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惡戰。但他還是按照預先的謀劃,將一
萬甲士分成了兩班迎敵,每班五千,每兩個時辰一輪換。因了關城兩端有長城二十里,所以每
班專設了一千名游擊手,那裡吃緊便趕到那裡。
  趙魏韓三軍各一萬攻城,面對的地形卻是大相逕庭。先說居中猛攻的趙軍。這裡正面對矗
立在兩山峽谷中的關城箭樓,城外大道連同道邊低緩山坡,統共也就一二里寬。這裡是函谷關
的核心,也是攻城的主要方向。司馬尚奪取頭功心切,連日來精心籌劃:百人一副雲梯,千人
一架雲車,共是一百副雲梯十架雲車,結實的粗麻繩與鐵鉤、砍刀、大斧等攻城一應器具,更
是反覆查驗無誤。更為厲害的一手是:司馬尚從無法直接攻城的後續大軍中集中了三千名強弓
硬弩手,要徹底壓制函谷關的弓箭手。
  此刻號角一起,司馬尚便大吼一聲:「放箭––!」
  列好陣勢的三千副強弓硬弩一齊開射,密集的箭雨便在一片尖嘯中向箭樓與城牆猛烈傾瀉
過去!一時之間,函谷關的箭樓城牆竟被箭雨淹沒,朦朧模糊得幾乎從峽谷之間驟然消失了。
便在此時,戰鼓大起,五十個百人隊擁著雲梯推著雲車山呼海嘯般衝向城牆。只要雲梯搭住城
牆,雲車在城下立起,城下箭雨停止傾瀉,這攻城戰便進入了近身肉搏,十有八九便是大功告
成了。
  眼看雲梯呼嘯靠住了城牆,雲車也高高聳立起來,爬城猛士已經紛紛踏上雲車木梯,城上
竟是還沒有動靜。秦軍嚇跑了?函谷關是空城?司馬尚心念一閃,哈哈大笑:「停射!函谷關
是空城––」話未落點,突然便聞城頭鼓聲大做梆聲響亮,彷彿是沉雷壓頂,密集的巨石沿著
城牆斜面轟隆隆滾砸下來,一浪接一浪連綿不斷!雲梯雲車在這隆隆滾來的巨石猛擊下,竟是
一片嘁哩喀嚓哎喲哇啦,頃刻之間便被擊毀壓跨擠碎。與此同時,遍佈女牆的箭孔也射出了密
集箭雨,只顧奔突躲避巨石的士兵們便做了活活的箭靶,竟是一個個帶箭冒血的插在大石縫中
無法挪得半步。不消片刻,第一波五千兵士便死傷了大半!
  司馬尚面色鐵青,想喊一句什麼卻硬是愣怔著喊不出來,憋得片刻,竟是跳腳大吼:「第
二陣給我再上!拿不下函谷關,都給我死!」
  再說北面的魏軍與南面的韓軍,面對的卻是林木蔥蘢怪石嶙峋的山原,站在山下,只能遙
遙看見函谷關長城上的旌旗狼煙而已,不說猛攻,便是爬到長城腳下只怕也是難上加難。新垣
衍在山坡大石上瞭望片刻,看了看風向,一咬牙吼道:「燒––!燒光這些山林,踏出一條路
來!」魏軍一聲吶喊,便從後軍輜重車搬來了幾十桶火油,專門澆潑在林木蔥蘢處。時當中秋
,草木已經乾黃,一舉火把,頓時便是燎原大火順著山勢便燒了上去。
  新垣衍哈哈大笑:「好風!天助我也!燒––!」
  南面山下的韓軍一看北面大火燒起,頓時恍然,也連忙傚法。片刻之間,函谷關南面山頭
也是一片火海潮水般捲向長城。兩邊山頭歡呼聲竟是遙遙相聞。新垣衍便是一聲大喝:「五千
一隊!兩波攻山––!」此時大火已經燒到山腰,五千軍士一聲吶喊,牛皮戰靴便趟著滾燙的
還閃爍著火星的草木灰漫山遍野衝了上來。可忒煞是怪!眼看著大火便到函谷關長城,山風卻
突然轉向,變成了迎面風。這一下情勢大變,山火頓時迎面撲來!雖然沒了草木,可那迎面撲
來的灼熱火舌與飛揚的火屑草木灰,卻是鑽眼上臉灼得人生疼,衝鋒氣勢頓時便緩了下來。更
有一樣,兵士甲冑多是牛皮做襯底外罩鐵片,更別說還有牛皮盾牌、牛皮戰靴、皮質劍鞘等,
若衝入火海,分明便是引火燒身!所以風向一轉,士兵便本能的回身避火,擠撞成一團一團。
  正在此時,便聽函谷關長城上一片吶喊:「起––!」喊聲方落,魏軍腳下的山體竟是轟
隆隆塌陷,成百上千的兵士竟是在驚慌恐懼的慘叫中驟然從地面上消失,一道十多里長兩丈多
寬的壕溝冒著騰騰火星,赫然出現在眼前,彷彿便是森森地獄一般!新垣衍與後隊軍士尚未回
過神來,便聽城牆上又是喊聲大起,巨大的圓石便漫山遍野隆隆滾來!這些滾圓的大石與山巖
碰撞,有的便凌空彈起,竟飛一般越過壕溝向後隊軍士砸來。新垣衍大驚失色,喊一聲:「收
兵––!」便狂奔而去。逃開飛石猛襲,回身再看,新垣衍竟是目瞪口呆––那萬千圓石竟是
一層層滾入壕溝,溝內便隱隱傳來一聲聲沉悶的慘嚎,一星星依稀濺起的血珠,眼看著那三四
千兵士竟是被全數吞噬了!
