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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四 陽謀春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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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4:2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冬至這天,呂不韋搬出雲廬,遷入了倉谷溪河谷。
  冬至者,冬日終點也。此後經小寒大寒兩個節氣,便到了萬物復甦的立春。春秋戰國之世
,中原各國(齊國特殊曆法除外)將冬至節氣分別稱為至日、長至、短至。「至日」取其本意
––此日最冷,冬日至矣!「長至」,取其一年中此日夜晚最長之特點。短至,取其一年中此
日白晝最短之特點。無論如何稱謂,在古人眼裡,冬至都是極為重要的一個節氣。其根本處,
便在於冬至是寒冬已盡一元復始的轉換時節,漫長休眠的窩冬期即將結束,勃勃生機的春日即
將來臨。因了冬至至冷,且具寒盡春來之象徵,中原各國便有冬日暖湯酺的習俗。暖湯者,熱
食也。酺者,聚飲也。實則便是親友相聚,大吃一頓熱熱火火的滾湯飯。此風流播後世,便有
了冬至吃熱湯餃子的習俗,不吃熱餃子,便是「不過冬」。也便有了俗諺:「冬至不過冬,揚
場沒正風。」這是後話。
  呂不韋雖不在意吉凶之說,西門老總事卻是老商旅的老規矩,事事總要踩個吉祥的步點。
喬遷如同動土,都是居家日月的大事,左右旬日之內沒有大吉之日,便將日子定在了冬至日。
呂不韋一聽老總事稟報便笑道:「冬至好啊!歲將更始,以待來春,大吉也!」
  有西門老總事操持,諸般事務極是整順。冬至這日正午,幽靜的倉谷溪河谷一片喜慶祥和
。呂不韋沒有知會任何商旅老友與趙國熟識人士,只請來了毛公、薛公、嬴異人與荊雲四位小
宴。客人不多,但加上呂氏商社的一班老執事老僕人,小小河谷便頓時熱鬧起來。
  正午時分,一輛紅色車簾的緇車輕盈駛入了莊園偏門。呂不韋對西門老總事低聲吩咐幾句
,便來到庭院對正在前後呼喝僕人的毛公笑道:「瑣事忙不完,開席吧。」毛公滿面紅光嚷嚷
道:「老夫好容易呼合主事一回,急個甚來?今日須聽老夫號令行事,不得亂了規矩!」呂不
韋哈哈大笑:「軍令大如山,自然要聽毛公!那我去陪客了?」「只管去也,保你片時開席便
是。」毛公嚷嚷一句,便又跺著籐杖呼喝去了。
  新居莊園是沿山而上的六進宅院,前門第一進與最後兩進都是執事僕役居所。呂不韋的中
間三進恰恰坐落在山腰,飛瀑流泉淙淙而下,竹林青綠,胡楊金紅,茅屋亭台錯落於山水之間
,一派清幽脫俗的出世氣象。第二進六開間一排青磚大屋便是正廳,寬敞明亮,除了嶄新的大
紅地氈與一色的烏木大案,廳中沒有任何風雅陳設。
  正廳被毛公封了門,說不到開席,任何人不許入廳,待客處便放在了第三進書房外的竹林
茅亭。呂不韋繞過正廳來到茅亭下,卻見薛公與嬴異人正在對弈,黑方嬴異人部伍散亂多頭出
逃,顯然便是劣勢。荊雲只默默靜坐觀看,竟是石雕一般。薛公端詳著盤面道:「呂公高手,
說說這棋局如何?」呂不韋淡淡一笑:「無陣無形,焉得好棋?」嬴異人一推棋匣起身道:「潰
不成軍,還是呂公來。」呂不韋說聲也好,正要入座,便聞毛公遙遙一聲嘶喊:「大賓下山,
入廳待座––」薛公嘟噥道:「入廳便入廳,還要待座?偏這老兄能折騰也。」呂不韋推枰笑
道:「司儀如將,當心受罰,走。」四人便說笑著下了山道。
  大廳中門已經洞開。四人見毛公正色站立門廳石階之上,正在對廳中急促地比劃著,不禁
便是一陣哄然大笑!素來不修邊幅的毛公,今日卻是一領大紅錦袍一頂四寸竹冠一雙嶄新皮靴
;正衣正冠之外,手中卻依然是那支不離不棄歪歪扭扭的古籐杖;僅是如此還則罷了,偏偏又
是滿頭大汗鬚髮散亂,一手拄著籐杖,一手提著大袍襟搧風涼,反倒比尋常補納褶皺的布衣更
見邋遢,模樣兒便分外滑稽。
  「誰再笑得第二聲,罰酒一石!」毛公籐杖指來,聲色俱厲。
  四人片刻噤聲,卻又忍俊不住,便是一片竊竊嬉笑。薛公勉力忍住笑意,一拱手道:「敢
問司儀夫子大人,入廳待座,卻是出自何典?甚個講究?」
  「老夫出令,典個鳥也!」毛公紅著臉罵得一句,篤地一跺籐杖,「今日過冬,適逢東公
喬遷,諸位大賓入廳,先當同賀,而後待本司指定爵位。這便是入廳待座。」
  「合理合禮,我師當真學問!」嬴異人著意響亮地讚歎了一句。
  「小子乖巧,偏老夫饒不得你。」毛公嘟噥一句,突然一廁身高聲呼喝,「賓主入廳,大
賓先行––」喊聲方落,薛公、嬴異人與荊雲魚貫入廳。呂不韋待要讓毛公先行,卻被毛公板
著臉推了進去。毛公隨後跟進,扯著蒼邁的老嗓子便是一聲長呼:「奏樂,大賓同賀––」一
時管弦絲竹大起,毛公便拉著三人長身一躬:「呂公喬遷,我等同賀!」呂不韋連忙一躬到底
呵呵笑道:「客套客套,不韋奉陪。」毛公一步閃到空闊處高聲道:「禮成!大賓入席––」籐
杖連連指點,「公子異人,座東面西。荊雲義士,座南面北。薛兄老夫,座北面南。東公之位
,座西面東––」
  隨著毛公呼喝,四人也便煞有介事地正衣正冠各入其座。剛剛坐定,毛公又是一聲長喝:「
女賓入席,座西面東,兄妹同案––」嬴異人心頭怦怦大跳,回身便死死盯住了身後的大屏。
須臾之間,只見一個纖細豐滿的紅裙少女輕盈地飄了出來,對著座中便是一個灑脫的拱手禮:「
小妹卓昭,見過各位大賓。」一個明艷地微笑,便坐到了呂不韋身邊。
  嬴異人大起狐疑,莫非她便是毛公所說的「寶貝兒」?不對!毛公說「寶貝兒」是呂公找
到的,若是呂公之妹,如何能深夜在一座遺棄孤莊彈箏?又何用呂公尋找?如何又能叫做卓昭
?然則,若不是呂公之妹,毛公又如何喊做「兄妹同案」?此女究竟何人?嬴異人一時竟想不
明白。驀然回身,卻見身後大屏前有一幅紅錦苫蓋著的大箏,屏後一隊隱身樂手,心下便是一
亮!顯然,將彈箏者另有其人,絕非眼前這位呂公小妹,而那個「寶貝兒」若果真被呂公找到
,便只能是那個彈箏仙子!只能是將要彈箏者!一想到夤夜彈箏的仙子,嬴異人便頓時面紅耳
熱,對對面遙遙打量著自己微笑的卓昭竟是視若無睹。
  「布酒布菜––」
  隨著毛公呼喝,便有六名少年僕人絡繹捧來酒菜。酒是每案三桶,一甘醪,一趙酒,一蘭
陵酒。菜是一鼎、一盆、一盤,未上案頭,蒸騰異香便和著大廳四角四隻大燎爐的烘烘熱氣瀰
漫開來。薛公聳著鼻頭笑道:「甚個肉香,如此鉤人?老夫垂涎三尺矣!」毛公打了個響亮噴
嚏笑道:「嘿嘿,這三隻異味,只怕老夫要給諸位老兄弟說叨一番也。」
  「先說鼎肉!」卓昭笑叫一聲。
  「好!」毛公敲打著鼎蓋,「此鼎之肉,名曰熊蒸,即蒸熊肉也。蒸熊之法,老夫首創:
獵取大熊一頭,剝皮,開腹,連頭帶腳剁得五七大塊,加大顆青鹽,大火燉得熟透,皮肉卻要
完整;而後得大籠密封,蒸得半個時辰,出籠後撕成巴掌大肉片兒,蘸苦酒豉汁蔥蒜末兒,是
人皆垂涎三尺也!」
  「我也獵熊蒸熊,委實來得!」荊雲拍案笑道,「只法子不同,不如毛公猛士之風。」
  「如此說來,熊有兩蒸?」薛公大是好奇。
  荊雲侃侃道:「楚地熊小,得去頭腳,而後開膛,將熊肉切成兩寸許方塊,加豉汁與秫米
揉透,再將切細的橘皮、小蒜、胡芹和成糝子,一層肉一層秫米一層糝子,鋪入大籠,蒸得小
半個時辰,爛熟取出,切成六寸見長一寸見厚之塊肉,鋪入大盤,周圍秫米拱衛,極是上口!」
  「下次吃荊雲大哥!」卓昭一聲歡叫,滿堂哄然大笑。
  「細得記都記不住,甚個吃頭?」毛公嘟噥一句,叮噹一敲大陶盤蓋子,「此乃炙烤豬、
木耳黑餳,誰個知道做法?」見舉座忍俊搖頭,嬴異人禁不住正色高聲:「我師廚學,無人匹
敵!」話方落點,又覺不妙,竟伸出舌頭做了個鬼臉,逗得對面的卓昭咯咯長笑。「噫––小
子有見識!」毛公卻瞇縫著老眼認真點頭,「廚學,說得好!老夫便創他一個廚學出來,好讓
廚下之道也入得百家之學,好主意!諸位以為如何?」座中幾位本來就強忍笑意,見毛公煞有
介事,不禁便是哄堂大笑。
  薛公戲謔道:「毛子廚學,只不開席,肚腸之學便要歸他人了。」
  「不不不,廚下通肚腸,兩學一體,何能割據?」毛公一串快語,籐杖一跺便是一聲長呼
,「開席––!東公舉爵––!」
  呂不韋舉起酒爵笑道:「冬至之日,寒盡春來,乾此一爵熱酒!」
  「同賀呂公,天地轉機!乾!」舉座同聲,呱地一聲飲盡。
  毛公一敲鼎蓋:「東公開鼎上手––!」
  呂不韋哈哈大笑:「好規矩,開鼎上手!」拿起案上木盤中一支銅鉤鉤住鼎蓋提起,一團
熱氣頓時蒸騰撲面,「毛公熊肉,過冬暖心,諸位上手!」
  「上手!」各人笑叫一句,便叮噹鉤開鼎蓋,再鉤出一片肥厚的蒸熊肉,兩手撕開,一蘸
手邊的蔥蒜苦酒盅便大嚼起來。
  「其餘盆盤,各自招呼,老夫不能光喊不吃也!」毛公嚷嚷一句,便兩手大忙起來,酒肉
齊動,也不理會舉座巡酒,只是埋頭大咥,片刻之間滿臉湯汁肉屑,面前的一大鼎蒸熊竟是空
空如也!及至抬頭,座中已是酒過三巡,呂不韋正笑吟吟地看著他。毛公猛然醒悟,酒爵一頓
高聲便道:「今日一喜一慶,故國名門才女趙姬蒙平原君舉薦,一展諸般才藝,為呂公喬遷之
賀!諸位但說,歌舞樂,先來那般?」
  薛公笑道:「客隨主便,呂公為東,先說了。」
  「今日諸位大賓當先,不韋隨波逐流便了。」
  荊雲笑道:「我等不善此道,還是異人公子說了。」
  「歌為樂首。那便先歌了。」嬴異人淡淡應了一句。
  「好!」毛公拍案,「樂起,公主一歌––」
  驟然之間,樂聲大起,曠遠悠揚,分明便是北秦莽原之風。隨著樂聲,大屏後飄出了柔美
明亮而又高亢激越的歌聲:「
  雁飛山原
  聲聞於天
  北溟之魚
  鯤鎖深淵
  我何負於上邪
  獨望鄉關
  秩秩斯干
  幽幽南山
  如竹如松
  逝者長川
  我何負於上邪
  長困深淵––
  歌聲在一聲迴旋高拔的蒼涼吟哦中戛然而止!舉座默然。嬴異人牙關緊咬,眼中竟是淚光
瑩然。良久,薛公喟然一聲嘆息:「感懷傷情,悲乎!只是少了陽剛之氣,缺了高遠之志,空
有憂傷,只落得困龍之歎也。」毛公理著油水粘連的大鬍鬚道:「嘿嘿,老夫聽來,只是個『
潛龍勿用』,沒個指望。」見嬴異人臉色鐵青,呂不韋呵呵笑道:「歌者可能有獨遊異鄉之滄
桑,見識所限,未必人人獨遊異鄉而無歸心大志。公子以為如何?」嬴異人「啪!」地一拍案
:「呂公所言極是!未必人人如此!」呂不韋悠然一笑:「好,那便往下走了。」
  「樂起––舞––!」毛公的老嗓子已經變得嘶啞了,興頭卻是十足。
  一片絲絃奏出了悠揚輕快的樂曲,頓時使人想到了春日的胡地草原。樂曲稍頓,一個緊身
胡服的壯漢大步出場,在厚厚的地氈上飛身竄躍著捕捉那不斷啾啾鳴叫的飛燕。隨著一聲清越
的鳴叫,心不在焉的嬴異人只覺眼角綠影一閃,一個綠衣女子便飄出大屏從案頭輕盈地飛了過
去!一幅長長的錦帶拂過嬴異人額頭,他竟不由自主地驚歎了一聲:「呀!飛天仙子也!」
  便在這一聲驚歎之中,絲絃之聲大起,綠紗錦帶的女子已經在大紅地氈上飄飄起舞––胡
服壯漢興奮地追逐著不斷飛過眼前的燕子,綠紗燕子則飄忽無定地上下翻飛,與草原獵人盡情
嬉戲。綠紗女子時而飛身掠起,時而靈蛇般貼地遊走,輕盈柔美的綠影閃電般在大廳飄飛。正
在舉座賓客眼花繚亂之際,胡服壯漢一個飛步,終於抓住了飄飄飛翔的綠色錦帶––燕子被獵
人捕獲!但聞一聲短促的鳴叫,正在飛掠大廳的綠紗女子竟神奇地隨著錦帶悠然升空,倏忽倒
退飄落在胡服壯漢高高舉起的一隻手掌,驟然陀螺般飛旋起來,裙裾飄飄錦帶翻飛,整個大廳
都被一片綠色籠罩!
  「采––!」舉座轟然一聲呼喝。
  綠紗女子單足踩在手掌之上,紅著臉拱手旋身一周,輕盈落地,竟是毫無聲息。人們這才
注意到這個女子是何等驚人的佳麗,不禁又是高聲喝得一采!恰恰面東的綠紗女子對著嬴異人
便是粲然一笑。嬴異人心下怦然一動,暗子思量,若此女果是胡楊林談箏之人,幸何如之!心
念一閃不禁拍案高聲道:「歌舞雙絕,仙子佳麗,只不知樂技如何?」
  綠紗女子明眸流波嫣然一笑:「諸般樂器大體通曉,只心下鍾愛秦箏而已。」
  「便請秦箏。」嬴異人心下大動,脫口便是一請。
  綠紗女子一笑:「公子若能和得秦歌,箏趣更濃也。」嬴異人笑道:「你自彈來,若得秦箏
神韻,我自和歌。」女子微微點頭,款款從嬴異人身邊擦過,走到大屏前揭開那幅紅錦,對著
碩大的秦箏肅然一躬,便悠然落座。倏忽停頓,叮咚一聲箏音大起,偌大廳堂便排山倒海般轟
鳴起來。一曲方罷,舉座喝采,獨不見嬴異人和歌。
  綠紗女子柔聲笑道:「公子意趣何在?但請評點。」
  「但得其勢,無得其味也!」嬴異人慨然一嘆,「秦箏者,蒼涼激越之器也。放眼天下,
當真能得秦箏之氣韻者,惟蒙氏父子也,餘皆不足論。邯鄲秦箏,只在夢中矣!」
  「邯鄲豈無秦箏?我來一試!」卓昭奮然一句,起身便對身後的兩名女僕吩咐,「備我秦
箏。」遙遙站在大廳邊門的西門老總事頓時急色,對著卓昭連連搖頭示意。卓昭卻是渾然不解
,只連催侍女備箏。毛公盯住呂不韋便是嘿嘿一笑:「呂公呵,天下事鬼神莫測也。」呂不韋
淡淡一笑,對著侍女一揮手:「備秦箏,愣怔個甚?」回頭對毛公悠然一笑,竟是不再說話。
薛公與荊雲不禁便是大皺眉頭,卻又無可奈何。
  再說卓昭少年心性嬌憨成習,原本是興高采烈地陪不韋大哥共舉家宴慶賀喬遷,理所當然
的以為自己是唯一的女主。漸漸地,她卻覺得今日宴席有異,似乎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秦國公子
。及至綠紗女子趙姬出場,還被毛公稱為「公主」,此等感覺便更是強烈。在卓昭看來,趙姬
才藝過人歌舞絕倫,分明便是個綠樓藝妓,縱是平原君舉薦又能如何?將此等人塞給秦國公子
原是與她無涉,無可無不可,只是大肆鋪排著意撮合,將整個喬遷家宴變成了藝妓獻藝男女唱
和,便覺得呂不韋有些過分,更兼對趙姬的幾分妒忌,心下便大是憤懣。嬴異人冷言貶低趙姬
秦箏,卓昭竟對這個鬱鬱寡歡的秦國公子驟然生出了幾分喜歡。待到嬴異人悵然若失的感嘆「
邯鄲秦箏,只在夢中矣!」卓昭便驟然生出好勝之心––偏讓你見識一番真正名門女子的才藝
!於是,便有了這番奮然請箏之舉。
  嬴異人細心敏感,已經從在座賓主四人的情緒變化中覺察到了其中微妙,雖然還是不清楚
卓昭身份,然慮及自己畢竟是困頓公子,不當傷及大恩公呂不韋與兩位後來之師,便起身一個
長躬:「呂公明鑒:異人原是無心之語,不敢勞動公之未婚夫人,尚請收回成命可也。」呂不
韋看看滿臉通紅的嬴異人,便是一陣哈哈大笑:「公子差矣!卓昭我小妹也,談何未婚夫人?
公子但坐便是。」誰知這一說,卓昭卻是眉頭大皺,氣沖沖笑道:「未婚夫人也罷,義妹也罷
,只我做得主,與他人卻不相干也!」毛公覺得不妙,便逕自打斷道:「嘿嘿,只無論那個身
份,都是女主無差。我等理當消受待客之禮。」薛公拍案接道:「此言極是!邯鄲有秦箏,老
夫也是聞所未聞,不想今日竟如願以嘗也!」
  說話間侍女已經將一具秦箏抬來,安放在呂不韋案前三尺處。卓昭儀態從容,走到箏前凝
重一躬入座,深深一個吐納,屏息心神片刻,兩手一抬,大秦箏便悠然轟鳴起來,低沉宏闊如
萬馬席捲草原,隱隱呼嘯如長風掠過林海,陡的一個高拔,儼然一聲長長的吟哦,箏聲鏗鏘飛
濺,恰似夕陽之下壯士放歌,蒼涼曠遠,悲愴激越,直使人心弦震顫。
  「十弦箏!我的秦箏!」嬴異人驟然大叫一聲,簌簌顫抖著站起了起來。
  箏聲戛然而止,卓昭大是不悅:「足下身為公子,不覺失態麼?」
  嬴異人渾然不覺,跌出座案便大步搶到了箏前,卻又突然站定,反覆端詳壓著一雙玉臂的
秦箏,雙眼直鉤鉤盯住卓昭:「你,你這秦箏,可是十五年前在邯鄲官市所買?」
  「是與不是,卻與你何干?」卓昭頑皮地笑了。
  嬴異人突然撥開卓昭,雙手將箏身立起,右手在箏頭一拍一抽,一片箏板便握在了手中,
渾身顫抖道:「你,你且看也!」卓昭接過箏板端詳,只見六寸餘寬的紅色箏板底面上赫然鑲
著兩行銅字––箏如我心 一世知音 蒙武製贈異人君!
  「噫!」卓昭驚歎一聲又咯咯一笑,「公子若是物主,可知我幾價買得?」
  「兩金三十錢。」嬴異人不假思索。
  「公子既是此道中人,何能將知音信物街市賤賣?」
  「其時困趙八年,惟此一物值得幾錢。」
  「十五年間,公子可曾彈箏?」
  「當初立誓:我箏不回,異人此生不復彈箏!」
  「此箏若回,公子便當復彈?」
  「市易惟信也!此箏理當屬於姑娘,異人斷無非分之想。」
  「不。」卓昭一拱手,「小妹為公子道賀。」
  「姑娘已得秦箏神韻,異人聽之足矣!」
  「箏有靈性,波折得遇舊主,便是命數也。只是,我有一請。」
  「異人甘效馳驅!」
  卓昭咯咯一笑:「誰個要你馳驅?你只彈得一曲,入得我耳,我便還箏。」
  「但憑姑娘點曲。」
  「北阪有桑!」
  驟然之間,嬴異人滿臉紅潮兩眼大放光芒,看得卓昭一眼,便啪啪兩下裝好箏板,退後兩
步對著大箏肅然一躬,入座凝神片刻,顫抖的兩手猛然掃過箏面,只聽轟然一聲,透亮的樂音
便如山泉般灑遍大廳!便在此時,大廳紅影閃過,卓昭已經輕盈起舞,舞步飛旋中響起豪放悲
涼的秦歌:「
  北阪有桑 南山稻粱
  長谷如函 大河蒼蒼
  君子去也 我多彷徨
  關山家園 與子共襄
  蕭蕭雁羽 訴我衷腸
  子兮子兮 道阻且長
  雨雪霏霏 知音何傷
  死生契闊 赤心煌煌––
  明亮的歌喉因秦風的高亢悲愴而滲出了幾分粗放沙啞,明快剛健的胡風舞姿因歌辭的悲涼
而滲出了憂傷柔軟與飄灑,兩相溶合,直是水乳交融,使得卓昭的舞姿與歌喉極為美妙動人,
在燭光照耀下仙子起舞般動人心魄!
