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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四 陽謀春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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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32: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大雪紛飛,特使王綰的車隊轔轔出了咸陽。
  一路東來,王綰心緒總是不能安寧。如此老謀在魏國行得通麼?使命若是失敗,自己永遠
只能做個書吏事小,毀了丞相聲望豈非永生負罪?看官留意,這個王綰便是這次被革職為吏的
丞相府行人,敦厚端方而又不失聰敏靈動。三年前呂不韋初署丞相府,簡拔王綰於一班書吏之
中,做了職掌邦交事務的行人。戰國邦交為要職,各國皆為丞相親領,行人只是開府丞相處置
邦交大計的事務助手而已。雖則如此,行人也是丞相府屬署中最顯赫的官員之一了。對於一個
年輕的書吏而言,不啻由士兵而將軍一般的超拔!王綰記得清楚,呂不韋在整肅相府吏治時說
:「政事如人,惟生生不息而能步步趨前也!丞相開府,為國政樞要,下聯百官上達王城,疏
理朝野總攝萬機,最要緊者便在實效!今相府官吏不可謂不能,然老暮過甚理事緩滯,可當謀
劃,而不當任事也!本丞相簡拔後生裁汰老弱,惟以國事為本。超拔任事者毋以陞遷為喜,虛
位謀劃者毋以去職為悲,如此人人同心,秦國有望也!」王綰敬佩呂不韋,也敏銳看出了呂不
韋在這次處置戰敗事端中的艱難,慨然自請解職,成為丞相府唯一陪呂不韋受到處置的官員,
雖則革職,卻受到了丞相府所有官員大吏的敬重。呂不韋也全然沒有將他做革職官員對待,依
然命他在行人署「以吏身暫署事務」。這次出使山東周旋大梁,也破例地派給了他。
  所謂破例,在於王綰職任邦交,卻從來沒有出使過山東六國。依照傳統,官員首次出使只
能做副使。首使而正,獨當一面,在秦國邦交中還從來不曾有過。惟其如此,王綰不能不又一
次敬佩呂不韋的用人膽識,也不能不心緒忐忑。
  也是王綰的使命實在奇特––謠言離間,陷信陵君於死地!
  據實而論,離間計在實在是老掉牙的伎倆,縱能坦然行之於敵國,可成效如何便難說了。
遠古之世,蓄意製造謠言而中傷對手,歷來都是失敗者無可奈何地發洩,對手無一例外地嗤之
以鼻,從來都沒有真正擊倒過誰。當年殷商舊族與周人叛逆對周公大肆流言中傷,不是連周成
王那樣的少年天子也沒有相信麼?然自春秋之世天地翻覆,士人崛起智計大開,這謠言攻敵竟
莫名其妙地漸漸成了正宗計謀,被堂而皇之地寫進兵法,謂之離間計、反間計!雖則如此,春
秋之世三百餘年,真正使用離間計反間計而收成效者,卻是寥寥無幾,名君名臣名將中此伎倆
者幾乎一個也沒有。
  戰國之世,流言離間的卑劣伎倆卻是轟然發作屢見奇效。
  第一個落馬者是名將吳起,一生三中謠言而終致慘死。先背「殺妻背魯」之流言逃魯入魏
;再中魏國長公主「惡女」離間計,拒絕迎娶少公主而被魏武侯猜忌,不得不離魏入楚;最後
中楚國反變法貴族的「謀反」流言,為示忠心而離開大軍孤身回郢都,終被舊貴族在楚王靈位
前亂箭射死。
  第二個落馬者是名將廉頗。此公比吳起更甚,一生四中流言惡計終致客死異國。第一次便
是長平大戰,秦國貶低老廉頗的流言擊中趙國君臣,廉頗被罷黜抗秦統帥之職而憤然隱居。第
二次,趙國大敗後六年廉頗被遲遲起用,剛打了一場勝仗便被一班將軍流言惡攻。老將軍這次
怒火中燒,憤然起兵猛攻接替他兵權的樂乘。雖然樂乘逃走了,廉頗卻也不得不逃亡魏國。第
三次,廉頗客居魏國,又被「其心必異」之流言中傷,不為魏國所用。第四次,趙王因屢次敗
於秦國,又想起用廉頗,不意卻被仇人收買的使者郭開造了一通離奇謠言,說老將軍「一飯三
遺矢(屎)」,竟哄得趙王居然信了。於是一世名將終於逃隱楚國憤懣而死。
  第三個落馬者是變法詩人屈原。此公忠正激烈熱血報國,卻在張儀的離間流言面前碰得頭
破血流。後來張儀淡出了,舊貴族的流言卻始終緊緊糾纏著屈原,以致昏聵的楚懷王總對這個
最大的忠臣投以最懷疑的目光,臨死也沒有相信這個後來跟著他死去的千古人物。
  第四個落馬者是名將樂毅。此公兩中流言,第一次僥倖躲過,第二次終於落馬。從此隱居
趙國,終身不復為將。這兩次流言都是老對手田單、魯仲連的離間計。第一次流言離間,說樂
毅野心勃勃要做齊王,其時恰逢燕昭王在位,非但沒有罷黜樂毅,反倒殺了那個被齊國收買的
造謠者!第二次是新王即位,田單故技重施,而且依舊散佈流言說樂毅還是要做齊王。這個新
燕王竟不可思議地相信了,樂毅便被罷黜了,燕軍也立即一敗塗地了。
  第五個落馬者是孟嘗君田文。此公赫赫豪俠卻一生不幸,自封君領國便終生被流言惡計糾
纏,多次罷相復相,危機時便逃回封地薛邑擁兵自守。最後還是在齊湣王、齊襄王兩代被流言
困擾而不得其用,終是鬱悶而死。
  第六個是後來成為秦國應侯的范雎。此公才智非凡,以使節隨員之身出使齊國,在無能的
使節須賈被田單冷淡時,挺身而出力陳大義,維護了魏國尊嚴促成了魏齊結盟。田單器重人才
,勸范雎留齊任事,范雎婉言謝絕。如此一件大功,卻被須賈以「齊吏私云」編造流言,生生
說范雎「私相通敵」!魏國丞相立即相信,當眾對范雎極盡侮辱拷打,「屍體」幾乎要被餵狗
。若非事有巧合死裡逃生改名換姓到了秦國,范雎準定當即死於流言惡計且永遠地不為人知。
  還有幾個赫赫人物雖也是終生受流言惡計糾纏,倒而起起而倒,顫顫兢兢如履薄冰再不敢
放開手腳做事。一個是縱橫家武信君蘇秦,一個是楚國春申君黃歇,一個是趙國平原君趙勝,
一個是興齊名將安平君田單。其後還有名將李牧與諸位看官馬上就要見到的魏國信陵君。說也
是奇,凡此種種奇蹟,竟然盡出於山東六國!而六國之使節、商旅、斥候從來都是不惜工本的
在秦國製造流言,卻也從來都是泥牛入海,秦國竟從來沒有因流言錯處過一個大臣將軍。自商
鞅變法之後百餘年,以「人言」之法說秦王者只有一次,這便是幾乎被謠言殺死的范雎見秦昭
王。范雎的說辭是,人皆知秦國有太后、穰侯,而不知有秦王也!後來,秦昭王雖與范雎結君
臣之盟剷除了太后穰侯兩大政敵,然究其實,根本之點在於秦昭王原本便要奪權歸王,無論范
雎如何說辭,秦昭王都會跨出這一步。一方借「人言」激發秦王早日奪權,一方要倚重范雎之
才整肅秦政,實在算不得離間計之功效。因了秦國不為流言左右,於是山東六國便有了公議,
說「秦人蠻蠢,不解人言」。千古之下,令人啼笑皆非。
  明乎於此,呂不韋堅執一試,圖謀用這卑劣的老伎倆除卻一個勁敵。
  身為如此特使,王綰的難處是不知如何造謠。臨行請教,呂不韋哈哈大笑:「你個王綰也
!只管揀最老的謠言去說,要你創新麼?只有一樣,必須說得像!說得煞有介事!」王綰做事
認真,恍然大悟之餘,便對戰國以來的離間流言做了一番梳理揣摩,最終選定了兩宗最常見的
流言利器:「
  其一,「諸侯只知有某,不知有王」。此流言暗寓:某人功業聲望遠遠超王,有可能取王
而代之!此等流言的厲害處在於,一言將某人的功勞變為威脅,可使國君立起狐疑之心,縱不
收當時之效,亦準定埋下內訌種子。功業赫赫的田單,便是中此一擊而萎靡不振。
  其二,「聞某稱王,特來賀之」。此計之操作方式為:先無中生有,以「聞」(聽說)法
造出一個某某要稱王的消息;其後,隱秘赴某府祝賀其稱王;再其後,無論某人如何否認,只
找要緊人物四下秘密詢問某人稱王日期,並叮囑被詢問者萬勿外洩。此乃殺傷最強之行動流言
,且做得越是隱秘,流言便傳得越快!名重天下的樂毅,便硬是倒在了「賀王」流言之上。只
要耐心賀去,被賀者一次不倒,二次必倒。
  揣摩一定,王綰竟是好奇心大起,決意要品嚐一番這從未經歷過的新鮮使命。
  窩冬之期,大梁呈現出多年未見的消閒風華。
  六國勝秦,老魏國是主力,信陵君是統帥,魏人大覺揚眉吐氣。官市民市都破了「冬市逢
十開」的成例,竟是天天大市。大梁人原本殷實浮華,今冬遇此喜慶更是心勁十足,眼看年節
在即便天天上市轉悠,買不買物事倒在其次,希圖得便是三五成群海闊天空地交換傳聞議論奇
異。如此一來,大市便是日日人山人海,聯袂成幕揮汗成雨,直與當年最繁華的臨淄大市媲美
。國府官署也破例,往年窩冬是三日一視事,今年改成了五日一視事。官吏們欣欣然之餘,日
每抖擻精神進出酒肆綠樓,或聚酒痛飲或博戲設賭或聽歌賞舞醉擁佳人;一番風流之後便紛紛
聚到兩家最大的酒肆,或名士論戰或對弈品茶或引見拜會;然無論如何,最終都是興致勃勃地
議論朝局褒貶人物,欣欣然悻悻然直到刁斗打得五更,方才踏雪而歸酣睡直過卓午;一頓不厭
精細的美餐老酒之後,便又車馬轔轔踏雪而出了。
  風花雪月之時,大梁口舌流淌出一個驚人消息:信陵君要稱王了!
  薛公皺著雪白的雙眉敘說了這則神秘傳聞,信陵君卻是哈哈大笑:「秦使何其蠢也!如此
荒誕不經,誰卻信他!」薛公卻連連搖頭:「信陵君莫得掉以輕心,久毀成真,流言殺人者不
知幾多也!朝局清明固然無事,然目下之魏國,公子以為清明麼?」信陵君良久默然,撥著燎
爐木炭火喟然一嘆:「然則奈何哉!魏無忌能去大喊一聲不稱王麼?」
  「君若猶疑,大禍至矣!」毛公一跺竹杖霍然站起。
  「卑劣離間,此等彫蟲老伎魏王斷不會相信。」
  「信陵君差矣!」毛公急迫嚷嚷,「老夫舊話重提,為今之計惟六字:清君側,真稱王!
非如此魏國無救,君亦無救!君固不念己身,然豈能不念魏國!」
  薛公冷冷補上:「非毛公言過其實,老魏國大廈將傾也!」
  信陵君連連搖頭:「無忌耿耿忠心可昭日月,魏王豈能無察?」
  「恕老夫直言。」薛公正色道,「君子之心不能度小人之腹也!日前老夫已從王城內侍口
得知:秦使王綰面見魏王請求結盟。魏王笑問其故。王綰回道,『秦國所畏者,信陵君也!公
子亡在外十年,天下惜之。一朝為將便大敗秦軍,六國軍馬皆聽其號令,諸侯惟知有信陵君而
不知有魏王也!秦國安能不懼?』魏王聽罷,良久無言,其後也未召君入宮商談對秦邦交。信
陵君但說,魏王信得你麼?」
  「卑劣之尤!」信陵君憤然拍案,「知某不知某,何其可笑也!當年齊國佞臣以此中傷田
單,平庸的齊襄王半信半疑,被貂勃嚴詞批駁後便不再相信。你說,魏王連齊襄王也不如麼?」
  「君非差矣,大謬也!」毛公點著竹杖冷冷道,「流言離間之際,當思破間救國之法為上
。君怨離間者何益?寄望於他人知我何益?王果知君,豈有君十年亡外也!」
  「畢竟魏王已經與我和解,無忌豈能負君?」
  「信陵君也!」毛公直是哭笑不得,「身為國家重臣,耿耿忠心遠非唯一。事之根本,是
君王是否相信你之忠心?君王狐疑,縱有忠心於國何益!於事何益!於人何益!自命忠心謀國
,卻一任君王被奸佞包圍而誤國亡國,耿耿忠心能值幾錢!」
  薛公肅然接道:「信陵君目下軍權尚在,若不稱王,老夫出一最下之策:發軍除卻一班佞
臣,派遣公忠能事之幹員入王城各署,以確保時時有人在君王之前陳明君之忠正,君自領政強
國可也!非如此不能救魏,亦無以立身也!若以腐儒之學操國家權柄,因自身忠正而不剷除奸
佞,最終必被奸佞流言吞沒,其時悔之晚矣!」
  毛公苦笑道:「若得如此,老夫也不勸君稱王了。」
  「二公苦心先行謝過。」信陵君拱手一禮,「然茲事體大,容我進宮與魏王晤面一次,再
行決斷如何?」
  毛公突然大笑一陣:「老夫有眼無珠也!原以為信陵君乃救國救民之大才,誰料只是一個
將兵之才爾!君好自為之,老夫告辭也!」篤篤點著竹杖拉起薛公便長笑去了。
  信陵君愕然不知所以,思忖良久,終於登上軺車進宮了。信陵君想不到的是,魏王冒雪迎
出,殷殷執手百般詢問,關切之情溢於言表。書房品茶,魏王坦然將秦國使節的諸般言語合盤
托給了信陵君,還請信陵君權衡決斷對秦邦交。信陵君心中大石頓時落地,回府之後立即派出
門客去尋訪毛公薛公。三日後門客回報說,兩公已經離開了大梁,不知到何處遊歷去了。信陵
君心下頗覺不安,卻也很快便忘記了此事,畢竟,處置好秦國邦交是目下當務之急。
  便在信陵君會見秦使時,王綰請與信陵君密談和約。有鑒於這是戰國邦交常例,信陵君便
在書房密室與王綰會商。誰知說得一個時辰,王綰卻儘是稱頌信陵君功業蓋世或繞著不相干的
話題絮叨,和約條款竟是隻字未提。信陵君明知其意卻不阻攔,只冷笑以對,尋思老夫偏要你
秦國看看魏國君臣如何破你離間計!
  這番密談之後,便多有神秘人物爭相邀王綰酒肆聚飲,海闊天空話題百出,惟獨不涉秦魏
和約。王綰更是只顧痛飲,醺醺之際便湊近身邊人物低聲神秘地問得一句:「公子稱王,君何
賀之?」及至聽者驚愕不已反問窮追,王綰便狠狠打自己一個耳光,從此只飲酒不說話。一次
,王綰終於酩酊大醉,博戲連輸三局,賭金三千悉數堆在了一個「老吏」案前。王綰叫嚷再來
。老吏笑云:「無金不賭。然大梁有賭言風習,公若說得一個老朽從未聽聞之消息,三千金悉
數歸公,當可再來博戲也!」滿面通紅的王綰哈哈大笑:「本使為秦王密使也!足下知道麼?
」老吏搖頭笑云:「是使皆密,誰人不知?算不得也!」王綰忿忿然拍案大嚷:「本使之密你知
道?說出來也!」老吏笑云:「公醉也,不說也罷。」「醉?誰醉?沒醉!」王綰連連拍案大
嚷,又一把拉過老吏將熱烘烘噴著酒氣的嘴巴壓上了老吏耳根,「公子要自立為王,請秦國為
援,秦王要十五城為謝,公子只割十城。本使便是來交涉此事!你卻知道?知道麼?說!」老
吏哈哈大笑,連說不知不知,老朽服輸,再來博戲便是。神態竟是聽風過耳,只管連連賭去。
王綰著意再輸,卻鬼使神差總是贏,三千金竟硬是堆在了自己面前,引得王綰只是嘆氣。
  說也說了,做也做了,王綰心中卻實在沒底。
  神秘人物傳來消息,說魏王已經將王綰說辭悉數托給了信陵君,君臣親密無間地聚談了一
個多時辰。王綰驀然想起信陵君密談只聽不說的冷笑,分明便是將計就計要看秦國出醜。如此
情勢,留在大梁豈非等著落入圈套為秦國丟醜?思忖之下,王綰派員兼程回咸陽呈報:周旋無
望,請准離魏返秦。旬日之後,卻有呂不韋親筆書簡到來,簡單得只有兩行字:「汝能安居大
梁而魏王不殺,足見功效。一任周旋,少安毋躁,來春歸秦可也!」顯然,丞相是詳細向信使
詢問了他在大梁的諸般細節,評判是「足見功效」,並對他的躁動不悅,要他沉住心氣等到來
春。上命如此,王綰又能如何?只有在酒肆府邸間繼續周旋,時不時將老話問問將老秘密吐吐
,在場的顯耀官吏們無論是第幾次聽說,都立刻一副莫測高深的模樣你看我我看你相互一笑,
也立刻不再答理王綰而爭相慷慨激昂地爭論起如何抗秦強魏的話題。王綰頓時鬱悶不堪,深感
被人戲弄,幾乎每次都是悻悻而去,決意只挺到開春之後,屆時不管丞相允准與否他都要離開
這莫衷一是的鬼地方!
  冬雪茫茫,王綰忽然覺得自己滑稽之極。
  自嘲的王綰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年節將盡河冰未開之際,大梁坊間酒肆的口舌長河突然流
淌出一則驚人傳聞:稱王公子將被免將!聽著官吏士子們淡淡地笑談相傳,王綰既驚訝又疑惑
,幾乎無從評判了。驚訝者,若是真事,干城將毀,魏人竟能如此麻木!疑惑者,若是虛假,
如何高官顯貴市井無賴都是言之鑿鑿?
  未過旬日,終於水落石出––魏王下詔:信陵君年老多病,太子魏增代掌上將軍印,虎符
收歸王室。王綰得聞,驚愕得無以復加,竟是不敢走出驛館,深怕魏人遷怒於他將他活活當街
撕扯!不想正在驚懼之時,便有一班大吏來邀他聚飲。車行街市,無一人指點王綰的黑色秦車
。席間痛飲,一班大吏爭相表明是自己最先預言了魏國隱患,而今驗證了恰恰如此!眾人議論
相和,竊竊之情盡去,公然彈冠相慶,紛紛祝賀公子生也命厚竟得頤養天年,紛紛喟嘆魏國躲
得一劫終是天命攸歸也!
  王綰直覺面對一群怪物,酒席未完便惶惶告辭了。剛剛回到驛館,快馬信使便送來呂不韋
密信:國有要事,立即返秦!王綰如逢大赦,立即吩咐連夜整頓車馬,又留下一名書吏代向魏
王書信辭行,次日天色未明便冒著料峭寒風出了大梁西門。
  大梁西達函谷關的官道名為河外大道,堪稱當時天下最為聞名的交通軸心。所謂河外大道
,便是十丈寬的車馬大道沿著大河南岸橫貫東西千餘里,主幹道直抵大梁,分道則東至臨淄、
北至邯鄲、西南分別伸入新鄭洛陽;大道兩邊樹木蔥蘢,十里一亭,旅人歇息酬答極是方便。
冬日之時樹木蕭疏,大河南岸的茫茫蘆葦簇擁大道,隔著道邊林木恍如簾外長浪,實在蔚為冬
日旅途之奇觀!
  王綰心中有事,任是景觀也熟視無睹,只是催著車馬轔轔趕路。將過韓國岔道之時,突有
一支馬隊從車隊之後飛插前來,為首騎士對軺車上的王綰低喝一聲:「有人追殺!使節快走!
我等斷後!」言未落點,便見道林外茫茫葦草邊飛騎縱橫刀劍揮舞分明便要上道。王綰不及多
想方喊得一聲急車,馭手已經將駟馬青銅車嘩啷啷飛了出去!那支十騎馬隊便飛也似卡住了上
道岔口,身後便有了喊殺聲。不消半個時辰,王綰車馬已經洛陽地面,也就是秦國三川郡邊界
。王綰正在思忖要否進入洛陽,便見一隊黑衣鐵騎風馳電掣般從洛陽道飛來,遙遙一聲高喊:「
使節儘管回秦!善後有我!」王綰見是秦軍接應,心下頓時輕鬆,揚手一謝便轔轔西去了。然
這個追殺謎團,王綰竟一直未能解開。
  若干年後,王綰做了秦國丞相,滅魏之後進入大梁視察民治,留心訪得信陵君舊日門客,
方知當日情形:直到魏王詔書到府,信陵君尚蒙在鼓裡。良久愣怔,信陵君哈哈嘎嘎狂笑不止
手舞足蹈陀螺瘋轉,終是昏厥了過去,旬日後方才醒轉。其時信陵君門客們義憤不能自已,立
即追殺王綰,要給信陵君洗冤,不想卻遭秦國黑冰台密騎截殺,終究未能成功。此後門客漸漸
散去,信陵君閉門不出,將寫就的兵法一片一片的拆開燒了,終日擁著酒桶與幾個侍女昏天黑
地,沒過四年便脫力死了。魏王如釋重負,下詔厚葬信陵君。大梁傾城出動,送葬人眾綿延數
十里哭聲震天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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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春氣方顯,秦王嬴異人卻突然病倒了。
  呂不韋匆匆趕赴王城寢宮,正遇太醫令與兩位老太醫在外廳低聲會商。見呂不韋到來,太
醫令過來惶惶一躬低聲道:「秦王此病少見,諸般症狀雜亂,脈象飄忽無定,老朽不敢輕易下
藥。」呂不韋當即道:「先扶住元氣,其餘再一一調理。」說罷便進了寢室。
  寢室中四隻木炭火滿蕩蕩的大燎爐烘烘圍著臥榻,兩扇大開的窗戶卻又忽忽灌著冷風,榻
前帳帷半掩,嬴異人坐擁著厚厚的絲綿大被,身邊卻站著兩名侍女不斷揮扇,景象實在怪異!
呂不韋走近榻前一看,見嬴異人面色如火額頭滲汗渾身瑟瑟發抖雙眼忽開忽闔閃爍不定,心下
不禁猛然一沉,肅然一躬低聲道:「我王此刻清醒否?」
  嬴異人喘息如同風箱:「文信侯,我,尚能撐持––」
  「臣求得一名東海神醫,欲為王做救急之術可否?」
  「救命,莫問––」
  呂不韋疾步走出寢室,片刻帶進一個被長大皮裘包得嚴嚴實實的人來。此人進室摘去皮裘
,卻是一個面如古銅清奇古遠的白髮老人!老人稍做打量便吩咐關閉門窗,撤去燎爐,女子盡
皆退下。嬴異人正要阻止,卻莫名其妙地頹然靠在大枕上朦朧了過去。老人從腰間一隻精緻的
皮囊中倒出一顆暗紅色藥丸用開水化入盞中,上前輕輕一拍嬴異人臉頰,嬴異人嘴便微微張開
。老人懸肘提起藥盞,紅亮的一絲細線便分毫不差地注下。片刻藥線斷去,老人在榻前丈餘處
肅然站定,躬腰,蹲身,出掌,幾類武士馬步一般。驟然之間,老人兩掌推動,鬚髮戟張,形
如古松虯枝。眼見一團淡淡白汽便籠罩了整個王榻,榻中便有了輕微鼾聲,白汽越來越濃,榻
中鼾聲也越來越響。大約頓飯辰光,老人收身對呂不韋道:「王者在天。老夫之方大約管得月
餘,此後必有發作,每次可服此丹藥一顆,三丹而終。」呂不韋驚訝道:「既是施救之藥,大
師何不多留得幾顆?太醫治本也從容一些。」「丹不過三。」老人淡淡一拱手,「餘皆無可奉
告,老夫告辭。」轉身拿過長大皮裘,一裹頭身又包得嚴嚴實實去了。
  呂不韋輕步走到外廳,吩咐一個機警侍女守在寢室門口,但有動靜便來稟報。安頓妥當,
呂不韋便在寢宮外的柳林轉悠起來。春寒料峭時節,樹皆枯枝虯張,林外宮室池水斑斑可見。
呂不韋凝望著林外大池邊一片高高聳立的青灰色的秦式小屋頂,不禁便有些茫然。秦王沉痾若
此,王后王子為何不來守榻?她母子回到秦國竟是遲鈍了?秦王眼看是病入膏肓,要緊急安頓
的事太多太多了,既要快捷還不能著了「後事」痕跡,如此便須縝密謀劃,不能亂了方寸。這
方士方術雖非醫家正道,卻能救急延命,秦法為何一定要禁止方士?能不能改改這條法令?呂
不韋木然地穿行在枯柳之間,一時思緒紛至沓來,竟是不知不覺來到了林外大池邊。
  「稟報丞相,王已醒轉!」
  呂不韋驀然一振,隨著侍女便大步匆匆回到寢宮。嬴異人已經披著一領輕軟皮裘坐在案前
悠然啜茶,迎面招手笑道:「文信侯這廂坐了。」及至呂不韋坐到身邊,嬴異人驚歎笑道:「這
東海神醫當真神也!一覺醒來,甚事沒了!」呂不韋低聲道:「君上不知,此乃方士也。方才
情勢緊急,臣未敢稟明。」「怪道也!」嬴異人恍然一笑,「不管甚人,治病便是醫。我看此
禁可開。」呂不韋笑著一點頭,便從隨身皮囊中拿出一個小陶瓶,將方纔老人的話說了一遍,
末了思忖問道:「發病皆無定,此藥交王后,抑或交侍榻內侍?」「王后忙也!」嬴異人嘆息
一聲,「藥交內侍算了,他們總在身邊,緩急有應。」呂不韋一點頭,便招手喚過榻邊老內侍
仔細叮囑了一番,轉身一拱手道:「臣有要事,請王定奪。」
  「要事?文信侯但說。」嬴異人顯然有些驚訝。
  「年來上病多發,臣反覆思慮,王當早立儲君。」
  「你是說冊立太子?」嬴異人沉吟片刻緩緩道,「文信侯所言,我亦曾想過。然我僅嫡庶
兩子,只十一二歲。長子生於趙,次子又是半胡。再說,我即位堪堪兩年––原本思忖本王正
在盛年,或許還能有得幾個子女,其時擇賢立儲水到渠成。今日局面立儲,實在是諸多不便也
。」
  嬴異人的躊躇在於秦國兩個傳統,其一,王子加冠得立儲君。其二,秦王即位三年得立儲
君。前者防備在位國君疼愛小兒而立未經歷練的童稚少年做儲君,後者則防備權臣外戚向國君
施壓,逼迫國君倉促立儲。以前者論,秦人二十一歲加冠,而兩個王子年歲尚在少年,嬴異人
自己也才三十餘歲正當盛年,此時立少子為儲,便要大費周折。以後者論,嬴異人父親孝文王
即位一年便薨,自己即位剛剛兩年又恰逢大敗於山東,此時立儲朝野便多有疑慮:一則疑秦王
兩代孱弱短壽其後難料,二則疑秦王受王后呂不韋聯手脅迫。諸般想法嬴異人不便明說,於是
便不得利落。
  「我王差矣!」呂不韋已經將這位秦王心思揣摩透徹,當即顏色肅然,「儲君乃國家根本
,早立遲立皆須以時勢論定,拘泥成例何能救急安國?先祖孝公不拘成例,立八歲之子為太子
,因由便在當年秦國時勢:邦國危難,國君時有不測之險也!秦武王亦不拘成例,臨終專詔十
五歲幼弟嬴稷繼任,亦是時也勢也不得不為也!至於趙胡之念,王更謬其千里也!頓挫之時王
不拒趙女為妻,稱王之後卻顧忌王子生於趙國,此謂疑人無行也。王歸咸陽後與宮妃胡女生得
次子,也是堂堂王族骨血,何忌之有也?當年惠文王之長子蕩為太子,太子母乃戎狄佳人舉國
皆知,何礙武王為大秦爭雄天下?秦之宏圖,一天下也。王若心存此等畛域之分,實是有愧先
王社稷矣!更為根本者,今日我王雖在盛年,然少時多受坎坷,痼疾無定發作,若不及早綢繆
,臣恐措手不及也!」素來辭色溫和的呂不韋今日卻是句句紮實針針見血。嬴異人一時不適,
竟是良久默然。
  「我是說朝野顧忌之情,丞相卻全做我心真了。」嬴異人勉力笑了笑。
  「呂不韋急切之心,我王見諒。」
  「丞相無錯,實在是我心有游思也。」
  「惟王明心,臣自有妥善操持之法。」
  思忖片刻嬴異人慨然拍案:「天意如此,立!否則無顏面見先祖也!」
  王綰方進丞相府,便見吏員們匆匆進出政事堂與各署之間。依王綰經驗,除非戰事與特急
朝會,丞相府不會如此忙碌,拉住一個熟悉吏員一問,方知在啟耕大典時將冊立太子,丞相府
正在籌劃諸般事宜。王綰聽得半信半疑,顧不得多問便來丞相書房覆命。
  「腐朽深植朝野,六國安得長久也!」聽罷王綰稟報,呂不韋一聲嘆息。
  「丞相急召,王綰請奉差遣。」
  「非為事急,只你做得妥當也。」呂不韋似乎心有所慮,斟酌著字句對王綰說起了事由,
末了微微一笑,「此事甚難,無官無爵只做事。你若不便,老夫另行物色人選可也。」
  「王綰既是首選,自當不負差遣!」
  「好!」呂不韋欣然拍案,「子有大局器量,此事便能做得好。若非如此,老夫還當真不
甘急召你回來。子當好自為之,凡事權衡大局而後行也!」
  王綰肅然一躬告辭去了,回到行人署一番交接便離開了丞相府。
  呂不韋派給王綰的差使是:吏身入王城,做王子舍人;旬日之內明白回報,這個王子政能
否經得起王室少學之考校?也就是說,王綰目下最急迫的事,便是要摸清王子政的少學深淺,
以助呂不韋決斷考校方略。所謂少學,也稱幼學,總之是孩童時期的根基之學。王室少學由太
子傅府執掌,專一延請若干飽學之士教習所有王子王孫,大體是三個等次:五至十歲一等,十
至十三歲一等,十四至十六歲一等。十六歲之後至二十一歲加冠之前,不再屬於少學。呂不韋
給王綰明白交底:這個王子政隨王后回秦沒有幾年,回秦後王子政也沒有入太子傅府的少學館
,而是自行修習,其少學根基不甚清楚。
  據王綰所知:王子政是秦王長子,王后趙姬所生。秦王還有一個庶出子叫做成蛟,是一個
胡女生得,比王子政只小得一歲。無論依照祖制還是依照秦法,秦國立儲都要將遴選對象擴展
到兩代嫡系王族之內的所有同代王子公子。也就是說,立儲人選非但包括王子政與成蛟,與王
子政同輩的所有王族嫡系男子,都有資格參加立儲之爭。在秦國,這叫擇賢立儲,嫡庶不避。
除非秦王急難的非常之期可以專詔傳位,譬如秦武王嬴蕩舉鼎暴死洛陽,便專詔指定幼弟嬴稷
繼任,尋常立儲必當依法考校擇賢而立。目下秦王在位,又無戰事急難,自當依法立儲。然如
何考校,卻是例無定制。領政操持的大臣每次都要大動心思,方能衡平各方。王綰揣摩呂不韋
之意,是要一力扶助王子政立為太子,然又不想有違法度,便想先行清楚王子政少學根底而後
確定一種較為穩妥的考校方式。
  若非如此,急召他一個大吏回來做個舍人,便有些滑稽了。
  舍人者,文職侍從也,非官非吏亦官亦吏,國君大臣王子王孫,但凡貴胄皆可設之。所謂
非官非吏亦官亦吏,是說舍人雖無正式官爵,卻看你跟得是誰做得如何?若是國君舍人又得寵
信,自然是比尋常官員還要有實權了。雖則如此,舍人畢竟不是仕途正道,直正名士尋常都是
不屑為之。因了如此,才有呂不韋對王綰的特意徵詢與特異叮囑。
  王綰原本秦人士子,走得是秦士務實之路,少學頗有優聲,便入咸陽為吏了。戰國士風:
少學一成便周遊天下,而後再留學魏國大梁的官學或齊國臨淄的稷下學宮,先獲名士聲譽再入
仕途;一策動君王,為上上之選;退而求其次,則至少是一步為卿臣高官。名士而曾為吏者也
有,然大多在未獲名士聲譽之前,譬如商鞅,譬如范雎。秦國變法之後東學西漸,法家墨家儒
家道家農家兵家紛紛入秦,秦國也便有了士人學風。然橘生淮北則為枳,秦學收秦人子弟,便
不可避免的形成了秦士獨有之風。其與六國不同者,便是不務高遠,不求一舉步入廟堂,而是
有學即為吏,由吏而建功立業晉陞爵位。在耕戰為本的秦國,此乃現實與可能使然也。在法度
森嚴功過分明吏治整肅的國度,只要你有才敬事,但有功勞,幾乎沒有被埋沒者!國風如此,
身為布衣之族的士者,自然不會去貪大求遠,毋寧先紮實地一步解決生計之道而再求功業上進。
  依照呂不韋叮囑的方法,王綰先去見了王后,呈上了呂不韋書簡。王后似乎淡淡笑了笑:「
也有他上心時候?好,他信得過你,便是你了。」說罷便有一張羊皮紙飛到王綰面前,「這是
王子修學所在,不難找。」如此這般沒有任何繁雜叮囑瑣碎禮儀,甚至連一句對兒子的介紹也
沒有,王綰便成了王后認可的王子舍人。
  一馬出了咸陽南門過了渭橋,王綰順著渭水南岸的東西大道西去不到兩三里,拐進一條西
南方向的山道,再過一片還未發出新芽的蕭疏柳林,遙遙便見山頂果然有一座莊園。王綰飛馬
上山,到得山頭眼界頓時豁然開闊。來路望時,這片山地綿延相連,深入山谷登上山頭,卻見
莊園所在竟是一座孤峰之顛,與左右兩山遙遙成三足鼎立,兩道峽谷中小河明淨草木蔥蘢,實
在是想不到的好去處。王綰正在悠悠然四面觀望,突聞峽谷中駿馬嘶鳴殺聲隱隱,注目看去不
禁大是驚訝––
  西面峽谷的草地上,一匹白色駿馬正在縱橫飛馳,依稀可見馬上騎士身著短衣窄袖的紅色
胡服,長髮散亂飛舞手持長劍高聲喊殺。駿馬馳山涉河飛掠草地皆是輕鬆自如,即或與秦軍鐵
騎相比,此等騎術也毫不遜色。然從身形與嗓音判斷,騎士卻似乎是一位少年。心念及此,王
綰心頭驀然一閃,立即飛馬下了山坡。正在此時,雄駿白馬突然在一道山梁前長嘶一聲人立而
起,紅衣騎士從馬上摔出跌落草地,瞬間滑出丈餘之遠!
