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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四 陽謀春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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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7:1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風雨如晦

【第一節】
  秦昭王五十六年五月,一場老霖雨將秦川沒進了茫茫陰霾之中。
  老霖雨者,綿綿長雨也。《左傳》云:「凡雨,三日以往為霖。」自古以來,秦川之地多
有風調雨順,然春夏之交與秋冬之交每每總有幾日霖雨。若是時節得當,這老霖雨便是天賜佳
雨。譬如三月八月的末旬霖,恰逢春耕秋收方罷麥谷播種已了,幾日霖雨自是妙極。然若時節
不當,老霖雨便是大大的災異。今歲一進五月,天便燠得出奇。風不吹樹不搖四野山川寂靜呆
滯得石雕陶俑一般,惟有烘烘熱浪裹著渭水的蒸騰濕氣漫將過來,不說田間耕夫坊間工匠,便
是官署宮殿的大臣吏員,終日也是一身粘答答汗水動輒氣喘如牛,悶得一顆心總在胸口突突跳
!老秦人將這種怪誕天候叫做「天魘」,說得是上天被噩夢鎮魘得沒了氣息。便在老秦人惴惴
不安心驚肉跳的當口,初旬末夜的三更時分,天際烏雲密佈唰啦啦雨幕籠罩秦川。從此一發不
可收拾,停停下下下下停停日日夜夜地直扯到六月初才收住了淅淅瀝瀝的雨聲。雲開日出之際
,渭水變成了滔滔巨川,關中變成了一片汪洋,遍野金黃的麥浪在白茫茫的水霧中變成了綠森
森野荒荒的草苗,村社房倒屋塌,場院千瘡百孔,極目四野,竟是無邊蕭疏!冷冰冰的六月,
關中老秦人紛紛將秋冬時節的皮袍棉袍布夾袍胡亂上身,一邊從破損的糧囤中挖出殘存的豆芽
菜一般的陳年五穀填充轆轆飢腸,一邊默默聚向村社祠堂或裡中最大的場院,勒緊板帶期盼著
從泥水中趟回來的亭長里正帶回官府的應災政令,盡快帶領他們離村救荒。
  秦法治災不賑災。這是老秦人都知道的法程規矩。但有天災,王室官府從來不會打開官倉
發放五穀救濟饑民,也不會開放王室園林准許饑民狩獵採摘。其法理便是:無償發糧即國家賞
賜,而災民無功獲賞,為國家立功之士便會被人看輕,民人事功之心便會輕淡。自秦孝公商鞅
變法之後,秦國歷經惠王、武王、昭王兩代三君,都牢牢恪守了這一法令。
  雖則如此,卻絕不意味著秦國對異常災害無動於衷。對於災害,秦法的主旨是「治」。所
謂「治」,便是在災害發生之時,官府立即頒發應對政令,而後由災區的亭長里正們帶領村人
族人到未曾受災的山林中狩獵自救,或到官府指定的生地墾荒自救,使民得經過辛苦勞作而度
過饑荒災難,避免民因不勞獲食而成惰性。治災之要義,便是民人不得私相逃荒而致民力流失
,須得在官府政令之下由鄉官率領實施;否則,連坐法令便會使鄰里族人一體同罪!法度雖然
嚴厲,老秦人卻是凜然遵守毫無怨言。此中根基在於兩條:其一是秦法公平,法不阿貴,老百
姓樂見貴胄官吏與他們一體同法;其二是官府敬事,政令快捷,對天災人禍之應對歷來都是全
力以赴。當世秦川諺云:「治災苦,食果腹。賑災諂,受活散。」說得便是這治災比賑災長人
志氣,使人精氣神奮發不散,如同治病之苦口良藥!
  依著商鞅變法後百餘年的法度規矩,每遇災異,官署吏員便會立即捧著書令馳進村社星夜
部署治災生計,根本無須鄉官們來回奔波。然則,今歲如此澇災,吏員非但不見蹤跡,亭長里
正們泥水奔波郡縣官署,掌事官員們竟是手足無措,只愁眉苦臉一句話:「諸位父老但等兩日
,官府書令只在遲早也。」
  出事了!
  老秦人終於不約而同地生出了一種不詳預感,儘管秦法不許妄議國事,各種傳聞還是在市
井巷閭山鄉村社悄悄流傳開來。人們當頭想起的,便是老霖雨中流傳的一隻童謠:「東南風止
,鶉首天哭,太白失捨,縮三盈一。」這隻童謠的後兩句隱秘晦澀得誰也不解其意,然僅是顯
然已經應驗的前兩句,已經足以聽得老秦人心驚肉跳了!這頭兩句分明說得是五月初那陣子天
魘無風,最終引來了一個月的老霖雨!按照星象分野,「鶉首」是雍州秦地,「鶉首天哭」自
然便是秦國老霖成災。後兩句雖然難解其意,老秦人卻確定不移地知道說得是秦國之事,而且
十之八九不是好事。太白星是接近太陽的大星,屬西方,主肅殺之秋。太白星出現之後(即進
入某地視野),運行二百四十日隱沒,其間經過在二十八宿中的十八宿(舍)的停留;若該當
出某舍而不出,該當入某舍而不入,謂之「失舍」,便是運行失常。太白失舍,所主方向便有
極大憂患。有通曉星象的士子說,老霖雨前太白曾經隱沒三日又短暫出現一夜,而後至今不見
太白出入,這便是失舍。至於「縮三盈一」,卻是眾說紛紜。有人說這是指秦孝公以來的國運
盈縮。有人說這是日後的事情,天機豈能預洩?有人說童謠無欺,只怕恰恰要應在眼前!說者
聽者各執一詞,誰也說不透誰也不服誰,卻都不約而同地以為不是好事,秦國要熬煎了!便在
人們壓著嗓門為童謠天象爭辯不休的時候,一個更為驚人的消息在立秋這日傳遍了朝野:隴西
天崩地裂,山陵倒潰,死人無算!天崩者,隕石雨也。地裂者,大地震也。山陵倒潰者,高山
洪水與泥石流也。隴西原本是老秦人立國之前的根基之地,而關中則是老秦人立國後的腹心之
地,如今根本與腹心同時突遭毀滅性大災異,老秦人委實震驚了,市井村社頓時一片死寂!大
劫難結結實實地發生在眼前,任誰也不用揣摩吉凶預兆了,人們再也無心爭辯甚個童謠天象,
只鐵青著臉默默等待著那個誰也無法預料而誰都有著隱隱預感的更大噩夢。
  謎底終於揭曉。
  六月初三黎明,灑掃庭除的市人最先看見一輛輛麻衣軺車急如星火般駛出王城,飛出咸陽
四門;接著,便見王城城垣立起了三丈多高的巨大白幡;到得卯時太陽掛上東方山巔,一隊隊
斧鉞甲兵護衛著一個個宣令吏便開到了咸陽四大城門,張掛起蓋著咸陽內史鮮紅大印的白布書
令––
  老秦王薨了!
  令人詫異的是,咸陽大都竟是異常的平靜。國人非但沒有大放悲聲,反倒是長長地出了一
口氣活泛了過來。蝸居噤聲的國人出門了,歇業三月的民市店舖悄悄開張了,鄉野農夫也匆匆
進城了,咸陽四門的進出人群晝夜川流不息,一時間粟穀布帛鹽巴的價格悄然大漲,三五日間
便出現了亙古罕見的大悶市!噩夢終於揭曉了。被災異饑荒流言折磨得幾近窒息的庶民們的心
卻塌實了。老國王的崩逝固然事大,然轆轆飢腸總要填充,倒塌的房屋總要修葺,淤泥封死的
土地總要翻開,來年的生計總要著手操持,荒了夏不能再荒了秋,老百姓總要過日子才是。官
府要行國喪大禮,顯然是顧不得治災救荒了,老百姓若再悶聲扛去,豈非餓著肚子等死?人同
此心,心同此理,素來厚重守法的老秦人第一次背離了官府政令,我行我素的自救了。
  大悶市一開,山東六國商賈聚集的尚商坊當即便熱鬧起來。
  依著戰國邦交慣例,外國商賈不受所在國國喪大禮的束縛,原本便可以逕自開市。然秦為
天下第一強國,動輒便尋釁攻打山東,在秦的六國商人們歷來分外謹慎,生怕給本國招來兵災
大禍。惟其如此,在秦國災異頻仍的幾個月裡,尚商坊的六國商賈們都淡漠以對,不收市也不
張市,只坐等上門者便是。如今謎底揭曉,六國視同天殺星一般的秦昭王死了,秦國百姓不顧
國喪大禮而競相湧市,竟出現了天下罕見的大悶市,六國商人如何不大喜過望!各國商社根本
無須商議,立即打出「救災義賣」的幌旗,不約而同地壓低物價大賤賣,並破例開了早已消亡
的以物易物的老市,將潮水般湧進咸陽的老秦饑民從秦商民市一舉吸引了過來,捲起了更大聲
勢的搶購大悶市。
  消息傳入王城,正在服喪的老太子嬴柱大為驚愕!
  一番思忖,嬴柱當即召來咸陽內史並大田令、太倉令、大內丞、少內丞、邦司空、廷尉、
官市丞等一班相關大臣緊急商議應對之策,同時從太子府召來嬴異人聽議。誰知議得三個時辰
,卻是莫衷一是。內史嬴騰主張,立即捕拿亂民交廷尉依法問罪。冷面老廷尉卻直搖白頭,說
此次饑民悶市實屬異常,背法不背理,若大舉捕拿只怕後果難料,只宜交各經濟官署合力處置
為上。一班經濟大臣卻是議論兩分,大田太倉大內少內四位大臣認定,官倉錢糧物法定不賑災
,只能移民進南山墾荒自救;邦司空與官市卻認為此舉遠水不解近渴,目下不妨以靜制動,便
聽任秦人瘋購於尚商坊,權且當做六國代秦賑災,以度一時艱危。此論一出,內史騰立即憤然
高聲:「甚個味道!聽任秦人瘋購,大秦顏面何在!寧可大開官市,更低價拋出官倉貨物,也
不能教六國壞了我民心!」執掌倉儲的太倉令冷冷笑道:「內史說得何其輕鬆?且不說國倉無
法承受,便是有如山存貨,更低價拋出其實與違法賑災無異,亂法之罪誰來擔承?」
  眼看紛爭不休,老長史桓礫走過來在嬴柱耳邊輕聲說了幾句,嬴柱恍然拍案:「懵懂也!
如何忘了這兩位?諸位且回各司其職,異人留宮聽議。」轉身便對老內侍一招手,「立即召綱
成君與先生入宮,我在東書房等候。」
  片刻之後,正在忙碌操持國喪的蔡澤匆匆趕到了王宮。接呂不韋的輜車卻空著回來了。老
內侍回報說,先生三月以來很少到太子府當值,今日倒是來了,點過卯便出門一直未歸,他已
留言太子府,一俟先生回府便立即送進王宮。
  「既然如此,便先請綱成君對策了。」嬴柱回身對蔡澤肅然拱手。
  「目下之亂象,老臣深以為憂!」蔡澤鐵青著臉色憤激慷慨,公鴨嗓嘎嘎迴盪,「自古以
來,不許賑災之國法未嘗聞也!我計然派雖精研經邦濟世之學,然對大災之救,亦不能做無米
之炊!老臣之見,目下國人板蕩,惟以亙古王道解之:其一,即刻頒行特急詔書,開秦川與南
山二百里王室禁苑,許民狩獵採摘自救。其二,即刻打開秦川與隴西三座國倉,依郡縣料民之
數,定量發放粟穀:男丁百斤、女子八十斤、十六歲以下少年五十斤。如此數量之五穀輔以狩
獵採摘,當可撐持到來年夏熟。其三,立即開鎬倉發放麥種,令郡縣吏員急入村社部署:庶民
一半狩獵採摘以自救,一半開田秋播,絕然不能荒了大田!其四,當即修法,立國府賑災律頒
行朝野,以安民心。如此四條,太子若能決而行之,秦國可安也!」
  嬴柱長嘆一聲,竟是良久默然。蔡澤看看嬴柱躊躇沉吟的愁苦相,不禁便是一腔酸楚,無
可奈何地長吁一聲:「太子已是事實秦王也!如此舉棋不定,忍看國喪民亂乎!」嬴柱陡然渾
身一震,正要拍案,一直凝神傾聽的嬴異人卻突然開口道:「子楚以為此事委實太大,君父該
當持重為是!綱成君之策與方纔之議大同小異。其間難處依舊在三:一是太倉令說國倉糧貨不
足以支撐賑災,不知綱成君對國倉存儲量是否心中有數?二是公然賑災違背百年秦法,若無妥
善處置,只怕是飲鴆止渴,後患更大!三是倉促修法是否妥當?秦法穩定百餘年,秦人對治災
不賑災並無怨言。目下之亂,始於官府因大父彌留之際全力戒備,而未能治災,並非不賑災引
起亂象。此間難處如何權衡,尚請綱成君三思才是。」
  「公子之論大謬也!」蔡澤慨然拍案,「民亂始因固為未治災,然目下事實已耽延變化,
陷於不賑災便不能治災之兩難境地!公子做名家辭義之辯,實在非其時也!」
  「且慢且慢。」嬴柱苦笑著搖搖手,「綱成君,秦國各倉究竟有幾多糧貨?」
  蔡澤不禁憤然紅臉:「主君明察:老臣不掌相權,卻是如何查勘!」
  一言落點,嬴柱頓時尷尬。蔡澤的相權早在幾年前太子府立嫡時便被父王下詔交由他這個
太子統攝,蔡澤居高爵而無實事,本來就憤懣不已牢騷不斷,父王新喪威懾不在,蔡澤倚老賣
老自然要找機會「提醒」,自己竟生生撞將上去,問出一個本該由自己回答的難題,實在是自
討無趣!然當此危局,嬴柱也自知不能斤斤計較,便歉然苦笑道:「無心之言,綱成君莫得上
心便是。子楚,即刻召回太倉令問對!」
  正在此時,老內侍走過來道:「稟報主君:先生書房外候見。」
  「我迎先生。」子楚陡然振作,霍然起身便大步出了書房。
  呂不韋匆匆走進,風塵僕僕汗水津津,一身厚重的國喪麻袍也是皺巴巴粘滿了泥水髒污。
蔡澤不禁大皺眉頭:「先生素來整肅,縱是無爵吏員,何當如此有失檢點?」口吻之揶揄竟帶
有幾分刻薄。呂不韋渾不在意,只接過子楚遞過來的溫茶大飲幾口,便坐進了蔡澤左下丈餘的
末位案前。嬴柱一指與蔡澤座案平行的子楚座案道:「先生莫拘常禮,這廂入座。子楚另案便
是。」呂不韋正要辭謝,卻被子楚不由分說扶了過去。待呂不韋坐定,嬴柱關切問道:「先生
莫非來路翻車?要否太醫診治?」呂不韋拱手做禮道:「謝過主君。三個月來,不韋走了秦川
二十六縣,又連日去尚商坊擠搶,些許髒汗而已,身子並無關礙。」嬴柱不禁悚然動容,拍案
慨然一嘆:「舉國惶惶,先生獨能入鄉查勘,難亦哉!若有應對良策,先生但說無妨,毋得任
何禁忌!」
  「國難當頭,不韋自當言無不盡。」呂不韋回頭對著蔡澤一拱手,「綱成君經濟大家,願
先請教君之長策,不韋斟酌襄助補充可也。」雖然因國喪而沒了臉上那一團春風的微笑,呂不
韋的口吻卻是柔和謙恭的,顯然是要蔡澤明確的知道:呂不韋清楚自己尚是吏身,對綱成君這
般高爵大臣是敬重的。
  「老夫有甚長策,一番老論罷了。你若願聽,老夫再說一遍何妨!」蔡澤原本便對呂不韋
接受太子府丞這樣的吏職大有不屑,此刻見呂不韋對他的敬重竟是比白身商旅時還進了幾分,
心下頗覺受用,不禁也大度豪爽了起來,大咧咧一擺手,將自己的王道賑災對策又說一遍,末
了敲著長案加重語氣道,「三代無定法,國難當變通。若墨守成法而不開賑災之例,秦國危矣
!」
  「難處便在這修法賑災,先生以為如何?」
  「綱成君,恕不韋直言:目下最不能做的一件事,便是這修法賑災。」呂不韋從嬴柱的殷
切目光中看出了這位被災異國喪折騰得疲憊不堪的新主的期盼所在,但他卻沒有回應這位新主
,而是直截了當地面對蔡澤開了口。
  「豈有此理!因由何在?」蔡澤頓時紅了臉。
  「不韋初入秦國,便想多多揣摩秦人法令風習。適逢太子府事務井然有序而無須過問,不
韋便從四月遊歷秦川,直到老霖止息方回。」呂不韋平靜得講述故事一般,「據實而論,秦國
災情大體三等:關中西部之雍城、虢縣、陳倉多山原,澇災稍輕,民失囤糧當在三四成上下;
自郿縣以東至櫟陽以西,關中腹地平野受災最重,民失囤糧當在七八成上下;關中東部之平舒
、下邽、頻陽並洛水諸縣,受災稍重,民失囤糧當在半數上下。隴西上邽地裂,死人兩萬餘,
然草場牲畜卻無傷損,存活人口之生計已經由郡縣大體安置妥當,並非大患。目下所之危,惟
在關中。關中之危,七八成在人心浮動,三兩成在生計之憂。」
  「笑談!」蔡澤冷冰冰插斷,「久雨久水,房倒屋塌,囤糧隨波逐流,此乃常情!足下幾
成幾成之算,何見得不是故弄玄虛?」
  呂不韋依舊平靜如常:「綱成君所言之常情不差,然秦人卻有非常處。秦自孝公商君變法
百餘年,關中庶民尚耕尚戰勤奮辛勞,縱是小戶,存糧亦過三年。秦人之非常處,便是經年備
戰之下生出的囤糧之法。秦人囤糧不在家居庭院,不在草蓆之囤,而在山洞石窖;山原之民囤
糧於石洞,平野之民囤糧於石窖;家中所囤者,半年糧也。此等藏糧風習,若非雨澇大災時不
韋跟隨民人入山排水護糧,只怕也不知實情。」
  「對也!」嬴柱恍然拍案,「如何這茬也忘了?洞窟藏糧,那是老秦人久戰隴西,未進中
原立國時的老規矩!沒錯!」
  「既有此等牢靠囤糧,民心何以浮動?國人搶市豈非刁民尋釁?」
  「不。人心惶惶亂象在即,是為不爭之事實。」呂不韋叩著書案,「然根本因由不在所餘
口糧幾多,而在官府治災滯後,庶民眼見秋播無望而大起惶惶!惟將根由分清,處置之法方能
妥當。」
  「足下是說,民非饑荒,惟地饑荒,不救民而救地便是了!」
  「民要救,地要救,國更要救。然救法須得對症,否則事與願違。」
  「好也好也。」嬴柱皺著眉頭搖搖手,「綱成君對策已明,該當先生倡明謀劃了。」
  「但憑主君,老臣洗耳恭聽。」蔡澤冷冷一句便捧起了茶盅。
  「在下之見:今歲民亂乃多方糾葛而成,非純然救災可了,須一體治之方能見效。」呂不
韋始終以吏身自稱,平靜的口吻中卻蘊涵著坦然自信,「不韋謀劃只有三句話:新主即位稱王
,官府治災救地,商戰救民安國。但做好三事,秦國可安也。」
  「且一句句說來。」嬴柱大是困惑,「父王尚未安葬,如何能即位稱王?」
  「即位稱王之要義,在於振奮朝野示強六國,不能以迂禮自縛。」
  「稱王老夫卻是贊同!」蔡澤陡然「啪!」地一拍案。
  嬴柱驚得心頭一顫,皺著眉頭挖了蔡澤一眼,片刻默然,嘆息一聲道:「非常之時也,非
常之法也!即位便即位,此事交綱成君籌劃了。」
  「父親明斷!」嬴異人大為振奮,霍然起身走到呂不韋座前,「先生說不能修法賑災,卻
要商戰救民,定有甚個奧妙,盼能賜教!」
  「公子謬獎也,說不得奧妙。」呂不韋一拱手道,「秦人之亂起於搶市,搶市之因在於山
東商賈賤價拋物。賤價成市,並非六國商賈發兼愛之心代秦賑災,而在圖謀大搾秦人之市力。
更要緊者,六國商賈隨時可能陡然抬價。一旦賤市變貴市,憤憤秦人便可能立時民變,殺戮外
商搗毀尚商坊,如此必要激怒山東六國憤然合縱,趁我國喪攻秦。」
  「先生大是!」嬴柱不禁悚然動容,「索性關閉尚商坊!」
  「商戰商決。目下秦人需要六國商賈,強行關閉尚商坊,無賑饑民若逃國避荒,則更傷秦
國長遠大計。」呂不韋起身肅然一躬,「不韋請於半年之內暫領官市丞一職,與六國商賈一決
商戰之道。」
  「好!先生出馬,商戰無憂!」嬴異人搶先一句,一瞄父親卻突然噤聲了。嬴柱肅然起身
整衣深深一躬:「先生救民安國,請受嬴柱一拜!」回身一直在旁肅立的桓礫,「長史下詔:
一年之內,舉凡秦國經濟官署悉聽先生密行號令,錢財物之調遣不受限數,違者視同上抗王命
之罪!」呂不韋卻是肅然一躬道:「主君信得不韋,不韋不勝感念。然太過彰顯未必成事,不
韋一不調遣國庫錢財,二不掌諸多官署,只一個官市丞便可!」旁邊蔡澤卻嘎著公鴨嗓長長一
嘆:「天公昏聵也!陰差陽錯也!」嬴柱臉色不禁一沉:「綱成君也以為不妥麼?」蔡澤兀自搖
頭晃腦地嗟嘆:「老夫終生欲操經濟實權,卻總是脫不得徒有虛名之風光!某生分明志在政事
,卻總是脫不開個錢糧支付!謀事者不得事,謀政者不得政,奇哉怪哉!敢問我君,上天公道
麼?」嘎嘎公鴨嗓尚在迴盪,偌大廳堂便轟然暴出一聲大笑,卻又一齊捂著臉噤聲。
  走出門廳,呂不韋壓著笑意低聲道:「若非國喪,便得灌君幾罈!」蔡澤哼哼一聲冷笑:「
你心舒坦,老夫卻是憋悶,恕不奉陪!」轉身便搖到自家車邊去了。呂不韋顧不得理會,逕自
匆匆走出宮門便上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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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三日之後,咸陽舉行了隆重的新君即位大典,太子嬴柱即位稱王,史稱秦孝文王。
  特急詔書星夜頒行郡縣山鄉,曉諭國人「新王當承先王之志,力行秦法強國之道,凡我大
秦臣民,皆當戮力同心勤奮治災奉法耕戰,毋得懈怠!」詔書的最後一行是「邦國災異,先王
國葬延遲於秋種之後,大黼免行,民耕不服喪,國人體察之。」隨著詔書,非但郡縣官吏匆匆
趕赴關中受災村社,便是咸陽國府的一班經濟大臣也在綱成君蔡澤統領下悉數趕赴郡縣官署督
導治災。
  詔書官吏接踵而至,關中老秦人精神頓時一振!誰都知道,天下萬事國喪為大,更不說秦
昭王這般戰國在位最長的明君英主薨去,理當更為隆其葬禮了。魏國那個魏惠王在位年數比老
秦王還少著幾年,喪葬大鋪排竟是驚動天下!其時魏國暴雪異災,大雪深及牛眼,大梁不少城
牆也被壓跨,根本無法出葬。魏國新王(魏襄王)非但不思救災,反而徵發民眾修築棧道,要
數萬精銳的「魏武卒」輪流抬惠王靈柩進山!若非惠施冒險智諫,說天降大雪是先王思念大梁
魂靈盤桓不去,該當留住先王靈柩待來春安葬,魏國庶民便要大大受苦了。兩廂比較,秦國新
王奮然即位行政,將國葬延遲到救田秋播之後,且將服喪官員大半差遣到山鄉村社治災,原本
已經是開曠古之先例了。然更令老秦人暖心的是,民耕不服喪與大黼免行這兩條。「民耕不服
喪」,是秋播耕作期間百姓不用穿戴累贅的麻衣喪服;「大黼免行」,是免去了舉國痛飲大咥
以慶賀新王即位的大禮。大黼,原本是春秋之前的古禮。其時酒肉稀缺,尋常時日不得飲酒食
肉,國有大喜之事,天子方才下詔賞賜朝野臣民大吃大喝一頓,是為大黼。就實說,大黼之日
天子只象徵性地賞賜些許酒肉給諸侯,到得村社鄉野,那是一片肉一碗酒也不會有得了;然大
黼既為國之大禮,庶民百姓又不能不行;於是,痛飲之酒與糧肉菜蔬便要村社自籌,實際是老
百姓自家吃自家而已。戰國之世大黼雖不再拘泥,然在新王即位這等大事上,各國大體上還是
要國人大黼慶賀的,形式也依然與古禮無異,仍然是老百姓自家吃自家。如此一來,大災之年
若行大黼,百姓便是苦不堪言了。如今新王竟將這雖屬虛應故事然卻是即位大禮不可或缺的「
賞賜」也給免了,分明是體恤村社災後乏糧乏貨,庶民豈能不思之念之!感奮之下,秦川庶民
聞詔即動,連夜舉著火把下田開泥鬆土,次日清晨各村社的牛車隊便拉著湊集起來的各色土產
湧向咸陽大市,要換回農具食鹽與最要緊的麥粟菽種子。
  誰料便在這一夜之間,咸陽的尚商坊大市陡生波瀾,糧價物價一夜飛漲,種子價更是驚人
!昨日還是一皮一石糧,一錢一隻鏵,依著今日行情,一村湊集的百十張熟牛皮才能換回一石
種子,五十枚秦半兩錢才能買來一隻鐵鏵頭!
  老秦人怒不可遏!叫罵奸商的喧囂的聲浪淹沒了整個尚商坊,不知誰個一聲喊打,憤怒的
人群潮水般爆發,颶風般捲進店舖貨棚便砸了起來!六國商社的東主與大執事們卻是一個不閃
面,只有小執事領著僕役們拚命關門收貨,一時十里尚商坊竟是前所未有的大亂!
  正在此時,一陣低沉犀利的牛角號響徹大市,一隊護市鐵騎簇擁著一輛軺車直衝尚商坊的
市令台下!立即便有人高喊起來:「官市巡市了!舉發六國奸商!」聲聲傳開,憤怒的老秦人
們便轟隆隆捲了過來,高喊著「奸商抬價!以律腰斬!」,將市令台圍得水洩不通。
  號角又起,一個精瘦黝黑的中年人利落登上高台,人海便是一片驚天動地的聲浪:「官市
行我秦法!沒收奸商!腰斬奸商!!」接連三聲靜軍長號,人海才漸漸平息下來,精瘦黝黑的
官市丞洪亮蒼勁的聲音便迴盪開來:「老秦人聽了:沒貨腰斬,是秦法對秦商。六國商賈乃客
商,不能以秦法治罪!這是商君老法,行之百年,我秦人不能亂法哄搶,更不能砸店傷人,但
有違犯,依法嚴懲!」人海一片死寂,顯然的憤怒化成了清晰可聞的粗重喘息,猛然便有人高
喊:「奸商坑秦!天理不容!法不行理行!」立即有人接喊:「甚個官市!新王救災,容得你袒
護六國奸商!」眼見人海便要騷動,精瘦官市丞連忙插斷高喊:「商事商治!本官市得報:咸
陽百家秦商聯手,南市大開!種子農具六畜應有盡有,國人只到南市買貨,莫誤了搶種大事!
」人群靜得片刻,驟然山呼海嘯般吶喊一聲「萬歲!」便隆隆湧出尚商坊,湧向毗鄰的咸陽南
市。
  這咸陽南市,實際是秦市中最大的農市。「南市」之名,卻是老都城櫟陽時便有的。秦人
感念商鞅變法時在櫟陽南市徙木立信而開新法,便在遷都咸陽之後,仍將這片坐落城南的大市
叫做了南市。南市與商街不同,緊鄰城牆,佔地五里,沒有店舖而只有連綿不斷的各種貨棚,
雨天可拆晴天可撐,牛羊馬匹等六畜可直然哄趕到市內貨棚下交易。雖是粗放,卻最是適合農
家交易,便漸漸變成了與城內長街商家不同的農市。尚商坊在東南,南市在正南,中間隔著一
片兩百多畝地的樹林。這片樹林原本是南市的六畜交易地,因了六國大商們不耐其騷臭瀰漫而
屢次與秦國官市交涉,張儀為相時要連橫破合縱,為了吸引六國商賈,便下令將六畜交易地內
移,原地種起了一大片蒼蒼林木,將南市與尚商坊隔開。秦法雖從來沒有過不許六國商人進入
南市的禁令,但六國商賈卻因鄙視南市粗俗村臭,竟是從來不入南市設棚。於是,這南市便成
了秦國農事商人與南下的林胡匈奴商人的集中地,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便在這裡大行其道大得
其樂,活生生一幅遠古交易圖!老霖雨以來,胡地商人南下受阻,關中秦人陷於泥濘,南市貨
棚收斂,行市大為蕭條,才將老秦農人逼進了平日極少涉足的尚商坊。如今聽說南市大開,當
真是大喜過望,丟下六國商賈便潮水般湧進了南市!
