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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冬至這日,秦昭王的葬禮在寒冷的晚霞中收號了。
朝會次日,綱成君蔡澤奉特詔總領國葬事務,兼署太史令、太廟令、駟車庶長、內史、太
祝、行人等相關六府。詔書隻字未提舉兵東出事,只說「妥行國葬,以安朝野,為目下國政之
要」。依次推去,舉兵東出自然不是要務了!自己的主張能取代朝野洶洶擁戴的上將軍蒙驁的
動議,這使蔡澤大為振奮,立即下令六府合署專司葬禮事務,當下大忙起來。
秦昭王薨去前後天崩地裂災異不息,靈柩在太廟停了整整三個月有餘。依著古老的風習,
這便是「異葬」。異葬者,非常之葬也,不吉之兆也。秦昭王死於六月炎夏,正應了一句古老
的咒語:「惡死六月無可葬。」尋常人等若死六月,即或殷實之家富貴大族,連屍體至少停放
三日的老禮都無從講究便得匆忙下葬。期間因由,便在於炎夏酷熱而民無冰室,屍體若居家過
得三日三夜便會腐臭潰爛,死者難以全屍入殮;死不得全屍,是古人的最大忌諱,即或戰場殞
命的烈士遺體運回故鄉安葬,族人家人也會千方百計地將殘缺屍體續得渾全方才下葬;惟其如
此,為顧全屍,酷暑之死便無法講究禮儀了。然則這是赫赫一代雄主的秦昭王,靈柩深藏冰窖
,又恰逢連月老霖酷暑變做悲秋,屍身自然無事。然異葬終成事實,葬禮便得處處得上應天數
下合物議,方能破解不吉之兆,否則便會引來列國嘲笑且對朝野公議無法交代。如此異葬,便
大大有了講究。
這第一件大事,便是議定老秦王之號。
號者,名稱也。常人之號,便是姓名外加表字。對於國君,這個「號」卻不是姓名,而是
謚號與廟號。謚號,是在國君死後依其生前行跡評定的稱號,或褒或貶,以示蓋棺論定。謚號
制行於整個貴族層,國君謚號由朝會議定,大臣謚號由國君賜下。「謚者,行之跡也。號者,
功之表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行出於己,名生於人。」這是周禮大系中謚法的原
本規矩。廟號,則是國君死後其靈位專室在太廟的序列稱號,與行跡功業關涉不大,所依據者
主要是輩分與靈位專室的位置。廟號制始於殷商,太甲廟號為太宗,太戊廟號為中宗,武丁廟
號為高宗。無論是謚號還是廟號,都是國君死後的定位名稱,人但呼其號,便是已逝國君。歷
經春秋數百年的禮崩樂壞,戰國之世的禮法已經大大簡化,對國君之號的確定,看重朝野公議
對國君業績的褒貶,而輕忽國君在廟堂的輩次排列;風習之下,王號便大多只有一個且很少拘
泥形式,實際而論,大多是只有謚號而無廟號,如秦孝公齊威王魏惠王趙武靈王等等。到了秦
國統一天下,秦始皇索性連謚號廟號一齊廢止,只按國君代次從始皇帝而二世三世的排列下去
。西漢立朝,重新恢復了謚號廟號制。流傳到後來,謚號制愈來愈變形,以二三十字為「長謚
」而專一頌揚帝王的醜劇疊出不窮,竟使原本體現天下公心而由公議褒貶國君的謚法不期然變
成了匪夷所思的惡制!這是後話。
謚號對於葬禮之重要,便在於時時處處須得提及,否則便成無名之葬。
蔡澤知道,停喪治災期間,老秦王的謚號已經由太史令會同六府提出,擬定一個「襄」字
。襄者,高也,成也,輔助也;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字意,便是駕車的上等轅馬。「襄」與「
驤」通,襄者驤也。《詩.鄭風.大叔於田》云:「兩服上襄,兩驂雁行。」兩服,中央駕轅
兩馬。兩驂,兩邊拉套馬。上襄,則是上等好馬。也就是說,襄為駕轅之良馬。應該說,這個
襄字與老秦王一生行跡尚算切合。老秦王前半生事實是與宣太后共同主政,雖處輔助之位,亦
算得兩馬共轅;後半生親政大戰六國摧枯拉朽功業大成,駕轅之良馬當之無愧!然細加揣摩,
蔡澤總覺得這個「襄」字有缺。缺之一,無得彰顯老秦王秉性功業之威烈;缺之二,無以破解
「惡死」之凶兆,無以順應異葬之異數。後一點最是要緊!
