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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四 陽謀春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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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九年開春,秦王嬴政的車駕終於向雍城進發了。
  冬月之時,嬴政接到了太后與假父長信侯同署的特詔:「吾子政當於開春時赴雍,居蘄年
宮,擇吉冠禮。」慮及親到丞相府諸多不便,嬴政當即命王綰秘密請來呂不韋商議。呂不韋看
了詔書不禁笑道:「嫪毐難亦哉!不得不為也,心有不甘也!」笑罷卻又皺起了眉頭,指點著
寥寥兩行大字一陣沉吟,「此詔––悉數事宜一無明示,惟居地明定蘄年宮––王行冠禮,國
之大典也。依照法度,先得太史、太廟、太祝三司會商,於太廟卜定月日時,同時擬訂全部禮
儀程式並一應文告;秦王行止日期、隨行大臣、儀仗護衛等諸般事宜亦當明確無誤。然則,此
詔卻是一事不涉,實在不明所以,老臣以為當三思而後定。」
  「政之所見,倒是不然。」嬴政似覺生硬,說罷歉然一笑。
  呂不韋坦然道:「大關節處正要主見,我王但說。」
  嬴政思忖道:「仲父以常人之能看嫪毐,便將嫪毐看得高了。嬴政所知,此人雖則狡黠,
本色卻是粗蠢愚頑。仲父方纔所言之法度,嫪毐原本便絲毫無知!其人所思便是:我教你來加
冠,說一聲你來便是。其餘根本想不到,也不想!是以此詔非思慮不周之破綻,而是嫪毐以為
事情該當如此。」
  「既然如此,何以想得到蘄年宮?」
  「嫪毐要在蘄年宮殺我。」
  「啊!王,王何有此斷?」呂不韋驚得破天荒地口吃了。
  「一接得此詔,蘄年宮三字便釘上了我心!」
  呂不韋良久默然。嬴政對嫪毐的論斷使他深為驚訝,驀然之間,他從這個年輕秦王身上看
到了一種鋒銳無匹的洞察力,雖然時有臆斷之嫌,但那發乎常人之不能見的獨特判斷總是使人
心頭為之一震!在久經滄海的呂不韋眼裡,嫪毐生亂是必然的,一旦真正得勢便要除掉自己也
是必然的;但說嫪毐要殺秦王,他卻實在沒有想到,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古大奸為惡,真正弒
君稱王者畢竟少之又少,至少戰國兩百餘年沒有一例成功,絕大部分都是剪除對手奪得攝政權
而已;嫪毐粗鄙,朝野皆知,殺了呂不韋這般對手能一人攝政掌國,可殺了秦王他能如何?自
己做秦王麼?豈非滑天下之大稽也!惟其無利有害,說嫪毐目下要撂開呂不韋直對秦王下手,
誰卻能想到?誰又能相信?然則,嬴政卻有了這個駭人的直覺!你能說,這個年輕秦王所認定
的危局斷然沒有可能麼?畢竟,嫪毐之邪惡不能以常人度量也。
  「除非嫪毐有子!」呂不韋突兀一句。
  「國恥也!」嬴政的絲喘教人心顫。
  「啪!」地一聲,呂不韋拍案而起,面色漲紅地急速轉了兩圈,勉力壓下了驟然湧起的厭
惡作嘔之感,站定在碩大的書案前:「事已至此,老臣劃策:大張冠禮,密為綢繆,後法除惡
,一舉定國!」
  「綢繆之要在兵,餘皆好說。」
  「一切皆在老臣之身!王但如期赴雍便是。」
  此後月餘,呂不韋將一應冠禮事務大肆鋪開。先以秉政仲父名義頒發書令通告朝野:明春
行王冠大禮。接著便派定曾領三王葬禮與兩王即位大典事務的綱成君蔡澤為總攬冠禮大臣、聚
「三太」會事、冠禮大臣擬定行止程式、朝會商定隨行大臣、司空府會同王室尚坊修葺蘄年宮
、大田令徵發民力疏浚渭水航道、沿途各縣平整官道、雍城令受命搭建祭壇等等等等。事事皆
發國書通告朝野,程式就大不就小,一個冬天將秦王加冠大禮鋪排得蜚聲朝野婦孺皆知,老秦
人無不彈冠相慶。然則,細心者卻留意到了:如此王冠大禮,秦國四十萬大軍卻無一旅調遣,
悉數隨行大臣竟沒有一個大將,整個秦軍似乎被遺忘了一般。蔡澤對呂不韋這個顯然的漏洞大
是疑惑,呂不韋頗為詭秘地一笑:「粗對粗,此天機也!」嬴政卻是心領神會不置一詞,始終
聽憑呂不韋大肆鋪排。
  依照預先宣示朝野的行止,二月初二這日,王駕離開咸陽西來。
  秦人諺云:「二月二,龍抬頭。」說得是這二月初二多逢驚蟄節令,春雷響動蒼龍布雨,
萬物復甦,是為春運之首也。呂不韋與蔡澤反覆密商,著意將秦王起行定在了這「龍抬頭」之
日。其時,龍雖然還只是「四靈」(龜、龍、麟、鳳)之一,尚未如後世那般成為天子神聖的
專有徵兆。然則,龍畢竟是《易經》論定而為天下公認的正陽神物,騰飛九天振雲興雨叱吒雷
電,正是所有振興關節最為看重的徵兆,寓意至為明顯。老秦人一聞秦王二月二出行,自然是
一口聲喝采。
  起行這日風和日麗,正是初春難得的陽升氣象。咸陽國人空巷而出,聚集在西門外官道兩
邊爭睹秦王風采。呂不韋親自率領留守都城的所有大臣吏員三百餘人,在郊亭為嬴政舉行了隆
重的賀冠餞行禮。正在嬴政飲下呂不韋捧上的一爵百年秦酒時,萬里晴空一陣隆隆沉雷滾過,
陡然在咸陽上空當頭炸響!
  「晴空霹靂!龍飛九天––!」蔡澤呷呷一聲狂呼。
  「龍飛九天!秦王萬歲!」原本愣怔不知所以的官員庶民恍然解兆,頓時爆發出一陣瀰漫
原野的山呼海嘯。嬴政當即對天拜倒高誦:「上天祐秦!我大秦臣民萬幸也!」大臣吏員們齊
刷刷跟著拜倒,萬千庶民也跟著黑壓壓拜倒,上天祐秦的聲浪便潮水般掠過了渭水兩岸。正當
午時,冠禮大臣蔡澤一聲宣呼:「王駕起行!」大片旌旗車馬便在原野上轔轔啟動了。散髮無
冠的嬴政著一領繡金黑絲斗篷,站在粲然金光的青銅軺車的九尺傘蓋下,隨著秦王萬歲的滾滾
聲浪在人海中緩緩西去,端莊威嚴得天神一般。
  雍城,是秦國舊都,也是歷代儲君加冠的神聖之地。
  尚在華夏遠古時期,雍便有了赫赫大名。大禹治水成功後建國立邦,將天下劃分為九州,
雍便是九州之一。其時,九州地域皆寬泛框架,所謂「河之西為雍」的雍州,實際便是整個華
夏西部,包括了後世中國的陝西、甘肅、巴蜀與青海一部分。古雍州的治所,便是這雍城。究
其實,古雍城只是一座鎮守西中國的要塞城堡。這雍州,是更為遙遠的西北戎狄部族洶洶進入
古中國的最主要通道,甚或是唯一通道。戰事多發,兵災頻仍,偏偏卻叫了一個祥和的名字–
–雍。雍者,諧和也。雍城者,諧和之城也。揣摩其意,大約也是古人祈求和平歲月的一番苦
心也。歷經夏商周三代兩千餘年,雍州之地始終是抵禦遊牧部族入侵華夏腹地的西陲屏障。
  上天刻意,長期在雍州抵禦戎狄者,恰恰便是秦部族。
  堯舜之時,秦人先祖乃是華夏腹地聲望卓著的大部族,其首領便是與大禹同擔治水重任的
伯益。由於治水大功,舜帝賜伯益一族五色大旗(皂游),並賜以「嬴」為姓,慨然預言曰:「
而後嗣將大出!」也就是說,日後嬴族必然繁衍茂盛,大出天下!因了如此,大禹臨死之時「
以天下授益」,實際便是舉薦益做繼任天子。然則,誰也說不清究竟發生了何等事件,最終是
禹的長子啟繼承了王位,伯益竟不知所終了。從此,嬴部族與夏王族有了很深的恩怨,卻又無
法了結,便從華夏腹地遷徙到了雍州,做了抵禦戎狄的軍旅部族。但是,嬴部族終究沒有忘記
這深藏心底的仇恨。夏末之時,嬴族毅然追隨商湯反叛夏桀,舉族鼓勇,助商一舉大敗夏軍於
鳴條之戰,滅夏而成商。自此,嬴部族正式成為世代防守西部的主力大軍,雖非商代諸侯,卻
也是鎮守一方的軍旅望族。其時,周人正在嬴部族的鎮守之地日漸崛起。嬴部族忠於商國,況
且還有兩個被後世稱做助紂為虐的嬴族大將––蜚蠊、惡來做紂王近臣,自然便與圖謀推翻商
王的周人不睦。後來,周人滅商,殺了惡來。嬴族便又與周人有了恩怨,舉族遷徙到周王朝鞭
長莫及的偏遠的隴西山地。直到西周中期的周穆王時,嬴族方才漸漸臣服周室,做了專為王師
放牧戰馬的臣民。再後來,周孝王給了嬴族一個比諸侯小得許多的封號,叫做「附庸」,以秦
水數十里河谷為嬴族封地。從此,嬴族才有了「秦」這個名號。再後來,周宣王封嬴族首領秦
仲做了大夫,秦部族便在封地修建了一座名為「秦亭」的小城堡作為治所。這是秦人第一座以
「秦」命名的城堡。
  立國東來之後,秦部族忙於從戎狄手中奪取關中之地,先後匆忙修建了四座小城堡:第一