  「歹毒!秦人歹毒!」新垣衍跳腳狂吼,「收兵!回中路攻城!殺光秦人!」
  便在函谷關狼煙升起的時候,站在崤山最高峰瞭望的白起立即回身下令:「傳令中軍主力
:立即向崤山北口隱秘出動,集結待命。」說罷看著狼煙思忖片刻,便回身匆匆下山,剛到半
山腰,便有中軍司馬飛步上山:「稟報左更:楚齊大軍二十萬,進入武關東南丹水河谷,山甲
所部已經接戰!」白起沉聲道:「傳令蒙驁將軍,中軍分出步兵兩萬,卡住楚軍後路。」中軍
司馬顯然猶疑擔心,沉吟道:「如此一來,中軍只剩八萬鐵騎,齊國主力可是二十萬大軍,衝
擊之力可能減緩。」白起冷笑道:「我原不想吃掉楚軍,可一有變數,放走他便是暴殄天物了
。這個變數,你看不出來?」中軍司馬恍然笑道:「左更是說,齊軍滅宋?」白起目光一閃,
也不說話便徑直下山了。
  山甲的兩萬步兵已經忙碌了兩日,裝路障、挖陷坑、開壕溝、設馬刺、築鹿砦、搬頑石,
竟將這臼口南面十里之內弄得寸步難行。此地名臼口,可見地形之奇。臼者,本是舂米器具。
農耕之初,人們掘地為坑,待土坑變乾變硬後便在坑中舂米。後來,聰明者便發明了石臼,也
就是將一塊大石頭鑿出一個大坑,打磨光滑,然後以木杵在坑中舂米。地貌似臼者,便是山地
窪陷,狀若大坑。這臼口,便是丹水河谷的一片小盆地的入口,有兩座小山夾峙,進入武關的
大道恰恰便從臼口中央通過,丹水也從臼口流出直向東南入漢水,進入武關的大道便在丹水岸
邊與水流並行。旅人向西北越過臼口,一日便可到武關之下,東南出臼口,一日便可出崤山進
入楚國。
  為了輕裝疾進,春申君將笨重的戰車與老弱兵卒全部留在了宜陽大營,只餘五萬精悍的山
地子弟兵。對於武關,楚軍比齊軍熟悉得多,自然便是前鋒大軍,達子的十萬齊軍壓後。認真
說起來,春申君並沒有將十萬齊軍當做主力,只是聯軍作戰多有微妙,才依照傳統接受了齊軍
共同進攻而已。究其實,武關秦軍只有一萬,五萬人足以攻克,若五萬不行,十五萬也同樣不
行!此中道理,便在於武關極為險要,只能以三五萬精兵出其不意以奇襲破之,若打成了明仗
硬仗,大山要塞有一萬精兵當關,縱有十多萬大軍也無從施展。
  正因為清楚箇中奧秘,出發時春申君便對達子下令:「我領五萬楚軍兼程疾進,你但舒緩
而來,照應好不被秦軍切斷後路便是。」達子對這一帶地面極是生疏,自是立即答應:「春申
君放心攻關,我守住後路便是!」
  疾行一日,楚軍於暮色時分涉過均水,不消半個時辰便進入丹水河谷大道。說是大道,只
是對商旅車馬而言,對於五萬大軍來說,再寬也顯得擁擠不堪。春申君立馬道邊小山頭遙遙觀
望,揚鞭一指遠處隱隱可見的山口:「前方便是臼口,十人一列,疾行穿過,不得停留!」身
邊司馬飛騎傳令,片刻之間,便見楚軍部伍整肅成列,唰唰唰開向山口。春申君的謀劃是:一
過臼口便分兵繞道,前後夾擊,奇襲武關!雖然武關之前只有一條商道,但對於這些出身藥農
獵戶的山民子弟來說,從荒無人煙的大山翻越到武關背後,卻並不是難事。
  突然,轟隆隆如連綿沉雷,便聞前軍大嘩人喊馬嘶!正在山頭瞭望的春申君大驚,馳馬飛
下山頭便向前軍衝來,及至一看,卻是面色鐵青––幾個巨大的陷坑黑糊糊便在眼前,坑中掙
扎著驚慌呼救的士兵與受傷嘶鳴的戰馬;陷坑雖然不深,坑底卻是竹矛林立,士兵戰馬都是一
身鮮血,路上的將士們驚慌叫嚷,一時竟是無所措手足。春申君厲聲大喝:「點起火把!前軍
救人!游擊斥候前行探路!一個千人隊上山,推大石滾路,探明陷坑!」片刻之間,各方忙碌
,大片火把便漫山遍野的亮了起來。
  大約半個時辰,臼口前路面已經探明,再沒有陷坑。春申君本來已經大生狐疑,準備撤軍
,聽得再沒有陷坑,便一咬牙下令:「過!穿過臼口!」
  在山邊大片火把照耀下,楚軍大隊人馬隆隆推進,要以最快的速度穿過臼口。正在前隊堪
堪進入山口的一剎那,突聞山崩地裂般一片喊殺,兩邊山頭竟是箭如急雨石如沉雷,隆隆之中
夾著一片尖嘯,竟是鋪天蓋地般壓了下來!楚軍不及反應,已經被亂石箭雨殺傷許多,後隊尚
在繼續湧來,一時間竟是自相擁擠踐踏起來。便在楚軍混亂之時,突聞一片牛角號淒厲的響徹
山谷,大片黑色甲士便挺著亮煌煌的長矛吼叫著衝殺出來。那箭雨亂石也忒煞奇怪,竟始終只
在黑色長矛隊前面的楚軍中砸下,竟是配合得天衣無縫。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1 19:29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