  箏聲倏忽止息,嬴異人兩眼含淚,起身走到大廳中央,對著卓昭撲地一拜,尚未開口,便
軟軟地癱倒在了紅地氈上!卓昭正在紅著臉喘息,突兀驚叫一聲,便撲到了呂不韋身上。
  廳中賓主盡皆愕然,一時竟是神色各異!毛公狡黠地嘿嘿一笑,飛快地瞄了呂不韋一眼,
搶步上去攬起嬴異人,粗黑的指甲便已經掐上了人中穴。薛公愣怔地看看呂不韋,無可奈何地
搖搖頭。荊雲沉著臉,只盯住嬴異人不放。呂不韋早已經起身離座,淡淡一笑拍拍卓昭肩膀將
她推開,轉身對兩名侍女一招手:「扶公主下去歇息。昭妹,你也去歇息,不會有事。」見卓
昭嘟噥著去了,呂不韋又對已經站在身後的西門老總事吩咐道:「收拾客寓,準備公子安歇。
」西門老總事低聲道:「要否請老醫家?」呂不韋搖搖頭:「只熱水熱湯便了。」
  嬴異人已經長長呻吟一聲醒了過來,對著呂不韋納頭便拜,卻是一句話不說。呂不韋嘆息
一聲笑著扶住了嬴異人道:「夜冷風寒,公子先行歇息,有話明日再說不遲。」毛公立即接道
:「嘿嘿,你小子好遇合,公主到手也!放心睡大覺去吧。」
  「不!不是,公主––」嬴異人粗重地喘息著。
  「公子先行歇息便了。」呂不韋揮手打斷,「一切事明日再說。」
  「嘿嘿,便是如此,老夫陪這小子。」
  荊雲目光一閃道:「此事何勞先生,我來侍奉公子。」說罷蹲身兩手一伸,便將軟綿綿的
嬴異人平托了起來,跟著一個領道僕人大步出了正廳。
  「呂公呵,」薛公搖頭大是搖頭,「此時收手尚來得及,你便三思了。」
  「鬼話!」毛公嘿嘿一笑,「半坡碌碡能收手?只說如何決斷,呂公捨得否?」
  「難矣哉!」默然良久,呂不韋喟然一嘆,「此事牽涉尚多,非我一人一心能斷,尚須兩
位助力才是。」
  薛公慷慨道:「事無難處,老夫何用?呂公只說便是!」
  「嘿嘿,老哥哥還算出彩。」毛公搖頭晃腦地笑了。
  「少不得借重兩公。走!隨我到書房計議。」
  三人來到山腰書房,呂不韋心事重重地一一說明了此中關節。薛公毛公各出謀劃,三人直
議到滿山霜霧雄雞長鳴,方才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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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霜霧尚未散盡,一輛緇車轔轔駛出倉谷溪,過了邯鄲便直向北去。
  三日之後的夕陽時分,緇車又回到了倉谷溪。風塵僕僕的薛公對迎在谷口的呂不韋低聲道
:「卓公只有一句話:但憑昭兒之心!」呂不韋長吁一聲,吩咐西門老總事置酒為薛公洗塵,
自己便匆匆來到跨院客寓。
  三日之間,毛公始終盯在客寓,與嬴異人形影不離。依著薛公主張,嬴異人情癡意亂,便
當讓他「醉臥」幾日,待諸事妥當再讓他醒來最好。呂不韋卻是另一番主張,以為嬴異人此次
異常與胡楊林初聞秦箏時大不相同,情癡而心未亂,重施「醉臥」之法,其心必生疑竇,預後
便是隱患;加之卓昭與趙姬均在當場,嬴異人「醉臥」不起,對如此兩個女子也不好圓說,尤
其卓昭至情至性,若有口無心地嚷嚷起來反倒生亂。毛公聽罷連連點頭:「嘿嘿,呂公思謀深
遠,我等老兄弟只就事論事而已!呂公之心,理會得,這小子只交給老夫便了。」也是毛公奇
思妙想,一場兒女斡旋竟做得有聲有色不著痕跡––清晨在林間活動筋骨,不意「撞見」踽踽
獨行的異人,主動談及昨日酒宴秦歌,嬴異人精神陡長!毛公便嚷嚷拜師,要嬴異人教他秦歌
。秦歌唱得三五支,山頂便有了遙遙秦箏隨和。嬴異人心神悸動,一時竟突然禁聲!毛公哈哈
大笑,顛顛兒爬上山頂,邀來了兀自操箏的卓昭,要請卓昭彈箏,他與嬴異人輪流和歌。卓昭
大是欣然,只毛公一開口她便笑得打跌岔氣,要嬴異人來操箏。如此兩人輪流操箏,時而相互
校音,加上毛公的滑稽唱法攪和,竟是其樂融融。次日清晨霜霧尚在瀰漫,嬴異人便來敦請毛
公林間學歌,樂得毛公手舞足蹈,直將秦歌唱得怪腔怪調,一曲未了,山頭便傳來了清亮曼妙
的長笑。
  如此三日,毛公將這一對癡情歌手倒是周旋得胡天胡地忘乎所以,卓昭竟是一次也沒有來
找呂不韋粘纏。然則,呂不韋卻是憂心忡忡,眼看這長圖遠謀便要卡在如此一個關節上,竟實
在有些難以決斷。論得雄傑謀劃,一個女子之事委實不當亂心亂志。若是尋常一個女子,呂不
韋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送給嬴異人。但是,卓昭偏偏不是如此可以毫不猶豫送人的女子。且不說
自己確實鍾愛卓昭,便是當著大義高風名動天下的卓原公當面允諾親事這一節,也不當擅自決
斷。更兼卓昭任性嬌憨,呂不韋還當真拿不準,這個小妹對這個漂泊公子能否看得入眼?畢竟
,卓昭不是平民女子,而是那種對等閒王孫公子根本不屑一顧的女子。惟其慮及這一難處,呂
不韋在第一次聽了嬴異人傾訴之後便有了盤算:重金秘密買得一個才貌俱佳的名門女子,隆重
為嬴異人舉辦婚事,以安這顆驟然喚醒情慾的騷動之心。誰知買得了趙姬,備得了縝密的宴席
,卻不曾料到陡然橫生的波瀾!宴席之上,呂不韋雖然勉力保持著主人應有的雍容微笑,內心
卻已經是一聲悲涼的嘆息––人算何如天算也!命當如斯,徒歎奈何?及至薛公勸說「此時收
手尚來得及」,他才悚然警悟,決意妥善處置這件難堪棘手的兒女之事,決意不讓它毀了半道
大謀!慮及自己面對卓原老人難以啟齒,才請薛公擔當了這個微妙的說客。薛公往返天卓莊的
三日,呂不韋直是如坐針氈。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若是卓原堅執不贊同此事,便只有與
嬴異人攤開了說,一力勸他接受趙姬;若嬴異人堅執不接受趙姬,甚或癡情發瘋,他便就此出
世隱居,絕不重回商旅!如今,卓原老人竟是如此的曠達,剩下的唯一難關,便是自己直接面
對卓昭了。
  一想到那雙蕩漾著濃濃情意的眼睛,呂不韋心中便是一陣莫名酸楚。
  「嘿嘿,來得正好也!」毛公站在客寓門外的山道上,竹杖向山坡一指,便拉著呂不韋進
了茂密的胡楊林。不待呂不韋開口,毛公便是一陣低聲咕噥,說罷竟是哈哈大笑。
  「老哥哥把得準?」
  「嘿嘿,十拿九穩也!」
  「直說便是?」
  「直說便是!」
  呂不韋長吁一聲,良久默然,對著毛公深深一躬,便轉身去了。
  掌燈時分,神采飛揚的卓昭一團火焰般飄進了書房:「不韋大哥,我來也!」
  明亮的銅人燈下,呂不韋正在緩慢地往一支竹簡上寫著什麼,低頭答應了一聲,抬手將竹
簡擺好,這才回身笑道:「昭妹來了,入座說話。」「偏不坐!」卓昭粲然一笑,過來便從案
同拿起了幾支擺放整齊的竹簡,「又不是書吏,整日刻寫個甚?我看看。」便轉悠著念了起來
,「天生人而使有貪,貪有欲,欲有情,情有節。聖人修節,以止欲,故不過行其情也––喲
!老夫子一般,還論說情慾耶!」
  「情慾不當論麼?」呂不韋淡淡一笑。
  「只是拘泥過分,似孔似孟,沒個揮灑!」
  「人皆有根,既不能斬斷,亦無法逾越,只聽之任之了。」
  「不韋大哥,」卓昭微微皺起了眉頭一聲嘆息,「我不明白,為何越是走近你就越是生疏
?我所歆慕的你,原本不是這般樣子。」
  「你所歆慕者,只是你心中的幻象而已。」
  「不韋大哥!」卓昭一聲嬌嗔,猛然撲到了呂不韋懷中,赤裸的雙臂緊緊纏住了他的脖頸
熱切地擁吻著。呂不韋彷彿一尊石雕,既不躲避也無回應,一任卓昭熱切地摟抱擁吻。漸漸地
,卓昭鬆開雙手,看看淡漠的呂不韋,猛然站起來摀住臉龐哭了。
  「昭妹,你我都不要騙自己了。」呂不韋一聲嘆息又淡淡一笑,「最初的朦朧已經過去,
一道虛幻的彩虹而已。相處有期,你覺我迂闊執一,用情淡泊。我覺你任情任性,不堪其累,
使我分心過甚。憑心而論,你我都覺對方美中不足,偏偏彼此又都無法改變。我之用情淡漠,
不足以使你快慰心懷。你之任性熾熱,使我不能專心謀事。誠然,若是沒有意外,此等缺憾也
許不難彌補。然則,今日卻實實在在地出現了如此一個癡情者。他將愛看做第一生命,不惜捨
棄未來的君王大位,而只以與所愛之人相知終生為人生志趣。胡楊林一曲秦箏,撥動了他的心
弦,旬日間夜夜和歌,在他心中紮下了愛的根基。人之為情慾生欲死,不韋縱然難為,孰能無
動於衷?」見卓昭只靜靜地看著他不做聲,呂不韋也從案前站了起來,聲音竟有些沙啞顫抖,
「昭妹靈慧,既有了一個與你相類之人,情愫一般地熱烈,志趣一般地相投,知音知心,莫之
為甚!你我有何必要再拘泥一句承諾之言,來維持這種無望改變的缺憾?而他之於你,且不說
高貴血統遠大前程,更為緊要者,他以愛你為生命之根本,沒有你,他的生命就會萎縮,就會
死亡!坦誠地說,此等愛心,呂不韋永遠也難以做到。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做你的兄長,然不
敢做,也不能做為你獻出全部生命的情人與夫君!」長長地喘息一聲,呂不韋如釋重負。
  「那個人是誰?」卓昭的目光如五彩流雲般不斷變幻著。
  「秦國公子,嬴異人。」
  「明白也!」卓昭臉龐溢滿了罕見的揶揄笑容,「我是你送給他的禮物。他活得有激情,
你的權力之路便更為通達。是麼?」
  「禮物?」呂不韋冷冷一笑,「將天下豪俠巨商卓原公的孫女兒做禮物送人,呂不韋有此
資格麼?恕我直言,假如嬴異人不是如此熾烈,昭妹也不為嬴異人之熾烈而動心,不韋豈敢有
負天地良心也!」
  「我?為之動心?」卓昭咯咯笑了。
  「昭妹忘了,不韋是商人,心中有衡器。」呂不韋不無詼諧。
  「也是。他有勁道!」卓昭又是咯咯一笑:「可你,不以為自己懦弱麼?」
  「時也命也!」呂不韋喟然一嘆,「不韋無事不成,唯敗於一個情字。至少,情字當前,
呂不韋從來不是英雄。」
  「這便是『聖人修節以止欲,故不過行其情也』?」
  「––」
  「你,不覺心中很冷麼?」
  「冷與不冷,因人而已也。」呂不韋搖頭笑了,「人生一世,幾無失敗之婚配,多有失敗
之功業。」
  「說得好!」卓昭冷冷一瞥,「我回過爺爺再答覆大人。」
  「薛公專程回了天卓莊。大父有言:但憑昭兒之心。」
  「––」卓昭背著身一聲哽咽,風也似地去了。
  呂不韋面色蒼白,幾乎便要跌倒,勉力扶住身邊的劍架閉目凝神,總算沒有眩暈過去,良
久睜開眼睛,卻見毛公正搖晃著雪白的頭顱打量著他嘿嘿笑個不停。呂不韋粗重地喘息一聲道
:「老哥哥,你笑得出來?」毛公扶著呂不韋進入座案,又斟了一盞涼茶放在案頭,這才大盤
腿坐在對面笑道:「兄弟正心撥亂,老哥哥高興也!」呂不韋木然搖頭嘆息:「撥亂正心?難矣
哉!」毛公陡地拍案厲聲一喝:「呂不韋!你要翻悔!」呂不韋突然吃驚,使勁搖搖頭方覺清
醒:「老哥哥,我要翻悔麼?」毛公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呂不韋:「嘿嘿,老夫只一句話:下筆勿
改,愈描愈黑。你自斟酌,老夫去也!」起身竹杖一點便走。
  「老哥哥留步也!」呂不韋扯住毛公,「你看,我好了。」
  「嘿嘿,好了?你只說,目下要緊處何在?」
  「異人卓昭成婚。」
  「然也!夜長夢多,愈快愈好。」
  呂不韋思忖道:「老哥哥言之在理,只是此間關涉甚多,尚須周詳謀劃。」
  「嘿嘿,老夫曉得。」毛公一頓竹杖,「你之所謂關涉,首在卓昭與趙姬之間如何衡平?
其次便在如何向老卓原交代此事?也就是說,如何顧全卓氏體面?對也不對?」
  「不是體面,是舉族安危也!」呂不韋壓低了聲音,「老哥哥便想,秦趙血海深仇,趙國
若知卓氏有女駕於秦國公子王孫,豈能善罷甘休?」
  「嘿嘿,老夫早有妙策,保你各方安穩也。」
  「來!入座細說。」
  「嘿嘿,書房漏風處多,還是到山頭上去。」毛公篤的一跺竹杖,便拉著呂不韋出了書房
上了後山。風清月冷,山林寂然,兩人喁喁細語直說到四更起霧方散。
  次日清晨,一騎快馬飛出倉谷溪直奔邯鄲。當晚,便有信陵君總管帶門客名士三十,平原
君總管毛遂帶門客名士三十,兩路車馬到倉谷溪祝賀喬遷。是夜倉谷溪長夜大宴,席間呂不韋
請出義妹才女趙姬獻歌舞樂以助興,一時驚動四座名士,盛讚趙姬為「歌舞樂三絕,才情天下
無雙」!秦國公子嬴異人當場虔誠求婚,當眾慷慨立誓:「但妻趙女,世做趙人!若得負約,
短壽夭亡!」感奮之下,呂不韋慨然應允,許諾一月之內當即為兩人成婚。舉座名士門客交口
讚歎,眾口一詞地恭賀嬴異人與趙姬白頭偕老。三日之後,嬴異人在薛公陪同下與兩路名士門
客高車駿馬浩浩蕩蕩地回了邯鄲。呂不韋一直送出谷口十里,方纔還莊。
  旬日之間,秦國質公子立志娶趙女的消息便傳揚開來,才女趙姬的名聲大做,一時竟成為
邯鄲佳話。客居趙國的名士也都紛紛到嬴異人府拜訪祝賀,信陵君與平原君也送來了豐厚的賀
禮。嬴異人神采煥發日日迎送不迭,竟忙得不亦樂乎。諸般消息傳到倉谷溪,毛公樂得手舞足
蹈連呼天意,便直催呂不韋早日了事。呂不韋原想立春時節再辦理此事,毛公卻是連連搖頭:
「立春開新篇。此事是個結筆,不能過冬也!」
  終於,呂不韋將送親之日定在了大寒。
  清晨起來,明亮冰冷的陽光灑滿了山谷,胡楊林漫山遍野的金紅,重重庭院一片蒼涼。呂
不韋從山腰書房出來,站在高高的石階上向跨院注目凝望,數十年一團春風的臉龐驟然蒼老了
,深深的皺紋粗重地刻在兩鬢與腮邊,平添了幾分滄桑冷峻。
  西門老總事匆匆來了:「先生,迎親車馬已經到了谷口。」
  「知會毛公,請車馬稍待,我去請趙姬姑娘。」呂不韋低聲吩咐一句,便下山向卓昭的跨
院客寓走來。
  客寓坐落在書房西南一個極為避風的小山坳裡,面對山泉溪流,四面胡楊環繞,空谷幽幽
,溫暖如春,原是極好的待客之所。自那日書房一談,卓昭便逕自住進了客寓,一次也沒有出
來,更沒有見過呂不韋。所有需要卓昭知道的事情,都是毛公進客寓去說。而毛公每次回報,
都說卓昭姑娘深明大義通達曉事,盡可放心。呂不韋卻是心下忐忑,幾次想與卓昭再敘一次,
都被毛公勸了回去。依著毛公主張,呂不韋今日也無須出面,只聽他安排便是。然則,西門老
總事一聲稟報,呂不韋卻再也忍不住了––無論如何,他都要親自送走卓昭!
  「啪,啪,啪。」輕輕的叩門聲在清幽的山谷分外清晰。
  庭院寂寂,厚重的鐵釘木門輕輕滑開,兩名侍女抬著一張香案出來,又兩名侍女抬著那具
秦箏出來,在門廳擺置停當,便肅然無聲地釘在門廊不動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呂不韋心頭
不禁便是猛地一顫––卓昭走來了,一身白色長裙,一件大紅斗篷,秀髮高挽,緩步悠悠,仙
子般美麗,雪山般冰冷!她走到已經擺好的香案前,從侍女手中接過已經點燃的兩支大香,向
北方深深一躬撲地跪倒:「爺爺,父親,孩兒今日告別了。」呂不韋一陣心悸腿軟,幾乎便要
隨之拜倒,可他緊緊咬住牙關,終於挺住了身子。
  「心別之日,為君一歌。」卓昭起身,對著呂不韋深深一躬,返身走到秦箏案前,神色平
淡端莊地入座。倏忽之間,秦箏叮咚而起,山原共鳴,空曠悠遠:「
  野有蔓草 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 與子偕樂
  子惠思我 褰裳涉水
  自不思我 豈無他君
  惟子之故 使我不能息兮
  惟子之故 使我不能餐兮
  欲將子還兮 子不我思
  子不我思兮 生而不能知––
  隨著冰冷的歌聲,呂不韋心底翻江倒海一般,眼前飛掠著卓昭與他相識之後的種種景象,
終是一聲悶哼,沉重地倒在了門廳冰冷的青石條上。卓昭卻沒有絲毫的驚訝,緩緩起身逕自搖
搖去了。待毛公聞訊趕來,呂不韋正被一個紅裙女子摟在懷中餵熱湯,不禁大是驚訝:「趙姬
,你如何能出來?回去!」
  「我是卓昭,卻與趙姬何干?」紅裙女子揶揄地笑了。
  「嘿嘿,倒是奇也!你不恨他?」
  「我愛他!甘願做牛做馬。」紅裙女子抱起呂不韋大步走了。
  「天意也!」毛公一頓竹杖,不禁便是一陣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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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4:3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子楚還國

【第一節】
  春三月,蔡澤從蜀中回到咸陽,原本昂奮的心緒卻倏忽沉了下去。
  還都當晚,蔡澤下車伊使便將路途中趕出來的秘密簡札派主書連夜送往王宮。在這札用了
二百多支竹簡的奏疏中,蔡澤據實稟報了巴蜀兩郡在李冰治理下的長足變化,振奮人心者只在
二十四字「水患平息,水利大興,蜀中富庶,幾為天府,百姓殷實,堪為根基!」僅僅如此一
個喜訊,蔡澤也不會急於上書,要害處在於這札奏疏稟報了一個急待定奪的大事––楚國正在
密謀奪取彝陵,進而溯江西上奪取巴蜀,李冰堅請以留駐蜀中的一萬秦軍為根基,擴充郡兵五
萬,獨當一面抵抗楚國,以免秦軍主力鞭長莫及而使富庶糧倉落入敵手!秦國法度:大軍直屬
國府,郡縣不成軍。李冰要建立郡兵,且是只能駐紮巴郡江防要塞而對中原大局無甚助力的水
軍,蔡澤如何做得主張?然則為秦國大局計,李冰的主張確實是確保巴蜀的良謀遠圖,作為封
君丞相,蔡澤實在沒有不予支持的理由。思忖再三,蔡澤終於在臨行宴席上慨然拍案:「郡守
不避忌諱,蔡澤焉能知難而退乎!老夫附議你謀,並上書秦王定奪也!」李冰不禁悚然動容,
對著蔡澤便是長長一躬:「綱成君敢當越法之議,巴蜀之福也,大秦之福也!」若非如此,自
來酷愛遊歷的蔡擇也不會擠著沿途造飯與紮營夜宿的零碎時光擠出這札奏疏,畢竟,這一謀劃
的干係太重大了,若得實施,對秦國法度的影響也是極為深遠的。依著秦國處置政務的快捷傳
統,以及老秦王對巴蜀兩郡的殷殷關切,蔡澤以為必得夤夜宣他入宮,稟報詳情商討對策。想
不到的是,蔡澤沐浴更衣用餐完畢沒有回音,冠帶在書房守到五更,還是沒有回音。直到次日
清晨,依蔡澤吩咐守在長史房等待王命的主書方才披著一身霜花匆匆回府。
  「王命如何?」蔡澤霍然起身。
  「長史昨夜進王書房,便沒有出來。直到清晨內侍方才傳話,叫不要等了。」
  「沒有別話?」
  「沒有。」
  月餘鞍馬勞頓,蔡澤原已累得腰膝酸軟頭暈目眩,聞得此言,一個哈欠還沒打完,便倒撞
臥在了長大的書案上,滿案堆成小山一般的竹簡便嘩啦啦壓在了身上。趕主書搶步過來,蔡澤
已經呼呼扯起了粗重的鼾聲。
  紅日臨窗,蔡澤終於醒了過來,睜開惺忪老眼的第一句話便是:「幾多時光了?」榻邊侍
女答道:「兩日兩夜,天方早晨。」話未落點,蔡澤便光腳赤身衝出榻帳大嚷:「一群廢物!王
命宣召也不叫醒老夫!」侍女忙不迭用一件絲綿大袍裹住他道:「大人莫急,王命宣召,我等
豈敢隱瞞?」蔡澤猛然雙眼圓睜:「你說,沒有王命?」「沒有。」侍女認真地搖搖頭。「豈
有此理!老夫不信!」蔡澤一把甩開侍女,「叫主書!叫家老!誰個糊弄老夫,便剝了他皮!」
  片刻之間,主書與家老風一般趕到。一番對答,蔡澤眼前頓時一團模糊,分不清是眼屎糊
還是雲霧遮,「噫!」的一聲便是手舞足蹈:「天黑了!快!天狗食日!擊鼓鳴鐘,驅趕天狗
––你等,為何不動?」大廳驟然屏息,僕從書吏們目瞪口呆!
  「主東!」從燕國跟隨蔡澤入秦的家老驚叫一聲撲上來抱起了蔡澤放進榻帳,轉身哭聲大
喝,「快!請太醫!」大約頓飯辰光,太醫令親自帶著一名長於眼疾的老太醫趕到了。一番望
聞問切,老太醫道:「急火攻心,雲翳障目,而致短時失明,服藥後靜心歇息幾日自會好轉。
只是日後目力有損,綱成君須得著意調養才是。」蔡澤長吁一聲老淚縱橫,卻是一句話也說不
出來。
  暮色時分,家老小心翼翼來報:「老太子嬴柱前來探視,主東眼藥未除,老朽想回了他,
不知可否?」蔡澤嘟噥一句糊塗,掀掉蒙在眼睛上的藥布便翻身下榻搖到了前廳。
  「綱成君!」嬴柱正在廳中轉悠,一見蔡澤鬚髮散亂衣褲單薄兩手兀自摸索著走來,不禁
驚叫一聲大步過來扶住蔡澤,正要將自己的狐皮長袍裹住蔡澤,卻見一個侍女抱著皮裘竹杖匆
匆跑來,便扶著蔡澤在便榻上坐好。待侍女侍奉蔡澤穿好衣裳,另一名侍女也將燎爐燒旺茶水
煮好,嬴柱這才在蔡澤身邊落座,未曾開言便是一聲長嘆。
  「安國君嘆息何來?」蔡澤冷冰冰一問。
  「開目不能見日,不亦悲乎!」
  「安國君說得是老夫?」
  「綱成君目盲猶可,嬴柱心盲,何醫也!」
  「太子兼領丞相府,身居中樞,何來心盲?」
  「陀螺受鞭,茫然飛旋,身不由己,心豈有明?」
  蔡澤竹杖啪的一跺,卻突然壓低了聲音:「安國君也見不到老王?」
  「一言難盡也!」嬴柱緊緊擰著眉頭,肥白的臉膛被燎爐炭火映得通紅,「綱成君上書之
夜,我即被急召進宮。父王半臥在榻,讓長史交給我一卷書簡。我方讀罷,深感事態緊急,便
當即建言:事關大秦法度,當先與綱成君等一班大臣商議,再交開春大典朝會決之。誰知父王
一句話也不說,揮揮手便讓我去了。去便去,誰料我尚未出得宮門,老內侍又追來請我回宮,
在王書房外等候。一直等到次日天光大亮,老內侍又出來說要我回去候召。回府三日,刻刻在
心不敢安枕,卻甚個音信也沒等來。綱成君但說,如此大事,我這個封君太子兼領丞相府卻是
如在五里霧中,連來看望綱成君也擔著個心事,只怕突兀有召。領政若此,豈非是個木陀螺也
!」
  聽得仔細,蔡澤心中一塊石頭頓時落地。他原本所慮者,只恐老秦王繞過自己,與太子及
秦國元老斷決了此事。果真如此,那便是末日到了。自己孤身入秦,以經濟之才出掌丞相,卻
偏逢老秦王暮政之期,國事多撲朔迷離。秦中腹地的水利富民工程屢屢因政事干擾而不能破土
上馬,自己的經濟才幹非但無以酣暢淋漓地揮灑,還要在自己的短場––權力斡旋中奮力周旋
。多年無功,落得個庸常丞相之名,竟被嬴柱這個老太子給「兼領」了去!虛封君爵高位而脫
了丞相府實權,在當國大臣便是實實在在的危機!當此之時,蔡澤為了挽回頹勢,才有了出使
巴蜀附議李冰的慨然之舉。蔡澤的謀劃是:老秦王若與自己商議採納此策,自己便有了固土安
邦之功,能在老新交替之際站穩腳跟;若老秦王不納此策,便是自己退隱之時;若老秦王繞過
自己與嬴秦元老決斷,則無論納與不納,都是自己的仕途末日。惟其如此,三日未聞秦王宣召
,蔡擇才急得一時失明!如今聽嬴柱一說,蔡澤如何能不如釋重負?