座是梁山的西畤,第二座是汧水渭水交會處的西垂宮,第三座是稍東的鄜畤,第四座是岐山北
麓的平陽。四座城堡實際上都是戰事大本營,尚遠遠不夠一個大諸侯國的都城規格。直到第六
代君主秦德公即位,關中已定,方才備細堪輿占卜,選擇了在古雍城遺址所在地修建都城,仍
然以「雍」為名。誰知這位三十三歲即位的德公,在位兩年便薨了。其時剛剛建成了一座公室
住所––大鄭宮,作為都城的雍城才剛剛開始修建。後來歷經宣公、成公兩代十六年,直到秦
穆公即位,雍城方才大體竣工。從此,雍城便作為秦國都城確立下來,直到戰國初期,整整歷
時十七代君主二百五十三年。
  雍城依山傍水,正在肥沃而又顯要的河谷地帶。山者,雍山也。水者,雍水也。雍水發源
於雍山,中段又有一條叫做中牢水的河流融入,東南流百餘里入得渭水。雍城便建在雍水、中
牢水與渭水的三水交會地帶,北靠雍山岐山,南臨渭水,東西挽雍水中牢水,除了不甚廣闊難
以伸展,可謂得天獨厚也。作為公室國府,雍城有秦德公修建的大鄭宮、秦惠公修建的蘄年宮
。秦國強大後,又相繼在雍城周圍建起了幾座宮室,供國君回故都祭祀時居住,然論其地位,
仍當以大鄭宮、蘄年宮為正宗。
  進入戰國之世,秦獻公即位,為了抵禦已經佔領整個河西高原與關中東部的魏國的蠶食,
決然將都城東遷三百餘里,在關中中部靠近驪山的櫟水北岸修建了一座要塞式都城,命名為櫟
陽。數十年後秦孝公即位,重用商鞅變法,秦國強大,方才在渭水北岸大規模修建了一座新都
城––咸陽。
  在秦國的都城歷史上,雍城與咸陽是兩座最重要的真正意義上的都城。與咸陽相比,雍城
雖然古老狹小,然卻有著咸陽所不能替代的神聖地位。一則,雍城郊野埋葬著秦昭王之前秦國
所有二十七代君主。二則,雍城有著嬴族祭祀了數百年的古老宗廟與社稷。三則,雍城處處都
是秦人祖先的遺跡。正是因了此等原由,秦國都城東遷後依然以雍為根基之地,只要不是大戰
不能脫身,重大的祭祀與君王加冠典禮都無可爭議的在這裡舉行。這也是嫪毐提出在雍城加冠
而嬴政呂不韋無以質疑之所在。
  卻說嬴政車駕徐徐西來,行到郿縣便依預定行止紮營歇息。
  行營紮在郿縣城外,嬴政接受完郿縣官吏與孟西白三大族族長的拜王禮儀,隨行內侍總管
便下了熄燈禁客秦王歇息的號令。嬴政進得後帳,立即換上了一身輕軟柔韌的精工軟甲,摘下
了那口少時在趙國打造的輕銳彎刀,便默默地佇立在幽暗的帳口等候。二更刁斗打響,正是月
黑風高之時,一個瘦小的黑影過來將嬴政一扯,兩人便匆匆出了只供秦王一人出入的後帳轅門
,直向行營背後的一個山包去了。
  「參見秦王!」山坡蕭疏林木中閃出了一個黑影。
  「蒙恬!」嬴政低呼一聲,兩雙年輕的大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稟報君上:事已辦妥,兩千騎士便在雍山!」
  「王翦將軍如何?」
  「事有蹊蹺!」蒙恬急促道,「王翦大哥正欲借整修器械之機,率自己的一千護衛鐵騎進
入岐山呼應。不想卻有一道秘密兵符到達藍田大營,特使指定王翦前軍之五千輕兵隨時待命,
違令者立殺不赦!連暫代上將軍的桓齕也不知兵符來路,王翦大哥便不能脫身了。」
  「不管兵符來路如何,只要王翦領兵便好。」
  「對!王翦大哥也是這般說法!」
  「蒙恬,小高子探事機靈,教他跟著你了。」
  「不!趙高對君上用處更大,跟我至多一個斥候而已!」
  「也好,不爭了。」嬴政兩隻大手重重地拍在了蒙恬雙肩,「你我若得再見,便是天意!
若得不見,你便到蘭陵投奔荀子,嬴政來生找你!」
  「君上––」蒙恬驟然哽咽了。
  嬴政一揮手,便大步下了山坡。瘦小的黑影飛一般趕了上來低聲道:「君上,教小高子說
,蒙恬沒事,王翦也沒事,那個大物事更沒事,操甚心來?」嬴政不禁噗地笑了:「鳥話!王
翦蒙恬大物事糾纏到一起說,還都沒事!」趙高只呵呵笑著:「只要君上高興,沒事沒事,都
沒事!」嬴政卻是一聲喘息,陡然靠住了一株黝黑的枯樹兀自喃喃:「不明兵符若是太后所出
,蒙恬那兩千散騎抵得住麼?上天也––」
  「君上,蒙恬人馬不是散騎!」
  「噢?不是散騎是甚?」
  「銳士!重甲銳士!還有二三十鐵鷹劍士!」
  「信口開河!」
  「小高子還沒顧上稟報,說完君上再罵不遲。」
  原來,蒙恬離開咸陽後便沒有了消息。接嫪毐「詔書」後嬴政頓時著急,立即派出趙高星
夜秘密北上尋覓。前日,突然接到蒙恬秘密傳書,說他與趙高已經南下,盡知咸陽情勢,約定
在郿縣會面。嬴政原先料定蒙恬北上必是籌劃兵事,然蒙恬畢竟是受蒙驁臨終密囑所為,蒙驁
未對嬴政說,蒙恬也未說,嬴政自然也不便多問。對於一個沒有權力的國王而言,嬴政深切明
白,一切都是微妙而可變的,所謂君擇臣臣亦擇君也,如蒙恬這般同心同道者更不能有絲毫勉
強。是以直至方才會面,嬴政也沒有問起來龍去脈。而其中情形原由,已經是十八歲的趙高在
草原已經「探察」得一清二楚。
  蒙驁臨終之際對長孫蒙恬說得是:「嫪毐粗鄙蠢物也!何須大軍應之?大父交你兩千牧馬
騎士,既不違法度,又緩急得濟。至於調度是否得宜,便看你小子與秦王的才具了。」而後叮
囑得是,「奉我信物,陰山草原,找秦軍馬營。毋告秦王,小子當獨擔其責也。」蒙恬體察大
父苦心:萬一事有敗績,不要牽涉秦王。故此,蒙恬沒有對秦王細說。及至到了陰山,找到秦
軍牧馬營地,蒙恬這才明白了大父要給他牧馬騎士的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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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趙國大敗匈奴佔領雲中郡東部,秦軍的戰馬來源便減少了許多。當年的武安君白起為了
保障秦軍戰馬源源不斷,便派出了九原郡五千騎兵長駐陰山草原,一則營造自己的牧馬營地,
二則與匈奴部族做良馬交易。這五千騎士不在軍制,然一應後勤糧餉衣甲輜重仍然由秦軍供應
,實際上便是秦軍的一支軍商馬隊。由於通商,更由於時常與突然出現的匈奴飛騎較量,這座
營地非但財貨殷實,且兵強馬壯能分能合,戰力甚至在秦軍主力鐵騎之上。
  蒙恬一出大父的一隻劍形玉珮,已經鬚髮灰白的牧馬將軍便哈哈大笑:「老夫孟廣,上將
軍老部屬,識得這玉劍佩也!久聞公子大名,有事但說便是!」蒙恬知是郿縣孟西白三族老人
,心下頓時塌實,然卻也不敢貿然行事,只連日與孟廣及幾位千夫長盤桓痛飲,一件件朝野大
事娓娓道來,聽得久處偏遠的孟廣與千長們時而感慨時而唏噓。說到粗鄙嫪毐以巨陽入宮一節
,孟廣當下拍案大笑:「呀!無奇不有也!不是大車軸那小子卻是誰?嫪毐個鳥!問問這幾位
老兄弟,林胡族誰不知道這隻惡物!」蒙恬大奇,不禁問起了原由。
  原來,當年陰山草原的林胡部族有個方士留下的兒子,人人戲呼其小方士。少年時,小方
士那物事驟然神奇地變得粗大堅硬,終日頂得翻毛羊皮褲一個鼓鼓大包。一班頑劣少年欺侮戲
弄小方士,便專一找他摔跤,小方士輸了便要拿出物事教大家看稀奇。誰知這小方士毫不以為
羞,非但赳赳拿出物事任少年們觀瞻把玩,且教人找來一隻廢棄車輪,以物事做車軸呼呼轉動
車輪兜圈子!奇聞傳開,小方士得了個名號––大車軸,成了陰山草原人人皆知的怪物。後來
,這小方士經常在夜裡摸進牧民帳篷惡姦女人,竟是無分老幼。牧民們大為憤怒,一口聲要趕
殺這個邪惡少年。正在此時,少年卻神秘地永遠地從草原上失蹤了。
  「公子說,不是他卻是何人!」孟廣笑得不亦樂乎。
  「錯不了!是大車軸!」千夫長們異口同聲。
  「天作孽!辱我秦人也!」蒙恬一聲嘆息,便將嫪毐入宮後的種種惡行說了一遍。孟廣將
士們聽得怒火中燒,嗷嗷叫著要趕到秦川割了這小子兩隻頭!蒙恬見已經無須再磨工夫,便徑
直說了來意,牧馬將軍孟廣與五個千夫長竟是人人爭先要隨蒙恬南下。好容易一番勸說,這才
商定了辦法:全營地較武,遴選最精銳的兩千騎士,人各兩馬,帶足乾肉馬奶子兼程南下。諸
般事體妥當,已經是過年了。正在此時,趙高風風火火尋來了––
  「君上,沒事吧。」趙高頑皮地笑了。
  「小子幹得好!沒事。走。」
  兩人匆匆回到行營後帳,已經是四更時分了。嬴政摸黑臥榻,心下竟是起伏難平。蒙恬這
邊是沒事了,可王翦那邊還遠不能說沒事。能在此時直接向藍田大營勘合兵符者,會是何人?