  「少公子!」一聲清亮稚嫩的驚呼,一個紅衣小童飛跑馬前。
  「沒事。」紅衣騎士搖搖手想站起來,卻又跌倒在草地上。
  王綰正在此時趕到,飛身下馬疾步近前一看,少年騎士臉上蹭滿草色,雙腿劃破鮮血滲出
,臉上卻兀自笑著。王綰正要說話,紅衣小童卻抱著少年騎士的傷腿嗚嗚哭了。少年騎士大是
不耐,一把推開小童厲聲申斥:「戰陣之上皮肉之傷算甚!哭哭哭!再哭回趙國去!」紅衣小
童哭聲立至卻抹著眼淚抽泣:「畢竟,不是戰陣麼。」
  「心有戰陣!便是戰陣!」少年騎士怒喝了一聲。
  王綰一拱手笑道:「這位公子勇氣可嘉!然有傷還是及時醫治者好。在下正好有紅傷藥,
可先行清理包紮,而後再延醫療傷。」
  「戰課未完,療得甚傷?」少年騎士冷冷一笑,突然右手拄地奮然站起,瘸得幾步揀起長
劍走近戰馬。紅衣小童連忙撲過去要扶,卻被少年生氣地推開。紅衣小童便急咻咻躬身趴在馬
前:「少公子,踩著我上馬!」少年眉頭猛然一聳厲聲道:「秦法無隸身!知道麼?起開!」紅
衣小童哭喊道:「法是法,傷是傷,公子從權了!」少年怒聲道:「法便是法,豈能從權!」說
罷拉起小童甩到一邊,大喝一聲躍上馬背,駿馬流星飛出,喊殺聲又遙遙傳來。
  王綰正在暗自心驚,便見白馬飛馳回程,恰恰又在那道山梁前一聲長嘶前蹄直撐後蹄飛起
,少年騎士紙鷂般從馬上飛出,重重摔在草地上,長劍也脫手飛出顫巍巍插在三四丈外的草地
上!王綰與驚叫的小童疾步衝到近前,只見少年右腿血流如注,身下的草地已經滲出一片血紅
!少年騎士臉色鐵青牙關緊咬,雙手狠力握著傷口只不吱聲。紅衣小童嚇得張口結舌只呵啊亂
叫,卻是一句囫圇話也說不出。王綰不由分說便蹲身下去,拿出皮囊中傷藥陶瓶扒開少年雙手
便將藥面撒了上去,再用腰間汗巾鬆緊適度地裹好,最後用小童忙不迭遞過來的一條絲帶綁定
,這才鬆了一口氣。片刻血止,少年驚訝地噫了一聲,不疼了也!神情分明是從來沒有用過藥
治過傷。
  「謝過先生。」少年拱手一笑竟是分外燦爛。
  「公子破例,原是該謝公子。」王綰也不無詼諧地笑了。
  「先生可人也!我叫趙政,敢問先生高名上姓。」
  「在下王綰,前來就職。」王綰正色拱手做禮。
  「就職?我處有職可就?」
  「舍人之職,該當有的。」
  「呵,」少年恍然一笑,「給我派來個督學。先生願做舍人?」
  「為何不願?」王綰又詼諧地笑了。
  「難為先生也!」少年慨然一嘆,「恕趙政直言,我修學無師,無須督導。過幾日我去說
,先生還是原路回去,謀個正經功業為是。」語氣神色竟是比加冠成人還來得練達。
  「公子差矣!」王綰暗暗驚訝地同時也認真了三分,「但為國事,無分鉅細。公子為或將
參與太子遴選,豈能無謀劃料理?在下並無督導之能,惟盡襄助之力而已。」
  「先不說。咥飯要緊。回莊。」少年一揮手,推開緊跑過來的小童便咬著牙關站了起來,
「不騎馬了,走回去!」說罷竟平穩緩慢地邁開了步子,雖然額頭大汗淋漓,腳下卻一步沒停
。這面山坡雖算不得陡峭,卻也是山石凹凸草木交錯時有溝坎,對常人固然無礙,對一個傷者
卻是大大艱難。王綰眼看小童不敢上前,想了想便去一株老樹折下一支無皮枯木再用短劍三五
下削去枝杈,便大步追上去笑道:「河西義僕,可助公子。」少年目光一閃:「先生河西人氏?
」王綰笑道:「在下少學在河西。公子去過河西?」少年搖搖頭接過木杖道:「我只知道,河西
獵戶將桿棒呼做義僕。好名號!」拄地便走,腳步頓時利落了許多。一路上山,小童牽馬跟隨
,王綰只在少年身後三五尺處跟隨。少年不求助,王綰也不主動搶前搭手。如此一路雖有溝坎
艱難,卻也終於在半個時辰左右上到了山頂。
  莊園圍牆很高很堅固,顯然新砌不久,山石條間的泥縫還清晰可見。一座石門幾乎是鑲嵌
在石牆之中,若非稍許突出的門頂短簷,幾乎看不出這裡便是莊門。小童飛跑上前砰砰打門。
便聽門內女子應答之聲,石門隆隆拉開,一個衣衫整潔的中年女子打量著受傷少年,目光顯然
驚訝異常,臉上卻是微微帶笑道:「公子有客,快請進來。」只站在門廳一邊,竟絲毫沒有攙
扶少年之意。
  「先生請。」少年謙和一笑,分明將王綰敬為嘉賓而非舍人,與山下的任性強橫判若兩人
。王綰不禁大感驚訝,彼此身份已明,如此禮敬豈非還是拒我不納?然又不好門前與傷者反覆
客套,拱手一聲謝過先進了莊院。少年又對女子吩咐一聲:「今日帶酒,我為先生接風!」扶
著木杖大步進了石門。
  莊院內一目瞭然:三排大磚房北東西圍成馬蹄形,東北兩房相接處有一道石門,例當通向
跨院;庭院青磚鋪地,中央除了孤立一尊教人不明所以的青銅古鼎,其餘沒有任何器物擺設,
乾淨整潔得纖塵不染。王綰打量得一眼,便被少年又請進了北面正房。廳堂並不寬敞,粗編草
蓆鋪地,本色木案兩張,四面牆壁一無懸掛裝飾,質樸得完全可以稱之為簡陋。兩人剛剛入座
,小童便抱來了一隻大陶壺兩隻大陶碗,放好陶碗大陶壺傾倒,便有紅亮的汁液頃刻溢滿。小
童笑道:「只有涼茶,先生見諒。」少年淡淡道:「山茶梗煮得,消暑解渴只是稍苦,不知先生
能否受用?」王綰笑道:「此乃趙國騎士茶,在下最是喜好,上路總帶一大壺。」少年頓時笑
了:「喜好甚投,那便乾了!」舉碗與王綰一照,便汩汩痛飲,片刻連飲三大碗方才住了,接
著便吩咐酒飯上來。
  中年女子帶著小童兩大盤捧來,擺上案卻是一菜一飯:菜是蘿蔔燉羊肉,飯是焦黃的硬面
大鍋盔。雖只兩樣,量卻是極大,逕尺大陶盆羊骨蘿蔔堆尖,大木盤一摞鍋盔足有六七張。少
年看看王綰,王綰詼諧笑道:「足食為本,公子有騎士飯量,在下卻是甘拜下風。」少年慨然
拍案:「不足食豈能足神!然今日先生來,卻要先酒!」小童立即捧來一隻大盤,盤中三隻大
陶碗,分別給少年一碗王綰兩碗。少年舉碗道:「來,為先生接風!乾!」兩碗一碰便如飲茶
般汩汩下肚,臉色立時緋紅,「我不善酒,先生儘管放量痛飲,百年老鳳酒有好幾桶。」王綰
笑道:「在下也是食過於酒,至多如此兩碗。」少年便道:「正好!開咥!」說罷一雙長筷入盆
插起羊肉便呼嚕大咥,王綰方得半飽之際,少年已經盆盤皆空,兀自氣定神閒地看著王綰。王
綰雖吃相全無猛咥海吞,終還是只消受得盆盤一半便丟下了筷子。
  「公子食如雷霆,雖騎士不能及也!」王綰由衷讚歎一句。
  「日後先生另案,我急食過甚,引人飯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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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32:36 |只看該作者
  「不然不然!」王綰連連搖手,「與公子同席,雖厭食者胃口大開!在下尋常只咥得一張
鍋盔,今日竟得三張,生平第一快事也!」
  少年哈哈大笑:「急食還有此等用處,我心尚安也!」笑得一陣,少年驀然正色,「先生
到來,未及介紹。我這莊院連我三人,令狐大姑是宮派女官,不要不行;小童趙高,是趙國時
的童僕,你呼他小高子便成。」說罷向小童一招手,「小高子,飯後帶先生到前後院轉悠一番
,任先生選個所在住下。先生若是耐得,晚來賜教。」連串說完,也不待王綰回答,便拄著義
僕篤篤走了,快捷幹練竟如專精事務之良吏。
  「先生請。」小童殷殷過來一拱手。
  「小兄弟,幾歲了?」王綰行走間便與小童攀談起來。
  「八歲。先生官身,可不敢叫我小兄弟。」
  「我也公子侍從,原本兄弟也。」
  「可不原本。你是官吏,我是––公子法度森嚴哩。」
  王綰見小趙高神色有異目光閃爍,心念一閃便轉了話題:「你說公子法度森嚴,甚法度?
國法?還是私下規矩?」
  「都有。都嚴。」
  「公子最煩甚等事體?」
  「最煩人照拂。老罵我跑得太勤,一隻小狗!」
  「呵呵,公子最喜好的事體?」
  「讀書騎射。整日只這兩件事!噢,睡覺不算。」
  「公子沒有老師麼?」
  「沒。外公教識字,公子四歲便識得五七百字,從此自讀自修。」
  「噢?那你也識得許多字了?」
  「小高子不行。只識得百字不到。」
  「公子教你學字麼?」
  「公子罵我笨,要令狐大姑教我。」
  「太子傅府可有先生來給公子講書?」
  「有過三回,都教公子問得張口結舌。後來,再沒人來!」
  「小兄弟讀書麼?」
  「沒人教讀不懂。公子只教我背誦秦法,說先不犯法才能做事立身。」
  邊說邊走邊看,王綰終於在東跨院選擇了一間大磚房。這東跨院其實就是一大片石條牆圈
起來的草地,足足有三五十畝大,南北兩邊各有一排六開間房屋。王綰選得是北邊最東邊一間
空屋,其餘各間或多或少都擺滿了兵器架,儘管機靈可人的小趙高說都可以騰出來住人,王綰
還是選了一間現成空屋。小趙高說,這座莊院原本是一家山農的林屋,公子回秦後不想住在王
城裡,整日出得咸陽南門進山跑馬騎射,後來便自己與山農成交,用二十金買下了這片空莊;
再後來公子便好容易請准父母搬了出來,才有了王后派來的令狐大姑與三個可人的小侍女,偏
公子只留下令狐大姑,其餘都支了回去;這裡原本沒有石牆,去歲秋季秦王與王后來了一回,
硬是給莊園修了一圈石牆,否則便要公子搬回王城,沒奈何公子才不吱聲了。
  「哪,王城沒給山下駐兵?」
  「不知道。當真有,可了不得,公子準定發怒!」
  一番轉悠之後收拾住屋,妥當之後便是晚湯。老秦人將晚飯叫做晚湯,本意大約是白日吃
幹晚來節儉喝稀。小趙高送飯時說,莊院晚湯從來是分食,給公子送進書房,他與令狐大姑自
便,大姑說先生照公子,他便送來了。王綰笑說午間咥得太紮實,晚湯用不了這多,不若同湯
便了。小趙高卻搖搖頭,說他從來不晚食。王綰問為甚,小趙高卻岔開了話題,說若是先生湯
後要去公子書房,他去拿風燈,便跑開了。片刻風燈來到,王綰將一小碗藿菜羹也也堪堪喝罷
,便跟著小趙高來到正院。
  「公子書房如何不在東廂?」王綰頗是不解。依著尋常規矩,主人書房縱然不在北面正房
,亦當在東面向陽一廂,如何趙政的書房竟在承受西曬之西廂?而從東廂燈火動靜看,那裡分
明是廚屋與兩僕居所。
  「公子非得如此。說廚下勞累早起晚睡,正當消受朝陽之光。他五更晨練天亮跑馬,人又
不在書房,要陽光做甚?令狐大姑拗不過公子,只好如此了。」
  「公子倒是體恤之心也。」
  「那是!公子敬賢愛下,令狐大姑說得。」
  「呵呵,那還為難國府老師?」
  「噓!」小趙高開心而神秘地一笑,「遇得無能自負者,公子厲害哩!」說話便到西廂門
前,便輕手輕腳上前輕輕叩門。
  「在下王綰,請見公子。」王綰肅然一躬。
  「高子,領先生進來,南間。」屋內一聲清亮的回答。
  西廂是六開間青磚大房。王綰一打量便知是一明兩暗三分格局:南間是真正書房,中廳會
客,北間起居。思忖間上得四級寬大石階推開厚重木門,迎面三步處一道完全遮擋門外視線的
紅木大屏,大屏兩端與兩扇內開大門形成了幾容一人通過的兩個道口。繞過南邊道口,藉著風
燈光亮,王綰頓時驚訝不已––中間三面牆完全擠滿了高大的木架,一卷卷竹簡碼得整齊有序
,滿蕩蕩無一格虛空,中間一張書案,案後一方白玉鐫刻著一個斗大的黑字:法!
  王綰正在愣怔,少年已經走出了南間:「呵,先生看書也,這間是法令典籍。來,順便到
北間。」小趙高已經輕靈地先到點起了四盞銅人燈,北間頓時一片大亮。也是滿蕩蕩書架竹簡
,中間書案與厚厚的地氈上還攤著十幾卷展開的竹簡,直是無處不書!
  「這是諸子間,只可惜還沒有收齊荀子近作。」
  王綰更是驚訝:「荀子乃當世之新學,公子也留神此公?」
  「荀子法儒兼備,文理清新奇崛,真大家也!」
  「公子在南間起居了?」
  「走,去南間。」少年笑了。
  走進南間,王綰竟是良久默然。這裡是「國是」兩個大字。少年說,這裡的所有書卷都是
從王城典籍庫借來的國府文告與大臣上書之副本,每三月一借一還,今日他正在讀國府的赦將
詔書。「此詔高明!借穆公之例赦敗軍之將,避成法,安國家,從權機變雖千古堪稱典範也!
」少年拿起案上攤開的竹簡笑著評點。
  「公子如此雄心,在下景仰之至!」
  「笑談笑談!」少年哈哈大笑,「消磨時光也算得雄心?先生趣話也!」
  「如此消磨時光,也是亙古奇觀了。」
  「先生也!」少年慨然一嘆竟是皺眉搖頭,「你說我是否甚病?一日歇息得兩個時辰便夠
,再要臥榻便是輾轉反側,左右起來做事才有精神。偏又無甚事可做,便只有騎射讀書,只這
兩件事我下得工夫,還不覺累人。也只在這兩件事,我用了王子身份!否則,哪裡去搜齊天下
典籍?哪裡去搜齊天下兵刃?你說,這是病麼?」
  「病非病,只怕上天也不甚明白。」王綰不無詼諧。
  「偏先生多趣話。」少年一笑拿過一卷,「來,請先生斷斷此書。」
  這一夜,評書斷句海闊天空,兩人直在書房說到五更雞鳴。料峭春風掠過山谷,少年趙政
送走王綰便獨自晨練去了。王綰感奮不能自已,漫步山岡遙望咸陽燈火,竟無法平息翻翻滾滾
的思緒。
  旬日之後,呂不韋接到王綰書簡:「公子才略可經任何考校,丞相放手毋憂矣!」王綰做
事紮實秉性厚重且不失稜角,素來不輕易臧否人物,呂不韋沒有不相信的道理。然茲事體大,
王綰斷語如此之高,呂不韋也不能沒有疑惑。畢竟,這位王子自己只見過三五次,迎接王后歸
秦時王子還是個總角小兒,後來又都是恰恰在東偏殿不期遇到,話都沒說得幾句,實在是不甚
了了。思忖一番,呂不韋立即以行人署舊事未了名義,派一書吏將王綰緊急召回,密談一個時
辰,呂不韋方才定下了方略。
  第一步,呂不韋先要清楚地知道各方勢力對立儲的實在想法。
  所謂各方勢力,便是能左右立儲的關聯權臣。儘管秦國法度清明,此等勢力的作用遠非山
東六國那般可以使天地翻覆,然則要將事情做得順當,還是須得顧及的。這是呂不韋一以貫之
的行事方式。大局論之,秦王一方,朝臣一方,後宮一方,外戚一方,王族宗親一方。具體論
之,秦王一方只有兩子,秦王無斷然屬意之選,可做居中公允之力而不計;後宮一方兩王子之
母皆無根基,王后趙姬母子入秦未帶任何趙國親族,胡妃原本低爵胡女更無胡人親族在秦,縱
然有心也是無力,也可不計;外戚一方歷來是與參選立儲諸王子關聯的母系勢力,兩嫡子沒有
外戚勢力,其餘王子的外戚勢力便只有羋氏一支了。這羋氏一族,乃當年宣太后嫁於秦惠王時
「陪嫁」入秦的楚國遠支王族。歷秦昭王一世五十餘年經宣太后與穰侯魏冉著意經營,羋氏與
嬴氏王族相互通婚者不知幾多,羋氏遂成秦國最大的外戚勢力。目下可參選立儲的諸王子中,
至少有五六個是羋氏外甥外孫。羋氏雖在低谷之時,然畢竟還有華陽太后這個秦王正母在,若
再與參選王子本族聯手,勢力便不可小視了。
  但最要緊的,還是朝臣與王族宗親兩方。
  說朝臣,還是一虛一實兩方。虛者綱成君蔡澤,實者上將軍蒙驁。蔡澤雖無實職,然從秦
昭王晚年開始便一直操持國事大典,從安國君嬴柱立嫡開始,舉凡國葬、新王即位、啟耕大典
、王子加冠等等無一不是蔡澤主持。此公學問淵博心思聰睿,一班陰陽家星相家占卜家堪輿家
無不服膺,便是朝野公議,蔡澤說法也有極大影響力。此公若心下有事,突然搬出意料不到的
稀奇古怪的祖制成法,頓時便是尷尬。蒙驁是軍旅軸心,遇事無甚長篇大論,只結結實實一個
說法便是舉足輕重。自處置戰敗難題後,呂不韋與蒙驁已經是私誼篤厚。然此公鯁直倔強,遇
事從來不論私情,私交篤厚充其量也只是不遮不掩兜底說,想要他揣摩上意權衡左右而斷事,
是準定要翻車了。思忖一番,呂不韋還是先登蔡澤之門。兩人直說了一個通宵,次日午後便同
車聯袂來拜訪蒙驁。
  「自囚方了,便有春風佳客,老夫何幸也!」
  蔡澤呷呷大笑:「老將軍存心教人臉紅也!你自囚,老夫便該受剮!」
  「笑談笑談。」蒙驁虛手一引,「兩位請。」
  「一冬蝸居自省,老哥哥律己之楷模也!」呂不韋由衷讚歎。
  「閒話一句,說它做甚!」蒙驁連連擺手,將兩人禮讓進正廳落座,吩咐使女煮上好齊茶
,這才入座笑道,「老夫不日將赴洛陽,著手籌劃三川郡大本營,原本正要到丞相與綱成君府
辭行。今日兩公聯袂而來,老夫便一總別過。若有叮囑事體,也一併說了。」
  蔡澤接道:「河冰未開,老將軍未免性急些了!」
  「老夫走函谷關陸路,不走渭水道,不打緊也。」
  呂不韋笑道:「不是說好啟耕大典後你我同去麼?」
  「你是日理萬機,只怕到時由不得你也!」蒙驁喟然一嘆,「秦王體子不超其父,朝局國
事多賴丞相也!還是老夫先行蹚路踏勘,屆時等你來定奪便是。」
  說話間使女上茶,啜得半盞滾燙的釅茶,呂不韋沉吟道:「老將軍能否遲得半月一月?」
蒙驁目光一閃道:「若有大事,丞相儘管說。若無大事,遲它甚來?」呂不韋熟知蒙驁秉性,
便將秦王病狀與立儲一應事體說了一遍,末了道:「此事秦王已經決斷,著不韋與上將軍、綱
成君酌商會辦。綱成君老於立嫡立儲諸般事務,今日我等三人先來個大概會商如何?」
  「你只說,議規矩議人?」蒙驁爽快之極。
  蔡澤揶揄道:「規矩只怕老將軍掰扯不清,還是議人實在些個。」
  「想甚說甚,老哥哥自便。」呂不韋笑著點頭。
  「老夫以為,秦國立儲該當也!」蒙驁慨然拍案,「雖說秦王即位只有兩年,兩子也在沖
幼,與成法略有不合。然秦王痼疾時發,舉朝皆知,國人亦有所聞,立儲獲舉國贊同不難。至
於王子論才,老夫對此次可參選之庶出公子不甚了了。」蒙驁雖有些沉吟,但還是叩著書案清
晰地說了下去,「若論秦王兩子,老夫以為次子成蛟可立。成蛟少年聰穎,讀書習武都頗見根
基,秉性也端方無邪。更有一處,據太醫所言,成蛟無暗疾,體魄亦算強健,立儲可保秦君不
再有頻繁更迭之虞矣!」
  「老將軍對二王子如此熟悉?」
  「不瞞綱成君,成蛟曾幾次前來要老夫指點兵法,而已。」
  「那可是王子師也!而已個甚?」蔡澤呷呷笑得不亦樂乎。
  蒙驁笑罵道:「越老越沒正形!老夫說得不對麼?」
  「還得說另一王子如何不當立,否則如何論對錯?」
  蒙驁正色道:「長子政有兩失:其一,生於趙國長於趙國,趙女為其生身,與趙人有先天
之親兼後天之恩。此子回秦,仍自稱趙政而不自復嬴姓,足見親趙之心。其二,據老夫所聞,
此子秉性多有乖戾,任性強橫恣意妄為:不就太子傅官學,戲弄太子傅府教習先生,竟私帶僕
從侍女野居河谷,有傷不治有病不醫––凡此等等皆非常人之行,更非少年之行也!」蒙驁嘆
息一聲,「兩公莫要忘記,當年之齊湣王田地便是少年怪誕,終使齊國一朝覆亡!秦武王嬴蕩
也是怪誕乖戾,以致後患連綿––人為君王,還是常性者佳也!」
  蔡澤不禁驚訝:「老將軍對大王子也如此清楚?!」
  蒙驁淡淡一笑:「成蛟無心言之,老夫無意聽之,而已。」
  「傳聞之事尚待查證,姑且不論也。」蔡澤詼諧笑臉上的兩隻圓滾滾環眼大大瞪著,「其
母趙女,其子必有趙心。這血統之論老得掉渣,戰國之世誰個垂青?不想老將軍卻拾人餘唾言
之鑿鑿,不亦怪哉!」嚷得幾句蔡澤又是微微一笑,「老將軍當知,秦自孝公以來,五王皆非
上將軍所言之純淨血統也。孝公生母為燕女,惠王生母為齊女,武王生母為戎女,昭王生母為
楚女,孝文王生母為魏女,當今君上生母為夏女,嫡母華陽太后又為楚女。以上將軍血統之論
,秦國君王便是個個異心了。實則論之,一個皆無!這血統論何能自圓其說也!」
  「––」蒙驁一時語塞,惱怒地盯著蔡澤。
  「便說我等,誰個老秦人了?」蔡澤揶揄地笑了,「丞相衛人,上將軍齊人,蔡澤燕人。
往前說,商君衛人,張儀魏人,范雎魏人,宣太后、魏冉楚人,甘茂楚人。也就是說,百餘年
來,在秦國總領國政者盡皆外邦之人!誰有異心了?你老將軍還是我蔡澤?」
  「綱成君,得理不讓人也。」呂不韋淡淡一笑。
  蒙驁原本也只是厭煩蔡澤呷呷逼人,見呂不韋已經說了蔡澤不是,心氣便也平息,釋然一
笑道:「綱成君所言倒是實情實理。此條原本老夫心事,不足道也!憑心而論,老夫所在意者
,儲君之才德秉性也。慎之慎之!」
  「老哥哥以為,辨才辨德,何法最佳?」
  「這卻是綱成君所長,老夫退避三舍。」
  蔡澤大笑一躬:「多蒙老將軍褒獎,方才得罪也!」
  蒙驁努力學著蔡澤語勢斥責:「國是論爭,此說大謬也!」
  三人哈哈大笑一陣,呂不韋思忖道:「老哥哥所言極是,辨才辨德事關立儲根本。儲君才
德不孚眾望,我等便是失察之罪。惟其如此,本次立儲遴選,才德盡皆考校。我與綱成君議過
:才分文武,文考由綱成君操持,武考便請老哥哥操持;德行之辨尚無良策,容我思謀再定。
老哥哥以為如何?」
  「持平之論!」蒙驁欣然拍案,「三考之下,是誰是誰!」
  議定大略,呂不韋大體有了底氣,留下蔡澤與蒙驁仔細計議文武考校事宜,自己便轔轔去
了駟車庶長府。老嬴賁雖則年邁半癱,卻歷來敬事,聽呂不韋仔細說明來由,立即便吩咐掌事
書吏搬出嫡系王族冊籍。當場查對抄錄,除卻十歲以下男幼童、所有同輩女子、未出麻疹者、
傷殘者、與業經太醫確診的先天暗疾者外,能夠確定參與遴選儲君者只有十三個王孫公子:十
至十五歲七人,十五至二十歲三人;另有三人分別是二十三歲、二十五歲、三十歲,且皆在軍
中為將,只因與王子同輩例當參選,老嬴賁許諾立即召回。
  「老庶長可有屬意王子?」呂不韋終有此問。
  「整日王子王孫亂紛紛,老眼花也!」老嬴賁笑歎一句,「只要這些碎崽子不犯事,老夫
足矣!是賢是愚,管不得許多了。丞相謀事縝密又有知人之明,你說誰行?」實在的信任又加
著三分的試探,戰場傷殘而居「閒職」的老嬴賁精明之至。
  「呂不韋操持此事,只能秉公考辨,不敢先入為主。」
  「好!丞相此心公也!若有攪鬧,老夫竹杖打他!」
  「謝過老庶長!」
  回到丞相府,呂不韋立即將帶回來的王子卷冊交給了掌事主書,吩咐立即謄抄刻簡呈報秦
王,並同時派出精幹吏員探察諸王子學業才德,務必於旬日之內清楚每個人實情。三更上榻五
更離榻梳洗,天方大亮,呂不韋便驅車去了王城後宮。
  「喲!毋曉得大丞相來也。」華陽太后百味俱在的笑著。
  「見過太后。」呂不韋肅然一躬,「老臣多有粗疏,太后見諒。」
  「老話過矣!不說也罷。毋曉得今日何事了?」
  呂不韋一臉憂色道:「太后也知,秦王年來痼疾多發,預為國謀,欲立儲君。秦王本當親
自前來拜見太后稟明,奈何病體不支,便差老臣前來拜謁。參選王子皆太后甥孫,尚請太后多
加指點。」
  「子楚倒是送過個信來,我也算是大體曉得了。」華陽太后原非爭強好勝之女,自與嬴異
人生母夏太后鬧過一番齷齪,只恐嬴異人做了秦王忘恩負義藉故報復,後來見嬴異人非但沒有
絲毫報復,反倒多有照拂使她安享尊榮,對夏太后的那番心氣便也漸漸淡了。畢竟,夏太后是
生子為王,又受大半生磨難,臨老做個太后也是天理該當。嬴異人雖然來得少,每遇大事卻都
通個聲氣,也沒將羋氏老外戚做了罪人看,陽泉君還保留了爵位封號,縱是親子又能如何?如
此想去,華陽太后也便淡然如常,秦王有事問她,她便依著自己想法說事,倒是沒有虛套。
  「這些孫輩王子年歲都小。幾個大的,又都早早入了軍旅,只怕參與考校也是力不從心了
。曉得無?」華陽太后幽幽一嘆,「要我說,只一句話:你等操持者將心擺平,給王孫們一個
公道!子楚臥榻多病,你這丞相便是棟樑了。曉得無?」
  「太后激勵,老臣銘記不忘!」
  「曉得了?人都說呂不韋能人能事,今回看你了!」
  「不韋若有不當,敢請太后教誨。」
  「喲!不敢當。只要你還記得我這冷宮,便算你會做人了。」
  「太后毋憂!」呂不韋心念一閃終於將華陽太后最想聽的話說了出來,「縱是秦王不測,
老臣也保得新王不負太后。」
  「曉得了!」華陽太后頓時一臉燦爛,「你只放心放手立儲,誰個沒規矩,我老太后第一
個罵他!曉得無?」
  「謝過太后!」呂不韋心中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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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32:4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啟耕大典之後,遴選儲君的諸般事體終於籌備妥當。
  四月初三,諸王子大考校正式開始。考者,查核之法也。《書舜典》云:「三載考績,三
考黜陟幽明。」校者,比較核實也。《禮記學記》云:「比年入學,中年考校。」就實而論,
兩者都是古老而有效的考核人才方法。前者起源於查核官吏政績,後者起源於查核學子修習。
延至春秋戰國,考校之意大為擴展。但說考,大體都指官吏學子之查核。但說校,大體都指武
士之查核。考校相連,自然便是文事武事一齊查核。立儲而考核王子,原本便不多見。夏商周
三代以來,長子繼承制已成宗法傳統,本無立儲考子之說。只有最清明的君王在沒有嫡子而必
須在庶子甚或旁支中遴選繼任人時,才偶有查核之法。戰國之世,無能君主直接導致亡國,立
儲考核王子才時有所見。秦國雖有查核立賢之法度,然如今次這般公然對王子公事一同考核,
非但朝臣齊聚以證,且特許有爵國人觀看,實在是亙古未聞!