  今日南市大非尋常。人潮一近市門,便有官市吏員沿著人群來路飛步高喊:「糧貨天天有
!魚貫進市!毋得擠撞!」老秦人之奉公守法已成習俗,見官府吏員如此敬事宣法,更聽說糧
貨天天有,蜂擁漫來的人海便沒了慌亂漸漸整肅起來,放慢腳步禮讓老幼,緩慢有序地魚貫進
入了南市高大的石坊。石坊口又有吏員輪流高喊:「進市者依次買貨,而後由南三門徑直出城
!給後來者騰地,毋得逛市逗留!」進得市內,便見各色貨棚連綿迴旋,一應農家物事如山堆
積,鐵鏵頭粗海鹽竟便宜得與六國商賈大賤賣時一般價!更有兩樣令人心跳,那便是露天六畜
市的胡地牛羊馱馬一眼望不到盡頭,斗大紅字標明各色種子的糧櫃滿蕩蕩金燦燦晃人眼睛。但
凡農人,一搭眼便看出這等飽滿乾燥的顆粒絕然是上好的種子。
  市內每座貨棚外都站著兩個官市吏,一個吏員向不斷進棚者每人發放一隻蓋著火漆印記的
白色竹牌,一個吏員反覆高聲叮囑:「官市有令:以白竹牌烙印為憑據,每人可進市三日!糧
貨足量,無須驚慌!」貨棚內更是不同尋常,種子與粗鹽兩種人人必買者都是打好的粗麻包,
種子百斤一包,粗鹽五斤一包;犁鏵耒鍬掀等農具,則一律拴著一根便於攜帶的粗麻繩;進市
者自己帶來貨換貨的物事,則商家一律不還價,只按老秦人一口開價為準;以錢交易者,則無
論錢之國別種類一律照收,若有家藏祖傳之古錢,則以主人一口價以秦半兩折算。如此等等,
道道關口有疏導有法程,買賣便是流水般快捷順當。暮色降臨之時,南市人海已經消散,空蕩
蕩的貨棚只剩下了癱軟在地大喘氣的官市吏員與商家執事。
  「嗚––」的一聲牛角號,南市中央的市令台傳來精瘦官市丞熟悉的洪亮號令:「白日當
值者撤出!夜來當值者進市,清棚上貨––!」隨著號令,白日吏員執事們拖著疲憊的雙腿蹣
跚挪出了各個貨棚,聚集到南城牆根下幾座冒著炊煙的帳篷去了。另有一隊隊精神抖擻的吏員
執事便從帳篷中湧出,提著風燈大步匆匆地散進各個貨棚,清理白日狼籍,收拾修葺破損,叮
叮噹噹一片忙碌。一彎新月剛剛掛上北阪林梢,便有隊隊牛車連綿不斷地川流進市,火把風燈
伴著隆隆車聲,直是大戰前的軍營一般。
  朦朧月色下,一輛垂簾緇車輕盈地飛進了南城牆下的帳篷區。
  緇車在一座燈火通明的大帳前光當剎住,車簾剛剛掀開,精瘦的官市丞便匆匆大步到了車
前一拱手道:「呂公來得及時,在下正欲就教。」一身本色麻布長袍的呂不韋推開了官市丞要
扶他下車的手,搭著車廂一步跳下笑道:「足下倒是精明,我想暗自踏勘一番也不行了。」官
市丞嘿嘿笑道:「在下軍輜營出身,車馬聲瞞不過我。呂公請!」
  進得大帳,呂不韋見中間一張大案上兩名吏員正在埋頭撥著算柱清賬,便笑問一句:「今
日進賬如何?虧了盈了?」官市丞頓時沒了笑意,挺身拱手道:「稟報呂公:今日虧十萬錢上
下!在下以為,當調出官市庫金支撐,否則進貨難以支付!」呂不韋從容坐進另案悠然一笑:「
開市首日虧十萬,足下便不能承受麼?」官市丞連忙道:「進貨付錢是硬理,與在下能否承受
無干。」呂不韋道:「官市庫金是國財,非山窮水盡不能動用。自今夜起,大宗進貨暫不付錢
;小宗進貨,皆由西門老總事支付。」官市丞吭哧片刻紅著臉道:「恕在下直言:兩法皆不可
為。大宗不錢不可,小宗私易更不可。此等經商,秦國官市未嘗聞也!」呂不韋淡淡道:「商
事如戰,足下如將,只依照將令行事便是,無須論是否。」官市丞將士般「嗨!」的一聲,又
直剛剛拱手道:「敢請呂公示下:明日物價幾何?」呂不韋目光一閃笑道:「足下也是老官商,
以為該當幾何?」官市丞昂昂挺胸道:「今日已虧,明日當盈!在下以為明市當提價三成!老
秦人與國府一心,斷無怨言!」呂不韋一聲嘆息:「可惜也!有足下這般官市,難怪秦國百年
無大商!官商如此拘泥,能做得邦交大商戰麼?」官市丞一臉坦然道:「商事非國本,能周流
財貨使民度日足矣!做忒大甚用?」呂不韋冷冷一笑:「甚用?秦國若有大商,抑或官商能事
,豈有尚商坊亂秦之事?若你等者,幾時明白商戰可救國,便是出息也!」官市丞頓時紅了臉
道:「商賈奸詐,坑民為本!果能救國,耕戰何用!」呂不韋不禁又氣又笑拍案:「嗚呼哀哉!
商海有鯤鵬,何足於一個小店東道哉!」官市丞終於不耐一拱手道:「呂公只說市價便了,在
下不想爭辯商道。」
  「好!」呂不韋斷然拍案,「明日落價三成,與尚商坊平齊!」
  「豈有此理!」官市丞大急,「尚商坊今日猛漲,明日如何能猛跌?」
  「只怕還要跌。你只記住:他跌我跌,始終低他半成價!」
  「!」官市丞愣怔得大張著嘴巴竟說不出話來。
  呂不韋走了。官市丞立即飛身上馬急奔王城。嬴柱立即在前殿召見了擂鼓緊急求見的官市
丞,然聽得幾句便沉下臉插斷了:「秦國市易,悉聽先生決斷,不得越過先生奏事。」說罷不
待官市丞回話便逕自走了。官市丞沮喪之極,怏怏回到南市的臨時官帳便打起精神趕緊巡查接
貨情形,生怕明日過不得大關。大棚接貨吏員興沖沖回報說,今夜的大宗貨主特意申明貨金不
收,兩月之後一併結算,進貨天天不斷!小棚吏員也是滿臉堆笑,說西門老總事當場兌錢六十
萬,言明借給官市,兩月後要討一分利!官市丞又驚又喜,雖一時說不清其中奧秘,卻頓時對
呂不韋心生敬佩,一揮手高聲道:「呂公有令:明日跌價三成!他跌我跌,始終低他一成!牛
他一程!上貨––」
  南市的風燈火把徹夜未息,嗨喲嗨喲的號子聲直到東方微明才平息下來。
  次日清晨開市,果然情勢大變!尚商坊六國大市一口氣猛跌到南市物價的四成,各國商社
的大小店舖紛紛張掛出「楚國上等稻種」、「齊國上等海鹽」、「韓國精鐵鏵」、「魏國上等
麥種」、「趙國上佳菽谷」、「燕國大麥黃粱」等等不一而足,旁邊斗大紅字的長幡更是顯赫
標明「平價六成,大跌四賤賣!」老秦人縱然厚道,卻也不禁對這些尋常大名赫赫無法企及的
糧貨佳品以如此賤價出售怦然心動!畢竟,買便宜物事不犯法,且當此艱難救災之時,何樂而
不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尚商坊開市一個時辰,南市的人潮便嘩啦啦流到了尚商坊。
  卻說六國商賈昨日被秦國官市大閃一跌,人人懊惱家家憤然,他們無論如何想不到最不善
經商的秦國官市竟敢以低價搶市!竟敢與山東大商群較量商戰!六國戰力不如秦,也是無可奈
何,然六國商人是驕傲的,能進入秦國咸陽的六國商人更是驕傲的。他們非但家家都是累代經
商實力雄厚的大商,且入秦掌事者個個都是應變能才,人人都有國事意識。秦國官市一搭手,
尚商坊立即覺察出一個大好商戰機會到了面前,若能趁此機會一舉攪亂秦國或使秦國大大衰弱
,豈非為飽受欺凌的山東六國除了虎狼之害?楚國大商猗頓氏的第六代公子立即出面邀集六國
大商聚會商討對策,大商們備細分析了情勢,一致以為秦國之勢兩難:秦法不賑災,便不能無
限度低價出貨;秦國要救災,便得靠六國商旅周流糧貨;目下秦國大開所有關隘通道,免去了
關隘稅金便是明證;只要全力運糧,在糧戰上給秦國當頭一擊,便能在商戰中為六國復仇!
  「諸位同道,目下秦國朝無大才,野無大商,正是商戰良機!」英氣勃勃的猗頓公子奮然
高聲,「在下之謀劃是:我等戮力同心,但能保得旬日糧貨飽滿,一俟秦國官市糧貨不濟,尚
商坊當即猛漲,打他一個軟肋閉氣!其時秦人鼓噪,無能之新秦王與迂闊之蔡澤束手無策,六
國趁勢出兵,縱是不能滅秦,也當迫其城下立盟,安我六國,復我國恨家仇!」
  「萬歲!商戰復仇!」六國大商們雖然誰也沒想到一場原本尋常的買賣交易能驟然變為六
國商戰復仇,然經猗頓公子一番慷慨說辭,竟覺果真如此!山東六國哪國於秦國沒有血戰之仇
?哪族沒有戰死者?血氣鼓勇之下,自然是奮然同聲地贊同了。
  尚商坊一跌價,秦官市立即接到呂不韋密令:一應官市吏員悉數脫去冠帶,換做商人常服
當值;貨棚掛起各小國商社與胡商的招牌望旗,物價再跌一成半!片刻之間南市景象大變,黑
衣吏員蹤跡皆無,貨棚盡皆張掛起衛陳薛曹鄒等小國商社的望旗,各色服飾的商家執事們紛紛
衝出石坊追著離去的人群高喊:「秦人聽了,秦國官商退市,貨棚悉數盤給了新主!我等跌價
四成半,足色糧貨了––!」
  如此一喊,老秦人們先是驚愕,繼而便大覺坦然。直娘賊!有你等殺價濟秦,秦國落得省
點兒錢財糧貨,官市退得好!爺爺便是兩頭跑,看你狗日的誰個先爬下!秦川庶民不少人原本
尚有歉疚之心,不忍丟下本國官市去湊尚商坊,如今心結大開,奔走相告兩市奔跑,竟是專找
那半成落價的便宜。消息風一般傳開,關中老秦人大為興奮,除了精壯男丁整田秋播,老幼女
子便絡繹不絕地趕著牛車奔赴咸陽搶市,一時間秦川八百里竟是牛馬載道笑語喧嘩日夜不絕,
老秦人直是不亦樂乎!
  商戰大勢一成,兩市欲罷不能,便索性開了夜市鏖戰。三日三夜,糧貨價格竟半成半成的
跌到了平價的兩成,直是賠本送貨!便在這個商家心頭滴血的價口,雙方整整咬住了一日一夜
未動,誰也不跌不提的耗著。這當口撐的便是存貨,誰在此時因無貨而收市,誰就會血本無歸
!畢竟,商家跌價的真正圖謀是撐到谷底猛然提價,而後十倍百倍的撈回,誰肯甘心在賠出血
本之後不等回收便嗚呼哀哉!
  呂不韋敢打這場大商戰,除了自身尚有些須本錢,便在於兩座堅實的背後靠山:齊國田氏
與趙國卓氏。早在老霖雨初起之時,呂不韋便未雨綢繆,派出西門老總事奔赴臨淄,派出莫胡
奔赴邯鄲,分別與田氏家族與卓氏家族立好了協約:入秦貨金暫欠,結市後利金兩成!此時田
單已逝,其爵位由長子一支承襲,其商事卻由田單的一個頗有才氣的庶子承襲,與呂不韋素來
交好。趙國卓氏則是老卓原的次子執掌商事。兩方接信都是哈哈大笑,二話不說便應承下來。
商戰一開,非但齊趙糧貨絡繹入秦,兩方還分別聯絡了許多素有來往的胡商入秦,一併連牛羊
六畜市也解決了。然齊趙畢竟路途遙遠,尚商坊縱有自家商社也不能公然調貨,撐到第四日眼
看便有些乏力不濟了。按照嬴柱的詔令,原本可以調動府庫財貨撐持,然則如此一來,這場商
戰在秦國朝野的地位便會大大降低,呂不韋的份量也會大減,更會引來日後無窮盡的呂氏是否
假手國庫變相賑災以成私名的爭辯,朝野信任何在?惟其如此,不到萬不得已,呂不韋絕不會
使秦國府捲入這場商戰。
  這日夜半,坐鎮南市的呂不韋一番思謀,突然問得一句:「咸陽新莊存錢幾多?」西門老
總事張口便答:「餅金五萬,秦半兩六十萬,列國錢三十萬。」呂不韋目光大亮,一拳砸到案
上:「全壓上去!賭了!」西門老總事大驚:「開賭?先生失心瘋了!」呂不韋哈哈大笑,低聲
耳語一陣,西門老總事不禁猛然拍掌:「好謀略!老朽也賭了!」
  呂不韋立即召來官市丞秘密部署,連夜分頭行事。天色拂曉時分,便有萬千年輕力壯的老
百姓湧進了尚商坊大市,清一色現金現錢買貨,動輒便是一車半車,似乎人人都是大戶人家子
弟。其時商家買賣,買主但有個住處,賒帳便是常事,雖然最終絕大部分都能收回,老秦人更
是一有錢便主動了賬;但商家還是最喜歡現金現錢現了賬,如此便有了對現錢交易的種種讓利
規矩。如今現錢買貨者如潮湧來,縱不讓利,想當場提價卻是萬萬不能!依著古風,買主來時
價若想當場猛提,便是「盜商」,買主非但可立時砸店殺商,同行還要指斥該商為害群之馬!
因了如此,六國大商們沒高興得頓飯時光便覺察出了異味,那接踵而來的買主黑壓壓堵在門前
,關門不能,提價不能,現時轉移糧貨更不能,萬般無奈只有硬撐。可眼見全部搬上店面的壓
倉存貨流水般裝車,誰個不汗流浹背心驚膽顫!到得午後時光,偌大尚商坊的存貨便被嘩啦叮
噹的金錢一掃而光,六國商人們盡皆鐵青著臉色愣怔在當街,直覺天旋地轉––
  「公子公子,秦人有詐!」一個黃衣執事衝進尚商坊便嚷。
  「快說!」軟癱在地的猗頓公子有如神助般跳了起來。
  「秦人現金買貨,都運進南市入了各家貨棚!」
  「曉得了!」猗頓公子長長地吁出一口粗氣不禁咬牙切齒,「非秦人有詐,南市商人有詐
!分明是小國商賈連手,雇了秦人現金清我!諸位說,是毋是!」
  「有理!俺看還有秦國官市在後插手!」
  「鳥!一群螞蟻商也敢跟我等抗市,不中!」
  「左右血本無歸,公子只說如何整法!」
  「中!俺等也來他個六國合縱,聽盟主號令,掠他個空市!」
  「聽盟主號令!」尚商坊一聲齊吼。
  「好!蒙諸位信得猗頓氏,我便做了這隻頭鳥!」猗頓公子慨然拱手環禮一圈,「我之主
張:不管秦國官市插毋插手,終究不會上到檯面。只要秦國官府不瘋,商戰終歸是商戰。我等
便以商戰方略對之!目下第一回合,我等輸了!然則還有第二第三回合,我等定然要贏!南市
之法叫『吞吐市戰』,當年李悝在魏國施展過,使列國糧貨洪水般流入魏市。此法根本,在於
財力是毋是雄厚!我等盡天下大商,糧貨沒了錢財依然如山!諸位說,如何戰法?」
  「買空南市!回頭提價!整!」
  「采––!」一聲轟然喝采,尚商坊頓時活了過來。
  不說六國大商一夜忙碌,只說次日清晨連綿牛車馬隊從咸陽四門湧進了南市,卻驚愕的發
現南市的所有貨棚都張掛出「上品上價 高平價一倍」的大布幡旗,一夜之間竟從平價的兩成
猛漲到平價以上兩成,整整便是漲了二十成的高價,也是秦法許可的糧價最高點!石坊外的牛
車馬隊不禁愕然徘徊相互觀望舉步不前。終於,一隊牛車光當光當起步,義無返顧地駛進了高
大的石坊。後面的牛車馬隊一陣彷徨,終於相繼跟了上來,絡繹不絕地進了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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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7:49 |只看該作者
  正當秋高氣爽之時,和煦明淨宛如陽春的藍天下,前所未有的零宗大買賣在咸陽南市喧囂
開來!各色買主接踵而至,各國金錢應有盡有,也是清一色的錢貨兩清車載馬馱。因了南市終
究是秦國官市直轄的治災市,自這次開市便有入市者每次限量買糧貨的法令,此後秦國官市雖
則隱退,南市名義上成了小國商賈的貨棚區,但其市易治災的法度卻始終未變。此法之下,買
主便不能一次性大宗買貨,而只能一車半車的小宗買。饒是如此,南市貨棚也架不住這牛車馬
隊連綿無盡的買糧裝貨,堪堪撐到夕陽將落,南市大小貨棚與六畜大市除了滿櫃金錢,盡皆空
蕩蕩了無一物!
  秋月朦朧,南城牆下的官市大帳燈火通明。
  官市丞匯總了賬目,兩手捧著簡冊瑟瑟顫抖著稟報:糧貨全部售盡,一日得金二十三萬八
千,列國錢兩百三十六萬五千三百二十一枚,扣除糧貨本金,獲利足足六倍!官市吏員們正要
應聲歡呼,卻見呂不韋臉色陰沉得秋霜一般,便不約而同地沒了聲氣。
  「諸位但說,南市該當如何應對?」呂不韋沉聲問了一句。
  「在下之見,經商獲大利,買賣便好做!」官市丞昂昂挺胸高聲道,「目下無非兩路:其
一,不與六國鳥商糾纏,用獲利金錢出函谷關大進糧貨,氣死那班賊商!其二,再吞它一次,
餓死那班賊商!這是秦國!他尚商坊還敢瘋漲不成!」
  「足下差矣!」西門老總事大搖白頭,「六國商旅同氣連枝,關外各市早已防秦,縱然出
關也是一個價,第一策不可行。再吞麼,力有不及。誰說六國商賈不敢在秦國漲價?你漲在先
,人家漲在後,國府安能一事兩理?金錢不濟,第二策也不可行。」
  「索性不理他。」一個老吏站了起來,「兩市低價拉鋸多日,左右秦人秋播也快完了,口
糧冬貨也差強夠了。官市不理他,尚商坊要瘋開高價,秦人只不買他糧貨,他能奈何?挨到明
年五月夏熟,他那陳糧敢不跌價!」
  「不成不成。」西門老總事又是搖頭,「自古糧貨怕壟斷。此次商戰之貨,盡皆百姓日用
之物,哪一日沒有交易?農夫縱然有了種子與一兩月口糧,咸陽市人如何度日?秦市沒了糧貨
,咸陽國人便只能聽任尚商坊宰割,立時便是危局。」
  呂不韋面無表情地轉了兩圈一揮手道:「諸位散了,容我思謀一番。」
  官市丞卻沒有走,過來低聲問:「呂公,要麼進宮,請發府庫。」
  「足下少安毋躁,五更進帳便是。」呂不韋一揮手便逕自去了。
  進得後帳,呂不韋默默啜茶思忖,突然便問:「尚商坊糧貨幾多?」
  西門老總事一直捧著算柱肅立在旁,聞聲即答:「兩市周流之總量,減去連日賣出總量,
目下流入尚商坊糧穀三百萬斛上下,各色農具六畜貨物六十餘萬件,若以平價猛漲兩倍計算,
大體要餅金百萬之數。」一口氣所報數字直抵最終行動,這便是久經商海磨練的西門老總事。
  「連同家財,缺額幾多?」
  「缺額––」西門老總事第一次沉吟片刻開口,「五十萬金上下。」
  良久默然,呂不韋長吁一聲一拳砸到案上,茶盅光當落地!五十萬金,莫說任何一個商人
,便是任何一個國家府庫,如何能倉促籌集得起來?若是十年之前,但有旬日之期,呂不韋倒
是不畏懼如此巨額運籌,然如今家財破盡,所餘金錢昨日也一舉投進了第一大吞,再有活錢便
是真正的買米錢了,對如此巨額買賣無異杯水車薪耳!要做,唯一的出路便是動用秦國府庫。
天意也!呂不韋當真要成於商敗於商了––
  「稟報先生,有人求見!」當值吏員似乎有些驚慌。
  呂不韋頓時不耐:「甚叫有人求見!沒個姓名麼?」
  「他,他蒙著面,不肯說,還不走!」
  呂不韋目光一閃。西門老總事立即說聲老朽去看,便抱著算柱到了外帳,片刻之間領著一
個細瘦高挑青色斗篷青色氈帽青色面罩者矗在了燈下!
  「在下呂不韋。敢問足下何事?」
  青斗篷者一點頭卻不說話,只兩手遞過一支細亮的泥封銅管。呂不韋也雙手接過。西門老
總事立即遞過開封窄刀。呂不韋劃開泥封擰開銅管抽出一卷羊皮紙展開,卻是兩行古籀文:「
有金六十萬入足下秦市,其利幾何?」左下空白處一方流水般陽文烙印!呂不韋目光一亮心頭
便是猛然一顫,一拱手道:「足下是信主還是信使?可願在此地說話?」青斗篷者紋絲不動只
輕聲兩字:「無妨。」呂不韋一點頭道:「我須先聽信主一句:何以要入秦國險市?」青色斗篷
道:「商道牟利,豈有他哉!」呂不韋道:「官市法度,信主投金當有來路。」青色斗篷道:「
井鹽之利取於秦,還於秦。算得來路麼?」呂不韋恍然長吁一聲:「清夫人善莫大焉!」青色
斗篷淡淡道:「足下既知清夫人,便是成交了。」呂不韋點頭道:「利金但憑吩咐。清夫人有無
他求?」青色斗篷輕聲冷笑:「足下果真明於商道!然信主偏偏無他圖,信得信不得?」呂不
韋淡淡一笑:「取於秦還於秦,信哉斯言!」青色斗篷者一點頭道:「利金一成。三更首刻,灃
京谷口等候交割。告辭!」轉身出帳鑽入一輛兩匹大青馬駕拉的青色緇車便風一般去了。
  「這是––」西門老總事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回頭再說。」呂不韋壓低聲音叮囑,「西門老爹立即回莊,喚莫胡一起輕舟去灃京谷口
等候。我帶牛車隊隨後從山麓趕來。」西門老總事連忙道:「老朽之見,當帶官市馬隊前往,
以防萬一!」呂不韋一擺手道:「突兀之事防不勝防,但憑天意便了!」西門老總事嗨的一聲
便匆匆去了。
  明月掛上中天,灃京谷口的茫茫碧水橫出一道黝黑蜿蜒的山林剪影,一隻輕舟划過,點點
槳聲更顯得天地幽幽。咸陽城樓隱隱傳來三更刁斗時,一支幾乎沒有響動的牛車隊沿著山麓駛
進了谷口,便見對面山道一盞風燈悠悠飄來。風燈飄近牛車,便領著一隊黑衣人又飄進了山谷
。黑衣人群在月光下忙碌穿梭大約頓飯時光,牛車隊隆隆東去,泊在谷口碼頭的白帆輕舟也飛
一般飄出了幽幽谷口,飄進了滔滔渭水。
  次日清晨,尚商坊還帶著昨日的喜慶醉意沉睡在朦朧霜霧之中,便被黑壓壓的人群牛車圍
了個水洩不通!依著秦國法度,尚商坊市門專由咸陽內史派出的一個百人甲士隊護持市易;百
人隊駐紮於市門外兩座大帳晝夜當值,除非尚商坊內發生盜劫或爭執事端,甲士不得進入坊內
大市;每日清晨卯時開市,卯時之前,買主不得進入石坊之內。今日卯時未到,便有各色人等
牽馬趕車絡繹不絕地興沖沖趕來,在秋霜晨霧中竟是漫無邊際。石坊口甲士反覆呼喊今日歇市
,汪洋人群大起喧囂,呼喊著「治災不開市,觸犯秦法!」「六國奸商不開市!報官市馬隊衝
開!」便鼓噪起來,聲浪竟是越來越大。
  終於,一個早起的山東商人發現了不妙,立即飛跑著沿街大喊起來:「不好了!秦人圍市
了!店舖開門!醒市了––!」一陣大嚷,尚商坊驟然驚醒,立即手忙腳亂起來。隨著喊聲,
石坊口甲士百夫長也飛步趕到尚商坊市令台前要找總事們說話,見各商社總事紛紛跑向楚國商
社,便也飛步趕了過來。
  卻說昨日大吞南市,尚商坊人心大快,便依著山東六國的商道傳統,夜來聚酒慶賀直到四
更。六國商家一致認為,經此一口大吞,自家錢財雖填進大半,然將南市糧貨一舉清空便是大
勝!糧貨盡屯尚商坊,秦人災後越冬便要指望尚商坊,其時漲價幾何皆由我說!南市棚商要反
吞翻市,至少須得百萬巨金!不說此等小商財力原本薄弱,便是加上秦國府庫,倉促間也難以
一此湊得如此巨額金錢,更不說冬期將至商賈凍賬,能拿得出巨額金錢的六國大商皆在此地,
小小南市卻是到哪裡湊錢?如此揣摩之下,六國大商們眾口一詞:縱有吞貨之潮,也在明年夏
熟之後!今冬明春,秦人只能任我天價宰割!說到漲價幾何卻是眾口紛紜,最後還是猗頓公子
的「台階漲法」得眾人一口聲贊同。這台階漲法便是每日限貨,每日一漲,低價少出貨,春荒
饑饉漲到十數倍價時最大出貨。末了猗頓公子呵呵笑道:「我等要做仁義商賈!曉得無?明朝
起先歇市一日,若有零星市人小宗零買,只平價即可。後日開市限貨提價一成,一日一成,十
日一倍,明春饑荒時便漲到十餘二十倍!曉得無?」
  「曉得!」眾人竟是一口聲喊了一句楚國話。
  「公子神妙!老夫給老秦人來個慢火燉虎狼,中不中?」
  「采––!」眾人一聲喝采又跟聲喊出魏國話,「中!慢火燉虎狼!」
  四更散飲,大商們人人扯著沉重的鼾聲進了夢鄉,驟聞秦人圍市,竟懵懂著沒了主見。前
後忙亂的執事們見到主家張口便只兩問:「開不開門?貨價幾何?」商賈們一時沒了主張,又
怕自家開市自家定價閃了同道,便紛紛奔到楚國商社。猗頓公子剛剛被侍女從夢中喚醒,披散
著長髮裹著皮裘兀自愣怔,見商賈們紛紛湧來門廳,思忖片刻咬牙跺腳道:「秦人正在災中,
不開市便要惹得秦國官府出來。六倍價開市!拼了!」
  「不中不中!秦法糧價不得高過平價一倍!六倍犯法也!」
  「如何不中!昨夜還說明春漲到二百成!」
  「天爺爺!那是台階漲加春荒!今日何說?秦法無情也!」
  「諸位少安毋躁。」猗頓公子冷冷道,「今日說辭,便是與小國商賈輪番商戰,與秦國無
涉,不受秦法約束!諸位畏懼秦國,我猗頓氏不怕!」回身斷然揮手,「執事聽令:知會坊口
甲士隊開市!楚國商社打出望旗,六倍價!」說罷一裹皮裘便登登去了。
  「六倍便六倍!中!誰怕秦國虎狼了!」魏商陡然回轉,嚷嚷著大步去了。
  「同道護持!便是六倍何妨!俺不怕!誰怕了?」
  「不怕!」眾人一口聲呼應了齊國商人的問話,便匆匆回到了各自商社。
  霜霧方散,日上三竿,官市丞帶著馬隊隆隆趕來時尚商坊已經開市了。眼見人馬牛車潮水
般湧進了近二十丈寬的石坊口,官市丞又帶著馬隊隆隆捲了回去。尚商坊內卻頓時鼎沸起來,
縱六橫三的九條大街分隔出的十個坊區,人群川流人頭攢動,與蘇秦描述當年臨淄大市的「車
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各色秦人今日竟是聞
所未聞的闊綽,將店口價牌瞄得一眼咕噥一句黑得狠,便指點喊出粗糧一石青鹽十斤鐵犁頭三
個等等名目,而後搖著錢袋抖出金錢竟是眼也不眨!商賈們原想限貨,賣到午後便關門,可昨
日吞回的糧貨匆忙間都堆在店舖尚未庫藏,洶洶人海豈容你中途收市?無奈只有硬撐,眼看著
黃燦燦沉甸甸的各式金錢流水般進櫃,心頭卻直疼得大汗淋漓!