嫪毐後封之侯,雖掌國事,可決然不會有只有父王才能親授的兵符。文信侯如何?倒是有可能
得父王親授兵符。然則秦國法度有定,即或攝政權臣,也不能執掌兵符呵。再說,父王臨終幾
次交代也從未提及如此。文信侯更是從來沒有說過,實際看,文信侯也沒有手握秘密兵符的跡
象。如此說來,便只有太后這個實則已經不是母親的母親了?否則還能有誰?果然如此,王翦
能違抗兵符調遣麼?不能!無論有多少種理由,都不能!那麼,王翦能做甚舉動呢?唯一能做
者,只有––只有––
  「君上,五更已過,該梳洗了。」
  「梳洗梳洗!洗得光堂頂個鳥用!」嬴政煩躁地爬起來扒拉開低聲呼叫的趙高,拉起袍服
便往身上亂裹。「不行不行!」趙高笑叫著奪下嬴政手中袍服,「不梳洗也來得。君上只坐好
,我來。」一邊輕摁嬴政坐定,一邊利落地梳髮束髮上衣安履,片刻間一切就緒,「君上,外
帳案頭早膳備齊。」嬴政再不說話,大步來到外帳便埋頭咥了起來。
  卯時一到,大號悠揚而起,秦王車駕又轔轔西行了。
  雍城大鄭宮一片喧囂,全然不同於往日的嬉鬧。
  嫪毐最是亢奮,馬不停蹄地東奔西走吆喝分派,雖氣喘吁吁額頭冒汗,顯然卻是樂此不疲
。一年多來,嫪毐在太原封地、山陽封地、雍城、梁山四處走馬燈般交叉來回,但做得一事便
來給趙姬高聲大氣地嚷嚷一遍。自從與嫪毐生下了兩個兒子,趙姬一門心思只在兩個新兒子的
秘密撫養上,醉心地沉溺在庭院臥榻間恍如平民般的小女人日子裡,日每親自督察一班侍女乳
娘,一應外事不聞不問,對嫪毐經常離開自己也不太在意了。然則只要嫪毐回到雍城,便必得
日夜大肆折騰。每每在趙姬軟癱得爛泥一般時,嫪毐這才興致勃勃地嚷嚷訴說他的赫赫勞績。
聽著聽著,已經漸漸變得粗俗的趙姬便忍不住狠狠點戳著嫪毐額頭罵將起來:「生豬也!除了
整治女人還能做甚!有那般做事麼?呼啦啦雞飛狗跳,鬧哄哄滿城風雨!老娘沒吃過豬肉見過
豬哼哼,哪個圖大事者如你這般生憨?還教兒子做秦王,做你個鳥!」偏這嫪毐一挨罵更是舒
坦,拍打著趙姬也是一番回罵:「母狗!賤貨!知道個甚?老子做事,胡刀猛砍,憑得個勁頭
,忒多花花腸子頂個鳥用!」說罷揪住趙姬的一頭長髮,又擰住那雪白筆挺的鼻頭,便是一番
呱呱笑叫:「母狗聽著!老子只要有權有錢,自有能人替老子做事!秦王算個鳥!老子兒子不
做秦王,做天子!做三皇五帝!」氣得趙姬想對罵又沒了氣力,只好淌著淚水一聲嘆息,竟是
無可奈何了。
  粗鄙歸粗鄙,對人對事,嫪毐卻是有一套自己的辦法。對趙姬,嫪毐是心無旁鶩,只死死
守定這一個盛年美人兒盡興折騰,從不吃得碗裡瞅得鍋裡去鼓搗那些日夜隨侍個個嬌艷的侍女
。即或趙姬月事期間實在不堪支應,嫪毐寧可睡在趙姬榻下鼾聲如雷,也決不獨宿獵艷。常常
是趙姬夜半醒來罵一聲:「生憨!」心下便是良久感慨––此子雖粗雖俗,然對我專一若此,
天下何有第二也!趙姬年已半老,能得消受如此青壯奇男子,夫復何求矣!年餘之後,嫪毐月
月如此死守,趙姬便橫下心打破了月紅禁忌,任嫪毐隨時胡天胡地了。
  對於政事,嫪毐也有自己的獨特法程。用門客們的話說便是八個字:重金團人,某人成事
。先說結人。無論內侍侍女,還是官署吏員,只要投奔嫪毐門下,俸金立比國府猛漲十倍,尚
不計隨時可能乘興擲來的種種賞賜;山東士子投奔,則一律比呂不韋門客高三倍年金,且人各
一座庭院一輛軺車一名童僕,若有稍微像樣的名士,更以郡守禮遇待之。長信侯門客僕從衣食
之豐禮遇之隆,非但使秦人驚訝,縱是對官場奢靡司空見慣的山東士子們也為之乍舌!
  如此鋪排招攬,也確實引來不少秦國官吏或明或暗地投奔到嫪毐門下,或成嫪毐侯府屬吏
,或暗中為嫪毐效力。其中也頗有二十餘名實權人物,最顯赫者是幾個文武大員:首位是內史
嬴肆。這內史非同小可。戰國時秦國關中腹地不設郡,內史便是統轄咸陽與整個秦川的民治大
臣,歷來是非王族不任。這個嬴肆素以王族樞要大臣自居,不滿呂不韋倚重駟車庶長嬴賁,在
嫪毐親信門客遊說許以未來丞相之下,便投奔了嫪毐。其次便是衛尉林胡竭、左弋東胡竭。這
兩人都是胡族將領,衛尉執掌王城護衛軍,左弋便是王城護衛軍中的弓弩營將官。還有一個是
執掌議論的中大夫令冷齊。此人極善鑽營,嫪毐封侯稱假父,立即主動來投,以清議無事為由
,便留在了嫪毐門客院做了謀士頭領。
  說到辦事,門客吏員們倍感自在。嫪毐粗通書文,於法度禮儀生疏如同路人,見公文詔書
更是不勝其煩。嫪毐自有奇特辦法––設立「三坊」,辦理一應公事。第一坊叫做文事坊,第
二坊叫做武事坊,第三坊叫做謀事坊。文事坊以門客舍人魏統為坊令,處置全部公文,除了以
太后、長信侯名義頒發的詔書、國書要嫪毐口授外,對所有官署公文的批示一律由門客吏員「
揣摩酌定」。武事坊以東胡竭為坊將軍,專司招攬教習各色武士。武士分為三營:胡人武士之
彎刀營,中原武士之矛戈營,宮人武士之短兵營。前兩營不消說得,只這宮人營天下罕見也。
不管是咸陽帶來的,還是雍城原有的,凡不是侍奉趙姬與嫪毐的內侍侍女,都得修習刀劍,被
門客呼為「宮闈之內,甲冑三千!」謀事坊以冷齊為坊令,專事探察朝局、出謀劃策、代為運
籌。嫪毐但皺眉頭,冷齊的謀事坊便得立刻有謀略奉上,否則便得當眾挨一頓粗無可粗的痛罵
。而只要即時拿出方略,不管有用無用,嫪毐便會當即擲出謀士們喜出望外的豪闊之賞。如此
一來,謀事坊的士子們只要思謀得三兩個應對方略擱在心頭,日子便是無比地舒心愜意,錦衣
玉食跑馬遊獵聚酒博彩野合佳麗,儼然一群王孫公子。久而久之,非但將雍城、太原、山陽三
城攪得雞犬不寧,便是留守咸陽長信侯府邸的僕從門客,也是鮮衣怒馬豪闊招搖,引得老秦人
人人側目。
  揮金揮權皆如土,嫪毐成勢便也不是匪夷所思了。
  那年趙姬生得第一新子,重九斤五兩,嫪毐大喜若狂。謀事坊立即呈上了一個驚人論斷–
–九五者,天子之數也,此子當為秦王!嫪毐一陣呼喝,立即賞賜了整個謀事坊人各一名十三
歲少女。也便在嫪毐手舞足蹈地將此預兆嚷嚷給趙姬時,才有了兩人以私生兒取代嬴政的那番
密謀。從此,嫪毐才真正地大權在握,也才真正地為「大業」忙碌起來。及至呂不韋上書請秦
王加冠親政,接著又是河魚大上朝野沸沸揚揚。嫪毐第一次有了一絲心虛,便立即下令謀事坊
:「立拿辦法!」冷齊們立呈一策:將計就計,借行冠禮攻殺秦王,扶「九五公子」即行稱王
!嫪毐咬牙切齒地操著混雜口音拍案大嚷:「鳥!中!便殺秦王!俺老子兒子做秦王!下步咋
整?再拿辦法!」謀事坊一夜熬燈,冷齊便呈上了一套連環之法––雍城行冠禮,蘄年宮做預
謀,六萬精兵攻殺嬴政,「九五公子」雍州稱王,再一鼓作氣進咸陽,長信侯與太后行成婚大
典,進爵太上萬世侯!