  「陀螺之身,終歸有期,何憂之有也?」心下一鬆,蔡澤頓時活泛過來。
  「我縱無憂,李冰何待?莫非要等到巴蜀丟失之日,我等才說話!」
  「太子之意,促成秦王決斷?」
  「正是!」嬴柱拍案而起,「君若畏難,我自擔承!」
  蔡澤呵呵一笑:「你先說個請見由頭。否則,不能入宮也是枉然。」
  「楚國謀蜀!莫非還有比此事更大的由頭?」嬴柱滿面張紅。
  「安國君少安毋躁。」蔡澤一點竹杖站了起來,「老王暮政,今非昔比也。一則,老王已
知此事,無斷未必無思,思慮未定,我等以此事求見,便是自討無趣。二則,老王之心,不在
此處,只怕見了也是心不在焉。」
  「奇也!」嬴柱揶揄地笑了,「王心不在邦國安危,卻在何處?」
  「暮政之君,大非常人也。安國君當真不知麼?」
  「依你之見,還是立嫡?」
  「悠悠萬事,惟此為大。」蔡澤悠然一笑。
  「如此說來,巴蜀之事便擱著了?」
  「非也。」蔡澤詭秘地一笑,壓低聲音咕噥了一陣。
  「也好。」嬴柱苦澀的笑笑,「成與不成,聽天由命也。」
  蔡澤見嬴柱贊同,大是快慰,立即召來主書一陣叮囑,主書便欣然去了。嬴柱卻是半信半
疑,怏怏然便要告辭回府。蔡澤來神,堅執要與嬴柱對弈一局立等消息。嬴柱笑道:「等便等
,綱成君眼疾未癒,對弈免了也罷。」蔡澤卻是跺著竹杖連聲吩咐擺棋。片刻間棋具擺好,蔡
澤指點使女道:「老夫出令,你只擺子便是。」嬴柱驚訝笑道:「綱成君能下蒙目棋?」蔡澤呵
呵一笑:「你只贏得一半子,便算高手也。」嬴柱大感新奇,當即落座投子:「左四四!」蔡澤
悠然一點竹杖:「右三三。」兩人便興致勃勃地廝殺了起來。落子方逾百手,主書便匆匆入廳
:「稟報綱成君:密件呈進片刻,長史便出來宣詔,『著綱成君蔡澤並太子嬴柱,當即入宮。
』」嬴柱又驚又喜,一推棋匣霍然起身拱手:「綱成君料事如神,嬴柱佩服!」蔡澤搖搖手詭
秘一笑:「應對之事,卻在安國君也。」嬴柱慨然道:「在其位,言其事,何消說得!」說話間
使女已經將蔡澤冠帶整齊,兩人便出廳登車向王宮而來。
  自從秦昭王風癱不能移駕,咸陽宮便是戒備森嚴。緇車一進北向的正陽大道便得緩轡走馬
,短短兩里便有三處查驗照身令箭的「街關」。嬴柱不勝其煩,幾次想發作都被蔡澤連扯衣襟
制止了。到得王宮正門百步,緇車便被衛士攔住,說只能在宮門停車步行入宮。嬴柱終於按捺
不住,一步跨出車門便是厲聲呵斥:「豈有此理!大秦王宮幾曾有過宮門外停車?本太子緊急
國務,偏要驅車入宮,誰敢阻攔!」一名帶劍將軍大步趕過來一拱手:「我等方奉將令:三更
後禁止車馬入宮。敢請太子無得越法。」嬴柱又要發作,蔡澤搖著鴨步過來一扯嬴柱笑道:「
春夜和風,漫步正好也,走!」不由分說拉著嬴柱便走。進得宮門,只見偌大車馬場空空蕩蕩
風掃落葉如幽幽空谷一般,嬴柱不禁感慨:「自先祖孝公遷都咸陽,這宮城從來都是車馬晝夜
不斷。曾幾何時,竟是這般淒涼矣!」蔡澤低聲道:「太子若想成得正事,便請禁聲!」嬴柱
長長一嘆,再不說話,只默默跟著蔡澤搖上了高高的白玉階。
  大殿廊下正有一名老內侍等候,領著兩人一陣曲曲折折穿廊過廳便到了王書房門外。老內
侍一聲輕輕咳嗽,書房大門無聲滑開,老長史桓礫輕步出來一招手,便領著兩人進了長長的甬
道。蔡澤清楚地記得,這甬道原本是兩端通風中間沒有任何遮攔的,如今非但兩端封死,連甬
道中間大牆也嵌入了三道暗廳,每廳都站著四名便裝劍士。甬道盡頭的門外,也站著四個年輕
力壯目光炯炯的內侍。
  「我王精神如何?」蔡澤在長史桓礫的耳邊低聲問了一句。
  老桓礫卻彷彿沒聽見一般,推開書房大門便走了進去。又過了兩道木屏隔門,來到寬敞溫
暖的大廳,老桓礫一躬身高聲道:「啟稟我王:綱成君、安國君奉詔覲見!」正面帷帳後一聲
蒼老的咳嗽,桓礫便回過身來道:「綱成君、安國君,這廂入座。」
  兩張座案擺在白色大帳前三步處。待兩人落座,一名老內侍上前輕輕拉開了落地大帳,便
只剩一道薄如蟬翼的紗帳垂在三步之外。紗帳內長大的臥榻隱隱可見,一顆碩大的白頭靠在大
枕上竟沒有任何聲息;臥榻前緊靠著一張與榻等高的大書案,書案兩頭整齊地碼著兩摞簡冊,
中間卻是一口破舊的籐箱與幾卷同樣破舊的竹簡。
  驀然之間,紗帳內有了蒼老斷續的話音,卻實在模糊得難以聽清。便在兩人困惑之際,跪
在榻前的一個中年內侍突然高聲道:「王曰:蔡澤答話,《質趙大事錄》從何路徑入秦?」
  「臣啟我王,」蔡澤眼角一瞄,見老長史桓礫已經在案前開始錄寫,便知秦昭王雖是語艱
耳背,心下卻明白不亂,僅是這頭一問便直指要害,當下提著心神拱手高聲道,「此簡札乃呂
不韋密使送來,老臣惟遵王命,居間通連而已。」
  「王曰:綱成君之見,此簡真也偽也?」
  「臣啟我王:此大事錄很難作偽。根據有三:其一,行人署探事司已經秘密與公子異人之
隨行老內侍、老侍女連通,查明公子異人質趙數年,每晚必記事而後就寢;其二,呂不韋乃山
東商旅極有口碑的義商,扶助公子,代為傳遞,沿途沒有差錯;其三,近年來公子交遊邯鄲士
林,才名鵲起,臣亦時有所聞。以常理推測,其才力當能勝任。」
  帳中默然片刻,又是一陣沙啞模糊的聲音,跪伏榻邊的內侍回身高聲道:「王曰:嬴柱說
話,此子才具如何?」
  「啟稟父王,」嬴柱憋著氣咳嗽了一聲,小心翼翼道,「異人赴趙之時尚未加冠,而今已
過而立之年,期間變化,兒臣難料。若說少時才情,蒙武將軍與異人同窗數年,或可有說。兒
臣實不敢妄斷定評。」
  又是一陣默然,帳中內侍突然回身:「王曰:異人籀文,師從何人?」
  「籀文?」嬴柱驀然一驚,「王孫之師,皆出太子傅屬員,無人教得上古籀文。」
  「臣啟我王,」蔡澤突兀插話,「呂不韋少學博雜,識得籀文,或可為師。」
  帳中一聲蒼老的喟嘆,接著便是一陣沙啞模糊的咕噥,內侍高聲道:「王曰:綱成君蔡澤
,立即著行人署使趙,試探異人回秦是否可行?安國君嬴柱,太子府立嫡事緩行,待王命定奪
。可也。」
  一聞「可也」二字,蔡澤便是起身一躬,臣告辭三字尚未出口,便聽嬴柱高叫一聲:「父
王且慢,兒臣有言。」帳中一陣沉寂,蒼老的聲音突然崩出一個清晰的字音:「說。」嬴柱霍
然離案湊到榻前一躬:「父王明察:楚國圖謀巴蜀,李冰急請成軍。事關邦國安危,大秦法度
,尚請父王立斷!」
  又是一陣默然一陣咕噥,帳中內侍高聲道:「爾等既知法度,便知當去何處。可也。」
  嬴柱肥白的大臉驟然通紅,正要據理力陳,老桓礫過來一拱手低聲道:「安國君少安毋躁
,君上一夜只歇息得一個多時辰,已經四更天了。」蔡澤過來一扯嬴柱衣襟,躬身一聲臣等告
退,便出了書房。走到門廳外,嬴柱終是按捺不住:「綱成君何其無膽,忘記你我進宮初衷麼
?」蔡澤也不說話只拉著嬴柱出了宮門登車,方才低聲道:「上將軍府,此時去得麼?」
  「對呀!我如何忘了老蒙驁!」嬴柱恍然一拍車幫。
  「笑?那張老黑臉可不好看。」
  「不打緊!我與老將軍通家之交。走!」嬴柱一跺車底廂板,緇車便轔轔上了正陽大道向
南而去。
  更深人靜,沿途官邸都是燈熄門閉,惟獨大道盡頭的上將軍府卻是風燈明亮中門洞開車馬
絡繹不絕。嬴柱略一思忖,吩咐馭手將車駛到偏門報號。這偏門是僕役運物的進出之道,屬府
中家老節制,不是軍士護衛。廊下守門老僕一聽馭手報號,立即打開了車道大門,緇車便從偏
院長驅直入。到得第三進停車,嬴柱便領著蔡澤穿過內門來到正院。這正院第三進是蒙驁的書
房與客廳,依嬴柱思謀,夜深人靜之時縱然有事,蒙驁也必然會在書房處置。不料第三進庭院
卻是冷冷清清,書房雖然亮著燈光,卻只有一個文吏在靜悄悄埋頭書案,與府門情形竟截然兩
樣。
  「走,去前院。」嬴柱拉著蔡澤便走。
  到得前院,嬴柱大是驚訝!第二進滿院燈火,環列東南西三面的十六個屬署門門大開,各
色軍吏匆匆進出,縱是毫無喧嘩,也分明瀰漫出一種緊張氣息。北面的兵符堂大門虛掩,廊下
四名甲士肅然佇立,激昂話音隱隱傳出,分明是在舉行將軍會議。嬴柱低聲道:「走,去兵符
堂。」蔡澤卻搖搖頭:「將軍會議必是重大軍務,且勿唐突,還是到書房等候最好。」嬴柱思
忖點頭,說聲也好,對中軍署文吏叮囑兩句,便與蔡澤回到了第三進。
  「多勞久候,老夫失禮也。」大約半個時辰,蒙驁終於進了書房。
  「老將軍為國操勞,不勝欽佩!」蔡澤連忙起身肅然一禮。
  蒙驁疲憊地笑笑,一擺手坐進了兩人對面的大案,啜了一口滾燙的茶汁笑道:「兩君夤夜
前來,必有要務,但說便是。」
  「巴蜀成軍事,可是老將軍處置?」嬴柱突兀便是一問。
  「兩君可是奉王命前來?」白鬚白髮襯著溝壑縱橫的黑臉,蒙驁沒有一絲笑意。
  「老將軍,原是這般事體。」蔡澤笑著一拱手,「巴蜀成軍,原是老夫與李冰聯袂上書所
請。多日不見君上會議,我等心下不安。今日老夫與安國君同時奉詔入宮,末了言及此事,王
曰:爾等既知法度,遍知當去何處。是以前來相詢。老將軍若以為王命未曾明告知會他人,我
等便當告退也。」
  嬴柱拍案笑道:「如何不明?分明便是要我等討教老將軍麼!」
  「既是此事,兩君便坐了說話。」老蒙驁粗重地喘息一聲,接過書吏遞過來的滾燙面巾在
臉上大搓片刻,紅臉膛冒著熱氣道,「楚軍異動,漢水我軍斥候早已報來。老夫當即請命,親
率五萬大軍南下彝陵佈防。上書旬日,君上卻無消息。三日之前,老夫奉詔入宮,方知綱成君
與李冰上書。君上徵詢老夫,老夫以為:此謀不失救急良策,然卻牽涉秦軍統屬法度,不敢輕
言可否。君上思慮良久,只說了一句『策不亂法,軍不二屬!』便要老夫回府謀劃,既要不亂
國法,又要化解巴蜀之危。老夫思慮晝夜,卻是難也。」
  嬴柱不禁大急:「如此說來,老將軍尚無對策?」
  「若無對策,君上豈能將兩位支到這裡?」蒙驁淡淡一笑,「老夫召來在咸陽的幾員老將
商議,也無良策,便馳馬藍田大營聚集眾將謀劃。不意,一個年輕千夫長竟提出了對策:國軍
郡養,長駐巴蜀。只這八個字,一經拆解,將軍們便是齊聲喝采!」
  「好!」蔡澤欣然拍案,「這便是說,由上將軍府派出大將率一班軍吏入巴蜀,徵召巴蜀
精壯建成水陸兩軍;所成之軍仍是國府大軍,由上將軍府統一節制;所不同者,巴蜀兩郡提供
糧餉軍資,該軍亦長期駐守巴蜀。」
  「然也!」老蒙驁笑道,「據實而論,巴蜀原該有一支大軍駐守。當年巴蜀窮困,人口稀
少。司馬錯奪取巴蜀,只留下了一萬軍馬駐守蜀中,其軍資糧餉全部由國府供給。一支馬隊由
秦中經大散關進入巴蜀,三月才能到達,要養一支大軍也是力有不逮。而今李冰治水成功,蜀
中大富。彝陵要塞也在我手多年,江水西上之航道也大有改觀,經商於入漢水江水,再溯江西
上,半月便可抵達。當此之時,無論是巴蜀提供糧餉軍資,還是國府節制駐蜀大軍,都可輕易
實施。時勢變化,建成大軍確保巴蜀糧倉,此其時也!」
  蔡澤不禁讚歎:「此策高明也!果然是『策不亂法,軍不二屬』!」
  嬴柱聽得心下鬆泛,饒有興致問:「老將軍,那千夫長甚個名字?教人想起白起!」
  「呵呵,不錯。」老蒙驁一點頭,「此人叫王翦,二十六歲。」
  「代有雄傑,秦軍大運也!」蔡澤慨然拍案。
  「綱成君好辭!」嬴柱大笑一陣,看看眼圈發青白頭點睡的老蒙驁,便起身一拱手道,「
正事已了,我等告辭。」蒙驁恍然抬頭,起身離案方一拱手,卻一個搖晃轟然跌倒在了案邊!
兩人大驚,搶步來扶,卻聽沉重的鼾聲已經打雷般響起,亮晶晶的涎水已經滾灑在了蒙驁的白
鬚上。嬴柱一把拉住疾步趕來的中軍司馬問:「老將軍今日沒得歇息麼?」中軍司馬低聲道:「
五日六夜沒睡了。」說罷便與書房軍吏一起將蒙驁抬上了屏後的軍榻。
  蔡澤嬴柱愣怔片刻,匆匆去出得府門,卻已是曙光初顯。方要登車,蔡澤拉住嬴柱低聲道
:「今日之事,足證君上不會延誤國事。老夫之見,安國君還得收心回來,著力安頓好立嫡大
事。」嬴柱嘆息一聲道:「非嬴柱不著力,無處著力也!」蔡澤頗顯神秘地一笑:「綱成君但養
精蓄銳,不日便有分曉。」說罷一拱手便登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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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嬴柱一覺醒來,卻見華陽夫人正坐在榻前,便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道:「春睡無邊,佳人
候榻,快哉快哉!」華陽夫人撫摩著嬴柱散亂的長髮咯咯嬌笑道:「老貓一般睡,三日三夜了
,曉得無?該起來曬曬了,日頭正好也!」惺忪雙眼前朦朧著倒掛下來的明眸皓齒,鼻翼瀰漫
著撩人的溫熱肉香,嬴柱一雙手猛然探進了雪白豐腴的胸脯,抓住一對大奶子便是用力一扯。
「疼也!」華陽夫人一聲嬌笑驚叫,柔軟的身子靈蛇一般翻轉過來,裙帶驀然散開明艷的肉體
便赤裸裸壓在了嬴柱身上。嬴柱啪啪兩掌打上玉山一般的肉臀,兩手一扯光鮮勁韌的大腿,女
人嚶嚀伏身,迎著長驅向上的男根便大喘蠕動起來––
  「勁力如何?」嬴柱親暱地拍打著女人的臉頰。
  「三日大睡,老貓不虛辰光。」華陽夫人香汗淋漓笑得分外嬌憨。
  「老夫老貓,小女子是甚?」嬴柱又猛然壓住了赤裸裸的肉身。
  「哎喲饒命!小女子小狗子小隸奴!」
  嬴柱哈哈大笑,翻身坐起將女人摟在胸前揉著:「肚腹空了,咥個甚?」
  華陽夫人驚叫嬌笑著跳開:「魚羊燉!只不許咥我。」卻又湊上來用紅絲汗巾沾拭著嬴柱
身上的汗水咯咯笑道,「聽話也,老貓起來曬暖和,阿姐園中等你多時了。」
  嬴柱頓時驚訝:「她來做甚?」
  「做甚做甚,能做甚?咥你也!」華陽夫人做個鬼臉,便過來侍奉嬴柱更衣。
  嬴柱任華陽夫人翻轉折騰著笑道:「這老阿姐甚個都好,偏是聒噪多事。」
  「呸呸呸!」華陽夫人嬌嗔道,「得了便宜賣乖,想人又罵人!」
  「好好好,你將魚羊燉治到亭下,我先去陪老姐姐。」
  「不消說得。」華陽夫人嫣然一笑便飄了出去。
  嬴柱悠悠然來到庭院甘棠林,遠遠便見茅亭下徜徉著一個高挑婀娜的黃裙女子,便遙遙一
拱手高聲道:「華月夫人,別來無恙?」女子轉身笑道:「喲!好正經!你倒是有恙,大白日折
騰得天搖地動,也不怕阿姐泛酸!」嬴柱呵呵笑道:「老姐姐索性改嫁了來,兩姐妹一起侍奉
老夫,不亦樂乎!」華月夫人便是一陣咯咯長笑:「耶!老貓吃魚不忘腥,你敢娶,我便敢嫁
!曉得無?不知羞!」嬴柱呵呵笑著走進茅亭,鬆軟地倚著亭柱癱坐在了青石條上。華月夫人
一陣風也似飄了過來:「起來起來!有殼沒瓤空瓢兒一般,能坐得冰涼石條麼?來,阿姐汗巾
墊了,這廂坐!」說話間一手將綠瑩瑩的絲綿汗巾折疊起來鋪在了亭下石墩上,一手便扶著嬴
柱坐了過來。嬴柱一番大動後原是疲憊,此刻笑得喘息咳嗽好一陣才上氣不接下氣道:「有殼
沒瓤,還不是讓你兩姐妹咥空了?」華月夫人輕輕撫摩捶打著嬴柱脊背嬌聲笑道:「喲喲喲,
好金貴!我姐妹要做萬年籐,老兄弟可是長青樹也!若不是有事要來照應,阿姐急吼吼來甘棠
林討乾醋麼?」嬴柱捉住華月夫人的小拳頭低聲笑道:「甚好事?我可不想老姐姐嫁人。」華
月夫人紅了臉:「呸,沒正形!你的大事,不要聽阿姐便走了。」嬴柱連忙攬住了華月夫人豐
滿柔軟的細腰:「敢不聽麼?過來說。」便要摟了女人坐進懷中。華月夫人就勢抱住嬴柱,伏
在他耳邊便是一陣急促咕噥。嬴柱頓時驚訝站起:「果真如此?你卻如何得知?」華月夫人坐
在了旁邊石墩上頗為神秘地一笑:「車有車道,馬有馬道,你縱是太子,管得著麼?」嬴柱凝
神思忖一陣搖頭道:「我卻不信。老姐姐萬莫多事。」「多事?」華月夫人一雙大眼瞪得溜園
,「曉得無,你倒是說話輕鬆,我姐妹沒個根,不揪心麼?」嬴柱笑道:「揪個甚心?阿姐小
妹都是老夫心頭肉,哪裡沒根了?」華月夫人一撇嘴:「朝露無根水,曉得無?我姐妹要得是
長遠!」
  「好熱鬧也!」亭外一聲笑語,華陽夫人輕盈飄來,身後兩名侍女抬著食盒相跟。華月夫
人笑吟吟起身,過來指點侍女擺置酒菜。一時妥當,華陽夫人吩咐侍女退去,便與姐姐左右陪
著嬴柱忙了起來。華月夫人燙酒斟酒,華陽夫人開鼎布菜,嬴柱只管埋頭吃喝。不消片時,一
鼎滾熱香辣的魚羊燉和著熱騰騰的蘭陵酒下肚,嬴柱額頭便冒出了晶晶汗水,頓時覺得渾身通
泰。
  「阿姐今來定是有事,說了麼?」華陽夫人親暱地用汗巾沾著嬴柱額頭。
  華月夫人正要開口,嬴柱卻拍拍華陽夫人肩頭起身道:「你姐妹稍待,我片時便來。」華
陽夫人欲待說話,卻見華月夫人飛來一個眼神,便嬌聲笑道:「曉得無,莫忘了來陪阿姐吃酒
。」嬴柱在亭外漫應一聲,便逕自大步去了。
  華月夫人詭秘一笑,立即挪坐過來一陣喁喁低語,華陽夫人驚喜莫名連連拍掌:「好好好
!上天開眼也!」華月夫人卻一皺眉道:「好是好,人回不來也是枉然!」接著一陣說叨,華
陽夫人頓時愣怔。華月夫人見妹妹沮喪,噗地笑道:「我有一策,只不曉得小妹心思如何?」
華陽夫人嬌嗔道:「小妹只管臥榻營生,餘事阿姐照應,原本便是你的話,如今卻來難我,曉
得沒好!」華月夫人摟住華陽夫人低聲道:「曉得無,這法子要老太子點頭。你不定個主張,
老阿姐功夫行麼?」華陽夫人紅著臉一陣嬌笑:「至不濟三人共榻,他有個不服軟了?」「死
妮子!」華月夫人一點妹妹額頭,「貪吃不顧倉空,就曉得舒坦!嗚呼了老太子,豈非沒了靠
山?」華陽夫人搖手笑道:「毋怕毋怕,還有老大一個兒子也。」華月夫人大樂,兩人便咯咯
笑著摟做了一團。
  卻說嬴柱匆匆來到署事庭院,正待走進書房,卻聞身後一聲高宣:「駟車庶長到––」回
身一看,四名壯漢抬著一張軍榻已經過了影壁,榻上靠坐著一位鬚髮雪白的老人,正是駟車庶
長嬴賁!嬴柱心下一跳,大步迎過去便是一躬:「嬴柱見過王叔。」榻上老人竹杖啪啪一敲:「
老夫今日卻是王使,安國君書房接詔。」嬴柱心下又是一跳,伸手一指為首壯漢,說聲隨我來
,領著軍榻便進了正廳東面的書房。
  「安國君屏退左右。」軍榻落定,老庶長嬴賁板著臉便是一聲吩咐。
  「稟報王使:嬴柱書房素來沒有侍從。」
  「好!你等出去守在門廳,不許任何人進來。」老嬴賁一聲令下,四名壯漢赳赳出門。待
嬴柱掩上厚重的大門回身,老嬴賁哆嗦著雙手從軍榻坐墊下摸出一隻粗大的銅管捧起:「太子
嬴柱接詔,只許看,不許讀。」嬴柱肅然一躬,接過銅管啟開泥封取出細長一卷竹簡展開,兩
行大字赫然撲入眼簾:「
  大秦王命公子異人立為安國君嬴柱嫡子,返國事另為謀劃。
  驀然之間,嬴柱一陣眩暈心頭怦怦大跳!勉力平息心神,抬頭看著老庶長竟愣怔得不知該
不該說話。老庶長一點竹杖,蒼老的聲音分外冰冷:「安國君嬴柱切記:太子立嫡,為邦國公
事;王族封君立嫡,卻是王族事務;惟其如此,此後凡關涉公子異人之事,皆由老夫與安國君
商議定奪,他人不得涉足。」
  「嬴柱明白。」
  「老夫告辭。」老庶長竹杖啪啪啪三點,四名壯漢便推門進來抬起軍榻走了。
  嬴柱恍然醒悟,揣起竹簡便一陣風般到了甘棠苑。茅亭下兩姐妹已經是滿面酡紅,見嬴柱
疾步匆匆模樣,竟不約而同站了起來。嬴柱過來也不說話,只擠進兩女中間兩邊一摟,突然便
是哈哈大笑。兩女眼神交會,兩邊偎住嬴柱也咯咯笑了起來。
  「說!姐妹咕噥,是否生了鬼主意?」
  「耶!老犁頭好寬,連姐姐也劃了進來,美死你也!」
  「偏不說!」華陽夫人做個鬼臉,「晚來有你消受也,曉得無?」
  「瞞我沒好。」嬴柱倏忽沉下臉色,「詔書未下,大姐便知消息,你姐妹豈能沒有預謀?