  黃昏收市,尚商坊又吐得空空如也,秋風鼓著落葉飄過長街,亂市後的寂靜竟如幽谷一般
。六國商賈們大為沮喪,顧不得聚集商討,紛紛先縮進店堂盤賬。一番忙碌結算,一吞三吐,
大多商家竟都是虧了三四成本錢,誰家生意越大,誰便虧得越多!
  「鳥!老夫不服!終不成蛇吞象了!」終於有人吼喝起來。
  當商賈們又漸漸聚攏到楚國商社門前時,卻見尚商坊獨一無二的顯赫鐵門已經關閉,猗頓
氏商社的銅字也從門額消失了!商賈們立時便覺得一股寒氣滲透了脊梁––猗頓氏虧倒灶了!
驚訝之餘,神色各異的商賈們進了庭院繞過影壁,卻見正房前一排高車,僕役們正進進出出忙
碌著裝車,猗頓公子鐵青著臉站在廊下,滿庭院沉悶得沒有一個人出聲。商賈們這番算是真正
看明白猗頓氏倒灶了要關張出秦了,一時大洩了底氣不禁便癱軟在院中。
  「中!赫赫猗頓氏原本也是泥熊一個,不經虧也!」
  「魏兄好風涼。」猗頓公子提著一支金鑲玉的馬鞭沉著臉走下台階冷冷一笑,「就實說,
我猗頓氏這次商戰虧了入秦六成本金,與猗頓氏總社本金只是三成而已,撐持得住!念得諸位
曾經擁戴我為盟主,猗頓便實言相告。此乃家父密書,請魏兄念給諸位。」說罷從皮袋中抽出
一支銅管抬手便拋了過來。
  「中!」魏商抄住銅管抽出一張羊皮紙便高聲唸誦起來,「斥候執事業已探明:密領咸陽
官市者,呂不韋也!此人多經商戰風浪,未嘗一次敗北,若非方起之時數年全力援齊抗燕,早
成天下第一巨商!此人執秦市欲彰顯功勞,必致六國商賈於死地,兒當關張離秦移商大梁,以
避其鋒芒––這,公子何不早說!」
  「諸位不來,猗頓還當真不想說。」
  「老夫不信邪!一個呂不韋便能整死尚商坊?」燕商憤憤然站了起來。
  「俺倒是聽說過呂不韋。」齊國商社總事苦笑一聲,「也是神,此人專能絕處逢生!當年
田單將軍眼看便要困死孤城,派魯仲連尋著了這呂不韋,嗨!從此一海船一海船的糧貨兵器便
是源源不斷!否則啊,那即墨能在樂毅大軍下撐得六年?此等人領市,我等沒轍!」
  「鳥!這老殺才如此能耐,奔秦國做個小官市?不信!」
  「人各有志。」猗頓公子冷著臉道,「無論呂不韋圖謀何在,只這商戰與我等相關,無關
其餘,曉得無?實在說,猗頓倒是欽佩這個呂不韋!君子復仇,十年不晚。諸位若有心志,十
年後再進咸陽與呂不韋一見高下!誰受不得這場屈辱,誰便留下,猗頓恕不奉陪。」
  商賈們誰也不做聲了。但為大商,都是世代累積的資財,誰敢眼睜睜將祖宗基業拚個精光
?連猗頓氏這等天下巨商都要避開呂不韋鋒芒,誰還當真有心撐持下去?一時人人沮喪,竟是
滿庭院默然。
  「稟報公子!」一個執事氣喘吁吁跑來,「有,有人求見!」
  「求見?」猗頓公子皺起了眉頭,「秦國官市吏?」
  「不像。一,一個白頭老人,不說名諱來路,只說要見公子!」
  「也好。請他進來。」
  片刻之間,一個鬚髮雪白的老人從容進了庭院,對著眾人便是週遭一拱:「在下呂氏商社
總事老西門。見過公子,見過諸位總事。」不卑不亢不笑不怒卻又是一團和氣滿面春風,一看
便是老辣商士。
  「呂氏商社便是呂不韋了。」猗頓公子頓時臉色鐵青,「他還要如何?」
  「公子明察!」老西門一拱手,「老朽奉命前來,是要知會諸位:呂公欲待與諸位聚飲言
和,退回諸位本金,並奉送利金一成,了結這場突兀商戰。」
  「不中!輸便輸!呂不韋要羞辱我等麼?」魏商總事憤然喊了起來。
  「此公差矣!」老西門坦誠拱手道,「呂公所念:秦人突遭天災,官府突逢國喪,朝野措
手不及,遲於治災以致生發亂象。呂公念及商道大義,恐秦人因商家囤積糧貨而難以度災秋種
,故而督導南市與尚商坊周旋。如今秦人度災有望,這場突兀商戰亦該平息。呂公念及六國商
賈入秦百年,周流財貨有大功,請准秦王退還諸位虧損本金並送利一成,所求處便在諸位莫得
離秦,如常留秦經商可也!呂公有言:商道無國,惟與百姓生計相連,若囿於邦國成見,便失
了商家本色也!呂公願以東道之身大宴諸位,以了此次恩怨,實無他意,願諸公明察。」
  一席話了,庭院中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說話!若說開始六國商賈還有憤憤然戒備之心,
此刻倒當真難辯真假了。這位白頭老者說得入情入理,神態口吻絲毫沒有戰勝者頤指氣使的驕
橫,顯然不會是呂不韋乘勝羞辱尚商坊了;然則戰勝者退還本金又奉利一成,這等事匪夷所思
,誰又敢貿然相信?一時人皆狐疑,目光便齊刷刷瞄向了猗頓公子。
  「老總事好說辭!呂不韋好器量!」猗頓公子拊掌大笑,「我猗頓氏認了!利金不要,本
金收了,留在咸陽繼續商道。諸位認不認?自家說!」
  「俺看使得!」齊商總事高聲道,「我等要離開秦國,原本便是怕呂公將俺等做仇敵待之
!如今呂公折節屈就,要結交俺等,俺等豈能不識人敬!」
  「中!只是咸陽尚商坊要大宴呂公才是!」
  「不消說得!人各有份,一起做東!」
  「如此謝過諸位!」西門老總事團團一拱手,「老朽便去回覆呂公,明日便定聚宴日期。
老朽告辭!」說罷從容而去。六國商賈們又是感慨又是迷惘,你看我我看你竟如噩夢醒來一般
。黃昏時還在痛失河山,兩個時辰月亮升起卻又是失而復得,若非天意,豈有如此人生變幻?
  夜半時分,呂不韋得到西門老總事回報,不禁長吁一聲心中大石頓時落地!無論商戰何等
獲勝,若百年尚商坊的六國商賈憤然離秦,咸陽的庶民生計便會大為艱澀。畢竟,秦人不善商
事,粗放的南市遠遠不足以周流咸陽大都與數百萬關中老秦人,一旦尚商坊散,今冬明春的度
災立時便是急難!其時無論做何說辭,朝野國人都會不期然將罪責歸在呂不韋身上;縱然新秦
王護持得一時無事,呂不韋在秦國朝野剛剛生成的些許聲望卻一定是蕩然無存,談何後業?這
種結局及應對,是呂不韋領著牛車隊去灃京谷的路上想透的。那個神秘青衣人一露面,他便相
信這場商戰必勝無疑!下一個難題不是神秘青衣人,而是安定六國商人。他能料定的是,只要
冬春度災的大局穩定,朝野任何人都不會計較這場商戰的利金多少。惟其如此,他便能放開手
腳處置這個難題。畢竟,商家是以牟利為根本的。與西門老總事一番精打細算,呂不韋與將全
部利金做十成分為四塊:秦國官市一成,神秘的清夫人兩成,田氏卓氏各兩成,尚商坊兩成;
剩餘一成依西門老總事說法,該當留給自己以補空虛,因為呂氏商社的餘金這次也全部填進了
商戰。可呂不韋卻是斷然搖頭,最後三成全部留著安撫尚商坊!呂氏累萬金錢已去,何在此時
小錢?
  「六國商賈如此通達,老朽倒是沒有料到。」西門老總事分外感慨。
  「通達是通達。」呂不韋臉上浮現出熟悉的微笑,「目下想來,此間根本卻是秦國人口眾
多市力雄厚。我等處置之法倒是次要了。」
  「老朽倒以為,先生處置才是根本,換做官市丞定然面目全非!」
  「謝過老爹獎掖!」呂不韋哈哈大笑,「說到底,天意也!」
  次日過午,西門老總事便領著滿載大箱的牛車隊隆隆進了尚商坊,按照商社逐一退還本金
並奉利金一成。六國商賈們感慨唏噓堅執謝絕利金,西門老總事則反覆拜請,商賈們無奈,最
終只得收了。
  立冬這日,亂市後的尚商坊修葺一新重新開市。各商社總事與資深商賈百餘人齊聚尚商坊
最大酒寓洞香春,大宴呂不韋與秦國官市一班吏員。席間六國商賈對呂不韋大是敬服,異口同
聲申明:他日呂公但有吩咐,萬金不吝!呂不韋也是感慨萬端,舉爵逐席敬酒痛飲,不待散席
便薰薰大醉了––令呂不韋無法預料的是,數十年後他被貶黜洛陽閒居,六國大商名士感念他
當年義舉,競相趕赴洛陽撫慰探視,車馬塞道門庭若市,竟是為自己召來了殺身大禍。這是後
話不提。
  秋日臨窗,呂不韋方才酒醒,沐浴更衣後喝了一陶盆陳渲親手燉的魚羊湯,發了一通熱汗
,渾身頓時舒坦振作,驀然想起一事,正要對陳渲說起,西門老總事卻匆匆來報說,秦王召他
緊急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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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7: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這是新秦王嬴柱的第一次朝會,整肅列座的大臣們充滿了感奮與期待。
  向例:新王即位當有圖新大舉,一則在賞賜朝臣中推出新一代權貴,二則提出振奮朝野的
新國策。上代老國君在位期間愈長,朝野對繼任新君的期望就愈大。若秦昭王這般老國君在位
五十六年,長平大戰後的幾年堅執守成,風癱後更是蟄伏深宮,對外偃旗息鼓,對內了無新政
,朝野諸多事端糾葛漸漸已成積重難返之勢,竟是聽之任之。無論有識之士入秦抑或在朝能臣
將士,近十年皆無功業可言,輒懷扼腕嘆息之心。若在衰頹之勢的山東六國,此等風平浪靜也
許正好是朝野期盼的太平日月。然則這是秦國,朝野便容不得這種長期無所事事的蟄伏。自秦
孝公商君大變法之後,老秦人的耕戰事功精神驟然勃發,百年之中已成深植朝野人心的風習。
庶民惟恐無戰功,朝臣惟恐無事做,但有大戰新政,舉國生機勃發!家有戰死烈士則榮顯,村
族多耕戰爵位人家則揚名,民雖多有犧牲而無怨無悔!正是因了此等風習精神,秦昭王才敢於
誅殺抗命不出戰的白起,秦軍將士也才能最終體諒秦昭王而義無返顧地出關血戰。此後兩戰大
敗,老秦子弟血流成河死傷三十餘萬,河東新地盡失,朝野卻了無怨聲,只咬牙將息以待再戰
復仇!這便是秦國。這便是秦人。如今老秦王死了,新王即位了,朝野矚目所在與其說是賞賜
臣民推出新貴,毋寧說是新政大舉。
  呂不韋是第一次參與朝會,也是第一次進入冠戴濟濟一堂的咸陽正殿。
  當老內侍長呼一聲「太子府丞呂不韋入殿––」時,幽深大殿中一片齊刷刷目光驟然射來
,其中蘊涵的種種意味竟使尚未跨進門檻的呂不韋倏忽之間如芒刺在背!就在這片刻之間,一
頂六寸玉冠一領繡金斗篷的嬴異人迎到了殿口,肅然一躬,便將呂不韋領到了東首文臣區的首
座,自己則穩步登階,肅立在王案的東側下手。一路踩著厚厚的紅氈走來,呂不韋已經完全坦
然了。吏身而入君臣朝會,大臣們的驚訝猜忌是可以想見的,但無論如何,自己的為政生涯便
要開始了,此等枝節日後不難化解。
  「新王臨朝––」當值司禮大臣的老長史桓礫一聲長宣,嬴柱從黑鷹大屏後走了出來,鬚
髮灰白的頭上一頂黑錦天平冠,身著黑絲繡金大袍,腰間一條六寸寬的錦帶上挎著一口銅銹斑
駁的穆公劍,遠遠看去高大壯碩巍然如一尊鐵塔,竟是比做太子時的慵懶鬆散大有氣象!
  「恭賀新君!秦王萬歲––!」滿座大臣一齊在座案前拜倒。
  「君臣同賀,朝野日新!諸位大臣就座。」嬴柱依著最簡禮儀答得一句,便到長九尺寬六
尺的王案前就座,喘息之聲竟是清晰可聞。
  「新王宣政––」
  嬴柱輕輕一叩王案道:「諸位大臣,綱成君動議朝會,慮及朝野國人思變之心,本王從之
。然則大災方平,國葬未行,內政頭緒尚多。本王欲先立定朝班諸事,而後再言經外可也。」
喘息片刻一擺手,「長史宣詔。」
  老桓礫從王案右後前出兩步嘩啦展開一卷竹簡高聲唸誦:「秦王嬴柱元年詔:先王遺命,
華陽夫人羋氏賢能明慧,堪為王后。本王即位,秉承先王遺命,立羋氏為王后,賜號華陽后,
統攝後宮,母儀秦國朝野––」
  「恭賀華陽后新立!萬歲!」殿中大臣依禮齊誦了一聲,渾然沒將此等題中應有之意放在
心上。華陽夫人原本便是秦王做太子時的正妻,不立王后倒是不可思議了。然則如此一件順理
成章的冊封,新秦王還要抬出老秦王遺命,實在有蛇足之嫌,反倒使不少朝臣大覺蹊蹺。
  「秦王嬴柱元年詔:」老桓礫又打開了一卷竹簡,「王子嬴異人才德兼備心志堅韌,曾得
先王迭次首肯,親定為本王嫡子,又詔命為嬴異人補加冠大禮。今本王已過天命之年,立嬴異
人為太子,詔告朝野––」
  又是題中應有之意。大臣們又是同聲齊賀,只是對新王詔書言必提先王遺命更感不適,許
多人便皺起了眉頭。自來新王即位便是事實上的改朝換代,若事事照搬先王遺命,秦國豈不還
要沉悶下去?新銳之士豈非沒了功業之路?
  眼見老桓礫又打開了一卷竹簡,大臣們不禁便將目光一齊瞄準了綱成君蔡澤。依著新王朝
會常例,冊封王后太子之後便是立定丞相;蔡澤入秦做了一年丞相便成了君爵清要,丞相府一
直由老太子嬴柱署理,而今老太子成了新秦王,且素來是多病之身,丞相確實是要當即拜定的
,否則國事便無法大舉;而丞相人選,自然是非計然派名家蔡澤莫屬!拜相之後便是議政,議
政首在丞相舉綱,才思敏捷者已經在思謀蔡澤將抬出何等新政舉措了。
  老桓礫的聲音迴盪了起來:「秦王嬴柱元年詔:數年以來,義商名士呂不韋對秦國屢有大
功:先拔太子於險難困境,再救太子於趙軍追擊之下,結交義士犧牲淨盡,累積巨財悉數謀國
!方入秦國,堅辭先王高官賜封,執意以吏起步,以功業立身,志節風骨大得先王激賞!災異
國亂之時,先生妥謀應對三策,臨危受命與六國商戰,建治災大功,朝野感念矣!惟念先生德
才堪為人師,今拜呂不韋為太子左傅,賜爵左庶長––」
  隨著鏗鏘激昂的宣誦,呂不韋實在大出意料!他對今日被召入朝的因由只有一想,便是嬴
異人要他列席朝會熟悉秦國政務,請准父王召他入宮;進殿被嬴異人親自導引到首座,他料定
這是要他對朝會稟報商戰經過,之後再參與朝會議政,首座僅僅表示對他以吏身入朝的特殊禮
遇而已。惟其如此想,呂不韋心下便一直在斟酌自己的對策說辭,及至老桓礫唸出「呂不韋」
三字才恍然醒悟!心念連番閃爍,呂不韋終於靜下了心神––秦王父子不與自己商議而在隆重
朝會突兀封官,又在詔書中大肆彰顯自己功勞,顯然便是非要自己拜領官爵不可,若再推辭,
便是不合論功行商的法度了。看著王階上嬴異人熱切的眼神,呂不韋終於站起身來肅然拜倒,
行了稱臣謝王的大禮。
  「恭賀太子傅!萬歲!」一聲例賀整齊響亮,反倒比立王后太子大有勁道。朝臣們對於呂
不韋的功勞才具早已經多有耳聞,尤其對國人交口傳揚的咸陽商戰更是感慨良多;經濟臣子們
更是實在,竟直言不諱地說秦國有了這場商戰大勝,才算真正比六國強大了!今日又經詔書實
匝匝宣示一番,縱是些許大臣對商賈入政不以為然,對呂不韋入秦傳聞多有疑惑,也是無話可
說。
  「臣請朝議大政!」例賀聲猶在繞樑,便有一人從前座霍然起身,極為特異的嗓音嘎嘎迴
盪在殿堂,「新王朝會,首在議政。朝會向例,不行丞相以下之官爵封賞。我王即位初始,當
以國政為先,官爵封賞但以常例可也,毋得破例榮顯某官某爵,開朝會之惡例!」
  綱成君蔡澤?舉殿大臣不禁愕然失色!
  三道詔書一下,蔡澤便如坐針氈。無論如何,這第三道詔書該當是確定相權的,而目下相
權又無論如何該當是他蔡澤的!沒有相權,計然派治國術豈非又要流於空談?今日朝會若在立
王后立太子之後不封任何官爵,蔡澤尚可些許心安,畢竟相權依然未定。然第三道詔書卻是封
呂不韋為太子左傅,他便立時覺察到了一種隱隱逼近的威脅!實在說,蔡澤對呂不韋是讚賞的
,也是樂於交往的,事實上呂不韋第一次進入太子府也是他舉薦的,呂不韋建功立業而得高官
他也以為是遲早之事;若是他自己業已實實在在做了十年丞相而呂不韋出現在面前,他倒是真
想舉薦呂不韋做丞相,如同范雎當年毅然辭官而舉薦他做丞相一般。然則此時呂不韋突兀跳出
,且一舉便是朝會封定的太子傅,他便無法坦然了。歷來朝會只封丞相上將軍,其餘官爵都是
詔書封賞,而今丞相未定卻先封太子傅,豈不是意味著他重掌相權渺茫之極?心緒煩亂之下蔡
澤便忍不住當殿憤然發作,竟直然指斥秦王開了惡例!
  蔡澤卻全然沒有想到,自己這種發作本身更是匪夷所思的惡例。無論朝會有幾多成例,畢
竟都是傳統與規矩的程式而已,既非法令又不牽涉實際的貶黜陞遷,新秦王縱然作為特例抬高
了呂不韋的賞封禮遇,也不是全然不能為之,賞罰畢竟出於君王,何能如此聲色俱厲的指斥新
君?一時間莫說大臣們驚愕,新太子嬴異人猶感難堪,頓時紅了臉便要說話。
  「諸位少安毋躁。」嬴柱似乎不經意地叩了叩王案,平靜如常地笑了,「憂國謀政,坦陳
己見,綱成君誠可嘉也!」又對身後一招手淡淡道,「長史宣詔。」
  一聽還有詔書,舉殿大出意外。尋常傳聞都說這老太子孱弱少斷,如何一朝做了秦王便判
若兩人?看今日朝會各方無不出乎意料之情勢,分明是有備而來,又分明是沒有與任何一位大
臣事前商討,卻能連出四道詔書,豈非大有成算?尤其難能可貴者,面對蔡澤聲色俱厲的指斥
,新王竟能一笑一讚了之,如此君王能是孱弱平庸之輩麼?如此尋思,第四道詔書必定大有文
章,殿中便靜得幽谷一般。
  「秦王嬴柱元年詔––」老桓礫的聲音又迴盪開來,「本王即位於多事之秋,國政繁劇,
朝野思變。為錘煉儲君治國之才,丞相府由太子異人兼領統攝,綱成君蔡澤居府常署政事,太
子傅呂不韋襄助––」
  話音落點,新太子嬴異人肅然一躬:「兒臣恭領王詔!謝過父王!」
  驚喜交加的蔡澤連忙跟上深深一躬:「臣蔡澤奉詔!謝過我王信臣之恩!」
  呂不韋這時才暗自長吁一聲,跟在蔡澤後面一躬謝王。大臣們都在矚目於當日立為太子又
當日統攝相權的赫赫異人與前踞後恭判若兩人的綱成君蔡澤,竟是沒有人注意平靜拜謝且沒有
任何特異說辭的呂不韋。朝會至此再無神秘蹊蹺處,舉殿大臣頓時輕鬆,便是同聲齊誦一句:
「恭賀我王朝會定國,開秦新政!」
  依著朝會規矩,權力格局一旦確定,議政便成為可有可無可長可短的程式。畢竟邦國大政
都是樞要大臣事先議定的,縱上朝會也是詔告朝野的程式而已,百餘人的朝會從來都不是真正
議政的場合。更要緊的處在於,新王體弱多病且正在服喪之期是誰都知道的,朝會不能太長,
縱有大事也不能都擠在朝會提出。惟其如此,大臣們才齊誦一聲,算做默認朝會可以了結。新
王只須說得一聲「但有新政之議,諸臣上書言事」,這朝會便宣告結束。
  正襟危坐半日,嬴柱本來已經疲憊,掃視大殿一眼正要開口,卻見西區首座一人霍然站起
跨前兩步赳赳拱手:「老臣蒙驁,請言大政!」
  「上將軍言政,但說便是。」嬴柱勉力一笑,心頭卻不禁一動。
  「我王明察!」白髮蒼蒼的老蒙驁慷慨激昂,「秦國自長平大戰之後連敗於六國三次,國
土萎縮,閉關蝸居十有三年!今新王即位,一元復始,當思重振雄風!為開秦國新局,老臣以
為我軍當大舉東出,縱不能次第滅國,亦當奪回河東、河內兩郡!今日老臣請朝會議決:冬日
即行國葬,來春許臣統兵三十萬東出,大戰六國,雪我國恥!」
  舉殿大臣頓時被老蒙驁蒼勁雄邁的聲音激盪起來,感奮與期待驟然勃發出雷鳴般的呼應:「
大戰六國!雪我國恥!」蒙驁身後的將軍們齊刷刷立起,鐵甲斗篷猶如一片黑松林矗立殿堂。
整個大殿除了蔡澤與呂不韋以及王階上的新太子嬴異人與老長史桓礫四人,悉數大臣無不奮然
高呼,其情勢分明是只等新王拍案一決!疲憊朦朧的嬴柱心頭陡然一緊,欲待開口,卻是無所
適從。朝會之前,唯一預聞朝會議題的大臣便是這老蒙驁。嬴柱與蒙氏交誼篤厚,與蒙驁素來
言不藏心,事前召見為的便是叮囑他且莫在第一次朝會上提起興兵之議,茲事體大,須得國葬
之後從長計議。老蒙驁則慷慨激昂地陳說了大軍東出的方略謀劃與種種勝機,力主以大軍戰勝
之威振作朝野,為新王新政開創大局!對嬴柱的叮囑,蒙驁沒有異議,嬴柱也便理所當然地以
為老將軍接受了。不想今日蒙驁在朝會末了突兀提出大戰六國,鼓蕩朝臣同聲呼應,大有借朝
堂公議聲勢迫使新王當殿決斷之勢!嬴柱縱然心下不快,卻也不能漠然置之,叩著王案一時竟
沉吟不決。
  「老臣不敢苟同上將軍之議!」正在此時,蔡澤的公鴨嗓呷呷迴盪起來,「我王明察:大
戰須得舉國而動,備細籌劃!何能但得動議便倉促興兵?秦軍固得東出,國恥固得洗雪,朝野
固然求戰!然大災未過國葬未行,大臣若以復仇開元之辭鼓蕩朝議不謀而動,邦國何利庶民何
益!老臣之見:上將軍動議不宜立決,當於國葬後再行商討!」
  「綱成君豈有此理!」老蒙驁怒火中燒,「甚叫倉促興兵?甚叫鼓蕩朝議?老夫為秦軍東
出謀劃何至三五年!謀國不協力,專一無事生非,焉能居相攝國––」
  「父王––!」突兀一聲尖叫打斷了蒙驁的憤激虎吼,哄嗡爭執的大殿頓時寂然無聲!大
臣們這才發現新王頹然倒案,新太子嬴異人抱著秦王哭喊不止,面色鐵青的老桓礫與幾個內侍
亂做一團,匆匆趕來的兩名老太醫竟挨不到王案之前。蒙驁蔡澤大驚失色率先向王座搶來,朝
臣們也轟然一聲驚呼圍了上來,眼看著偌大正殿便要亂了方寸––
  「兩位止步!」呂不韋一個箭步躍上王階當頭沉聲一喝。蔡澤當即恍然,一把拉住蒙驁衣
袖同時回身喊了一聲諸位止步。呂不韋轉身跨上王台扶住正在哭喊的嬴異人低聲正色道:「太
子莫亂方寸!救治秦王要緊!」兩手一用力便將嬴異人扶開了新秦王,同時對擠擠挨挨亂做一
團的內侍太醫揮手厲聲下令:「讓開屏道!請王后上前!」眾人嘩啦從大屏前閃開,這才看見
冠帶散亂的華陽后緊鎖眉頭倚著大屏氣喘吁吁,分明是匆匆趕來卻被亂人擋在了圈外!清醒過
來的老桓礫心頭猛然一沉連忙便是一躬:「王后請!」華陽后沒好氣地一甩長袖便到了王案前
,一邊伏身偎住嬴柱,一邊從懷中摸出了兩個晶瑩陶瓶,右手捏著一個向嬴柱齒縫連連抖動,
左手一個便舉到自己嘴邊猛啜一口,而後低頭將小嘴湊上嬴柱嘴唇便是猛然一鼓!只見嬴柱喉
頭一動,臉色便漸漸和緩了過來。華陽后這才抬頭掃視了一眼大汗淋漓的朝臣內侍,卻只對呂
不韋輕輕頷首一下,便蹲身將嬴柱攬在肩頭背了起來。手足無措的老內侍一見王后勞力,向幾
名少年內侍一揮手,內侍們便要搶步上前效力。「且慢!」呂不韋一步跨出低聲喝住,「王后
救治之法,毋得攪擾!」
  眼見華陽后嬝娜搖去,殿堂一片粗重的喘息,大臣們竟不約而同地癱在了厚厚的紅氈上,
木著臉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心思說話了。老蒙驁指指蔡澤,蔡澤點點老蒙驁,相對無聲地搖
頭苦笑著,淚水不其然湧上了溝壑縱橫的老臉。
  掌燈時分,呂不韋被一輛緇車秘密召入了王城。
  嬴柱在東書房密室接見了呂不韋,華陽后在旁煮茶,室中連侍女也沒有一個。燈下看去,
嬴柱氣色竟是比日間朝會時還要好些,呂不韋不禁便是當頭一躬:「王體痊癒,臣心安也。」
嬴柱招手示意呂不韋坐到身邊案前,指指已經擺就的茶盅,嘆息一聲搖頭苦笑道:「無奈出此
下策也!我若不發病,這朝會如何了結?」華陽后嬌嗔道:「你倒有心弄險!曉得無?若不是
先生派人急報於我,只怕今日當真出事了!」呂不韋道:「然則倒是神效。否則上將軍與綱成
君當真失和,國事便大大艱難。」嬴柱又是一聲嘆息:「國無良相,終是亂局矣!」便默默啜
茶不再說話了。華陽后起身笑道:「曉得儂有法度,我去也。先生放心說話,我便在外室。」
說罷飄然出了密室,身後厚重的木門悄無聲息地閉闔了。
  「先生且看。」嬴柱從案下暗箱中拿出了一隻銅匣推了過來。呂不韋接過一看,銅匣鎖已
打開,匣面赫然兩個紅字:密件!便掀開匣蓋拿出一卷展開,一瞄題頭精神便是一振!