  嫪毐心花怒放,連呼天神爺不止,又嚷嚷下令:「謀事坊總籌決斷,文武坊一力做事!大
功成就,龜孫子人人封侯!」大鄭宮一時鼎沸,連呼長信侯萬歲,便立即鋪排開了種種頭緒。
便在此時,嫪毐卻斷然下令:「任誰不得將大計說給太后!否則老子生煮了他!」冷齊謀們大
為疑惑,說諸多關節必須太后出面,否則引咸陽生疑。嫪毐卻是毛乎乎大手一揮:「疑教他疑
!老子怕甚!太后要給我養兒子!出甚面?穀米也不出!任事都是老子!太后只管給老子生大
崽!」冷齊們便皺著眉頭不敢再說話了。於是,便立即發出了嫪毐口授冷齊潤飾的那卷兩行詔
書,也便開始了隱秘的兵馬集結。
  冷齊們謀劃的六萬精兵有五種來路:其一為縣卒,也就是各縣守護縣城的步卒營。其二為
衛卒,也就是衛尉部屬的王城護衛軍。其三是官騎,也就是國府各官署的護衛騎士。其四是西
北戎翟部族的輕騎飛兵。其五便是嫪毐的武事坊三營。調兵之法也是四途:其一,以秦王印與
太后印合發急詔,由內史嬴肆暗中協助,調集關中各縣卒與各官署之官騎;其二,以太后之小
兵符,密調衛尉的王城護衛軍;其三,飛騎特使星夜奔赴隴西,召戎翟飛騎一月入關中;其四
,武事坊三營立即從太原郡趕赴雍城。
  開春時節,消息說各路兵馬陸續上路。冷齊的謀事坊便擬定了起事方略與兵力部署:武事
坊三營駐紮岐山三道溪谷,屆時攻蘄年宮擒殺嬴政;衛卒、縣卒、官騎統由林胡竭率領,駐紮
渭水官道,截殺秦王護軍與咸陽有可能派出的援軍;戎翟飛騎駐紮陳倉要塞,防備嬴政突圍,
逃往老秦部族的根基之地秦城;咸陽長信侯府邸的衛卒與門客同時舉兵,攻佔丞相府擒殺呂不
韋;山陽、太原的兩處封地家兵同時攻佔山陽城與太原城。
  「哈哈!四面開花,老甕捉鱉!」
  粗疏的嫪毐這次卻一口叫白了冷齊的部署,原因只在嫪毐多有奔波,對秦川西部地形瞭如
指掌。雍城兩山三水,大鄭宮所在的雍城背靠雍山,後建的蘄年宮卻在雍城外東北二十餘里處
,背靠岐山面對雍城,中間恰有雍水、中牢水南流入渭。武事坊三營事先行秘密駐紮進岐山三
道溪谷,便是在東西兩側與背後三面包圍了蘄年宮,惟獨留下了南面的雍水;便是嬴政逃出蘄
年宮過得雍水,又恰恰遇衛尉兵馬堵在官道截殺。如此部署,也難怪嫪毐一眼便看作甕中捉鱉
了。
  方得籌劃妥當,咸陽丞相府派員傳來國書,向太后長信侯稟報了秦王冠禮的行止日期及相
關事宜。冷齊見沒有提到秦王護衛軍兵,心下頓時生疑。嫪毐卻是呱呱大笑:「疑個鳥!呂不
韋一個商驢!知道個鳥!覺俺是盤好菜,盼著嬴政早死,與俺爭天下!商驢之謀,以為老子不
知道,哼哼!」列位看官,冷齊們也不清楚是嫪毐將商旅念作商驢,還是嫪毐心下以為商旅真
是商驢,左右被嫪毐一頓粗口逗得捧腹大笑,一點疑雲也就隨風飄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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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將近午時,秦王車駕到了雍城東門外的十里郊亭。
  依照禮儀法度,已經先在雍城的長信侯嫪毐,須得親率所有官吏出城迎接王駕。若在春秋
時期,自然是迎出越遠越顯尊王。戰國之世,此等禮儀大大簡化,然基本環節的最低禮儀還是
明有法度的。遇到如秦王加冠這般大典,司禮大臣還要擬定諸多尋常忽略而此時卻必須遵行的
特殊禮儀,以示肅穆莊嚴。此次秦王西來,預先知會各方的禮儀中便有入雍三禮:長信侯得率
官吏出雍,迎王於一舍之亭;行郊宴,王賜酒;長信侯為王駕車,入雍。也就是說,嫪毐得在
雍城外三十里處專候王駕,完成隆重的入雍儀式。
  然則,三十里驛亭沒有迎候臣民,二十里長亭也沒有迎候臣民。目下十里郊亭遙遙在望,
卻依然是大風飛揚官道寂寥,茫茫曠野的這片煌煌車馬便如漂蕩的孤舟,既倍顯蕭疏,又頗見
滑稽。隨行大臣吏員內侍侍女連同各色儀仗隊伍整整一千六百餘人,竟連一聲咳嗽也沒有,旅
人最是醉心的沓沓馬蹄獵獵旌旗轔轔車聲,此刻卻是從未有過的令人難堪。
  「止道––!」面色鐵青的蔡澤長喝一聲。
  車馬收住。蔡澤走馬來到王車前憤然高聲道:「老臣敢請就地紮營!我王歇息。老臣入雍
,敦請長信侯郊亭如儀!」
  「剛成君莫動肝火。」嬴政扶著傘蓋淡淡一笑,「雍城乃我大秦宗廟之地,我回我家,何
在乎有迎無迎?」說罷一揮手,「一切如常,走。」
  正在此時,一小隊人馬迎面飛馳而來,堪堪在儀仗馬隊丈許處驟然勒馬,煙塵直撲王車。
一個黑肥老吏剛剛悠然下馬,蔡澤迎面呷呷大喝:「王前不得飛馬!給我拿下!」儀仗騎士轟
然一聲正要下馬拿人,軺車上的嬴政卻一擺手道:「信使飛騎,情有可原。退下。」轉身看著
黑肥老吏,「長信侯有何事體,但說便是。」黑肥老吏一拱手又立即捧出一卷竹簡展開,挺胸
凸獨尖聲唸誦道:「吾兒政知道:假父已將蘄年宮收拾妥當,吾兒可即行前往歇息。三日之後
,假父國事有暇,便來與吾兒飲酒敘談。冠禮在即,假父萬忙,吾兒不得任性。長信侯書罷–
–」
  「豈有此理!」蔡澤怒聲呷呷,「冠禮有定:秦王入雍,得拜謁太后!先入蘄年宮,無視
禮法!嫪毐無知!壞我法度,該當何罪!」
  「你老兒何人呵?」黑肥老吏冷冷一笑,「秦王尚聽假父,你老兒倒是直呼假父名諱,還
公然指斥假父,該當何罪!」
  「豎子大膽!」蔡澤頓時怒不可遏,長劍出鞘直頂老吏當胸,「老夫剛成君蔡澤!先王特
命帶劍封君!說!君大侯大?!」
  「君君君,君大––」黑肥老吏頓時沒了氣焰。
  嬴政向蔡澤一拱手道:「剛成君,看在假父面上,便饒他一次了。」待蔡澤悻悻然收劍,
嬴政對黑肥老吏淡淡一笑,「告知假父:嬴政遵命前往蘄年宮;不勞假父奔波,三日之後,嬴
政自當前往大鄭宮拜謁假父母后。」也不等老吏答話便轉身一揮手,「起駕!蘄年宮!」車馬
儀仗便隆隆下了雍城官道向東北去了。
  午後時分,秦王嬴政進入了古老的蘄年宮。
  突然沒有了預定的諸多盛大禮儀,蘄年宮便顯得空落落的。依照約定,蘄年宮的內侍侍女
與僕役皆由咸陽王城事先派來,不勞動雍城人力。如此宮中便沒有了大鄭宮的人,裡裡外雖然
清幽,嬴政卻塌實了許多。藉著蔡澤與內侍總管分派人馬食宿,嬴政便帶著趙高將蘄年宮裡外
巡視了一遍。
  蘄年宮是一座城堡式宮殿,形制厚重與章台相近,卻比章台房屋多了許多。章台因避暑而
建,可謂季節性行宮。而蘄年宮卻是因戰事而建,一旦有戰,或國君或儲君,總有一班能繼續
立國存祀的君臣人馬進駐蘄年宮,既與雍城遙相策應,又能獨立行動。由於與都城近在咫尺,
又是冬暖夏涼清幽舒適,尋常無戰,當年的秦國國君便多居蘄年宮處置國務。蘄年宮佔地近千
畝,庭院二十餘座,房屋樓閣石亭高台六百餘間,暗渠引入雍水而成大池,蜿蜒丘陵庭院之間
,林木蔥蘢花草茂盛,比章台的森森松林顯然多了幾分和諧氣息。與宮內景觀不同,蘄年宮的
城牆城門與所有通道,全然以戰事規制建造。城牆高三丈六尺,外層全部用長六尺寬三尺高一
尺的大石條壘砌,裡層夯土牆兩丈六尺寬,城內一面再用大磚砌起;城牆只開東西南三座城門
,每門只一個城洞;城門箭樓全部石砌,看來灰濛濛無甚氣勢,卻經得起任何重量的石炮弩箭