在書房將自己關了一夜,次日清晨蔡澤匆匆進宮。
「老臣之意,先王謚號可加一字。」蔡澤開門見山。
「綱成君欲加何字?」
「昭!一個『昭』字!」
「昭?昭?」嬴柱一時有些困惑,「其意何在?」
「昭字四意!」蔡澤精神大作一口氣說了下去,「其一,昭從日,大明之光威烈赫赫!其
二,昭為彰明顯揚,昭著天下!其三,昭為明辯事理,孟子云『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
此之謂也!最後一處猶為切合,先王宗廟之室排序在左,正是『昭』位!」
「噫––!」嬴柱驚歎一聲恍然拍案,「好!昭襄王!一個昭字大出神韻也!」
「老臣還擬了八字號辭,以合異葬之數。」
「說!」
「威烈昭彰!天下為襄!」
嬴柱雙目大明慨然一躬到底:「綱成君奇才也!異葬鬱結,自此解矣!」
謚號交付公議,朝臣們異口同聲地拍案讚歎不絕,竟是了無異議,蔡澤才名一朝鵲起。太
廟令太史令兩位老臣直是跌腳嗟嘆:「宗廟之說竟出雜學之士,未嘗聞也!我等荒謬顢頇,愧
執學問公器矣!」原來,以太廟靈室排序,始祖居中,其後分「昭穆」之位兩列:二四六諸代
父室在左(東),曰「昭」;三五七諸代子室在右(西),曰「穆」;秦王嬴稷為嬴氏嫡系傳
承第二十八代,其宗廟奉祀之靈室正居左昭位,自然切合一個昭字。此等講究若由太廟令太史
令等一班算國之臣提出,便是題中應有之意,任誰不會意外驚歎。然則由蔡澤這等經濟雜學之
臣提出,便大大出乎朝野意料,誰卻能不讚歎?
謚號詔書頒行朝野,昭襄王名號立即響徹秦國朝野,「威烈昭彰天下為襄」的巨幅白幛便
在一夜之間掛上了各郡縣城池與咸陽城頭,喚起了國人對這位威烈之王的種種思念。
第二件大事,是要在國葬詔書中對秦昭襄王異葬有個圓滿解說。
秦昭王惡死六月,在山東六國早已經是流言洶洶,哄哄然佔據主流的是趙國說法:老嬴稷
殺戮山東庶民兩百餘萬,血腥太重,天罰惡死,秦國大衰!大梁人則咬著牙根幸災樂禍地嘲諷
:當年我魏惠王死逢亙古大雪,秦人罵老魏王異葬天罰!哼哼,今日如何?老秦王才是真正地
異葬天罰!僅僅是六國笑罵還則罷了,偏偏關中老秦人也暗地裡流傳一說:老秦王冤殺武安君
白起,兩戰大敗於六國合縱,秦軍慘死三十餘萬,六月之死豈非報應?曾有駟車庶長憤然上書