  消息一出,咸陽老秦人無不驚訝,一時爭先恐後到咸陽令官署登錄姓名爵位領取通行官帖
,直是籌備年節社火一般熱鬧。四月初三這日清晨,有爵國人絡繹不絕地進了咸陽王城正殿外
的車馬廣場,層層疊疊安坐在早已經搭好的圓木看台上,連同六國使節與尚商坊的富商大賈,
滿蕩蕩幾近萬人!這些老秦人雖有耕戰爵位,然真正進過王城的卻也實在沒有幾個,今日逢此
祖輩難遇的良機,一邊滿懷新奇地打量議論王城氣象,一邊盯著正殿前一片黑壓壓坐席紛紛揣
測考校之法,竟是人人亢奮不已。倏忽日上城角,大鐘轟鳴一聲,全場頓時沉寂下來。
  「卯時已到!綱成君職司文考,伊始––」
  隨著司禮大臣的宣呼,蔡澤昂昂然走到殿前第三級台階的特設大案前站定,從案頭拿起一
支熠熠生光的金令箭高聲道:「本君奉詔主考諸王子文事,此前業經初考,已入軍旅之三王子
因少年無學而棄考。今日參與大考者,十位王子也。大考之法:文事三考,答問史官實錄,考
績朝野可證。三問不過,即行裁汰,不得進入武校!諸王子入場––」
  十個少年王子應聲入場,走到殿前階下十張大案之前肅然站定,無分長幼盡皆一式衣冠:
頭頂三寸少冠,身著黑絲斗篷,腰間牛皮板帶懸一支青銅短劍!個個英挺健壯,當即引來老秦
人一片由衷地讚歎。
  「諸王子入座。」蔡澤的呷呷亮嗓迴盪在王城廣場,「第一考,應答者自報名諱,應答不
出者書吏錄名。諸位王子可否明白?」
  「明白!」王子們整齊一聲。
  「第一問,老題:秦國郡縣幾何?有地幾何?人口幾多?」
  哄嗡一聲,全場議論便如風過林海。人們不約而同地驚訝,此等問題也算學問?然一思忖
,對於即將成為國君的王子又豈能不是學問?左右說不清,還是先看王子們如何應對,全場哄
嗡片刻復歸平靜,萬千眼睛都盯向了十位王子––王子們卻顯然是一片迷惘,你看我我看你期
期艾艾無人開口。
  「算甚學問?大父立嫡便問過!」一個王子紅臉高聲異議。
  「對!老問不算!」
  「該考學館所教之學!」王子們紛紛附和。
  「嘿嘿!」蔡澤微微冷笑,「諸位王子說得不錯。此一老題,乃當年孝文王為太子時選立
嫡子而首次提出,至今已經十餘年。老夫記得卻清:當時昭襄王得聞諸公子竟不知邦國實情,
大為驚詫!特命太子傅府編修邦國概要,以為王子少學。十年已過,老題重出,諸王子卻說沒
學過,此何人之責乎?」
  節外生枝,殿前大臣與全場有爵秦人無不大感意外。果如蔡澤所言,秦昭王已經將邦國情
勢定為王子少學而王子們依舊懵懂如故,這太子傅府說得過去麼?正在眾人疑惑之際,一個白
髮蒼蒼的老臣從蔡澤身後的大臣坐席區站起憤然高聲道:「綱成君之意,要追究老夫玩忽職守
麼?」
  「秦王口詔––」司禮大臣突然在殿階高處一聲宣呼,「今日大考王子,餘事另論。諸王
子惟問是答,不得對考題辯駁。大考續進––」
  「老臣奉詔!」蔡澤與太子傅向殿口肅然做禮。
  「我等奉詔!」王子們齊聲領命。
  蔡澤回身就案:「上述一問,可是無人答得?」
  「我知道有內史郡––」
  「我知道有河西六百里,秦川八百里,土地總數麼––」
  兩人吭哧之後,大多王子們都紅著臉不吱聲了。此時一個英俊少年突然挺身站起一拱手道
:「成蛟答得人口土地,只是郡縣記得不全!」
  蔡澤拍案:「若無人全答,王子成蛟便可作答。」
  「趙政全答!」西首一個王子挺身站起,見蔡澤一點頭,便從容高聲道,「秦國有郡一十
五,有縣三百一十三;秦國目下有地五個方千里,華夏山川三有其一;秦國目下人口一千六百
四十萬餘,成軍人口一百六十餘萬。」
  「知道十五郡名麼?」蔡澤呷呷笑著加了一問。
  「十五郡為:內史郡、北地郡、上郡、九原郡、隴西郡、三川郡、河內郡、河東郡、太原
郡、上黨郡、商於郡、蜀郡、巴郡、南郡、東郡。三百一十三縣為––」
  「且慢!」蔡澤驚訝拍案,「王子能記得三百餘縣?」
  「大體無差。」
  「好!你只須答得全內史郡所有縣名,此題便過!」
  「內史郡二十五縣,從西數起:汧縣、陳倉、雍縣、虢縣、郿縣、漆縣、美陽、斄縣、好
畤、雲陽、杜縣、高陵、頻陽、芷陽、櫟陽、驪邑、藍田、上邽、鄭縣、平舒、下邽、夏陽、
丹陽、桃林、函谷。二十五縣完。」
  「釆––!」六國使節商旅竟是一聲喝采。
  老秦人們卻是驚喜交加紛紛議論讚歎,連忙相互打問這王子如何叫做趙政等等不亦樂乎。
蔡澤巡視著驚愕的王子們笑問:「可有能複述一遍者?」見王子們紛紛低頭,便肅然點頭拍案
,「第一考,王子趙政名列前茅!」
  「好!」老秦人們終於吼了一聲。
  「第二考:秦國軍功爵幾多級?昭王以來秦軍打過多少勝仗?」
  王子們眉頭大皺,低頭紛紛抓耳撓腮。
  「我知道!上將軍、將軍、千夫長!」終於一個王子昂昂做答。
  「不然!還有百夫長、什長、伍長!」
  話音落點,全場不禁轟然大笑。笑聲方落,少年王子成蛟穩穩站起高聲答道:「秦國軍功
爵二十級,從低到高分別是:公士、造士、簪裊、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
夫、左庶長、右庶長、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良造、駟車庶長、大庶長、關內侯、徹
侯。昭王以來,秦國大戰勝十六場、小戰勝二十九場!」
  「好!」全場老秦人都有軍功爵,不禁便是一聲吼。
  「勝不忘敗。五大敗戰最該說!」王子趙政霍然站起,「勝仗可忘,敗仗不可忘也!惟不
忘敗,方可不敗。昭王以來,秦軍首敗於攻趙閼於之戰,再敗於王齕攻趙之戰,三敗於鄭安平
馳援之戰,四敗於王陵邯鄲之戰,五敗於本次河外之戰。五戰之失,皆在大戰勝後輕躁急進。
五敗銘刻在心,秦軍戰無不勝!」
  全場愕然寂然。此子雖在少年,見識卻是當真驚人!勝不忘敗原本便是明君聖王也很少做
到,更別說一言以蔽之將五敗根本歸結為大勝後輕躁冒進,此等見識出自一個弱冠少年之口,
任你名士大臣百業國人誰能不大為驚愕?更為根本者,經少年王子一說,舉場臣民頓時恍然–
–秦國五敗還當真都是大勝之後輕躁冒進,若是不驕不躁持重而戰,何至於六國苦苦糾纏?當
真應了一句老話,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
  「秦王口詔––」正在舉場惴惴之時,司禮大臣宣呼又起,「王子政此說不在大考之界,
容當後議。大考繼續––」
  「老臣奉詔!」蔡澤向殿口一拱手轉身道,「趙政之說,不置可否。第三考:秦為法制之
國,秦法大律幾何?法條幾多?」
  「知道!男子年二十一歲而冠!」一個十歲公子昂昂童聲。
  「我也知道,棄灰於市者刑!」
  「知道!有律(旅)一重(眾),有徒(土)一刑(成)!」
  「錯也!夏少康土地人口,不是秦律!」另個公子認真糾正。
  滿場轟然一陣大笑,老秦人都是萬般感慨地紛紛搖頭。
  成蛟霍然站起:「秦法二十三大律,法條兩千六百八十三。」
  「知道二十三大律名目麼?」蔡澤呷呷一問。
  「成蛟尚未涉獵!」
  「王子政可知?」蔡澤徑直點了低頭不語的趙政名字。
  「知道。」趙政似乎沒了原先的亢奮,掰著手指淡淡道,「秦法二十三大律為:軍功律、
農耕律、市易律、百工律、游士律、料民律、保甲連坐律、刑罰律、廄苑律、金布律、倉律、
稅律、搖役律、置吏除吏律、內史律、司空律、傳郵律、傳食律、度量衡器律、公車律、戍邊
律、王族律、雜律,共計為二十三大律。」竟是如數家珍一般。
  「王子可曾聽說過《法經》?」蔡澤饒有興致地追問一句。
  趙政似乎突然又生出亢奮,高聲回答:「李悝《法經》,趙政只讀過三遍,以為過於粗簡
。以法治國,非《商君書》莫屬也!」
  「王子讀過《商君書》?」蔡澤驚詫的聲音呷呷發顫。
  「趙政不才,自認對《商君書》可倒背如流!」
  「此子狂悖也!」背後坐席的一位老臣厲聲一喝,辭色憤然,「《商君書》泱泱十餘萬言
,辭意簡約古奧,雖名士尚須揣摩,少學何能倒背如流?大言欺世,足見淺薄!」
  「嘿嘿!」蔡澤連聲冷笑,「老夫司考,太子傅少安毋躁。足下未聞未見者,未必世間便
無也!」轉身呷呷一笑,「王子政,老夫倒想聽你背得一遍,奈何時光無多。今日老夫隨意點
篇,你只背得頭幾句,便證你所言非虛如何?」
  「綱成君但點便是。」
  「好!《農戰第三》。」
  少年趙政昂昂背誦:「凡人主所以勸民者,官爵也。國之所以興者,農戰也。今民求官爵
皆不以農戰,而以巧言虛道,此謂佻民。佻民者,其國必無力。無力者,其國必削––」
  「停!《賞刑第十七》。」
  「聖人之為國也,一賞,一刑,一教。一賞則兵無敵。一刑則政令行。一教則下聽上。夫
明賞不費,明刑不戮,明教不變,而民知於民務,國無異俗。明賞之猶,至於無賞也!明刑之
猶,至於無刑也!明教之猶,至於無教也––」
  「停!」蔡澤拍案狡黠地一笑,「你言能倒背如流,老夫便換個法式:王子可在《商君書
》中選出十句精言,足以概觀商君法治之要!嘿嘿,能麼?」
  少年趙政卻是絲毫不見驚慌,一拱手從容道:「政讀《商君書》,原是自行挑選揣摩,綱
成君之考實非難題。十句精髓如下:國之所以治者三,一曰法,二曰信,三曰權。」
  「一句!」場外老秦人竟不約而同地低聲一呼。
  「法無貴賤,刑無等級。」
  「兩句!」
  「自卿相將軍以至大夫庶人,犯國法者罪死不赦。」
  「三句!」
  「法已定矣,不以善言害法,故法立而不革。」
  舉場肅然無聲,人們驚訝得屏住了氣息忘記了數數,只聽那略顯童稚的響亮聲音迴盪在整
個王城廣場:「明王任法去私,而國無隙蠹矣!殺人不為暴,賞民不為仁者,國法明也。刑生
力,力生強,強生威,威生德,德生於刑,故能述仁義於天下。以刑去刑,刑去事成。凡戰勝
之法,必本於政勝。凡將立國,制度不可不察也,治法不可不慎也,國務不可不謹也,事本不
可不專也。聖人治國,不法古,不修今,因世而為之治,度俗而為之法––」
  「萬歲––王子政––!」全場老秦人沸騰了起來。
  蔡澤矜持地揮手作勢壓平了聲浪,回身向大臣坐席一拱手道:「老夫已經考完,諸位若無
異議,老夫這便公佈考績。」
  「且慢!」太子傅亢聲站起,「《商君書》乃國家重典,孤本藏存,本府王子學館尚無抄
本。王子政生於趙國居於趙國,卻是何以得見?若是以訛傳訛,豈非流毒天下!事關國家法度
,王子政須得明白回答!」
  蔡澤冷冷道:「此與本考無涉,答不答只在王子,無甚須得之說!」
  少年趙政卻一拱手道:「敢問太子傅,我背《商君書》可曾有差?」
  「老夫如何曉得?!」
  「敢問太子傅,昭王時曾給各王子頒發一部《商君書》抄本,可有此事?」
  「老夫問你!不是你問老夫!」
  蔡澤呷呷笑道:「此事有無,請老長史做證。」
  老桓礫站起高聲道:「昭王四十四年,王孫異人將為質於趙。昭王下詔:秦國王子王孫無
分在國在外,務須攜帶《商君書》日每修習,不忘國本!始有此舉也。」
  少年高聲接道:「趙政之《商君書》拜母所賜,母得於父王離趙時託付代藏。敢問太子傅
,此番來路可算正道?可合法度?」
  老太子傅面紅耳赤,卻對著蔡澤惱羞成怒道:「此子年方幼齒侃侃論道,詭異之極!非是
妖祟便是方術!斷不能定考!」
  「老大人當真滑稽也!」蔡澤呷呷大笑,「戰國以來,少年英才不知幾多。魯仲連十一歲
有千里駒大名。上將軍嫡孫蒙恬與王子政同年,已是文武兼通才藝兩絕。甘茂嫡孫甘羅,今年
方才五歲,已能過目成誦,咸陽皆知也!一個王子政背得《商君書》,卻有何大驚小怪?天下
之才,未必盡出一門。老大人,悲乎哉!」話音落點,全場不禁轟然大笑––
  一場文考宣告了結:趙政、成蛟、公子騰三人進入武校;其餘王子皆行退出遴選,於太子
傅府善加少學!隨著正午開市文考散場,咸陽坊間便流傳開了王子趙政的神異故事:過目成誦
對答如流直如神童一般!見識更是一鳴驚人舉朝莫對,太子傅張口結舌,主考綱成君百般詰難
而不倒,連秦王都說容當後議,不亦神哉!只是王子自報名諱曰趙政,坊間傳聞卻是老大不悅
,紛紛說王子若是再叫趙政,國人便上萬民書請逐這個自認趙人的王子政,縱是神童也不稀罕!
  文考散去,呂不韋拉過蔡澤蒙驁一番商議,三人便立即匆匆進了王城。暮色降臨時,秦王
特急詔書到了太廟令府:「王子政歸秦數年,未入太廟行認祖歸宗大禮。著太廟令即行籌劃,
兩日內行此大禮,使王子政復歸王族嬴姓!」與此同時,又一道詔書頒行朝野並張掛咸陽四門
:「秦王允准上將軍蒙驁之請:立儲校武延遲三日,於四月初八日在咸陽校軍場舉行武考。國
人無分有爵無爵,盡可往觀。特詔以告。」
  四月初五日,王城北松林的太廟一派肅穆。秦王嬴異人親自主持了王子政的認祖歸宗禮,
向列祖列宗翔實稟報了王子政出生邯鄲的經過,親手將有隨同王后的老內侍老侍女押名見證的
生辰刻簡嵌入王子政輩分的銅格之中。王子政衣冠整齊,對列祖列宗焚香九拜。老駟車庶長嬴
賁鄭重唱名,史官當場登錄,「嬴政」這個名字便被納入了秦國史冊。
  次日,駟車庶長府文告頒行各官署並張掛咸陽四門。文告曰:「王子政歸秦,適逢兩王國
喪交替倥傯,認祖歸宗與正名大禮延宕至今,以致王子政以『趙政』之名居國數年,駟車庶長
府之過也!今承王命,已於四月初五日為王子政於太廟行正名大禮,自此認祖歸宗,復其『嬴
政』之名!特告之朝野。駟車庶長嬴賁。」
  文告一出,咸陽國人欣欣然奔走相告––王子政老秦人也!沒錯!一時人人彈冠家家慶賀
,無不對天禱告這個神異王子早日成為王儲。四月初八日那天,咸陽國人空巷而出湧向校軍場
要爭相一睹神異王子的風采。
  就實而論,咸陽校軍場很少用於校軍。戰國之世大戰多發,各大戰國的大軍一般都屯駐在
要塞或真正可以展開野戰訓練的大本營,而極少如後世朝代那般專門的拱衛京師。譬如秦國大
軍屯駐地除了藍田大營,便是函谷關、九原郡兩處重地;趙國大軍則是武安大營與雲中、陰山
、雁門關等要塞。便是咸陽守軍,也是駐紮在北阪與章台兩地,不奉兵符是從來不會進入咸陽
城的。如此一來,咸陽校軍場除了王城守軍的禮儀性操演,實際上便多用於諸多慶典聚會,一
如大年社火、將士出征與班師之犒賞、每年授民耕戰爵位等等大典,都在這校軍場舉行。真正
的校武,倒還真沒有過幾次。在咸陽國人的記憶中,當年司馬錯攻滅巴蜀班師後便在校軍場舉
行大典,那個王子嬴蕩在這裡第一次展示神力震驚天下,似乎是唯一的一次。倏忽六十餘年,
今次校武又是王子嬴政,校軍場之會豈非天意也!