的猛攻,堅固如要塞一般。若遇激戰,宮內可駐紮數萬人馬,只要糧草不斷,要攻破這座宮城
大約比登天還難。
  「小高子,請綱成君到書房議事。」
  看得一遍,嬴政心頭已經亮堂,匆匆回到了那座歷代國君專用的大庭院。片刻間蔡澤來到
,先稟報了人馬安置情形:所有儀仗騎士全部駐紮宮外,所有隨行大臣分住秦王周圍三座庭院
,內侍侍女僕役原居所不動。嬴政便問蔡澤對蘄年宮是否熟悉?蔡澤說第一次來雍,還未及走
得一趟。嬴政便拉過一張羊皮紙邊畫邊說,將蘄年宮內外情形說了一遍,末了叩著書案道:「
蘄年宮有得文章做,綱成君以為如何?」蔡澤笑道:「君上有主意便說,左右得防著那––老
殺才!」蔡澤的「老鳥」兩字已衝到嘴邊卻硬生生打住,竟結巴得狠狠咳嗽了兩聲才換了個正
罵。嬴政卻是一笑:「該罵甚罵甚。各人是各人。」蔡澤不禁呷呷大笑:「我王明鑒也!各人是
各人,說得好,大義在前!」嬴政叩著書案道:「我意,要連夜做三件事:一則,儀仗騎士全
部駐紮宮內,與精壯內侍混編成三隊,各守一門;二則,清查宮內府庫與城牆箭樓,看有得幾
多存留兵器,可用者一律搬到該當位置;三則,北面城牆外山頭,當有一支秘密斥候駐紮,隨
時監視幾道山谷情勢,並約定緊急報警之法。目下,我只想到這三件事,綱成君以為可否?」
  「噫!老臣倒是未曾想到也!」蔡澤毫不掩飾地驚訝讚歎,「老臣原本謀劃,這蘄年宮至
多住得三五日,便要入雍預備冠禮。今日一見那隻老鳥如此做大,直覺冠禮要徜徉時日,只想
如何據理斡旋,全然沒想到萬一––」蔡澤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我王明斷!老臣即刻部署
,也學學將軍運籌!」說罷霍然起身搖著鴨步赳赳去了。嬴政思忖片刻,又喚來趙高一陣低聲
叮囑,趙高連連點頭便匆匆去了。
  次日清晨,蔡澤揉著疲憊發紅的老眼來了,未及說話便軟倒在地氈上大起鼾聲。嬴政立即
抱起蔡澤放到了書房裡間自己的臥榻上,教一名小侍女專一守候在側,出來對同來的王綰、儀
仗將軍及內侍總管道:「綱成君年事已高,日後此等實務由王綰總領,你兩人襄助。」三人領
命,當即稟報了夜來清查府庫結果:蘄年宮庫藏兵器三萬餘件,大都是舊時銅劍且多有銹蝕;
弓箭只有膂力弓,沒有機發弩弓,箭簇不少,箭桿卻大都霉爛;大型防守器械只有三輛塞門刀
車,急切間很難修復;糧草庫存倒是不少,目下千餘人馬可支撐得兩個月左右。嬴政聽罷道:
「塞門刀車不去管它了。最要緊是弓箭。若能趕製得幾萬支箭桿再裝上箭簇,便可應急。」內
侍總管道:「從咸陽王城運得幾十車來,便說是冠禮賞賜用物。」嬴政揶揄道:「能從咸陽運送
,何有今日?目下之要,便是不著痕跡不動聲色,一切都在蘄年宮內完事!」王綰思忖道:「
蘄年宮庫藏尚有不少原木,以起炊燒柴之名拉出鋸開,內侍僕役人人動手削製,大約也趕得一
兩萬支箭出來。」嬴政讚許點頭:「好!只要不出大動靜便是。一切外事有我與綱成君周旋,
你等只緊辦此事。」
  一番商議,王綰三人立即分頭忙碌去了。嬴政卻教書吏從典籍房找來蘄年宮形製圖,埋頭
揣摩起來。暮色降臨之時,蔡澤醒來。兩人一起用了晚湯,嬴政便堅執將蔡澤送回了大臣庭院
,叮囑內侍不許蔡澤夜來理事,這才又回到書房翻起了書吏送來的蘄年宮舊典。四更之時趙高
匆匆回來,稟報說已經探察清楚,大鄭宮沒有給蘄年宮安置人手,大鄭宮的內侍侍女大都不在
宮內,說是隨嫪毐狩獵去了。嬴政覺得稍許寬慰,這才進了寢室。
  三日過去,嫪毐未來蘄年宮,卻派黑肥老吏送來一書,說祭祀之物尚未備好,祭天台尚未
竣工,冠禮還須稍待時日,吾兒在蘄年宮歇息等候便是。嬴政笑問:「假父說來飲酒,何日得
行呵?」黑肥老吏竟氣昂昂道:「假父日理萬機,該來自會來也!」嬴政依舊笑著:「假父既忙
國事,嬴政理當前往拜謁撫慰。」黑肥老吏連連揮手搖頭:「不不不,假父長信侯說了,萬事
齊備,自會來蘄年宮見王!」「啊––好也!」嬴政長長打了個哈欠,抹著鼻涕慵懶地笑著,
「咸陽忒悶,我正要出來逍遙一番呢!給假父說,莫勞神費力,慢來,左右只是個加冠,飛不
了,急甚來?」黑肥老吏嘿嘿直笑:「是是是也,急甚來?左右不是殺人,怕甚來?」一邊笑
一邊搖著肥大的身軀逕自去了。
  「一班殺才!」嬴政狠狠罵了一句。
  倏忽到了三月初,冠禮大典泥牛入海,嫪毐對蘄年宮置之不理,咸陽群臣竟然也沒有動靜
,一個月前的聲勢竟如同荒誕的夢幻。唯一讓嬴政沉得住氣的是,留守咸陽的呂不韋每日派來
一飛騎特使向嬴政稟報政事處置並帶來重要公文。每次稟報完畢,特使總有一句話:「文信侯
有言:咸陽如常,王但專行冠禮是也。」卻從不提及冠禮延遲及相關事宜。嬴政明白,這是仲
父在告訴他:咸陽無後患,他只須全力應對嫪毐。嬴政也想得清楚:冠禮大典是朝臣公請而太
后假父特詔的大事,嫪毐不可能不了了之;目下出現如此為法度所不容的「臣慢君」僵局,意
味著嫪毐已經不怕與他這個秦王翻臉對峙,最大的可能便是嫪毐的圖謀還沒有就緒,便有意冷
落他,公然貶損他這個秦王的尊嚴;以尋常目光看去,謀劃未就便公然做此僵局,顯然愚蠢之
極,無異於公然向朝野昭示野心;然則,對嫪毐不可以以常理忖度,別人不敢為他偏敢為––
老子便是這般!秦國能如何?秦王又能如何?嬴政自然明白,只要耗到時候,嫪毐終究是要露
出真面目的,與其僵持時日給嫪毐以時日從容謀劃,何如打破僵局教他手忙腳亂?可是,如何
打破這個僵局呢?蔡澤只天天大罵老鳥,分明是無可奈何。王綰日夜督察秘密製箭,顯然顧不
得靜心思慮。嬴政獨自思謀,一時竟無妥善之法。
  眨眼間清明已過,遍地新綠。這日呂不韋飛騎特使又到,帶來的是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
呂不韋領在都大臣上書太后,力請太后敦促長信侯在四月行秦王加冠大禮;若諸物籌劃艱難,
丞相府當即徵發並派員襄助。
  「仲父此舉,正當其時也!」嬴政捧著上書副本長吁一聲,再看一遍,驀然發現大臣具名
中多了一個很生疏的封君,不禁驚訝問,「昌文君卻是何人?」特使回道:「昌文君便是駟車
庶長嬴賁。」「老庶長幾時封君了?」嬴政更是驚訝。特使感喟一嘆,便對年輕的秦王說起了
老庶長封君之事。
  原來,莊襄王彌留之時對呂不韋留下了一道密詔,叮囑:「我子政少年即位,及加冠親政
尚遠。冠禮之年若有艱難,當開此詔。」二月中旬,呂不韋得知嫪毐延誤冠禮,更接秦川十餘
名縣令密報,說太后密詔調縣卒赴雍,無由拒絕。呂不韋頓覺此事大為棘手,驀然想起這道遺
詔,當即開啟莊襄王遺詔,詔書只有一句話:「拜駟車庶長賁為君爵,起王族密兵可也。」呂
不韋不禁驚喜感嘆:「先王之明也!天意使然也!」立即會同老長史桓礫趕赴老庶長府邸宣示
了詔書。老桓礫徵詢老庶長爵號,老庶長呵呵笑道:「老夫老行伍,只做事,給個甚號算甚號
!」老桓礫詭秘一笑道:「目下需示形於外,便定『昌文』如何?」老庶長哈哈大笑:「隨文信
侯一個『文』字,好!文信長信,只不隨那個臭『信』字便結!」呂不韋與老桓礫一陣大笑,
當日便將昌文君一應印信、隨吏定好,敦促老庶長立馬拿出應對之策。老庶長思忖道:「一月
之內,老夫密調五千輕兵入關中。三千歸老夫,屆時剿那假閹貨咸陽、太原、山陽三處老巢!