  蜀郡守李冰啟:老臣奉命料商業已完畢。巴蜀兩郡共計商賈一萬三千六百餘,蜀郡十居其
八。巴商多營木材獸皮魚類與各色珍禽山貨,殊無大利。蜀商經營繁多,幾比關中,然大商巨
賈極少,唯一商財貨難以計量!此人號清夫人,民人呼之寡婦清,以遺孀之身掌持家事,始開
商賈,以大船通商楚國,著力經營井鹽丹砂象牙珠寶三十餘年,人皆云累財無數!清夫人從無
違法經商之事,於官府關稅市稅按期如數繳納,然卻從不與官府私相來往,亦不在蜀地常居。
是故,倉促間無從知其財貨虛實大數,容臣後查。
  臣李冰秦王元年立冬頓首。
  「蜀郡竟有如此奇商,臣始料未及也!」呂不韋不禁慨然一嘆。
  「若非先生預料確當,我如何想到下詔蜀郡料商?」嬴柱微微一笑,「先生但說,如何賞
賜這清夫人商戰之功?」
  「此事容臣思謀幾日。」呂不韋沉吟著字斟句酌,「臣觀其行蹤心志,這清夫人多有蹊蹺
處,絕非尋常商賈疏離官府之象。其利金臣已如數交付,賞賜不妨暫緩。容臣探清其虛實真相
,而後定奪如何?」
  「然也!」嬴柱一拍案,「第二事,將相之爭如何處置?」
  呂不韋思忖道:「上將軍之議,綱成君之說,皆有道理。以秦國情勢論,臣倒是贊同綱成
君主張,秦軍不宜倉促東出。然朝議洶洶,國人思戰,亦不可漠然置之。臣意:冬日先行國葬
,期間我王與臣等可與上將軍並綱成君從容商討,悉數查勘府庫軍輜;若能有備而出自是最好
,若府庫軍輜一時難以足量,則寧可推後。」
  「先生願領何事?」
  「臣熟悉財貨,可查勘府庫軍輜。」
  「好!無論何說,總以府庫軍輜儲量為準!」
  「老將軍耿介執拗,綱成君多有乖戾,臣無以助力,多有慚愧。」
  「我知先生難矣!」嬴柱啜著熱騰騰的釅茶慨然嘆息了一聲,「先生初入秦國,與將軍無
交,與老臣生疏,初任大臣難以周旋也!然則秦國只一樣好處:任誰沒有憑空得來的聲望根基
。我這老太子做了三十餘年,多次岌岌可危,說到底還是嬴柱沒有功業!若非先王選無可選,
嬴柱焉得今日王位?太子尚且如此,臣子可想而知。先生儘管放手做事,但有功業,雖天地難
以埋沒!」
  「謝過我王體察!」呂不韋一聲哽咽驟然伏地拜倒。
  「先生哪裡話來!」嬴柱一把扶住,與呂不韋四目相對喟然一嘆,「天意也!我與異人雖
骨肉父子,然幾二十年天各一方,雖立其為太子,卻無從督導。天賜先生於異人,嬴柱期先生
遠矣!」殷殷道來竟是紅了眼眶。
  呂不韋不禁肅然一拱:「終臣一生,無敢有負秦國!」
  霜霧之中隱隱傳來一聲雄雞長鳴。嬴柱如釋重負地長吁一氣頹然伏在了案上。華陽后悄無
聲息地飄了進來,對呂不韋笑著一點頭,便嫻熟地背起嬴柱走了。呂不韋有些木然,站了起來
默默跟著守候在門口的侍女走了。冬初的霜霧夾著渭水的濕氣漫天落下,呂不韋的身影隨著一
盞搖曳的風燈飄忽起來,沒進了咸陽的茫茫拂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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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7:5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冬至這日,秦昭王的葬禮在寒冷的晚霞中收號了。
  朝會次日,綱成君蔡澤奉特詔總領國葬事務,兼署太史令、太廟令、駟車庶長、內史、太
祝、行人等相關六府。詔書隻字未提舉兵東出事,只說「妥行國葬,以安朝野,為目下國政之
要」。依次推去,舉兵東出自然不是要務了!自己的主張能取代朝野洶洶擁戴的上將軍蒙驁的
動議,這使蔡澤大為振奮,立即下令六府合署專司葬禮事務,當下大忙起來。
  秦昭王薨去前後天崩地裂災異不息,靈柩在太廟停了整整三個月有餘。依著古老的風習,
這便是「異葬」。異葬者,非常之葬也,不吉之兆也。秦昭王死於六月炎夏,正應了一句古老
的咒語:「惡死六月無可葬。」尋常人等若死六月,即或殷實之家富貴大族,連屍體至少停放
三日的老禮都無從講究便得匆忙下葬。期間因由,便在於炎夏酷熱而民無冰室,屍體若居家過
得三日三夜便會腐臭潰爛,死者難以全屍入殮;死不得全屍,是古人的最大忌諱,即或戰場殞
命的烈士遺體運回故鄉安葬,族人家人也會千方百計地將殘缺屍體續得渾全方才下葬;惟其如
此,為顧全屍,酷暑之死便無法講究禮儀了。然則這是赫赫一代雄主的秦昭王,靈柩深藏冰窖
,又恰逢連月老霖酷暑變做悲秋,屍身自然無事。然異葬終成事實,葬禮便得處處得上應天數
下合物議,方能破解不吉之兆,否則便會引來列國嘲笑且對朝野公議無法交代。如此異葬,便
大大有了講究。
  這第一件大事,便是議定老秦王之號。
  號者,名稱也。常人之號,便是姓名外加表字。對於國君,這個「號」卻不是姓名,而是
謚號與廟號。謚號,是在國君死後依其生前行跡評定的稱號,或褒或貶,以示蓋棺論定。謚號
制行於整個貴族層,國君謚號由朝會議定,大臣謚號由國君賜下。「謚者,行之跡也。號者,
功之表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行出於己,名生於人。」這是周禮大系中謚法的原
本規矩。廟號,則是國君死後其靈位專室在太廟的序列稱號,與行跡功業關涉不大,所依據者
主要是輩分與靈位專室的位置。廟號制始於殷商,太甲廟號為太宗,太戊廟號為中宗,武丁廟
號為高宗。無論是謚號還是廟號,都是國君死後的定位名稱,人但呼其號,便是已逝國君。歷
經春秋數百年的禮崩樂壞,戰國之世的禮法已經大大簡化,對國君之號的確定,看重朝野公議
對國君業績的褒貶,而輕忽國君在廟堂的輩次排列;風習之下,王號便大多只有一個且很少拘
泥形式,實際而論,大多是只有謚號而無廟號,如秦孝公齊威王魏惠王趙武靈王等等。到了秦
國統一天下,秦始皇索性連謚號廟號一齊廢止,只按國君代次從始皇帝而二世三世的排列下去
。西漢立朝,重新恢復了謚號廟號制。流傳到後來,謚號制愈來愈變形,以二三十字為「長謚
」而專一頌揚帝王的醜劇疊出不窮,竟使原本體現天下公心而由公議褒貶國君的謚法不期然變
成了匪夷所思的惡制!這是後話。
  謚號對於葬禮之重要,便在於時時處處須得提及,否則便成無名之葬。
  蔡澤知道,停喪治災期間,老秦王的謚號已經由太史令會同六府提出,擬定一個「襄」字
。襄者,高也,成也,輔助也;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字意,便是駕車的上等轅馬。「襄」與「
驤」通,襄者驤也。《詩.鄭風.大叔於田》云:「兩服上襄,兩驂雁行。」兩服,中央駕轅
兩馬。兩驂,兩邊拉套馬。上襄,則是上等好馬。也就是說,襄為駕轅之良馬。應該說,這個
襄字與老秦王一生行跡尚算切合。老秦王前半生事實是與宣太后共同主政,雖處輔助之位,亦
算得兩馬共轅;後半生親政大戰六國摧枯拉朽功業大成,駕轅之良馬當之無愧!然細加揣摩,
蔡澤總覺得這個「襄」字有缺。缺之一,無得彰顯老秦王秉性功業之威烈;缺之二,無以破解
「惡死」之凶兆,無以順應異葬之異數。後一點最是要緊!
  在書房將自己關了一夜,次日清晨蔡澤匆匆進宮。
  「老臣之意,先王謚號可加一字。」蔡澤開門見山。
  「綱成君欲加何字?」
  「昭!一個『昭』字!」
  「昭?昭?」嬴柱一時有些困惑,「其意何在?」
  「昭字四意!」蔡澤精神大作一口氣說了下去,「其一,昭從日,大明之光威烈赫赫!其
二,昭為彰明顯揚,昭著天下!其三,昭為明辯事理,孟子云『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
此之謂也!最後一處猶為切合,先王宗廟之室排序在左,正是『昭』位!」
  「噫––!」嬴柱驚歎一聲恍然拍案,「好!昭襄王!一個昭字大出神韻也!」
  「老臣還擬了八字號辭,以合異葬之數。」
  「說!」
  「威烈昭彰!天下為襄!」
  嬴柱雙目大明慨然一躬到底:「綱成君奇才也!異葬鬱結,自此解矣!」
  謚號交付公議,朝臣們異口同聲地拍案讚歎不絕,竟是了無異議,蔡澤才名一朝鵲起。太
廟令太史令兩位老臣直是跌腳嗟嘆:「宗廟之說竟出雜學之士,未嘗聞也!我等荒謬顢頇,愧
執學問公器矣!」原來,以太廟靈室排序,始祖居中,其後分「昭穆」之位兩列:二四六諸代
父室在左(東),曰「昭」;三五七諸代子室在右(西),曰「穆」;秦王嬴稷為嬴氏嫡系傳
承第二十八代,其宗廟奉祀之靈室正居左昭位,自然切合一個昭字。此等講究若由太廟令太史
令等一班算國之臣提出,便是題中應有之意,任誰不會意外驚歎。然則由蔡澤這等經濟雜學之
臣提出,便大大出乎朝野意料,誰卻能不讚歎?
  謚號詔書頒行朝野,昭襄王名號立即響徹秦國朝野,「威烈昭彰天下為襄」的巨幅白幛便
在一夜之間掛上了各郡縣城池與咸陽城頭,喚起了國人對這位威烈之王的種種思念。
  第二件大事,是要在國葬詔書中對秦昭襄王異葬有個圓滿解說。
  秦昭王惡死六月,在山東六國早已經是流言洶洶,哄哄然佔據主流的是趙國說法:老嬴稷
殺戮山東庶民兩百餘萬,血腥太重,天罰惡死,秦國大衰!大梁人則咬著牙根幸災樂禍地嘲諷
:當年我魏惠王死逢亙古大雪,秦人罵老魏王異葬天罰!哼哼,今日如何?老秦王才是真正地
異葬天罰!僅僅是六國笑罵還則罷了,偏偏關中老秦人也暗地裡流傳一說:老秦王冤殺武安君
白起,兩戰大敗於六國合縱,秦軍慘死三十餘萬,六月之死豈非報應?曾有駟車庶長憤然上書
,請治關中流言者死罪!嬴柱卻是苦笑連連:「老王叔也!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此時治流言,
秦國要不要了?」說罷看也不看便將一卷竹簡燒了。這次特詔蔡澤,新秦王專一叮囑了一句:
「綱成君,此次本王詔書特意申明你兼署六府,非為蛇足,君自細加斟酌。」蔡澤當時便明白
回覆:「老臣受命坐掌丞相府總攝百官,原不須申明兼署。我王之意,無非恐葬禮錯失而已,
是故令臣兼署六府一統葬禮。老臣無他,惟能調得天下眾口也!」
  謚號一定,蔡澤立即連夜召見六位大員,商討國葬詔書如何措辭?不想六人入座卻只異口
同聲一句話:「素聞綱成君學兼百家,我等但憑吩咐!」蔡澤便是淡淡一笑:「諸位要掂量老夫
學問,也好,尚書筆錄!」待尚書備好筆墨肅然就座,蔡澤已經晃著鴨步呷呷唸誦了起來:「
  秦王嬴柱詔告朝野:嗚呼哀哉!先王故去,山河失色!號為昭襄,功業蕩蕩。薨於炎夏,
威布陰陽!大秦居雍,上應太白,下為水德,太白主戰,水德肅殺。王主秦政,威烈煌煌,大
摧強趙,屢敗六國,攻城掠地,震懾四方,執法如山,水德泱泱!炎夏風雷,王之天車,魂住
三月,譬若文王,念我國人,魂縈故邦。生而伏暑,薨而大陽,昭襄天命,惟秦永昌!嗚呼哀
哉!恆念昭襄!
  「好!」呷呷之聲剛一收剎,六位大員便不約而同地一聲喊好。太史令搖著白頭大是感嘆
:「天也!老夫此來原也備得一篇,聽綱成君詔文,愧殺人矣!」太廟令拍案高聲道:「此文堪
為昭襄王祭文!當勒石太廟,永為傳誦!」駟車庶長當即接道:「此事好說!老夫奏請秦王便
是!」蔡澤啜著茶聽幾個素稱鐵面的老臣連番讚歎,心下大是舒暢,不禁呵呵笑道:「諸位既
無異議,我等便分頭行事:老庶長持此文底進宮,呈秦王斟酌;秦王得准,立即頒行郡縣,並
交內史白幛謄抄,張掛咸陽四門;太祝與太史太廟,我等立即堪定陵墓並國葬之期;行人署將
一應文告盡發六國,預聞葬禮!」
  六位大臣一聲應命,立即分頭匆匆去了。次日清晨,特急詔書飛騎頒行秦國郡縣並張掛咸
陽四門,國人爭相圍觀誦讀,學問士子紛紛慷慨解說,老秦人頓時恍然,心中疑雲陰影煙消雲
散,不禁感慨萬分!這秦昭襄王生也盛夏,死也盛夏,豈非明明白白一個大陽之王!死六月而
逢老霖,天冷得要穿皮袍子,屍體竟安然無恙,這不是上天眷顧之意麼?功業行跡生死應數,
這是雄主天命,也是大秦國運!甚個惡死異葬,全然便是山東六國詛咒老秦,何其可惡也!
  國人心結化開,蔡澤卻皺起了眉頭,為的是最大一件難事,確定墓葬地。
  秦自立為諸侯,從隴西遷入關中,歷代國君都葬在春秋老都城雍城一帶,後世稱為秦公大
陵。戰國之世,秦國的獻公、孝公、惠文王、悼武王四代國君也都回葬了雍城陵區。咸陽雖然
也有宗廟,然卻只有供奉先祖與歷代國君的靈室,離陵墓甚遠。老都雍城的陵墓區及其宗廟在
王族與朝野國人心目中,自然比咸陽太廟要神聖許多。如此格局頗多不便,用老秦人話說,便
是「隔澀」。隔澀者,不順暢也。首先的隔澀處便是祭祀地以何為正宗?戰國之世多驟發戰事
,而祭祀告祖又是大戰之前之後不可或缺的儀式,加之時令節氣災異大政等諸般重大國事,國
君大臣的祭祀幾乎月月都會發生,若以雍城陵墓區宗廟為祭祀正宗,每遇祭祀馳驅數百里,自
是大大不便。而若以咸陽宗廟為正宗,國君卻無一人葬在咸陽,禮儀之隆自然比不上雍城。此
等尷尬雖非興亡大事,卻也實實在在是個難題。秦自遷都咸陽,孝公惠王兩代都曾想在咸陽城
外的渭水南岸山原建立宗廟,國君從此安葬咸陽渭南,以免不期祭祀之艱難。然終因戰事多發
,秦國尚未強大到滋生出天下終歸秦土的普遍心志,老秦人終是以雍城為根基,國君葬於關中
渭南的謀劃便難以實現,做到的只是將倉促暴死的秦武王宗廟建在了渭南。
  秦昭王一代雄主,長期在位能從容行事,便一心要為秦國一統天下奠定根基。除了力戰山
東摧毀六國實力,秦昭王晚年只思謀兩件大事:一是穩定秦法做萬世國本,二是消解老秦人素
來以西土部族自居的馬背之心。第一謀劃之下,有了太廟勒石護法。第二謀劃,秦昭王便想從
國君東葬開始。此事看似虛筆,實際卻是要為秦人樹立一個精神界碑,使秦人以天下為秦,而
絕不僅僅以西部為秦!然此事終歸要後人去做,自己無法強為。為此,秦昭王專一給太子嬴柱
留下了一條遺詔:「父死之時,若情勢安定,或可葬於渭南,開陵墓東移之例。」新君嬴柱將
這一遺詔鄭重交給了蔡澤。蔡澤當即慨然應命,定要設法達成先王遺願!
  蔡澤卻沒有想到,今日一開口便遇到了「三太」的一致反對。
  「綱成君輕言也!」太史令翹著山羊鬍須當先開口,「先王雖有遺詔,然根本處卻在這情
勢如何?朝議所趨,人心所向,列國之勢,都是改葬須得斟酌的情勢!先王驟去,澇災方息,
秦國第一要務便是安定,動不如靜!昭襄王宗廟或可立於渭南,改葬之事萬不可行!」
  「宗廟東遷亦不可行!」太廟令立即赳赳接上,「亙古至今,墓廟兩立未嘗聞也!獨我秦
國竟能西墓而東廟,原本便是咄咄怪事!武王失政暴死之君,本不當入雍城宗廟,昭襄王破例
將武王宗廟立於渭南,此非成例,豈能傚法!老太祝,你做何說?」
  滿頭霜雪的太祝從來寡言,溝壑縱橫的古銅色老臉恰似他與之對話的神靈那般靜穆,見太
廟令敦促,方才字斟句酌道:「太祝掌邦國祭祀祈禱,獻公東遷櫟陽之後,宗廟祭祀便是東西
兩分。太祝府亦隨之分為東西兩署吏員,每逢祭祀諸多不便。據實而論,宗廟陵墓歸一最佳也
。然老夫以為:自古宗廟循祖地,秦國宗廟陵墓當歸一於雍城為上策;若遷關中,或利於事功
,然卻損於國運矣!」
  「有損國運一說,可有依憑?」蔡澤立即追了一句。
  「卜師鑽龜而卦,其象不明,無可奉告。」
  蔡澤默然思忖片刻道:「三位老太皆以為宗廟陵墓不宜東遷,我自當謹慎從事。然昭襄王
遺願也是鑿鑿在目,終歸不能做過耳輕風。蔡澤敢問三太:若得何等情勢出現,方可東葬昭襄
王?」
  三太一時語塞。蔡澤之言也有道理,作為奉詔大臣,先王遺詔不能置之不理;更有自古以
來的習俗:葬地首從死者遺願,死者但有遺言,後人若無非常理由皆應遵從;尋常庶民尚且如
此,況乎一國之王!方才三人所說都是情勢之理,而沒有涉及死者遺願。而如果改變死者遺願
,自然得有非同尋常的理由。反對理由三人方纔已經說完,一時如何想得出非同尋常的理由?
蔡澤問話顯然已經想到了這一點,所以問話便是相反一個方向:此事有無迴旋餘地?要得怎樣
才能使昭襄王東葬?如果回答,事實上便是順著完成死者遺願的方向說話,若不做回答,便顯
然有不敬先王遺詔之嫌,三位老太一時便沉吟起來。
  「三位老太,此事尚可商榷。」蔡澤見三人無話,便和緩笑道,「老太史之說,在國事情
勢不許。老太廟之說,在禮法成例不許。老太祝之說卻是三分,一認東遷利於事功,二認當循
祖地,三認卦象不吉。蔡澤總而言之:國事情勢大體尚安,不足棄置先王遺願;禮法成例祖地
之說,於變法之世不足以服人;惟卦象一說尚可斟酌。蔡澤之意,若得卦象有他說可以禳解,
先王東葬便無大礙,三位老太以為如何?」
  「此法可行。」老太祝先點頭認可。
  「也好,先解了卦象再說。」太史令與太廟也跟著點了頭。
  蔡澤頓時輕鬆,與三太約定好次日會聚太廟參酌卦象,便匆匆進宮去了。
  嬴柱聽完蔡澤稟報,心中喜憂參半,喜得是在喪葬大禮上的三個要害大臣還有轉圜的餘地
,憂得是這莫名卦象究竟何意?戰國之世雖不像春秋那般逢國事必得占卜,卻也是大事必得求
兆。所謂求兆,一是天象民諺童謠等天人變異,二是山川風雲等各種徵候變異,三便是占卜。
前兩種徵兆可遇不可求,許多大事便要靠占卜預聞吉凶。先王喪葬為邦國禮儀之首,諸多環節
都要占卜確定。太祝府的卜人署專司占卜,如今得出一個不明卦象,傳之朝野豈非徒生不安?
思忖再三,嬴柱提出要親赴太廟聽卜人解說卦象,蔡澤欣然贊同。
  次日清晨,三太在太廟石坊口迎到新君與蔡澤車駕,便轔轔進了太廟。君臣在正殿拜祭之
後,太廟令便對太祝肅然一躬交出東道之職。老太祝肅然還禮,復從容前行,領著君臣幾人徒
步進了松柏林中的卜室。戰國之世各國王室占卜的職司程式大體都是三太共事:直接占卜的「
卜人」隸屬太祝府,國事占卜的地點卻在太廟正殿,太史令則必須在場筆錄入史;占卜之後的
卦象,須得永久保存在由卜人掌管的太廟的卜室,供君主與相關大臣隨時參酌。也就是說,太
祝府職司占卜並卦象保存,太廟府職司占卜場所,太史府職司筆錄監督。一事而三司,可見其
時占卜之尊崇。
  朝陽已在半天,卜室正廳卻一片幽暗。裝滿各種卜材的高大木櫃環繞牆壁,正中一口六尺
高的青銅大鼎香火終日不息。繞過正廳大屏再穿過頭頂一片藍天的幽深天井,便進了一座靜穆
寬綽但卻更為幽暗的石室,這便是尋常臣子根本不能涉足的卦象藏室。室內三面石牆三面帷幕
,中央一座香案,兩列四盞銅人高燈、六張寬大書案,靜謐得山谷一般。
  嬴柱君臣拜罷香案堪堪坐定,一個鬚髮霜雪布衣竹冠的老人便從深處過來肅然一躬,回身
走到東牆下向胸前石壁一摁,一面可牆大的帷幕無聲地滑開,整齊鑲嵌在青石板上的一排排卦
象便赫然眼前!老人對著石板高牆又是肅然一躬,雙手捧下頭頂石板格中的一面龜甲,仔細卡
進了一張與人等高的帶底座的大木板。老人方得回身,已經有兩名年輕吏員將木板抬到了大廳
正中。
  「卜人稟報秦王:此乃十月正日所得鑽龜卦象。」老人用一根蒼黃細亮的蓍草在三尺之外
指點著裂紋奇特的龜板,「龜紋九條,間有交錯,指向方位全然不明,無從判定吉凶也。卦象
推前。秦王細加參酌。」隨著卜人吩咐,兩張大板同時推到了嬴柱案前。
  嬴柱睜大了眼睛仔細端詳,也看不出龜甲裂紋與曾經見過的龜卜卦象有何異同?不禁便皺
起了眉頭:「三位老太學識淵博,可能看出此卦奧秘?」三顆白頭一齊搖動,異口同聲一句:「
臣等多次揣摩,無從窺其堂奧。」
  「綱成君以為如何?」
  蔡澤端詳已久,饒是雜學淵博且自認對《易》學揣摩甚深,然卻對眼前這令人目眩的紋線
看不出些許頭緒來。大凡龜卜甲板,紋線最多三五條,大部分都只有一兩條,其長短、曲直、
指向及附帶裂口,大體都有數千年傳承的卜辭作為破解憑據,多識駁雜者往往都能看出幾分究
竟來。然則目下之龜板裂紋多達九條,長短不一且偶有交錯與裂口,竟是聞所未聞!蔡澤正在
沉吟無話,卻見老卜人盯著卦象嘴角抽搐了幾次,心下猛然一亮,趨前便是深深一躬:「老卜
人乃徒父之後,累世掌卜,敢問可曾見過此等卦象?」蔡澤的謀劃是,若老卜人也回說不知,
便動議此卦做「亂卦不解」,如同「亂夢不占」一般。
  「老朽遍查國藏卦象,此卦恰與春秋晉獻公伐驪戎之卦象無二。」
  老卜人一開口語出驚人,三太聽得大皺眉頭。蔡澤也是心下一沉,便不想再問下去了。晉
獻公乃春秋多事之君,此等異卦現於他身焉能有吉兆?然素來只讀醫書而生疏於史跡的嬴柱卻
陡然振作拍案:「好!參卦也是一法。那副卦象可在卜室?」
  老卜人一點頭,兩個年輕吏員便從卜室深處推來了一方木板,中間卡著一片已經發黃的碩
大龜甲。大板立定案前,君臣幾人一齊注目,新老兩片龜甲的裂紋竟是一般無二!
  「晉獻公龜甲有解?」蔡澤立即追問了一句。
  「其時史蘇為晉國卜史,學問玄遠,實非我輩能及也!」老卜人慨然一嘆旋即漠然,淡淡
的語調迴盪在幽暗的廳堂,說起了一個遙遠的故事,「晉獻公五年,晉欲出兵伐驪戎。史蘇大
夫龜卜得此卦象,解為『勝而不吉』。獻公問,何謂勝而不吉?史蘇對曰,『挾以銜骨,齒牙
為猾,主紋交捽,兆為主客交勝,是謂勝而不吉也。』秦王且看,此處便是『骨猾』卦象。」
  順著老卜人枯瘦的手指與細亮的蓍草,嬴柱君臣對龜甲板上的紋路終於看出了些許眉目:
兩條稍顯粗大的紋線扶搖向上,中間突然橫生出一個短而粗的裂口,裂口兩端各有一塊裂紋恍
若人齒;兩齒間又穿進一條短粗紋線,恍若人口銜骨;兩條粗大紋線越過「人口」相交合,挽
成了一個奇特的圓圈!
  「後來應驗否?」嬴柱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老卜人道:「晉獻公不信,斥其子矛攻子盾,遂發兵,攻陷驪戎,得驪姬姐弟還國。驪姬
妖冶,獻公立為夫人,生子奚齊,驪姬弟生子卓子。驪姬姐弟謀晉國大政,結奸佞離間公室,
自此晉國內亂頻生:太子申生為驪姬陷害,被迫自戕;諸公子盡遭橫禍,惟公子重耳與夷吾出
逃;獻公在位二十六年死,奚齊繼位遭朝野物議,權臣里克殺奚齊,卓子再繼位,復被里克所
殺;公子夷吾在齊秦兩國護送下回晉即位,剿滅里克一黨,然終為大亂之局;夷吾死後若非文
公重耳復國,晉國滅矣!」
  「這便是交相勝勝而不吉?」蔡澤鐵青著臉。
  「晉勝一時,而國亂數十年殺戮不斷,勝而吉乎?」
  「卜人之意,本次龜卜也是勝而不吉?」嬴柱忐忑不安地追了一句。
  「卦象同,老朽不敢欺瞞也。」
  「果真勝而不吉,與國葬卻是何意?」老太祝顯然是要卜人說個明白。
  「昭襄王改葬,或能國運勃興,然預後不吉。」老卜人淡淡一句
  蔡澤一瞄,見太史令太廟令一副打定主意不開口的模樣,便走過來對嬴柱耳語了幾句。嬴
柱便站了起來說聲今日到此,大袖一甩逕自去了。出得太廟,嬴柱緇車直奔駟車庶長府。蔡澤
隨後趕到時,嬴柱與駟車庶長已經在相對啜茶了。
  「敢問老庶長,兩年前可是陪同昭襄王最後西巡?」蔡澤就座便問。
  「錄之國史,綱成君明知故問也!」
  「國史載:其時昭襄王郊見上帝。不知可曾留有遺詔?」
  「綱成君何有此問?」老庶長卻是不置可否。
  「蔡澤推測當有遺詔,無得有他。」
  「主葬大臣既然過問,老夫便實言相告:先王確曾留下金匱密書。」
  「王叔何不早說?」皺著眉頭的嬴柱有些不悅。
  「先王遺命:葬時不問,此書不出,只聽天意也!」
  「金匱密書典藏何處?」
  「依法典藏太史令府。」
  「走!」嬴柱一拍案起身便走,君臣三駕高車便轔轔駛向了太史令府邸。
  老太史令剛剛從太廟回到府邸,聽說秦王車駕已到府門,不禁大是驚愕,匆忙迎到中門,
嬴柱卻是直接便是一句:「老太史,本王要當即拜查金匱密書。」老太史令這才回過神來肅然
一躬道:「金匱密書為歷代秦王密典,我王拜查,須得占卜吉日方可。」蔡澤接道:「孟冬之月
,盛德在水,府庫啟藏皆宜,何有不吉之日也!」老太史令點頭道:「綱成君說得也是。如此
我王隨老臣前來。」便領著嬴柱君臣三人走過了一片水池又進了一片松林,眼前便是一片肅穆
的高牆庭院,厚重笨拙的石門前矗立著一座丈餘高的大碑,赫然便是四個大字––國史典庫!