,請治關中流言者死罪!嬴柱卻是苦笑連連:「老王叔也!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此時治流言,
秦國要不要了?」說罷看也不看便將一卷竹簡燒了。這次特詔蔡澤,新秦王專一叮囑了一句:
「綱成君,此次本王詔書特意申明你兼署六府,非為蛇足,君自細加斟酌。」蔡澤當時便明白
回覆:「老臣受命坐掌丞相府總攝百官,原不須申明兼署。我王之意,無非恐葬禮錯失而已,
是故令臣兼署六府一統葬禮。老臣無他,惟能調得天下眾口也!」
謚號一定,蔡澤立即連夜召見六位大員,商討國葬詔書如何措辭?不想六人入座卻只異口
同聲一句話:「素聞綱成君學兼百家,我等但憑吩咐!」蔡澤便是淡淡一笑:「諸位要掂量老夫
學問,也好,尚書筆錄!」待尚書備好筆墨肅然就座,蔡澤已經晃著鴨步呷呷唸誦了起來:「
秦王嬴柱詔告朝野:嗚呼哀哉!先王故去,山河失色!號為昭襄,功業蕩蕩。薨於炎夏,
威布陰陽!大秦居雍,上應太白,下為水德,太白主戰,水德肅殺。王主秦政,威烈煌煌,大
摧強趙,屢敗六國,攻城掠地,震懾四方,執法如山,水德泱泱!炎夏風雷,王之天車,魂住
三月,譬若文王,念我國人,魂縈故邦。生而伏暑,薨而大陽,昭襄天命,惟秦永昌!嗚呼哀
哉!恆念昭襄!
「好!」呷呷之聲剛一收剎,六位大員便不約而同地一聲喊好。太史令搖著白頭大是感嘆
:「天也!老夫此來原也備得一篇,聽綱成君詔文,愧殺人矣!」太廟令拍案高聲道:「此文堪
為昭襄王祭文!當勒石太廟,永為傳誦!」駟車庶長當即接道:「此事好說!老夫奏請秦王便
是!」蔡澤啜著茶聽幾個素稱鐵面的老臣連番讚歎,心下大是舒暢,不禁呵呵笑道:「諸位既
無異議,我等便分頭行事:老庶長持此文底進宮,呈秦王斟酌;秦王得准,立即頒行郡縣,並
交內史白幛謄抄,張掛咸陽四門;太祝與太史太廟,我等立即堪定陵墓並國葬之期;行人署將
一應文告盡發六國,預聞葬禮!」
六位大臣一聲應命,立即分頭匆匆去了。次日清晨,特急詔書飛騎頒行秦國郡縣並張掛咸
陽四門,國人爭相圍觀誦讀,學問士子紛紛慷慨解說,老秦人頓時恍然,心中疑雲陰影煙消雲
散,不禁感慨萬分!這秦昭襄王生也盛夏,死也盛夏,豈非明明白白一個大陽之王!死六月而
逢老霖,天冷得要穿皮袍子,屍體竟安然無恙,這不是上天眷顧之意麼?功業行跡生死應數,
這是雄主天命,也是大秦國運!甚個惡死異葬,全然便是山東六國詛咒老秦,何其可惡也!