  各方就緒,紅日堪堪東昇。
  武考不若文考,秦國君臣悉數公然露面。北面高台正中央是莊襄王王座,王座下一字排開
三張長案,中間丞相呂不韋,右側上將軍蒙驁,左側綱成君蔡澤;平台兩側大紅氈上,文武大
臣以文左武右之式坐成縱兩個長方形;中間一片十丈見方的空場擺著兩張書案,右角是手握大
筆的史官,左角是駟車庶長老嬴賁。顯然,文考之後朝野情勢為之一變,秦人對立儲的關注之
情大為高漲,此前對秦王多病的隱憂也隨之淡化;秦國君臣為之一振,索性全數出動,欲借立
儲之機以扭轉戰敗後的沉悶之氣。
  司禮大臣宣讀詔書任命主考之後,校武便在一陣隆隆鼓聲宣告開始。
  鬚髮雪白一領繡金黑絲斗篷的主考官上將軍蒙驁霍然站起,大步走到前出三丈的中央司令
台捧起一口銅銹班駁的青銅劍肅然高聲道:「蒙驁受命穆公劍,職司武考,任何一方不遵號令
或滋事干擾,立斬不赦!」武校不若文考,歷來法度森嚴,然卻也從來沒有請出過只有大軍征
伐才斟酌賜予大將的穆公劍。國人未免一陣哄嗡議論,頓時覺得這場校武定是非同尋常,紛紛
揣摩間便聽蒙驁又道:「校武兩考:一為涉兵見識,二為武技體魄。應考三公子入場––」
  六面戰鼓隆隆響起,三騎從南面入口飛馳進場。到得司令台前驟然勒馬,三匹駿馬嘶鳴咆
哮間一齊人立而起,滿場人眾便是一聲喝采。三公子利落下馬大步走到蒙驁案前做禮報名,蒙
驁一指右手三張長案,三公子便各自赳赳到案前肅然佇立。
  蒙驁蒼老的聲音迴盪起來:「慮及公子正在少學,涉兵見識由老夫軍務小司馬執考,可相
互應對以明涉獵,亦可相互辯駁以明見識;三問錯其二,一考告罷;應對辯駁若多,老夫令行
禁止!三公子明白否?」
  「明白!」
  「好!第一場公子騰––」
  「嬴騰在!」排在第一案的年輕公子赳赳三步,恰恰站在了草蓆中間的白圈中。他是三公
子中唯一年及加冠且已經從軍者,一身甲冑一領斗篷分外的英武幹練,便是這掐尺等寸的三步
到圈,立即便知絕非庸常士卒。幾乎與此同時,蒙驁大案後走出一人,身著司馬軟甲,頭盔上
卻垂下一方厚厚黑布遮住了面容,站到大案前便有一個清亮而不失鏗鏘的聲音在場中響起:「
本司馬奉命執考,公子騰應對。」
  「嗨!」
  「第一問,三代以來,傳世兵書幾何?」
  「五部:《太公兵法》、《孫子兵法》、《吳子兵法》、《孫臏兵法》、《司馬法》!」
  「第二問,成而毀之者,兵書幾何?」
  「––」公子騰愣怔片刻忿忿道,「既已毀之,人何知之?無對!」
  「兩公子可有對?」蒙面者的清亮聲音似乎有些笑意。
  「成蛟有對:范蠡兵書成而毀,趙武靈王兵書成而毀,信陵君兵書成而毀!」
  「可見有對。」清亮聲音悠然道,「第三問,當年戎狄攻佔鎬京,晉齊魯皆五千乘之大諸
侯,周平王何以捨近求遠,千里迢迢深入隴西,搬我秦族東來與戎狄大戰?」
  「––」公子騰又是愣怔忿忿然,「陳年老賬,與兵事何干?無對!」
  清亮聲音似乎微微冷笑:「與將士也許無干,與君王卻是有關也。」肅立台後的蒙驁沉著
臉淡淡一揮手:「公子騰考罷,退場。」有備而來的公子騰大覺窩火,對著蒙驁便嚷:「校武不
校武!只這般三言兩語聒噪算甚?校武!武場見分曉!」蒙驁冷冷一笑:「公子少安毋躁。選
儲君並非選銳士,知道麼?退場!」公子騰看看蒙驁案上那口銅銹班駁的穆公劍,咳的一聲便
腳步騰騰地砸出了場外。
  「公子成蛟應對。」
  「成蛟在!」
  「第一問:自有華夏,最早大戰為何戰?」
  「成蛟有對:炎黃二帝阪泉大戰。其時黃帝族人勢長大河之南,炎帝族人勢長大江之北,
兩大勢力碰撞於河內阪泉之地,因而大戰。黃帝勝而炎帝敗,華夏大地始得一統。」
  「第二問:春秋四百年,何戰最大?」
  「成蛟有對:春秋車戰,晉楚城濮之戰最大。時為周襄王二十年,晉文公五年,楚成王四
十年。其時楚為霸主,出動兵車萬乘有餘,聯兵陳蔡曹衛四國。晉國出兵車六千餘乘,聯兵秦
宋滕三國。楚軍大敗,晉國稱霸天下。此戰之特異,在於首開車戰以弱勝強之先河!」
  「第三問:樂毅滅齊,挾萬鈞之力而六年不下即墨,因由何在?」
  「成蛟有對:六年不下即墨,乃樂毅義兵也,非戰力不逮也!若樂毅不遭罷黜,田單必降
無疑!奈何陰差陽錯而使豎子成名,義兵之悲也!」
  「敢問公子,何謂義兵?天下曾有兵而義者乎?」
  「聖王之兵,載道載義。宣而戰,戰而陣,不擄掠,不殺降,是為義兵。春秋義兵,宋襄
公可當。戰國義兵,惟樂毅攻齊大軍可當!」
  「敢問公子,樂毅攻齊,可曾宣而後戰?」
  「––不曾。」
  「可曾戰而列陣?」
  「不曾。」
  「樂毅大軍掠齊財貨六萬餘車天下皆知,可算不擄掠?」
  「––」
  「進入臨淄前,樂毅兩戰敗齊大軍四十萬。二十萬戰俘全數押回燕國做苦役刑徒,路途饑
寒死得大半,其餘未過三年,悉數凍餒死於遼東,可與殺降有異?」
  「雖如此,終非殺降––」成蛟低聲嘟噥著。
  「縱然如此,可算義兵?」
  「––」成蛟終於滿面張紅不說話了。
  便在著最後一問之時,校軍場萬千人眾靜得幽幽峽谷一般。老秦人已經知道了這位公子是
生於秦長於秦的正宗王子,心裡便比對那個雖然已經復歸嬴姓畢竟曾自稱趙姓的王子政親近了
幾分,對成蛟前面兩答更是十分讚許一片喊好,然及至成蛟最後一答開始,滿場老秦人便是鴉
雀無聲臉色鐵青了。若依得此等義兵之說,秦國大軍豈非強盜麼?武安君白起豈非不義之屠夫
麼?依此蔓延,獎勵耕戰、斬首晉爵等等秦法,還有個甚意思來?遠處不說,便是戰國兩百年
,秦人變法強國之前,秦國財富被山東擄掠了多少?秦人降卒被六國活活殺了多少?老秦人誰
家無兵,是人皆知秦人寧可死戰而不降,與其說是悍勇,毋寧說是被山東六國殺降殺怕了。殺
便殺,老秦人只怨自己也不說甚,可只許你殺我不許我殺你是個甚理?一個義兵便搪塞了?鳥
!萬千百年誰個有義兵了?周武王滅商殺得血流成河,還將殷商朝歌燒了個叮噹光,義兵何在
?當年秦國窮弱,六國搶佔了秦國整個河西將大軍壓到了驪山,將關中搶掠一空,其時義兵何
在?要在天下立足,不圖強國血戰,卻去念叨歆慕甚個義兵,直娘賊出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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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人只知有戰,知道甚個義兵啊!」一個老人高喊了一聲。
  「只知有戰!不知義兵!」全場竟是震天動地一片吼聲。
  北面高台上一陣騷動,片刻間蔡澤站起高聲喊道:「秦王口詔:考校之論不涉國事,未盡
處容當後議,國人少安毋躁,考校續進!」
  「老臣奉詔!」蒙驁慨然一躬轉身一揮手,「成蛟退場,待後校武。」
  夢面司馬高聲接道:「王子嬴政應對。」
  「嬴政在。」一直佇立不動的戎裝王子跨前三步,從容到了中間圈內。
  「第一問:戰國以來,何戰敗於不當敗,勝於不當勝?」
  此問奇詭!清亮聲音一落,滿場人眾便是驚愕議論,如此問一個少年王子,這個司馬也忒
是狠了一些!便是北面的君臣座區也是一片寂然,相互顧盼間直是搖頭。
  「問得好!」少年王子嬴政卻是由衷讚歎一拱手高聲答道,「嬴政有對:長平大戰後,秦
國大將王齕、王陵相繼率軍二十萬猛攻邯鄲欲滅趙國,遭六國聯軍夾擊,敗於不當敗;其時信
陵君竊符救趙,聯兵六國大勝泰軍,勝於不當勝!」
  「敢問其故?」清亮聲音緊追一句。
  「長平大戰後秦國耗損甚大,實不具備一舉滅趙之實力。既已自上黨班師,便不當復攻趙
國。先祖昭王不聽武安君白起之斷而執意起兵,連遭兩敗。此敗非秦軍戰力不敵也,而在廟算
之失也,故云敗於不當敗。信陵君以一己威望奇詭之謀,強奪兵權力挽狂瀾,勝秦軍於措手不
及。此戰之勝,既非六國政明民聚,亦非聯軍戰力強大,實為奇謀以救衰朽,終不過使山東六
國苟延殘喘也!故云不當勝而勝。」
  「好––!」秦人大是興奮,全場一聲齊吼。待場中聲浪平息,蒙面司馬狠狠咳嗽一聲道
:「第二問:春秋之世,一公慣行蠢豬戰法。所謂蠢豬,大要如何?」此問實在離奇,話音落
點全場轟然一陣笑聲便迅即平息,都全神貫注要聽王子如何回答。
  「有得此問,足見司馬見識過人也!」少年嬴政罕見地笑了笑,竟對這位蒙面考官讚賞了
一句,「司馬所指,當是宋襄公無疑。此公偽仁假義欺世盜名,其『三不』戰法令人捧腹,確
如蠢豬一般。堪稱三不經典者,宋齊泓水之戰也。」
  「何謂三不?」
  「三不者:敵軍無備不戰,敵軍半渡不戰,陣式未列不戰也。」
  全場轟然大笑,連北面高台上的大臣們也是一片笑聲。秦人尚武之風極盛,是人都能對打
仗嘮叨一番,然春秋隔世,朝野之間倒也實在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宋襄公的如此三不戰法,一聽
之下直是笑不可遏。「天爺爺!老夫一輩子打仗,只聽過攻其不備,誰聽過敵無備不戰?」「
呀呀呀!宋襄公倒是豬得可人!咋不遇到我這群冷娃也!」一時嚷嚷不休滿場哄笑不絕於耳。
蒙驁身旁的中軍司馬連擺令旗,場中才漸漸平息下來。
  「第三問:當今六國之將,何人堪稱秦軍日後勁敵?」
  「趙國李牧!」少年嬴政斷然回答。
  「李牧一戰勝匈奴,卻從未入中原戰場,以他為秦軍勁敵有何憑據?」
  少年嬴政看一眼北面高台的君臣座席,顯然有意提高了聲調:「邊將李牧,乃當今趙軍最
具後勁的年青名將。嬴政少隨外祖遊歷雲中,曾入李牧軍中盤桓旬日。與天下名將相比,此人
勇略不輸趙奢,謀略過於樂毅,沉雄堪比田單。尤為可貴者,李牧善於戰法創新從不拘泥陳規
陋習,勝不驕敗不餒善待將士,大有武安君白起之風!秦軍若不認真研習李牧戰法,再敗秦軍
者必李牧也!」
  「謀略過於樂毅?公子不覺有失偏頗?」蒙面司馬顯然很驚訝。
  少年嬴政鄭重搖頭:「樂毅一生一戰,猶虎頭而蛇尾,李牧過之多也!」
  全場驚訝不已,俄而議論哄嗡之聲大起,一班大將更是輕蔑地大笑。蒙驁大皺眉頭,然慮
及主考之身執掌進程,猛然一劈令旗高聲道:「一己之論容當後議!公子退場,準備武校––
!」話音落點,全場興奮點立即轉移,一聲喊好便三五成群聚相猜度今日結局。六國大商使節
的座席區更見熱鬧,紛紛擲下大宗賭金––校武局成蛟勝出!
  大約頓飯辰光,校武各方事宜部署妥當。蒙驁一揮令旗宣示宗旨:「強兵能戰者,非趙括
之流徒然紙上談兵也!秦以銳士立國,尚耕戰,輕孱弱,雖王族皆然。今日校武為武考根本,
校武不過者,前考不足論也––」正在此時,蔡澤晃著鴨步匆匆前來在蒙驁耳邊一陣低語。蒙
驁臉色不悅卻也點了點頭,繼續高聲宣示,「武校之本,一在知兵,二在能戰!考校武技,明
心志強孱弱!為保考校公允,本主考派一秦軍未冠少卒出陣以為標桿,去少卒遠者為敗。考校
兩陣,一陣騎射,一陣搏擊!」
  「采––!」武風瀰漫的老秦人真正狂熱了。
  「第一陣騎射考校,各方入場!」中軍司馬令旗揮動鼓聲大起,便見兩騎士身背長弓從南
面入口處飛馬而入,白馬騎士為王子嬴政,紅馬騎士為王子成蛟。老秦人一看便知,嬴政白馬
乃陰山良駒,成蛟紅馬卻是東胡駿馬,各有所長不分伯仲。兩騎方在司令台前勒定,便見一騎
黑馬倏然飛到,馬上騎士長弓箭壺全黑甲冑黑布蒙面,只有兩隻眼睛熠熠生光,身材雖不高大
,剽悍沉穩之勢卻全然不似蒙驁方纔所說的「未冠少卒」氣象!場中不禁便是一陣哄嗡,覺得
今日煞是怪異,兩個考手竟都是蒙面出場,神秘兮兮不知有何蹊蹺?
  「外場開啟––!騎士上線––!」
  號令一起,黑紅白三騎便走馬來到一道白灰線前一字排開,校軍場南邊的高大木柵隆隆拉
開,馬前寬闊的黃土大道便遙遙直通外場。所謂外場,便是馬道出校軍場之後的一片百餘畝大
的圈牆草地。騎士須得在這片草地跑得三大圈射出十箭而後入場,全程十里,中靶多且第一個
回程校軍場者為勝。
  「起!」令旗呼嘯劈下,戰鼓隆隆大作,三騎便風馳電掣般飛了出去。
  駿馬展蹄,呼嘯吶喊便如雷鳴般驟然響起!校軍場之內三騎駿馬幾乎是並駕齊驅,飛出外
場,遙遙可見黑色閃電已經領先兩馬之遙,其後便是一團火焰飛動,最後才是一片白雲。黑騎
領先並不為怪,要緊的是王子成蛟的東胡飛騎。此馬身材高大雄駿鬃毛長可及腰,大跑之時鬃
毛飄飄如同天馬御風,雄武之美當真舉世無雙!「紙上談兵!王子政畢竟不行也!」「胡馬飛
龍!成蛟得勝!」場中人海嘆息加著驚詫便嚷嚷成了一片。聲浪沸騰之際,紅馬成蛟率先開弓
,一連三箭射出,人海又是一陣吶喊呼嘯。
  「紅騎成蛟,三箭三中!」遙遙呼喊從外場迭次傳入校軍場。
  「黑騎少卒,三箭三中!」
  「快看!白馬上前了!」場中一片驚呼。
  人眾屏息注目,便見身材並不顯如何高大雄駿的陰山白馬驟然如颶風般掠過紅馬,其靈動
神速直如草原飛騎,蟄伏馬背的少年騎手突然拈弓開箭連連疾射。場中一班以目力驕人而此刻
自願做「斥候」者便大叫起來:「至少五箭四中!絕非三箭兩中!」
  「白騎嬴政,五箭五中––!」外場司馬正式報靶聲隨風傳來。
  「嘩––!」猶如疾風掠過林海,整個校軍場都騷動了起來。馬上疾射能連發五箭已經非
常驚人了,能五發而五中雖匈奴騎射也是極為罕見,這王子嬴政神也!
  「黑騎四箭三中!」
  「紅騎三箭兩中!」
  便在聲浪復起之時,人海「斥候」們突然一片驚呼––外場情勢突然生變,白馬長嘶一聲
飛躍一道土梁時人立而起,少年騎士樹葉般飛出了馬背飄落在草地––全場頓時屏息寂然!便
在場中人海與王台君臣不及反應之間,那片樹葉竟然又神奇地飄回了馬背,白馬又飛掠草地追
了上去!遠遠地,人們都看見紅黑兩騎已經射完箭靶折向回程,而那片白雲卻還在第三圈飄悠
。終於,白馬騎士挺起了身子,搭起了弓箭––
  「黑騎三箭兩中!」
  「紅騎四箭三中!」
  「白騎,五箭兩中––!」
  隨著外場司馬悠長的報靶聲,白馬又颶風般逼近了回程的黑紅兩騎。恰在進入校軍場馬道
的剎那之間,陰山白馬一片柔雲般從黑紅兩騎中間飛插上來,堪堪又是三馬並駕齊驅,全場聲
浪又一次震天動地般激盪起來。及至三馬在司令台前勒定騎士下馬,人海卻驟然沉寂了––王
子嬴政一身甲冑遍染鮮血,連背後長弓也是血跡斑斑,臉上卻是燦爛的笑著!
  「王子政能否撐持?」蒙驁聳動著白眉走了過來。
  「戰場流血,原是尋常!」王子政的聲音有些諳啞。
  「中途驚馬,差得三箭,是否輸得不服?」
  「此馬尚未馴好,騎士之責,嬴政認輸!」
  「尚未馴好你便敢用做考校坐騎?」蒙驁大是驚訝。
  少年嬴政笑了:「不打緊,牠只是怕過大坎。」
  「王子膽略尚可也。」蒙驁第一次些許有了讚許口吻,當即對台上君臣座席高聲報了騎射
之考的定論:王子成蛟十箭八中,王子政十箭七中,少卒考手十箭八中,成蛟勝出!轉身便吩
咐各方準備搏擊考校。大約小半個時辰,中軍司馬報說各方就緒,蒙驁便高聲宣佈了搏擊考校
之法:仍由原先少卒與兩王子做劍術搏擊,每場三合;兩王子不做劍術較量,只以對少卒戰況
論高下。宣佈完畢三人進場,俱是秦軍短甲裝束,只是少卒依舊黑布蒙面,平添了幾分神秘。
  第一場,成蛟對蒙面少卒。此少卒身材並不高大卻是異常厚實,右手一口闊身青銅短劍,
左手一張牛皮盾牌,十足的秦軍步卒氣象。成蛟卻是一口形制特異的精鐵劍,長約兩尺有餘,
青光凜然閃爍。戰國之所謂精鐵者,鋼也。其時鑄鐵成鋼之工藝尚沒有青銅工藝純熟,鋼鐵兵
器之打造質量也不穩定,上好的精鐵劍要鑄得兩尺以上不是不能做到,而是不能如青銅兵器那
般大量製造。惟其如此,秦軍之大路兵器依然是青銅製作,真正的精鐵長劍只是大將與貴胄武
士們才能擁有的。這便是成蛟精鐵劍的特異處。當然,成蛟的盾牌也是上佳品象,光盾面那一
圈閃閃發光的銅釘便比蒙面少卒的盾牌釘稠密了許多,一看便是王室尚坊精工製作。如此兩人
一進場,四周人海便是一陣紛紛喟嘆。
  「公子請。」少卒劍盾鏗鏘交合,行了一個軍中校武禮。
  「戰無常禮。」成蛟微微冷笑,蹲身一衝身形便似一步又似兩步地飄然滑到了少卒身前三
尺處,左手棕紅色盾牌當先一出,精鐵青光便倏然到了少卒胸前!少卒早已紮好馬步,長劍刺
來之時並未出劍截擊,卻是左手那面已經變得黝黑光亮的皮盾迎住長劍一帶一抹,長劍刃口恰
恰便卡在了稀疏的盾牌銅釘之間,只聽嗆啷一聲長響,少卒黝黑皮盾後甩的同時,成蛟也隨著
盾牌帶抹長劍的弧形力道猛然前衝,一個踉蹌幾乎跌倒!恰在此時,少卒大盾一回,幾乎跌倒
的成蛟又驟然釘在了原地,借勢穩住了身形。少卒說聲方才不算公子再來。成蛟不禁惱羞成怒
,大吼一聲便搶步直刺。少卒不躲不閃,短劍出手猛擊盾牌,黝黑盾牌忽地一聲直撞長劍。成
蛟直覺長劍如刺岩石,虎口一震長劍幾乎脫手飛出,便在此時,那面黝黑的皮盾竟連綿推進直
撞胸前,彭地一聲,成蛟便撒開兩手結結實實跌了出去––如此威猛乾淨的步戰,引得萬千國
人的喝采聲浪幾乎淹沒校軍場。成蛟還要爬起來再戰,卻被蒙驁沉著臉喝住,轉身又對少卒吩
咐,說說他敗在何處?教他知道甚叫步戰!
  「先說兵器。」毫無少年嗓質的渾厚聲音從蒙面頭盔下響起,「公子長劍雖然鋒銳,卻是
太輕。市井俠士用之尚可,萬馬軍中糾纏廝殺,著著都是死力氣,如此輕劍根本經不起大力一
擊。還有這華貴盾牌,銅釘鉚得密密麻麻,一看便是公子自己主張。實戰盾牌銅釘稀疏且露出
盾面半寸許,用處便在鎖卡敵方劍器矛戈。銅釘稠密固能使敵方兵器滑開,然更使自己無法著
力。我這軍盾可一擊帶你長劍,你卻不能,缺失大半便在這中看不中用的盾牌。」
  「戰法之失何在?」成蛟一躍而起拱手請教。
  「公子所學搏擊,顯是遊俠劍士所教,多輕靈利落卻少了根基功夫。戰場拚殺務在沉雄。
譬如一個盾牌馬步蹲下,若經不起三四支長矛刀劍的同時猛擊,便算不得一個秦軍銳士。畢竟
,戰場之上,一對一的較量只是最輕鬆的活計了。」
  「成蛟謹受教。」少年王子深深一躬,顯然是服膺了。
  「王子有此番氣度,也不枉輸得一場也!」蒙驁罕見地笑了笑。
  中軍司馬走來一陣耳語,蒙驁思忖片刻點頭。中軍司馬便舉起了手中令旗:「王子政輕傷
無礙,搏擊第二場開始––!」
  隆隆鼓聲又起,少年嬴政大步走到中間圈中站定,右短劍左皮盾於秦軍步卒一般無二,甲
冑上下血跡斑斑,卻是精神抖擻毫無委頓之象。再看入場蒙面少卒,一口短劍在手依舊戰禮一
拱:「公子請。」少年嬴政冷冷道:「足下兵器不全,不足成戰。」蒙面少卒道:「公子負傷出
戰,我少得一盾方見公平。」嬴政搖頭道:「校武公平假公平,戰場公平真公平!足下無盾,
嬴政不戰。」蒙面少卒慨然一拱:「公子所言合乎實戰,小卒深以為是!」轉身到場邊執定黝
黑皮盾再到中央,一招手便紮好了馬步。
  「殺!」少年嬴政大喝一聲短劍直進猛砍。
  蒙面少卒只將黝黑皮盾一挺,短劍便結結實實砍在皮盾之上。只聽彭地一聲大響,蒙面少
卒巋然不動,少年嬴政卻釘在了原地無法連番再擊。原來,久經戰陣的秦軍老皮盾都是皮質蓬
鬆,日每風吹雨打矛戈交擊,三層牛皮幾乎膨脹得兩寸多厚,短劍猛擊如砍進樹幹一般被猛然
夾住,未經戰場者不明就裡一時發懵,才有這短暫僵持。便在這瞬息之間,少年嬴政一步退後
右手趁力一帶,短劍脫開皮盾夾裹的同時人已凌空躍起,盾牌左砸短劍右刺猛攻當頭。蒙面少
卒皮盾上揚短劍斜出,盾擊盾劍迎劍,彭鏘兩聲大響,少年嬴政便重重跌翻!
  便在全場雷動喝采之際,少年嬴政大吼一聲掠地而來,短劍橫砍盾牌翻滾直攻下路!蒙面
少卒大出意料,原地一個縱躍短劍攔下的同時,雙腳也被滾地而來的盾牌砸中,未及躍開便踉
蹌倒地––
  「停!」蒙驁怒聲大喝,「校武有回合,不許偷襲!」
  「上將軍請勿責難公子。」蒙面少卒拄劍站起肅然一躬,「公子雖失校武節制,實戰卻是
猛士上乘戰法!公子既視校武為實戰,不許我以其傷讓其兵,便當以實戰較量待之。戰場搏殺
,秦軍銳士輕兵哪個不是帶傷死戰?此合小卒輸得心服!」
  「敢問足下,」少年嬴政一拱手,「盾夾劍時為何不反擊?」
  「實不相瞞,」蒙面少卒也是一拱手,「盾迎短劍,是試公子力量。我見公子並非神力,
又想試公子應變之能。尋常新手,盾但夾劍便不知所以。公子能於瞬息之間趁力脫劍再行猛攻
,實非我所料。」
  「那是說,你若當即出盾反擊,我便沒有當頭攻殺之機?」
  「正是。」
  「既然如此,嬴政輸得心服!」
  「敢請指教。」
  「我原以為足下遲鈍不識戰機,既是有意考量,自然服膺!」
  蒙驁哈哈大笑:「遲鈍不識戰機?你以為他是蠢豬宋襄公麼?」說罷大手一揮,「還有一
合如何比?公子自己說!」
  「角觝如何?」
  「小卒奉陪!」
  蒙驁點頭,中軍司馬一聲宣示,場中便山呼海嘯般歡呼吶喊起來。
  角觝者,後世之摔跤也,相撲也。戰國之世,角觝是各國民間最為風行的搏擊遊戲,稱謂
說法也各自不同。山東六國的雅言叫做「角抵」,庶民百姓卻呼為「胡跤」,說得是此等搏擊
術原是匈奴胡人傳入。秦國也有文野兩種叫法,雅言叫做「角觝」,其音其意與六國雅言「角
抵」相同,語意本源卻是不一。山東之「抵」,取人徒手相搏之象。秦語之「觝」,卻取兕牛
以角觝觸之象。《淮南子說山》云:「熊羆之動以攫搏,兕牛之動以觝觸。」一字之差,見其
本源語意。秦國山野庶民卻直呼為「撂跤」或「絆跤」,取其手腳並用看誰能將誰撂倒絆倒之
象。西漢轉而稱為「角抵戲」,大約自此成為可以進入宮廷的觀賞遊戲。後世宋元時稱之為「
相撲」或「爭跤」。秦滅之後,嬴氏後裔輾轉逃之東瀛,角觝得以「相撲」之名風行日本流傳
至今,成為中國古老角觝術的活化石。此乃後話。
  趙秦兩國胡風最重,兩個大國中都有許多戎狄匈奴部族化入,徒手搏擊的角觝之風更是濃
烈,老少男女耕夫走卒盡皆以之為強身之法。這生於趙國其母又是趙女的王子嬴政既要與蒙面
少卒比試角觝,在趙必是胡跤高手無疑!秦軍將士中更是盛行角觝撂跤,這蒙面少卒也未必不
是一流鬥士。若是兵器較量,許多人還須得內行解說才能清楚。這角觝撂跤卻有一樣好處:熱
鬧好看,誰撂倒誰誰絆倒誰誰壓住誰不得動彈,一目瞭然雖三歲小兒也看得明白。正因了如此
,萬千人眾比看騎射兵器大是亢奮!
  「角觝開始!三合兩勝!」中軍司馬令旗劈下鼓聲大作。
  少年嬴政與蒙面少卒已經盡去甲冑,人各光膀子赤腳,惟腰間一根板帶勒住一條寬大短的
本色布褲進入場中相對佇立。鼓聲一起,兩人便撲成了一團。一個翻滾起來,蒙面少卒箍住了
少年嬴政後腰,只要發力,一舉撂倒少年無疑。便在此時,只見少年身形似側似滑,兩手後抓
對方衣領,蹲身拱腰一步前跨,猛然發力大喝一聲,蒙面少卒竟一隻口袋般被重重摔到身前!
  「撂倒!王子政萬歲––!」全場聲浪鋪天蓋地。
  「再來!」蒙面少卒一聲大吼,間不容髮地一個翻滾兩手抱住少年嬴政兩腿猛然一帶,嬴
政仰面跌翻在地。蒙面少卒隨身撲上,兩手死死壓住對手兩隻胳膊,少年嬴政三次滾身竟無法
脫開!
  「撂倒壓住!少卒萬歲––!」
  中軍司馬一聲呼喝,兩人重新站起。少年嬴政儼然一個老練的胡人跤手,踮著步子向蒙面
少卒逼近。便在嬴政一撲之時,蒙面少卒兩手閃電般一翻扣住了對手兩隻手腕猛力側向一帶,
少年嬴政前仆一步身形未穩之時,蒙面少卒一個隨身滑步摟定少年後腰,接連大吼發力,少年
嬴政被結結實實摔到地上,一口鮮血噴出身前黃土竟染成鮮紅!
  「啊––!」全場一聲驚呼齊刷刷站起。
  蒙驁始料不及,一時愕然不知所措。便在中軍司馬帶著太醫飛步趕到時,少年嬴政卻已經
翻身躍起,衣袖拭著鮮血,非但毫無懼色,反倒步態穩健目光凌厲地踮著步子又逼近了蒙面少
卒。剛剛站起的蒙面少卒立即扎好架勢肅然相對,竟是如臨大敵一般。已經大步過來的蒙驁橫
在中間便是一聲斷喝:「校武停止!王子政退場療傷!」少年嬴政一時愣怔卻終是悻悻站定,
對著蒙面少卒一個長躬,甩開圍過來的兩個太醫便赳赳去了,竟全無絲毫傷痛模樣。
  「王子政萬歲––!」萬千人眾的吶喊驟然淹沒了校武場。
  一番諸般善後忙碌,校武場終於在午後散了。隨著淙淙人流瀰散聚合,王子嬴政的神奇故
事風傳市井山野官署宮廷,也隨著六國使節商旅的車馬傳遍了山東六國。無論人們如何多方褒
貶挑剔,卻都要在議論評點之後結結實實撂下一句話:「無論如何,王子有本事是真!」戰國
大爭之世,人們最看重的便是實扎扎的才能本領,其時口碑最豐者是「能臣」二字,而不是後
世的「忠臣」二字。凡是那些愚忠愚孝復古守舊的迂腐學問迂腐做派,其時一概被天下潮流嗤
之以鼻。如孔子孟子與一班門徒者,滿腹學問而被列國棄如撇履不用,庶民百姓更是敬而遠之
不待見,非孔孟無學也,實孔孟學問遠世而無實在本事也!當其時,一個十二歲的少年王子能
被天下人說一句有本事,可謂亙古未有之最高口碑了。
  各種消息議論匯聚咸陽王城,秦國君臣振奮感慨之餘卻也不無疑慮。在議決冊立太子的朝
會上,太史令太廟令兩位老臣先後說話,提出了一個已經被所有議論重複過的擔心:王子嬴政
的秉性不無偏頗,見之少年可謂剛烈,若到成年加冠之後,只怕––兩位老臣對「只怕」之後
的推測躊躇吞吐再三,終是沒有出口。秦王嬴異人大皺眉頭,大臣們也是紛紛竊竊。
  「老臣有說!」綱成君蔡澤的公鴨嗓呷呷蕩了起來,「兩位老大人以及議論疑慮者,無非
有二:其一,王子政言行作派與其年齡大不相稱,主見篤定甚於成人,學識武功多有新奇;其
二,較武場有好勇鬥狠之象,拚命戰法活似秦軍輕兵。所謂只怕,說到底,便是怕王子政成為
殷紂王一般有才有能的昏君暴君。老夫代言,可算公允?」
  「然也然也,我心可誅!」兩顆白頭連點額頭汗水都滲了出來。
  「綱成君,莫得老是替人說話。」老廷尉冷冷插得一句。
  「老夫自然有主張!」蔡澤一拍案索性從座案前站起,「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諸位但想
,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少子,寓處富貴而不甘墮落,奮發自勵刻苦打磨,已然人中英傑也!若無
此等方剛血性,只怕湮沒者不知幾多?如此少年縱是稍失偏頗,亦是在所難免。然王子政最為
可貴者,在於有主見有學識,雖剛不斜,剛正兼具!太史令執掌史筆,青史之上,幾曾有過如
此以正道為立身之本的少年王子?譬如殷紂有才無學,言偽而辯,行僻而堅,雖少有搏擊之勇
,然更有漁色淫樂之能!而王子嬴政者,所學所言所為無不堂堂正正,不近酒色不戀奢華,只
一心關注學問國事。此等王子,雖有缺失,亦必成明君!若善加教誨誘導,粗礪偏頗打磨圓潤
,未必不能超邁昭襄王而成秦國大業也!」
  「綱成君大是!」蒙驁慨然拍案,「丞相呂不韋柔韌寬厚,學問心胸皆大,最善化人。老
臣建言:若能使丞相兼領太子傅,將王子政交其教誨,必能成得大器也!」
  「臣等贊同!」舉殿大臣異口同聲。
  「好––」王座上一聲好字未了,秦王嬴異人便頹然栽倒案前。左右太醫一齊過來扶住,
連忙便拿出呂不韋曾經交給的丹藥施救。舉殿大臣一時默然,見呂不韋揮了揮手,便心事重重
地散去了。
  五月大忙之後,秦國在咸陽太廟舉行了冊立太子大典,王子嬴政被立為太子。秦王同時頒
發特詔:罷黜教習拘泥的太子傅,改由丞相呂不韋兼領太子傅。旬日之內秦王詔書抵達各郡縣
,朝野老秦人終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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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32:5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秋高氣爽的八月,咸陽王城卻是一片陰沉窒息。
  方士的丹藥越來越沒有了效力,臥榻之上的秦王嬴異人肝火大做,喘咻咻拒服任何藥石,
只叫嚷著看上天要將他如何。呂不韋聞訊連夜入宮勸慰,偏偏都逢嬴異人神志昏昏無視無聽。
呂不韋大急,嚴令太醫令務必使秦王醒轉幾日,否則罪無可赦!見素來一團春風的呂不韋如此
嚴厲,太醫令大是惶恐,當即召來最有資望的幾名老醫反覆參酌,開出了一個強本固元的大方
,每劑藥量足足兩斤有餘。藥方呈報丞相府,呂不韋細細看罷喟然一嘆:「病入膏肓者雖扁鵲
難醫,固本培元終是無錯,只看天意也!」太醫館立即將藥配齊交各方會同驗過,連夜送入王
城寢宮。太醫令親自監督著藥工將一劑重藥煎好,內侍老總管便喚來最利落的一個有爵侍女服
侍奄奄臥榻的秦王用藥。這個中年侍女果真幹練,偎身扶住昏昏秦王靠上山枕,左手攬住秦王
肩頭,右手便輕輕拍開了秦王毫無血色的嘴唇,圓潤小嘴從藥工捧著的大藥碗中吸得一口,便
輕柔地吮上秦王嘴唇注將進去,片刻之間一大碗溫熱的湯藥喂完竟是點滴未灑。白頭太醫令直
是目瞪口呆!