  繞過影壁,便是一片可著庭院的大水池,石條砌就池岸,池中藍汪汪清水盈岸卻沒有任何
花草,池邊整齊排列著成百隻大木桶;大水池的北東西三面全是石牆高房,整個庭院沒有一棵
樹木,卻瀰漫著一股濃郁的異香。嬴柱皺著眉頭道:「甚個味道?老太史,此乃王室典籍庫,
不能修葺得雅致些個?」老太史令頓時肅然:「秦王差矣!藏典須堅,防火防盜防蟲蛀,是為
第一要務。異香殺蟲,池水防火,堅壁防盜,卻是最不宜雅致也。」嬴柱有些臉紅,便不再說
話,只默默跟著老太史令過了水池向北面六級高台上的大屋而來。
  四名吏員合力拉開了城門一般厚重高大的銅包木門,跨過堅實粗大的門檻,便見屋頂高得
足有尋常房屋的兩倍,室內乾燥溫暖竟是分外舒適,一座座四方「木屋」均勻分佈在中央一片
座案區前,尋常人實在看不出這裡與典藏有甚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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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8:03 |只看該作者
  與在太廟一般,嬴柱君臣拜過香鼎,便坐在案前肅然等候。老太史令帶著兩名吏員打開了
最深處的一座「木屋」,搬出一隻三尺高的銅匣抬了過來。銅匣蓋縫處全部泥封,匣鼻吊著一
把碩大的銅鎖,鑰匙眼也是赫然泥封;封泥上皆有清晰字跡:秦王嬴稷五十四年九月十三封典
,匣面上卻是四個拳頭大的黑字––金匱密書!
  金匱密書者,藏於金匱之絕密典籍也。此制開於西周的周公旦,流傳於春秋戰國。西周滅
商後周武王大病不起,周公秘密禱告天地,自請身死以代武王;禱告之後將禱書藏於金匱密封
存庫,下令後世非王不得開啟,以示誠不昭之於人;後來周成王聽信流言,疑周公有異心,遂
親自開啟金匱密書始知真相。金匱密書藏於重地,防範之要不在被人盜開,特異處在於尋常大
臣不得擅開,所以無須使用機關器物,而是國王的煌煌泥封,但有新君查看,開啟卻是不難。
  嬴柱起身,對著銅匣肅然三拜。老太史令用一把專用銅刀割開泥封,打開匣蓋便後退了三
步。嬴柱顫抖著雙手從匣中捧出了一方折疊的白綾,方一展開,幾行大字赫然入目:「
  秋分出雍郊遊,臥渭水之陽,夢見天帝。帝曰:嬴稷累矣,當眠秦中腹地而後安,雍城非
汝寢地也!醒,白日煌煌,帝言猶在耳。若開此書,天意葬我於咸陽也!
  「綱成君––」嬴柱一言未了竟頹然軟倒在案前!
  「諸位莫慌。」蔡澤搖搖手,從懷中掏出一隻瓷瓶倒出一粒醬色藥丸餵入嬴柱口中,又接
過吏員遞過來的溫開水餵得一口,嬴柱喉頭咕咚一響片刻間便鼾聲大起。「綱成君有如此醫道
?」駟車庶長不禁大為驚訝。蔡澤喘著粗氣連連搖手:「非也非也,這是呂不韋提醒我,華陽
后給得藥。這幾日秦王勞累,不得不防。」說話間過得大約半個時辰,嬴柱竟打個哈欠醒了過
來,指著案上白綾道:「先王郊見上帝,密書被我君臣開啟,天意分明要昭襄王葬於秦中也!
綱成君立召六府會商處置。」
  「嗨!」蔡澤將軍一般赳赳應命。
  送嬴柱回宮後,蔡澤當即召六位大臣到丞相府議決。駟車庶長、咸陽內史與行人異口同聲
無異議。太史令也不再堅持情勢說,申明只要朝野信服便可行。太廟令無可無不可,終歸是點
頭贊同了。惟獨老太祝咬定勝而不吉的卦象,堅執認為只有龜卜才是預知天命國運的「信法」
,餘皆不足為國運斷!老駟車庶長三人當即憤然指斥太祝疑昭襄王郊見上帝,荒謬過甚,當交
廷尉府論罪!老太祝卻是冷冷一笑:「天命不足為人道也!老夫言盡於此,論罪下獄何足懼矣
!」便板著臉不再說話。太史令與太廟令卻只看著蔡澤一言不發。蔡澤本欲論說一番,然慮及
一旦扯開越說越深反倒不妙,便斷然拍案道:「先王密書不期而發,秦王之意已決,我等只議
如何實施,餘皆擱置!天道幽微難測,一人孤見亦是常情,容當後議。」
  這一決斷既顧全了事務又避免了難以爭辯清楚的糾葛,六臣異口同聲贊同,蔡澤便立即做
了部署:駟車庶長與咸陽內史籌劃徵發民力修建新陵,蔡澤領太史令草擬頒行金匱密書的國府
說帖,並籌劃葬禮議程;太祝太廟堪定墓葬地,並卜定國葬日期;行人向山東列國發出國葬文
告,並派斥候探察六國動靜。部署完畢分頭行事,蔡澤七人便大忙起來。
  次日,隨著金匱密書與國府說帖的頒行,秦昭襄王雍城郊見上帝的故事便在朝野秦人中流
傳開來,各種疑雲與反對改葬的議論頓時煙消雲散。老秦人終是相信了上帝,相信威烈老秦王
東葬定然是秦國大出的吉兆!
  卻說老太祝奉命堪定墓地,竟是大大為難起來。
  華夏傳統,自古便有墓地擇陰陽的禮法。《詩.大雅.公劉》便是一篇記載周人先祖公劉
以陰陽法測定豳地為周人定居地的故事。有云:「篤公劉,既溥且長。既景迺岡,相其陰陽。
觀其流泉,其君三單。度其隰原,徹田為糧。度其夕陽,豳居允荒。」商周時期,陰陽堪地法
已經流播天下,舉凡建造都邑城郭民居,抑或部族遷徙死者安葬,都要卜地卜宅,更講究者還
要卜鄰––以陰陽法選擇鄰居。《左傳.昭公三年》記載:「非宅是卜,惟鄰是卜。二三子,
先卜鄰矣!」春秋戰國之世,陰陽法便發展為諸子百家中的一個獨立學派––陰陽家。所謂陰
陽,原本是相地中的說法,陰為不向陽的暗面,水之南,山之北也;陽為日照之光明面,水之
北,山之南也。及至《周易》出現,陰陽一辭便由單純的明暗之喻擴展為萬物之性,進而演化
為「道」論基石,此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不測之謂神」,從而成為所有神秘學派
的根基學說,自然也是相地的根基學說。如此流播,後世便將堪輿者稱為「陰陽先生」。
  然則,戰國之世學術蓬勃興旺,治學與實際操持已經有了區別,專一治學的名士往往未必
是世俗踐行的各種師家。譬如慎到是法家治學大師,卻始終沒有實際參與任何一國的變法實踐
;鄒衍為戰國陰陽家的治學大師,卻不是真正操持相地的地理師或堪輿師。其時,相地的學問
根基是「地理」說。《管子.形勢解》云:「上逆天道,下絕地理,故天不予時,地不生財。
」《禮記.月令》云:「毋變天之道,毋絕地之理,毋亂人之紀。」所謂地理,後世東漢的王
充在《論衡.自紀篇》先給了解說:「天有日月星辰謂之文,地有山川陵谷謂之理。」後有唐
代孔穎達注文再解:「地有山川原隰,各有條理,故稱地理。」由此可見,地理者,地勢之結
構條理也。地理說雖可視為操作之學,畢竟其立足點尚是治學,而不是專一的世俗操作。於是
,戰國中後期便有了專一的相地操作家,這便是堪輿師。堪者,天道也;輿者,地道也。所謂
堪輿,便是合天地之道以斷地勢。
  戰國最有名的堪輿師,恰恰便是秦人!
  此人號稱青烏子,一部《青烏經》被天下堪輿師奉為相地經典,一旦得之便視為不傳之密
。舉凡天子諸侯豪士貴胄,但能得青烏子相地而葬,便是莫大慰藉!秦人風傳,這青烏子隱居
南山,皓首青衣深居簡出,無弟子亦無家室,更無人知其年歲,直是半神之人!然則,更令人
嘖嘖稱奇的是,這位半神半人的大師從來沒有人能請動其出山,準確地說,是根本無從尋覓。
多少大國之王生前都想請這青烏子相地造墓,偏偏都是無法探察其蹤跡。魏惠王篤信陰陽之學
,曾經封陰陽家鄒衍為丞相,晚年更是殷殷不忘尋覓青烏子為其相地定墓,派出三百名精幹斥
候秘密進入秦國,將南山與毗鄰的崤山、陝原、桃林高地搜尋三年,也終歸沒能如願。有時,
這青烏子卻是不請自到,但來便說一句:「天意當出,不得不出也!」當年齊桓公田午死,幾
名堪輿師為三處墓地爭執不下,一個皓首青衣者陡然現身,只一句「齊公葬陽龍,後必勃興焉
!」便倏忽離去。堪輿師們恍然驚歎,再無一句爭執。後來齊威王鐵腕變法,齊國果然富強而
稱雄天下。齊人萬般感慨,從此篤信陰陽,方士之風大盛,齊國竟成了戰國方士的淵藪。
  說到底,青烏子之奇,便在於他自己不來則任你踏破鐵鞋也難覓蹤跡。這便是老太祝的難
處。秦有青烏子,太祝府的堪輿師便微不足道,不得青烏子相地,非但秦國朝野疑雲重重,更
要惹得列國一番嘲笑,然則要請得此人出山卻是談何容易。
  思忖間心念陡然一閃,老太祝立即吩咐卜人占卦,以確定青烏子方位。老卜人躊躇一陣,
終是進了太廟卜室起卦鑽龜。不想燒紅的竹錐剛一觸及龜甲,龜甲便「嘎!」地一聲裂為無數
碎片!老卜人倏然變色,老太祝也是驚愕萬分,對著卜室大鼎撲拜祈禱良久,心頭兀自突突亂
跳。然職司所在,相地大事總是不能耽延。老太祝與幾個精幹吏員再三商議,決意派府中主書
與六名堪輿師帶一班熟悉南山的吏員進山尋覓青烏子。正在行將上路之際,門吏匆匆來報說綱
成君蔡澤到了。
  老太祝立即趕到府門迎接,臉上卻是一副無奈的苦笑。
  「老太祝知道了青烏子所在?」蔡澤皺著眉頭揶揄地笑著。
  「惟盡人事也,豈有他哉!」
  「可遇不可求者,聽其自然便是上上章法。」蔡澤悠然一笑,「收回人馬,但聽老夫部署
便是。」說罷逕自進了廳堂。
  「綱成君有應對之法,本祝謹受教。」老太祝肅然便是一躬。
  「老太祝治學有術,人事卻失之古板也。」蔡澤不失時機地嘲笑了這個高傲的老人一句,
叩著書案問,「府下幾名堪輿師?」
  「九名。」
  「秦中可相之地幾何?」
  「王者之葬,大體五六處。」
  「將九名堪輿師並全部吏員分做六隊,大張旗鼓相地,爭執愈多愈好。」
  「這––期限在即,工匠三萬朝夕等候,自起紛爭如何收場?」
  「你只如此去做,有事老夫擔承。」
  「嗨!」老太祝頓時塌實,精神陡然振作,當即便召來所有吏員一番部署。一個時辰後,
九隊人馬便各自打著三丈高的白色大纛旗出了咸陽南門,匆匆趕赴渭水沿岸的山水勝地。老太
祝敬事,也親自帶領一隊進了渭水之南的山原。
  如是三日,這九隊相地人馬便將整個關中攪得沸沸揚揚。時當冬閒,「為王相地」的白色
大纛旗召來了四野三鄉的萬千人眾終日圍觀。堪輿師們也不避諱,但有歧見便逕自高聲嚷嚷,
經好事者一番解說,圍觀人眾自然也跟著七嘴八舌地爭論不休。各種消息不斷流淌,旬日之間
,「國府相地大有爭執」便成了朝野皆知的明事。
  終於,九隊堪輿人馬齊聚渭水南岸的陰鄉樗里,開始了會商議決。
  一旦說開,九名堪輿師還當真是歧見百出爭辯不休。整個秦川中東部的形勝之地被一一羅
列,最後還是各有所長難分軒輊。有人說,東部桃林高地的潼山被山帶河,為虎踞龍盤之象,
昭襄王葬此秦必大興。有人說,華山為飛龍之勢,雁騰鷹舉雙翼飛張,其北麓為最佳王陵。有
人說,驪山背依南山群峰,形勢高遠如仰天大壺吞吐大河,為騰龍四海之象,其勢最佳。跟隨
老太祝的兩個堪輿師卻說,渭水之南,南山之北的麓口形勢磅礡,脈理隱延如浮排鋪氈,王葬
最宜。然此說卻遭到其餘堪輿師的紛紛指斥,說渭南之地鋪排無序,平野難聚天地之氣,充其
量是回龍之勢,實在是下下之選!一時各執己見,爭執得不可開交。
  老太祝不禁大皺眉頭。他原本看好這陰鄉樗里的山原形勝,此地緊鄰章台,非但山清水秀
,且更有未來「帝運」。惠文王時的上卿樗里疾通曉陰陽之學,生前便將自己的墓地選在了這
裡,死時曾對家人言及:「我死後百年,當有天子之宮夾我墓。」百年後為天子宮室,豈非秦
國帝運?當然,此時的老太祝不可能知道,百年之後的「夾墓天子宮室」已經是西漢長安的長
樂宮與未央宮了。這是後話。老太祝召堪輿師們到這裡會商,實則是想提醒堪輿師們關注此地
。不想這幾個堪輿師爭得面紅耳赤,卻沒有一個人提及面前這方山水。反覆思忖,老太祝終究
還是沒有開口明說。自己畢竟不是堪輿家,這些「專學」之師高傲非常,個個自視通靈知天,
相互尚且全然不服,如何能贊同他這等術非專攻的俗見?對於相地這等術有專攻之學,縱然自
己是權力上司,也無法使這些「屬吏」聽命。說到底,這既是「專學」之特異使然,亦是戰國
自由爭鳴的奔放風習使然。譬如那個專司占卜的老卜人,你若要在鑽龜解卦中提出與他不同的
見解,除非你當真是占卜大家且說得確實有理有據,否則縱是君王也難以使他改口。老太祝屬
下「專學」吏員甚多,很是熟悉此等吏員的秉性,所以從來不在「專學」們面前抒發己見,如
此方統領得這些能才異士,若自己事事都有高明見識,只怕太祝府早已經亂成了一鍋藿菜羹。
然今日這等爭執卻讓老太祝頗煩。歷來相地最多半月之期,眼看已是十三日,相地聲勢鋪排得
驚天動地,非但沒有引來青烏子,自己一班人馬也是莫衷一是拿不出定見,此事卻是如何收場?
  時當日暮,帳中嚷嚷不休。老太祝心下煩亂揮手陡然一喝:「散議造飯!」
  堪輿師們正在愣怔,卻聞帳外吏員連聲驚呼:「山口!山口!」
  眾人聞聲出帳,只見一人遙遙站在山口峰頭,皓首青衣大袖飄飄,身披七彩晚霞隱隱然仙
人一般!老太祝與堪輿師們頓時警悟,當即一齊拜倒高呼:「懇請青烏子賜教解惑!」
  峰頭傳來沙啞蒼勁的聲音:「堪輿之術,順天成人而已。若以汝等之心,天命國運盡在堪
輿,天下何有正道也!」
  老太祝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遙遙一拜高聲道:「我等愚魯,容當自省。懇請青烏子指點秦
王墓地,以解朝野疑惑,以安國人之心。」
  「天意也!老夫只有了了這樁繁難。」峰頭老人大袖擎著一支竹杖遙遙向天一劃,「秦地
多形勝,非一人能獨佔,因人因時因地耳!昭襄王背祖制而東遷,此為孤葬也。孤葬者,非於
大山之下,必於廣川之上。秦之南山乃崑崙東來,為中國三大幹龍之首。秦之渭水,注河入海
,吞吐天地,向為天下廣川。如此看去,南山之北渭水之南,便是大形勝也。然兩處皆陰,須
得陽勢補之。」老人竹杖陡然直指東北,在晚霞中劃出了一個大弧,「涇水渭水交匯處有芷原
盤踞,芷陽之地照大山而過廣川,原勢光肥圓潤勢雄力足,平野鋪展厚重萬綠為蓋,實是氣脈
灌注之佳穴也。涇水之南,渭水之北,芷原之南,南山之北,兩陰兩陽,相濟相生,合秦國之
陰平水德,承幹龍之大陽充盈,正當王者孤葬之地也。」
  「敢問青烏子,既為孤葬,預後如何?」
  「孤葬得勢者勃興焉!」一語方罷,山口峰頭的老人倏忽不見了蹤跡。晚霞瀰散,沉沉暮
靄籠罩了蒼黃的原野,眾人癡癡站在曠野寒風之中,卻無一人說話。
  次日清晨,老太祝將一卷刻寫整齊的《青烏子相地辭》呈到了新君嬴柱的案頭,並附上對
國葬日期的占卜結果,又特意說明這是青烏子相地的最長說辭,實乃秦國之幸也!嬴柱看得興
致勃勃,特意在「孤葬得勢者勃興焉」一句旁劃了一道粗大的紅槓,並當即下詔蔡澤「依青烏
子所相,於芷陽修建墓室,依占卜吉日大行國葬。」
  蔡澤接詔,立即會同駟車庶長與咸陽內史,率領三萬餘徭役民眾趕修墓地。其時君王墓葬
遠非後世皇帝那般宏大奢侈,只是規模較大的一座墓室外加地面一座陵園而已。祭祀宗廟則可
葬後補建,無須同時動工。以戰國風習,秦昭王陵墓成「中」字形,中央墓室合「九五」之數
:長九百步,寬五十步;東墓道長三百步,寬六十步;西墓道長百步,寬二十步;墓深十丈,
中央墓室分三級台階達於正室;東墓道陳列殉葬臣僚與軍陣陶俑,西墓道與南北兩墓道陳列各
種大型殉葬品;葬後地面起一座土山,便是「陵」,陵外築砌一圈石牆,石坊為門,便成一座
陵園。與後世相比,如此工程遠非浩大,但在戰國之世卻也是一等一的宏大陵墓了。秦人感念
昭襄王大功,無分是否徭役之期,凡是田間無農活者竟一律湧來幫工,一座大墓陵園竟在月餘
之間建得停當。行人署便依據老卜人卜定的葬期,向山東大小三十二個邦國一齊發出了國葬文
告。秦王的國葬詔書也同時頒行朝野,都城咸陽與各郡縣當即大肆舉哀,未及三日,秦國朝野
便淹沒在一片白色汪洋之中。
  冬至這日清晨,三萬白甲鐵騎隆隆開道,舉國朝臣與王族男女護衛著秦昭襄王的靈柩緩緩
地出了咸陽東門。東門外的沿途原野擠滿了秦國民眾,人們在清晨的寒風中肅然佇立,默默護
送著這位大長秦人志氣的威烈之王走向命運的盡頭。從咸陽到芷陽的八十里大道原野上,白茫
茫黑壓壓人群連綿不絕,各種香案祭品擺成了無邊無際的長廊,老秦人捶胸頓足嚎啕長哭,伴
著在風中斷續嗚咽的無數陶塤秦箏,瀰漫出一種撼天動地的悲愴!
  秦國靈柩大陣之後,便是山東六國、周王室以及二十餘諸侯國的各色與葬方陣逶迤尾隨,
連綿旌旗白幡長達三十餘里。這次,山東六國都派出了極為隆重的與葬使團,或太子或丞相做
特使,一色的「百乘」車隊,一色的萬騎馬隊。百乘戰車拉著「貢」給秦昭襄王的殉葬禮品,
萬騎馬隊則意味著與葬國對死者靈魂的隆重尊崇。在列國與葬使團中,韓國最為「顯赫」,韓
桓惠王親自帶領一班大臣入秦,下葬之前全副衰絰,專程到秦昭王的宗廟靈位前隆重祭祀,今
日自然也緊緊跟著秦昭王的靈車,引得列國特使人人側目。
  這是春秋戰國之世最為講究的邦交禮儀––會葬。
  無論如何征戰攻伐,但凡一國君主國葬,各國都要派出特使會葬,然隆重繁簡程度卻是因
人因國大有不同。戰國初期,趙武靈王為其父趙肅侯國葬,中原大小諸侯悉數會葬,秦楚燕齊
魏五大國各出百車萬騎,其餘小國車騎不等。葬儀之日,邯鄲郊野旌旗蔽日白幡如林人馬蕭蕭
,號為戰國最大葬禮。此後百年不乏雄主謝世,如齊威王、秦惠王、楚威王、燕昭王、齊宣王
、趙武靈王、趙惠文王,然此等會葬大禮卻是未曾再現。
  說到底,時也勢也。秦昭王之前,七大戰國尚在最後一波變法強國浪潮之中,攻殺征戰互
有勝負,內政功業各見短長,天下遠未形成強弱定勢。其時秦國與山東六國的合縱連橫纏繞攻
擊勢成水火,七國敵友倏忽無定,各國忙於實打實大爭,邦交來往與征戰恩怨盤根錯節,誰也
沒精力應酬邦交虛禮,會葬禮儀自然也成虛文。然則經秦昭襄王五十六年,秦國橫掃六國如捲
席,一世奠定了一強對六弱的天下定勢:先大敗六國聯軍於河內;再將土地最廣袤潛力最大的
楚國一舉擊跨,奪取彝陵、攻佔郢都、設置南郡,逼楚國倉皇北遷,最有迴旋餘地的一個大國
終於成了二流戰國;然後強攻老底子最雄厚的魏國,捎帶侵消已經軟成了一攤爛泥的韓國,一
舉奪取河東河內三十餘城,設河東河內兩郡,迫使魏國龜縮河南之地,終於也成了二流戰國;
期間燕齊兩國六年興亡大戰,最終兩敗俱傷,一齊成了二流戰國;最後,秦結舉國之力與新崛
起的最強大對手趙國大決,長平一戰三年,摧毀趙軍全部主力五十餘萬,牢牢佔據上黨天險,
若非秦國君臣歧見致白起憤然罷兵,秦軍完全可能一戰滅了趙國!原本已經孱弱的韓國,經長
平大戰丟上黨、失宜陽與野王,更是滑入了三流戰國;至此,作為山東屏障的最強大趙國雖然
依舊是山東最強,然卻與秦國再也無法對等抗衡了。秦國雖然也在長平大戰後兩敗於山東聯軍
,但實力元氣卻遠未損傷,經秦昭襄王晚年勵精圖治,巴蜀變成了秦國又一個「陸海」,財貨
民眾已經更為殷實。天下有識之士都看得明白:若非秦國大軍暫無一流名將擔綱,秦昭王也痛
感後繼者乏力從而主動採取守勢,山東六國當真便是岌岌可危了!
  這便是秦昭襄王的一世滄桑,在位五十六年使天下混戰局勢劇烈傾斜––秦成超強大國,
山東六國全部成為二三流戰國!當此大勢分明之際,山東六國一派頹然疲憊,竟隱隱然認了這
個令人窩心的事實,見秦國十餘年不再攻伐,後繼新君與新太子子楚也並非雄主氣象,便漸漸
不約而同地認為秦國王霸之氣已去,只要撐持得十數二十年,戰國必將重回群雄並立的老格局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山東六國便不期然生出了與秦結好之心。畢竟,與秦國之所以糾纏惡
戰百年,起因還是六國不接納秦國為戰國一員蔑視秦國要瓜分秦國,如今秦國已經無可阻擋地
成了最強戰國,也無可阻擋地溶入了中原文明,明是不敵,又何須死死為敵?此等想頭雖未明
確形成國策,六國已經在邦交之道中對秦國有了異乎尋常的敬重。明白了這番根底,六國隆重
會葬秦昭襄王,便是題中應有之意了。
  卻說旬日之後,葬禮與一應周旋俱已完畢,六國特使們便各各上路歸國。行至函谷關外分
道處,趙國特使司空馬卻見楚國車馬停在道邊,錦繡斗篷蒼蒼白髮的春申君正在笑吟吟向他招
手,不禁大是驚喜,利落下車趨前一躬:「在下見過春申君!」
  「老夫等候多時,假相無須多禮了。」
  「若君有暇,敢請露營共酒一醉!」
  「噢呀,出關便飲卻是不妥,日後再說了。」春申君搖搖手一聲嘆息,「楚國多事之秋,
老夫多年不曾涉足中原也!今見足下敦誠厚重,欲問兩事,盼能實言相告了。」
  「但凡不涉決策,在下知無不言。」
  「平原君氣象如何?」
  「門庭若市,佳賓周流不絕晝夜。」
  「信陵君如何?」
  「深居簡出,飲酒論學,悠遊無狀。」
  春申君臉上沒了一絲笑意,默然良久,從腰間佩袋中拿出了一支泥封銅管,「老夫想託假
相帶給信陵君一書,不知方便否?」
  司空馬雙手接過銅管突然低聲道:「秦國葬禮氣象大非尋常,前輩可有覺察?」
  「噢呀!老夫倒要請教了。」春申君老眼驟然一亮。
  「如此國葬,秦軍大將卻只有上將軍蒙驁一人與禮,王齕王陵桓齕嬴豹張唐蒙武等一班戰
將,還有國尉司馬梗,竟然均未與葬!更令人不解者,連那個從趙國脫逃的新太子傅呂不韋也
沒與葬!春申君但說,如此之多的文武高爵不與王葬,豈非咄咄怪事!」
  「吾輩老矣!」原本漫不經心姑且聽之的微笑一掃而去,春申君不覺緊緊皺起了眉頭,喟
然一嘆便是憂心忡忡,「如此看去,六國縱是揖讓,強秦卻未必放手了。一旦刀兵再起,天下
卻是何以了結!」
  司空馬驚訝地盯著春申君,眼中期待的光焰倏忽熄滅,嘴角抽出一絲輕蔑的笑意:「前輩
果然老矣!戰國累世大爭,刀兵如影隨形,一時勝負何以便滅了志氣?秦國縱是再度東出,夫
復何懼!敗而再戰,英雄也!一敗塗地而成驚弓之鳥,何以立足戰國!」
  「後生可畏了。」春申君淡淡地讚歎了一句,對司空馬的慷慨激昂以及對自己的譏諷卻是
不置可否,只一拱手道,「假相好自為之,後會有期了。」說罷便登上華貴的青銅軺車逕自轔
轔去了。年輕的司空馬怔怔地望著黃色的車馬遠去,竟是久久回不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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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春日踏青之時,藍田大營驟然沸騰起來!
  雖然在朝會遇到意料不到的反對,蒙驁卻始終沒有放棄來春起兵的謀劃。武安君白起時的
秦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他們一班老將自然也成了六國聞之變色的赫赫名將。然則白起死後,
秦軍卻是連續三次大敗,不得不縮回函谷關採取守勢。此等奇恥大辱,非但一班老將怒火中燒
,蒙驁更是耿耿與懷。畢竟蒙驁是上將軍,無論按照秦國傳統,還是按照秦國法度,連續三次
大敗的將軍都是不赦之罪。雖說那三次大戰都是王命強令出兵,兵敗後沒有問罪於任何一員大
將,而是秦昭王向朝野頒行罪己書承擔了全部戰敗之責,然敗仗終究是將軍們自己打的,心下
卻是何安?蒙驁記得很清楚,在武安君與秦昭王發生歧見之時,他們一班大將都是站在武安君
一邊的。但就心底裡說,當時一班久經戰陣的盛年老將都以為武安君是過分謹慎了。為此,他
與王齕還私回咸陽專門勸了武安君一次,主張不要與王命對抗,只奉命出兵便是,以當時六國
的渙散驚慌,獲勝當毫無疑義。武安君卻冷冰冰回道:「戰機在時不在勢。戰機一過,縱有強
勢亦無勝機。趙國已成哀兵,舉國同心惟求玉石俱焚,為將者豈能不察!」兩人當時都沒有說
話。出得咸陽,王齕嘟噥了幾句:「甚說法?論兵還是論道?疏離戰陣太久了。」蒙驁素以穩
健縝密著稱,與這位秦軍頭號猛將卻是至交,當時雖沒有呼應王齕,心下卻並不以為王齕有錯
。蒙驁尚且如此,況乎一班馳騁征殺所向無敵的悍將?至於真正疏離戰陣的秦昭王,更是以為
秦軍任何時候都可以對山東六國予取予奪!