實在說話,老父王法度森嚴,外戚私通宮廷便是死罪,曉得無!我只叮囑一句:立即收手,切
斷私連,否則便是弄巧成拙!」
  「是也。」華陽夫人乖巧一笑,「夫君只說,詔書可是下了?」
  「知道了還問。」嬴柱板著臉從懷中皮袋掏出竹簡啪地丟在案上,「你倆看,是封君立嫡
,不是太子立嫡,小心為妙!」
  「喲!」華陽夫人笑了,「太子是你,安國君也是你,不一樣麼?」
  「蠢!」嬴柱呵斥一聲又呵呵一笑,「太子立嫡是國政大事,須詔告朝野,是人皆可知,
無涉機密。王族封君立嫡,卻是王族事務,自定君定皆是機密,局外人預聞消息抑或私舉干涉
,便是觸犯法度。明白麼?」
  「就事論事,原是沒錯。」華月夫人悠悠然一笑,「只這次安國君卻是危言聳聽。姐姐看
來,老王以封君立嫡處置,原是權宜而已,卻不在保密。權宜者,規避法度也。嬴異人未經王
室法定考校,若公然立為太子嫡子,便是有違法度;老王既不想開亂法立嫡之先例,又想趁著
清醒及早了結這樁大事,便謀出了這個權宜之策;這便叫弱其名而定其實,與機密何干也?」
  「妙!」華陽夫人拍掌笑道,「策士之風,阿姐也!」
  「老姐姐能事明理,說得原也不差。」嬴柱親暱地拍拍華月夫人,卻又是喟然一嘆,「只
是事關重大,國事又在非常之期,老夫尚須小心翼翼,何況你等也!」
  「曉得曉得。」華陽夫人嬌笑著一手摟住嬴柱一手端起一盅熱酒,「這是阿姐請齊國方士
製得乾坤酒,只此一盅也,來!」嬴柱把住一雙柔嫩的玉臂呱地吞了熱酒下去,拍打著兩個女
人的臉龐漫聲吟誦:「美人醉兮,朱顏酡些。湘女可人兮,獨厚老夫!」華月夫人掙脫身子笑
道:「起晚風了,莫讓他受涼,小妹背起了。」華陽夫人答應一聲,笑吟吟偎住男人腋下一挺
身,嬴柱肥大的身軀竟小山一般飄出了茅亭。
  次日清晨,甘棠苑尚在胡天胡地之中,貼身侍女便在榻帳外急促稟報,說駟車庶長府派主
書來請太子商議大事。嬴柱一聽,顧不得兩女嬌嬌繞身,氣喘吁吁爬起來匆匆整衣便鑽進緇車
去了。
  老嬴賁已經在專門處置王族事務的密室端坐等候,見嬴柱腳步虛浮精神恍惚渾身散發著莫
名異味兒,便大皺著眉頭冷冰冰道:「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安國君可知這句老話?」嬴柱
肥白的大臉頓時張紅,尷尬入座,勉力笑道:「侄兒一時有失檢點,尚望王叔多多包涵。」老
嬴賁竹杖一點長吁一聲:「老夫嘗聞:君子之澤,三世而斬也!嬴氏自孝公奮起,至當今老王
,恰恰三代矣!交替之時,安國君這第四代變故多出,先有太子嬴倬英年夭亡,再有蜀君嬴煇
爭嫡作亂而身首異處,王族強勢日見凋零。當此之時,安國君以羸弱之軀而承大命,年逾五十
而尚未立嫡,邦國之難王族之危,已迫在眉睫矣!」老嬴賁痛心疾首,竹杖竟直指嬴柱鼻端,
「君受公器,不思清心奮發,卻沉湎女色而自毀其身,何堪嬴氏之後!何堪大秦雄風也!」
  「王叔––」嬴柱撲拜在地竟大哭起來。
  「起來起來,你受不得涼氣也。」老嬴賁竹杖對著身後大屏敲打兩下,一個少年內侍便輕
步走了出來。老嬴賁低聲吩咐:「扶安國君熱水沐浴,務使其發汗才是。」少年內侍低頭脆生
生答應一聲,過來扶起嬴柱,蹲身一挺便背著嬴柱軟綿綿的龐大身軀去了。
  大約半個時辰,嬴柱冠帶整齊紅光滿面地到了廳中。老嬴賁竹杖一指大案淡淡道:「喝了
那鼎藥膳湯再說話。」嬴柱默然入座,見案上一鼎熱氣蒸騰,鼎下銅盤中木炭火燒得通紅,便
鉤開鼎蓋用長柄木勺舀著啜了起來。未到半鼎,嬴柱額頭細汗涔涔體內熱乎乎一片通泰,眩暈
虛浮之感頓時消散。
  「謝過王叔。」嬴柱一拱手,「侄兒不肖,若不能洗心革面,願受族法!」
  「功業在己不在天,好自為之也!」老嬴賁感喟一聲,拄著竹杖艱難地站了起來走到嬴柱
面前,丟下一支細長的銅鑰匙,「右案這隻銅匣,打開。」嬴柱移座右案,利落打開了銅匣,
一隻怪異的兵符赫然在目!
  嬴柱心下猛然一跳:「黑鷹兵符!王叔何意?」
  「你且聽了。」老嬴賁點著竹杖,「王命:著安國君嬴柱憑黑鷹兵符領精銳鐵騎三萬,秘
密開赴離石塞口。」
  「我––領,領軍打仗?」嬴柱大為驚訝,一時竟口吃起來。
  「你能打仗?」老嬴賁冷冷一笑,「整日心思都在哪裡,木樁一個!」
  默然片刻,嬴柱恍然拍案:「王叔是說,要我接應異人返國?」
  「要你出場,還能有甚?」
  「可,邦交無門,異人能回來麼?」
  「異人回趙,王命另有處置,你只管接應便是。」
  「哪,何人領軍?」
  「蠢!」老嬴賁怒斥一聲,「你持兵符,還要誰個領軍?」
  「我,我說得是領兵大將是誰?」
  「天!嬴氏子孫竟有此等兵盲,氣煞老夫也!」老嬴賁雪白的頭顱亂顫,「持兵符者,有
選將之權,不知道麼!若在戰場,老夫早一劍劈了你!」
  「王叔––」嬴柱哽咽一聲,「我本羸弱,從來沒想過做這個太子也。」
  「你,你好出息也!」老嬴賁粗重地喘息一陣,黑著臉冷冷一句,「送你到家了,記住:
前將軍蒙武為將,他與異人同窗情深,只怕比你還上心;你只坐鎮,一切行止悉聽蒙武決斷,
保你無差。」
  「謝過王叔指點!」
  「且慢。」老嬴賁一點竹杖,「此次各方舉動皆為為秘密事宜,消息若是外洩趙國,異人
便有殺身之禍!知道麼?」
  「侄兒明白!」
  回到府邸,嬴柱也不去甘棠苑,蒙頭大睡到暮色降臨方才起來,沐浴用膳後自覺精神尚佳
,立即吩咐貼身護衛備車。正在此時,家老卻匆匆來報,說綱成君蔡澤來訪。嬴柱略一思忖,
便提著馬鞭來到了正廳。不料蔡澤對著嬴柱一番打量,呵呵一笑便告辭去了。嬴柱心下疑惑,
匆匆追上道:「綱成君呵呵兩聲便走,豈有此理!」蔡澤依舊是呵呵一笑:「見君便知君,何須
聒噪也!」轉身搖著鴨步便悠哉悠哉走了。嬴柱無可奈何地一笑,大步回到後園鑽進四面密封
的緇車,便從後門出了府邸。
  旬日之後,三萬秦軍鐵騎經北地郡秘密抵達離石要塞,由於全部路徑都在秦國境內,消息
沒有絲毫走漏。大軍越過離石要塞,在河東一條大峽谷隱秘紮營,日不起炊,夜不挑燈,臨近
的趙國邊軍一無覺察。主將蒙武在血戰長平時已經是前軍先鋒千夫長,穩健周密有乃父蒙驁之
風,機警勇猛卻是顯然過之,擔任全軍尖刀從來沒有出過差錯,軍中譽為「鐵鷂鷹」。老嬴賁
點蒙武為將,除蒙武與異人篤厚,最根本處便是看中了蒙武單獨出兵的可靠及嬴柱與蒙氏一族
的通家交誼。
  駐定當晚,蒙武對嬴柱一陣交代,便傳下將令:由自己親自率領一萬人馬原地駐守,做各
路總策應;其餘兩萬人馬分解成十路輕騎,每路專分五百人前出散開探察,千五百人則埋伏要
道口專司接應;若遇趙軍追殺公子,接戰騎隊當一面死力拚殺,一面以隨帶猛火油大縱明火為
號,各路馬隊見火立即馳援!軍令下達完畢,兩萬輕騎銜枚裹蹄便趁著夜色瀰漫向廣袤的河東
山原。
  如此月餘已過,眼看寒風呼嘯已是臘月隆冬天氣,各路卻依然毫無動靜。這一日蒙武心下
不安,便到嬴柱帳中道:「月餘無消息,末將總覺有異。各路輕騎所帶軍食有限,我欲撤回散
出兵馬,專一隻在河東峽谷守候,安國君以為如何?」嬴柱原本不諳軍事,自是贊同蒙武主張
。蒙武見嬴柱沒有異議,當即下令撤軍回谷。三日之間大軍收攏,蒙武部署好各軍紮營地點,
又從河西要塞調來充裕軍糧,便在河東峽谷中紮營守候,每日輪番派出斥候游騎在百里之內耐
心巡查蹤跡。匆匆又過一月,大年正月已經到了最後一日,條條路口依舊是毫無動靜。蒙武覺
得蹊蹺,便與嬴柱商議準備回兵。不想便在此時,駟車庶長嬴賁卻派特使送來緊急王命:蒙武
軍立即分兵一半東出離石,趕赴上黨西口同時接應!
  「各將聚帳!」蒙武一聲令下,二十位千夫長與兩員副將片刻便到帳中。蒙武緊急下令最
得力的千夫長王翦行副將職權,率領五千鐵騎先行趕赴上黨,後續五千人馬由自己親自率領隨
後跟來。軍士拔營之時,蒙武便匆匆來到安國君大帳,想請年長體弱的嬴柱留守離石要塞巡查
策應。不想未進大帳便聽帳內一片慌亂雜沓,蒙武便是一驚!
  連日起早貪黑,嬴柱疲累已極,聞得軍情有變,正在思忖是跟蒙武馳驅上黨還是留守策應
,卻聞帳外馬蹄如雨!嬴柱尚未起身,一個鬚髮灰白滿身髒污的老人便踉踉蹌蹌撲了進來:「
主東,出,出大事了––」
  「家老!你如何來了?」嬴柱忽地站了起來。
  「華陽華月兩夫人被,被廷尉府突然拘拿!」
  「––」
  「大道無消息。老朽私下打探,也是傳聞紛紜––」
  「!」嬴柱大急,悶哼一聲便轟然嘩啦地倒在了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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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嬴異人婚禮大成,邯鄲士林一時傳為佳話。呂不韋卻是百味俱生,勉力應酬完婚禮與宴席
酬酢,便匆匆回到了倉谷溪蒙頭大睡。兩個晝夜過去不吃不喝不出門不理事,竟是要永遠地睡
下去一般。西門老總事大是憂心,便吩咐越劍無連夜請來了毛公商議。毛公聽完老總事一番訴
說也不去呂不韋寢室,卻逕自點著竹杖搖到了跨院客寓。
  初夏時節,小庭院臥在滿山花草與莽莽胡楊林中,習習谷風陣陣鳥鳴,分外的幽靜空曠。
毛公推開虛掩的大門,院中竟是毫無動靜。毛公可著勁兒咳嗽一聲,一個總角小女僕不知從哪
個角落便冒到了面前:「老伯何事,忒大動靜?」
  「嘿嘿,動靜不大你個小姐姐能出來?找人。」
  「趙姬公主成婚了,客寓沒有人了。」
  「蠢!」毛公板起黑臉,「老夫要見卓昭姑娘。」
  「老伯早說也!」小女僕做個鬼臉,湊近毛公低聲嚷嚷道,「姑娘一直臥榻不起,叮囑我
說來人便說沒人。我說若是主東來咋說。她說這裡人早忘記了她,來人也是僕人雜事,只回沒
人便是。我說那你吃飯咋辦。她也罵我一句蠢,關上門再也沒出來。」
  「幾日了?」
  「公主出嫁前三日便睡了,今日整整六日六夜。」
  「你能開得門麼?」
  「能。可姑娘沒有吩咐,不敢開也。」
  「蠢!要餓死人麼!」毛公竹杖重重跺在青磚地上,「老夫奉主東之命看望姑娘,開門!
且慢,開門之後,快去廚下吩咐製一盅好湯備著,半個時辰後送來。」小女僕鬼個臉答應一聲
,便從裙帶上拿下一支扁扁長長的銅鑰匙,帶著毛公到了庭院最深處的一座青磚大屋前,光當
光當撥開了門閂。大門推開,幽暗的廳中立即有一股異樣的沉悶氣息撲面而出。小女僕頓時慌
亂,叫了兩聲姑娘竟嚶嚶哭了起來。
  「蠢!拉開帷帳,打開門窗。」毛公站在門口皺起了眉頭。
  明亮和煦的陽光伴著習習谷風灑過,屋中依然寂靜無聲。毛公篤篤點著竹杖繞過大屏進了
隔間寢室,一雙老眼頓時瞪直了。涼幽幽的寢室整肅潔淨四面雪白,白榻白帳白案白牆,地上
鋪滿了已經有些枯萎但依然潔白的山花,一個雪白絲衣的女子靜靜仰臥在白榻白帳之中,枕旁
一束火紅的山茶花將女子臉龐的微笑映得分外明艷!
  倏忽之間,毛公眼眶溢滿了淚水,白頭瑟瑟顫抖著大盤腿匍然坐地,兩掌對著白榻筆直推
出又緩緩收回,口中卻是悠長地呼喚吟誦:「
  天祐佳人魂兮歸來––
  幼清以廉潔兮
  逢離亂而未泯
  入歧路守節義兮
  長離殃而愁苦
  魂兮歸來––
  南方炎炎不可以止也
  西方流沙不可以駐也
  北方冰雪不可以留也
  東方流金不可以居也
  上天雷淵者危矣
  土伯幽都者寒矣
  魂兮歸來––
  天地四方返故居也
  共獻歲以發春兮時不可以淹
  同飲盡歡兮路不可以漸
  佳人歸來兮春不可以殘
  魂兮歸來––
  天祐汝以白芷芳蘭
  嘶啞悠長的吟誦在空谷迴盪,悠悠蒸騰的白氣在廳中瀰漫,便在毛公大汗淋漓之時,白榻
上一聲細微的呻吟,游絲般的聲音竟飄蕩了過來:「上蒼無處,我回來也。」
  「公主金玉之身,何須如此也!」不知何時,呂不韋站在了寢室門口。
  「嘿嘿,累煞老夫也!」毛公大袖拭著額頭汗水站了起來,「你老兄弟終是來了,老夫去
也。」轉身對廳中捧著食盒的小女僕使個眼色,「小姐姐有功,扶老夫回去有賞。」小女僕頑
皮地一笑,將食盒放到案中便攙扶著毛公去了。
  呂不韋捧著湯盅走到榻前道:「公主既已醒來,便請飲了這盅靈芝麋鹿湯。毛公的方士之
術只管得一時,固不得根本。」女子朦朧著雙眼淡淡道:「往事不堪,我早已不是公主,先生
叫我本名好了。」呂不韋尷尬笑道:「趙姬之名已經被替代了,不韋慚愧,尚請見諒。」女子
依然淡淡漠漠:「趙姬原非我名,我本名叫陳渲。」呂不韋不禁一驚:「如此說來,姑娘是故陳
國公主?」女子輕輕一聲嘆息,卻閉上了眼睛,一絲淚水滲出眼簾爬上了蒼白的臉頰。呂不韋
心中猛然一顫,便上前扶起女子靠在大枕上,捧過湯盅一勺一勺地餵女子喝下。
  「謝過先生。」女子睜開眼睛,臉上泛出了一片紅暈。
  「陳渲姑娘如此自殘,不韋殊為痛心也!其中因由,能否明告?」
  「先生無須自責。」陳渲淡淡一笑,「先生重金買我,其意本在那位公子。陳渲無才,不
能取公子之心,反累先生失其所愛。於情於理,於長青樓規矩,陳渲皆負疚過甚。我若留世,
各方多有不便,何如去也。陳渲一生至此,路雖崎嶇而身心清純如雪,自憐自痛,便選了如此
長眠之法,原本與先生無關。今兩公救我,小女卻是無以回報,只求先生送我回陳國故土,桑
麻隱居了我一生。先生大恩大德,但求再生相報矣。」
  默然良久,呂不韋突然開口:「不韋若有他想,又當如何?」
  「長青女規矩:主人生我死我,無怨無悔。」
  「陳國故土一無安寧處,姑娘莫做此想。」
  「既然如此,陳渲惟有一死相報。」
  「不!我要娶你為妻!」
  突然之間,陳渲一陣咯咯長笑:「異想天開也!先生只不知長青女另一規矩:終身為奴,
絕棄妻願,若謀妻位,其身必滅!」
  「與公子結縭,你卻何以沒有此說?」
  「委身公子,乃主人買我之初衷,敢不從命?」
  「女不為人妻,豈有此理!」
  「先生且聽我說。」陳渲又是淡淡漠漠地一笑,「長青樓主圖謀長遠,方有這一規矩。先
生但想,長青女若仗恃才藝美貌與主人妻室爭位,攪得主家分崩離析,長青樓焉得在巨商富豪
間有萬無一失之口碑?先生若為一時躁動之心,惹來後患無窮,得不償失矣。」
  「我卻不信!」呂不韋一聲冷笑,大步跨前兩手一抄抱起了女子。陳渲一聲驚叫便昏了過
去。呂不韋不管不顧,一把扯掉陳渲裙帶,又三兩把脫去自己衣裳,便上榻赤裸裸壓在女子身
上嘴對嘴地大呼大吸起來。未及片刻,陳渲嚶嚀一聲醒來,滿面張紅地掙扎著軟癱的身子,不
禁便是淚水泉湧。呂不韋卻瘋了一般揉搓著柔若無骨的嫩滑肉體,一句話不說只分開陳渲雙腿
奮力一挺!一聲微弱的呻吟驚叫,陳渲頓時沒了聲息。
  大約半個時辰,滿面紅潮汗水涔涔的陳渲睜開了眼睛,見呂不韋正盯著自己打量,不禁便
是放聲大哭。呂不韋依然是一句話不說,下榻穿好衣裳回身猛然抱起陳渲便大步出了客寓。來
到山腰庭院,毛公與小女僕正在廳前笑嘻嘻眺望,旁邊的西門老總事卻是一臉不安。呂不韋抱
著一身白衣的女子赳赳大步走來,遙遙便是一聲高喊:「毛公、老總事,我要大婚!迎娶陳渲
姑娘!」
  「天意也!」毛公一陣哈哈大笑,「呂公業已心無藩籬,可喜可賀!」
  三日之後,倉谷溪一片平靜溫馨地喜慶。沒有管絃樂舞,沒有高朋大賓,婚禮宴席只有四
張座案––薛公毛公與呂不韋陳渲。開席未幾,旁廳宴席的西門老總事與執事僕人們輪番進來
敬酒完畢,毛公薛公正要與一對新人痛飲嬉鬧,呂不韋卻已經是醺醺大醉了。一身紅裙玉珮的
陳渲默默用大枕將呂不韋靠在座案上,離座起身肅然兩躬,親自為毛公薛公各自斟滿了三大爵
百年趙酒,又在自己面前滿蕩蕩斟滿了六爵,方才粲然一笑:「趙姬去矣,呂公再生。兩公大
德,陳渲當代夫君敬謝。」說罷連番舉起沉甸甸銅爵一氣飲乾,胸前衣襟竟是滴酒不沾!毛公
又驚又喜,拉起薛公忙不迭舉爵急飲,酒液流淌頓時將鬍鬚胸襟淹得濕漉漉一片,一時間酒香
便瀰漫了大廳。毛公薛公正在哈哈大笑,不意竟匪夷所思地醉了過去,頹然軟癱在大案前!