  大約一個更次,昏昏酣睡的嬴異人大喊一聲熱死人也倏然醒轉,一身大汗淋漓竟似沐浴方
出一般。守候外間的太醫令驚喜過望,一面吩咐侍女立即預備湯食,一面派人飛報丞相府。及
至呂不韋匆匆趕來,嬴異人已經用過了一盅麋鹿湯換了乾爽被褥重新安睡了。餵藥侍女說,秦
王臨睡時吩咐了一句,請丞相明日午後進宮。呂不韋思忖一番,到外間吩咐太醫令指派幾名老
太醫輪流上心守候,便心事重重地去了。
  秋雨濛濛,緇車轔轔,呂不韋思緒紛亂得如墮迷霧一般。
  領政三年,幾經頓挫,呂不韋對秦國可謂感慨萬端。當初邯鄲巧遇人質公子嬴異人時,呂
不韋並無經邦濟世大志向,實在是老辣的商人目光使他決意在這個落魄公子身上豪賭了一次。
其時所求者無非光大門庭,使呂氏家族從小國商人變為鐘鳴鼎食的大國貴胄,如此而已。然一
旦攪入局中全力周旋,歷經十年艱辛險難而拜相封侯,呂不韋的心志竟漸漸發生了自己不曾意
料到的變化。光大門庭之心漸漸淡了,經邦濟世之心卻漸漸濃了,偶爾想起當初的光大門庭之
求竟只有淡淡一笑了。功業之心的根基,一是呂不韋對秦國政事國情弊端的深切洞察,二是呂
不韋內心深處日益醞釀成熟的糾弊方略。若沒有這兩點,呂不韋自然也就滿足於封侯拜相的威
赫榮耀了。至於國事,依照法度便是,自己完全可以不用操勞過甚。在事事皆有法式的秦國,
做一循例丞相是太容易了。至少嬴異人一世不會罷黜他,縱是嬴異人早逝少年新君即位,自己
憑著三朝元老的資望,至少也還能做得十年丞相。一生做得十三年大國丞相,已經是大富大貴
之顛峰極致了,夫復何求?果能如此想頭,呂不韋便不是呂不韋了。呂不韋的迷茫在於:嬴異
人若果真早逝,自己治秦方略的實施便將大為艱難,如果自己的獨特方略不能實施,而只做個
依法處置事務的老吏,實在是味同嚼蠟,何如重回商旅再振雄風?至少,風險叢生的商旅之道
使人生機勃勃,強如板著老吏面孔終老咸陽。
  王子嬴政的眩目登場加深了呂不韋的憂慮迷茫。
  秦國為政之難,便是不能觸法。無論事大事小,只要有人提及法式之外的處置,立即便有
顛覆秦法之嫌,朝野側目而視,直將你看作孔孟復辟之徒!百餘年來,秦法以其凝聚朝野的強
大功效,已經成為秦人頂禮膜拜的祖宗成法,歷經秦昭王鐵碑勒誓,秦法更成為不可侵犯的聖
典。呂不韋幾次改變成法而從權處置重大國事,雖則每次都是艱難周折,然終是成功且未被秦
國朝野指為壞法復辟,實在是秦國之奇蹟!正是這種被視為奇蹟的結局,既加深了呂不韋的憂
慮,也增強了呂不韋的自信。憂慮加深者,秦國朝野求變創新之潮流已見淡薄,固守成法之定
勢已經大行其道,若需改變,難之難矣!自信增強者,幾次特例破法實實在在證實,諸多朝臣
國人並非發自內心的事事護法,變之適當化之得法,糾正秦法弊端不是沒有可能的。然王子嬴
政在考校中大獲朝野讚許的的言論見識,卻使呂不韋敏銳捕捉到了一個消息:王子政少學以《
商君書》為聖典,視秦法為萬世鐵則,更兼其秉性剛烈大非尋常少年,完全可能成為糾正秦法
弊端之未來阻力!
  果真如此,呂不韋的為政功業便是大見渺茫了。然則,呂不韋並沒有將少年嬴政看死,一
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正是好見逆反之時,見識偏執未必不能校正,若化之得法,也許正是推行
摻以呂不韋方略的新秦法的得力君王。然則,如何才能化解這個自己甚為生疏的少年太子呢?
心下無譜。秦王嬴異人安置後事時能給自己多大權力呢?心下也無譜。雖說嬴異人對自己信任
有加,然怪疾折磨之下難保心性失常,假若生出萬一又當如何––
  淅瀝秋雨打著池中殘荷,蕭疏秋風搖著簷下鐵馬。呂不韋一夜不能成眠,晨曦之際朦朧入
夢,卻又莫名其妙地驀然自醒。寢室中悄無聲息,只有一個熟悉的側影鑲嵌在虛掩的門縫中,
心頭一閃,呂不韋霍然起身離榻。
  「還未過卯時,大人再睡無妨。」莫胡輕柔地飄了進來。
  「涼浴強如迷榻。」呂不韋嘟噥一句,便逕自裹著大袍進了裡間的沐浴室。莫胡連忙說去
預備熱水,卻被關在了門外。兩桶冰涼刺骨的清水當頭澆下,渾身一片赤紅的呂不韋頓時覺得
神清氣爽,裹著一件長大的絲綿袍出來,早膳已經在案頭擺置妥當了。
  「大人,」莫胡跪坐案前邊盛滾燙的牛髓湯邊低聲道,「西門老總事要我帶為稟報:他近
來似覺腿腳不便,幾劑藥不見好轉,請允准他老去歸鄉。」
  「何時說得?」呂不韋放下了伸出的象牙箸。
  「已經三日,一直不得見大人回府。」
  呂不韋起身便走。莫胡情知攔擋不住,便連忙拿起一把油布傘追了上去,張開傘也不說話
,只默默跟著呂不韋到了西跨院。瀟瀟雨幕中,西門老總事的小庭院分外冷清。當莫胡搶先推
開虛掩的正房大門時,一鼓病人特有的氣息夾雜著淡淡的草藥味兒便瀰漫出來,走過正廳進入
東開間寢室,幽暗的屋中垂著一頂布帳,幽靜得沒有一絲聲息。
  「西門老爹!」呂不韋一步衝前掀開布帳,只見西門老總事似睡非睡地仰臥在大被中,雙
眼似睜非睜氣息若有若無,素來神采矍鑠的古銅色臉膛驟然變得蒼白瘦削溝壑縱橫,儼然便是
彌留之際!呂不韋心中大慟,撲上去抱住老人便是語不成聲,「老爹––呂不韋來遲也!」西
門老總事艱難地睜開了眼睛嘴角抽搐出一絲微笑:「東主,是老朽不讓他們報你––」呂不韋
只一點頭,二話不說兩手一抄連帶大被抱起西門老總事便走。慌得莫胡連忙搶前張傘,雨水攪
著淚水在臉上橫流,卻緊緊咬著牙關生怕一出聲便要大哭。
  匆匆到得正院第三進,呂不韋徑直進了自家起居庭院的南房。將西門老總事在榻上安置妥
當,呂不韋便吩咐莫胡去請夫人。片刻間陳渲匆匆進來,呂不韋喘息一聲道:「太醫我已經吩
咐去請了。自今日起,西門老爹便住在我這南房治病,不好不許搬出。夫人親自照料。」陳渲
一邊點頭一邊過來探視,一見西門老爹奄奄一息情狀不禁便哽咽拭淚:「老爹前幾日還好好與
我說話來,如何便––」呂不韋不禁一聲長嘆:「老爹生性剛強,是我疏忽也!」
  說話間太醫已經到了。一番診脈,太醫說是操勞過度氣血虛虧老疾並發,只要歇息靜養百
日便可能康復。呂不韋這才放心下來,坐在一旁默默看著陳渲與莫胡將湯藥煎好,竟是良久無
言。及至陳渲將一盅藥親自給西門老總事餵下,老人沉沉睡去,呂不韋才起身對莫胡吩咐道:
「留心查勘一番舊時老人,誰在秦國有事未了立即報我。」陳渲聽得一怔:「你?這是何意?
」莫胡心下驀然閃現出當年離開邯鄲時呂不韋清理僕役執事們餘事的情形,不禁驚訝得脫口而
出:「大人!要離開秦國麼?」呂不韋卻一句話也沒說便走了,只留下陳渲莫胡良久愣怔。
  午後時分,呂不韋在綿綿秋雨中進了王城。
  過了王城宮殿官署區便是秦王寢宮,這裡被稱為內苑,朝臣們也叫做內城。依照法度,內
苑的正式居住者只有秦王與王后,大臣非奉特詔不得入內。內苑在前宮殿區與嬪妃侍女後宮區
的中間地帶,雖然不大,卻是整個王城的靈魂所在。其所以為靈魂者,在於國君除了大型朝會
以及在東偏殿舉行小型會商或鄭重其事地會見大臣,大多時光實際上都在內苑書房處置政務。
君王晚年或患病之期,更是長住內苑深居簡出,這裡便顯出了幾分神秘。自秦昭王晚年起,接
連兩代多病國君,這內苑便更顯樞要了。
  已經早早在內苑城門口迎候的老內侍將呂不韋領進了一座樹木森森的獨立庭院,而不是昨
日那座很熟悉的秦王寢室。王城多秘密,自古皆然。呂不韋也不多問,只跟著老內侍進了林木
掩映的一座大屋。進得門廳,便有一股乾爽的熱烘烘氣息撲來,在陰冷的秋雨使節很是舒適。
連入三進方入寢室,各個角落都是紅彤彤的大燎爐,呂不韋臉上頓時滲出了一層細汗。
  嬴異人臉上有了些許血色,靠著山枕擁著大被埋在寬大的坐榻上閉目養神。聽見腳步聲,
嬴異人倏然睜開眼睛:「文信侯坐了。上茶!」
  「臣參見我王。」呂不韋深深一躬,這才在坐榻對面案前入座。
  「老霖雨煩人,外邊冷麼?」嬴異人淡淡問了一句閒話。
  「季秋之月,寒氣總至,水殺浸盛,天數使然也。」
  侍女輕盈地捧來茶盅,又輕盈地去了。嬴異人默默地看著啜茶的呂不韋,呂不韋也默默地
啜著滾燙的釅茶,室中一時寂然。良久,嬴異人輕輕嘆息了一聲:「文信侯,異人將去也!」
呂不韋心下一驚臉上卻是微微一笑:「我王笑談。太醫大方已見神效,我王康復無憂矣!」嬴
異人搖搖頭:「文信侯通曉醫道,何須虛言慰我?我身我命,莫如我知,不怨天,不尤人。」
  「我王––」一聲哽咽,呂不韋的茶盅噹啷掉在了座案上。
  「文信侯靜心片刻再說。」嬴異人淡淡一笑,看著侍女收拾好呂不韋座案又斟了新茶飄然
離去,又是淡淡漠漠一笑,「太醫大方我連服三劑,為的便是今日你我一晤。文信侯篤厚信義
天下皆知,今日之談,你我便是肝膽比照,同則同之,異則異之,不得虛與周旋,文信侯以為
如何?」
  「呂不韋生平無虛,我王盡知––」
  「先生請起!」嬴異人連忙推開大被跳下坐榻扶住了大拜在地的呂不韋,又推開呂不韋要
扶他上榻的雙手,索性裹著大被坐在了呂不韋對面幽幽一嘆,「得遇先生,異人生平之大幸也
!先生之才過於白圭,更是秦國大幸也!嬴異人才德皆平,惟知人尚可,與先父孝文王差強相
若。一言以蔽之:先生開異人新生,異人予先生新途,兩不相負,縱不如俞伯牙鍾子期知音千
古,也算得天下天下一奇也!」
  「我王一言,呂不韋此生足矣!」
  「然則,異人還有一事煩難先生。」
  「我王但說,呂不韋死不旋踵!」
  「既得先生一諾,拜託也!」嬴異人撲拜在地,驟然泣不成聲。
  「我王折殺臣也––」呂不韋連忙膝行過案,不由分說抱起嬴異人放上了坐榻又用大被裹
好,退後一步深深一躬,「王若再下坐榻,臣便無地自容了。」
  嬴異人粗重地喘息了幾聲一揮手:「好!先生但坐,我便說。」待呂不韋坐定,嬴異人斟
酌字句緩緩道,「我將去也,太子年少,託國先生以度艱危,以存嬴氏社稷。秦國雖有王族強
將,朝中亦不乏棟樑權臣,然如先生之善處樞要周旋協調總攬全局者,卻無第二人也!更有甚
者,先生兩度穩定新喪朝局,又與本王、王后、太子淵源深遠,與各方重臣皆如篤厚至交,在
朝在野資望深重,無人能出其右。此所以託先生也!」
  「我王毋言––臣雖萬死,不負秦國!」
  「先生,且聽我說。」嬴異人喘息著搖搖手,「拜託之要,一在太子,二在王后。太子生
於趙長於趙,九歲歸秦,我為其父亦知之甚少。此子才識舉佳,惟秉性剛烈,易入乖戾之途,
若不經反覆打磨而親政過早,大局便難以收拾。此子親政之前,先生務須著意使其多方錘煉,
而後方可擔綱也!」
  「臣銘刻於心––」
  「至於王后。」嬴異人突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原本便是先生心上女子,掠人之美,異
人之心長懷歉疚也!」
  「我王此言,大是不妥––」呂不韋急得滿臉張紅。
  「先生莫急,先祖宣太后能對外邦使節談笑臥榻之密,我等如何不能了卻心結?」嬴異人
坦然拍著榻欄喟然一嘆,「不瞞先生,王后趙姬與我臥榻歡娛至甚,生死不能捨者,趙姬也!
然則––王后欲情過甚,異人實有難言處––我思之再三,決意以王后與先生同權攝政當國。
一則傚法祖制,使王族不致疑慮先生獨權;二則使先生與王后可名正言順相處,與國事有益,
更於教誨太子有益。異人苦心,先生當知也!」
  「––」呂不韋愕然不知所對,惶恐得一個長躬伏地不起。
  「先生!」嬴異人又跳下坐榻扶起了呂不韋,「方纔所言,乃你我最後盟約,須得先生明
白一諾。否則,嬴異人死不瞑目也!」
  驀然之間,呂不韋不禁失聲痛哭:「王言如斯,臣心何堪也!」
  「人之將死,言惟我心––」嬴異人也不禁唏噓拭淚。
  「王為國家,夫復何言!」
  「先生應我了?」
  呂不韋大袖拭著淚水認真點了點頭。嬴異人不禁拍案長笑:「秦有先生,真乃天意也!」
一言方罷,頹然倒伏案頭。呂不韋大驚,正欲抱起嬴異人上榻,守候在外間的太醫內侍已經聞
聲趕來。一陣針灸推拿,嬴異人氣息漸見勻稱然卻沒有醒轉,只氣若游絲地冬眠一般。太醫令
一把脈象,便將呂不韋拉到一邊低聲說得幾句,呂不韋便匆匆去了。
  出得內苑,暮色如夜大雨滂沱聲聲炸雷纏夾著雪亮猙獰的閃電,整個大咸陽都湮沒進了無
邊無際的雨幕!正在此時,老長史桓礫疾步匆匆迎面趕來,顧不得當頭大雨電閃雷鳴拉住呂不
韋便嘶聲喊得一句:「特急密報:晉陽將反!快同見君上!」呂不韋略一思忖斷然高聲道:「君
上昏迷!急報交我處置!你守候君上莫得離開!」老桓礫面色倏地蒼白,顫索索打開懷中木匣
拿出一個銅管塞給呂不韋,便消失到廊外雨幕中去了。呂不韋立即吩咐馭手獨自驅車回府轉告
主書:全體吏員夜間當值,不許一人離開丞相府;說罷向王城將軍討得一匹駿馬,翻身一躍便
衝進了茫茫雨霧。
  片刻之間,呂不韋便飛馬到了上將軍府,匆匆說得幾句,蒙驁立即下令中軍司馬去請蔡澤
。待蔡澤從雨幕中喘咻咻濕淋淋衝來,三人便聚在最機密的軍令堂會商了大半個時辰。大約二
更時分,蒙驁的馬隊出了府邸直飛藍田大營,蔡澤車馬轔轔趕往咸陽令官署,呂不韋卻一馬回
了丞相府。
  卻說蔡澤抵達咸陽令官署,立即下令當值吏員飛馬請來內史郡郡守與咸陽令、咸陽將軍三
人。此三人乃同爵大員,其執掌皆是秦國腹地最要害所在––內史郡管轄整個關中本土,咸陽
令管轄都城咸陽之民治政令,咸陽將軍部屬五萬精銳步騎專司大咸陽城防。每臨危機,這三處
都是最要緊所在。此三職之中,咸陽將軍歸屬上將軍管轄,內史郡郡守與咸陽令隸屬丞相府管
轄,蔡澤原本均無權過問。然今日卻是不同,蔡澤持有丞相呂不韋授權書令與上將軍令箭,又
是比目下丞相與上將軍爵位還高的國家一等重臣,召見兩署主官自然不生政令牴觸。三人到來
,蔡澤沉著臉極其簡約地說了朝局大勢:秦王病危,有逆臣欲反,三署皆歸老夫節制!說罷便
是一番部署:咸陽城立即實行戰時管制,所有城門早開暮關,取締夜間開城與城內夜市;內史
郡立即曉諭各縣:著意盤查奸細,但有北方秦人流民逃入一律妥為安置;咸陽將軍將五萬步騎
全數集中駐紮渭水以南山谷,隨時聽候調遣!一番部署三人分頭忙碌去了,蔡澤又匆匆趕到了
丞相府邸。
  丞相府一片緊張忙碌。大雨之中,各個官署都是燈光大亮吏員匆匆進出。蔡澤做過幾年丞
相,一聽吏員答問便知丞相府正在緊急彙集晉陽一路的各種情勢,方進得書房,卻見呂不韋當
頭便是一躬。蔡澤連忙扶住道:「晉陽反國,理當同心,丞相何須如此?」呂不韋肅然道:「綱
成君明白大局,今日秦國危難不在晉陽,在王城之內也!不韋欲請綱成君坐鎮丞相府總署各方
急務,得使我全力周旋王城,以防不測。」
  「當然!」蔡澤慨然拍案,「君王彌留,自古便是大權交接之時,丞相自當守候寢宮!放
心但去,老夫打點丞相府,也過過把總癮也!」
  「三日之內,綱成君須臾不能離開丞相府。」
  「當然!老夫癮頭正大,只怕你趕也不走!」
  「謝過綱成君,我便去了。」
  四更時分,呂不韋冒著百年不遇的深秋暴雨又進了王城內苑。
  嬴異人已經是時昏時醒的最後時刻。太子嬴政與王后趙姬已經被召來守候在榻邊,母子兩
人都是面色蒼白失神。幾年來呂不韋第一次看見趙姬,一瞥之下,便見她裹著一領雪白的貂裘
依然在瑟瑟發抖,心下突然便是一陣酸熱。呂不韋大步走過去深深一躬:「王后太子毋憂,秦
王秦國終有天命!」低頭啜泣的趙姬只輕輕點頭。少年嬴政卻是肅然一躬:「邦國艱危之時,
嬴政拜託丞相!」呂不韋心頭一顫,連忙扶住少年嬴政。正在此時,嬴異人一聲驚叫倏地坐起
卻又頹然倒下口中兀自連喊丞相––
  「啟稟我王:臣呂不韋在此。」
  「丞相,凶夢!有謀反,殺––」
  「我王毋憂。」呂不韋從容拱手,「晉陽嬴奚起兵作亂,臣已於上將軍、綱成君謀定對策
,上將軍已經連夜輕兵北上,河西十萬大軍足定晉陽!」
  「啊,終是此人也!先父看得沒錯,沒錯!」嬴異人粗重地喘息一陣,雙目驟然光亮,一
伸手將少年嬴政拉了過來,「政呵,自今日始,文信侯便是兒之仲父,生當以父事之。過去拜
見仲父––」
  少年嬴政大步趨前向呂不韋撲地拜倒:「仲父在上,受兒臣嬴政一拜。」
  「太子請起!老臣何敢當此大禮也!」呂不韋惶恐地扶起了少年嬴政,待要回拜,卻被少
年嬴政架住了雙臂低聲一句,「國事奉詔,仲父辭讓便是你我兩難了。」呂不韋喟然一嘆只得
作罷。
  「王后,政兒,文信侯––」嬴異人將三人的手拉到了一起輕輕地拍著,一汪淚水便溢滿
了眼眶,不勝唏噓地喘息著,「三人同心,好自為之也––異人走了,走了––」頹然垂頭,
便沒了聲息。
  趙姬與少年嬴政同時一聲哭喊,便要撲將過去––呂不韋猛然伸手將兩人拉住低聲一喝:「
王薨有法!莫得亂了方寸!」說罷向身後一招手,老太醫令便帶著兩名老太醫疾步趨榻。老內
侍已經將秦王嬴異人扶正長臥。三老太醫輪流診脈,各自向書案前的太史令低聲說了同一句話
:「王薨無歸。」老太史令鄭重書錄,肅然起身高聲一宣:「秦王歸天矣!不亦悲乎!」寢宮中
所有人等這才隨著王后呂不韋三人一齊拜倒榻前大放悲聲。
  「宣王遺詔––」老長史桓礫突然鄭重宣呼一聲。
  呂不韋很清楚,此時所有自己未曾預聞的事項都是秦王臨終安置好的,程式禮儀未曾推出
自己,便只有聽命。王后趙姬與太子嬴異人似乎也事先不知遺詔之事,一時竟惶惶不知所措,
見呂不韋眼神示意,這才安靜下來。
  桓礫蒼老顫慄的聲音在嘩嘩雨聲中如一線飄搖––
  秦王嬴異人特詔:本王自知不久,本詔書做遺詔公示大臣,新王親政之前不得違背:本王
身後,呂不韋復文信侯爵,實封洛陽百里之地,領開府丞相總攝國政;太子嬴政即位,加冠之
前不得親政,當以仲父禮待文信侯,聽其教誨,著意錘煉;王后趙姬可預聞國事,得與文信侯
商酌大計。政事實施悉聽文信侯決斷。秦王嬴異人三年秋月立。
  風雨聲大作,一應臣子都驚愕愣怔著似乎不曉得詔書完了沒有。只有小趙高輕輕扯了扯少
年嬴政的衣襟。少年嬴政突然叩地高聲道:「兒臣嬴政恭奉遺詔!」王后趙姬這才醒悟過來,
轉頭看了身後呂不韋一眼,也是伏地一叩:「趙姬奉詔。」呂不韋見老桓礫向他連連晃動竹簡
,心知再無未知程式,便伏地一個大拜:「臣呂不韋奉詔。」
  「此詔之後,王后與文信侯決事!」老桓礫高聲補得一句。寢宮大臣們便肅然拱手整齊一
句:「臣等奉王后文信侯號令!」雖依照法度將王后排位在先,眼睛卻都看著呂不韋。呂不韋
本欲立即部署諸多急務,然心念一閃卻對著趙姬肅然一躬:「呂不韋悉聽王后裁決!」正在憂
戚拭淚的趙姬大覺突兀滿面張紅:「我?裁決?有甚可裁決?」少年嬴政一步過來正色一躬道
:「非常之期,仲父無須顧忌虛禮。父王遺詔雖有太后並權預聞國事一說,終究只是監國之意
,實際政事還得仲父鋪排處置。仲父毋得疑行也!」「太子明鑒!」大臣們立即異口同聲地呼
應一句,無疑是認同呂不韋的。趙姬長吁一聲紅著臉道:「政兒說得有理,你卻何須作難我來
?」
  「事已至此,老臣奉命!」呂不韋慨然一句,轉身向廳中人等一拱手高聲道,「秦王新喪
,目下急務有四:其一,國喪鋪排;其二,新王即位大典;其三,平定晉陽之亂;其四,安定
朝野人心。目下上將軍已經北上全力平亂,其餘事體做如下分派:其一,國喪事宜由陽泉君會
同太史令太廟令主事,若有疑難,先稟明太后定奪!其二,新君即位大典由駟車庶長會同長史
桓礫主事!其三,國喪期間,國尉蒙武兼署內史郡、咸陽令、咸陽將軍三府,統攝秦川防務!
其四,國喪期間,綱成君蔡澤暫署丞相府事務,重在政令暢通安定朝野!其五,新君即位之前
,本丞相移署王城東偏殿外書房,總署各方事務!以上如無不妥,各署立即以法度行事!」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大臣們齊呼一聲,領命如同大軍幕府。這便是秦國傳統,非常
之期人人戮力同心政令如同軍令文臣如同武將,共赴國難,此所謂也!
  冰冷狂暴的秋雨依舊在繼續,大臣們的車馬井然有序地流出了寢宮流出了王城,消失在白
茫茫霧濛濛的咸陽街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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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33:0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公元前二百四十七年的冬天,一場駭人的大雪凍結了秦國。
  雖說國喪與新君即位兩件大事都趕在大雪之前完結了,除了蒙驁一班大將尚在晉陽善後,
大局可謂初定。然則便在此時,秦國朝野卻更顯不安。深秋暴雨接著初冬暴雪,任你如何拆解
都不是好兆頭。老秦人素來只奉法令不信傳言,但不可能不敬畏神秘莫測的上天。天有如此異
數,老秦人自然要惴惴不安地揣測議論了。依照尋常庶民也大體曉得一二的陰陽占候之說,秦
莊襄王盛年猝死已經應了寒秋雷暴之兆,應了便是破了,本當無須在心;一場一夜塞門的暴雪
縱然怪異駭人,也無非是預兆新君即位步履惟艱而已,在危局頻發的戰國之世,此等坎坷預兆
實在不值得惴惴於心。真正令老秦人不安者,在於那場晝夜雷電暴雨之後旬日不散的一場彌天
大霧!依據陰陽家的占候說:天地霾,君臣乖;凡大霧四合,晝昏不見人,積日不散者,政邪
國破強橫滅門之兆也!新君少年即位,其強悍秉性與卓絕見識卻大非少年所當有,如此一個新
秦王,完全可能與呂不韋這等寬嚴有度的攝政大臣格格不入。果真君臣乖而政風邪,秦國豈非
要大亂了?秦政亂而六國復仇,老秦人豈非家家都是滅門之禍?如此想去,人人生發,各種揣
測議論便在窩冬燎爐旁匯聚流淌隨著商旅行人瀰漫了城池山野,一時竟成「國疑」之勢!
  這便是君主制特有的重大政治危機之一––主少國疑。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權力法則。不同的權力法則導致了不同的權力現象。君主制下,有
兩種權力現象所導致的政治危機最為嚴重:其一是強君暮政,其二便是主少國疑。自古以來,
幾乎所有的權力突變都發生在這兩種危機時期。強君暮政之危,因暮年強君行蹤神秘而導致陰
謀風行,最易使奸邪叢生豎宦當道,終致身後亂政國力大衰。中國五千年歷史的所有強勢君主
,無一例外地都曾經面臨暮政危局,暮年清醒而能有效防止身後亂政者鮮有其人!僅以春秋戰
國論,赫赫霸主齊桓公姜小白,戰國雄主趙武靈王、齊威王、燕昭王、秦昭王以及後來的秦始
皇,都曾經在暮政之期導致重大危機。其中惟有秦昭王在六十歲之後雖不乏神秘然終不失清醒
,在外有六國反攻內有權力紛爭的情勢下保持了秦國的強勢地位與平穩交接,誠屬難能可貴也
!主少國疑卻是另一種危機––主少必弱,最易強臣崛起而生出逼宮之亂!自古大奸巨惡,十
有八九都滋生於少主之期。自夏商周三代伊始以至春秋戰國乃至其後兩千餘年,主少國疑之危
遠多於強君暮政之危。原因只有一個,強君雄主畢竟是鳳毛麟角不世出,而少主即位卻是頻頻
可見且無法避免。西周初年周成王少年即位而舉國流言四起,終於釀成了禍及天下的內外勾連
大叛亂,是「主少國疑」危局的最早典型。正是這種反覆發作的政治痼疾,沉澱成了一則令人
心驚肉跳的危局箴言:「主少必有強臣出,國疑則有亂象生!」
  殘酷的歷史結論是:強君暮政導致的危局是震盪性的,主少國疑導致的危局則是顛覆性的
!就實而論,後者為害之烈遠遠大於前者。
  如今恰是少主臨朝而強臣在國,老秦人如何不惴惴惶惶?