國人心結化開,蔡澤卻皺起了眉頭,為的是最大一件難事,確定墓葬地。
秦自立為諸侯,從隴西遷入關中,歷代國君都葬在春秋老都城雍城一帶,後世稱為秦公大
陵。戰國之世,秦國的獻公、孝公、惠文王、悼武王四代國君也都回葬了雍城陵區。咸陽雖然
也有宗廟,然卻只有供奉先祖與歷代國君的靈室,離陵墓甚遠。老都雍城的陵墓區及其宗廟在
王族與朝野國人心目中,自然比咸陽太廟要神聖許多。如此格局頗多不便,用老秦人話說,便
是「隔澀」。隔澀者,不順暢也。首先的隔澀處便是祭祀地以何為正宗?戰國之世多驟發戰事
,而祭祀告祖又是大戰之前之後不可或缺的儀式,加之時令節氣災異大政等諸般重大國事,國
君大臣的祭祀幾乎月月都會發生,若以雍城陵墓區宗廟為祭祀正宗,每遇祭祀馳驅數百里,自
是大大不便。而若以咸陽宗廟為正宗,國君卻無一人葬在咸陽,禮儀之隆自然比不上雍城。此
等尷尬雖非興亡大事,卻也實實在在是個難題。秦自遷都咸陽,孝公惠王兩代都曾想在咸陽城
外的渭水南岸山原建立宗廟,國君從此安葬咸陽渭南,以免不期祭祀之艱難。然終因戰事多發
,秦國尚未強大到滋生出天下終歸秦土的普遍心志,老秦人終是以雍城為根基,國君葬於關中
渭南的謀劃便難以實現,做到的只是將倉促暴死的秦武王宗廟建在了渭南。
秦昭王一代雄主,長期在位能從容行事,便一心要為秦國一統天下奠定根基。除了力戰山
東摧毀六國實力,秦昭王晚年只思謀兩件大事:一是穩定秦法做萬世國本,二是消解老秦人素
來以西土部族自居的馬背之心。第一謀劃之下,有了太廟勒石護法。第二謀劃,秦昭王便想從
國君東葬開始。此事看似虛筆,實際卻是要為秦人樹立一個精神界碑,使秦人以天下為秦,而
絕不僅僅以西部為秦!然此事終歸要後人去做,自己無法強為。為此,秦昭王專一給太子嬴柱
留下了一條遺詔:「父死之時,若情勢安定,或可葬於渭南,開陵墓東移之例。」新君嬴柱將
這一遺詔鄭重交給了蔡澤。蔡澤當即慨然應命,定要設法達成先王遺願!
蔡澤卻沒有想到,今日一開口便遇到了「三太」的一致反對。
「綱成君輕言也!」太史令翹著山羊鬍須當先開口,「先王雖有遺詔,然根本處卻在這情
勢如何?朝議所趨,人心所向,列國之勢,都是改葬須得斟酌的情勢!先王驟去,澇災方息,
秦國第一要務便是安定,動不如靜!昭襄王宗廟或可立於渭南,改葬之事萬不可行!」
「宗廟東遷亦不可行!」太廟令立即赳赳接上,「亙古至今,墓廟兩立未嘗聞也!獨我秦
國竟能西墓而東廟,原本便是咄咄怪事!武王失政暴死之君,本不當入雍城宗廟,昭襄王破例
將武王宗廟立於渭南,此非成例,豈能傚法!老太祝,你做何說?」
滿頭霜雪的太祝從來寡言,溝壑縱橫的古銅色老臉恰似他與之對話的神靈那般靜穆,見太
廟令敦促,方才字斟句酌道:「太祝掌邦國祭祀祈禱,獻公東遷櫟陽之後,宗廟祭祀便是東西
兩分。太祝府亦隨之分為東西兩署吏員,每逢祭祀諸多不便。據實而論,宗廟陵墓歸一最佳也
。然老夫以為:自古宗廟循祖地,秦國宗廟陵墓當歸一於雍城為上策;若遷關中,或利於事功
,然卻損於國運矣!」
「有損國運一說,可有依憑?」蔡澤立即追了一句。
「卜師鑽龜而卦,其象不明,無可奉告。」
蔡澤默然思忖片刻道:「三位老太皆以為宗廟陵墓不宜東遷,我自當謹慎從事。然昭襄王
遺願也是鑿鑿在目,終歸不能做過耳輕風。蔡澤敢問三太:若得何等情勢出現,方可東葬昭襄
王?」
三太一時語塞。蔡澤之言也有道理,作為奉詔大臣,先王遺詔不能置之不理;更有自古以
來的習俗:葬地首從死者遺願,死者但有遺言,後人若無非常理由皆應遵從;尋常庶民尚且如
此,況乎一國之王!方才三人所說都是情勢之理,而沒有涉及死者遺願。而如果改變死者遺願
,自然得有非同尋常的理由。反對理由三人方纔已經說完,一時如何想得出非同尋常的理由?