  正是因了廟堂君王與陣前大將的這種揮之不去的驕兵躁心,在武安君拒絕統兵出戰時,秦
昭王竟聽從范雎舉薦,派出了誇誇大言的鄭安平將兵攻趙,結果是秦軍三萬銳士戰死,鄭安平
率餘部兩萬降趙。消息傳來,舉國嘩然!秦軍將士怒斥鄭安平狗賊窩了秦軍,發誓報仇雪恥。
由是,王陵慨然「被迫」出戰再攻趙國,結果又是兵亡五校,幾乎無法回師。第二次大敗,將
軍們依然沒有清醒,反倒是求戰復仇之心更烈。王齕當即「被迫」代王陵為將,率大軍二十萬
第三次攻趙,結果遭遇信陵君統領的五國救趙聯軍,導致秦軍前所未有的慘重敗績。至此,一
班老將羞憤難當,竟嗷嗷吼叫著要做最後血戰!還得說秦昭王有過人處,三戰敗北頓時清醒,
嚴令秦軍只取守勢再不許出戰。漸漸平靜下來的一班大將們痛定思痛,這才對武安君把握戰機
的洞察力與冷靜明徹的秉性佩服得五體投地,再沒有了輕躁之心。
  雖則如此,秦軍將士的復仇之心卻是刻刻縈懷。
  蒙驁與一班大將們對山東兵勢開始了認真揣摩,默默地厲兵秣馬,等待著復仇大戰的時機
。三年後,也就是秦昭王風癱的前一年,蒙驁秘密上書請求對山東做試探性攻伐。旬日之後秦
昭王秘密召見的蒙驁,一言不發地聽蒙驁將用兵方略陳述了整整一個時辰。秦昭王最後只說了
三句話:「久不用兵,滅國人將士志氣也。然目下不宜大戰,只輕兵奔襲周與三晉可也。若擅
動大軍,休說老夫再度殺將。」蒙驁慨然應諾,秦昭王才頒發了出戰詔書。
  連續五年之中,試探性攻伐大獲成功。為了防止大將們輕躁冒進,蒙驁一律採取了奔襲戰
法:每戰最多出兵五萬,隨軍攜帶半月糧草,不配置輜重大營,一戰即回函谷關。第一戰,大
將嬴摎統五萬鐵騎奔襲韓國,攻取陽城、負黍兩座城池,全殲韓軍步騎四萬。第二戰蒙驁親自
將兵,以王齕王陵兩部精銳鐵騎為主力長途奔襲趙國,旬日攻下二十三座縣城,擊殺趙軍九萬
後迅速回師。恰在此時,周王室分封的西周公不自量力,竟秘密聯絡殘存的二十多個小諸侯國
,要會兵伊闕,切斷函谷關與新得陽城之間的通道。蒙驁得報搶先出動,派嬴摎再次統兵五萬
突然進攻西周!兵臨城下萬弩齊發,這個西周公大為驚慌,立即出城頓首投降,獻出三十六座
小城堡與三萬周人。這是第三戰,異乎尋常地順利。唯一的憾事,是散漫成性的三萬老周人入
秦後不堪耕戰勞苦,竟於第二年大批東逃回東周,若非秦昭王嚴令不得阻攔追趕,這個東周焉
能存到今日?第四戰,老將桓齕奔襲魏國,一舉攻佔吳城,旋即回兵。
  如此四戰雖戰戰皆勝,大大震懾了三晉,韓魏兩國向秦國稱臣納貢,天下第一次出現了罕
見的「戰國臣服」。可是蒙驁與一班老將心中都非常清楚,此等小戰縱是再勝一百次,也抵不
得武安君白起平生任何一戰!若不大舉東出,這一代老將就將永遠沒有了大報仇的機會。如今
秦昭襄王方死,新君剛剛即位,秦國正需要一場大戰重新立威。從實力說,秦軍主力也已經再
度飽滿為六十萬,此時不出,更待何時!
  然則,以綱成君蔡澤為首的一班主政大臣卻是反對的。
  蒙驁素來關注朝局,深知主政大臣們的反對有著紛繁複雜的原因。首要之點,便在新君無
雄才,大臣們深恐大戰一開新君不能激發舉國之力,反而會生出無法預料的變局。其次,便是
大臣們對包括蒙驁在內的一班老將的用兵才能的疑慮,雖則誰也不會公然說開,但這種疑慮卻
是人人心知肚明的。惟其如此,大臣們彰明的理由便是秦國需要充實國力,目下大軍不宜輕動
。就實說,秦川一場老霖雨,再加上隴西地震、秦王薨去,弄得秦國也確實有些狼狽。然則在
蒙驁看來,這根本無損秦國元氣,所謂亂象完全是主政大臣們應變無方造成的!設若商君、張
儀、樗里疾、魏冉、范雎等任何一人主政,焉得在老秦王垂危之際措手不及?你蔡澤雖然沒有
實際攝相,但終歸還是最高爵位的名義領政大臣,分明是計較自己丟失相權耿耿於懷而不做國
事預謀,到頭來卻要以「大災未過,國葬未行」為理由反對出兵,當真豈有此理!老夫明明說
得是來春出兵,與大災與國葬卻有何涉?難道老秦王要擱置一年不下葬麼?難道一年之中你等
一班主政大臣連一場老霖雨災害都理不順麼?咄咄怪事!正因了如此等等想法,老蒙驁才在新
君朝會上憤然指斥蔡澤。若不是新君突然發病,老蒙驁定然要與蔡澤將相失和了。
  事情的轉機,是在呂不韋奉詔查勘府庫軍輜之後。
  呂不韋沒有參與操持顯赫的國葬大禮,朝會次日便專程來拜會上將軍府。蒙驁正要前往藍
田大營向諸將通報朝會情形,連說不見不見。正在此時蒙武回府,攔住了父親低聲道:「這位
新太子傅不俗,父親不該冷落。」蒙驁冷冷道:「俗不俗與我何干?老夫不耐這班文臣!」蒙
武連忙將父親拉到一邊急迫道:「查勘府庫勢在必行,大臣們沒一個敢來好麼?呂不韋不去湊
國葬風光,專來做這棘手差使,父親若率性而去,豈非又添出兵阻力?」蒙驁恍然點頭,立即
吩咐長史推遲藍田之行,轉身便到府門將呂不韋迎進了正廳。
  「例行公事也,不會耽擱上將軍行程。」呂不韋沒有入座,顯然是準備說了事便走。
  「哪裡話來?太子傅請入坐。上茶!」蒙驁一旦通達,便是分外豪爽。
  「呂不韋奉詔查勘府庫軍輜,一則知會,二則特來向上將軍討一支令箭。」
  「公務好說!來,先飲了老夫這盅蜀茶!」
  「好茶!」呂不韋捧起粗大的茶盅輕啜一口,不禁驚訝讚歎,「釅汁不失清醇,色香直追
吳茶。蜀地有如此佳品,呂不韋未嘗聞也!」
  「吳茶算甚來!」素來鄙視楚物的蒙驁當地一敲大案,「輕得一陣風,上爐煮一遭便沒了
味道。蜀茶入爐,三五遍力道照舊!」
  「噢?卻是何故?」
  「山水不同也,豈有他哉!」蒙驁慨然拍案,「蜀山雄秀,雲霧鬱結,蜀水洶湧,激盪地
氣!更根本者,蜀地歸秦,李冰治水,茶樹焉得不堅!」
  呂不韋不禁莞爾:「茶樹因歸秦而堅,上將軍妙論也!」
  「你竟不覺得?」蒙驁大是驚訝,「吳國未滅時,震澤茶力道多猛?吳國一滅震澤歸楚,
哼哼,震澤茶那個綿軟輕,塞滿茶爐煮也不克食!」
  「原來如此!」呂不韋哈哈大笑,「上將軍說得震澤猛茶,是粗老茶梗,自然經煮也!綿
軟輕,那才是震澤春茶上品,須得開爐、文火、輕煮,其神韻在清在香,如何能克得猛士一肚
子牛羊肉也!」
  「著!有克食之力才是好茶,要那勞什子神韻做甚?」
  「上將軍喜歡經煮猛茶,不韋每年供你一車如何?」
  「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兩人一陣大笑,蒙驁一揮手,大屏旁肅立的長史便捧過了一支青銅令箭。蒙驁笑道:「秦
國十六座軍營輜重庫,任太子傅查勘便是。」呂不韋接過沉甸甸的令箭便是肅然一拱:「國庫
軍庫共計三十三處,查勘非一日之功,上將軍以為先查何方為好?」蒙驁笑道:「這是太子傅
與國尉公務,老夫只保軍庫不作梗便是。」「如此在下告辭。」呂不韋正要離案起身,蒙驁卻
是一擺手道:「先生且慢。」見呂不韋愣怔困惑,蒙驁低聲道,「秦軍東出與否,綱成君一班
政臣之因由果真在老霖災害,在財貨實力?」呂不韋釋然點頭:「上將軍以為不在災害與實力
?」蒙驁喟然一嘆:「為將不能取信於大臣,慚愧也!」呂不韋默然片刻淡淡笑了:「若呂不韋
揣摩不差,上將軍是以為綱成君等懷疑一班大將之戰場才能了。果真如此,恕不韋直言,上將
軍卻是錯了。」見蒙驁環眼圓睜,呂不韋坦然懇切道,「呂不韋無須隱瞞,朝會之前綱成君已
經上書,主張秦軍稍緩東出,理由便是秦國元氣尚未充盈;一俟國力強大,『蔡澤願為上將軍
督運糧草輜重,殷殷此心,望王允准!』」
  「這番上書老夫知道,緩兵而已,豈有他哉!」
  「不然。綱成君不以容人見長,若疑慮上將軍之才,能自請軍前效力?」
  默然片刻,蒙驁淡淡一笑:「來日方長,是非自現,不爭了。」
  「上將軍無須疑慮,軍輜但許出兵,終歸無可阻攔!」呂不韋慨然一句便告辭去了。
  此後整整一個冬天,蒙驁幾乎每隔三兩日總能接到遠近軍報,說呂不韋逐一查勘駐軍輜重
營,比會同查勘的國尉府丞還要嫻熟於兵器糧秣,竟連續查出六座輜重營兵器失修糧秣衣甲保
管不當!蒙驁頓時不安,火速派出幾名精幹軍吏奔赴各關隘軍營督導修葺,結果還是被呂不韋
屢屢查出紕漏。蒙驁大是沮喪,覺得新秦王派出如此一個執意要放三把火的棘手新官,分明便
是要挑理緩兵了。及至呂不韋臘月末冒雪趕赴藍田大營做最後查勘時,蒙驁與大將們再也無心
應酬這個新貴,竟只派出一個長史陪同呂不韋了事。一個正月,這個呂不韋也不過年,竟一鼓
作氣查勘完了關中的十多座官庫,仍然是庫庫有紕漏,蒙驁哭笑不得,一氣之下索性住到藍田
大營不回咸陽了。
  二月末河冰化開,一卷緊急詔書將蒙驁星夜召回咸陽。
  蒙驁萬萬沒有想到,新秦王竟當場下了詔書––大軍整備,三個月內相機發兵!秦王靠著
大枕氣喘吁吁將一卷竹簡推到了他面前:「老將軍,若非翔實查勘,我還當真不知道秦國府庫
竟有如此殷實。不打仗,也是白白糟蹋了物事。然則,各軍庫儲物紕漏太多,折損太大,教人
心痛也。這是清冊,老將軍務必在發兵之前整肅好軍營府庫。」蒙驁的心彭彭猛跳,接過清冊
便是慷慨激昂:「我王毋憂!老臣定當整出一個好軍庫來!」
  回到府邸翻開簡冊,蒙驁竟看得心驚肉跳!粟穀糜爛十三萬斛,軍械弓弩失修六萬餘件、
帳篷霉變一萬六千頂,車輛斷軸三千餘、車廂破損六千餘,軍船漏水者十三條,戰馬鞍轡皮條
斷裂者三萬餘具––統共開列十三項,項項有數目有府庫地點有輜重將軍印,最後便是太子傅
呂不韋與國尉司馬梗的兩方陽文大印。
  不用核實,蒙驁便相信了清冊的真實。
  秦國法度:府庫倉儲分為三類,一類為王室府庫,只存儲王宮王室器物糧貨;一類為邦國
府庫,分為國庫與郡縣府庫兩級,存儲各種民用財貨;一類為軍庫,專門儲存軍用器物糧秣。
僅以軍用器物說,又分為「尉庫」與「營庫」。尉庫者,籌劃掌管存儲全部軍用物資的國尉府
專庫也;營庫者,隸屬帶兵將領的軍營倉庫也。每年歲末,所有營庫須得向國尉府上報總消耗
與來年需求,再由國尉府上報國府太倉令,太倉令最終依據國君詔書,與國尉府核定來年全部
軍用器物總數量,而後分期撥付。戰國之世大戰多發突發,為免緩不濟急,國尉府向大軍營庫
撥付的器物錢財歷來都多出三月,若遇長平大戰那般的長期鏖兵,事實上便是尉庫與營庫直接
合一了。即便在尋常情勢下,軍營府庫也至少多出一月的倉儲。如此一來,軍營府庫便多為滿
倉,而尉庫倒往往是半倉或空倉。也就是說,軍用器物的儲藏事實上多在常在軍營府庫,而不
在國尉府庫。然則,大軍府庫一律由輜重糧草營掌管,輜重營總管無一例外都是穩健又不失勇
猛的將軍,其軍務重心首先在保障糧道暢通,而不是保障倉儲完好。即使營庫有少數通曉倉儲
的軍吏,也無法使營庫大將將倉儲完好當作大事來做。大多時候,營庫的糧草軍械都是露天堆
放,除了雨雪天氣用麥草或帳篷稍做苫蓋,幾乎再沒有任何法程。蒙驁也曾經做過三個月輜重
將軍,清楚記得國尉府軍吏每次來核查糧秣器物時都要皺著眉頭長吁短歎,而最終又都是搖著
頭默默走了。如今想來,當年還當真是熟視無睹。這個呂不韋也是不可思議,短短三個月竟將
舉國府庫查勘得如此鉅細無遺,尤其對大軍營庫,幾乎是仔細梳篦了一遍,直是令人不得不服。
  蒙驁二話不說,飛馬直奔國尉府,當頭便要六十名倉儲軍吏。
  「老兄弟胡話也!」同樣白髮蒼蒼的司馬梗呵呵笑了。
  「你老哥哥只說有沒有?給不給?」
  「莫說六十,只怕六個也沒有。」
  「堂堂國尉府,六十個倉儲吏都沒有!」
  「老兄弟,倉儲吏不是工匠,是巡查節制號令指揮,你說有幾多?」
  蒙驁恍然大笑:「老哥哥是說,一個倉儲吏可管多個庫場?」
  「還沒老糊塗。」司馬梗嘟噥了一句。
  「好好好!給三個便是!」
  「三個?我一總才兩個!」
  「好好好!一家一個!」
  「老兄弟也!」司馬梗哭笑不得,「我這二十多座府庫星星一般散在各郡縣,一個跑得過
來麼?緩急還要被太倉、大內拉去幫庫。再走一個,老夫還做不做大軍後盾了?」
  「鳥!」蒙驁不禁大皺眉頭,「如此說,這呂不韋是拿捏老夫了!」
  「呂不韋?」司馬梗恍然笑了,「老兄弟只去找他,斷無差錯也!」
  「老哥哥都沒有,一個太子傅倒有了?虧你好章法!」
  「你知道甚來?呂不韋的兵器倉儲,只怕我得拜他為師了。」
  見素來慎言的老司馬如此推崇呂不韋,蒙驁心頭又是猛然一跳,一拱手便大步出門上馬出
城,過了渭水白石橋便向呂莊而來。蒙驁聽蒙武說過,這個呂不韋雖然做了太子傅,卻超然於
朝局之外,除非奉詔,尋常總住在城南自家的莊園,城中府邸反倒十有八九都是空蕩蕩的。到
得莊門拴好戰馬,蒙驁也不報號便提著馬鞭逕自登門。門廳僕人想攔又不敢,便飛步跑過蒙驁
進莊通報去了。
  「老朽見禮了。敢問可是上將軍?」一個白髮老人在正廳廊下當頭一躬。
  「足下識得老夫?」蒙驁有些驚訝。
  「老朽見過蒙武將軍。我家先生去太子府未歸。上將軍請。」
  蒙驁原本便要告辭,卻忽然心中一動竟不覺走了進去。四開間的廳堂寬敞簡樸,腳底一色
大方磚,幾張大案前也都是草蓆一張,沒有地氈,沒有青銅大鼎一類的名貴禮器,連正中那張
大屏也是極尋常的木色。蒙驁打量一番不禁笑道:「人言呂氏富可敵國,不想卻如此簡樸也。
」肅立一旁的西門老總事回道:「義不聚財。我家先生又素來厭惡奢華,財力雄厚時也是如此
。」蒙驁點頭一聲好,便站了起來笑道:「相煩家老知會先生:他給老夫一道難題,老夫要向
他討一個通曉倉儲者。茶水沒工夫消受了,告辭。」說罷一拱手便赳赳大步去了。
  蒙驁沒想到的是,當夜二更,那個家老帶著呂不韋的一封書簡與三個中年人竟到了上將軍
府邸。呂不韋書簡只有兩句話:「遵上將軍囑託,派來三名倉儲執事,上將軍但以軍吏待之可
也。彼等若立得寸功,也是立身之途,不韋安矣!」西門老總事說,這三個執事都是當年呂氏
商社的幹員,專一地經管陳城大倉,十多年沒出過任何差錯。蒙驁問得幾句,見這三人個個精
幹,心下大是寬慰,立即下令長史給三人入策定職,先留中軍大營聽用。
  次日黎明,蒙驁帶著戰時全套軍吏風馳電掣般出了咸陽。
  一月之間,藍田大營始終沒有停止過忙碌,夜間軍燈通明,白日號角頻頻,除了沒有喊殺
聲任何聲音都有。修葺兵器輜重、處置霉爛衣甲、裁汰傷病老幼、整飭輜重將士、整頓大型器
械、關塞步騎調整、確定進軍方略等等,久未大戰的秦軍在一個月的緊張折騰之後,三十萬精
銳大軍終於在藍田大營與函谷關集結就緒。
  四月十六日清晨卯時,蒙驁升帳發令。第一支令箭方舉,忽聞帳外馬蹄聲疾雨而來,滿帳
大將正在疑惑,白髮蒼蒼的司馬梗已經跌跌撞撞衝進大帳,對著蒙驁一搖手便倒在了兩排將墩
之間。蒙驁一步衝下帥案抱住了老國尉,右手便掐上了人中穴。
  「密詔––快––」司馬梗氣若游絲,頹然軟在了蒙驁懷中。
  「抬入後帳救治!快!」蒙驁一邊卸司馬梗腰袋一邊大喊。
  詔書嘩啦展開,蒙驁剛瞄得一眼便是一聲悶哼,一口鮮血驟然噴出,全副甲冑的壯碩身軀
山一般轟隆倒在了帥案!前排蒙武一個箭步衝前,抱住父親便進了後帳。老將王齕大是驚愕,
憤然上前揀起詔書,剛一搭眼也轟然跌倒在地,詔書嘩啦跌落展開,兩行大字錐子般刺人眼目
––秦王驟逝!東出止兵!王陵蒙武留鎮藍田,蒙驁王齕即行還都!
  大帳靜如幽谷,一片喘息猶如猝然受傷的狼群。驟然之間電光一閃雷聲炸起,大雨瓢潑傾
洩,無邊雨幕籠罩了天地山川。中軍大帳前緩緩升起了一幅巨大的白幡,廣袤三十餘里的藍田
軍營沒進了茫茫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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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8:3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呂氏新政

【第一節】
  夏姬實在想不到,一盅冰茶竟要了秦王性命。
  記不清何日開始,門可羅雀的小庭院有人出入了,先是趁著夜色有侍女悄悄來說她的親生
兒子回到了咸陽,後來便是自稱當年小內侍的老內侍送來了久違的錦衣禮器,再後來又多了兩
個奉命侍奉的小侍女。獨門幽居的夏姬終於相信了這個夢幻般的消息,但她卻始終沒有走出這
座幽居了近二十年的小庭院。直到那個精靈般的小侍女將一方有著醬紅色字跡的白絹神秘兮兮
地給了她,她才從漫長的噩夢中醒了過來。白絹上那兩行醬紅色大字猶如春雷轟鳴甘霖大作,
在她乾涸的心田鼓蕩起一片新綠。「我母生身,子恆不忘,幽幽之室,終有天光!」除了自己
的親生子,誰能對她如此信誓旦旦?是的,只有親子,絕不會有別人!夏姬漸漸活泛了,走出
了終日蝸居的三開間寢室,與兩個可人的侍女對弈練劍讀書論詩談天說地甚至一起洗衣一起下
廚,瘦削的身軀漸漸豐滿了,蒼白的面容漸漸紅潤了,琴聲也變得嫻雅舒展了。可是,她始終
沒有走出過後苑的那道石門。她堅信,即或兒子平安歸秦,太子府正廳也永遠不是她的天地,
太子嬴柱也永遠不會成為她真正的夫君。一個亡國公主,命運注定是沒有根基的雲,隨時可能
被無可預料的颶風裹脅到天邊撕扯成碎片!爭不爭都一樣,爭又何益?年來情勢紛紜,老秦王
死了,嬴柱做了秦王,兒子做了太子。侍女內侍們都暗暗向她道賀,可夏姬卻平靜得一如既往
地淡漠。太子府的女眷公子們都搬進了王宮,晉陞了爵位。她卻上書秦王,不進王宮,不受女
爵,只請繼續留居太子府後苑。昔日夫君今日秦王並沒有復詔給她,老內侍總管卻准許她留下
了。後來,還是那個精靈般的侍女悄悄對她說,這座老太子府已經是她的了,她是沒有王后名
分的王后。從此,她便成了夢寐以求的閒人,與幾名侍女內侍終日優遊在這座空曠的府邸,品
嚐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散淡。
  可是,一次突如其來的秘密宣召卻改變了這一切。
  一輛尋常的垂簾緇車將夏姬拉出了咸陽,拉進了一片幽靜的園林宮室。駕車內侍不說她也
不問,只默默跟著老內侍走進了幽深的甬道,曲曲折折到了一間陽光明媚卻又悄無聲息的所在
。林木茂盛蔥蘢,房子很高很大,地氈很厚很軟,茶香很清很醇,案前一方香鼎,案上一張古
琴。打量之間她心頭怦然一動––沒錯!這正是當年第一次進太子府彈奏的那張古琴!淚水乍
然朦朧,對著香鼎肅然一躬,她坐到案前輕輕地拂動了琴弦,沉睡在心底的古老歌兒便流水般
徜徉而出:「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洪水芒芒,田舍湯湯。導川去海,禹敷土方。成我井田,
安我茅舍。生民咸服,幅隕既長。」
  「一支《夏風》,韻味猶存矣!」拊掌聲陡然從背後響起。
  琴聲戛然而止。「你?你是––」夏姬打量著這個不知從何處走出來的老人,驚愕得聲音
都顫抖了。雖說已經二十年沒有見過當年的太子夫君,她心下也覺得他必是老了,可無論如何
,她還是不能想像變化會是如此巨大!面前這個臃腫蒼白滿頭灰髮的老人,能是當年那個雖則
多病卻也不失英風的年輕太子?
  「夏姬,嬴柱老亦哉!」
  「參,參見秦王。」夏姬終於回過神來拜了下去。
  「起來起來。」嬴柱連忙扶住夏姬,不由分說將她推到座中,自己也喘著粗氣靠到了對面
那張寬大的坐榻上。見夏姬懵懂困惑的模樣,嬴柱不禁一聲嘆息,對她說起了這些年的人事滄
桑,末了道:「目下異人已是太子,來日便是秦國新君。你乃異人生母,異人來日必認你貴你
。雖說天命使然,終歸是你純良所致,他人亦無可厚非也。然則君無私事,宮闈亦干政道。異
人既以禮法認華陽后為嫡母,此事便當有個妥善處置。」嬴柱粗重地喘息了一陣,打住話頭殷
殷地望了過來。
  「不須秦王費心。夏姬有今日,此生足矣!」
  嬴柱頓時沉下臉:「若要你死,商議個甚?」
  「––」夏姬愣怔了,「秦王只說如何,我只聽憑處置。」
  「你若輕生而去,異人何能心安?華陽后何能逃脫朝野物議?我這秦王豈非也做得慚愧?
從此萬莫生出此心!」嬴柱叮囑一番思忖道,「你幽居自隱,不失為上策。我看只一條:今日
不爭王后,他日不爭太后,長居老府,散淡於宮闈之外。若得如此,各方皆安也!」
  「王言正得我心!」夏姬第一次現出了燦爛的笑,對著香鼎拜倒立下了誓言,「此生但有
一爭,後當天誅地滅!」記得嬴柱當時竟有些傷感起來,「夏姬呵,子長幽居,我長惶愧,兩
心同苦矣!然既入王室,夫復何言?若有來生,惟願你我生於庶民之家,淡泊桑麻,盡享生趣
也!」
  「夫君!」夏姬一陣眩暈,額頭重重撞到案角昏了過去––一陣幾乎已經被遺忘的感覺衝
擊得她醒了過來,一睜眼竟是又驚又羞!她赤身裸體地橫陳在那張寬大的坐榻上,嬴柱正擁著
她豐腴雪白的身子奮力耕耘著嘖嘖讚歎著,雨點般的汗水灑滿了她的胸脯,熱辣辣的氣息籠罩
了她的身心,久曠的她終於忍不住大叫一聲,緊緊抱住了那濕淋淋的龐大身軀––當嬴柱粗重
地喘息著頹然癱在坐榻時,她不期然看見了榻後的銅壺滴漏正指在午後申時––入宮已經整整
四個時辰!
  記得很清楚,她親手將案頭自己未動的那盅涼茶捧給了嬴柱。嬴柱咕咚兩口吞了下去,卻
又張開兩臂猛然圈住了她。她驚喜地叫了一聲便撲在他身上,忘情地自己吞吐起來。誰知就在
兩人魂消骨蝕忘形囈語的時刻,身下的嬴柱驟然冷汗淋漓喉頭咕地一響便昏厥了過去!老內侍
隨著她驚慌的呼叫趕來,撬開嬴柱牙關灌下了一盅藥汁。嬴柱睜開了眼睛卻沒有看她,只對老
內侍低聲嘟噥了一句,夏姬便立即被兩個小內侍送進密封的緇車匆匆拉走了。
  當晚三更,那個精靈般的侍女悄悄來說,秦王薨了!華陽后要殺她!