  這一切呂不韋都很清楚,清楚瀰漫朝野的流言,也清楚該如何應對。
  國喪完畢,新君即位大典的前三日,呂不韋便搬出了王城東偏殿的外書房,回署丞相府總
理政務。老長史桓礫與中車府令一齊反對,也沒能擋住呂不韋搬出。呂不韋只有一句話:「萬
事宜常態,非常之法不能久也!」明智勤謹的老桓礫已經做了近三十年的長史,執掌國君書房
事務已伴過了三代秦王,對君臣衡平之微妙處自然入木三分,見呂不韋執意要去,嘆息一聲也
不再反對了。及至案頭收拾就緒交接完畢,老桓礫卻堅持將呂不韋殷殷送到了車馬場。呂不韋
將要登車之時,老桓礫終是低聲問了一句:「在下已見老疾,欲辭官隱去,文信侯以為可否?
」呂不韋頓時愣怔,思忖片刻反問道:「新君即位而長史辭官,大人以為妥否?」老桓礫便是
憂戚一嘆:「老朽居中樞已久,非常態矣!」呂不韋不禁一笑隨即正色道:「大人既問,恕我直
言:主少國疑之時,樞要大臣宜靜不宜動;只要秦王不以我等為不堪,大人便當常態居官,無
思異動也!」老桓礫連忙惶恐一禮:「老朽與文信侯如何比肩?文信侯言重也!」「老哥哥差
矣!」呂不韋慨然一拍車軾,「同朝事國,縱事權各異,何礙戮力同心?數年之後秦王有成,
換代之時我與老哥哥一同辭官如何?」「文信侯!」老桓礫一聲哽咽,大袖遮面竟匆匆去了。
  三日之後,咸陽宮正殿舉行了隆重的新君即位大典。
  少年太子嬴政即位稱王,成為自秦孝公之後的第六代第七任秦王。大典上正式宣示了秦莊
襄王的遺詔,恢復了呂不韋的文信侯爵位;趙姬第一次走進王宮正殿,接受了太后尊號,也接
受了舉朝大臣的三拜賀禮;太廟告祖之後,秦王鄭重地嬴政拜見了太后,拜見了仲父,登上王
座後的即位明誓辭卻是簡約而實在:「嬴政少年即位,心志才識多有缺失,當遵父王遺詔惕厲
錘煉。本王加冠親政之前,一應國事由太后、仲父商酌處置,各署大臣無得請命本王。」大禮
完畢之後,老桓礫高聲宣讀了太后文信侯並署的第一道攝政詔書:「新王方立,國事但以秦法
常制。喪喜同期,舉朝臣工俱安其位,各勤政事,怠政者依法論罪。上將軍蒙驁平定晉陽有功
,爵加兩級晉陞大庶長,其餘將士戰功依法度行賞晉爵。」
  大典散去,朝臣們大感意外,直是一腳踩空閃得心下沒了著落一般。
  無論是孝文王即位還是莊襄王即位,主持大局的呂不韋都曾經推出了頗新鮮實在的幾著新
政,雖有爭論,然總是令國人耳目一新。惟其如此,諸多朝臣便料定:這次新君開元呂不韋全
權攝政必要大動干戈,全力推行其寬富新政,再度破除秦國成法!基於此等判斷,諸多大臣便
各懷心思做好了不同準備。廷尉、御史、司寇、國正監等一班涉法大臣的預備應對是一定要阻
止文信侯再度修法,若遭文信侯拒絕,不惜貶黜下獄也要動議大朝議決!駟車庶長等一班執掌
王族事務的王族大臣,則最怕呂不韋借開元之機清算因嬴奚晉陽叛亂而生出的王族糾葛,但有
不慎便是後患無窮,主張將查處參與謀反事先放放再說,若呂不韋執意不從,也只有破臉以護
國了。大田令、太倉令、邦司空、關市令等一班經濟大臣,最怕的是呂不韋在新政開元之時大
減賦稅大免徭役;今年多災,雖說減稅減役也有安定民心之功效,然則主少國疑之時最易招致
強敵來攻,其時官倉無糧府庫無錢卻是奈何?武臣將軍們雖大多還在晉陽平亂,但蒙驁卻也有
一封緊急密書送到了國尉蒙武之手,只叮囑一事:「文信侯若行新政,務勸其暫勿減賦,若執
意不從,我當親回力諫也。」凡此等等都有一個共同理由:主少國疑朝野惶惶,國事以無為備
亂為上!然則誰也沒有想到,新君即位大典卻一無出新舉措,一道詔書宣讀完畢,朝臣們還沒
回過神來便散朝了。
  「走眼也!」
  「平平無為也!」
  「伸縮自如,難得也!」
  朝臣們流出殿堂流進車馬場,縱然聽得近旁有人兀自長吁喟嘆也絕不湊上去議論,誰也不
看誰便匆匆走到自家車前匆匆登車而去了。畢竟秦國法度森嚴,大臣們此刻都驀然明白過來:
當此非常之時,各司其職為第一要務!文信侯新政無為所求者何來?還不是安定朝野但求大局
穩定!詔書那句「俱安其位,各勤政事,怠政者依法論罪」說得甚?還不是怕大臣們惶惶疏政
!既有此說,可知文信侯對大局已是洞若觀火,全然不是我等預料。自家做好自家事為上,還
叨叨個甚來?
  一連旬日,呂不韋在所有報來的官文上都只批下三句話:「有法依法。無法依例。無例者
主官先出裁度。」秦法原本周延,山東六國謂之「凡事皆有法式」,無法可依之事寥寥無幾,
再加一條「無法依例」,幾乎便囊括了所有國事。真正無法無例可循者,百宗不得其一。便是
如此罕見事端,呂不韋也要主管官署的大臣首先拿出自己的辦法,到了他這裡也就是會商拍案
而已。如此一來,呂不韋大見超脫,每日在書房坐得兩個時辰便批閱完了所有官文,剩餘時光
便在園囿中踏雪漫遊;不裹皮裘不著皮靴,只一領本色絲綿大袍一雙三層布靴,滿臉被風雪打
得緋紅也兀自不停腳步––
  終於,這場一夜塞門的駭人暴雪紛紛揚揚收剎了。紅日初出,彤雲漸散,澄澈的碧空下終
於顯出了幾被活埋的大咸陽。老秦人活泛了過來,不用官府督導便爭相出戶鏟雪清道。不消三
日,三尺大雪便全部變為巍巍雪人佇立在所有大街兩邊的溝渠旁,一條條通往城外渭水的暗渠
晝夜淙淙地消解著這些龐然大物,也帶走了老秦人惴惴惶惶的鬱悶煩躁,官市民市開張了,百
工作坊生火了,國人上街了,農夫進城了,一切又都復歸了平靜。
  清道之日,呂不韋的緇車轔轔進了王城,逕直停在了東偏殿外。進得殿中,卻是空蕩蕩冷
清清不見一人,大廳通往書房的門戶也緊緊關閉著。呂不韋正在四下打量欲喚得一個內侍來問
,卻見老桓礫佝僂著腰身從西偏殿搖了過來,踽踽老態給空曠的王宮平添了一抹淒楚。
  「老長史,秦王何在?」呂不韋匆匆下階扶住了老人。
  「一言難盡也!」老桓礫搖頭一聲嘆息,「大典次日,秦王便搬出了王宮。堅執前去護送
的老中車回來說,秦王搬到了章台近旁的一座別苑,實際上住在距別苑一里處他的一座小莊園
裡。老中車說,那是秦王還沒做太子時自己購置的農戶莊園。老朽大不放心,次日趕去晉見,
欲請秦王回王城,不想––」老人卻搖搖頭打住了。
  「老長史便說無妨,不違法度。」
  「慚愧慚愧,桓礫老糊塗也!」老人似乎這才醒悟過來,又是一陣長吁短歎,「秦王說,
我居王城,臣工日過殿堂,見與不見皆難,徒亂仲父決政也;我出王城,一合父王遺詔著意錘
煉,二使仲父領政無得滋擾,一舉兩得如何不妥?」
  「如此,你等王室政務官吏做何處置?」
  「說得是也!」老桓礫點頭搖頭地嘆息著,「秦王說,長史吏員、中車府內侍皆歸太后仲
父代為節制,我有一個王綰足矣!」
  「一個沒留?」
  「一個沒留。」
  「身邊內侍?」
  「只有一個童僕趙高。」
  「軍兵車駕?」
  「都住在章台別苑。」
  呂不韋思忖片刻斷然道:「老長史立即著人整飭東偏殿,書房務使既往一般。我這便去章
台請王!」
  「文信侯,難亦哉!」
  呂不韋再不多說,跳上殿前一輛王室中車府的雙馬軺車便轔轔飛出了王城,過得渭橋便直
向東南。東去官道上的積雪早已經清得乾淨,在茫茫雪原中抽出了沉沉一線,雖說車馬寥落畢
竟時有可見。下得官道一拐上通往章台的支道,情形便大為不同。這裡屬於王室園囿,初夏之
前照例封苑,路徑當值內侍一律回守章台宮,無人除雪亦無人沿途接應查勘。雖經月餘風吹日
蝕,乾雪冰凌還是嚴嚴實實掩蓋著路面,冷風裹著乾硬的雪粒如影隨形般撕扯糾纏著車馬。對
於只有一頂傘蓋的軺車來說,這種風攪冰凌天算是最大「路難」了。馭手抖擻精神高喊了一聲
:「大人扶穩傘柱!」正要上道,呂不韋卻突然一跺腳沉聲喊停。
  「大人正當改日再去!」馭手恍然勒馬。
  「誰要改日?」呂不韋跳下軺車揮手下令,「卸車換馬!」
  「在下御車術尚可,大人登車便是。」
  呂不韋揶揄地笑了:「也只在王城尚可尚可也,乾雪冰凌道乃行車大忌,不知道麼?」
  「大人––」中車府的馭手一時滿臉張紅。
  「不打緊。卸車換馬來得及。」
  馭手倒是當真利落,片刻之間便卸下兩馬整好鞍轡,又在車旁道口劃了一個碩大的箭頭,
便飛身上馬要頭前踩道。呂不韋卻搖手制止道:「你沒走過冰凌道,跟在後面便是。」馭手大
是惶恐:「這如何使得!冰凌道何難?」呂不韋也不說話,輕輕一提馬韁,走馬上了露出枯乾
茅草的道邊堮坎,卻不走看似平坦如鏡的大道中間。馭手隨後跟著也不敢多問,一路小心翼翼
,二十餘里路走馬一個多時辰才看到了章台別苑。下路時呂不韋笑道:「記住了:雪後冰凌道
,只看草出雪,莫看土過冰。」馭手原本是王室中車府的一流能者,平日駕一輛輕便軺車在東
偏殿外當值,專一預備秦王急務。今日被文信侯一路憋屈,馭手雖唯唯點頭心下卻是老大疑惑
。眼見堪堪下路,馭手便似無意般一提馬韁,踩上了一塊冰雪之上的路面。不料馬蹄一沾路面
便倏地滑出,馬身重重跌倒,馭手猝不及防竟被壓在馬身之下!
  「蠢也!」呂不韋又氣又笑心下又急,便一馬飛向別苑,吩咐鹿砦營門的守衛軍士出來救
助馭手,自己便直奔大帳。
  總領國君車駕護衛的公車司馬便惶惶來見,訴說秦王行止不依法度吏員無所適從屯在這曠
野園囿形同廢棄物事!呂不韋也不多說,只吩咐立即整頓車駕儀仗去行宮迎接秦王。公車司馬
大為困惑,卻也不敢多問。畢竟,章台是個伸縮太大的所在,說小是章台宮,說大便是咸陽渭
水東南方圓百餘里的王室園囿,這片山水中究竟有幾多行宮,便是公車司馬自己也未必清楚。
一番緊急收拾,車駕儀仗並護衛軍兵隆隆開出章台別苑向西而來,走得大約一個時辰,已經從
咸陽東南到了正南,進了三面山頭對峙的一片谷地。呂不韋方才下令車駕軍兵短營歇馬,公車
司馬帶六名衛士隨他上山。
  時已冬日斜陽,山坡積雪雖化去許多,依舊是深可及膝。好在有一行極清晰紮實的腳印直
達山頂,呂不韋一行倒是免去了腳下探察之苦。小半個時辰到得山頭,卻見草木枯竭白雪皚皚
,小小山頭一覽無餘:百餘步之外一道石牆圈著一座莊院,石門關閉,炊煙裊裊,實在是再尋
常不過的農家庭院。呂不韋倒是聽王綰說起過這座莊園,當時只想定然是秦王為王子另建了一
座山居,再簡樸也當於自己當年的那座城南私莊不相上下。今日身臨其境,呂不韋直面粗礪簡
陋的庭院不禁大為感奮,一個少年能以如此所在錘煉自己,縱為秦王亦不捨棄,不亦難哉!
  「這?行宮?」公車司馬滿臉疑雲地囁嚅著。
  「諸位切記:自今日始,此山叫做鴻台!」呂不韋神色肅然地揮手吩咐,「衛士守護鴻台
之外,公車司馬報號請見秦王!」
  「嗨!」公車司馬一聲領命,當即對著石門高聲報號,「文信侯開府丞相呂不韋領公車司
馬等,晉見秦王––」回聲未落,石門已經光當拉開,一個黑衣人搶步出門便是一拜:「舍人
王綰拜見文信侯!」話音未落,便聽院內一陣急促腳步,一個身著黑色繡金斗篷的散髮少年已
經衝到了面前深深一躬:「果是仲父來也,政失遠迎!」呂不韋連忙扶了少年,正欲回拜卻被
少年嬴政一把扶住,「仲父若要大禮,我便要亂了方寸!走,請仲父進莊說話。」說罷攙扶著
呂不韋便進了石門庭院。
  畢竟是少年心性,嬴政興致勃勃地親自領著呂不韋前後看遍了莊園。看看天色已經暮黑,
王綰領著趙高與令狐大姑已經在北房正廳擺好了小宴。嬴政吩咐道:「莊內只仲父與我說話。
公車司馬等一班來人在莊外紮營軍炊便了,那幾罈老鳳酒都給他們搬去!」也是呂不韋有心要
看看這少年秦王如何處置這般不期而遇的事務,便一直只是聽只是看卻不說話,如今見這少年
嬴政倒也是從容有致,心下倒是舒坦了許多。及至兩人對案相坐飲得一爵,嬴政放下酒爵便道
:「我不善飲,只此一爵,仲父自便了。」呂不韋喟然一嘆:「老臣昔年尚可,如今也是不勝酒
力,三五爵而已矣!」嬴政一拱手道:「仲父今日前來必是有事,但請明示。」
  「我王可知,秦自孝公之後,幾次少主即位?」
  「兩次。當年昭襄王十五歲即位,今日政十三歲即位。」
  「兩次少主即位,大勢可有不同?」
  「大同小異。」
  「我王自思:同為少主,王與昭襄王孰難?」
  嬴政目光驟然一閃坦然答道:「昭襄王難,難多矣!」
  「何以見得?」
  「其時,老祖宣太后與四貴當政四十二年而昭襄王終能挺得,故難。」
  「昭襄王不親政而挺得四十二年,個中因由卻是何在?」
  嬴政無言以對,片刻愣怔,伏地一叩:「願聞仲父教誨!」
  呂不韋輕輕叩著木案:「昭襄王挺得只在八個字:不離中樞,事事與聞。」見少年秦王凝
神沉思,呂不韋從容接道,「尋常少主,但不親政便信馬由韁而去,或聲色犬馬日見墮落,或
自甘事外遠離中樞。無論何途,總歸是一個心思:相信攝政之母后權臣屆時必能還政於己也!
殊不知,公器最吞私情。縱為父子母子,主動揖讓公器者,萬里無一也!縱是明慧英斷如宣太
后者,攝政至昭襄王五十七歲而不歸其政,其情理何堪?若是尋常君王,誰個挺得四十二年?
只怕二十四年便會嗚呼哀哉!然恰恰是昭襄王少年便有過人處,不頹唐不迴避,不輕忽秦王名
分,雖不親政卻守定王城中樞;但凡國事,只要太后權臣與之會商,便坦陳主見;但凡入宮朝
臣或外邦使節,只要撞到面前,秦王便參與會議申明己見,決不作壁上觀;一應國家大典禮儀
,凡當以秦王名分主持者,決不假手他人––凡此等等,宣太后與四貴權臣也終是無法置昭襄
王於全然不顧,便漸漸有了『王與聞而不決』,又漸漸有了『王與聞而共決』。若非如此,昭
襄王何能在親政之後立即凝聚全力對趙大戰,且始終掌控大局也!」呂不韋的喟嘆夾著粗重地
喘息,「王少年明事,此中關節,盡可自思也!」
  良久默然,少年嬴政肅然起身離座對著呂不韋大拜在地:「仲父教誨,政終生銘刻在心!
」一叩起身便向外招手高聲下令,「王綰關閉此莊,今夜便回咸陽王城!」
  「我王明斷––」
  「文信侯!」快步進來的王綰一聲驚呼,抵住了瑟瑟發抖搖搖欲倒的呂不韋,「秦王,文
信侯大受風寒一身火燙!」
  嬴政搶步過來,一把扯下自己斗篷包住了呂不韋身體,回身又是一聲高叫:「小高子!快
拿貂皮大裘來!」反手接過皮裘再將呂不韋一身大包,雙手抱起邊走邊厲聲下令,「車駕起行
!燎爐搬上王車!令狐大姑小高子上車護持仲父!王綰善後!」一溜清亮急促的話音隨著山風
迴盪間,嬴政已經抱著呂不韋大步流星地出了莊園。
  莊外公車司馬已經聞聲下令。三聲短號急促響起,山下訓練有素但卻極少施展的王室禁軍
頓時大顯實力––百餘名精壯甲士硬是抬著一輛王車衝上山來,待嬴政將呂不韋抱上王車安置
妥當,又平穩如風地抬下了山去!嬴政厲聲喝退了所有要他登車上馬的內侍護衛,只跟車疾走
,護持著王車寸步不離。
  乾冷的冬夜,這支儀仗整齊的王室車馬風風火火出了山谷,過了渭水,進了咸陽,大約四
更時分終於進了王城。守候竟日的老長史桓礫實在料不到這個桀驁不馴的少年秦王竟能果然歸
來,不禁連呼天意,下令王城起燈!及至見到王車上抬下人事不省的呂不韋,老長史卻是禁不
住地老淚縱橫了。此刻王城燈火齊明,所有當值臣工都聚來東偏殿外,既為秦王還位慶幸又為
文信侯病情憂戚,一時便是感慨唏噓,守在殿廊竟是久久不散––
  三日之後,呂不韋寒熱減退精神見好,便堅執搬回了府邸。大臣吏員們聞風紛紛前來探視
,呂不韋抱病周旋半日大覺困頓,便辭謝一班朝臣回到寢室昏昏睡去了。一覺醒來,已是夜半
更深。呂不韋自覺清醒,見夫人陳渲與莫胡雙雙守在榻旁,坐起吃了些許湯羹,便問起了府中
近日事務。
  「夫君既問,莫胡便說了無妨。」陳渲淡淡一笑。
  「是。」莫胡答應一聲,轉身從裡間密室搬來一隻銅匣打開,「大人進王城那日晚上,一
個自稱巴蜀鹽商的老者送來此匣,說是代主家送信於大人,請大人務必留心。我問他要否大人
回音,他說大人看後自會處置,便去了。」說著掀開三五層蜀錦,將出一支幾乎與手掌同寬的
竹簡!
  「綠背獨簡?」眼角一瞄,呂不韋便有些驚訝。這是一種尋常人極少使用的獨簡,寬及三
寸,背面是竹板蔥綠本色,正面卻是黃白老色字跡清晰。燈下端詳,簡上刻著三行已經失傳的
古籀文,仔細辨認卻是:「伯嬴心異,已結其勢,蒙面兩翼,正搜騏驥,君欲固本,吾可助力
,思之思之。」最後空白處,依舊烙著那個紋線蕩漾的「清」字。
  「這支獨簡總透著些許詭異。」陳渲小聲嘟噥了一句。
  「夜已三更,容我好睡一覺。」呂不韋疲憊地淡淡一笑。
  次日清晨,呂不韋緇車直奔國尉官署。正在忙碌晉陽糧草的蒙武很是驚訝,親自將呂不韋
迎接到正廳。屏退了左右吏員,蒙武肅然一躬:「文信侯必有急務,敢請示下。」呂不韋卻淡
淡一笑道:「急也不急,不急也急。想見貴公子一面,派他個差事也。」蒙武釋然笑道:「文信
侯笑談了,黃口小兒做得甚事?」「可是未必。」呂不韋啜著茶搖搖頭,「秦王已回王城書房
修習。老夫欲請蒙恬、甘羅兩公子做秦王伴讀,相互砥礪,亦無枯燥。否則,秦王再思山谷獨
居,老夫便要抓瞎也。」
  「文信侯思慮縝密,在下敬服!」蒙武慨然點頭,半欣然半牢騷道,「只是這小子素來粘
纏大父,與我這父親倒是隔澀。上年這小子便去了逢澤,說是要尋訪大父戰敗秘密。在下原本
不贊同,可家父卻偏偏一力縱容讚賞,有甚法也!至今堪堪一年,給我連個竹片子也沒有!只
給家父軍前帶去一句話,也只是『我甚好』三個字!文信侯且說,小子成何體統也!」
  「小公子如何?」
  「不敢不敢!蒙毅只八歲,如何進得王城?」
  「蒙恬何時可歸?」
  「咳!在下實難有個子丑寅卯!」
  「天意也!」呂不韋嘆息一聲,起身逕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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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33:3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三轅各轍

【第一節】
  十五歲的蒙恬第一次知道了鞍馬勞頓的滋味。
  涉過一道大水爬上一道山梁,驀然看見山頂聳立的「蘭陵」界碑時,蒙恬高興得大叫一聲
便癱在了山坡上。他知道,身後大水叫做沂水,眼前青山叫做蒼山,那座夢中學館便隱藏在這
片淡黃青綠的峰巒之中!雖是一身精濕又饑又渴,但想到不日便能見到追慕已久的大師,見到
孜孜尋訪的奇士,蒙恬便高興得不能自已,跳起來將內外衣裳一齊脫下一邊笑嘻嘻嚷著慚愧慚
愧,一邊一件件擰乾搭上半人高的草叢,又從馬背取下皮褡拿出一件不曾沾水的麻布寬袍裹住
了自己,大帶腰間一紮,興致勃勃地在山坡採起了蘭草。
  蘭陵者,蘭草之山也。這蘭陵非但是楚國名縣,更是天下名縣。蘭陵之名兩出:一則蘭草
,一則美酒。若論本原,蘭草之名卻是遠遠早於大於蘭陵酒。蘭草,花淡黃而葉淡綠,清香幽
幽沁人心脾,亦草亦花亦藥亦用,可人之心,足人之需,廟堂風塵無不視為心愛之物。楚人猶
愛蘭草,佩帶蘭草飾物盛於中原佩玉。屈原《離騷》云:「紉秋蘭以為佩。」說得便是此等風
習。蘭草惠及天下,還有另一大用途,這便是蘭膏之妙。蘭膏是蘭草練成的油脂,用來燃燈,
既可生香又可驅蟲;女子和油澤髮,既可使秀髮潤澤如雲,又終日香如花蕊。《離騷招魂》云
:「蘭膏明燭,華容備些。」蘭草由此另得一名曰澤蘭,此之謂也!
  蒙恬少學淵博多才多藝,最好山水風物之美。此刻見蒼山蘭草在夕陽下綠蔥蔥黃幽幽隨著
山巒河谷伸展得無邊無際,蒙恬的疲憊飢渴早已拋到了九霄雲外。採得幾大把蘭草,編織成一
頂綠黃花冠,又編成一幅長可及膝的蘭佩,頭上頂起花冠,脖頸掛起蘭佩,便在山坡上手之舞
之足之蹈之跳著叫著瘋跑起來。
  「大意無所拂悟,辭言無所擊摩,然後極騁智辯焉––」
  驀然之間,一陣悠長清亮的吟唱隨風隱隱飄來,雖不甚辨得辭意,鏗鏘頓挫之韻律卻分明
甚是古奧。蒙恬驚喜眺望,卻見山下一輛牛拉軺車向著山口而去,傘蓋在長風草浪間忽隱忽現
,黃牛漫走,車鈴叮噹,那清越吟唱便飄蕩在淡淡幽香的無邊蘭草中。蒙恬頓時童心大起,迎
著山口遙遙招手大喊:「前輩高人!好個悠閒自在––」
  牛車依然叮呤匡當地散漫走著,清越地吟唱依然瀰漫飄蕩著。
  蒙恬一口氣衝到了車前:「在下敢問前輩,蒼山可有一座學館?」
  大黃牛哞地一聲悠然止步,車蓋下一人倏忽坐起––散髮布衣瘦骨稜稜,年輕明亮的眼睛
深邃得有些茫然––恍然醒悟間一句吟唱:「與我說話者,足下也?」蒙恬一拱手笑道:「前輩
吟誦得癡迷,在下正是求教前輩。」「前輩?不,不,不敢當。」布衣瘦子猛然面紅過耳口吃
起來,下車一拱手卻又吟唱一句,「足下何事,但說無妨。」蒙恬恍然醒悟一拱手道:「兄台
語遲,方才失敬處敢請見諒。」布衣瘦子這才認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少年,冷冷一笑揶揄
道:「少年雅士,蘭草商家,要找蘭陵縣令麼?」蒙恬不禁笑道:「這位大哥卻是有趣,我已問
過,這蒼山可有一座學館?」
  「學館不管蘭草買賣。」
  蒙恬笑得一片爛漫:「這位兄台!非得派我做個商人?」
  「商人入山皆是這般做派,一身香草!」布衣瘦子面色冰冷。
  「恨商及草,兄台原是方正過甚了。」
  「相形不如論心,論心不如擇術––」
  「形相雖善而心術惡,無害為小人也。」
  「你,你讀過這《非相》篇?」冰冷的布衣瘦子驚訝了。
  蒙恬頑皮地一笑:「《荀子》傳揚天下,我便背不得幾句麼?」
  「不中!《非相》篇乃大師新作,幾時傳揚天下了?」
  「不中?」蒙恬學得一句恍然拍掌,「對也,你是韓非大哥!」
  「足下何人?我並不識得。」布衣瘦子依舊冷冰冰一句。
  「大哥識得魯仲連否?」
  「只說你是誰!」
  「在下魯天,齊國魯人,遊學求師。」
  「原來如此,方才得罪也。」冰冷的韓非有了一絲笑容。
  「如此,在下便不是商人了?」
  「小兄弟可人。」韓非淡淡一笑,「要入蒼山學館?」
  「正是!」
  「此嘉賓也!」韓非大步走到牛車旁,拔下車中傘蓋轉身插到草地上,「蒼山法度,凡遇
求學士子,即時傾蓋洗塵。這是大師車蓋,我與小兄弟先飲三碗。」說罷又從牛車拿下一隻脹
鼓鼓的皮囊與兩隻嵌在車廂的木碗。蒙恬高興得跳腳拍掌笑道:「蘭陵美酒大妙!我有乾肉!