蔡澤問話顯然已經想到了這一點,所以問話便是相反一個方向:此事有無迴旋餘地?要得怎樣
才能使昭襄王東葬?如果回答,事實上便是順著完成死者遺願的方向說話,若不做回答,便顯
然有不敬先王遺詔之嫌,三位老太一時便沉吟起來。
「三位老太,此事尚可商榷。」蔡澤見三人無話,便和緩笑道,「老太史之說,在國事情
勢不許。老太廟之說,在禮法成例不許。老太祝之說卻是三分,一認東遷利於事功,二認當循
祖地,三認卦象不吉。蔡澤總而言之:國事情勢大體尚安,不足棄置先王遺願;禮法成例祖地
之說,於變法之世不足以服人;惟卦象一說尚可斟酌。蔡澤之意,若得卦象有他說可以禳解,
先王東葬便無大礙,三位老太以為如何?」
「此法可行。」老太祝先點頭認可。
「也好,先解了卦象再說。」太史令與太廟也跟著點了頭。
蔡澤頓時輕鬆,與三太約定好次日會聚太廟參酌卦象,便匆匆進宮去了。
嬴柱聽完蔡澤稟報,心中喜憂參半,喜得是在喪葬大禮上的三個要害大臣還有轉圜的餘地
,憂得是這莫名卦象究竟何意?戰國之世雖不像春秋那般逢國事必得占卜,卻也是大事必得求
兆。所謂求兆,一是天象民諺童謠等天人變異,二是山川風雲等各種徵候變異,三便是占卜。
前兩種徵兆可遇不可求,許多大事便要靠占卜預聞吉凶。先王喪葬為邦國禮儀之首,諸多環節
都要占卜確定。太祝府的卜人署專司占卜,如今得出一個不明卦象,傳之朝野豈非徒生不安?
思忖再三,嬴柱提出要親赴太廟聽卜人解說卦象,蔡澤欣然贊同。
次日清晨,三太在太廟石坊口迎到新君與蔡澤車駕,便轔轔進了太廟。君臣在正殿拜祭之
後,太廟令便對太祝肅然一躬交出東道之職。老太祝肅然還禮,復從容前行,領著君臣幾人徒
步進了松柏林中的卜室。戰國之世各國王室占卜的職司程式大體都是三太共事:直接占卜的「
卜人」隸屬太祝府,國事占卜的地點卻在太廟正殿,太史令則必須在場筆錄入史;占卜之後的
卦象,須得永久保存在由卜人掌管的太廟的卜室,供君主與相關大臣隨時參酌。也就是說,太
祝府職司占卜並卦象保存,太廟府職司占卜場所,太史府職司筆錄監督。一事而三司,可見其
時占卜之尊崇。
朝陽已在半天,卜室正廳卻一片幽暗。裝滿各種卜材的高大木櫃環繞牆壁,正中一口六尺
高的青銅大鼎香火終日不息。繞過正廳大屏再穿過頭頂一片藍天的幽深天井,便進了一座靜穆
寬綽但卻更為幽暗的石室,這便是尋常臣子根本不能涉足的卦象藏室。室內三面石牆三面帷幕
,中央一座香案,兩列四盞銅人高燈、六張寬大書案,靜謐得山谷一般。
嬴柱君臣拜罷香案堪堪坐定,一個鬚髮霜雪布衣竹冠的老人便從深處過來肅然一躬,回身
走到東牆下向胸前石壁一摁,一面可牆大的帷幕無聲地滑開,整齊鑲嵌在青石板上的一排排卦