  西門老總事聞訊,帶著越劍無與兩名女僕匆匆趕來,便要扶幾人回房歇息。陳渲紅著臉笑
道:「夫君有我,諸位但侍奉兩公回房便了。」說罷一矮身將呂不韋雙手托起,腳步輕盈滑出
,竟舞步一般搖曳飄去。越劍無大是驚訝,一拉西門老總事便跟出了大廳。
  倉谷溪莊園的正廳坐落在向陽避風的山坳,寢室卻在山坡庭院的書房之後。今夜月在中天
又是處處紅燈高挑,各條路徑便看得分外清楚。饒是如此,越劍無兩人出廳之時,山腰石徑卻
已經沒有了人影。越劍無心中一急,左臂一夾老總事飛身躍上了山坡庭院,進得大門掠過書房
便看見了紅燭高燒的洞房。西門老總事低聲道:「莫急,先聽聽動靜。」便與越劍無悄無聲息
地貼近了一片紅光的落地大窗。
  房內一聲粗重的喘息,呂不韋的聲音:「姑娘,你恨我麼?」
  「不。」女子輕柔斷續的聲音,「你是主人。只是,委實意外。」
  「假若呂不韋不是主人,你會喜歡我麼?」
  「不知道。」
  一陣長長的沉默,又是呂不韋聲音:「陳渲姑娘,事已至此,無須隱瞞:不韋原非草率輕
薄之人,強犯姑娘原是我有意為之;卓昭原是我所愛之人,卻因夜半彈箏無端巧遇,而被異人
公子引為天人知音;公子為此相思成疾,以至於癲狂失心;為解難題,不韋方才踏入長青樓選
得姑娘,欲以佳麗才情化解公子情癡心病;不合波瀾橫生,公子竟因秦箏認定卓昭正是胡楊林
夢境中的天人知音而堅執求婚;實在說,也是卓昭姑娘秉性奔放熱辣,亦為公子熾熱動心;當
此之時,不韋若不成全兩人婚配,非但嬴異人身心俱毀,呂不韋也是功敗垂成矣!」屋中響起
腳步聲,呂不韋一聲嘆息,「此間諸般變化,姑娘皆在雲霧之中,然卻良善寬厚,非但不以遭
受陡然冷落而滋生事端,反欲以白身辭世解脫不韋之難堪。此心此情,若非毛公點破,呂不韋
依舊一派混沌也!惟感念姑娘情慾有節,無奈出此下策,以破佳人冰封之心,欲救回姑娘以為
髮妻,而絕非不韋以買主欺人,做禽獸之舉。此番心事,天地可鑒。呂不韋若有一句欺心之言
,後當天誅地滅!」
  「做則做矣,要得如此正板麼?」
  「姑娘––」
  「卓昭出嫁,何以冒我之名?」輕柔的聲音突兀一問。
  「秦趙死敵也。」呂不韋的身影在大窗上徘徊著,「趙國若知卓昭嫁於秦國公子,必得加
害於卓氏一族。雖是天下巨商,卓氏也無力對抗此等叛國滅門之罪。卓昭隱名冒名,原是避禍
之策,無得有它。」
  「無牆不透風,此事瞞得多久?」
  「五七年之間,異人公子可望大出,其時趙國縱然知情,卓氏亦可免禍。」
  「大出?這位公子要做國王!」
  「不錯。公主後悔還來得及。三年後我保你進得秦王宮。」
  「原來如此也!」妙曼的身影一聲輕柔悠長的驚歎,突然又大笑起來。
  「笑從何來?信不得呂不韋麼?」
  妙曼身影長躬撲拜在地,「先生救我於心死,實是再生大德!」
  「公主––」呂不韋木樁一般矗著。
  妙曼的身影膝行幾步驟然抱住了呂不韋雙腿,輕柔的聲音顫抖著哽咽著:「我不是公主,
不是奴隸,我是你妻!你也不是主人,你是我的夫君!」
  「我,我––」呂不韋手足無措,木訥得語不成句。
  「夫君!」妙曼身影倏然長起,火紅的大袖包住了木樁般的呂不韋––
  窗外的西門老總事輕輕一扯越劍無說呆看個甚?走!越劍無鬼臉笑笑,在老總事臂膊一趁
,兩人便悄無聲息地飛身出了庭院。
  次日清晨,幽靜的倉谷溪莊園飄出了一朵婀娜多姿的綠色的雲,出入於重重庭院,搖曳在
條條小徑,分派著僕人們整治庭院,指點著廚師們備炊造飯,召喚著使女們洗衣浣紗,偌大莊
園便顯出了一片井然有序的活泛氣象。慣常日出而做忙碌得團團轉的西門老總事第一次悠閒地
操著雙手喚起了沉沉大睡的毛公薛公樂呵呵地上山看日出去了。幾位呂氏商社的老執事也驚喜
得滿莊園張羅前後品評,直是不亦樂乎。越劍無看無須幫忙照應,便一騎飛出了山谷。待到日
上三竿呂不韋走出庭院,莊園已經是整齊潔淨滿眼生機。藍天白雲下炊煙裊裊笑語不絕,林木
山溪中鳥語花香搗衣聲聲,昨日還透著幾分蒼涼酸楚的滿院紅燈,此時竟瀰漫出一派熱氣騰騰
的喜慶。
  「噫!」呂不韋揉揉眼睛,驚訝得兀自一聲喟嘆。
  「嘿嘿,偷著樂麼?」
  「毛公薛公,」呂不韋驀然回身紅著臉嘟噥,「一覺醒來,全不對勁了。」
  「天地翻覆,只怕是言不由衷也。」薛公揶揄地笑了。
  「嘿嘿,你那情慾有節之道,該當再添幾句。」毛公對著呂不韋搖頭晃腦地吟誦起來,「
乾之為大,無坤者虛也。山之為雄,無水者枯也。情慾有節,無愛者冷也。人世之寒熱,泰半
在女子也!」「添得好!」呂不韋一陣開懷大笑竟是從來沒有過的精神抖擻,見西門老總事在
山坳庭院遙遙招手,兩邊拉住毛公薛公便道:「走!今日痛飲,不醉不休!」
  正廳中酒宴業已擺置整齊,依然是一身紅裙卻顯然比昨夜之淡漠判若兩人的陳渲正在笑吟
吟給各案定爵布酒,見三人談笑風生而來雖意味不同但卻都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不禁便是滿
臉通紅羞澀地一笑,說聲兩位先生請入席,便風一般飄去了。三人不約而同地大笑一陣,便各
各就座舉爵痛飲起來。酒過三巡,陳渲悠然進來照應布酒又輪番與三人對飲,毛公薛公便引著
一對新人海闊天空地戲謔笑談,一片融融之樂竟是前所未有。不知不覺間已到午後,越劍無匆
匆歸來,說聲西商義信,便遞給呂不韋一隻裹紮嚴實的皮袋。呂不韋當下打開拿出一支泥封銅
管啟開,抖出一卷羊皮紙展開眼光一瞄,卻是一行極為古奧的籀文,便遞給相鄰的毛公薛公:「
我識得不全,兩公且看。」
  「好事!呂公大事成矣!」薛公驚喜拍案。
  「嘿嘿,只怕未必也。」毛公嘩啦一抖羊皮紙,「只這兩句話:太子已立嫡,作速設法與
公子回秦。消息人是誰?不知道!兩句話也說得不明不白:嫡子立得是誰?如何立得?老秦王
王命還是太子自作主張?全不清楚!嘿嘿,只怕不能憑這一紙之言輕舉妄動。」
  「老夫之見,你老兄弟這次卻是妖狐多疑也。」薛公悠然笑道,「秦趙交惡,此等事本是
極端機密。消息人準定是半公半私,公事私辦。萬一走漏消息,也是個撲朔迷離,使趙國難以
判定真偽。能用已經消失的古籀文密寫,足見消息人對呂公學問底細知之甚深,準定認為這兩
句話足以明事,無須蛇足之筆。呂公以為如何?」
  「薛公所言不差。」呂不韋折疊起羊皮紙裝入貼身皮袋,起身便是一拱,「兩公且隨我到
書房計議。渲妹,你與西門老爹立即清理莊園,緊要物事悉數裝車。越執事,立即趕到無名谷
知會荊雲義士。」說罷便與毛公薛公匆匆出了大廳。
  倉谷溪立即忙碌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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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暮色時分,一隊車馬轔轔出了莊園,到得倉谷溪口便分做了三路:兩輛垂簾緇車駛上了邯
鄲大道,兩匹快馬卻箭一般馳向了西北方向的山原。大約半個時辰,兩匹快馬進入了一道險峻
的峽谷,迎面一騎飛來稟報說荊雲義士已經在河谷叢林聚集馬隊等候了。呂不韋說聲走,一騎
當先便飛入了林木莽莽的大峽谷。三五里之後,峽谷漸漸開闊,淙淙水流旁高聳著大片青黃蒼
蒼的胡楊林,進入林中一箭之地,朦朧月光下便見每株形如傘蓋的胡楊樹下都聳立著一尊黑黝
黝的物事,馬罩皮甲人戴面具,鐵塔般巋然不動!待呂不韋走馬入林,黑黝黝鐵塔們突然便是
刀光閃亮整齊一呼:「參見呂公!」
  「諸位義士,」呂不韋在馬上一拱手,「中秋將至,不韋特來拜會,盤桓痛飲!」話方落
點,林中又是一聲謝過呂公的歡快呼聲。喊聲方息,右前一騎沓沓走馬到中間高聲道:「壯士
兄弟們!荊雲告知諸位一個重大消息:呂公業已將我等一百零三人家室全數安置妥當,每家三
百金加兩百畝良田!我等既往罪責,一概從官府了結除名!自今而後,兄弟們不再是官府追拿
的要犯,家小族人也不再為我等所累!此等大德大恩,我等何以為報?」
  林中鐵塔們一片沉寂,驟然便是一陣夾雜著唏噓哽咽的雷鳴般吼聲:「追隨呂公!忠於呂
公!死不旋踵!」隊前荊雲卻又高聲道:「呂公之意:我等護商使命業已告成,中秋之後便可
各歸故里,重操桑麻耕耘!哪位弟兄若有未了之事,今晚便可說明,呂公當在旬日之內理清事
端,保我等安然離趙!兄弟們意下如何?」奇怪的是林中竟一片沉默,惟有粗重的喘息夾雜著
偶然的戰馬噴鼻清晰可聞。呂不韋有些驚訝,看看荊雲正要說話,卻聽林中一人高聲問道:「
荊雲大哥如何打算?回歸故里麼?」荊雲一拱手道:「兄弟既問,荊雲明說不妨:當年呂公救
我出鯨刑苦役,此恩不報,我心不泯!目下呂公大事正在最後一步,荊雲要送呂公安然出趙,
再行離開,不能與諸位兄弟同走。」林中鐵塔們頓時一片騷動,一個聲音喊道:「大哥說得好
!我等誰個不是呂公涉險犯難救於牢獄刑場?大哥不走,我等如何走得!」「對!大哥不走,
我等如何走得!」「我不走!」「我也不走!」「任俠之風,豈能不報而走!」一片嚷叫聲終
於匯成了一片吼叫的巨浪:「呂公不離趙,我等不離趙!」
  荊雲走馬過來低聲道:「呂公,諸位兄弟同心,我也無能為力。」
  「也好,我來說透。」呂不韋走馬上前幾步,一拱手高聲道,「諸位義士,呂不韋當年所
為,皆是感念諸位俠義高風,憎恨官府苛政害民。倏忽十餘年,諸位與呂氏商社甘苦共嘗,櫛
風沐雨歷經艱險,方保得呂氏商社龐大車隊屢遭劫難而無一次頃沒。若非如此,呂不韋豈能成
事!十餘年來,義士馬隊戰死者十三人,負傷者九十六人。每念及此,不韋便是痛心負疚無以
復加!此等流血拚殺之大功大德,報償呂不韋昔年破財救難雖百次而有餘!談何不報而走?縱
是專諸、聶政、豫讓再生,誰個敢說諸位義士不報而走!」馬隊寂然林風習習,呂不韋不禁便
是一聲哽咽,稍稍平靜心緒又道,「今日所以遣散義士馬隊,無得有他,皆因不韋業已棄商從
政。政者,正也。戰國變法百餘年,各大國都是政肅法嚴,不韋將成官身,安能有私家馬隊追
隨?不瞞諸位義士,今秋之內呂不韋便要離開趙國西入秦國。諸位都是山東義士,各人家族與
秦國或多或少都有血戰仇恨,若隨不韋入秦,心下豈能坦然?不韋心中無他,惟念諸位任俠之
士,回歸故里便是各得其所,不韋也便心無掛牽了。」呂不韋說罷翻身下馬,對著林中鐵塔般
的馬隊深深一躬,「此心惟誠,諸位義士體諒。」
  林中馬隊肅然無聲。依著戰國之風,這便是不贊同卻又幾句話說不清。荊雲見狀走過來低
聲道:「呂公,我看先不說此事也罷,左右不在幾日。回頭我與兄弟們先私下說說再說不遲。
」「也好!」呂不韋慨然一笑向林中一招手,「兄弟們,今夜月明風清,各國老酒應有盡有!
走與不走姑且不說,我等先來個一醉方休!」
  「呂公萬歲––!」林中一片歡快的呼喊。
  一場豪俠夜飲直到東方發白。胡楊林中篝火熊熊酒香瀰漫一架架烤羊烤豬蔚為大觀,紅木
酒桶咕咚咚抬來轟隆隆滾去,騎士們卸甲摘面大陶碗酒花飛濺,叢林河谷便是一片呼喝笑語。
呂不韋醉了,荊雲醉了,所有一百零三名騎士都醉了。直到落日西沉又是暮色,呂不韋兩騎才
出了谷口,一路之上心緒竟是說不出的百味雜陳。
  這支馬隊與呂不韋實在是血肉相連。二十年前,他初入商道與田單達成第一筆鹽業買賣之
時,便深深體味到了行商長途運貨的艱險。從即墨海濱的鹽場到中原大市,迢迢千餘里,一二
百輛牛車,三五百號人馬,當真是談何容易!然則,行商最要害處尚不在這事務繁難,畢竟戰
國之世比起春秋時期的諸侯林立關卡重重路途要通暢許多,只要有幾個精於運籌的執事與主東
齊心協力,做到井然有序忙而不亂倒是不難。行商之要害,只在一個險字,險則在於盜。盜,
是春秋戰國之世對游離於官府法網之外的亂民的稱謂,實際便是後世所說的匪。戰國之世大戰
連綿天災人禍此起彼伏,所滋生的「盜民」比春秋之世大大增多。盜民者,或是大戰之後被丟
棄的重傷兵無計還鄉,或是各國逃出的苦役犯(刑徒)、復仇殺人犯不敢還鄉,或是各種名色
的逃逸奴隸無鄉可還無家可歸,或是大饑饉後殘留的奄奄孤兒,或是逃離本國苛政遠走他邦卻
依舊流離失所。凡此人等流竄嘯聚匯於各邦國交界處的險要山川,官府鞭長莫及,窮山惡水地
薄無收,狩獵亦不足以存活,便成了以劫掠商旅富豪與小國輜重糧倉為生計的盜群。
  初為鹽商,呂不韋對要隘劫道者或送一筆金錢,或卸下半車一車鹽袋,或丟下幾口袋商旅
路上必備的乾餅醬肉加幾桶好酒,總是求買得個路途通暢人馬無傷。然時間一長,盜們得寸進
尺胃口膨脹,大盜群更是動輒便要五七車財貨,呂不韋便不堪重負了。恰在此時,田單在即墨
抗燕,呂不韋受託做起了秘密供給齊軍物資的總籌辦,無論是分散採買或是集中運送,件件都
是大宗生意十分火急絕不能中途出事。開初幾次,都是魯仲連親自帶領著臨時招募的一支馬隊
護送貨車。半年之後,呂不韋深感諸多不便。一是牽累魯仲連不能專一襄助田單;二是匆忙招
募的騎士難免良莠不齊,幾次被盜群首領收買,若非魯仲連與幾名骨幹騎士奮力血戰,車隊便
是全數被劫。
  反覆思慮,呂不韋請魯仲連舉薦一個義士,重新物色遴選可靠武士,組成一支可共患難甘
苦的護商馬隊。魯仲連也正在焦慮即墨戰事危機而不能脫身,聽罷連連點頭,說齊國有一個義
士堪稱當世任俠,只怕你我目下財力起他不出也。呂不韋便問此人何在?魯仲連說,此人被齊
南百姓呼為「魚鷹遊俠」,現在莒城以東百餘里的一座刑徒營服苦役;燕軍滅齊後,燕將秦開
奉樂毅之名,立即佔領了齊國南部這座關押三萬餘人的牢獄大營,要將這些刑徒押送回燕國填
充勞役;為宣示燕軍的王師仁義,樂毅通告齊人:舊齊國苛政,刑徒多有冤獄,齊人可以金錢
財貨贖救罪犯還鄉,無人贖救之刑徒聽憑燕軍處置!
  呂不韋笑道:「此公人望甚高,豈不早被人贖救了去?」魯仲連便是忿忿苦笑:「你卻懵懂
!齊人鳥獸四散,財貨被燕軍大掠十之八九,誰個有重金贖救刑徒?空頭仁義,樂毅騙得誰來
!」「原來如此也。」呂不韋恍然大悟,「此番你押送海船北上,我便去莒城燕軍大營!」
  三日之後,兩人水陸兩路分頭北上。呂不韋到得莒城,在城外難民聚居的山谷尋覓到了一
個昔日富豪的田姓齊人出面,自己扮做家老跟隨,便找到了燕軍大營求見主將秦開。秦開聽罷
訴說便是冷冷一笑:「此人頑劣入骨,竟在刑徒營鼓噪越獄,明日便要明正典刑,不在贖救之
列。」呂不韋搶前一步拱手笑道:「我家主東原與此人無甚關涉,贖救與否皆無所謂。只是我
家主東深受舊齊苛政之苦,要給齊人做個表率,以示燕軍仁政無虛。此人在獄雖則刁頑不堪,
昔年卻做得許多好事頗有人望,若贖救得出,齊人對燕軍自是刮目相看。將殺之際能許贖救,
則更見燕軍寬厚愛人,我齊國子民便是擁戴無疑!老朽此言,尚望將軍三思。」秦開沉吟一陣
笑道:「一個家老竟有如此說辭,難得也!如此稍待,我須稟明上將軍定奪。」
  次日清晨,一隊騎士護衛著一員大將飛到燕軍大營,上將軍樂毅竟親自前來處置這件事情
了。樂毅說此人雖可贖救,然須多出一倍贖金,否則無以懲戒頑劣之民,縱有仁政依然落空。
呂不韋連忙扯了扯「主東」衣襟,「主東」便慨然應允了。
  這個「魚鷹遊俠」被抬出骯污不堪的洞窟時,已經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了。粗通醫道的呂不
韋立即清洗了魚鷹遊俠的傷口,清楚地記得大小傷口共是六十六處!然後用浸透藥汁的大幅麻
布將人包紮停當,抬上了鋪有三層獸皮的密封緇車,親自駕車晝夜兼程回到了陳城。商社的西
門老總事已經接到消息,請來了隱居荊山的楚國萬傷神醫。大布打開,鬚髮如雪的老神醫看得
一眼便皺起了眉頭:「此人內傷外傷新傷舊傷重重交疊,毒膿便體,命在旦夕,老夫也是無能
為力也。」呂不韋大急,一聲悶哼便栽倒過去。片刻醒來,老神醫沉吟道:「傷不難治,毒膿
難消。若得鉤吻草三支、鴆羽一支,或可有救。只是此物實在難覓也。」呂不韋霍然起身轉身
便走。也虧了是在這南北商旅交匯的陳城,兩日之內,呂不韋居然以三千金的駭人高價從一個
嶺南大藥商手中買得了兩種劇毒之物。老神醫將鴆羽入酒,再用人們聞之變色的鴆酒清洗毒膿
滲溢的傷口,割去腐肉,又用鉤吻草熬成的藥汁浸布包紮新肉傷口。如此這般一月有餘,魚鷹
遊俠竟神奇地起死回生了。
  三月之中,遊俠只整日在後園林中默默轉悠,即或在呂不韋為他舉行的慶賀小宴上也是沉
著黑臉一言不發。呂不韋也從來不說事體,只隔三岔五的到林中茅屋談天說地請教劍術。遊俠
似乎不耐聒噪,對呂不韋的談笑風生始終只是默然相對。一次終是難忍,舉著大陶碗咕咚飲盡
大手一抹嘴角便道:「公既贖我,又救我命,有死事但說便是,何須整日絮叨!」呂不韋頓時
鬧了個大紅臉,卻肅然一個長躬到底:「君為任俠,不韋從魯仲連處聞名,心懷景仰故而救君
。不韋救君,無買命復仇之心,惟願與君死生一體圖事而已。君但斟酌,若以為不韋所事當得
君為便為,不當為則不為。不韋若有圖報之心,天地人神滅之!」說罷逕自大步去了。
  旬日之後,一個月明風清的夜晚,呂不韋接到西門老總事急報說從嶺南運回的皮甲在洞庭
湖北岸被山盜劫走大半,鬱悶心頭漫步後園,驀然卻見林下一人赤身跪伏路口背負帶刺荊條背
上鮮血淙淙,分明正是魚鷹遊俠!大驚之下,呂不韋搶步上前解開荊條扶他起身,自己卻一時
喘息著說不出話來。遊俠深深一躬,低沉地迸出幾句話來:「公為大義商旅,我為風塵武士,
與公生死一體共圖大事,自今日始!」
  沒有說一句話,兩人便緊緊地抱在了一起,鮮紅的血沾滿了白麻布袍,滾燙的淚滴滿了赤
裸的身子––那一夜,兩人痛飲了三大桶烈性趙酒,快語如風連綿不斷,直到紅日高掛竟是誰
也沒醉。
  遊俠說他的本名叫荊雲,是當年秦國商鞅的衛士荊南的玄孫。商君死難,荊南安置了商君
的諸般後事便逃離秦國,先入墨家,老墨子死後墨家分崩離析,荊南晚年便隱名居在了齊國海
濱。三世以來,荊氏一族已達到三百餘口,武風不衰,代有俠士。荊雲出生,三歲便開始修習
武術根基,十五歲便已經是一流劍士,二十一歲加冠,荊雲的劍術節操已經在齊東地帶有口皆
碑了。時逢齊湣王苛政害民賦稅繁多,荊雲不堪鄉里百姓叫苦,便帶領四鄉民眾交農罷耕。誰
知齊湣王聞報非但沒有免賦(勞役)減稅(實物),反倒派來軍兵緝拿首犯剿滅亂民!憤怒之
下,荊雲帶領荊氏一族與罷耕農人三千餘人連夜入海逃上了一座無名孤島,所有舉事鄉民無一
傷亡。荊雲因此得魚鷹遊俠之名。三年後,荊雲登陸採買漁船漁具,不意在即墨被官府抓獲,
定為不赦之終身苦役,當即鯨刑刺面押到齊南刑徒營單窟關押,兩年後便成了無數綿綿蠕動在
原野上的苦役犯之一。燕軍大舉滅齊,守獄齊軍惶惶大亂,荊雲極為警覺,立即策動刑徒們在
一個深夜大舉暴動!便在殺散惶惶官兵,就要結隊逃往就近莒城尋找貂勃做抗燕義軍時,燕軍
秦開部十萬輕騎風馳電掣般捲來,將三萬刑徒封堵在山口之內!守獄燕將查出了荊雲是起事首
領,便許他以燕國刑徒營總領之官並減所有刑徒罪名,條件是他說服刑徒們安心遷燕做官府終
身勞役。荊雲怒斥燕將,斷然拒絕。燕將大怒,將荊雲捆在木樁上用皮鞭抽得半死,又關進了
冰冷髒污的石窟。燕將不信世間竟有如此硬骨頭,每日十鞭,非要打服荊雲不可。雖日每血流
如注,荊雲卻是一聲不出,回到石窟便極為機密地做著聯絡刑徒們暴動越獄的謀劃。若非那個
傳送消息的齊人老獄吏因說夢話洩風,酷刑之下供出了荊雲,刑徒營的風暴在呂不韋到來之前
便爆發了––
  呂不韋百感交集唏噓不已,慨然提出要與荊雲拜「刎頸」之交。荊雲默然良久,卻搖了搖
頭。呂不韋難堪不解。荊雲卻說:「大義不在俗交。公圖大事,不當死便不能死,何須為全一
人之義輕了性命?生若我等武士,便是個戰陣生涯,頭顱懸於腰間說丟便丟。與公刎頸,便是
全小義而廢大義,實則不義也!」呂不韋無話可說,便請荊雲出任商社總執事。荊雲又搖了搖
頭說:「公所缺者非商道之才,實武士之才。譬若田單昔年經商,有兩百敢死馬隊,非但保得
商路無恙,且能撐持魯仲連呼風喚雨縱橫天下。荊雲自認武才不差,定然為公謀得百人死士以
濟緩急。然卻有四請,公須切實做到。」呂不韋肅然點頭。荊雲便說出了四個條件:一不參與
商社任何事務,二不出席任何公開酬酢,三不對任何人洩露馬隊武士的姓名身世,四不接受除
呂不韋之外的任何人差遣。
  呂不韋記得,他鄭重地接受了荊雲的全部四請。
  一個月後,荊雲容貌大變,一個俊秀英挺的青年永遠地消失了,站在呂不韋面前的竟是一
個連鬢虯髯面若塗炭分不清年齡的精悍漢子!呂不韋熱淚盈眶哽咽難言,虯髯漢子卻一拱手便
去了。半年之後,呂不韋有了一支三十人的馬隊,兩年之後,馬隊逐漸增加到一百一十六人,
從此便是有減無增。荊雲說,快速馬隊不若戰陣大軍,貴在精悍,百人足矣!所有這些騎士,
都是荊雲秘密物色的特殊死士,不是為民獲罪而成刑徒,便是仇殺逃匿而成流民。荊雲物色一
個,呂不韋便周旋解救一個,數年之間整整支出三萬金之巨!
  從此,呂氏商社的車隊經最初兩年的十多次實力闖盜關之後,便從來沒有出過大事。荊雲
不是一個草莽俠士,而是一個機謀深沉果敢明斷的首領,他不斷通過各種途徑與各色盜群結交
,十多年下來,山東六國竟是暢通無阻。呂不韋深為感慨,幾次對荊雲嘆息:「兄弟大將之才
也!生逢戰國之世正當其時,不若出世為將,不韋當全力襄助。」素來不苟言笑的荊雲卻是哈
哈大笑:「倘若呂公一日為相,荊雲便為將!」一句話說得呂不韋也是哈哈大笑。
  三年前商事收手,呂不韋便要安置武士遣散馬隊,荊雲卻總是搖頭,這件事便擱了下來。
直到呂不韋咸陽歸來,才說動荊雲,開始動手諸般安置。荊雲不聞不問,依舊恪守約定信條,
恆常如一地住在峽谷叢林,整日帶著馬隊馳騁演練。今次前來,呂不韋似覺馬隊武士們有些變
化,面具馬甲整齊,直與秦國的鐵甲銳士一般。本想問來,終因素來不干荊雲馬隊鋪排,也便
沒有說出,只是在心頭壓著一個心思:騎士們要走在我後,卻該如何疏通趙國關隘放行?
  「先生,老總事!」越劍無揚著馬鞭遙遙一指。
  斜陽之下,一輛青銅軺車如飛而來,前廂馭手挽韁挺立雪白的鬚髮散亂飄舞,一看便是西
門老總事駕著呂不韋的高車來了。這輛軺車在呂不韋圖謀入政長住邯鄲後極少使用,一則是這
輛車全部青銅打造華貴講究三馬繫駕,行止太過惹眼;二則是軺車只有傘蓋而無緇車垂簾,乘
者或坐或站都被路人看得清楚,如此便多了許多路途應酬。今日西門老總事親自駕著青銅軺車
迎出倉谷溪,必有意外之事!