兩千給文信侯,解雍城之危!如何?」老桓礫大是疑惑:「嫪毐可調數萬人馬,你五千輕兵有
忒大威力?」呂不韋也是大有憂色。老庶長不禁哈哈大笑:「兩位放心也!王族密兵何物?輕
兵也!輕兵何物?嬴族敢死之士也!莫說數萬烏合之眾,便是十數萬精兵在前,老夫五千輕兵
也當所向披靡!」一聲喘息,突然傷感一嘆,「天意也!當初孝公變法,留在隴西的嬴族全數
遷入關中,只留下了幾千人駐守老秦城根基。當年約定:非王室急難,最後一支隴西嬴族不得
離開秦城。百餘年來,這支老嬴族已經是三萬餘人了。這是秦國王族留在隴西的家底,百餘年
未嘗一動,今日卻要老夫動用家底密兵,嬴秦之羞也!」老桓礫恍然感喟,卻又疑惑道:「沒
有秦王兵符,你這封君調得動麼?」老庶長釋然笑道:「你只揣摩『王室急難』這四個字,便
當知道王族密兵之調動與常法大異。否則,莊襄王何必遺詔封老夫一個君爵也!」見涉及王族
密事,呂不韋與桓礫便不再多問,只叮囑老庶長幾句便告辭了。
  「如此說來,昌文君事雍城尚不知曉?」
  「稟報君上,此乃文信侯著意謀劃。」特使指點著上書,「封君不告雍城,上書卻有具名
。文信侯是想教嫪毐明白,朝局並非他與太后所能完全掌控。嫪毐若生戒懼之心,亂象或可不
生。此乃文信侯遏止之法,王當體察。」
  「遏止?為何要遏止!」嬴政連連拍案,「心腹之患,寧不早除?文信侯此時上書敦促冠
禮,能使此獠手忙腳亂匆忙舉動,原本正當其時,何須多此蛇足?以昌文君之名使其顧忌也!
目下不是要遏止,恰是要引蛇出洞一鼓滅之!」目光一閃急問,「上書送走否?」
  「臣正要入雍呈送。」
  「好!刮了昌文君名號,換一人上去!」
  「君上––文信侯––」
  嬴政目光凌厲一閃,冷冷道:「此乃方略之事,不涉根本。」說著一把揪下自己胸前玉珮
輕輕拍到特使面前,「秦王至詔:刮。仲父面前有本王說話。」面對年輕秦王無可抗拒的目光
與最高王命,特使略一猶疑,終是吩咐廊下隨員捧來銅匣取出上書正本,拿起書案刻刀刮了起
來。
  特使一走,嬴政立即召來蔡澤王綰計議。嬴政將情形說了一遍。王綰大是贊同。蔡澤卻以
為文信侯之法還是穩妥,若激發嫪毐早日生亂,只怕各方調遣未必得當,若不能一鼓滅之,後
患便是無窮。嬴政卻沉著臉道:「此獠得有今日,寧非人謀之失也!疥癬之疾而成肘腋之患,
肘腋之患終致心腹大患。秦無法度乎?秦無勇士乎?寧教此獠禍國亂宮也!」見這個年輕的秦
王一副孤絕肅殺氣象,蔡澤心頭猛然一顫,竟是一時默然。
  「君上之意,如何應對?」王綰適時一問。
  「此獠必大發蠢舉,日夜收拾防衛,預備血戰!」
  「王之舉動,實鋌而走險也!」蔡澤終於忍不住呷呷大嚷,「蘄年宮只有千餘人,可支一
時,當不得嫪毐上萬人馬半日攻殺!老臣之見,秦王當回駕咸陽,冠禮之日再來雍城。否則老
臣請回咸陽,與文信侯共商調兵之法,至少得三萬精銳護衛蘄年宮,剿除雍城亂兵!王縱輕生
,何當輕國也!」
  默然片刻,嬴政勉力笑了笑,又正色道,「綱成君,平亂當有法度。今嫪毐將亂而未亂,
又假公器之名。若舉大軍剿其於未亂之時,省力固省力,然何對朝野?何對國法?嬴政既為秦
王,便當為朝野臣民垂範,依法平亂,平亂依法!何謂依法平亂?亂行違法,決當平之,不容
商議!何謂平亂依法?亂行不做,國法不舉;亂行既做,國法必治!行法之道,貴在後發制人
,此謂依法也。今亂跡雖顯,然終未舉事。當此之時,嬴政若回咸陽,嫪毐必匿其形跡而另行
圖謀,了卻禍亂便是遙遙無期。惟其如此,嬴政寧孤絕涉險,以等候冠禮之名守侯蘄年宮,引
此獠舉事。屆時各方發兵剿亂自是名正言順,亂象寧不定乎?」
  「老臣是說,國失秦王,秦將更亂!孰輕孰重?」
  「綱成君差矣!」嬴政罕見地第一次直面駁斥高位大臣,「百年以來,秦國公器如此齷齪
生亂,未嘗聞也!只要平得此亂,嬴政雖死何憾?果然嬴政死於齷齪之亂,便意味著秦國法度
脆弱之至,不堪一擊也。若秦人不滅,便當重謀立國之道!有此等醒世之功,嬴政怕死何來?
」末了竟是淡淡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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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澤愕然!
  王綰不禁熱淚盈眶:「君上,蘄年宮將士與王同在!」
  「兩位放心也!」嬴政霍然起身,「嫪毐若是成事之人,何待今日?既到今日,得遇嬴政
,又何能成事?綱成君,你與文信侯一般,都是高看此獠,多有猶疑以致屢屢失機。謂予不信
,拭目以待也!」說罷竟是一陣聲振屋宇的哈哈大笑。
  蔡澤終究默然,不是無可措辭,而是被這個年輕的秦王深深震撼了。一個從未處置過邦國
大政且年僅二十二歲的後生,在如此亂象叢生的艱險關頭竟是如此地堅不可奪,寧捨身醒世而
不苟且偷生,使任何全身再謀的勸諫都顯得猥瑣蒼白,夫復何言矣!然更令人驚詫者,是這個
年輕秦王竟能在這般頭等大事上如此透徹地把握法治精要,如此透徹地洞察亂局,如此果斷清
晰地糾正呂不韋與蔡澤這班能事權臣,直是曠世未聞也!蔡澤生在宮廷禍亂最為頻仍的燕國,
深知平息此等亂局,最需要的便是敢於而且能夠力挽狂瀾的柱石人物。當年燕國的子之攝政,
逼得三代燕王束手無策,以致於不得不將燕王之位禪讓給子之;其時,燕國三王但有一君如目
下之嬴政,焉得有燕國的三世之亂?赫赫大名的燕昭王其時雖是太子,卻深得燕國臣民擁戴,
比目下嬴政的處境要好得多,卻也是處處避著子之鋒芒,處處採取先求保全再圖謀國的方略,
後來才以大肆割地換來齊軍平亂。依著人世法則,便是縱論千古之史家,便是大義當先之豪俠
,任誰也不能指責燕昭王這般存身謀國之道。然則,與嬴政這般寧可捨身也要護法醒世的秦王
相比,蔡澤卻是無法置評了。諺云:螻蟻尚且貪生,況於人乎!嬴政只有二十二歲,尚未加冠
親政,真正秦王的顯赫威權未曾一日得享。當此之時,嬴政退讓以求再謀,何錯之有?老臣以
此道勸諫,何錯之有?然則,今日一切都變了。一切常人眼中的大道在嬴政這裡似乎都變得幽
暗,一切常人眼中的求生方略在嬴政這裡似乎都變成了彫蟲小技。一時之間,狂傲一生的蔡澤
也莫名其妙地覺出一種小來,竟驀然一個念頭閃過:呂不韋大書,化得這個嬴政麼––
  「老臣力竭矣!王好自為之。」蔡澤一躬,疲憊地去了。
  當夜,蘄年宮便悄無聲息地忙碌了起來。王綰雖非軍旅之士,調遣事務卻很是利落,與儀
仗將軍前後奔波,倒也井然有序。儀仗騎士全部改為步卒,輪流登城防守並將搬運到三座箭樓
的滾木擂石火油火箭等一應歸置到位,以免初次接戰的內侍們到時忙中出錯。內侍侍女們則將
這段時日削製的箭桿趕裝箭簇,再裝入一隻隻箭壺送上箭樓。僕役們則全力趕製軍食,因了不
能炊煙大起,便只有用無煙木炭在冬日取暖的燎爐上烤餅烤肉,再大量和麵揉製麵團,屆時以
備急炊。嬴政身著一身牛皮軟甲前後巡視,特意叮囑一班小內侍將幾日搜尋來的狼糞搬上了蘄
年宮土山最高的一座孤峰,連夜修築了一座小小烽火台。
  三日之後,泥牛入海的雍城又來了黑肥老吏,給嬴政氣昂昂宣讀了一卷詔書:假父長信侯
決意於四月初三日為嬴政吾兒大行冠禮,自谷雨之日起,子政得在蘄年宮太廟沐浴齋戒旬日,
以迎冠禮。讀完詔書,黑肥老吏矜持地笑了:「假父長信侯有言,沐浴齋戒之日,蘄年宮得日
夜大開宮門,以示誠對天地。王可明白否?」嬴政捧著詔書木然地搖了搖頭:「我無兵卒,大
開宮門,教狼蟲虎豹入來麼?」黑肥老吏一揮手:「齋戒之日,自有兵馬護衛蘄年宮,王只清
心沐浴齋戒便是!」嬴政憨呵呵笑道:「好也好也,我只清心沐浴齋戒便是,甚難事?記住了
也。」黑肥老吏不屑地笑了笑大搖大擺去了。
  「今年谷雨,三月二十。」旁邊王綰提醒一句。
  「還有六日!」嬴政突然將詔書狠狠摔向廳中銅鼎,竹簡頓時嘩啦四飛,轉身鐵青著臉低
聲吩咐,「毋再忙碌,兵器軍食照三日預備即可。自今日起,除斥候之外,一律足食足睡,養
精蓄銳!」王綰嗨地一聲,便大步出廳去了。
  這夜三更,夜貓子一般的趙高又悄無聲息地回到了蘄年宮,給嬴政輕聲說了兩個字:「妥
了!」嬴政目光從書案移開,面色竟是十分的難看:「小高子,事發在即,你只一件事:設法
找到蒙恬,討三五百騎士,奇襲雍城,斬草除根!」趙高機警地眨著大大的蔚藍色的胡眼低聲
道:「無須忒多騎士,蒙恬打仗要緊,一個百人隊足夠。」嬴政細長的秦眼凌厲一閃:「無論如
何,不許失手!」趙高肅然一躬:「根基大事,小高子明白!」
  谷雨這日,上天恰應了時令之名。
  細雨霏霏楊柳低垂,雍城籠罩在無邊的濛濛煙雨之中,整日矗在老秦人眼前的白首南山也
被混沌的秦川湮沒了。正午時分,蘄年宮箭樓傳來一聲蒼老的宣呼:「秦王沐浴齋戒––!三
門大開––!」隨著長長的呼聲,三隊步卒三支馬隊分別進入了東西南門外的官道,隆隆在三
門洞外分列兩側。部伍已定,南門外一千夫長對箭樓一拱手高聲道:「稟報綱成君:末將奉衛
尉之命,城外護宮!」箭樓上便傳來了蔡澤蒼老的聲音:「秦王口詔:賜護軍王酒三車,以解
將士風寒––」話音落點,便有一隊內侍擁著三輛牛車光啷咯吱地出了城門。千夫長打量著牛
車上排列整齊的銅箍紅木酒桶,不禁哈哈大笑:「好!果然正宗王酒!」轉身高聲下令:「每門
一車,人各兩碗,不得多飲!」一名軍吏嗨的一聲領命,便指派士兵領著兩輛牛車向東西兩門
去了。
  片時之間,士卒們便一堆堆散開在了遮風擋雨的大樹下,紛紛舉碗呼喝起來。未幾,士卒
們人人紅了臉,紛紛解開甲冑摘下頭盔:「王酒好勁道!好暖和!」「甚個暖和?裡外發燒!