象便赫然眼前!老人對著石板高牆又是肅然一躬,雙手捧下頭頂石板格中的一面龜甲,仔細卡
進了一張與人等高的帶底座的大木板。老人方得回身,已經有兩名年輕吏員將木板抬到了大廳
正中。
「卜人稟報秦王:此乃十月正日所得鑽龜卦象。」老人用一根蒼黃細亮的蓍草在三尺之外
指點著裂紋奇特的龜板,「龜紋九條,間有交錯,指向方位全然不明,無從判定吉凶也。卦象
推前。秦王細加參酌。」隨著卜人吩咐,兩張大板同時推到了嬴柱案前。
嬴柱睜大了眼睛仔細端詳,也看不出龜甲裂紋與曾經見過的龜卜卦象有何異同?不禁便皺
起了眉頭:「三位老太學識淵博,可能看出此卦奧秘?」三顆白頭一齊搖動,異口同聲一句:「
臣等多次揣摩,無從窺其堂奧。」
「綱成君以為如何?」
蔡澤端詳已久,饒是雜學淵博且自認對《易》學揣摩甚深,然卻對眼前這令人目眩的紋線
看不出些許頭緒來。大凡龜卜甲板,紋線最多三五條,大部分都只有一兩條,其長短、曲直、
指向及附帶裂口,大體都有數千年傳承的卜辭作為破解憑據,多識駁雜者往往都能看出幾分究
竟來。然則目下之龜板裂紋多達九條,長短不一且偶有交錯與裂口,竟是聞所未聞!蔡澤正在
沉吟無話,卻見老卜人盯著卦象嘴角抽搐了幾次,心下猛然一亮,趨前便是深深一躬:「老卜
人乃徒父之後,累世掌卜,敢問可曾見過此等卦象?」蔡澤的謀劃是,若老卜人也回說不知,
便動議此卦做「亂卦不解」,如同「亂夢不占」一般。
「老朽遍查國藏卦象,此卦恰與春秋晉獻公伐驪戎之卦象無二。」
老卜人一開口語出驚人,三太聽得大皺眉頭。蔡澤也是心下一沉,便不想再問下去了。晉
獻公乃春秋多事之君,此等異卦現於他身焉能有吉兆?然素來只讀醫書而生疏於史跡的嬴柱卻
陡然振作拍案:「好!參卦也是一法。那副卦象可在卜室?」
老卜人一點頭,兩個年輕吏員便從卜室深處推來了一方木板,中間卡著一片已經發黃的碩
大龜甲。大板立定案前,君臣幾人一齊注目,新老兩片龜甲的裂紋竟是一般無二!
「晉獻公龜甲有解?」蔡澤立即追問了一句。
「其時史蘇為晉國卜史,學問玄遠,實非我輩能及也!」老卜人慨然一嘆旋即漠然,淡淡
的語調迴盪在幽暗的廳堂,說起了一個遙遠的故事,「晉獻公五年,晉欲出兵伐驪戎。史蘇大
夫龜卜得此卦象,解為『勝而不吉』。獻公問,何謂勝而不吉?史蘇對曰,『挾以銜骨,齒牙
為猾,主紋交捽,兆為主客交勝,是謂勝而不吉也。』秦王且看,此處便是『骨猾』卦象。」
順著老卜人枯瘦的手指與細亮的蓍草,嬴柱君臣對龜甲板上的紋路終於看出了些許眉目:
兩條稍顯粗大的紋線扶搖向上,中間突然橫生出一個短而粗的裂口,裂口兩端各有一塊裂紋恍
若人齒;兩齒間又穿進一條短粗紋線,恍若人口銜骨;兩條粗大紋線越過「人口」相交合,挽
成了一個奇特的圓圈!