  「西門老爹,何等事體?」勒馬之間呂不韋便高聲撂出一句。
  「咸陽密使到了!」老總事也是剎車之間高聲一句,又抖著馬韁將車兜過喘息著笑道,「
來人做派甚大,我便駕出軺車迎你回去,免得他人笑我商社寒酸。」
  「咸陽?密使?」呂不韋大是驚訝,「奉何人之命?有書信麼?」
  「大勢派也!」西門老總事乍舌一笑,「甚都不說,只說要見呂公。」
  呂不韋下馬登車笑道:「老爹也是,管他甚做派,我是我便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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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5:1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夕陽時分,幽靜的河谷山道罕見地熱鬧起來。
  一隊黑衣武士與一隊紅衣侍女清一色的黑馬長劍,簇擁著一輛珵亮的青銅軺車轔轔隆隆地
開進了倉谷溪莊園。遠遠看去,竟彷彿一團烏雲托著雨後的太陽在山谷漫遊。馬隊軺車之後,
遠遠跟著一隊嘎吱嘎吱大響的牛車,每車都苫蓋著一張棕色的防雨牛皮,將高高隆起的車廂裹
紮得極為嚴實,直是一座座小山在河谷蠕動。拐過一個彎道,便見河谷深處的山頭上一座竹樓
抖動著紅色幌旗遙遙在望。青銅軺車中一聲令下,前行騎士便一馬飛出搖著一面黑色小旗直奔
莊園,報號之聲迴盪山谷:「遠方客來拜會呂公––!」
  「敢問何方貴客?」正在忙碌的西門老總事聞報出來,實在有些不明就裡。
  「咸陽客到,作速稟報呂公。」騎士勒韁圈馬竟絲毫沒有下馬的樣子。
  老總事呵呵笑道:「大賓自遠方來,也得有個名號,否則何以稟報?」
  「多事!」騎士用馬鞭一指,「你只說咸陽密使到。餘事莫問!」
  「貴客稍待。」老總事一拱手便匆匆回了莊園,吩咐僕役停止善後忙碌立即收拾廳堂庭院
,又到山腰書房對夫人陳渲稟明請她暗中指點諸般應酬,便備好青銅軺車出了莊園;到得大門
,見馬隊軺車已經到了莊園外車馬場後隊牛車尚在絡繹湧來,便連忙下車走過去對著青銅軺車
一躬:「老朽乃呂公家老。我家主東訪客未歸,請大賓進得莊園稍候,老朽便去迎接主東。」
  「不曉得呂不韋忙了!」軺車上一個楚音極重的黃衣中年人矜持地叩著傘蓋銅柱四面打量
,「以堪輿之學,此地有龍虎之象了!曉得無?」軺車左右兩名頗顯斯文的騎士連連點頭呼應
。中年人又轉身盯住了西門老總事問:「呂不韋通曉陰陽之學了?」見西門老總事笑笑不置可
否,又驀然驚乍:「咿呀!那輛軺車上等貨色!家老用車了?」西門老總事謙恭拱手:「稟報大
人:此車為我家主東之高車,尋常不用。敢請大人隨吳執事入莊歇息等候,老朽迎接主東片刻
便回。」「好說了!我便等等呂不韋無妨。」黃衣中年人矜持地笑呵呵下車,在武士們簇擁下
進莊去了。
  一路聽老總事說了諸般細節,呂不韋心中的疑雲便越來越重。咸陽與他有涉者,惟蔡澤與
華月夫人。蔡澤已有極為隱秘的籀文密書,再派密使顯然便是蛇足了。華月夫人精明能事操持
密事尤為練達,縱是不知呂不韋與蔡澤之間的秘密而要給呂不韋預聞消息,又豈能派如此一號
神道兮兮的人物來做密使?果真如此,又有誰能直派密使招搖入趙呢?太子嬴柱麼?事關重大
又是利害貼身,似有可能!然則,太子嬴柱秉性粘連少斷惟王命是從,似乎又不是獨行其事的
人物。如此能是何人?老秦王麼?呂不韋心中猛然一動,竟連自己也嚇了一跳。以密使之勢派
,似乎只能是王命。老秦王晚年多有出人意料的密行,似乎也不能排除其匪夷所思之舉––派
一個善於作偽示形的密事能臣前來,再以商事遮掩實則給呂不韋部署嬴異人回秦之法!果真如
此,必有後手。可是,秦趙斷絕邦交多年,能有何等後手呢?使節無用,大軍施壓也無用,甚
至是令山東六國聞之變色的黑冰台對睡覺都睜著眼睛趙國也無計可施,老秦王又能有甚個後手
?若無後手,派如此一個密使前來豈非畫蛇添足?直到軺車進了火焰般的胡楊林山道,呂不韋
還是理不出個頭緒來。
  「山後進莊。」呂不韋輕輕吩咐一聲,軺車便遠遠繞過莊園車馬場駛進了草木荒莽的山谷
。這是一條完全沒有路徑痕跡的密道,看去一片齊腰深的荒草,草下卻是平整的車道。繞過山
頭,軺車便進入了一座草木遮掩的山洞,停好車馬,三人便從山洞密道直接到了山腰的起居庭
院。呂不韋吩咐西門老總事先去正廳應酬,越劍無帶領幾個僕役上山頭望樓,自己便進了書房。
  陳渲剛剛回來,說廳中尚算安然,進莊人馬連同牛車伕總共三十二人已經酒足飯飽,密使
與兩男兩女四名隨從正在廳中飲茶。「你沒閃面?」呂不韋問得一句。陳渲搖頭一笑低聲道:
「這個密使是楚人,如何卻是秦使?你須謹慎才是。」呂不韋心中猛然一亮,點點頭便出了書
房,進得大廳便是一躬:「濮陽商呂不韋見過公子。」
  「哎呀不敢了。」正中座案前的肥胖黃衣人呵呵笑著一拱手卻沒有起身,反倒是主人一般
虛手一請,「呂公入座說話了。」呂不韋滿面春風地坐到了下手,只笑吟吟看著黃衣人不說話
。黃衣人悠然呷得一口熱茶笑道:「初入邯鄲,尚算可人。不想趙國經長平大戰,竟沒有被我
大秦打得趴下,啊!」說罷見呂不韋依舊只笑不說話,便逕自一陣哈哈大笑,「呂公呵,我是
華陽夫人與華月夫人的胞弟,羋亓,受命前來了。」呂不韋這才笑道:「敢問公子封爵?官居
何職?」黃衣人便矜持地笑了笑:「呂公有士商之名,何以如此世俗?秦國那爵位官職,都是
要血汗憑證方得做的,誰卻歆羨了?羋亓只做個逍遙商,在秦楚間做珠玉皮革生意,強如封君
封侯強了!」呂不韋呵呵笑道:「不想公子貴胄,卻與呂不韋有同道之好!公子若欲在三晉開
闢商路,不韋可效犬馬之勞!」黃衣人大笑一陣連連點頭叫好,末了驟然湊近呂不韋低聲急促
道:「實不相瞞,兩位老姐姐總想要我做做國事公差,鼓搗個封君爵位。我沒那興致老姐姐就
急。這次嘛,也是老姐姐逼我來得了,說是要助她們一臂之力,也給我掙得些許功勞。我要不
來呵,還真不曉得邯鄲有大生意,有呂公這等義士了!老兄弟跟我羋亓搭手,絕然無差了!兩
三年謀個五大夫爵準定了!曉得無?」
  「謝過公子。」呂不韋一拱手,「敢問兩夫人託公子做何生意?」
  「哎呀!夫人爵比王后只差著一等,用做生意了?」羋亓的大笑中有著矜持有著鄙夷也有
著恍然,信手從袖中抽出一個竹筒一晃,「看看,這般生意了。」身後一武士裝束的少女立即
雙手接過捧給了呂不韋。呂不韋不理會羋亓神情,默默啟開泥封掀開銅蓋,抽出一卷羊皮紙展
開,便見兩行峻峭的小字:「
  呂公如晤:王命秘頒,子楚立為太子嫡子。華陽夫人思子愁焦,派胞弟羋亓入趙援手,以
保子楚早日歸秦,呂公亦建不世大功。華月手字。
  思忖片刻,呂不韋笑問一句:「援手二字卻是何指?」
  「哎呀!如此一件大功送到面前,你卻沒事人了!」羋亓又氣又笑地站了起來指點著呂不
韋,「援手便是援手!你呂不韋一個商人,能辦得如此大事了?」
  「公子莫急,送來大功,自有重謝。」呂不韋恍然一笑,向身後西門老總事低聲吩咐了兩
句。西門老總事快步出廳,片刻便推來了一輛精緻的兩輪小銅車。呂不韋一拱手道:「公子既
是珠寶商路,不韋便奉獻一物,敢請笑納。」老總事推過小車,噹的一聲掀開小車廂銅蓋又揭
去一層紅錦––廳中光芒一閃,兩廂燈燭頓時黯然!
  「哎呀!」羋亓的眼睛立刻瞪直了,「南海龍珠!曉得無?魏惠王才有了!」
  「寶物藏於識家。自今便是公子的了。」
  「哎呀呂公!」羋亓驚乍地笑著大步走過來伏身湊到呂不韋耳旁神秘地一陣咕噥,又回身
對一個黑衣武士一招手,「你過來。呂公,有他便萬無一失了!」黑衣武士走過來神態穩健地
一拱手:「在下羋戡,見過呂公。」呂不韋心知此人便是華月夫人當初交代給他而他卻從來沒
有聯絡過的的那位「黑冰台」族侄,便笑著一還禮道:「不知兩位如何謀劃?公子如何行止?
」黑衣武士道:「公子住邯鄲,與在下監視平原君府,掩護呂公與子楚公子相機離趙;趙國若
察覺追趕,我等斷後!」見呂不韋沉吟不語,黑衣武士便有些不悅,「不當之處,尚請見教。
」呂不韋思忖道:「謀劃並無不妥。只是敢請公子住在倉谷溪,不宜住邯鄲。」
  「哎呀!這卻是何道理了?邯鄲大市,不玩玩行了!」羋亓竟是大急。
  「恕我直言。」呂不韋罕見地沒有了笑容,「邯鄲『黑衣』極多。公子奢華好酒秉性外向
,萬一有差,我等多年綢繆便毀於一旦。請公子包涵才是。」
  「豈有此理!」羋亓面紅耳赤地揮著大袖叫了起來,「本公子王公諸侯見得多了,車載斗
量!你呂不韋見過甚了?無非害怕趙狗而已!涉世淺,好大口氣了!本公子偏住邯鄲,做一回
大事你看了!」氣咻咻喘息一陣大袖一甩,「兩個老姐姐給你帶來十車秦貨,抵得你那沒用的
龍珠了!走!」
  呂不韋沒有絲毫氣惱,只對黑衣武士連使眼色。黑衣武士皺著眉頭低聲道:「我這族叔原
本神道兮兮,癡強!在下無法,呂公再勸只怕要出事,我上心防備便是了。」呂不韋無奈地嘆
息一聲,良久愣怔著說不出話來,聽得車馬聲隆隆遠去方才驀然醒悟,立即喚來越劍無吩咐飛
馬邯鄲去請毛薛兩公。
  天亮時分,毛公薛公匆匆趕到。聽呂不韋一說事體,薛公大皺眉頭,毛公便是勃然變色:「
甚個夫人?飯桶!蠢鳥!」薛公搖搖手制止了毛公吼罵,思量道:「事已至此,最險者是這隻
蠢鳥再粘上異人公子,勾連出事端。老夫有上中下三策應對:上策,毛公設謀三五日內盡快將
這隻蠢鳥趕出邯鄲;中策,公子與呂公立即物色隱秘新居,盡快搬入蟄伏不出,給他來個泥牛
入海,待他無趣而歸再相機而動;下策,異人公子搬遷新居,呂公原地不動應酬各方。兩位以
為如何?」
  「嘿嘿,你老哥哥這上策只怕不中。」毛公將大案叩著嗙嗙響,「沒聽說那隻蠢鳥是個癡
強,身邊還有個黑冰台侄子?要趕走,無非是酒徒賭徒市井痞子諸般人等騷擾不休,可那蠢鳥
仗著財大勢大,必定是非但不走還要硬對著大鬧,屆時召來邯鄲官府,豈非將暗事做成明事?
不中不中!」
  薛公紅了臉道:「不中便不中,你只謀劃箇中的來,急吼吼有用?」
  「不韋之見,下策可行。」呂不韋一番思忖道,「中策似有不妥。若兩方一齊遁去,反倒
是著了形跡,只怕平原君府要先起疑心,緩急有變又不宜突兀出面,反多有不便。下策則水到
渠成。公子大婚時我等已經揚言公子要搬遷府邸。此正當其時也,稟報平原君也是順理成章,
只要那個黑冰台一兩月查不出蹤跡,便算過關。」
  「呂公決斷甚當!」薛公當先贊成。
  「嘿嘿,也中。」毛公搖晃著白頭,「要那黑冰台小子踏勘不出,老夫倒有一法,你等放
心便是。只是嬴異人那小子要否事先叮囑清楚,老夫倒是心中無底也。」
  呂不韋默然點頭,思忖片刻道:「此事有個不是太難,只要相煩毛公。」
  「嘿嘿,對老夫也客套了?你只說個法子,甚個煩不煩也!」
  「卓昭冰雪聰明,只找她說明利害便是。」
  薛公連連搖頭:「要是卓昭,該當呂公去說,毛公不管用也。」
  「––」呂不韋尷尬地笑笑,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老哥哥懵懂!」毛公煞有介事地挖了薛公一眼,又得意地嘿嘿笑了,「如何忘了這小妮
子也。中!此事老夫包攬,準定有用!」
  又議得一陣將諸般細節靠實,匆匆用過中飯,三方便立即分頭行事:毛公去異人府邸穩住
陣腳,並聯結昔日酒徒賭友大行騷擾黑冰台的疑兵計;薛公陪嬴異人去信陵君平原君府邸拜會
,藉機請准平原君許其遷宅;西門老總事立即進入邯鄲物色新宅,越劍無則帶著一名精明少僕
便裝飛馬跟蹤羋亓一行,呂不韋坐鎮倉谷溪如常應酬部署善後。旬日之間,一切安置妥當,嬴
異人遷入一處出城極為便捷的隱秘宅第,最令人擔心的羋亓一行竟也安然無事。
  呂不韋大大鬆了一口氣,眼見秋風蕭疏行將入冬,便與毛公薛公細密商議,定下了一條不
著痕跡的出逃之策:秋冬之內一面緩緩疏通平原君與沿途各方關隘,一面將需要離趙入秦的諸
般人士以各色名目在開春之前離開邯鄲入秦,只留下呂不韋毛公薛公嬴異人夫婦與越劍無;來
春啟耕,六人六騎便以踏青為名出邯鄲悄然西行,一日之內進入離石要塞,使平原君無從覺察
。三人反覆計議揣摩了其中諸般細節,一致認定此策可行萬無一失。呂不韋久經商旅密事,立
即做了周密部署:毛公薛公加嬴異人夫婦,只管交結平原君信陵君府邸上下諸般人等,務必成
就「秦子楚不思故國,醉心趙酒胡女」的口碑而使信陵君蔑視平原君鬆弛。呂不韋特意叮囑最
放得開手腳的毛公:「邯鄲之舉,譬如當年勾踐之示形於吳王夫差,成與不成,便看此處!半
年之內,公若揮灑得萬金之數,大事底定也!」薛公搖頭道:「呂公只怕老夫小本生意做慣了
不敢揮灑,錯也!此事須得有度,豪闊過甚猶不及矣!」毛公嘿嘿一笑:「老哥哥差矣!不韋
老兄弟豈不知過猶不及?無非要你我另闢蹊徑,花錢而不顯銅臭,豈有他哉!我看中!老哥哥
只場面定舵,鋪排大雅有我,只不韋老兄弟不要事後心疼!」三人便是一陣大笑。疏通西行關
隘與他人分期入秦的兩件大事,呂不韋交給了西門老總事。這位老爹撐持商社事務三十餘年,
處置此等買路上路事務之老辣精到連呂不韋也自歎弗如,交給老人完全放心。
  留給呂不韋須得親自處置的一件大事,便是荊雲的叢林馬隊。若如騎士們堅執之說,呂不
韋與嬴異人等離趙後騎士們再散,便得先期籌得足夠一年的糧肉及諸般用品,並得時時疏通趙
國的邯鄲將軍,不使其以「剿盜」為名生出事端。這一切,若是呂不韋依然在趙,自然百事皆
無。戰國大商皆有護路馬隊是通行規矩,呂不韋又是長期供應趙國兵器材料的名商,任誰也不
會為難。然若呂不韋帶著秦國人質突然消失,趙國豈能放過這支馬隊?一番思忖,呂不韋決意
再次與荊雲會面,務在明春之前妥善安置了這支義士馬隊。
  火焰般的胡楊林中,商討計議持續了一個夜晚,荊雲與十位什長終於贊同了呂不韋的新謀
劃:馬隊騎士全數進入齊國即墨做騎兵,掙得官身後各人自選前程;呂不韋立即派人與齊國安
平君田單聯絡齊軍接納事宜;一俟音信有定,或冬或春,馬隊便以護商之名離趙入齊。議定之
後呂不韋心中大石落地,與騎士們整整盤桓痛飲一日,逐個聽了騎士們的新近家境狀況,記下
了幾個人要在邯鄲了結的難題,便趁著月色回到了倉谷溪。當晚呂不韋便修書一封,派越劍無
兼程趕赴臨淄。入冬之際越劍無風塵僕僕地趕回,帶來了田單回書:已經飛書即墨將軍接納騎
士,開春之際馬隊即可東來。呂不韋倍感輕鬆,破例與即將先期入秦的夫人陳渲痛飲了一番,
竟是醺醺大醉。
  冬日一天天過去,眼看河冰消融楊柳發出新枝,獨守倉谷溪的呂不韋卻是前所未有的不能
平靜。正月十五,越劍無從邯鄲報來消息:羋亓在邯鄲已經住遍了所有的上等客寓,臘月住定
胡寓雲廬便不再挪窩,整日與三名金髮胡女胡天胡地;原本說正月一過便要回秦,近日卻說要
買下三名金髮胡女帶走,正在與胡寓主東討價還價,一俟買定便走;羋亓篤信陰陽之學,上路
日子選在了「龍抬頭」的二月初二。毛公薛公也是日有佳音:嬴異人新宅第賓客不斷,與邯鄲
名士已經非常交好,也成為信陵君平原君兩府的座上大賓;在薛公周旋下,信陵君已經答應舉
薦嬴異人給平原君,請平原君為嬴異人在趙國謀得一個大夫爵位;說定那日,信陵君哈哈大笑
,說人質公子如嬴異人者,異數也!異人在平原君酒宴上興致勃勃地說到春日踏青,平原君當
即欣然拍案:「二月踏青放歌,公子可與國人同遊,品我雄強趙風也!尚有中意女子野合,可
破例城外露營一宿!」此言一出,舉座哄然大笑––
  一切都是出乎意料的順利,呂不韋心下反而不能平靜了。
  正月末這一夜,呂不韋幾次從夢中驚醒心頭怦怦直跳,裹衣而起,在燎爐前盯著紅幽幽的
木炭轉悠起來。是高興得心潮難平麼?不是!呂不韋清楚地記得,這種心悸生平只有一次,那
便是田單火牛陣大破燕軍的前夕,他乘大海船親自押送猛火油與油脂松木的那一路。若說當年
還摻著幾分初經大事的緊張恐懼,目下這件大事卻已經是綢繆已久處之泰然,還能是緊張恐懼
麼?不是!呂不韋從來不憑神秘兮兮的邪說斷事,卻也隱隱約約地相信魂靈深處的警示––心
象異常,必有異事!如此說來,謀劃中有漏洞?
  怔怔凝視著發白的木炭火反反覆覆地斟酌分解著每一個細節,呂不韋依然莫衷一是。窗外
霜霧瀰漫,細微的唰唰聲瀰漫天地如同萬千春蠶在吞桑吐絲。突然,眼前燎爐「啪!」地彈起
一個爆花,一片帶著火星的炭灰打上額頭,燙得呂不韋一個激靈,心頭便是猛然一道閃亮––
羋亓!最可能出事的環節!如此一個不倫不類的人物在邯鄲大張旗鼓地揮霍一秋一冬,以平原
君信陵君之老謀深算竟不能覺察?再想回來,若你呂不韋便是平原君,覺察了這天大秘密又當
如何處置?
  呂不韋心頭猛然一顫!
  便在此時,一陣急驟的馬蹄聲敲打著凍土在峽谷中竟如戰鼓雷鳴。庭院戰馬尚在嘶鳴噴鼻
,越劍無已經裹挾著一陣寒風衝了進來:「先生,出大事了!暮色時分,羋亓帶著一個胡女,
與幾個士子模樣的醉漢出了胡寓,至今未歸!我等三人已經秘密打探了三個時辰,還是沒有蹤
跡!」
  一陣冰冷倏忽漫過身心,呂不韋驟然生出了一陣身臨懸崖絕境的眩暈!他牙關狠狠一咬,
挺直了搖晃的身軀,心頭竟是豁然明亮––平原君也一直在示形作偽以靜制動,眼看羋亓要拔
腳回秦,便悄然收網了!「不用找了,人在平原君府。」呂不韋向越劍無擺手一笑,隨即低聲
吩咐幾句,兩人便匆匆大步出了庭院。
  此時的平原君府邸,卻是燈火通明絃歌聲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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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5:24 |只看該作者
  依照久遠的習俗,正月年節的最後一日是要聚酒大宴的。「年」是一個蘊涵深遠的最大節
候,過法也極是漫長講究:臘月便開始敬天敬地向天地稟報年來祈禱,「年」初是舉家歡樂享
受天倫,隨後幾日漸漸延及族人親戚,「年」中(後世稱為元宵節)便瀰漫村社鄉里一團紅火
,「年」末則是賓朋大聚。年末之重要在於窩冬之期真正結束,春日耕耘真正來臨,最後聚得
一日共勉痛飲就此開元,便顯得分外不同尋常。還在「年」初之時,平原君便約定了與信陵君
並一班名士在自家府邸年末聚飲。客居他鄉的信陵君無心此等應酬,便推辭笑道:「你那府邸
官事忙亂,要聚飲便到我這破園來。」平原君卻是神秘地一笑:「還是我那裡,聚飲事小,教
你看一出滑稽戲。」信陵君淡淡一笑渾沒在意。
  年末這日雨雪紛紛,午後便有高車駛到信陵君府邸門前,卻是平原君門客總管毛遂親自駕
車來接。信陵君不好拂意,便知會一班門客名士相跟了去。進得平原君府邸,卻見最大的第二
進庭院全部搭起了牛皮帳篷,三百多張大案密匝匝擺開,百餘盞紅絲風燈懸吊一圈,照得大帳
院一片通紅。身處帳中,天外雨絲雪花搖曳飛舞,帳內酒香瀰漫冠帶滿座,竟是別有一番況味
。待信陵君與門客名士就座,平原君便高聲宣佈開鼎。酒過三巡,天色便黑了下來。正在司禮
高聲宣呼舞樂登場之際,平原君一扯鄰座信陵君衣襟眼神示意,信陵君便起身跟著出了庭院大
帳。
  繞過一片冰封雪雕的大池,便是第三進書房。兩人落座,侍女便捧來滾燙飄香的煮茶。信
陵君品茶間只不說話,分明是要看神秘兮兮的平原君如何抖開滑稽戲的秘密。平原君卻是篤定
,對信陵君狡黠一笑,便是啪啪兩掌。
  掌聲方落,一股醺醺酒氣便裹著一個肥胖的皮裘黃巾人從大屏後搖了出來,擺得幾擺,黃
巾人終於飄手飄腳地坐到了旁邊一張案前,一陣大喘氣道:「快!快送我回胡寓雲廬了。雲廬
!曉得無?否則,有,有你兩老匹夫好看了!」平原君突然拍案:「羋亓!實在說話,你入邯
鄲意欲何為?借醉隱瞞無甚好處!」黃衣人猛然一個激靈:「你,你等何人?這是甚個所在了
?」平原君微微冷笑:「老夫平原君趙勝。座上大賓,赫赫信陵君魏無忌。你還想如何?」
  突然,羋亓肥厚的嘴巴張得酒爵一般:「你?不怕秦國了!」
  「長平大戰都沒怕,怕個老之將死的嬴稷麼?」平原君哈哈大笑間突兀變臉,「若得不信
,老夫立即將你這楚秦肥子塞進虎籠,扒出五臟六腑,看老秦王卻能如何?」
  羋亓驟然失色,忙不迭撲地拜倒不斷叩頭:「不能不能了!兩公子大名如雷貫耳,只是此
事重大,委實不能洩露,曉得無?惟求兩君明鑒了!」
  平原君學著羋亓的楚音揶揄笑道:「曉得了曉得了,只你對我說我不對別個說自不會洩漏
了,曉得無?」
  「曉得了曉得了。」羋亓呵呵笑著,「我對你說你不對別個說便不會洩漏了。真是!我如
何想勿到此番道理了?」
  一語未了,信陵君忍俊不住,噗的一聲將一口茶撲得滿案水珠。平原君卻渾然無覺只淡淡
一笑:「那便說了,說晚了我就對別個說了。」羋亓忙不迭搖手道:「不可不可萬萬不可,對別
個一說豈不洩漏了?」平原君笑道:「你說我便不說,你不說我便說,曉得無了?」「曉得曉
得,我說我說了!」羋亓哭喪著臉喘息一聲,「不!先來一大桶涼茶再說,我心烤在燎爐上,
冒火了!」平原君呵呵笑道:「心燒沒事了,才說得利落了。說完了再茶,涼茶還得熱茶晾涼
不是了?」「也是了。」羋亓轉著混沌的眼珠呵呵笑著,「說了無妨,實在也不是大事了。秦
王立嬴異人為太子嫡子,秘不示外了。華陽夫人怕日久生變,急欲使異人早日回秦;華月夫人
便派我做密使,前來襄助呂不韋,要公子早日離趙回秦了。」
  「呂不韋與此事何干?」一直沉默的信陵君突兀一問。
  「不曉得了!老姐姐只說找到呂不韋便是大功,其它也沒說了。」
  「你見了嬴異人幾次?他要如何離趙?」信陵君又追一句。
  「誰見過嬴異人了!」羋亓嚷嚷著,「我是按圖索驥,他卻沒蹤跡了!能找見公子,我賴
在邯鄲吃這西北風了!你不說我還想不起了,你說了我便要問了!你,你,說!趙國將公子藏
在何處了?你敢殺他了!說,說了!」
  「坐了坐了。」平原君輕輕一推踉蹌打圈指點呼喝的羋亓,寬大的皮裘便裹著黃巾醉漢頹
然跌到案前。平原君跟著笑問:「既沒找見嬴異人,你為何要走了?」
  「你你你甚都要問了?」羋亓驟然紅了臉吭哧起來,「我為特使,不得回國覆命了?再再
再說,好了好了說也無妨了!我得了兩個女寶,要不走你搶了我找誰去了!」
  「兩夫人如何選得你做密使了?」
  「不曉得了!」羋亓得意地笑了,「入秦羋氏中,我羋亓最周全幹練了!」
  見信陵君一副厭惡神情,平原君硬生生憋住了笑意一揮手,大屏後便出來兩個壯漢將醉醺
醺的羋亓駕了出去。羋亓卻回頭嘶啞著嗓子兀自嚷嚷著:「記住了不能對別個說了,說了便是
洩漏了!涼茶涼茶,你不作數了!」
  廳中一片寂然。平原君看看信陵君冷峻沉思的白髮黑臉,想笑也笑不出來了,思忖片刻便
問:「如何處置?君兄可有對策?」信陵君突然拍案,倏忽一臉殺氣:「扣下嬴異人!斬首呂不
韋這個奸商!」「好!」平原君一拍掌哈哈大笑,「英雄所見略同!六國命運又有轉機也!」
信陵君卻又長吁一聲笑道:「你是有備而出,好自為之也。只不要走了呂不韋。嬴異人只是個
鞭下陀螺而已,對山東六國還有用。」平原君點頭一笑,回身揮手召過站在書房入口的府邸總
管吩咐道:「家老親駕我車去子楚府邸,代我邀他來府聚飲,便說信陵君要與他切磋兵法。」
家老匆匆出廳,平原君便對著門廳一拍掌道:「將軍請進。」隨著話音,便聞廳外通通腳步,
旋即砸進來一個鬚髮雪白皮甲胡服的老將:「末將趙狄,已等候將令多時!」平原君肅然拱手
道:「老將軍,今日要務干係重大,許成不許敗,方請准趙王調來將軍。老將軍乃趙國王族謀
勇雙全之驍將,定可當得大任!」趙狄赳赳挺身:「平原君但下軍令,末將萬無一失!」平原
君從袖中抽出一支燦然發光卻比尋常令箭短得許多的金令箭舉起道:「老將軍帶精銳騎士三千
,趕赴武安至滏口陘的各條要道,設置關卡嚴加盤查!若遇不持我令強行過關者,當即拘拿。
拘拿不能,格殺勿論!老將軍,放走一人一馬,你我提頭去見趙王!」趙狄慷慨拱手,「嗨!