  侍女說她要帶她逃出咸陽。她問她是何人,侍女卻只催她快走,說令箭只有一夜功效,天
亮便走不得了。夏姬淡淡地搖搖頭,默默地拒絕了她。嬴柱將一生的最後辰光給了她,便是她
真正的夫君,她如何能拋下夫君屍身苟活於世?夏姬一夜枯坐,次日清晨便上書駟車庶長府,
自請以王族法度處置,准許自己為先王殉葬!也不管駟車庶長府如何回覆,夏姬便在老府正廳
堂而皇之搭起了秦王靈堂,衰絰上身,放聲痛哭。
  夜半時分,呂莊被一陣急促的打門聲驚動了。
  當呂不韋被從睡夢中叫醒時,西門老總事緊張得話也說不清楚了。呂不韋從老人的驚懼眼
神已經料到幾分,二話不說便大步出門跟著內侍飛馬去了。到得步騎林立戒備森嚴的章台宮,
四更刁斗堪堪打響。老長史桓礫正在宮門等候,一句話沒說便將呂不韋曲曲折折領進了城堡深
處的秘密書房。跨進那道厚實的鐵門,呂不韋立即感受到一種撲面而來的緊張窒息!太子嬴異
人跪在坐榻前渾身瑟瑟發抖。華陽后沉著臉立在榻側,冷冰冰空蕩蕩的目光只盯著嬴異人。兩
名老太醫與老內侍圍著坐榻惶恐得手足無措。坐榻上一方大被覆蓋著白髮散亂的一個老人,兩
手作勢指點喉頭嘎嘎作響,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心下猛然一沉,呂不韋迅即覺察到最為不幸的事情已經發生,整個宮廷正在一片混亂茫然
之中!當此之時,冷靜為要。右手猛然一掐左手虎口穴,呂不韋頓時神志清明,大步進了令人
窒息的廳堂。
  手足無措的老內侍一眼看見呂不韋進來,立即匆匆迎來湊著呂不韋耳邊低聲一句:「秦王
彌留!只等太子傅。」便將呂不韋領到了坐榻前。跪伏的嬴異人驀然覺察呂不韋到了,噌地站
了起來便偎到父王身邊,陡然將華陽后擋在了身後!華陽后眉頭倏地立起卻又迅速收斂,眼神
示意太醫退下,便匆匆過去站到了坐榻裡側。
  「臣呂不韋參見我王。」呂不韋拜倒在地,聲音沉穩清朗竟不顯絲毫慌亂。
  坐榻大被下艱難地伸出一隻蒼白的大手,作勢來拉呂不韋。呂不韋立即順勢站起,俯身坐
榻高聲道:「我王有話但說,不韋與王后太子共擔遺命!」
  嬴柱迷離的目光倏忽亮了,喉頭嘎嘎響著將呂不韋的一隻手拉了過來,又將華陽后與嬴異
人的手拉了過來疊在一起,目光只殷殷望著呂不韋,喉頭艱難地響著嘴唇艱難地蠕動著,卻是
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我王是說:要王后與太子同心共濟,臣一力襄助。」
  雪白的頭顱微微一點,喉頭嘎的一聲大響,嬴柱雙手撒開,兩眼僵直地望著呂不韋,頓時
沒了氣息!華陽后驚叫一聲頹然昏倒在坐榻之下。嬴異人愣怔片刻陡然嚎啕大哭。太醫內侍們
便頓時忙亂起來。
  呂不韋卻凝神肅立坐榻之前,伸手抹下了秦王嬴柱的眼簾,理順了散亂虯結的雪白長髮,
又拉開大被覆蓋了驟然萎縮的屍身,對著坐榻深深三躬,這才轉身走到已經被太醫救醒的華陽
后面前一拱手低聲道:「王后對秦王之死心有疑竇,臣自明白。然目下急務在安定大局,餘事
皆可緩圖。王后與秦王廝守終生,深知王心,必能從大處著眼也。」華陽后深重地嘆息了一聲
,陡然起身道:「儂毋逼我孤身未亡人!儂也曉事之人,我這王后尚終日清心不敢放縱,竟有
賤人竭澤而漁,當如何治罪了!不治殺王之罪,何以面對朝野!急務先於大局,曉得無?不將
淫賤者剮刑處死,萬事休說!」語勢凌厲神色冰冷,與尋常那個清純嬌媚的纖纖楚女竟是判若
兩人。
  華陽后一開口,嬴異人的嚎啕哭聲便戛然而止,人雖依然跪在榻前,目光卻劍一般直刺過
來。夏姬是他的生母,華陽后非但當眾辱罵生母還要立殺生母,何其險惡!嬴異人母子一生何
苦,子為人質,母囚冷宮,還當如何折辱!嬴異人寧可不做太子秦王,也要頂住這個蛇蠍楚女
!一腔憤怨,嬴異人的臉色立時鐵青,一扶坐榻便要挺身站起怒斥華陽后,恰逢呂不韋的目光
卻直逼過來,冷靜體貼威嚴卻又透出一絲無可奈何地絕望。那目光分明在說,你只要一開口,
秦國便無可收拾一切便付之東流!嬴異人讀懂了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目光,終是低頭哽咽一聲,
猛然撲到父王屍身放聲痛哭。
  「王后之見,臣不敢苟同。」呂不韋轉身對華陽后一躬,語氣平和而又堅定,「王后明察
:先王久病纏身朝野皆知。縱有他事誘發,終歸痼疾不治為根本因由。再則,夏姬為先王名正
言順之妾,得配先王尚早於王后一年。夏姬正因先王為太子時多病孱弱,而潔身幽居二十年,
此心何良?此情何堪?先王縱密召夏姬入宮,於情,於理,於法,無一不通。若得治罪,敢問
依憑何律?秦法有定:背夫他交謂之淫,賣身操業謂之賤。今夏姬以王妾之身會先王,夫婦敦
倫,何罪之有?」
  「呂不韋!你,你,你豈有此理!」
  「王后明察:當此危難之際,呂不韋既受先王顧命,便當維護大局。無論何人,背大局而
洩私憤,呂不韋一身當之,縱死不負顧命之託。」
  大廳一片寂靜,大臣吏員都肅然望著平和而又鋒稜閃閃的呂不韋。陡然之間,老長史桓礫
拜倒在地高聲一呼:「老臣懇請王后顧全大局!」
  「臣等懇請王后!」史官太醫內侍們也一齊拜倒。
  華陽后嘴唇咬得青紫,終是長吁一聲抹抹淚水抬頭哽咽道:「先王死不瞑目,儂等誰沒得
見?便不能體察我心?也好!此事容當後議。儂只說,目下要我如何了?」
  呂不韋道:「王后明察:國不可一日無君。」
  「天負我也!」華陽后咬著嘴唇幽幽一嘆,對著始終背向自己跪在坐榻前的嬴異人狠狠挖
了一眼,走到大廳中央冷冰冰道,「老長史聽命:秦王乍薨,國不可一日無君。本后與顧命大
臣呂不韋,即行擁立太子子楚即位。」
  「特詔錄畢,顧命用印。」長史桓礫捧著一張銅盤大步過來。
  華陽后冷冷看了一眼呂不韋,打開裙帶皮盒,拿出一方銅印,在印泥匣中一沾,便蓋上了
銅盤中的羊皮紙。老桓礫低聲道:「擁立新君,顧命大臣亦得用印。」呂不韋慨然點頭,打開
腰間皮帶的皮盒拿出一方兩寸銅印蓋了,低聲吩咐一句:「立即刻簡,頒行朝野。」轉身便向
嬴異人拜倒,「臣呂不韋參見秦王!」
  「臣等參見秦王!」桓礫等所有在場官吏也一齊拜倒。
  嬴異人正在憤怨難平兀自哀哀痛哭,驟然聽得參見聲大起,不禁一陣驚愕,手足無措地站
了起來連忙先扶起呂不韋,又吩咐眾人起身,神色略定,回身卻是陡然一躬:「子楚謝過母后
!」此舉原是突兀,呂不韋與在場人眾都不約而同地點頭讚許。
  華陽后卻冷笑道:「謝我何來?該儂做事了。」
  嬴異人略一思忖,又湊在華陽后耳邊低語了幾句,見華陽后神色緩和地點了頭,便回身哽
咽著道:「父王新喪,我心苦不堪言,料理國事力不從心。今命太子傅呂不韋以顧命大臣之身
,與綱成君蔡澤共領相權,處置一應國事,急難處報母后定奪可也。其餘非當務之急者,父王
喪葬後朝會議決。」
  「臣呂不韋奉詔。」呂不韋肅然一躬,回身徑直走到老長史桓礫面前一拱手,「敢問老長
史:今夜發出幾卷詔書?秦王病情知會了那幾位大臣?」
  「回稟顧命,」老長史桓礫肅然拱手,「夜來發出國事詔書六卷,皆是各郡縣夏忙督農事
;秦王病情除太子傅外,尚未知會任何大臣;下官稟明太子,加厚了章台守護。」
  呂不韋一點頭高聲道:「在場吏員人等:今夜秦王不期而薨,秦國正在危難之期!首要急
務,便在宮廷穩定。呂不韋受秦王顧命與新君特詔,臨機發令如下:長史桓礫總領王宮事務,
給事中與老內侍總管襄助;謁者即行飛車回都,密召內史勝來章台,護持王駕一行回咸陽;目
下先行妥善冰藏先王屍身,一應發喪事宜,待回咸陽定奪;當此非常之時,任何人擅自走漏消
息,立斬無赦!」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那句古老的誓言驟然迴盪在深夜的城堡。
  呂不韋發令完畢,各方立即開始分頭忙碌起來。呂不韋卻對桓礫低聲耳語兩句,便過去將
華陽后與新君嬴異人請到了章台的秘密書房。華陽后一臉不悅道:「儂已是顧命大臣連連發令
,如此神秘兮兮,毋曉得多此一舉了!」呂不韋卻是渾然無覺,只一拱手道:「臣啟太后秦王
:目下有急務須得秦王詔書方能處置,非臣不敢擔承。」嬴異人目光一閃卻抹著淚水道:「我
方纔已經言明,服喪期間不問國事。先生與太后商議便了,我去守護先王。」說罷舉步便走。
「秦王且慢!」呂不韋肅然一躬,「王執公器,服喪不拘常禮,自古皆然。喪期之中,王雖不
親理國事,然大事不可不預聞也。當年宣太后主政之時,非但每事邀昭襄王共議,且必要昭襄
王先出決斷。太后母儀朝野,其心原不在攝政,而在錘煉昭襄王也。臣以為華陽后德非尋常,
必不會以服喪之由拒秦王預聞重大國事。」華陽后被呂不韋點破心事,亦清楚聽出呂不韋勸戒
中隱含的強硬,一心不悅竟不得不做大度,便對嬴異人一揮手道:「曉得儂只與母親生分,要
儂走了麼?回來回來,聽了還要說,曉得了?」回頭便道,「先生便說,甚事要詔書?」呂不
韋正色道:「蒙驁三十萬大軍即將出關,須得立即止兵。」「呀!這件大事如何忘了?」嬴異
人不禁恍然驚歎,眼角一瞄華陽后卻沒了聲息。華陽后卻冷冷笑道:「先生已宣明了宣太后規
矩,秦王自當先說了。」嬴異人略一思忖便道:「先生之見甚是,非常之時當立即止兵。」華
陽后一點頭淡淡道:「只是先生想好,那班老將軍為了出兵,只差要出人命,驟然止兵非同小
可。此事須得那班老將軍們信得過的老人去辦,曉得無?」呂不韋欣然一拱手:「太后大是!
臣當妥為謀劃。」
  「止兵詔書成,太后秦王過目。」老桓礫匆匆捧來了銅盤。
  嬴異人搶先捧起詔書展開在華陽后面前,華陽后點頭說聲好,嬴異人便將詔書放入銅盤道
:「長史用王印便了。」老桓礫道:「此詔為特詔,須三印成詔,敢請太后新君用印。」嬴異人
生平第一次用印,心頭猛然一跳卻摸著腰問道:「慚愧慚愧,我素來不帶爵印,只蓋母后印便
了。」已經蓋好王后印的華陽后非但沒有責難反而蕩出一絲笑來:「曉得儂長不大。老長史,
立即派人到咸陽太子府用印,曉得無?」呂不韋急迫道:「臣正要先回咸陽物色赴軍特使,秦
王寫一手書,臣帶詔書去太子府用印便是。」
  詔書妥當,古老的章台在晨曦中已經漸漸顯出了城堡輪廓。呂不韋大步出了書房,便向城
堡車馬場走來,方進幽暗的永巷甬道,一個身影卻驀地閃了出來低聲道:「先生慢行!」呂不
韋止步端詳,不禁大是驚訝:「方為新君,王何如此行經?」嬴異人喘吁吁道:「我印隨帶在身
,快來用了。」呂不韋不禁大皺眉頭道:「王做如此小伎,臣不以為然。」嬴異人目光亮晶晶
閃爍:「此女心機百出,哄得父王暈乎終生,左右得防她滋事!」呂不韋道:「執得公器便是王
道。女子縱然難與,也當以正去邪,如此行經,王當慎之戒之。」說話間已經用了印,嬴異人
收起銅印點頭道:「不敢辜負先生所期,我只小心周旋罷了。」呂不韋嘆息一聲道:「服喪之期
,王好自為之也。」一拱手便匆匆去了。
  進入咸陽,呂不韋的駟馬快車徑直駛向國尉府。
  國尉司馬梗是緊急止兵的唯一人選,這是呂不韋一開始便瞅準了的。司馬梗非但是秦惠王
時的名將司馬錯之後,而且是武安君白起時的老國尉,論軍旅資歷,比蒙驁一班老將還高著半
輩。然則僅僅憑資歷,戰國之世也未必斡旋得開,在耕戰尚功的秦國更是如此。這個司馬梗卻
是資歷與聲望兼具,在秦軍中可謂舉足輕重。聲望之根,便是其人始終以「率軍之才平平」為
由,當年力主白起為將,自任國尉為秦軍籌劃後備糧草;白起死後,又力主昭襄王接受白起遺
囑以蒙驁為將,自己仍然甘當國尉。名將之後,知兵而不爭將,這是謀國之大德。更難得者,
司馬梗數十年身居國尉不驕不躁,將秦軍後備謀劃運籌得滴水不漏,尤其是長平大戰的三年兢
兢業業,保得秦國五十餘萬大軍全無後顧之憂,到頭來卻總是將功勞推給當時的兩任丞相––
魏冉與范雎。秦昭王感念有加,幾次要封司馬梗為上卿,與丞相上將軍同爵,都被司馬梗固執
地辭謝了,理由只一句話:「老臣無大才,若不欲老臣做國尉,老臣惟告退歸隱也!」非但如
此,每遇朝堂計議軍國大事,甚或大將們商討戰法,司馬梗都是坦率建言,絕不以明哲保身之
道沉默避事。如此一個國尉,一班老將人人敬重,只他持詔前去,斷不致生出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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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梗晨功方罷,正在廳堂翻撿文書,忽見素無來往的呂不韋匆匆進來,雖頗感意外,卻
也鄭重其事地請客人入座。呂不韋開門見山,入座一拱手便將夜來突然變故和盤托出。司馬梗
聽得臉色鐵青,不待呂不韋說出來意便陡然拍案插斷:「連番國喪,新君未安,用兵大忌也!
老夫願請詔書,立赴藍田大營止兵!」驟然之間呂不韋熱淚盈眶,深深一躬便捧出了詔書:「
這是三印特詔,敢勞老國尉兼程馳驅。」司馬梗慨然接詔,回身便是一聲高喝:「堂下備馬!
六騎輪換!」呂不韋連忙道:「戰馬顛簸,前輩還是乘車為好。」已經在快速披掛軟甲的司馬
梗連頭也沒回:「閒話休說!忙你的大事去,老夫掂不得輕重麼!」呂不韋肅然拱手要告辭間
,便聞廳外戰馬一片長嘶,三名輕裝騎士人各兩馬已在赳赳待命。司馬梗提著馬鞭大步出廳飛
身躍上當頭一匹火焰般的雄駿戰馬,喝一聲走,兩腿一夾便暴風驟雨般去了。
  呂不韋快步出門,立即驅車綱成君府邸。
  「好個太子傅!老夫正要找人消磨,來得好!」蔡澤的公鴨嗓呷呷直樂。
  「棋有得下,且先進書房說話。」
  「書房悶得慌也,茅亭正好!」
  呂不韋湊近低聲一句:「秦王四更薨去,老丞相好興致!」
  「胡說!此等事開得玩笑?不想下棋走!」蔡澤臉色驟然張紅了。
  呂不韋直是哭笑不得,拉起蔡澤大步走到茅亭下,倏地從皮袋扯出一卷竹簡丟到石案上,
老丞相且看這是否詔書?蔡澤嘩啦打開竹簡一瞄,愣怔得一臉青紫大張著嘴喉頭咯咯直響卻硬
是說不出話來!呂不韋連忙一手扶住一手便在蔡澤背上輕輕捶打,老丞相莫急莫急,若非你逼
我,不韋豈能從山牆下來?
  蔡澤呼哧呼哧大喘一陣方才費力出聲:「呂不韋,你,你休得糊弄老夫!秦王縱去,彌留
時豈能不召老夫!」呂不韋邊捶打邊道:「老丞相蓋世聰明,當知此中道理:秦王剛剛移駕章
台,只有太子與華陽后及老長史隨行,驟然發病,何能知會得諸多重臣?」
  「豈有此理!」蔡澤一把推開呂不韋憤憤然嚷了起來,「莫非你也是方才知曉麼?你太子
傅能連夜奉詔,老夫領國丞相竟是不能!秦王做了三十年太子,於公於私素來篤信於老夫,彌
留時必召老夫無疑!果然未召老夫,期間必然有詐!你呂不韋是否矯詔亦未可知!」
  雖是憤激之辭難免偏頗,蔡澤這番話卻委實說得肅殺之極,直將呂不韋打一個「謀君矯詔
」的滅族罪嫌疑!呂不韋心下縱然清楚這個老人心病何在,卻也不能不先剎住蔡澤這股瘋焰,
當下冷冷道:「綱成君固是丞相,然卻不是開府獨領,而是與太子嬴異人共領相權。秦王彌留
,召君亦可,不召君亦可,何來必然之說?呂不韋雖非丞相,卻是太子左傅。秦王彌留,託後
為大。綱成君捫心自問:呂不韋與君,誰與太子更為相得?」
  「––」蔡澤呼哧呼哧喘息著卻是無話。
  呂不韋和緩語氣道:「況且不韋也是三更被人喚起,朦朧倉促不知所以,四更趕到章台,
未到五更秦王撒手。華陽后多有微妙。太子無以措手足。呂不韋倉促安定章台亂局,縱想知會
綱成君,哪裡卻來片刻時機?」
  「秦國絕情,老夫只有掛冠去矣!」蔡澤一嘆,憤然沮喪盡在其中。
  「恕我直言,綱成君有失偏頗也!」呂不韋慨然正色,決意要在這關節點上將話說開說透
,「名士但入仕途,權力功業之大小,既在其人之才,亦在其時諸般遇合。譬如商君張儀範雎
者,才堪砥柱又逢雄主,更在國勢擴張之時,方得風雲際會而成赫赫功業。所謂時也勢也,此
之謂也!君以計然名士之身入秦,卻正當秦國收勢,修養民力,對外止兵,對內息工,舉國惟
奉公守法生聚國力而已。當此之時,既無統籌軍政對外爭霸之可能,又無整治關中大修水利從
而一展計然大才之機遇。君所能為者,皆清要政事也。君懷壯志入秦,二十年無赫赫建樹而耿
耿與懷,不韋誠能體察也!然則,此乃時勢使然,非兩代秦王不委君重任也!君自思量:自昭
襄王任君為相,可有一宗軍國大事避君而行?縱是不韋在邯鄲秘密襄助嬴異人之舉,君亦奉昭
襄王密詔遙遙運籌。凡此等等,若非功業,足下何以在尚功之秦國封為最高爵位?昭襄王一生
鐵面護法,不曾空賞一人,莫非足下偏能以『人未盡才』而得封君乎!究其竟,君雖無壯舉,
然卻有非常時期應急之功!當此之時,君本當以老臣謀國之風垂範朝野,以封君相職做紛紜亂
局之中流砥柱。偏君耿耿於首相之權,孜孜於宏大功業,偏頗有加,事事求預聞機密,件件做
權力計較,不若刻舟求劍乎!秦王痼疾驟發而死,朝野正在紊亂之時,君縱不效司馬梗之風,
亦當盡次相職責也。然君皆不為,開口不問朝局安危,只在先王顧命之名分與呂不韋錙珠必較
。較則較矣,亦當有節。憑心而論,君若有骨鯁孤臣之風,以為呂不韋不堪顧命,盡可堂皇上
書彈劾之!君若有名士大爭之風,亦盡可行使相權與呂不韋較量政才!然正道君皆不為,偏以
獄訟之辭欲治呂不韋於死地,不亦悲乎!」呂不韋戛然打住,從來都是一團春風的笑臉竟是滿
面寒霜。
  「嘿嘿,得理不讓人了。」蔡澤聽得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心中如五味翻攪,終歸卻撐出了一
片艱難的笑。素稱敦情厚義的呂不韋對他從來都是敬重有加,今日卻有如此一番凌厲指斥,難
堪是難堪到了盡頭,想做更猛烈的反駁卻是張口無言。根本處在於呂不韋說得句句在理,將自
己入秦以來的心事赤裸裸剖白在光天化日之下,若再無禮強三分死撐硬嚷,卻是成何體統?「
刻舟求劍,點得好!」思忖一陣蔡澤喟然一嘆,「老夫今日始知,政道見識,吾不如子也!也
罷,足下既為顧命,只說要老夫做甚!」
  「綱成君,新王有詔:你我同領相職。不韋何能指派於你?」
  「甚甚甚!新王詔命,你我同相?」蔡澤大是驚訝。
  「老相若覺我不堪,不韋絕意退相。」
  「嗚呼哀哉!蔡澤至於如此蠢麼!」蔡澤陡然呷呷大笑,「老夫最怕無事可做,你若早說
老夫有相位,至於枉自互罵一通麼?」
  「總是老相聖明。」呂不韋不無揶揄地笑了,「便在這茅亭嚷嚷麼?」
  「走走走,書房!」蔡澤一拉呂不韋便晃著鴨步出了茅亭。
  兩人在書房直說了整整一個時辰,眼看天色過午,呂不韋草草吞了兩張蔡澤最喜歡的燕山
麥餅便匆匆告辭。蔡澤精神大振,立即跟出來呼喝車馬趕到駟車庶長府邀集「三太」忙乎國葬
去了。
  卻說蒙驁王齕兼程回到咸陽,沒有回府便立即進了王城。
  給事中將兩人領進了東偏殿吩咐侍女上茶,便碎步疾走去了。片刻間老長史桓礫匆匆進殿
,說新君連日疲憊昏睡未醒,只怕今日不能召見上將軍兩人。蒙驁臉色頓時陰沉下來:「老夫
奉三印急詔趕回,新君何能不見?老長史可是如實稟報?」桓礫攤著雙手連連苦笑搖頭:「上
將軍毋得笑談,在下萬萬承受不起。」王齕霍然起身長劍咚咚點地:「老長史兜甚圈子!君不
見將,秦國幾曾有過!老夫偏是不信!」老桓礫正在無可辯解,驀然卻見呂不韋大步進殿,連
忙一圈拱手道:「顧命大臣來也!兩將軍盡可與假相議事,在下實在分不開身。」說罷一溜碎
步便走了。
  呂不韋正要與蒙驁見禮說話,王齕卻赳赳大步過來道:「敢問太子傅:上將軍奉詔緊急還
都,新君竟是不見,莫非章台之變不可告人!」如此強硬無禮已經大非常態,蒙驁卻鐵板著臉
無動於衷。呂不韋心下不禁一沉,思忖間肅然拱手道:「少上造若以為章台之夜有不可告人處
,自可公諸朝野訴諸律法。若無憑據,還當慎言為是。」王齕怒沖沖道:「老夫不知慎言!老
夫惟知國不可一日無君!既為國君,何能召臣不見臣?老夫明言:若有人脅迫國君隱朝,數十
萬秦軍絕不坐視!先王彌留之際,太子傅乃唯一顧命,對國君行止該當有個說法!」王齕為秦
軍資深猛將,戰功卓著稟性剛烈,其少上造爵位僅僅比上將軍蒙驁的大上造只低一級,若只從
爵位說,比目下呂不韋的官爵還高出幾級,情急之下便大有威壓之勢。
  「少上造之意,章台之夜直是一場宮變了?」呂不韋冷冷一笑。
  「你只說,新君反常,是否受制於人!」
  「脅迫君王者,自古惟重兵悍將可為,他人豈非白日大夢?」
  王齕正待發作,旁邊蒙驁卻重重一個眼神止住,隨即一拱手道:「先生自可斟酌:朝局之
變若告得我等將士便說,若涉密無可告知,老夫即行告辭!」
  呂不韋肅然道:「上將軍乃國家柱石,何密不可預聞?上將軍長子蒙武,更是新君總角至
交。新君信不過上將軍,卻信得何人?」
  「惟其如此,新君不見老夫,令人生疑!」
  「上將軍若一味杯弓蛇影步步緊逼,恕不韋無可奉告!」
  「大膽衛商!敢對上將軍無禮!」王齕鬚髮戟張長劍出鞘一個大步逼了上來。
  呂不韋傲然佇立:「護法安國,死何足惜?王齕恃功亂國,枉為秦人!」
  「老將軍且慢。」蒙驁一步上前摁下了王齕長劍,轉身冷笑道,「自承護法安國,先生便
當對目下朝局做個通說。隱而不說,難免人疑。」
  「兩位老將軍如此武斷,我何曾有說話餘地也!」呂不韋慨然嘆息一聲,「在下不期然臨
危顧命,與太后新王議定的第一道詔書便是臨難止兵,急召兩位老將軍還都。此應急首謀也,
安得有不告之密!方才呂不韋從綱成君處匆匆趕來,亦是要迎候上將軍先告章台之情。不想一
步來遲,新王未曾立見上將軍。此中因由,倉促間何能立時分辨?少上造不容分說先誅人心,
竟指呂不韋宮變!如此威壓,談何國事法度?談何共赴國難?」
  王齕冷冰冰道:「你若信得我等,一班老軍何消說得?」
  「要說不信,只怕促成大軍東出在外才是上策,何須急詔止兵又召兩將軍入朝?」
  「好了好了,來回搗騰個甚!」蒙驁拍掌長吁一聲,「朝局倏忽無定,一班將士疑雲重重
,老夫也是憂心如焚,失言處尚望先生見諒。」
  呂不韋原無計較之心,只是面對這班自恃根基深厚動輒便懷疑外邦人背秦的老秦大將,不
得不立定法度尊嚴,是以對兩將軍的武斷氣勢絲毫不做退讓。如今蒙驁已經致歉,呂不韋便是
釋然一笑,將兩位老將軍請到了東偏殿內室,備細將夜來章台之事說了一遍,末了叩著書案道
:「如今諸事三大塊:一為國喪大禮與新君即位大典,一為備敵襲秦,一為安定朝野。上將軍
以為然否?」蒙驁思忖點頭道:「三大事不差。願聞假相謀劃。」呂不韋道:「兩大國禮,已經
有綱成君一力擔承。其餘兩事如何擺佈,不韋尚無成算,願聞上將軍之見。」蒙驁慨然拍案:「
老夫職司三軍,自當禦敵於國門之外!安定朝野,卻看假相運籌也!」呂不韋一拱手坦誠道:
「上將軍信我,不韋先行謝過。然則目下情勢多有微妙,以安定朝野最為繁難。不韋根基尚淺
,自認斡旋乏力,尚要借重上將軍之力。」蒙驁目光炯炯道:「要老夫如何?但說無妨!」呂
不韋直截了當問:「若是上將軍不赴軍前,不知可有擔綱禦敵之大將?」蒙驁微微一笑:「假相
何有此問?秦軍大將堪比老夫者不下五六人。面前老將王齕,便是當年武安君時秦軍第一大將
,若非攻趙一敗,王老將軍便是上將軍也!」呂不韋不禁肅然拱手:「老將軍國家長城,不韋
敬佩有加!」王齕不禁滿面通紅慨然一拱手:「王齕赳赳武夫多有鹵莽,國難在即,我等老軍
無不從命!」
  「權衡朝局,上將軍須親留咸陽,並得調回蒙武將軍。」
  「蒙武職司前軍大將,回朝甚用?」王齕陡然插斷。
  蒙驁略一沉吟斷然拍案:「老將軍統兵佈防,前將軍改任王陵,蒙武回朝。」
  「嗨!」王齕慨然領命。
  「敢問老將軍如何佈防?」呂不韋特意一問。
  「步騎十萬進駐崤山腹地,策應函谷關;步軍五萬前出丹水谷地,策應武關;鐵騎五萬進
駐河西,策應九原上郡;老夫親將十萬精銳駐守藍田,馳援策應各方!」王齕毫無拖泥帶水,
顯是成算在胸。
  蒙驁對呂不韋點頭道:「防守不出,我軍斷無差錯!」
  「好!」呂不韋霍然起身,「敢請上將軍王老將軍去見太后。」
  三人匆匆大步來到王城東部的王后寢宮,遙遙便見宮門已經掛起了一片白幡,進出的內侍
侍女也都是一身衰絰滿面冰霜,繞過影壁便聞哀哀哭聲不斷。呂不韋不禁一怔。蒙驁的一雙白
眉也擰成一團。王齕黑著臉便是一句嘟噥:「未曾發喪先舉哀,咄咄怪事也!」自來國喪法度
:國府官文正式發佈國君薨去的消息,謂之「發喪」;發喪之前事屬機密,縱是知情者亦不得
舉哀;此謂先發喪而後可舉哀。如今國喪未發而後宮舉哀,顯然有違法度,三人如何不大感意
外?呂不韋立刻喚過一名領班侍女前去稟報,片刻間侍女出來,便將三人領進了已經成為靈堂
的廳堂。
  「敢問太后:未曾發喪而先行舉哀,法度何在?」呂不韋徑直便是一問。
  華陽后正自哭得梨花帶雨,聞言倏地站起:「假相既說法度,老太子府舉哀在前,便當先
治!曉得無?儂容她而責我,其心何偏!」
  呂不韋淡淡道:「目下太后暫攝公器政事,非比尋常女子,若執意與名分卑微的夏姬錙珠
必較,臣惟有訴諸王族族法,請駟車庶長府會同王族元老議決。」
  華陽后頓時臉色鐵青。自秦孝公始,秦國王族的族法也因應變法做了大修,較之國法更為
嚴厲,執王族族法的駟車庶長府歷來不參與朝政,只受命於國君監督不法王族。王族法的特異
處在於:不經國家執法機構––廷尉府的審訊,駟車庶長邀集的元老會便可逕自審問處置被訴
王族;凡涉及王族隱秘的妻妾與嫡庶公子等諸般醜聞爭執,在難以清楚是非的情勢下往往一體
貶黜;對身居高位攪鬧朝局而不便公然貶黜者,則幾乎無一例外地密刑處決!惟其如此,秦國
王族百餘年來極少發生宮變式的內爭,一旦發生也總能迅急平息,於戰國之世堪稱奇蹟。若果
真按此族法議決,華陽后在危難關頭與先王一個「棄婦」做如此這般計較,其攝政德性便會首
先受到王族元老的質疑指斥,其攝政權力也必然會視種種情勢而被以某種方式剝奪。總歸是絕
無不了了之矇混過關之可能。
  「好呵,曉得儂狠!」華陽后冷冷一笑吩咐左右,「撤去靈堂,各去衰絰。」一邊說一邊
已經利落脫去了粗糙的綴麻孝服,顯出了一身嫩黃色的絲裙與雪白脖頸間的一幅大紅汗巾,直
是艷麗窈窕風姿綽約,方才哀傷竟在倏忽間蕩然無存!華陽后轉身悠然一笑,「三位入座,有
事盡說,曉得無?」
  「上將軍請。」呂不韋對蒙驁肅然一躬。
  蒙驁卻徑直對笑吟吟的華陽后一拱手冷冷道:「老臣無心坐而論道,只請太后速定將事,
老臣立待可也。」畢竟華陽后心思機敏,渾然無覺般淡淡笑道:「軍事緩亦急。這句老話我還
曉得。上將軍便說,要定何事?」蒙驁道:「請任少上造王齕為將,統兵佈防禦敵。」華陽后
驚訝道:「王齕為將,上將軍閒置麼?」呂不韋一拱手道:「王后明察:上將軍年來腰疾復發,
急需治療,臣請王后允准上將軍所請。」華陽后眼波流動道:「曉得了,我等悠哉游哉還落病
,何況戎馬生涯?上將軍只管回咸陽療病,王齕老將軍統兵便了。」轉身對呂不韋道,「儂教
老長史起詔,拿來用印便是了。」
  「老臣告辭。」蒙驁王齕一拱手便逕自去了。
  「假相還有事麼?入座說了。」華陽后不無嫵媚地笑了。
  「臣有幾事稟報。」呂不韋從容入座,將與蔡澤桓礫議及的國葬大禮與各官署急務等諸多
國事說了一遍,末了恭敬地請華陽后做可否訓示。華陽后嘆息一聲道:「儂卻為難人也!我入
秦國三十餘年,幾曾問過國事了?縱是先王說及國政,我也是聽風過耳,何曾上心了?同是羋
氏楚女,我遠無宣太后之能,也不以攝政為樂事。我只兩宗事在心:夏姬色禍先王,罪不容赦
!子楚即位秦王,毋得忘我恩義!儂若主持得公道,我自會一心報之––」隱隱一聲哽咽一串
淚水便滾落在晶瑩面頰。
  「王后之心,臣能體察。」呂不韋辭色端嚴,「臣為顧命,惟有一慮:目下先王未葬,新
君亦未正位,國事決於王后,王后若孤行私意,秦國必亂也!臣請王后明心正性,顧大局而去
私怨,如此朝野可安也。」
  「我掌事權,尚不能決。朝野安定之日,只怕沒有羋氏了。」
  「以公器謀一己恩怨,雖王者亦敗。此戰國之道也,王后明察。」
  「如此說來,儂是不能指靠了?」
  「臣不負先王所託,願太后與新君同心。」
  「可新君與我不同心,曉得無!」
  「臣保新君不負太后。然若太后孤行一意,雖天地無保。」
  「好了,我只記儂一句話。」華陽后淡淡一笑便飄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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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夜半時分,蒙驁剛剛與王齕議定了改變兵力部署的諸多緊要關節,家老急匆匆來報,說老
長史桓礫捧詔到了。蒙驁對這個日間與他虛與周旋的老臣子很是不屑,只淡淡一句教那老宮吏
進來,竟不去依禮迎接詔書。桓礫卻是一副萬事不上心的淡漠神色,跟著家老進來,照著規矩
宣讀完了對王齕的任將詔書,卻從腰間皮袋拿出一支銅管遞了過來。蒙驁信手接過銅管打開,
不禁大是驚訝!一方羊皮紙只有光禿禿八個大字––蒙武還都,務使密行!