」「燒得好舒坦!忽悠駕雲一般!」正在此時,千夫長甩著額頭汗水紅著臉高聲道:「老夫王
城當值十多年,跟衛尉飲王酒多了!給你等說,這還不是百年王酒,要是那百年王酒,嘿嘿,
一碗醉三日!」遙遙向幾棵大樹下一揮手,「左右白日無事,弟兄們迷瞪一覺了!」大樹下一
陣歡呼,隨即紛紛靠在了樹幹窩在了道邊呼嚕鼾聲一片。
  倏忽暮色,蘄年宮靜穆如常。
  春雨依然淅瀝淅瀝地下著,一切都是君王齋戒當有的肅然氣象。除了最北邊的齋戒太廟亮
著燈光與遊走更夫的搖曳風燈,整個宮中燈火俱熄,瀰漫著齋戒時日特有的祭祀氣息。三座城
牆箭樓上各有一張擺著犧牲的祭天長案,大鼎香火在細密的雨霧中時明時滅地閃爍著。除了城
外此起彼伏的連綿鼾聲,蘄年宮靜謐得教人心顫!
  中央庭院的書房廊下,一身甲冑手持長劍的嬴政已經在這裡默默佇立了整整兩個時辰。刁
斗打響三更,王綰匆匆走來低聲道:「君上,太醫說藥力只耐得四更。」嬴政一點頭低聲道:「
下令箭樓,隨時留心關城!」王綰回身一揮手,一個精壯內侍便疾步匆匆去了。王綰轉身道:
「宮外也就一個千人隊,君上無須擔心,歇息一時了。」嬴政搖頭道:「這個千人隊可是衛尉
的王城護衛軍,不是等閒烏合之眾,至少要頂到天亮!」王綰慨然道:「我守門洞,儀仗將軍
守城頭,君上居宮策應,如此部署撐得一兩日當有勝算!」正在說話之間,突然便見庭院綠樹
紅光閃爍,隨即便聞宮門處城門隆隆殺聲大起!王綰拔腳便走。嬴政飛步出了庭院便向太廟方
向奔來。
  原來,為嫪毐總攬各方的謀事坊從各方消息判定:嬴政全然沒有戒備之心,宮中更是懶散
非常。然為妥善,還是做了周密部署:先下特詔令嬴政旬日齋戒,趁齋戒之期突襲蘄年宮;齋
戒之日,以衛尉所部的一個王城護軍千人隊駐紮宮門外「守護」蘄年宮;齋戒第三日夜半,衛
卒千人隊與岐山河谷之伏兵同時發動,突襲蘄年宮!及至黑肥老吏回報說嬴政贊同了「大開三
門以對天地」,嫪毐便是呱呱大笑:「說我生憨,這個狗崽才當真生憨!天意!老子親兒子做
秦王!」當即下令:其餘軍馬開往咸陽助戰,蘄年宮擒拿嬴政由老夫率千人隊親自動手!冷齊
的謀事坊無可奈何,只好讚頌一通長信侯聖明罷了。
  嫪毐折騰完趙姬再吃飽喝足,正是二更方過。此時雲收雨住,天竟露出了汪汪藍色片片白
雲。嫪毐連呼上天有眼,興沖沖親率一支三百人馬隊與冷齊等一班謀士門客風風火火趕到了蘄
年宮。及至到得宮前大道,遙見南門洞開,衛卒步騎倒臥在道邊樹下鼾聲大做。冷齊大為惱怒
,過去揪住衛卒千夫長便大罵起來:「甚精銳王師,一群爛鳥!壞長信侯大事,該當何罪!」
嫪毐卻馬鞭指點著呱呱大笑:「這群生豬!儘管睡!成了大事不要搶功!」說罷馬鞭一指大吼
下令,「馬隊進宮!隨老夫擒殺嬴政!」馬隊騎士一聲吶喊便衝向了城門。
  恰在此時,一陣沉雷般響動,蘄年宮厚重巨大的石門轟隆隆關閉。箭樓驟然一片火把,儀
仗將軍舉劍高呼:「賊子作亂!殺––」滾木擂石夾著箭雨在一片喊殺聲中當頭砸下,城下頓
時人仰馬翻一片混亂。嫪毐被嘶鳴竄跳的戰馬掀翻在地,一身泥水爬起來又驚又怒,馬鞭指著
城頭連連大吼:「殺這狗崽爛鳥!一個不留!拿住嬴政封萬戶!都給老子上!」轉身又馬鞭點
著冷齊吼叫,「軍馬都給老子拿來!不去咸陽,先殺嬴政!快!」冷齊從未經過戰陣歷練,陡
見面前血肉橫飛,原本已經抖瑟瑟亂了方寸,又被瘋狂的嫪毐一通大吼,竟是話都說不渾全,
只連聲應著爬上馬背便一陣風去了。嫪毐氣急,提著馬鞭對著將醒未醒的衛卒們挨個猛抽:「
豬!豬!豬!都給老子爬起來!再睡老子開了你這豬膛!」衛卒千夫長連忙掏出牛角短號一陣
猛吹。王城衛卒原本秦軍精銳,一聞淒厲戰號立即翻身躍起,步卒唰唰列成百人方隊呼嘯著殺
向城門,騎士百人隊立即以弓弩箭雨掩護,氣勢戰力顯然比亂紛紛的嫪毐馬隊大了許多。
  「猛火油––!」城頭儀仗將軍一見衛卒猛攻,突然一聲大吼。幾乎是應聲而發,城頭立
即顯出一大排陶甕鐵桶木桶,隨著咕咚咚嘩嘩嘩大響,氣味濃烈的黑色汁液立即從城牆流淌下
來瀰漫在嫪毐馬隊與衛卒腳下。便在此時,城頭火箭連發直射黑色汁液,城牆城下轟然一片火
海,馬隊步卒無不驚慌逃竄。嫪毐大駭,在門客護衛下逃到宮前大道的盡頭兀自喘息得說不出
話來。此時,一個謀事坊門客上來劃策:「看來嬴政有備,長信侯此時不宜強攻。待天亮之後
,赴咸陽軍馬調回,再與岐山河谷伏兵一起殺出,三面猛攻,必殺嬴政無疑。」嫪毐氣狠狠點
頭:「傳令下去,嬴政狗崽多活半日!老子多歇半日!你幾個催發兵馬,老子候在這裡,等著
給嬴政狗崽開膛!」門客謀士們情知不能再說,便上馬分頭部署去了。嫪毐一陣呱呱大笑:「
酒肉擺開!都來!咥飽喝足!殺進蘄年宮,每人三個小侍女!啊!」騎士門客一片歡呼大笑,
蘄年宮外便是胡天胡地了。
  倏忽天亮,雨後初晴的清晨分外清新。天藍得遼遠澄澈,地綠得汪汪欲滴,一輪紅日枕在
岐山峰頭,古老雍州的山水城池竟沉醉得毫無聲息。正在日上竿頭的時分,蘄年宮外又喧鬧起
來。冷齊與幾路謀士分頭來報:赴咸陽兵馬已經在郿縣追回,岐山河谷的伏兵也已經就緒,晨
辰時,咸陽、太原、山陽、雍城思四路一起舉兵!打盹兒醒來的嫪毐頓時來了神氣,馬鞭敲打
著冷齊帶來的幾架雲梯,又對著沉寂的宮門吼叫起來:「拿兩千兵馬!老子偏要從這正門擺進
去,在蘄年宮太廟掏出嬴政心肝下酒––」
  「長信侯!快看!」一個謀士銳聲打斷了嫪毐。
  門客騎士們全都驚愕得沒了聲氣––遼遠澄澈的藍天之下,一柱粗大的狼煙端直從蘄年宮
孤峰升起,煙柱根部騰躍的火苗清晰得如在眼前!