大哥坐了,我來!」飛跑馬前拿來一支皮袋摸出兩方荷葉包裹的醬乾牛肉,飛步搬來一片石板
擺在車前,荷葉鋪開皮囊斟酒,乾淨利落得全然不用韓非動手便一切就緒。
  「知子之來之,瓊漿以報之!」
  「既見君子,德音不忘!」
  依著古風,兩人吟詩唱和一句,大碗一碰便汩汩飲下。蒙恬面色緋紅提起皮囊再次斟酒,
雙手捧起大碗又慨然唸詩一句:「雖有兄弟,不如友生!」韓非舉碗卻是一句深重的嘆息:「每
有良朋,況也詠歎!」再碰一飲,蒙恬笑道:「韓非大哥何有良朋之歎?」「時勢感喟也!」
韓非慨然一嘆,「方今實力大爭之世,朋也友也盟也約也,皆如蘭草,空自彌香也!」蒙恬笑
道:「蘭草用途多多,絕非空自彌香,韓非大哥言重了。」「人無切膚,不足道矣!」韓非驟
然一臉肅殺,「魯國若是亡在今日,小兄弟可有蘭草之心哉!」蒙恬心思靈動,連忙笑著岔開
話題道:「蒼山學館有稷下外館之稱,兄弟歆慕久矣!只不知大師收取門生法度如何?」
  「去則自知。」韓非霍然起身冷冰冰一拱手,「我去蘭陵拉酒,不能奉陪。小兄弟越過前
方山頭,便見蒼山學館。」說罷拔起車蓋插上牛車,便光當叮呤地逕自去了。
  「怪人也!」蒙恬嘟噥一句,良久回不過神來。
  漫山蘭草,漫天霞光,幽幽谷風,一片清涼。蒙恬亢奮的心緒被韓非的突兀發作攪得很有
些沮喪。魯仲連已經對他敘說了荀子大師的種種情形,當然也不會遺漏大師的兩名高足韓非與
李斯。蒙恬當時便有了主意:說動韓非李斯入秦,方算不虛此行!然今日初見韓非,還未說得
幾句便是這般難堪,此人實在難與也!如此看去,荀子門下必多狂狷奇崛之士,要尋覓幾個正
才還當真可能不是一件容易事體。離開咸陽堪堪一年,莫非果真要空手歸去了?魯仲連說,自
稷下學宮大樹衰微,天下名士便是落葉飄零,盛機過矣!雖則如此,可蒙恬總是忘不了王翦那
句話,鼓蕩之世自有風雲雄傑,大才不在尋訪,在遇合也!
  還得說大父那奇特的考校方式成就了他們。
  那日,大父找他來一番叮囑,教他做個蒙面不露相的少年司馬與王子嬴政較量兵書學問。
蒙恬大覺新鮮有趣,欣欣然上陣做了「少司馬」考官。不料一番較量下來,蒙恬卻對那個少年
王子大是讚賞,立時覺得秦國就該此等王子做儲君!大父一班老臣苛刻挑剔,未免太過顢頇了
。及至看完王子與蒙面少卒的搏擊較量,蒙恬便對王子油然生出了欽佩之心。考校之後咸陽多
有流言,連大父都說這個嬴政未必是儲君最佳人選。蒙恬便突兀生出一個念頭:結識這個王子
,說動他一起遊歷天下做風塵隱士!奇思一出,蒙恬便終日揣摩如何能探聽得這個不居王城的
王子行蹤。他不想通過大父或任何官署探得王子居所,而只想自己摸索得來悄然找去與王子神
不知鬼不覺離開咸陽,那才叫神來之筆,刺激也!不想一連旬日卻是一無所獲,蒙恬便有些悻
悻然了。正在此時,卻有一個內侍小童在後園的胡楊林下撞上了他,塞給他一方物事便笑嘻嘻
跑了。蒙恬打開那張折疊得方正的羊皮紙,幾道山水旁邊一行小字:「蒙面亦知音,承蒙不棄
,敢請一晤。接書次日按圖索駿可也。」
  次日清晨,蒙恬蕩著一隻小舟在渭水南岸的蘆葦灣中見到了王子嬴政。兩人一見如故,在
飄蕩的小舟上飲著老秦酒咥著醬肉乾鍋盔,直說到夕陽枕山還是意猶未盡。蒙恬說了他聽到的
種種傳聞,末了慨然道:「政兄撂開!不必糾纏這太子之位,你我結伴同遊天下,做個俞伯牙
鍾子期高山流水,豈不妙哉!」嬴政卻拍著船幫笑罵一句:「太子個鳥!我是想做事!兄弟只
說,大事若是可為,你果真願意做高山流水?」蒙恬便道:「所謂做事,無非功業一途!秦國
將相多有,少得你我兩人麼?」嬴政目光炯炯道:「兄弟所言,原是將流言看得重了。若是儲
君可為,兄弟又當如何?」蒙恬拍掌笑道:「政兄果真做得儲君,自然是大事可為,不做高山
流水也罷!」嬴政肅然道:「好!回莊說話,晚來還有一人!」「是那個蒙面少卒麼?」蒙恬
突然脫口而出。「兄弟神異也!」嬴政哈哈大笑,與蒙恬兩槳同出,片刻便到了岸邊。
  月上南山,一精幹舍人領著一個英挺人物來了。舍人是王綰,英挺人物果然是那個蒙面少
卒。不等王綰介紹,蒙恬便跳了起來:「我知道!這位大哥是王翦,秦軍後起之秀!」嬴政王
綰一齊大笑,敦厚的王翦倒是侷促得無所適從了。誰料三碗酒一過,海闊天空之際便見了這位
年輕將軍的英雄本色,話語簡約卻是句句切中要害,大非尋常赳赳武士可比。同是評判大勢,
熟知權臣糾葛的蒙恬實在是心中無底。王翦卻是沉穩異常:「朝野流言雖多,然終抵不得真才
二字。大勢所趨,秦國儲君非王子莫屬也!」蒙恬見王翦說得篤定,便笑問一句:「王子果為
儲君,當如何作為?」王翦一字一頓道:「但為儲君,訥言敏行,勤學多思,以不變應萬變。」
  「若繼大位又當如何?」蒙恬又緊追一句。
  王翦依舊沉穩道:「大位在時勢。時不同,勢不同,方略不同。」
  「三年內即位如何?」
  「主少國疑,惟結權臣以度艱危。」
  「十年之後即位如何?」
  「遙遙之期,非此時所能謀也。」
  蒙恬記得很清楚,凝神傾聽的王子嬴政起身離座對著王翦拜倒:「將軍乃我師也!嬴政謹
受教!」慌得王翦連忙拜倒相扶:「在下只年長幾歲,多了一份常人之心,何敢當王子如此大
禮也!」嬴政又肅然扶住了王翦道:「將軍雄正就實,不務虛妄,嬴政自當以師禮事之,將軍
何愧之有哉!」蒙恬過來扶住兩人胳膊道:「王翦大哥先莫推辭,只說說目下我等該做何事?
若是對了我也拜師!」嬴政不禁點頭笑了:「好!將軍便說,再收一個學生也!」
  「豈敢豈敢!」王翦一做俗禮便老成敦厚如農夫,一說正事便犀利穩健如名士,直是兩人
倏忽變換。頑皮的蒙恬直揉著眼睛一驚一乍:「也!名士又變村夫!莫變莫變,眼花甚也!」
舉座哈哈大笑,王翦竟一時窘得張紅了臉膛,仰頭大飲了一碗老秦酒這才思忖道:「要說目下
,倒是真有一事當做。」
  「何事?」嬴政蒙恬異口同聲。
  「搜求王佐之才!」王翦慨然拍案,「大事須得遠圖。以秦國朝野之勢,王子成為儲君只
在遲早之間!秦王破例考校少年王子以為太子人選,此間定有若干變數。變數之一,便是王子
或可不期立儲,甚或可不期即位––」舉座驟然屏住了氣息,王翦粗重地喘息了一聲,「不期
之期一朝來臨,王佐之才便成急務也!」
  「方纔不是說惟結權臣以度艱危麼?」蒙恬噗地笑了。
  「艱危之後又當如何?」王翦沒有絲毫笑意。
  「蒙恬心服,只要賴師賬也!」嬴政淡淡一笑倏忽正色,「將軍之言深合我心。我不居王
城,原本想得便是結交由人也。若非考校之事來得突兀,我原本是要遊歷天下三年的––只是
天下茫茫,大才卻到何處尋訪?」
  「王子但有此心可也!」王翦慨然拍案,「鼓蕩之世自有風雲雄傑!大才不在尋訪,在遇
合也!但有求才之心,終有不期遇合!」
  「說得好!」蒙恬拍掌笑叫一聲又倏地壓低了聲音,「此事惟我做得。王子離不開咸陽。
王翦大哥離不開軍營。只我悠哉無事,可是?我去找大名鼎鼎縱橫天下之士,此人與各大學派
均有關聯,定然能為尋求大才指點路徑!如何?」
  嬴政思忖片刻恍然道:「大名鼎鼎縱橫天下?魯仲連!」
  「然也!」
  「你卻如何識得魯仲連?」王翦驚訝了。
  「天機不可預洩也!」蒙恬不無得意地笑了。
  ––
  就這樣,蒙恬在去年立冬時分上路了。眾所周知的理由是,齊人清明節氣比秦國早,蒙恬
代齊氏回歸故土祭祖便要在先年冬天出發。就實說,蒙恬在來春清明時節也確實在齊國祭拜了
祖先墳塋,只是祭祖之後便悄然去了東海之濱。在故越國的一群小島中,蒙恬終於找到了隱居
多年的魯仲連。蒙恬便拿出了一支三寸寬的獨簡。魯仲連端詳一番便是哈哈大笑:「天意也!
二十年前一喏竟應在了今日!小子好氣運,老夫認了!」蒙恬記得清楚,當魯仲連領著他登上
島中孤峰時,山頂女子的歌聲美得使他陶醉了:「齊子歸來兮,報我以瓊瑤。魚獵耕稼兮,雨
打蓬茅。天下樂土兮,惟我孤島。」那白髮蒼蒼的魯仲連竟也對著大海長吼一聲快樂得高唱起
來:「山高水遙,我心陶陶。家國何在,天外孤島––」隨著歌聲,草木婆娑的山道上隱約現
出一個布衣長髮纖細窈窕紅潤豐滿的女子,背上一隻小竹簍,手中一柄小彎鋤,時而挖得幾株
草藥丟到背簍之中,質樸得毫無雕飾,美得卻如天上佳人!那時,少年蒙恬第一次在女子面前
怦然心動了––
  小島山根處是魯仲連與小越女的家。一排茅草木屋,一片圓木圍起來的庭院。院中一隻正
在打造的獨木舟,還有大片正在編織的魚網。庭院當中卻是一個永遠都在冒煙隨時都可點燃的
大大的火坑,坑中高高支著一個燒烤的吊架,渾然便是遠古部族的漁獵營地。便在那座漁獵小
院裡,碧藍的夜空掛著澄澈的月亮,魯仲連燃起了篝火,吊起了碩大的陶罐,打開了一隻半人
高的陶甕。小越女從吊架上取下陶罐,用一隻長把木勺從罐中盛出小魚笑吟吟盛進了蒙恬面前
的陶盆,「曉得無?小海魚用山菜山雞一燉,再配島山草藥,清香開胃滋養元神祛濕降燥,小
兄弟放開吃了。」親切慈和得娘親一般,蒙恬的心又一次簌簌顫慄了。
  便是那個夜晚,蒙恬第一次體味了飄飄然的醉意,陪著魯仲連一碗又一碗的乾,心下竟舒
展得要飛起來一般。少年的心感動不已,便說了要拜魯仲連為師修習縱橫術隱居海島!魯仲連
哈哈大笑說,小子醉也!縱橫隱居,一矛一盾!小子矛乎盾乎!蒙恬赳赳高聲,先矛後盾,譬
如老師!小越女不禁大是讚歎,小兄弟聰慧過人,真當今千里駒也!魯仲連哈哈大笑眼眶溢滿
了淚水,老驥又見千里駒,老夫何幸哉!只可惜老夫不能使千里駒馳騁天下也!蒙恬赳赳相問
。魯仲連一陣感喟,說得一句話至今還震撼著蒙恬。魯仲連說,而今天下時勢不同,一強獨大
而六國沉淪,此時習縱橫家之術猶刻舟求劍也!
  「前輩之見,而今當習何學?」
  「惟荀子之學,堪當今日天下也!」
  「人言荀子步儒家後塵,前輩何有此論?」
  「笑談笑談!」魯仲連連連搖著白頭,「老夫一生笑傲天下,未曾服膺一人!只這老荀子
,老夫今日卻要說得一句:當其學生,老夫猶不夠格也!」
  在海島盤桓的日子裡,魯仲連每每說起荀子便是不勝感慨:「老夫當年在稷下學宮識得荀
子,五十年未斷交誼矣!若非老夫逃避諸侯,只怕也與老荀子湊到蒼山去也!」蒙恬問荀子治
學之風,魯仲連只沉吟著說得幾句:荀子學究天人,貫通古今,有儒家之根基,有法家之銳氣
,有墨家之愛心,有道家之超越;然又非難諸子,卓然自成一家,堪稱當今天下學派之顛峰也
!蒙恬卻總是有些不以為然:「荀子學問果如先生所言,如何屈做一個小小縣令?」魯仲連良
久默然,末了一聲嘆息:「造物之奧秘,生人之艱辛,非你我所能窮盡也!古往今來,治學鉅
子皆難見容於仕途。孔子顛沛流離,孟子漂泊終生,老子西出流沙,莊子隱跡山野。他們都曾
做官,老子做過周室史官,孔子做過魯國司寇,孟子做過稷下客卿,莊子做過漆園小吏。無論
大小,皆一個『辭』字了結。此中因由,堪稱一篇人生大文章也!至於荀子,為何要做一個小
小縣令,老夫豈能說得清楚?」
  一個月後,蒙恬依依不捨地離開了那座海島,離開了那對永遠教人銘刻在心的天生佳偶,
離開了那幾乎要將他征服融化的夢幻生涯,跋山涉水地尋覓到了楚國蘭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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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山坡草地上,七八個少年若即若離地簇擁著一個布衣老人漫步。老人侃侃而論,少年們時
不時高聲發問,老人便悠然止步從容解說,如此反覆,逍遙漫遊般飄到了一片谷地。
  清晨燦爛的陽光下,谷中蘭草瀰漫出淡淡的幽香。谷地山根處一座山洞一片茅屋,竹籬竹
坊圈起了一片大庭院,院中一排排石案草蓆錯落有致又乾淨整潔,炊煙裊裊書聲琅琅,直是一
片生氣勃勃的山中勝境。進得庭院布衣老人吩咐道:「你等將《不苟》篇誦得熟了,明日與師
兄們一起辨析。」少年們整齊應答一聲是,布衣老人便悠悠然向山洞去了。
  「老師!」庭院外的山道上一聲高喊,「春申君書簡!」隨著喊聲,一個長髮黃衫的年輕
人飛馬進了大庭院翻身下馬,將一隻皮袋雙手捧給了布衣老人。老人打開皮袋取出了一卷竹簡
展開,看得片刻笑道:「李斯呵,公孫龍子要來論戰,你以為如何應對?」
  「既來論戰,自是求之不得也!」黃衫年輕人很是亢奮。
  「你可知公孫龍子何許人也?」
  「名家第一辯士,我門最大公敵!」
  「過也。」老人淡淡一笑,「午後聚學,老夫說說公孫龍子。」
  「嗨!」李斯欣然應命,「午後韓非正可回來,酒亦齊了。」
  「還有,魯仲連飛鴿傳書,說舉薦一人來山,近日留意也。」
  「弟子遵命!」李斯一拱手匆匆去了。
  布衣老人從容進了山洞。一段曲折幽暗眼前便豁然大亮,早晨的陽光從幽深的天井灑將下
來,洞中與洞外一般的明亮乾燥;天井右側一個天然石洞,洞口一方幾於人高的圓石上刻著三
個碩大的紅字––執一坊。老人進了執一坊,便在石壁下的一排排木架上瀏覽起來,片刻間抽
出一卷竹簡凝神翻閱,不禁呵呵笑了。
  布衣老人是荀子,目下戰國最後一位卓然成家的大師。
  荀子是戰國諸子中最為特立獨行的大家之一,其論戰之鋒銳,其學派之顯赫,其行蹤之淡
隱,無不令天下驚歎!戰國之世名動天下而節操淡泊者,惟墨子堪於荀子相提並論。當然,如
果僅僅是神秘與淡泊,老子莊子等更在其上。此間關節在於,老子莊子所執無為出世之學曲高
和寡,遠離天下潮流,行蹤惟關一己之私而已,本無所謂神秘淡泊;荀子與墨子卻都是天下顯
學而疏離仕途,不迴避論敵,不奉迎官府,一干大國徒然歆慕而無以為其所用,天下學派攻訐
有加而無以失其崢嶸。兩廂比較,荀子被天下關注還略勝一籌。蓋墨子學派雖則獨樹一幟,在
戰國之世卻是走偏,終非主流思潮,其拒絕仕途乃學派本旨使然,無論如何神龍見首不見尾,
天下皆以為理所當然。荀子則不然,學居主流引導思潮,入世而出世,出世而入世,與孔子孟
子之孜孜求官儼然兩途,故令天下人驚歎也!
  論處世,荀子是一道悠悠自在的山溪。
  論治學,荀子是一團熊熊不熄的火焰。
  極端相合,水火交融,注定了荀子生命的奇幻樂章。
  少年荀況走出趙國故土的時候,恰是趙武靈王鼓蕩天下風雷的強趙之期。秉承了趙人的豪
俠血性,在趙國已經少年成名的荀況,背著一隻青布包袱與一隻盛滿馬奶酒的皮囊來到了臨淄
的稷下學宮。這座學宮名士雲集,沒有人正眼看他這個從遙遠的北方來得布衣少年。學宮為少
士們確定師門時,沒有一個成名大師點他入門,也沒有一個錦繡少士邀他同門修學。荀況看到
得是輕蔑的眼神,聽到得是竊竊嘲笑:「嘻嘻,趙國只有草原蠻子,毋曉得修個甚學也!」木
訥老成的少年被激怒了,當場赳赳高聲宣佈:「荀況不入一門,只以學宮為師,以百家之學而
成我學!」學宮令騶衍大為驚奇,當即對這個趙國少士開了先例:許其自由出入各門學館聽學
,任館不得阻攔!於是,少年荀況便成了稷下學宮唯一一個沒有名門老師的自由少士,願意到
那個學館便到那個學館,除了不能得學宮諸子的私下親授,官課倒是鼓蕩飽滿。依照學宮法度
,此等少士視同游士求學,三年後若不能在學宮少士論戰中連勝三場,便要離開學宮,且日後
不得冒學宮弟子之名。
  三年後,天賦驚人的荀況在學宮少士論戰中旬日不敗。其淵博的學問,犀利的辯才,使昔
日嘲笑他的錦繡少士們一一潰敗,竟無人能與荀況辯駁得片刻辰光。由是,年輕的荀況一戰成
名!諸子大師紛紛點其做特拔弟子,爭執到學宮令面前,騶衍便要荀況自己說話。年輕的荀況
依然是昂昂一句:「荀況無門,學宮便是我師也!」
  「狂傲之猶,荀況也!」
  「木秀於林,堆出於岸,此子難料也!」
  成名諸子們大為掃興,對荀況的議論評點便日益地微妙起來。荀況初為人敵,很不喜歡這
等使人無可辯駁的「人言」流風,一氣離開稷下學宮到列國遊歷去了。二十餘年遊歷,荀子尋
訪了所有不在稷下學宮的名士大家,坦誠磋商爭鳴論戰相互打磨,不期然滄桑變幻,竟成就了
一代蜚聲天下的大家!
  便在這時,齊襄王聞荀子大名,派特使邀荀子重入稷下學宮做學宮祭酒。已經五十歲的荀
子一番思忖,終於沒有推辭,生平第一次做了學官。齊國君臣沒有料到的是,荀子做了相當於
上大夫的學宮祭酒,卻全然沒有做官的模樣,依然是醉心治學孜孜論戰,絲毫不將為齊國網羅
士林人心的大事放在心上,惹得許多大師都不願再來齊國了。
  這便是荀子,一生都沒有停止過論戰治學之風,不屈不撓,不斷創新,遂開法家新學,鼓
蕩大潮浩浩前行,獨領戰國後期之風騷!
  大略數來,荀子的學問大戰有過四次:「
  第一戰,在稷下學宮與孟子「人性善說」做空前論戰,獨創「人性惡說」。後來,荀子將
論戰辯駁寫成了《性惡》篇,一舉奠定了法家人性說之根基。也就是說,只有在荀子之後,法
家學說才有了真正的人性論基礎。此說之要害在於:法律立足於「人性惡」而產生,遏制人性
之惡乃是法制正義之所在!兩千餘年後,西方法學以現代哲學的方式論證法律產生的正義性的
時候,荀子學說依然是整個人類法學的人性論基礎。這是後話了。
  第二次大戰,是討伐天下言行不一的偽善名士。其時也,諸子為左右治國學說之趨勢,紛
紛對法家學說做出了各種各樣的詮釋,大多不顧自己的根基學問而對法家恣意曲解。荀子憤然
作《非十二子》篇,開篇便慷慨宣戰:「於今之世,飾邪說文奸言以梟亂天下!譎詭委瑣,使
天下渾然不知是非治亂之所存者有人矣!」其下汪洋恣肆,逐一批駁了天下十二名家的六種治
國邪說:環淵、魏牟被荀子指斥為「縱情性,安恣雎,禽獸行,不足以合文通治!」陳仲、史
鰍被荀子指斥為「苟以分異人為高(只求於別人不同而自鳴清高),不足以合大眾明大分,足
以欺惑愚眾!」墨子、宋鈃被荀子駁斥為「不知一天下、建國家之權稱(法度),不容辨異懸
殊君臣之分(不允許有任何待遇差別及君臣等級)。然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
」慎到、田駢被荀子駁斥為「尚法而無法,聽於上,從於俗,終日言成文典,倜然無所歸宿(
疏闊不切實際),不可以經國定分!」惠施、鄧析被荀子指斥為「好治怪說,玩奇辭,察而不
惠,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為治綱紀!」子思(孔子的孫子)、孟子被荀子駁斥為「
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猶然而才具志大聞見雜博––幽隱而無說(神秘而無不知所云),閉約而
無解(晦澀而不能理解),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
而傳之,以為茲厚於後世,子思、孟軻之罪也!」荀子將上述十二家逐一批駁,其立足點便是
指斥這些名家的言行與其倡導的學說相背離––自己尚且言行不一,何以使天下人信服也!用
後人的話說,荀子所斥責者正是名士們的人格分裂!
  「天下諸子善為人敵者,莫如荀子也!」
  「一口罵盡天下者,其心必誅!」
  稷下學宮議論蜂起,紛紛以指斥荀子為能事。議論風靡之時,齊國君臣也對荀子冷眼相待
了。齊襄王竟說荀子如張儀,利口無敵而有失刻薄。此說傳開,齊人詬病荀子便成了朝野風尚
,全然忘記了當初對荀子的斐然讚譽。當年荀子重回稷下,齊國人以荀子的鋒芒為稷下學宮的
榮耀,齊人有頌歌云:「談天衍,雕龍奭,炙轂過髡。」說得便是荀子論戰的赫赫功績!「談
天衍」,指得是赫赫陰陽家騶衍,其人開口便是天事,故有「談天衍」之號;「雕龍奭」,指
得是另一個陰陽家騶奭,此人將陰陽學派的「五德終始說」闡發得淋漓盡致,文章雕飾得如古
奧龍文,故得「雕龍奭」名號。便是如此兩個專好神秘之學的大師,卻被荀子在幾次大論戰中
批駁得張口結舌!後來,又有雜家辯士淳于髡挑戰荀子,又被駁得體無完膚。齊人嘲笑淳于髡
的才學是「炙轂之油」(塗車軸的膏油),遇見荀子這把烈火便被烤乾了(炙轂)。「炙轂過
髡」便是「過髡如炙轂」也!惟其有此盛名,才有了荀子三為稷下學宮祭酒。然則,今日卻因
向十二子開戰而被齊人詬病,荀子便是萬般感慨,憤然辭去稷下學宮祭酒之職,從此開始了漫
長的漂泊。
  漂泊歸漂泊,艱辛歲月卻絲毫沒有鈍化荀子的治學鋒芒。
  這次,荀子沉下心來著意清算了最善口舌官司的儒家,直接對老仲尼宣戰了。這便是荀子
的第三次大論戰,堪稱正本清源之戰。
  荀子治學,素來不拘一門博采眾長,或論戰或著文素來旁徵博引,從來不因人廢言。對儒
家大師孔子的言論,荀子更是引述多多,甚或不乏在諸多場合將孔子與上古聖賢並列。而對於
自己一力推崇的法家,荀子也是如實批駁其短處,從來不無端維護。有了這兩個由頭,一班反
對儒家也反對荀子的論敵,便硬生生將荀子說成了儒家。久而久之竟是眾口鑠金,連明知荀子
新法家精要的一班法家名士,都將荀子說成了「亦儒亦法」。便是贊同荀子學說的諸多士子,
也將荀子看作「師儒崇法」。總而言之,自成一家的荀子竟硬生生被說成了師承孔子的儒家,
不是法家,更不是新法家!若僅僅是師源偏見,荀子倒不會去認真計較。偏偏是此等說法每每
扭曲荀子學說的本意,氣息奄奄的儒家士子們更是將荀子抬出來做擋箭牌,動輒便說荀子「師
法仲尼,隆仁政,實乃我儒家後學之大師也!」
  荀子平心靜氣地拋出了《儒效》篇,猶如庖丁解牛,對儒家做出了冷靜而細緻地獨特清算
,又恰如其分地將自己與儒家的最大區別勾勒出來。《儒效》篇將儒家之士分為俗儒、雅儒、
大儒三種:俗儒者,「逢衣淺帶(穿著寬袍束著闊帶),蟹堁其冠(戴著蟹殼般中間高兩邊低
的高冠),略法先王而足亂世(粗淺地嚷嚷些法先王的老說辭以亂人心),術謬學雜,不知法
後王而一制度也!」雅儒者,「隆禮儀而殺詩書,明不能濟法教之所不及、聞見之所未至,則
知不能類也。內不自誣,外不自欺,尊賢畏法而不怠傲。」大儒者,「法先王,統禮儀,一制
度,以古持今,苟仁義之類也,雖在鳥獸之中若白別黑!」三種儒家之士,俗儒裝腔作勢,徒
然亂世害人;雅儒學問不足以彌補法教,實際不過一群老實人而已;大儒,也就是儒家的大師
級人物,其為政學說則完全是「法先王」老一套,便是混在鳥獸之中也是黑白可辨!與大儒之
「法先王」相比,荀子一再重申了自己的為政主張––「法後王,一制度,不二後王!百家之
說,不及後王,則不聽也!」這是荀子以最簡潔的方式向天下昌明:儒家法先王(傚法古制)
,自己法後王(傚法當世變法潮流),荀況與孔子之儒家迥然有別也!