  「假相手筆?」蒙驁瞇縫起老眼端詳著這生疏的筆跡。
  「此乃密詔。」桓礫蒼老的聲音顯得木然。
  蒙驁嘩啦一搖羊皮紙:「如此禿紙密詔,老夫未嘗聞也!」
  「此等羊皮紙乃國君專用,入水可見暗印編號,天下沒有第二張。」
  「假相面君了?」蒙驁第一個閃念便是呂不韋將蒙武事稟報了新君。
  「假相暮時入宮,完詔即被綱成君接走,前後不到半個時辰。」
  稍一沉吟,蒙驁便將禿紙詔書遞給了王齕。王齕端詳片刻一點頭:「沒錯!當年我代武安
君為將進駐上黨,昭襄王發來的便是這等密詔,縱被敵方所獲也難辨真假。只是,此時非戰時
,如此神秘兮兮做甚?」
  「老長史可知密詔所言何事?」蒙驁突兀一問。
  「不想知道。」桓礫不置可否。
  「新君處境艱危?」
  「無所覺察。」
  「也好!老夫奉詔便是。」蒙驁正色拍案,「老夫卻要言明:銳士入宮之前,新君但有差
錯,老夫惟你是問!」
  「天也!」桓礫一攤雙手哭笑不得,「王城護衛素非長史統領,我只管得文案政事,何能
如影隨形盯著國君也!」
  「新君信你!」蒙驁大手一揮,「自古宮變出左右,老夫不認別個!」
  「好好好,老朽告辭。」桓礫也不辯駁,只搖頭拱手地佝僂著腰身去了。
  蒙驁將桓礫送到廊下回來關上厚重木門,便與王齕又是一陣計議。四更時分王齕起身告辭
,到廊下飛身上馬連夜趕赴藍田大營去了。馬蹄聲漸去漸遠,咸陽箭樓的刁斗聲在夏夜的風中
隱隱傳來,恍惚無垠山原連綿軍營如在眼前,蒙驁心緒難平,不覺便向後園的胡楊林信步轉悠
過來。入得軍旅四十餘年,大戰小戰百餘次,蒙驁從來沒有過今日這般茫然。
  嬴柱做太子時便與他敦厚交好,幾乎是無話不可說無事不可託。二十多年前,嬴柱將孤獨
羞澀的少子嬴異人送到了他家讀書;三年前,嬴柱又將立嫡無望的庶公子嬴傒親自送到了他的
帳下從軍。但凡疑難危局,嬴柱都是第一個說給他聽,不管他有沒有上佳謀劃。為免無端物議
,兩人過從並不甚密,然則緊要關頭那份篤厚的信託卻是不言自明的。在蒙驁看來,嬴柱並非
政道雄才,更兼孱弱多病,全然不是一個強勢靠山;然則,嬴柱在大處卻從來不懵懂,對人對
事既謹慎又坦誠,心有主見而無逼人鋒芒,思慮周密而不失曠達;惟其如此,嬴柱做了數十年
老太子,無功無過無敵無友,平淡得朝臣們竟往往忘記了還有這個老太子,尋常見禮竟是呼安
國君者居多,鮮有對即將成為國君的成年太子的那種敬畏。不管是隨時可能崩塌的病體所致,
還是平庸寡淡的稟性所致,嬴柱總歸是少了一種強勢君主必然具有的威懾品格。然則,嬴柱畢
竟在一個不世出的強勢君王的五十六年的眩目光環下平安走了過來,你能說他是真正的平庸無
能麼?從心底說,蒙驁喜歡這樣的嬴柱,甚至不乏讚賞。根本處,便在於蒙驁覺得嬴柱與自己
稟性有幾分暗合,政道命運與自己的軍旅命運更有幾分相像!蒙驁也不止一次地覺察到,這個
老太子同樣讚賞自己,直是惺惺相惜。蒙驁始終相信,只要嬴柱能撐持到做秦王的那一天,他
便能放開手腳與山東六國開打,為武安君之後的秦軍重新爭回戰無不勝的榮耀與尊嚴!
  人算不如天算,即位不到一年的嬴柱竟不可思議地去了,突兀得令人不敢相信。去則去矣
,顧命之臣又偏偏是他最為陌生隔澀的新貴呂不韋。要說將在外不及召回受臨終顧命,也是情
有可原。然則,嬴柱給他這個最是堪託的通家「老友」竟連隻言片語的叮囑也沒有留下,卻使
蒙驁老大不解,茫然之外竟不期然生出些許寒心––人但為君自無情,果真如此,世道何堪!
  再說新君嬴異人,蒙驁雖略有所知,也都是那些已經變得很模糊的早年瑣事了。如今的嬴
異人已經年近不惑,從邯鄲歸來一直深居簡出,除了在朝會上見過一次,蒙驁幾乎連他的相貌
都說不清楚了,談何知底?此人一夜之間成了新君,舉措卻總是透著一股難以揣摩的詭秘,實
在教人不知所云。揣情度理,但凡邦國危難朝局不明,國君第一個要「結交」的便是重兵大將
,自古皆然。可這新君嬴異人非但不見他這個上將軍,且連任將之權都交到了那個處處透著三
分妖媚的太后手中,當真教人不可思議!若說未受挾制而甘願如此,蒙驁無論如何不肯相信。
然則若受挾制,又如何傳得出密詔?可若未受脅迫,又何須要蒙武密行還都?莫非新君在防範
某種勢力?防範誰?呂不韋還是華陽后?抑或還有別個?甚至包括他這個老軍頭?不,不會,
新君絕不是防範他!若得防他,豈會召蒙武密行還都?如此說來,新君防範者不是呂不韋便是
華陽后?雖說呂不韋於新君恩同再造又是顧命之臣,然則,往往正是此等人方使君王不安,當
年商君之於新君秦惠王不正是如此?至於那個三分妖媚的華陽后,原本便該戒備提防。然則仔
細參酌,似乎又都不可能。那麼是提防綱成君蔡澤?也不會––自問自答,自設自駁,老蒙驁
終歸是雲山霧罩莫衷一是。素稱縝密的蒙驁第一次感到了智窮力竭洞察乏力政道之才實在平庸
,章台之夜有三個關鍵人物,自己竟是個個沒底處處疑雲,想信信不過,想疑疑不定,卻何以
提大軍做中流砥柱?
  ––
  夜幕消散,天倏忽亮了,夏日的朝霞匆匆掛上了樹梢,幽暗沉鬱的胡楊林頓時亮堂燥熱起
來。驀然之間一陣童聲在林間盪開:「菲菲林下,酣夢忽忽,何人於斯,原是大父!」
  「大膽小子!」朦朧之中蒙驁嘴角連番抽搐,尚未睜眼便是一聲大喝。
  一個氣喘吁吁滿頭汗水的總角小兒正頑皮地揪弄著蒙驁灰白的連鬢大鬍鬚,陡聞大喝,小
兒一骨碌翻倒卻又立即爬開跳起拔出了插在旁邊的短劍,一串連滾帶爬既狼狽又利落煞是滑稽
,坐起來的蒙驁不禁捧腹大笑。
  「吾乃大將蒙恬是也!不是小子!」總角小兒挺著短劍奶聲赳赳。
  「呵呵,大醬倒是不差。忽而練箏,忽而練劍,甚個大將?」
  「晨劍晚箏,大將正形!不是大醬!」
  「好好好,是大將不是大醬。小子能找爺爺,記一功!」
  「大父夜不歸營,該當軍法!」
  「甚等軍法?末將領受!」老蒙驁當即站起煞有介事地一拱手。
  「罰修鹿砦三丈!」
  「錯也!」蒙驁板著臉大搖白頭,「是拘禁三日不得與操。狗記性!」
  「舊制不合軍道!此乃蒙恬新法!」
  「小子翻天也!甚處不合軍道?說不出子丑寅卯看打!」
  「大父懵懂!」總角小兒赳赳拱手奶聲尖亮,「丁壯拘禁,不操不演,肥咥海睡,空耗軍
糧,算甚懲罰!罰修鹿砦,既利戰事又明軍法,還不誤軍糧功效,此乃軍制正道!」
  「噫嗨––」蒙驁長長地驚歎了一聲拍打著赳赳小兒顯然凸出的大額頭,「小子頭大溝道
多,倒是有鼻子有眼也!小子再說,既不合軍道,武安君做甚要立這等軍法?」
  「想不來。」小兒沮喪地搖搖頭陡然紅臉,「容我揣摩幾日,自有說法!」
  「好好好,小大將儘管揣摩,老大將卻要咥飯了,走!」
  「不能咥!」小兒一步蹦前張開兩臂擋住又神秘兮兮地搖搖手,「大父附耳來。」蒙驁板
著臉彎腰湊下,小兒便摟住他脖頸低聲說有人守在廳堂,大父不能去!蒙驁皺著眉頭笑道,那
教老大將餓肚皮麼?小兒連連搖頭,那人車中有一大箱酒,定然是想灌醉大父!大父一夜遊蕩
未睡,沾酒便醉,不能去!蒙驁當真皺起了眉頭,那人甚模樣?知道是誰麼?小兒大眼珠忽悠
一轉,該是呂不韋,沒錯!蒙驁大是驚奇,你小子如何知道呂不韋?小兒得意地笑了,父親書
房有張畫像,寫著呂不韋名字,與此人一模一樣!蒙驁又是驚奇,噫!你父甚時有得呂不韋畫
像?小兒忽悠著眼珠咕噥,想想,我想想,三年前?對!三年前!蒙驁不禁哈哈大笑,吹牛號
也!三年前你小子幾歲?小兒陡然紅臉赳赳,三歲!我記得清楚!說不準甘願受罰!蒙驁連連
點頭,好好好大將無錯,走,去看個準頭。大父該大睡一覺再會客不遲!小兒很不以為然地嚷
嚷著。知道甚!蒙驁拉起小兒便走,老大將一日只要有個盹兒,便打熬得十天半月,一宿不睡
算甚?走!
  等候在正廳的果然是呂不韋。
  呂不韋也是一夜未眠。華陽后的明壓暗示使他隱隱不安,從寢宮出來立即找到桓礫,說要
即刻面見新君。桓礫沉吟片刻便找來了老給事中,老給事中又找來了總管老內侍,老內侍雖然
一直皺著一雙白眉不說話,最終還是將呂不韋從密道曲曲折折領進了重重殿閣中一處最是隱秘
的書房。新君嬴異人正在燈下翻檢一隻大銅箱中的竹簡卷宗,對夤夜前來的呂不韋似乎很覺驚
訝又很是木然,愣怔迷濛得好似夢中一般。呂不韋見禮之後直截了當地稟報了華陽后與他的全
部對話,申明目下朝局之要害首先在於新君與華陽后如何相處,該當未雨綢繆有個明確謀劃。
呂不韋話未落點,嬴異人便焦躁得來回彷徨,直說太后要殺他!他已經幾次看見了黑衣劍士的
影子在王城飛來飛去!他先要藏匿起來躲過此劫,否則萬事皆休!
  「太后是否起動了黑冰台?」呂不韋思忖一問。
  「對對對!正是黑冰台!先生如何知道!」嬴異人驚恐萬狀。
  「敢問君上:第一次知道黑冰台,可是在邯鄲之時?」
  「是––是在邯鄲!」嬴異人眼珠飛轉,終於點了點頭。
  「敢請君上出舌一望。」
  嬴異人稍一猶豫,還是走到了呂不韋案前的侍女銅燈下席地而坐伸出了舌頭。呂不韋打量
一眼又淡淡一問:「君上夢中凶險追殺可多?」「對對對!」嬴異人連連點頭不勝驚恐,「萬
千繩索捆縛!野狼虎豹吞噬!刀劍逼喉、烈火灼身、暗夜深潭、叢林蟒蛇,森森白骨,甚都有
!邯鄲歸來猶多噩夢,白日臥榻也是不得安生––」大喘著粗氣竟說不下去了。
  「君上已患心疾。此疾不祛,君上危矣!」
  「甚甚甚?心疾?未嘗聞也!」嬴異人陡然一笑,尖澀得如同夜半梟鳴。
  呂不韋悠心中一抖,臉上卻是悠然一笑:「君上且安坐片刻,閉目從容調息,想想春夜茅
亭你我與毛公飲酒趣談,信陵君府邸的兵法論戰,邯鄲郊野的胡楊林,還有那長夜不息的秦箏
––豈非其樂融融,歎我人生苦短矣!」
  緩慢散淡而又閒適的語調竟如朦朧春風掠過,嬴異人竟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臉上也漸
漸有了平和的笑意。良久,嬴異人驀然睜開眼睛瞅著銅人燈驚訝道:「噫!我似朦朧睡去,何
以沒有做夢?怪哉!」
  「其心入齋,怪亦不怪也。」呂不韋輕鬆地笑了。
  「先生通曉方士法術!」嬴異人神色驚訝地陡然站起。
  「便是方士之術,又何須一驚一乍?」呂不韋微微一笑輕叩書案,「君上且靜神安坐,只
想那胡楊林春夜秦箏,臣之說叨,權且當做清風掠過原野耳。」見嬴異人果然閉上了雙目,呂
不韋的緩緩侃侃便如悠悠春水散漫流淌,「臣雜學尚可,亦算通得醫道。心疾者,古來有之,
鮮為人知也。然既為疾,自能醫之,無須驚恐也。醫諺云:舌為心之苗,心開竅於舌。君上舌
暈混沌,若瘡若糜,足見心亂神迷也。何謂心亂神迷?心主兩功,一運血脈,一藏神志。此所
謂『心藏脈,脈舍神』。心亂,則神不守舍。神不守舍,則心術不正矣。何謂心術?《管子.
七法》有說,『實也,誠也,厚也,施也,度也,恕也,謂之心術。』凡此六者具備,則能使
心無為而治百竅,故謂心術。心術正,人便能以常情揣度事理,不致偏執,不致昏亂。反之則
神出心舍,恍惚失察,疑竇叢生,驚懼無度也。此等心疾誠不足畏,惟入心齋而已。」
  「何謂心齋?」嬴異人閉目發問,竟是囈語一般。
  「心齋者,虛明之心境也。」呂不韋舒緩如吟誦,「莊子作《人間世》有說:惟道集虛,
虛者,心齋也。何謂虛?明也,空也,氣也,一志之心境也。虛而待物,心齋成矣。心齋成則
有容納萬物之心,對人對事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之以氣,
則無感其名,無受物累,是謂形坐而神馳,萬物化於我心也––」
  驀然,嬴異人有了時斷時續的呼嚕聲––呂不韋疲憊地笑了笑,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揉了
揉乾澀的眼睛,提起書案上的木翎筆拉過一張羊皮紙上便寫了起來。寫罷招手喚過悄悄守在大
屏旁邊的老內侍低聲叮囑幾句,便逕自去了。
  雄雞長鳴的黎明時分,呂不韋的緇車轔轔出了王城,便直接到了城內那座四進庭院的官邸
。原來,陳渲與西門老總事見呂不韋前日深夜被急召章台,心知定有變局,立即便派莫胡帶著
幾個僕役侍女進了城內府邸收拾,又派一個精幹武執事專門跟蹤呂不韋車馬行止,叮囑務必在
「歇朝」時刻將呂不韋接回府邸打尖歇息。誰知一日一夜之間呂不韋竟是毫無消息,已經趕到
城內府邸守候日夜的西門老總事坐立不安,索性便守在門廳死等,若天亮依然沒有主人消息,
便要親自出馬探聽了。正在此時,呂不韋緇車在朦朧曙色中轔轔回府,西門老總事匆匆迎過來
,一聲先生未叫出口,便軟在了門廳之下。
  呂不韋連忙下車吩咐兩個年輕僕人老總事去歇息,又回身對聞訊趕來的莫胡一班人叮囑日
後要一如往常不許這般鋪排等候,國有法度,朝有規矩,我能泥牛入海了?莫胡連忙與幾個僕
役侍女熄滅燈火關閉大門,而後吩咐僕役侍女各去安歇,才領著呂不韋進了後院水池邊的一座
小庭院。呂不韋記得這座府邸的寢室是在第三進與書房相連,這座小庭院似乎是一處客寓,便
問如何要到這裡來?莫胡說這是西門老總事謀劃,她也不曉得原由。呂不韋便不再多問,進得
前廳剛靠上坐榻便軟過去扯起了鼾聲。
  朦朧之中呂不韋覺得有異,費力睜眼,卻是莫胡捧著他的雙腳在熱水中輕輕揉搓,一個激
靈清醒過來道,不能耽擱,卯時還有要事,浴房有涼水麼?莫胡嘆息一聲說有,你去沖涼我去
備膳,放開呂不韋雙腳便起身飄了出去。呂不韋進了浴房一摁機關,板壁高處兩桶涼水便湧泉
般連續澆下,渾身便是一陣沁脾清涼,及至穿好衣裳,頓時覺得清爽了許多。回到前廳,長案
上一鼎一盤一爵已經擺置停當,莫胡正跪坐案前開啟酒罈。呂不韋眼前一亮搖手道,莫胡且慢
!可是那幾桶蘭陵酒?莫胡回頭一笑,是也,夫人吩咐搬過來的,說先生最喜好了。呂不韋點
頭笑道,沒錯沒錯,只不過此酒有用,快都搬到車上去。莫胡說聲好,便推著那輛小酒車出廳
去了,須臾回來見呂不韋正在廳中四處打量,不禁笑道,先生不用飯轉悠甚來?呂不韋道陡然
一個響亮的飽嗝高聲道,已經用過,官衣擱在何處了?莫胡走過食案一看,鼎盤已空,湯汁狼
籍一片,不禁大是驚訝。在她的記憶中,主人歷來都是從容不迫的,縱然一個人用飯也是整潔
如儀,如何今日這般狼吞虎嚥?心念一閃便道,先生稍待,我去拿官衣。飄了出去倏忽回來,
一套折疊整齊的簇新官衣便捧在了手上。呂不韋眉頭一皺道,新官衣硬邦邦太過板正,還是方
纔那套好。莫胡驚訝笑道,方纔那身汗津津濕透不知幾番了,坐處揉得沒了形,我已交漿洗坊
了。呂不韋卻依然皺著眉頭,再沒軟舊衣裳了?莫胡便噘著小嘴嘟噥道,新官不到一年,哪裡
來得舊官衣?此等衣裳又不許自製,人有甚辦法?要說也是,尚坊製得官衣總漿洗得硬邦邦,
哪有自家絲麻衣裳隨身了?
  「對也!便拿一身自家常衣!」呂不韋陡然拊掌笑了。
  「先生,莫胡無心之語––」
  「岔了岔了。」呂不韋見莫胡委屈得淚水盈眶,便連連搖頭,過來輕輕攬住她肩頭湊在耳
邊輕聲說得一陣。莫胡嬌媚地一笑便一溜碎步飄了去,片刻捧來一身輕軟的細麻布衣裳,利落
地侍奉呂不韋換下浴房大衫,再用一支長大的玉簪穿好呂不韋梳理整齊的髮髻,一個大袖無冠
的布衣士子便一團春風地活現在了眼前。
  「昔日先生又回來也。」莫胡不禁喃喃感慨。
  「好!我去了。」呂不韋拍拍莫胡肩頭匆匆便走,又驀然回身叮囑,「你回報夫人,說這
幾日不能回莊,索性她也過來算了。」說罷便大步出了庭院。
  清晨的咸陽城是忙碌的,店舖開張官署啟門長街大道處處都在灑掃庭除到處都是行人匆匆
。諺云:農忙百業忙。目下正當夏熟大收時節,搶收搶種搶碾打搶儲藏搶完糧,整個秦川都是
火暴暴地忙碌著。當此之時,無論國事朝局發生了多麼突兀的隱秘的值得人們關注的變化,國
人都不得不在緊張繁劇的勞作中淡漠置之。畢竟,實實在在的日子是要永遠地轆轆轉動下去的
,任何陡然泛起的波瀾都無法改變這亙古生計的河道。
  呂不韋的垂簾緇車避開了熙熙攘攘的長街大道,只在僻靜的小街巷穿行,原本可徑直到達
的短短路程竟曲曲折折繞了近半個時辰。在國人匆匆的農忙時刻,呂不韋實在不堪華車招搖過
市所召來的異樣目光。曾經是三十餘年的老商旅,呂不韋很是清楚整個五月對農人對工商對國
人乃至對整個邦國意味著什麼。去歲夏熟秦川遭老霖雨大災,今歲夏熟便顯得尤為不同尋常!
作為顧命假相,他此時本該巡視鄉野督導農忙減賦免稅。可是,他卻實在是須臾不能離開咸陽
,只能在王城與大臣府邸間走馬燈般周旋。目下要去造訪的上將軍蒙驁,便是急需與之周旋的
一個人物。
  蒙驁對呂不韋的清晨上門確實感到意外。
  小孫子蒙恬說是呂不韋,蒙驁根本不信。一個五七歲的小孩童說廳堂有個他兩歲時見過的
客人,縱是分外認真,誰個又能放在心上?依蒙驁所想,來者必是蔡澤無疑。無論如何,這個
老封君目下爵位最高又兼領相職,是動盪朝局中的強勢大臣之一。若從常態權力看去,丞相與
上將軍從來都是最重要的兩根支柱,與國君一起構成了一個支撐國家的權力框架,在邦國危難
之時,這個框架的穩定更顯得赫赫然無可替代。然則,此次朝局倉促生變,一相一將竟都沒能
臨終顧命,而恰恰讓一個爵位中等又無甚事權的太子傅成了顧命大臣,在秦國竟成了史無前例
的「怪局」!儘管局勢怪誕,然朝野矚目者依舊是軍政兩大臣。蒙驁相信,只要這農忙五月一
過,朝野議論必然蜂起,力促將相合力穩定朝局。在老秦人眼裡,這個相不會是呂不韋這個「
假相」,而是蔡澤這個老相。狡黠的蔡澤不會想不到此,能想到此便不會不與他通氣。從心底
說,蒙驁對蔡澤很不服膺。這個計然派名士除了農事溝洫一班經濟事務,其餘才能實在平平,
機敏有餘氣度不足總是敞著嗓子呷呷議論,無論是昭襄王暮政還是嬴柱即位的新政,蔡澤都沒
有展示出總攬全局的開府領國氣象。蒙驁也知道,蔡澤對兩代秦王總派他處置無關痛癢的風光
大典很是牢騷。但蒙驁更清楚,你這個綱成君也就如此擺置最適合,真要你擔綱大局,只憑你
那見人便呷呷亂嚷卻總是切不準要害,你便做不得開府丞相!就實說,你也做過一年,有了甚
名堂?說昭襄王雄主守勢壓了你才,純然胡話!秦孝公不強麼?秦惠王不強麼?那商君張儀為
何便有聲有色權傾朝野?沒大才便沒大才,偏偏地要嚷嚷時勢耽擱了你,哼哼,便憑此點老夫
也看你不入眼也!那個呂不韋雖是商人底子,然處事之沉穩言語之精當,緊要處之果決嚴厲,
當真還比你這個老相強得幾分––然則無論如何,時也勢也,這個呂不韋不知根底,目下能齊
心協力者還只有指靠這個蔡澤,否則國事千頭萬緒,沒個眾望所歸的丞相如何理得順了?這個
蔡澤也當真懵懂,老夫倉促還都無法脫身,你究有何等要務纏身,一日一夜竟都不來找找老夫
,今日才想得起來也,哼哼,好你個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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