「後來應驗否?」嬴柱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老卜人道:「晉獻公不信,斥其子矛攻子盾,遂發兵,攻陷驪戎,得驪姬姐弟還國。驪姬
妖冶,獻公立為夫人,生子奚齊,驪姬弟生子卓子。驪姬姐弟謀晉國大政,結奸佞離間公室,
自此晉國內亂頻生:太子申生為驪姬陷害,被迫自戕;諸公子盡遭橫禍,惟公子重耳與夷吾出
逃;獻公在位二十六年死,奚齊繼位遭朝野物議,權臣里克殺奚齊,卓子再繼位,復被里克所
殺;公子夷吾在齊秦兩國護送下回晉即位,剿滅里克一黨,然終為大亂之局;夷吾死後若非文
公重耳復國,晉國滅矣!」
「這便是交相勝勝而不吉?」蔡澤鐵青著臉。
「晉勝一時,而國亂數十年殺戮不斷,勝而吉乎?」
「卜人之意,本次龜卜也是勝而不吉?」嬴柱忐忑不安地追了一句。
「卦象同,老朽不敢欺瞞也。」
「果真勝而不吉,與國葬卻是何意?」老太祝顯然是要卜人說個明白。
「昭襄王改葬,或能國運勃興,然預後不吉。」老卜人淡淡一句
蔡澤一瞄,見太史令太廟令一副打定主意不開口的模樣,便走過來對嬴柱耳語了幾句。嬴
柱便站了起來說聲今日到此,大袖一甩逕自去了。出得太廟,嬴柱緇車直奔駟車庶長府。蔡澤
隨後趕到時,嬴柱與駟車庶長已經在相對啜茶了。
「敢問老庶長,兩年前可是陪同昭襄王最後西巡?」蔡澤就座便問。
「錄之國史,綱成君明知故問也!」
「國史載:其時昭襄王郊見上帝。不知可曾留有遺詔?」
「綱成君何有此問?」老庶長卻是不置可否。
「蔡澤推測當有遺詔,無得有他。」
「主葬大臣既然過問,老夫便實言相告:先王確曾留下金匱密書。」
「王叔何不早說?」皺著眉頭的嬴柱有些不悅。
「先王遺命:葬時不問,此書不出,只聽天意也!」
「金匱密書典藏何處?」
「依法典藏太史令府。」
「走!」嬴柱一拍案起身便走,君臣三駕高車便轔轔駛向了太史令府邸。
老太史令剛剛從太廟回到府邸,聽說秦王車駕已到府門,不禁大是驚愕,匆忙迎到中門,
嬴柱卻是直接便是一句:「老太史,本王要當即拜查金匱密書。」老太史令這才回過神來肅然
一躬道:「金匱密書為歷代秦王密典,我王拜查,須得占卜吉日方可。」蔡澤接道:「孟冬之月
,盛德在水,府庫啟藏皆宜,何有不吉之日也!」老太史令點頭道:「綱成君說得也是。如此
我王隨老臣前來。」便領著嬴柱君臣三人走過了一片水池又進了一片松林,眼前便是一片肅穆
的高牆庭院,厚重笨拙的石門前矗立著一座丈餘高的大碑,赫然便是四個大字––國史典庫!
繞過影壁,便是一片可著庭院的大水池,石條砌就池岸,池中藍汪汪清水盈岸卻沒有任何
花草,池邊整齊排列著成百隻大木桶;大水池的北東西三面全是石牆高房,整個庭院沒有一棵
樹木,卻瀰漫著一股濃郁的異香。嬴柱皺著眉頭道:「甚個味道?老太史,此乃王室典籍庫,
不能修葺得雅致些個?」老太史令頓時肅然:「秦王差矣!藏典須堅,防火防盜防蟲蛀,是為
第一要務。異香殺蟲,池水防火,堅壁防盜,卻是最不宜雅致也。」嬴柱有些臉紅,便不再說
話,只默默跟著老太史令過了水池向北面六級高台上的大屋而來。
四名吏員合力拉開了城門一般厚重高大的銅包木門,跨過堅實粗大的門檻,便見屋頂高得
足有尋常房屋的兩倍,室內乾燥溫暖竟是分外舒適,一座座四方「木屋」均勻分佈在中央一片
座案區前,尋常人實在看不出這裡與典藏有甚瓜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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