  從此之後,荀子成了天下士林的孤家寡人。
  後來,荀子從趙國漂泊到秦國,又從秦國漂泊到楚國,最後終於在蘭陵紮下了根基。那是
在秦趙長平大戰之後,信陵君客居邯鄲,與平原君共邀荀子留邯鄲創建學宮。荀子對六國士風
已經深為失望,便一再地婉言推卻了。信陵君一生多受猜忌詆毀,對荀子心境深有體味,非但
不再相勸,反倒設身處地為荀子計,將荀子鄭重舉薦給了春申君。依著信陵君說法,楚國廣袤
,有隱人納士之風,春申君風雅敬賢不強人意,實在是荀子這般大師的晚境育人之地。荀子飽
經滄桑,信陵君所言深合心意,便當即南下了。
  權傾朝野的春申君親自郊迎荀子進入郢都。洗塵接風之後啜茶敘談,春申君問荀子心志在
官在學?荀子悠然笑道:「晚學育人,惟求一方山水做得學館,終老可也!」春申君頗感意外
,思忖片刻笑道:「噢呀,我已向楚王舉薦先生為上卿,這卻如何是好了?」荀子慨然笑道:「
天下可為上卿者多矣!可為老夫者畢竟一人耳!君自斟酌是也。」春申君哈哈大笑:「噢呀是
了!楚國已經有三個上卿,各拿虛名祿米了!原本也想讓先生掛個上卿,好在郢都安居了!」
笑得一陣春申君思忖道:「今聞先生之言,廟堂官府卻是齷齪所在。不說了,黃歇只給先生一
個好去處便是!」
  三日後,春申君陪著荀子到了自己的北楚封地蘭陵,在縣城先會了縣令,又轔轔到了蒼山
。轉悠一日,荀子對清幽美麗的蒼山欣然讚歎不已。春申君欣然大笑:「噢呀!先生喜歡蒼山
,蒼山便是先生學館了!」轉身便對隨來縣令吩咐,「自今日始,先生便是蘭陵縣令,你為縣
丞了。」荀子連忙辭謝,說若做縣令便只有離開楚國。春申君詼諧笑道:「噢呀先生,這官府
齷齪處,上天也是無奈了。先生不兼個職事,溝坎多得你不勝其煩,想治學也難。先生只虛領
縣令便是,一應事務盡有縣丞,決不擾先生學館了!」
  於是,荀子破天荒地做了蘭陵縣令。
  春申君給縣丞明確了法度:蘭陵縣務必在半年之內建成蒼山學館,其後蘭陵賦稅一半歸蒼
山學館;荀子祿米從國府支出,不佔撥付學館之賦稅。荀子感喟有加,也不再與春申君推辭,
便實實在在地住了下來,開起了蒼山學館。令荀子想不到的是,學館在建時便有少士學子紛紛
來投,開館之日竟有了二百餘名學子前來就學。荀子情知這是幾位戰國大公子在助力,便給春
申君信陵君平原君分別緻函,坦誠剖明心志:「荀況晚境治學,志在得英才而育之,非徒取勢
也。仲尼弟子三千,受業身通者僅七十七人,足以載道者三兩人耳!為今之世學風已開,官學
之外諸子私學多有,開啟蒙昧之學大有所在也。老夫所求,採擷精華矣!諺云:『求以其道則
無不得,為以其時則無不成。』育人非養士,養士多多益善,育人則精益求精。惟流水自然之
勢,荀況所願也!」從此,洶洶求學之勢方漸漸收斂。荀子又將已經入館的二百餘名少士一一
做了考辨,大多舉薦給了楚國官學,只在蒼山學館留下了三十餘人。光陰荏苒,倏忽十年,蒼
山學館名聞天下,被天下士子們譽為「蒼山若稷下,非精英不得入也!」
  本欲專心育才的荀子,卻又不得已大戰了一次。
  這最後一次大論戰的敵手,便是名家大師公孫龍子。
  午後,韓非回到了學館。
  李斯、陳囂高聲呼喚弟子們在林下石案前聚學大講。弟子們一聽老師要大講便分外興奮,
聚在林下紛紛相互詢問大講題目。李斯正要說話,卻被站在身邊的韓非拽了一下衣襟。李斯回
頭,韓非便向竹籬外一指:「遠客來也!」李斯順勢看去,便見一個紅衣少年正牽著馬從山道
走來。李斯略一思忖,便吩咐陳囂去請老師,自己迎出了小城樓般的竹坊。
  「在下魯天,見過大師兄!」紅衣少年當頭一躬。
  「你識得我?」李斯不禁驚訝了。
  「荀門李、陳、韓,求學士子誰個不曉得?」
  「足下可是從故魯國來?」
  「在下從秦國來。」
  「噢?秦人求學,未嘗聞也!」
  「在下從秦國來,便定是秦人麼?」
  「呵,自然未必了。」李斯淡淡一笑一拱手,「敢請足下先到辦事房歇息用膳,夫子大講
後再行初考了。」
  「初考?新規矩麼?」紅衣少年似乎有些驚訝。
  李斯點點頭:「夫子近年新法:凡少士入蒼山學館,必得受少學弟子先行考問,以免蒙學
未啟根基未立。足下可於歇息時先自預備一番。初考一過,在下便分派足下起居所在。」
  「多謝大師兄關照。」
  「無妨。回頭還得相煩足下說說秦國了。這邊請。」李斯領著紅衣少年進了竹坊又進了庭
院一間茅屋,片刻間便匆匆出來了。
  兩名少年弟子抬來了一張與人等高的本色大板在中間大案前立好,陳囂便扶著荀子出了山
洞。午後艷陽當頭,庭院林下卻是山風習習涼爽宜人。各在錯落山坡的石案前席地而坐的弟子
們見老師到了,便一齊拱手高聲齊誦一句:「治學修身,磨礪相長!」荀子從容走到恰在半坡
的中間大案前,坐到一張大草蓆上淡淡一笑:「今日臨機大講,所為只有一事:名家辯士公孫
龍子,要來蒼山學館論戰。為師老矣!若得你等後學與公孫龍子論戰而勝,老夫不勝欣慰也!
為此,你等須先得明瞭名家之來龍去脈與所治之學,亦當熟悉老夫當年與名家三子之論戰情形
。故此,今日大講之題便是:名實之辯與二十一事。」荀子緩緩巡視了一遍林下弟子,輕輕叩
著大石案,「誰先來說說,何謂二十一事?」話音落點,弟子們的目光便齊刷刷聚在了荀子左
右的三位大師兄身上。
  「弟子慚愧!」李斯對著荀子深深一躬,「名家之學,弟子素來不以為然,心存輕慢,二
十一事大約只記得一半––」
  「弟子也只記得一半。」陳囂也是滿臉張紅。
  「學宜廣博也!」荀子輕輕嘆息了一聲,「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
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老夫所做《勸學》篇,你等日每誦之,見諸己身便熟視無睹,此修學
之大忌也,戒之戒之!」
  弟子們滿場肅然,人人有羞愧之色。便在此時,卻見韓非一拱手吟唱道:「老師明察,弟
子以為名家陷於瑣細詭辯,關注此等學問,無異於自入歧途也!兩師兄原是瀏覽過名家之學,
只記憶有差,不足為過也!」
  「韓非學兄差矣!」一黃衫少年弟子赳赳站起高聲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此求
學之道也!名家縱失之荒謬,亦是天下一大家。不知不戰,無以開正道之學,何言不足為過也
!」
  「甘羅此說卻是在理。」荀子淡淡一笑,「韓非素來博聞強記,是當真不知二十一事,還
是輕蔑名家不屑重申?」
  「老師明察!」韓非慨然一拱,「弟子對名家二十一事尚算熟悉,這便給諸位學弟解說一
遍。」見荀子點頭,韓非便起身走到大板前拿起案上一方白土,在大板上寫一條唱說一條,雖
來得緩慢,卻也將二十一事說了個通透。
  原來,這「二十一事」卻是名家四位大師惠施、宋鉼、尹文、公孫龍子先後提出的二十一
個論戰命題,件件與常識背道而馳,教人匪夷所思!出世伊始,二十一事便遭到了法儒墨道四
大顯學的輕蔑嘲諷,任名家孜孜尋釁,四家大師卻幾乎是無一例外地不屑與之論戰。然則,無
論顯學大家們如何蔑視,名家「二十一事」卻以新穎奇特乃至為常人喜聞樂道的方式,在天下
士林與庶民國人中蓬蓬勃勃地成了勢頭。但凡坊間酒肆聚會,遊學士子們便會不期然選擇一個
命題,相互駁論以為樂事。市井國人之能者,也會在親朋遇合之時津津樂道地辯駁卵究竟有沒
有毛,雞究竟是兩腳還是三腳,不管結論如何,人們都會快樂得捧腹大笑。如此奇特功效,任
何一家顯學都望塵莫及!由是日久,無論顯學名家們如何斥責名家惑亂人心,終究都無法對名
家的二十一事置若罔聞了。
  於是,相繼有了墨子莊子一班大師對名家的種種駁斥。
  戰國諸大家之中,以莊子對名家最有興趣,在《天下篇》中破例記載了名家的「二十一事
」並做了評判。有人說,莊子與名家大師惠施是論學之友,很熟悉惠施,也很讚賞惠施的學問
,故而關注名家。也有人說,莊子淡泊寬容,對天下學問皆無敵意,是故與名家能和而不同。
然則無論如何,莊子終歸不贊同惠施的學說。用莊子的話說便是:「惠施多方(廣博),其書
五車,其道舛駁,其言也不中!」在記錄「二十一事」之後,莊子又批駁了追隨名家的辯者們
:「辯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但莊子也
實事求是地承認:「(二十一事)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
  真正直搗名家學說之根基者,還只有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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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官留意,名家「二十一事」在戰國後期已經引起諸子百家之廣泛注意。其後兩千餘年,
「二十一事」始終被歷代學者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做著各種各樣的拆解,孜孜以求,奇說百出,
以致成為中國學說史的一道奇特的思辯風景!然歲月蹉跎文獻湮沒,傳之今世,二十一事已成
撲朔迷離的古奧猜想,許多命題已經成為無解之謎,依然被當代各色學者們以各種觀念揣摩著
研究著。應當說,作為先秦非主流的名家,其思辯之精妙,實在是人類思想史的奇葩!這是後
話了。
  這名動天下的「二十一事」是:「
  其一,卵有毛。卵者,蛋也。蛋無毛人人皆知。名家偏說蛋有毛,其推理是:蛋能孵化出
有毛之物,故而蛋有毛。
  其二,雞三足。雞有兩腳人人皆知,名家卻偏說雞有三隻腳。公孫龍子在其《通變論》中
說得理由是:「雞足(名稱)一,數(雞)足二,二而一故三。」
  其三,郢有天下。郢者,楚國都城也。郢,分明只是天下的一小部分。名家卻偏說郢包含
了天下,其理由是:郢為「小一」,天下為「大一」,「小一」雖是「大一」之一部,其實卻
包含了整個「一」之要素,故云郢有天下。兩千餘年之後,胡適先生解此命題道:「郢雖小,
天下雖大,比起那無窮無盡的空間來,兩者都無甚分別,故可說『郢有天下』。」
  其四,犬可以為羊。犬就是犬,羊就是羊,這在常人眼裡是無須辯說的事實。可名家偏說
犬也可以是羊,羊也可以是犬!《尹文子》對此種說法的理由是:物事的名稱由人而定,與實
際物事並非渾然一體;鄭國人將未曾雕琢的玉叫「璞」,周人卻將沒有風乾的老鼠肉叫做「璞
」,換言之,玉石也可以為老鼠肉!
  其五,馬有卵。馬為胎生,禽為卵生,馬根本不可能產蛋。可名家卻偏偏說馬能生蛋!惠
施的理由是:「萬物畢同」(萬物本質是同一的),胎生之馬與卵生之禽都是(動)物,馬完
全可以有蛋,或者可以蛋生。兩千餘年後的胡適先生解此命題說:「馬雖不是『卵生』,卻未
必不曾經過『卵生』的一種階級。」倒是頗見諧趣也。
  其六,丁子有尾。丁子者,楚國人對蝦蟆(青蛙)之稱謂也。人人皆知青蛙沒有尾巴,可
名家偏偏說青蛙有尾巴!其理由便是:青蛙幼體(蝌蚪)有尾,可見其原本有尾,故云丁子有
尾也。
  其七,火不熱。火可燒手,雖三歲小兒知之也。可名家偏偏說火不熱,其理由是:火為名
,熱為實,「火」不是熱;若「火」是熱,人說「火」字便會燒壞嘴巴;說「火」而不燒嘴巴
,可見火不熱也。
  其八,山出口。山者,溝壑巒峰之象也。尋常人所謂「山口」,說得是進出山巒的通道。
可名家偏說,此等「山口」出於人口,並非真正山口;故此,「山口」非山口,山口當是山之
出口,譬如火噴(火山)之口、水噴(山泉)之口,聲應(回聲)之口,皆謂「山出口」也。
  其九,輪不碾地。常人皆知,車行於地,車輪非但會碾在地上,而且會留下深深的轍印。
可名家偏偏說,車行於地,輪子並不碾在地上。其理由是:輪為全物,所碾部分乃輪之些許一
點也;地為全物,被碾者乃些許一點也;碾地之輪非「輪」,被碾之地非「地」,故此輪不碾
地也。
  其十,目不見。眼睛能看見物事(盲人除外),這是誰也不會懷疑的事實。可名家偏偏卻
說眼睛看不見東西,豈非咄咄怪事!公孫龍子的理由是:暗夜之中,人目不見物;神眠之時,
人目亦不見物(熟視無睹),可見目之不能見物也;目以火(光線)見物,故目不見,火(光
線)見物也;目以神(注意力)見物,故目不見,神(注意力)見也。
  十一,指不至,至不絕。常人看來,只要用手指觸摸某件物事,也就知道了這件物事的情
形。這便是尋常士子學人們所謂的「視而可識,察而見意」。也就是說,常人總以為只要看見
了(視)接觸了(察)物事,自然便知道了這件物事的形狀體貌(外觀)與其屬性(意),從
而能夠對物事命名。可名家偏偏說,常人這種認知事物的方法是錯誤的,人即使接觸了某件物
事,也不能完全知道這件物事(指不至);即使為某件物事定下了名稱,也不能完全知道這件
物事的全部(至不絕)!名家在這裡說的「至」,不是「到達」,而是「窮盡」之意。用白話
說,「指不至,至不絕」便是,接觸了事物不能窮盡事物,命名了事物同樣也不能窮盡事物。
這是「二十一事」中最具思辨性的命題之一,名家大師公孫龍子甚至特意作了一篇《指物論》
來闡發他的見解。
  十二,龜長於蛇。蛇比龜長,成體尤其如此,這是人人皆知的常識。可名家偏說龜比蛇長
,不能不令人愕然!其理由是:龜有大小,蛇有長短,大龜可以長過短蛇,故雲龜長於蛇也。
名家大師惠施從此出發,生發出一大篇常人難以窺其堂奧的辨物之論:「至大無外,謂之大一
。至小無內,謂之小一。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天與地卑,山與淵平。日方中方睨,物
方生方死。大同而與小同異,此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謂大同異。南方無窮而有窮。連
環可解也。汜愛萬物,天地一體也!」
  十三,矩不方,規不可以為圓。矩者,曲尺也。規者,圓規也。常人皆知,曲尺是專門用
來畫方的,圓規是專門用來畫圓的。連荀子在《賦》篇中也說:「圓者中規,方者中矩。」可
見方圓規矩非但是常人常識,也是學家之論。可名家偏偏說:曲尺不能畫方,圓規不能畫圓!
名家的說理是:「方」與「圓」都是人定的名稱,既是名稱,便有共同標尺(大同);而規、
矩所畫之圓之方,事實上卻是千差萬別(大異);是故,矩所畫之方非「方」,規所畫之圓非
「圓」;所以說,矩不能畫方(「方」),規不能畫圓(「圓」)。
  十四,鑿不圍枘。鑿者,卯眼(榫眼)也。枘者,榫頭也。榫頭打入,榫眼自然便包圍了
榫頭。這是誰都懂得的事理。可名家偏偏說,榫眼包不住榫頭!名家的理由是:榫頭入榫眼,
無論多麼嚴實,都是有縫隙的;否則,榫眼何以常要楔子;是故,鑿不圍枘也。
  十五,飛鳥之影未嘗動也。鳥在天上飛,鳥兒的影子也在動。這是三歲小兒都知道的常識
。可名家偏說,飛鳥的影子是不動的!公孫龍子的說法是:「有影不移,說在改為。」意思是
說:鳥影不動。飛鳥與影子總是在某一點上,新鳥影不斷生成,舊鳥影不斷消失,此謂影動(
改為)之錯覺也!
  十六,簇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射出的箭頭在疾飛,這是誰都看得見的,常人沒有
人會說箭頭不動。可名家卻說,疾飛的箭頭既不動(不行)也不停(不止)!令人驚歎的是,
名家此說與稍早的古希臘學者芝諾在遙遠的愛琴海提出的「飛矢不動」說幾乎如出一轍!芝諾
的理由是:一支射出的箭在飛,在一定時間內經過許多點,每一瞬間都停留在某一點上;許多
靜止的點集合起來,仍然是靜止的,所以說飛箭是不動的。而中國名家的說理是:疾飛之箭,
每一瞬間既在某點又不在某點;在某點便是「不行」,不在某點便是「不止」,故云飛矢不行
不止!與芝諾說理相比,既在又不在(不行不止),顯然比純粹「不動」說深邃了許多。
  十七,狗非犬。常人觀之,狗就是犬,犬就是狗,一物二名而已。可名家卻說,狗不是犬
!周典籍《爾雅.釋畜》云:「犬未成豪曰狗。」也就是說,犬沒有長大(豪)時叫做狗。公
孫龍子由此說理:二名必有二物,狗即「狗」,犬即「犬」;狗不是犬,犬亦不是狗;非大小
之別也,物事之別也。
  十八,黃馬驪牛三。驪牛者,純黑色牛也。在常人看來,一匹黃馬與一頭黑牛,顯然便是
兩物。名家卻說,一匹黃馬與一頭黑牛是三件物事!公孫龍子的理由是:黃馬一,黑牛一,「
黃馬黑牛」名稱一,故謂之黃馬黑牛三。這與「雞三足」乃同一論戰命題。
  十九,白狗黑。白狗是白狗,黑狗是黑狗,這是常人絕不會弄錯的事。可名家偏與常識唱
對台,說白狗可以是黑狗!理由便是:狗身有白曰白狗,狗身有黑曰黑狗;今白毛狗生黑眼睛
,同為狗身之物,故白狗也是黑狗。墨子當年為了批駁此論而先解此論,在《小取》篇推論解
說:馬之目眇(瞎),謂之馬眇(瞎馬);馬之目大,而不謂之馬大。牛之毛黃,謂之牛黃;
牛之毛眾,而不謂之牛眾。據此推論:狗目瞎可叫做瞎狗,狗目黑自然可以叫做黑狗也。
  二十,孤駒未嘗有母。無母之兒為孤兒,無母之駒為孤駒。然無論孤兒孤駒,都是曾經有
過母親的。這是常人毫不懷疑的事實。但名家卻說,孤駒從來(未嘗)沒有過母親!理由便是
:「孤駒」,物名也,母死謂「孤駒」,母未死不謂「孤駒」;但為「孤駒」,一開始便沒有
母親;故云,孤駒從來沒有母親。
  二十一,一尺之椎,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一根木杖用刀攔腰砍斷,每日從中一半一半砍
去,砍不了幾日便砍無可砍,木杖自然也就不存在了。這是常人都知道的事理。名家卻說,即
或一尺長的木杖,每日取一半,萬世也分割不盡!理由便是:物無窮盡(物不盡),一尺之椎
本身有盡,然不斷分割(取),便成無盡也。
  到了戰國中後期,公孫龍子成為名家最有名的大師。這公孫龍子非但對「二十一事」大有
增補,更獨創了「離堅白」(石頭的「堅」與「白」是可以分離的)、「白馬非馬」等論戰題
目。因了「二十一事」已為天下熟知,所以公孫龍子後期的這兩個命題便沒有列入「二十一事
」之中。雖然如此,卻也同樣是名家的重要命題。
  卻說公孫龍子率一班追隨者遊歷天下處處求戰,竟日漸大成勢頭。許多名士即或不贊同名
家之說,卻也公然欽佩公孫龍子學問。這年來到邯鄲,平原君邀得信陵君與幾個名士與公孫龍
子席間論戰,恰恰便有當世兩個最負盛名的顯學大家––荀子與孔子第六代孫孔穿。孔穿自恃
大儒,不屑與公孫龍子辯駁那些雞零狗碎偏離大道的雜說,只淡淡笑道:「白馬非馬,異說也
。公孫子若棄此說,孔穿便拜足下為師耳。」
  「足下大謬也!」公孫龍子昂昂然道,「吾之成名,惟因白馬非馬之辯也!果真棄之,何
以教人,何以為足下之師?」
  「豈有此理!」孔穿頓時張紅了臉。
  「無理者,足下也!」公孫龍子笑道,「足下欲拜人為師,無非因才學不如人也。今足下
要我棄立身之說,猶先教誨於我而後再求教於我,豈非無理也!再說,白馬非馬之說,當年孔
子也曾用之,足下何以羞於受教耳?」
  「子大謬也!先祖幾曾有過此等邪說?」
  「足下學未到家也!」公孫龍子卻是頗有戲謔,「當年,楚王射獵而丟失弓箭,左右急忙
尋找。楚王曰『楚人丟之,楚人得之,何須尋找?』孔子聞得此事評點曰,『楚王道未至也!
人丟弓,人得弓。何須定說『楚人』?由此看去,孔子視『楚人』與『人』為二,『楚人』非
『人』也!足下若贊同孔子楚人非人之說,卻又指斥白馬非馬,豈非矛盾之謬乎!」
  「詭辯邪說!」孔穿憤憤然一句便噎得沒了話說。
  「公孫子又來惑人矣!」一生論戰的荀子終於沒能忍得住,擲下大爵便與公孫龍子論辯起
來,從白馬非馬說開去,到離堅白又到二十一事,兩人直從正午論戰到風燈高挑,竟是未見分
曉。平原君信陵君大為振奮,次日在胡楊林下搭起了高台,三千門客與遊學邯鄲的名士將胡楊
林擠得滿蕩蕩人山人海。公孫龍子支撐三日,最後終於長笑一躬:「在下今日拜服,心中卻終
歸不服也!但有十年,再見分曉!」
  荀子乃趙國大家,平原君倍感榮耀,將書吏錄寫的論戰辯辭廣為散發,自然也給了荀子長
長一卷。此後荀子到了蘭陵,便將論戰辭做了一番修訂,定名為《正名》。這《正名》篇備細
記載了荀子對名家的全面批駁,使公孫龍子「今日拜服」的要害卻在其中的根基之論,大要有
三:「
  其一,正名正實。也就是先對「名」「實」作出明確界定。荀子說:「名固無宜(物事的
名稱本無所謂好不好),約之以命(眾人相約以命名)。約定俗成謂之宜,易於約則謂之不宜
。名無固實(什麼名稱指向什麼物事,並非一開始就固定的),約之以命實(眾人相約用這個
名稱命名這個物事),約定俗成謂之實名(眾人都承認了,這個實物的名稱也就確立了)。」
荀子此論一出,「名」「實」便有了確定的界限。
  其二,名、實之關聯變化。名家辯題之出,大多在名實之間的關聯變化上做文章。所以荀
子特意申明:「名有固善(名稱要起得很好),逕意而不拂(平直易曉而不使人誤解),謂之
善名。物有同狀而異所者(物事有形狀相同而實質不同者),有異狀而同所者(有形狀不同而
實質相同者),可別也。狀同而異所,雖可合,謂之二實。狀變而實無別而為異者,謂之化,
有化而無別,謂之一實。此事之所以稽實定數也(稽查物事的實質來確定名稱的多寡),此,
制名之樞要也。後王之成名,不可不察也。」這裡,對名實之變做了根基上的說明,實際上便
駁倒了名家的混淆名實之論。譬如名家「二十一事」之「狗非犬」,便是拿大狗小狗名稱不同
做文章。可荀子指出,形狀變而「實」沒有區別,只是相異,這便是化(變化),有變化而無
區別,便是二名「一實」!也就是說,大狗小狗形狀各異,其「實」相同,所以是一種物事而
兩種名稱罷了。
  其三,揭示名家辯術要害所在。荀子羅列了名家所有命題的三種辯術,叫做「三惑」(三
種蠱惑之法):其一,用名以亂名,如狗非犬、白馬非馬等辯題;其二,用實以亂名,如山出
口、山與淵平等辯題;其三,用名以亂實,如黃馬驪牛三等辯題。如此一來,名家之「術」便
了無神秘,詭辯之法也易為人識破了。
  《正名》篇最後告誡天下士子說:「無稽之言,不見之行,不聞之謀,君子慎之!」也就
是說,對那些徒以言辭辯術標新立異驚人耳目的言行,一定要慎重辨別。顯然,這是對名家的
警告,也是對天下學子的提醒。
  ––
  韓非唱說一罷,少學子弟們大感新奇,滿場一片笑聲不亦樂乎。黃衫甘羅先笑叫起來:「
這若算學問,我明日也出得三五十個了!」「我一個,樹不結果!」「我一個,田不長廟!」
「我也一個,男非男,女非女,狂且有三!」轟然一聲,全場大笑起來。
  「靜––」李斯長喝一聲深深一躬,「請老師大講。」
  「汝等輒懷輕慢之心,終非治學之道矣!」荀子肅然正色道,「名家雖非大道,辯駁之術
卻是天下獨步,否則無以成勢也。論題易出,論理難成。公孫龍子若來,汝等誰能將其二十一
事駁倒得三五件?誰能將其立論一舉駁倒?若無此才,便當備學備論,而非輕慢妄議,徒然笑
其荒誕而終歸敗學也!」
  全場鴉雀無聲之時,突然卻有一個紅衣少年從後場站起拱手高聲道:「弟子以為,戰勝公
孫龍子並非難事!」
  「你是何人?妄言學事!」黃衫甘羅厲聲喝問一句。
  「在下魯天,方才進山。」
  荀子悠然一笑:「魯天呵,你可是魯仲連舉薦之人?」
  「正是!弟子未曾拜師而言事,老師見諒!」
  「學館非官府,何諒之有呵?」荀子慈和地招手笑道,「你且近前。方才昂昂其說,戰勝
公孫龍子並非難事。你且說說,戰勝之道何在?」
  「老師容稟,」紅衣少年從容做禮侃侃道,「弟子有幸拜讀老師大作《正名》篇,以為老
師已經從根基駁倒名家!只須將《正名》篇發於弟子們研習揣摩,不用老師親論,人各一題,
韓非兄統而論之,戰勝公孫龍子便非難事!」
  「呵呵,倒是排兵佈陣一般也。」荀子顯然對這個曾經讀過自己舊作的少年頗有好感,思
忖間繼續一問,幾乎便是尋常考察少學弟子的口吻了,「說說,《正名》篇如何從根基上駁倒
了名家?」
  「弟子以為有三!」少年竟似成竹在胸一般,「其一,老師理清了名家諸論之要害,猶如
先行擊破名家中軍大陣!名家二十一事,幾乎件件混淆名實之分。老師從正名論實入手,一舉
廓清名實同異,綱舉目張,二十一事便件件立見紕漏也!其二,老師對物名成因立論得當,使
混淆名實之巧辯成子矛攻子盾。其三,老師對名家混淆名實之巧術破解得當,歸納以『三惑』
辯術:以名亂名、以實亂名、以名亂實,並一言以蔽之,『凡邪說辟言,無不類於三惑者矣!
』使人立見天下辯者之淺智詐人。此猶兩翼包抄,敵之主力不能逃脫也!」
  荀子哈哈大笑:「後生誠可畏也!連老夫也得排兵佈陣麼?」
  李斯一拱手道:「老師,魯天所言,弟子以為可行!」
  「弟子贊同!」韓非陳囂也立即跟上。
  「我等請戰!」黃衫少年甘羅昂昂然道,「老師但發《正名》篇,我等少學弟子人各一題
,與名家輪番論戰,定教公孫龍子領略荀學正道!」一言落點,少年弟子們便是一片呼應,大
庭院中嚷嚷得一團火熱。
  「後學氣盛,老夫欣慰也!」荀子嘉許地向少學弟子們招了招手,轉身卻看著李斯沉吟道
,「只是倉促之間,何來忒多竹簡刻書?」
  李斯慨然道:「此等瑣務老師無須上心,弟子辦妥便是!」
  「好。」荀子笑了,「備學備論你來操持,韓非甘羅襄助,如何呵?」
  「弟子遵命!」
  荀子起身離座向紅衣少年一點頭,說聲你隨我來,便悠悠然向山洞去了。紅衣少年笑著對
李斯韓非一拱手,便也匆匆跟去了。進得山洞又進了執一坊,紅衣少年打量著洞中滿蕩蕩的書
架書卷,不禁驚訝乍舌又頑皮地對著老人背影偷偷一笑。荀子走到大石案前在大草蓆上坐定,
便是突然一問:「蒙恬,你到蒼山意欲何為呵?」紅衣少年頓時愣怔,張紅著臉吭哧道:「老師
,你卻如何,如何知道我是蒙恬?」荀子淡淡道:「語涉兵道,齊語雜秦音,若非將門之後、
咸陽三少才嬴、蒙、甘之一,卻是何人?」紅衣少年目光閃爍道:「老師,這,這是揣測,算
不得憑據。」荀子悠然一笑:「老夫當年入秦,《正名》篇全文只被應侯范雎索得一卷。應侯
徵詢老夫:將軍蒙驁與他交誼篤厚,其子蒙武好學,《正名》篇全文抄本能否饋贈其蒙氏一卷
?老夫念及將門求學,便破例答應了。三惑之說,惟留秦本有之。小子誦得《正名》,記得三
惑,不是蒙氏之後麼?」
  「老師明察!蒙恬隱名,願受懲罰!」
  「小子快意人也!你只說,果是要在蒼山求學麼?」
  「老師––」蒙恬憋得一臉通紅,卻說不出話來。
  「蒙恬呵,老夫明白說話。」荀子輕輕叩著石案,「你若果真求學,必有大成,老夫自當
悉心育之也!然則,老夫雖居山野,卻也略知天下風雲。甘氏歸秦,將甘茂之孫甘羅送來蒼山
修學。由是,老夫知方今秦國正在低谷艱危之時,蒙氏已是秦之望族國之棟樑。當此之時,你
能置身事外而做莘莘學子乎?便是當真求學,又何須不遠千里苦尋魯仲連舉薦?再者,你天賦
過人,又喜好兵事,亦終非治學之人也。凡此等等,你豈能當真為求學而離國有年蹉跎在外也
!」
  「老師!」蒙恬撲地大拜,「蒙恬淺陋無知,老師教我!」
  荀子扶起了泣不成聲的少年。蒙恬拭去淚水,便從頭至尾將十多年來秦國的變故備細敘說
了一遍,末了坦然道:「少君與王翦及弟子三人遇合,只想為秦國求才,以備文信侯之後將相
可倚。只因歆慕老師與魯仲連大名,我便借祭祖之名離國,實則只想借遊學之機尋覓人才,並
無他圖。若擾亂學館,蒙恬自當即刻離去。」
  「小子差矣!」荀子喟然一嘆卻又一笑,「以小子眼光,蒼山可有人才?」
  「有!李斯、韓非、甘羅!」
  「陳囂算不得一個?」
  「恕弟子唐突––陳囂似更宜治學。」
  「不錯,小子尚算識人也。」
  「老師是說,三人可以入秦?」蒙恬大是驚喜。
  「小子好算計也!」荀子朗朗笑了,「人各有志,雖師不能相強。老夫只知你來意便了,
至於各人何去何從,非關老夫事也。」
  「弟子明白。謝過老師!」蒙恬又大拜在地重重叩了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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