」的一聲便通通砸將出去。
  「主書。」平原君輕輕一聲,一名紅衣文吏已經站在了面前。
  「你持我丞相官文前往邯鄲將軍府傳令:自明日卯時起,邯鄲各門立即戒嚴盤查;將呂不
韋圖影張掛,遇得此人立即拘拿!」
  「為何不從今夜開始?」見書吏出廳,信陵君問了一句。
  「我反覆思謀,心中有底也。」平原君悠然一笑,「一則,我數月未動,此時秘密拘拿羋
亓,呂不韋毫無覺察,斷不致今夜漏網;二則,今夜適逢年末,國人晝夜出入城門川流不息,
畢竟不是起戰,年末夜大軍森煞也是多有不便。」
  「可半年前呂不韋就住在城外了。」
  「可嬴異人一直在邯鄲城裡啊!」平原君笑了,「沒有嬴異人,呂不韋單獨逃走卻值得幾
何?此中輕重,此等奸商自己有數。君兄倒是多慮也。」
  「趙國如此篤定,無忌夫復何言?」信陵君淡淡一笑站了起來,「方纔韶樂奏得極妙,一
個女樂工竟能操得編鐘,我要再領略一番才是。」「哎呀,一個女樂工你倒是上心也!」平原
君哈哈大笑一陣突然低聲問,「嬴異人來了你不在好麼?此人身價已漲,不能少了禮儀。」信
陵君又是淡淡一笑:「年末之夜,小民也是圍爐聚飲,況乎異人?先前未約,夜半請人,不會
來也。」「你我相請,庶子豈敢不來!」平原君覺得信陵君話味有異,紅著臉嚷了一句。信陵
君卻毫無爭辯之意,還是淡淡笑道:「也是。來了派人知會一聲,我便奉陪。」說罷便逕自出
門沒入了紛飛雨雪。
  卻說呂不韋兩騎飛馳邯鄲,進得西門時丑時更鼓剛剛打響。
  一進西門,呂不韋便將馬匹交給了越劍無,吩咐他在最靠近城門的一家相熟客棧餵馬等候
,自己卻徒步匆匆地冒著風雪到了嬴異人的新宅。西門素來是邯鄲的城防要害,靠近西門的民
宅商舖都是趙軍戰死官兵的遺屬,叫做止戈坊。每遇戰事緊急或大搜罪犯,這止戈坊都是趙軍
極少光顧的地帶。呂不韋其所以贊同西門老總事的選擇,將嬴異人的新宅安置在這片外表極為
尋常的民宅區,除了出城西去便捷,便是羋亓與黑冰台很難找到此處。對平原君的理由卻是:
「公子好兵,止戈坊與信陵君府邸後園相鄰,能多多拜會修習。」呂不韋記得,當初平原君連
問也沒問便哈哈大笑著答應了,如今想來,老謀深算的平原君卻分明是將計就計!所幸的是,
經過西門老總事以種種義舉名義的疏通,止戈坊的國人們對這位貴公子非但不再冷眼相對,反
而是一片頌聲處處給以方便。越劍無能在夜半之時進入客棧餵馬刷馬等候望風,便是這日漸疏
通的功效。
  匆匆走進一條小巷,便見幾個醉漢笑著叫著迎面搖搖晃晃撞來。呂不韋知道這是毛公示形
於黑冰台的酒徒疑兵,說聲我有急事找毛公,撥開幾人便擠了過去。幾個酒徒倒是明白,一聽
是找毛公,便立即笑鬧著轉悠到巷口去了。呂不韋匆匆走到小巷最深處一座不顯眼的石門前,
正要敲門,石門卻轟隆拉開,毛公正一頭出來恰與呂不韋撞個滿懷!
  「呂公?嘿嘿,巧!」
  「毛公?是巧!薛公可在?」
  「老夫覺得不對也!」毛公一把將呂不韋扯進門後喘息著,「方纔,平原君突兀派人來邀
公子聚酒談兵。老夫汗毛便是一乍!你說怪也不怪?」
  「公子去了麼?」呂不韋聲音很低,卻是又急又快。
  「嘿嘿,能去麼?我與薛公擋了駕,說明日三人專程拜會。」
  「天意也!」呂不韋長吁一聲,吩咐站在門後的自己的昔日執事目下的異人府總官,「立
即關閉前門,打開兩道偏門等候;知會僕役人等立即收拾好馬匹,銜枚裹蹄,不要車輛,半個
時辰內收手待命!快去!」總管嗨的一聲關了石門,轉身便大步匆匆去了。呂不韋轉身一拉毛
公,邊走邊說,到得第三進庭院,說得毛公已經是額頭冒汗連罵平原君陰騭老鳥竟使得老夫吃
跌!到得紅燈高照的門廳已經是滿臉張紅,一腳踹開大門便冷著臉撞了進去。
  「毛公!吃醉了?」正在與薛公及幾位名士談笑鬥酒的嬴異人驚訝起身,「你不是有事走
了麼?」薛公極是機警,一看毛公從來沒有過的肅殺黑紅臉便知有異,擲開酒爵便過來要扯毛
公到僻靜處說話。毛公卻不理會,竹杖當當敲打著門框一拱手喊道:「老夫失禮!老夫被幾個
老賭徒糾纏上了,要借這公子府邸賭它一夜!諸位請作速離開,免得賭鬼酒徒髒污礙眼!」廳
中一陣驚愕沉默,嬴異人正要發作,十多個名士卻相互看看嘴角帶著輕蔑地冷笑紛紛走了。
  眼看一干人等出了庭院被總管領走,呂不韋從陰影處大步進廳,對沉著臉喘息的嬴異人與
薛公便是低聲一句:「情勢危急,我等須立即離開趙國,遲則生變!立即收拾,半個時辰後出
門!」
  「甚甚甚甚也!」嬴異人驚訝莫名黑著臉霍地起身,急得竟是分說不清,「甚是甚呀,出
了甚事?好端端逃命麼!呂公呂公,你甚時怕成如此模樣?當真咄咄怪事!」
  「正是逃命!」呂不韋一聲低喝,素來滿面春風的臉膛一副肅殺,「陡變之時無暇多說,
除非嬴異人要客死他邦!這裡不用你管,快去教夫人收拾!」
  「哎呀呂公!」嬴異人大急,「她她她,她已有三月身孕,如此逃法不是要她命麼!我不
走!我陪她!要死一起死!!」
  「公子聽我說。」呂不韋冷冰冰站在對面,「趙姬之事我有安置,自不能讓公子未來長子
連同親娘斃命於不測路途。只是她須得與你先行分開,各自平安後自能聚合。」
  「冰天雪地,你,你要她去何處?!」
  「嬴異人!」薛公早已經理會得危機迫在眉睫,第一次厲聲喝出嬴異人名諱,「呂公商旅
滄桑數十年,重然諾明大義素不負人,你竟疑心!趙姬是誰?你不清楚麼!呂公能不妥善安置
?身為王孫公子未來國命所繫,緊要處竟如此顢頇,我等有眼無珠也!」嬴異人頓時愣怔默然
,臉色鐵青喉頭一哽,一口鮮血竟「哇!」的噴了出來!毛公搶步上前,一顆大如黑棗的物事
便利落塞進了嬴異人口中。倏忽之間,嬴異人睜開眼睛霍然起身竟大步匆匆的走了。薛公說聲
老夫去看,便跟了出去。
  毛公一拉呂不韋低聲道:「我那是方士急救奇藥,入口即化,大約管得兩個時辰。這裡還
有兩顆,你帶了應急。不借外力,我看這小子撐持不住。」呂不韋想也沒想便道:「你手法嫻
熟,何須我帶著?」「你也懵懂!」毛公點著竹杖,「老夫與薛公不能走也!」「豈能不走!
」呂不韋大急,「我等一走,平原君要找替罪羊,老哥哥豈非坐以待斃!」「嘿嘿,你老兄弟
事中迷!」毛公當當點杖,口中炒豆般快捷,「一是我倆老邁不善騎乘太累贅!二是邯鄲需要
善後,省得你另派幹員護送趙姬!三是老夫兩人有信陵君交誼,死不了!還有個四日後告你!
再說便是客套,拿著藥!」陡然之間,呂不韋熱淚盈眶,對著毛公便是深深一躬。
  便在此時,廳外一片匆匆腳步,嬴異人拉著趙姬與薛公一道走了進來。異人已經是一身黑
色勁裝外罩翻毛皮袍手持短劍,顯然便是準備上路。趙姬卻是火紅長裙雪白皮裘,面色通紅腰
身初現,燈光之下倍顯豐腴明艷。自各個大婚,呂不韋便始終沒有再見這位趙姬。此刻,心中
那個奔放美麗的少女竟在一夜之間陡然變成了一個風韻無限的少婦!心頭不禁便是怦然大動,
幾乎脫口喊出卓昭小妹!突然一個激靈,呂不韋死死咬緊牙關,終是平息了心緒。然而,他卻
無論如何當面叫不出趙姬這個名字,稍一沉吟便平靜利落的吩咐道:「夫人與老僕侍女留下,
由毛公薛公安置。我帶幾名幹員與公子離趙入秦,目下便走。」
  「夫人––」嬴異人哽咽一聲猛然抱住了趙姬,「你要受苦也!」
  「喪氣!」趙姬紅著臉推開了一雙臂膊點著嬴異人額頭,「大事聽呂公,萬無一失,記住
了?」異人噙著淚水殷殷點頭。趙姬又回過身來,對著呂不韋略顯艱難的深深一躬,一句話不
說便走了。毛公點杖笑道:「嘿嘿,生離死別一般。走!我老兄弟送你等出門!」
  趁著紛紛雨雪茫茫夜色,呂不韋越劍無與兩名在異人府做事的精幹執事共嬴異人五騎,出
了熙熙攘攘的邯鄲西門,飛馳西北方向的武安官道。這是呂不韋早早便已謀劃好的一條萬不得
已時的密逃路線––出武安要塞,過滏口陘峽谷,穿越上黨再東南直下安邑渡河入秦。這是一
條經過反覆踏勘揣摩的路線。其間要害在於三:其一,邯鄲經武安抵滏口陘只有二百餘里。秦
昭王兩次攻趙大敗後上黨復歸趙國,趙軍在滏口陘至邯鄲間已經不再嚴密設防盤查,呂不韋遴
選的北胡駿馬一個多時辰便可飛躍這段趙國本土。其二,上黨雖名歸趙國,然卻只十萬步軍駐
守,不可能做到所有要道隘口都有防守;呂不韋曾派出一個馱貨馬隊探路,全部走無人防守的
隘口要道,三日穿越上黨沒有遇見一個趙軍。其三,秦軍雖退出河東郡,但魏韓兩國也無力無
心派出大軍駐守這隨時有可能丟失的老本土,只在名義上設官理民,關防盤查幾乎完全放棄;
出得上黨一進河東,渡河便沒有障礙。呂不韋警覺即動,走得雖然倉促且又是雨雪交加,但也
有一樣優勢:人少馬快沒有任何拖累,天色大亮霜霧消散前至少還有三個時辰,完全可悄然越
過滏口陘進入上黨!只要進入上黨山地,平原君縱然派軍追趕,在縱橫交錯的峽谷山道中也是
無能為力。
  五騎越過倉谷溪谷口,前行二十里便要進入武安防區。馬隊剛剛進入一片黑黝黝的胡楊林
,便聽斜刺裡馬蹄奔騰,遙遙傳來一聲長喝:「前方虎口!勒馬慢行––!」
  「勒馬!」呂不韋低喝一聲五騎未及停穩,斜刺馬隊便已經風馳電掣般隆隆捲到面前。微
微雪光之下,但見人人黑鐵面具坐下戰馬皮甲裹住頭身,手中戰刀一片青光,威猛森森一片殺
氣!呂不韋驚訝喘息著尚未開口,當先一騎已經鐵塔般矗在了身前:「呂公!情勢有變,武安
道已經重兵把守張網以待,快隨我來!」呂不韋冷冷道:「荊雲,你我有約:你當率諸位義士
東入齊國。」「呂公,我等任俠操守無須多說!快走!」黑鐵塔面具後的聲音帶著尖銳的嗡嗡
振響。呂不韋卻沒有動:「荊雲,你如何知道我此番行蹤?」鐵塔面具嗡嗡又起,口氣竟是嚴
厲果決:「呂公!大義當前,瑣事何論!除非呂公自毀大計,否則不要爭執!」說罷不等呂不
韋說話轉身便是威嚴不容辯駁的軍令,「呂公五騎居中,越劍無率十八騎護衛!主力馬隊各成
錐形三騎陣,四周散開拱衛!哨三騎前行三里探路,吳鉤九騎斷後!沿途但以獸鳴為號,不得
出聲!起馬!」
  一陣隆隆如雷的馬蹄翻滾,呂不韋五騎不由分說便被捲進了馬隊,狂飆般捲出了密林山岡
,沒入了雨雪交加的沉沉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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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黎明時分賓客散去,平原君方才疲憊上榻,一覺醒來滿室白亮不禁便是一驚,連忙下榻來
到廊下,卻見北風呼嘯大雪飛揚夜來雨雪交加的開春徵候竟是陡然轉向!回來再看銅壺滴漏,
那支竹針卻正正地指著午時;喊來侍女問可曾有過軍報?侍女回說沒有。平原君便吩咐備湯沐
浴。熱水泡得一時,換上已經被豐腴的侍寢侍女在懷中捂得溫熱馨香的輕軟細麻布短裝,再披
上一件絨毛足有三寸的白狐裘,平原君方才精神抖擻地坐在燎爐旁開始用餐。雖然已經年逾花
甲,平原君趙勝卻是老當益壯雄風不減當年,每飯必大吞一隻肥羊腿六張厚胡餅三升老趙酒。
今日靜候佳音,平原君便是分外舒心,興沖沖將專職侍飯的金髮胡女擁入懷中折騰一番而後不
亦樂乎開吃。
  「主君,趙狄老將軍急報。」主書急匆匆進了膳室。
  「唸。」平原君捧著肥大的羊腿頭也沒抬。
  「我軍如令張網,日夜無獲。斥候探察:一馬隊於清晨雪霧中越過漳水,進入閼與谷口,
快捷隱秘不似商旅,末將疑為呂不韋逃趙。請令定奪。」
  噹啷一聲大響,肥羊腿砸在了銅鼎蓋上!平原君一把推開偎在大腿上的金髮胡女,霍然起
身厲聲連串喝令:「傳令趙狄:當即飛騎插往晉陽官道守住閼與谷出口!無論何人騎隊不許越
過晉陽!百騎立赴倉谷溪,莊中人等一體拘拿!胡馬飛騎整裝待命!」三道軍令出口,主書「
嗨!」的一聲轉身便走,卻與大步進門的門客總管毛遂撞個滿懷。毛遂前來稟報,倉谷溪莊園
與嬴異人宅第都是空無一人,谷口獵戶說昨夜多有馬蹄聲,呂不韋與嬴異人肯定已經逃走。
  「豈有此理!」一聲怒喝,平原君驟然變色!
  方纔他還心懷僥倖,要等待倉谷溪有回音後再做決斷,以免落得臨事慌亂的笑柄。尤其是
信陵君便在邯鄲,每出大事,士林國人總拿信陵君與平原君比對,進而滔滔不絕的議論戰國四
大公子的種種短長。自己若處處落得口碑下風,在山東六國便會失了人望。四大公子以邦交縱
橫抗秦共保成名,若沒了六國共同認可的聲望,在趙國根基便會跟著鬆動,平原君如何能不上
心?可巧信陵君昨日有言,問他何不今夜開始?他回答得那般篤定,其實是從心裡便一直蔑視
著這個呂不韋。一個與他多年交接兵器買賣從來都是滿面春風言不涉政只會算計錢財得失的商
人,能有幾多處置大事的軍國才能?捲進邦交政事無非不自量力而已。惟其如此,平原君對呂
不韋從來都是給足面子而不做實交。給足面子者,趙國需要此等兵器大商也。不做實交者,王
族貴胄與俗流商賈不可同日而語也。雖說早早便盯上了羋亓疑上了嬴異人與呂不韋,可他偏偏
就是不收網。他要盡情戲弄這一班不知天高地厚的謀政者,要讓秦國將這對兒蠢公子蠢商人的
身價抬得天一般高時,再亮出他平原君趙勝手中的囚籠鑰匙,你縱天般價,也須得向我趙國來
討個活人回去!火候不到,嬴異人不是太子嫡子,囚禁他殺死他便是徒然種惡召來天下罵名,
還給秦國留下了一個隨時都可以起兵發難的藉口。平原君非常清楚,嬴異人漸漸現出儲君人選
之勢,趙國便不能肆無忌憚的殺剮了之。此中要害,便在於借既定的囚居人質之便恰到好處的
要挾秦國,不失時機的訂立永久盟約,確保趙國不受威脅!可嬴稷這個老匹夫太得狡詐,竟硬
生生將個王孫人質撂在趙國不理不睬,讓趙國無處著力。要與此等老梟鬥法,便要耐得性子。
你不理我也不理,便是隻死老虎也要「質」在趙國,直到這死老虎變成有價值的「王」老虎。
人質本意,便是以王子王孫為質押,保證出質之國不犯受質之國,若有進犯,受質國便可名正
言順地處死人質。當年秦國為了麻痺趙國也為了破開山東縱橫,派出嫡王孫身份的公子異人到
趙國做人質。可不到幾年,秦國便與趙國展開了一場曠古未有的長平大血戰。照天下公理,趙
國殺死嬴異人天經地義。可趙國沒殺。因由便是平原君力主不殺。後來的事實證實了平原君的
洞察燭照––惟其不殺人質,秦國便失義於天下而有所顧忌,列國合縱抗秦便成大義之舉,如
此可保奄奄一息的趙國喘息過來!平原君的深謀遠慮獲得了山東六國有識之士的衷心擁戴,一
時與信陵君成為抗秦之中流砥柱。十多年之間,平原君最充分的利用了這隻人質死虎––允准
呂不韋之請,許嬴異人不出邯鄲以自由身交遊走動;贊同信陵君推波助瀾,使嬴異人成為「名
士」而不動聲色;秘密探知了呂不韋居趙入秦之動機而渾然不覺。平原君等待的,便是嬴異人
成為秦國關注的重要人物。終於等來了這個時日,秦趙邦交也出現了微妙地轉化:秦趙兩國的
商旅之路開了,秦軍不再咄咄逼人的襲擊上黨騷擾趙國了。恰在此時羋亓入趙,平原君便本能
地預感到與秦國邦交大戰的時機到了。此時此刻,卻突然消失了兩個要命人物,匪夷所思也!
  「胡馬飛騎!老夫親追!」瞬間愣怔平原君鐵青著臉一聲大喝。
  飛揚的大雪陡然收剎,半掩紅日從厚厚的濃雲縫隙向茫茫雪原灑出刺眼的光芒。紅色胡服
馬隊隆隆雷鳴般撲出邯鄲西門,風馳電掣直向西北官道。這是平原君的護衛親軍,天下赫赫大
名的胡馬飛騎!騎士兩百,人皆精壯猛士馬皆雄駿無匹,人手一口趙武靈王創製的四尺長厚背
戰刀,一張王弓一壺二十支鐵蔟長箭一把精鐵打造的近戰短劍;每騎士配置兩匹戰馬輪換騎乘
,長途奔襲追擊最是快捷迅猛無與倫比。平原君久事縱橫,常在列國間奔走急務,行止第一要
務便是一個快字。這支馬隊成軍三十年,騎士戰馬已經更換了三代,人馬盡皆年輕力壯,中原
大地之內任你艱險崎嶇從來都是電閃雷鳴朝發夕至。今日大舉出動,聲勢自是驚人,引得邯鄲
國人爭相追出城來引頸觀望,眼見皚皚白雪中火焰般馬隊彌天燒去,便是一片驚歎!
  一接趙狄軍報,平原君便料到呂不韋是要出閼與峽谷經晉陽外山道進入秦國的河西軍離石
要塞。就實而論,在此之前平原君確實想不到呂不韋會走如此一條險狹路徑。他的預料是,即
或呂不韋要逃,也會走武安滏口陘上黨從河東入秦一線。呂不韋是商人,這條路徑雖然遠了些
,但卻是商旅道所熟悉的路徑,尤其是得到呂不韋曾經兩次派馬隊走這條路運貨入秦的密報後
,平原君更加確信無疑。派趙狄率三千精銳騎兵守住武安之滏口陘的各處要隘,為的便是要在
上黨之前的趙國老本土布下羅網,以防呂不韋萬一出逃。而今,呂不韋非但搶佔得半夜先機逃
走,而且走了這條只有大將之才才能想到的路徑,委實是平原君所無法預料的。蓋因此路閼與
谷橫亙當前,素來險狹車馬難行,在馬服君趙奢血戰勝秦之後險名更是昭著於天下。商旅運貨
雖也圖近便,卻終是要車馬牛易行貨物安全,從來不走這條車不能方軌馬不能並行人如其中如
同洞穴的險道。只有將兵輕騎奔襲者,才以此路為上選。根本原因只有一個––閼與谷人馬過
多反而施展不開,但有一支精銳馬隊衝破阻攔,此路便是入秦之最近便道!當年秦將胡傷從閼
與谷攻趙,為的便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逼近邯鄲;馬服君輕兵奔襲閼與谷死戰截殺秦軍,為
的也是這咽喉地帶最能出奇制勝。這個呂不韋竟能從此路出逃,足見其有兵家將才!毛遂急報
之後平原君驟然清醒,目下已到最要緊關頭,再蔑視這個呂不韋只怕多年綢繆的保趙大計便要
功虧一簣。親自率領自己的胡馬飛騎追擊,便是一定要在晉陽之前攔截住兩個要犯!
  卻說荊雲馬隊出了倉谷溪一路西北飛馳,晨曦初露時便到了閼與谷口。
  秦趙為敵後,閼與谷成為與滏口陘及武安並列的三大要塞。之所以成為要塞,便在於它是
邯鄲與晉陽之間的最便捷通道。秦國從河西的離石要塞出兵越過晉陽東來,若閼與失守,一日
便可抵達邯鄲城下。惟其如此,閼與谷出口(北)城堡始終駐紮著五千長於防守的重甲步兵;
中段一道石砌長城飛駕兩山,有三千配備大型弩機的弓箭營駐防;入口(南)城堡則只有兩千
輕騎兵駐守,一千谷內,一千谷外。這是趙奢在閼與之戰後提出的三段防守謀略,當年的趙惠
文王欣然贊同,從此便成為閼與要塞的防守傳統。
  呂不韋久聞閼與要塞壁壘森嚴,一路只疑惑這百人馬隊如何衝殺得過去。擔心是擔心,呂
不韋卻始終沒有問得一句。他熟知荊雲的將才謀略,自己聒噪絮叨只能徒亂軍心,當此最危機
關頭,放手隨他調遣才是最明智的抉擇。
  大雪飛揚迷離,天地一片混沌。呂不韋突然聽得馬隊中一聲低喝,所有戰馬便在倏忽間變
成了從容小跑。前隊哨探同時飛出一騎衝向皚皚高山,舉著一支粲然生光的金令箭遙遙高喊:「
平原君令箭!百騎隊急赴晉陽要務––」喊聲未落,人馬蹤影便淹沒在了茫茫雪霧之中。片刻
之間,便聽半山中一聲響亮的銅鑼接著便是一吼:「馬隊過––」
  飛越山口時,呂不韋才在濛濛晨曦中恍然注意到身邊馬隊竟是一色胡服皮甲與趙軍一般無
二,心頭不禁猛然便是一熱!荊雲既能將平原君的金令箭打出且經過了趙軍辨認,便必然是有
備而來。如此一想,自己的行蹤消息與諸般謀劃荊雲也是早早留心了。既然如此,荊雲為何不
說給自己?蠢也!心念一閃,呂不韋便暗自罵了自己一句。荊雲若是先說了,其時胸有成算且
與馬隊有遣散之約的自己能接受麼?
  便在紛亂思緒之中,馬隊進了天下聞名的閼與「鼠穴」。馬服君趙奢將閼與峽谷叫做鼠穴
,實在是名副其實。兩山兩岸綿延高山夾峙,谷底一線迂迴曲折時有突出岩石磕磕絆絆的羊腸
小道,兩邊山坡陡峭林木蒼莽怪石嶙峋洞窟散亂密佈,任你車馬入谷,只能一線獨行。然則,
這支馬隊卻是奇特,不見任何命令也沒有騎士下馬,一進谷口馬隊便悄然成了單騎銜尾,蹄聲
沓沓從容走馬,所有的路障都被極為靈巧的躲了過去。便是呂不韋嬴異人兩騎,在馬隊越劍無
用一支長桿恰倒好處的指點下也走得十分順暢。走到中段飛長城下已經是將近午時,飛揚的大
雪將峽谷捂罩得溫暖寂靜,竟使呂不韋生出一種奇特的欣慰來。交驗令箭之時馬隊停息了片刻
,還是沒有任何命令,所有的騎士都打開了挎在馬頸下的草料布袋,在戰馬的呱呱咀嚼中,騎
士們也解下馬奶子皮囊與乾牛肉,無聲而快速地完成了中途戰飯。呂不韋是後來才想起這次戰
飯情景的:騎士與戰馬都單列兀立不動,誰看誰都是背影,誰也看不見誰!多少年之後,每當
想到峽谷大雪中的那一尊尊紅色背影,他的心都是一次猛烈的顫抖!
  越過中段飛長城,谷道稍見寬闊,馬隊立即變成了時而兩騎並行時而單騎成列的小跑,前
後游動交錯如流雲飛雪,那怕是幾步幾丈的極短的寬路也被最充分地利用著。不消一個時辰,
馬隊便通過了最北的出口城堡又翻過了一座不很高的山頭。前面是最後一座孤立原野的高山,
翻過山頭下到坡底便是寬闊的晉陽官道。以這支馬隊的雄健腳力放馬飛馳,天黑時分抵達離石
要塞該當是萬無一失。
  一聲長吁尚未吐盡,呂不韋便聽身後山谷隱隱一陣沉雷滾動,方纔已經見亮的天色驀然間
彤雲四合昏暗幽幽。春雷暴雪,異數也!便在呂不韋這一閃念之間,馬隊中陡然傳出一聲低喝
:「趙軍飛騎隊!越劍無三騎護人脫身!馬隊埋伏截殺!」呂不韋尚在愣怔之中,坐下駿馬已
經閃電般飛向最後山頭。
  一進閼與谷口,平原君便知道了前行金令箭趙軍必定是呂不韋的馬隊喬裝,一時不及申斥
守將,只大喝一聲追,飛騎隊便魚貫進入了峽谷羊腸道。到得中段飛長城,入口守將帶著一千
騎士從後趕來,平原君惱怒呵斥:「人多何用!要得是能追上!回去!」出谷之時,北口守將
又要帶重甲步軍兩千隨同追擊。平原君更是怒火中燒,喝罵一聲蠢龜追兔,一鞭抽得守將一個
趔趄便飛馬去了。追進谷外山頭,盤旋山道的前行馬隊已經隱約可見,平原君一聲長吁心頭頓
時鬆泛,戰刀一舉傳下軍令:「咬住敵騎,出山截殺!」
  平原君雖非名將,然自少年時起便馳騁沙場,對趙國諸要塞地形熟悉不說,對騎兵戰法之
精要也是深得要領。閼與谷外過得兩山便是平坦的丘陵山原,他的胡馬飛騎比呂不韋馬隊多得
一倍,速度更是無與倫比,在如此最利於馳騁的地形中包抄對方活擒呂不韋嬴異人當是十拿九
穩。若在最後一座山中包圍截殺,對方逃跑無望而做困獸之鬥,結局反倒難料。到得山原地帶
,對方便要竭力逃脫而不會死命拚殺,他的馬隊便會淋漓盡致地發揮優勢捕獲獵物。說到底,
呂不韋馬隊縱然在商旅中出類拔萃,然與他的沙場鐵騎相比便是不堪一擊。目下呂不韋馬隊的
身影已在眼前晃蕩,還怕他逃脫麼?
  眼看進入了山谷深處,斥候飛騎一馬來報:前行馬隊突然遁形不見了蹤跡!平原君立馬高
坡瞭望,果然只見滿山皚皚白雪,盤山道上竟沒有了紅色馬隊!眼見天色幽暗彤雲四合暴雪將
至,平原君斷然下令:「快馬出山!咬住後隨時截殺!他若隱藏山中,我只出山守住要道,憑
暴雪困死凍死這班賊匹夫!」
  不料便在暴風雪到來之前,胡馬飛騎在山腰半道遭遇了詭異的伏擊。
  這段山路奇特之極。一座突兀巨岩從山腰橫空而出恍如鷹鉤當頭山龜騰飛,其勢恰成一個
切斷兩山的突出山嘴!一條不足一丈寬的石板道在凌空山崖下盤著巨石山嘴突然便是一個轉折
。山嘴遮絕了兩邊視線,雙方共同可見者,便只有那可容三五騎的一方凌空彎角。凌空山嘴下
便是深不見底的峽谷深淵。依著路面寬度,尋常車輛大可通過,便是戰馬騎士,三四騎並轡而
過也是從容。胡馬飛騎接了平原君將令要快速出山,騎尉便高聲號令:「三騎並行,戰馬銜尾
,盡速通過山嘴彎道!」前行斥候三騎聞令即出,便在六馬沓沓繞彎的剎那之間,一陣慘嚎一
片嘶鳴震盪山谷,三名騎士六匹戰馬竟樹葉般飄向了茫茫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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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5:55 |只看該作者
  「敵手伏擊!停––!」騎尉一聲大吼,馬隊齊刷刷止步。
  平原君聞聲來到前隊,看得一眼山勢便冷笑下令:「備用馬匹退後,三騎接踵衝殺,其餘
騎士箭雨疾射山坡掩護!」騎尉躍上山坡一方大石喝令:「馬隊退後百步!三騎連環衝殺!預
備––殺––!」當先三騎便高舉戰刀飛馬殺出,後隊騎士彎弓齊射箭雨立即封住了山嘴高坡
。喊殺之中平原君來到後隊,低聲下令五十名騎士下馬徒步爬上山坡,繞過山嘴襲擊對方背後
。平原君也跳下戰馬帶著兩名護衛徒步上山,要在高處鳥瞰戰況臨機決斷。兩名護衛武士匆忙
找到一處堪堪立足的山石,平原君兩邊一看卻不禁大吃一驚––右手自己的馬隊不斷衝殺,左
手山坳卻不見人馬蹤跡!饒是如此,胡馬飛騎卻是連連倒地已經有十餘騎跌進了峽谷深淵!心
頭一閃,平原君大喝停止,立即下令已經上山的徒步騎士墜下山崖前後夾攻。
  過得片時,山崖下便是一聲震盪山谷的虎嘯!一徒步騎士氣喘吁吁上山稟報說,山嘴那邊
根本沒有敵騎,只有七八架裝好的弩機與一堆當道的亂石。平原君快步下山一看,只見亂石已
經被搬開弩機也正在拆卸。騎尉報說已經有四撥十二騎被弩機射中跌入深谷。平原君大皺眉頭
:「既無人操持,這弩機如何發箭?」騎尉便說弓弩是機發,敵騎在山嘴依次繃了四道白亮的
牛筋繩,大雪白光下誰也沒在意,馬隊衝到牛筋繩便帶動機關連發三箭!平原君聽得又氣又笑
,當即喝令:「三騎前行清道,全數上馬追擊,務必在暴風雪前包抄截殺!」胡馬飛騎已經被
這種不齒於騎士的宵小手段激怒,聞得將令人人憤激,發一聲喊便呼嘯著掠過了山嘴。
  一過山嘴道路漸寬,馬隊奔馳也愈發加快。眼看前哨三騎已經飛過了山口,前隊十騎便飛
馳進入了山口。恰在此時,半山腰隆隆沉雷大做!胡馬飛騎們還沒分清是否暴雪前的雷聲,前
隊十騎便被凌空翻滾的滾木擂石砸得人仰馬翻,收剎不住的後續十騎也被砸得四散閃避,隆隆
湧來的主力頓時層層疊疊擠在了狹窄的山道。居中的平原君來不及叫聲散開,山腰箭雨已經呼
嘯潑來。騎士們大怒,前隊吼叫著揮舞戰刀撥打飛矢,後隊便喝罵著一齊彎弓對射。片刻之間
,又有十多騎轟然倒地。平原君大怒,正要喊出死戰衝殺山口的命令,陡然卻見山口山腰箭雨
消失滾木擂石也沒了動靜,心下便是一亮舉起戰刀高喊:「緩兵之計!敵騎業已逃遁!衝出山
口截殺!」
  一聲震盪山谷的怒吼,瘋狂的胡馬飛騎颶風般捲出了山口。便在此時,雷聲大做彤雲翻滾
大風裹著大雪密匝匝壓下,冬日暮色頓時變成了茫茫白夜。平原君嘶聲大喊:「兩翼展開!包
抄追擊!」話音落點,紅色馬隊驟然分成兩個百人隊展開,如兩條火龍般攪進了風雪大做的無
邊雪原。趙國騎士最是善於在尋常人不辨南北的茫茫草原奔馳激戰,目下這疾風暴雪的混沌天
地對於這支胡馬飛騎可謂正得其所,不失方向不減速度兩馬輪換,只向著晉陽方向全力追擊。
  大約半個時辰,胡馬飛騎終於在一片丘陵谷地中漸漸咬住了又漸漸超出了同樣頂風冒雪風
馳電掣如同火焰般燃燒的逃遁馬隊。飛騎隊中陡地一聲虎嘯,兩條火龍便隆隆聚合,攪著漫天
風雪包住了一路戲弄他們的敵手。雪亮的戰刀翻飛狂舞,一場慘烈的殊死拚殺就此展開!
  平原君立馬山坡看得片時,不禁大為驚訝!這支與趙軍馬隊制式完全相同的馬隊,戰法卻
與趙軍飛騎卻是迥然相異,竟是秦軍騎士的三騎錐!三騎錐戰法乃白起獨創,通行秦軍騎兵以
來大見成效,其要害便是將戰國騎兵通行的「十騎一戰」減低到了「三騎一戰」,騎兵作戰的
變化能力大為改觀。蓋騎兵衝殺之基本方式為散兵格鬥,無論雙方參戰騎士規模多大,最終都
是展開格殺,不可能像步軍那樣結陣而戰。然這種格殺又不是完全孤立的武士決鬥格殺,而是
每騎之前後左右隨時都可能出現敵騎突襲的戰場格殺。惟其如此,騎士之間便需要協同配合,
既掩護同伴不遭突襲又可以放手搏殺,便成為戰場騎兵的最佳作戰方式。十騎雖然已經很精悍
,然在煙塵瀰漫殺聲震天流矢飛舞刀劍交錯的戰場還是難以做到精妙配合。減至三騎配合,便
是將騎士能夠及時馳突關照的範圍定在了恰如其分的程度,格殺之流動配合便大見流暢。以三
騎錐為格殺最小單元,白起又創建了一整套「三」字制騎兵戰法:三個三騎錐加一個靈活策應
的什長便是十騎,三錐相互協同格殺,十騎便能自成小戰場;如此向上,三十一百,三百一千
,三千一萬,三萬十萬,廣闊戰場上的騎兵軍團便是收發自如進退流暢格殺協力的鐵流勁旅!
若非如此,長平大戰中秦軍以等量兵力死死困住剽悍的趙軍不能突圍便成為匪夷所思的神話了。
  秦軍三騎錐之奧妙,在於馬隊越小越見威力。荊雲馬隊面對倍我之敵,非但絲毫不見左右
支拙,風雪戰場反倒是個難分難解之局。酣戰之中,突聞谷地一聲鵰鳴,各「錐」為戰的荊雲
馬隊一聲大吼,人各亮出一口短柄鐵斧,左斧迎面猛磕敵手戰刀,右手戰刀便猛力砍殺過去!
片刻之間,趙軍便有多騎落馬,形勢竟是陡然為之一變!
  風雪山坡的平原君倒是沒有慌亂。以胡馬飛騎的戰力,縱突然吃得一虧也會迅速恢復過來
,無論如何趙軍馬隊還有一百餘人,而對方只有六七十騎了,何怕死戰?只是方纔這一變,平
原君心中突然閃過的一個疑惑––這支馬隊不借此良機突圍竟還是原地死死拚殺,莫非呂不韋
已經逃走?心念一閃,平原君藉著雪光突然看見血紅雪白的馬隊糾纏中總是閃爍跳動著兩顆黑
點!凝神觀望,果見兩騎士臂膊上各裹一副黑布,人馬騰挪也顯然有些不大靈動。平原君心中
陡然一亮,對身邊兩名護衛武士低吼一聲:「看準黑布人,射其下馬,衝陣搶出!」兩武士嗨
的一聲援弓搭箭,但聞隱約尖嘯穿過風雪,兩個黑點便倏忽消失。與此同時,兩武士飛騎直下
衝入陣中便要搶射翻之人。千鈞一髮之際,被趙軍死死纏住的馬隊卻突然從不同方向飛出幾把
鐵斧,竟砍瓜切菜般將飛來兩騎的人頭馬頭連根切去,縱是戰場亦煞是森然!
  「死戰衝陣!擒殺黑布人!賞萬金––!」平原君終於忍無可忍了。
  趙軍騎士精神大振,吶喊一聲紛紛換馬死命衝入戰圈殺了上來。便在此時,被困馬隊又是
一變,分明已經被射翻落馬的黑布人不見了蹤跡,拚殺騎士中也再沒有了那兩個騰挪不便的笨
拙者,剩餘四五十騎圍成一個相互呼應的大圈子又廝殺起來。
  看得片刻平原君又疑惑了,這支馬隊分明已經是人馬力竭有幾人已經在步戰了,為何依然
毫無突圍之象?兩黑布人若果然是呂不韋嬴異人,莫非他們還要與馬隊同死?可分明曾經有過
突圍的一線生機,為何還要同死?突然之間,平原君心中又是一亮,夾雜著被屢次捉弄的怒火
一聲大吼:「脫身戰場!追殺呂不韋––!」一馬衝下山坡率先順著汾水河谷向東南飛馳而去。
  如此一來形勢陡變!竭力脫身的胡馬飛騎變成了「逃亡」者,竭力死戰的荊雲馬隊變成了
「追擊」者,翻翻滾滾在風雪瀰漫中糾纏著廝殺著奔馳著。荊雲馬隊的戰馬縱然同樣雄駿,也
比不得胡馬飛騎的兩馬輪換。一日一夜兼程奔馳又經過兩個多時辰的生死血戰,等閒戰馬騎士
早已經是脫力而死了。饒是如此,荊雲馬隊竟能神奇地死命尾追糾纏,偶有騎士殺得趙軍便立
即飛上趙軍馬背向前追殺,全然沒有了三騎錐的陣形呼應。也正是因了如此戰法,平原君馬隊
雖然不能全數全速向前追擊,荊雲馬隊的騎士也在一個個迅速減少。大約一個時辰,到得出汾
水河谷距離石要塞只有百餘里時,尾追趙軍的荊雲馬隊終於銷聲匿跡了。
  平原君馬隊已經只有二十餘騎,然腳力卻是未減。出了汾水河谷風雪稍減,轉折西來的趙
軍馬隊便依稀看見了前方幾騎影影綽綽的飛馳身影。平原君大吼一聲飛馬,馬隊便驟然發力在
雪原上包抄過來。便在此時,前行兩騎突然回身兀立不動,只聽低沉的噗噗之聲連響,當先幾
騎趙軍便突然落馬!平原君怒喝一聲放箭,趙軍馬隊便引弓齊射,當道兩騎立即被紮成了紅刺
蝟轟然倒地。可是,便在趙軍旋風般捲上來的時刻,兩具紅刺蝟卻突然從雪地上凌空飛起,死
死撲住了最前兩騎!突聞兩聲淒厲的嚎叫,兩騎士竟被四隻鐵鉗般的大手活活扼死!
  「騎尉––!」平原君嘶聲一吼轟然倒撞下馬。趙軍騎士也驟然勒馬,被這匪夷所思的恐
怖襲擊震懾得一片默然。這個親軍騎尉是老將軍趙狄的幼子,也是平原君最為器重的族侄,其
所以未入軍為將而做了親軍騎尉,實是平原君為了歷練這個王族英才。騎士們都知道,他們的
騎尉來日必是趙軍大將。如今突然遭此橫禍,一時便是愣怔不知所措。正在此時,卻有沉雷隱
隱,風雪之中隱約可見黑色馬隊從離石要塞方向遍地壓來,前行兩騎也不見了蹤跡。突然之間
斥候哨騎一聲驚呼:「蒙字大旗!秦軍鐵騎到了!」
  平原君已經醒轉,一揮手慘然笑了:「回軍。」
  秦軍鐵騎也不追趕,聽任紅色馬隊隆隆東去。馬隊到得晉陽郊野已經是次日清晨,正要進
城歇息休整,平原君卻突然下馬指著幾具屍體下令:「打開他等面具。」幾名騎士下馬將幾具
屍體的青銅面具撬開,連同平原君在內所有人都驚得輕輕「呵」了一聲,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
步––幾具屍體的大臉自雙眼以下全部擠成了一團,晨曦之下分外的猙獰可怖!
  「自毀其容!」一個騎士驚叫了一聲。
  「所有屍體面具全都打開。」平原君冰冷漠然地佇立著。
  散落雪原與趙軍騎士屍體交錯糾纏的屍體被一具具剝離拖來,又一具具打開了面具。晉陽
城外河谷共三十三具屍體,當面具一張一張被打開,猙獰可怖而又無法辨認的肉團臉便一張一
張顯露出來,騎士們不禁連連嘔吐。
  平原君冷峻蒼老的臉上湧出了兩行淚水,大袖一拭回身低聲吩咐道:「曉諭晉陽令,全數
收拾沿途屍體,兩相剝離,面具屍體送離石秦軍大營。」說罷踽踽獨行,逕自步履蹣跚地繞著
屍體唏噓感慨不能自已。人懷必死之心,此等俠士舉世無匹矣!能使百餘俠士捨生取義者,誠
大英雄也!趙勝門客三千,然有幾人當得烈士!呂不韋呵呂不韋,不想你一介商旅竟有如此結
交死士之能,而老夫卻懵懂不得知,嗚呼!此情何傷矣人何以堪!
  呂不韋驀然睜開雙眼,看見的是一副寬闊黝黑連鬢大鬍鬚的臉膛。
  「荊雲?荊雲何在!」一聲驚呼呂不韋便坐了起來卻又軟癱在了軍榻。
  「呂公,我是前將軍蒙武。」軍榻邊的大鬍鬚俯身低聲道,「公子已經醒來,正在用飯,
呂公也當喝得一盆羊湯暖和振作些許,醫士還要換藥療傷。你已經昏睡兩天兩夜了。」呂不韋
卻又掙扎坐起:「將軍,我,我要見荊雲––」蒙武默然片刻向左右一揮手:「抬呂公出帳。」
兩邊軍士抬起軍榻蒙武護持著便出了大帳。
  暴風雪已經過去,暮色殘陽照得一片銀白世界。軍榻周圍的所有人都沉默著,腳下咯吱咯
吱的踩雪聲特別刺耳。行得半里許,來到軍營內的一片避風窪地,蒙武俯身扶起呂不韋,手臂
一指喉頭咕的一聲大響便背過了身去。呂不韋猛然跳下軍榻,踉踉蹌蹌一陣撲跌,便驟然無聲
地倒在厚厚的雪窩之中!老醫士一陣忙亂,面色蒼白如雪的呂不韋終於終於長長地吼出一聲:
「荊雲!呂不韋何忍獨生也––」捶胸頓足放聲痛哭,又跌跌撞撞地爬進了窪地––白雪皚皚
的山坳裡整齊擺放著十排麻布遮蓋的屍體,一座丈餘高的無字黑碑巍然矗立,四周山坡密匝匝
站滿了黑松林一般的秦軍騎士。沒有蒙武軍令,沒有官佐相呼,自屍體運來,三千騎士已經自
發地在這裡守候了一天一夜。軍旗獵獵,戰馬悲鳴,山谷中死一般的沉寂。
  呂不韋顫抖著雙手揭開了頭前第一幅麻布,便大嚎一聲撲到了冷冰冰的屍體身上––良久
醒來,呂不韋披散著長髮揮舞著棉袍大袖竟是一聲震動山谷的呼嘯––嗚呼!烈士死難兮,我
心淪喪,長歌當哭兮,大義何殤,荊雲等我––一頭便撞上了那方黑色墓碑!
  三日之後呂不韋再次醒來時,已經是身在離石要塞了。當嬴異第一次人小心翼翼的來探望
他時,竟驚得大叫一聲跌倒在地––斜倚軍榻的呂不韋蒼白瘦削形同骷髏,一頭白髮散亂在肩
兩眼只直勾勾盯著虛空一臉茫然!嬴異人費力爬出帳外又爬進蒙武大帳,只說得一句:「快!
邯鄲毛公––」便哽得昏了過去。當夜,兩騎斥候飛往邯鄲,蒙武鐵騎也秘密拔營兼程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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