  「爛鳥!」嫪毐呱呱大笑,「要燒蘄年宮,想得美!」
  「長信侯有所不知也。」面色蒼白的冷齊喘息指點著,「此乃狼煙,自古以來便是兵事警
訊,但有軍兵駐紮處,見狼煙便須馳援。今狼煙起於蘄年宮,分明是嬴政召兵勤王––」
  「邪乎!」嫪毐眉頭擰成了一團,分明對這柱粗大的狼煙極有興致,不待冷齊說完便自顧
大呼小叫起來,「這蘄年宮哪來得狼糞?陰山草原狼多得邪乎,岐山也有狼?你等不知道,這
狼煙是狼糞燒得,狼糞是屙得!狼糞曬乾,再收成一堆捂著柴火燒才能出煙!老子狼糞都燒不
好,嬴政竟能燒狼糞?邪乎邪乎!沒看出小子有這號本事。娘個鳥,這蘄年宮要燒了,老子母
狗豈不少了個安樂窩––」
  「長信侯!」冷齊終於忍不住吼了一聲。
  「喊甚喊甚?知道!」嫪毐似乎回過了神來,「老子殺過狼!還怕它狼煙?」轉身抄過衛
士手中一口胡刀揮舞著大吼,「給老子起號!明兵暗兵一起上!嬴政要燒蘄年宮,叫戎翟老兒
也一起殺過來!」
  一時號角大起,遙聞四方山谷喊殺聲此起彼伏,分明是渭水岸邊與岐山河谷的兵馬已經發
動。嫪毐大喜,一聲喝令,衛卒與新來步卒便展開雲梯衝向城門,蘄年宮頓時一片震天動地的
殺聲。堪堪將近正午,蘄年宮南門巋然不動。背後的岐山河谷分明陣陣殺聲,卻硬是不見猛攻
蘄年宮的跡象。嫪毐急得不知大罵了多少次爛鳥狗崽,卻依舊只能在南門外原地打圈子。正在
不知所以之時,幾個渾身血跡的門客帶著幾群同樣渾身血跡的亂兵內侍侍女不知從哪裡湧來,
亂紛紛一陣訴說:號角起時,岐山河谷的內侍軍已經悄悄爬上蘄年宮背後的山頭,不料從密林
中突然殺出無數的翻毛胡刀匈奴兵,砍瓜切菜般一陣大殺,三千多內侍軍十有六七都折了;渭
水北岸的三萬多衛卒縣卒官騎,一聞號角便在衛尉嬴竭率領下向蘄年宮殺來,不料剛剛衝出兩
三箭之地,兩側山谷便有秦軍精銳鐵騎漫山遍野殺出,不到一個時辰便死傷無算,衛尉被俘,
全軍四散逃亡––
  「爛鳥!」嫪毐暴跳如雷,一個大耳光便將冷齊摑倒,「爛鳥爛鳥!老子大事都叫你這般
爛鳥毀了!還謀事坊,謀你娘個鳥!」舉起胡刀便要砍了冷齊––
  突然之間,卻聞四野呼嘯喊殺聲大起,秦軍的黑色馬隊潮水般從南邊包抄過來,當先將旗
大書一個斗大的「王」字,一望而知必是鐵騎精銳無疑!與此同時,幾支怪異的飛騎又潮水般
從蘄年宮背後的三面河谷追逐著嫪毐的內侍殘軍殺出,一色的翻毛胡襖,一色的胡騎彎刀,粗
野的嘶吼伴著閃電般的劈殺,直與匈奴飛騎一般無二!嫪毐開初以為是戎翟軍殺到,正要跳腳
呼喝發令,卻被親信護衛們連拉帶扯擁上馬背落荒而去,尚未衝出兩三里之地,又被遍野展開
的秦軍鐵騎兜頭截殺。親信門客護衛千餘騎擁著嫪毐死命衝突,暮色降臨時終於衝出岐山,直
向北方山野去了。漸漸地,秦軍鐵騎四面聚攏,一隊隊泥水血跡的俘虜被悉數押到蘄年宮外的
林蔭大道。當「王」字大旗飛到時,蘄年宮南門大開,一身甲冑滿面煙塵的嬴政帶著蔡澤王綰
大步迎了出來。
  「末將王翦,參見秦王!」
  「將軍來得好!嫪毐如何?」嬴政當頭便是急促一問。
  王翦一拱手道:「稟報秦王:嫪毐數百騎向北山逃去,預料欲經北地郡到太原,再逃向陰
山。蒙恬昨夜與末將約定,岐山之北歸王族輕兵堵截,是故末將未曾追擊。」
  「那便先說此事。」嬴政目光一閃,幾乎是立即有了決斷,「蒙恬要分兵雍城,可能不及
堵截。王綰,立即以王印頒行平亂急詔於北地、太原、九原、雲中四郡:全力堵截要道,搜剿
嫪毐!生得嫪毐者賜錢百萬,擒殺者賜錢五十萬!敦請文信侯立即下令關中各縣,截殺嫪毐餘
黨,斬首一級賜錢一萬!疏漏之縣,國法問罪!」語速快捷利落,毫無吭哧斟酌。嬴政邊說,
旁邊王綰已經用一支木炭在隨身攜帶的竹板上連作記號,待嬴政說完,王綰嗨的一聲轉身便疾
步去了宮內。
  「我王明斷。末將卻是疏忽了。」王翦顯然頗有愧色。
  「如此亂局,誰卻能一步收拾得了?」嬴政倒是笑了。
  王翦又一拱手正色道:「末將奉文信侯命:亂局但平,即請王入雍城,等候文信侯率朝臣
到來,如期行冠禮大典!」嬴政爽朗地笑了:「好好好!明日入雍。走!進宮說話。待蒙恬完
事,晚來我等痛飲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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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秦王九年四月巳酉日,雍城舉行了盛大的加冠親政大典。
  一切都是異乎尋常地快捷:嫪毐與一班親信們尚未逃出北地便被全部活擒,關中西部中部
十三縣民眾擒殺嫪毐餘黨兩萬餘,亂軍無一人能逃至驪山以東;咸陽城內的亂軍兩萬餘人,被
昌文君的兩千王族輕兵一鼓擊潰,全部擒殺;太原郡、山陽城的亂兵方出城邑,便被太原郡守
與山陽縣令的捕盜卒伍及自發湧來的老秦人堵住混戰,斬首萬餘,活擒三千餘,也是無一漏網
。截止冠禮之日堪堪半月,嫪毐及其殘存餘黨數千人全部被押送到雲陽國獄重枷關押。只有一
個太后趙姬,無人敢於定奪。於是嬴政親自下令:「太后移居萯陽宮,依法待決。」這萯陽宮
乃是關中最狹小的行宮,國君很少親臨,實際已經是多年的冷宮。此令一下,朝野便是一陣嘩
然!然則,畢竟是大亂新平,畢竟是太后有過,朝野之心關注的終究還是秦王冠禮,一時倒也
無甚洶洶議論。
  加冠大禮是井然有序地。呂不韋率咸陽全體朝臣如約趕到。嬴政在雍城太廟沐浴齋戒三日
,而後祭天祭祖。四月十二日這天正午,冠禮在雍城大鄭宮正殿隆重舉行。綱成君蔡澤司禮。
文信侯呂不韋為秦王加冠。昌文君嬴賁代先祖賜秦王穆公劍。冠劍之禮成,太史令當殿清點了
秦王印璽與各方呈出的兵符,一一登錄國史。此後呂不韋當殿宣示:自請去「仲父」名號,還
政秦王。
  秦王嬴政頒布了第一道親政詔書:文信侯呂不韋加封地百里,仍領開府丞相總攝國政;其
餘封君、大臣、將軍,凡平定嫪毐叛亂有功者,皆著文信侯酌情加地晉爵;所有參戰內侍,皆
晉軍功爵一級;王綰進長史,職掌王城事務;蒙恬進咸陽令兼領咸陽將軍,職掌國都軍政;王
翦進前將軍,副桓齕總署藍田大營軍務;內侍趙高進少府,職掌王室府庫。
  「秦王明察!」
  詔書宣示完畢,大臣們立即異口同聲擁戴,終於鬆了一口氣。多年來,秦國政出多頭傳聞
紛紛,朝野對這個新秦王也是越來越撲朔迷離,在咸陽的大臣們更是如此。當年立太子時都說
這個嬴政才具如何如何了得,然即位九年,也未見得有甚驚人見識出來,人們便有些不知所以
了。然則無論一個人如何令人難以揣摩,只要他做了國王而且親政,終究便要顯出真山真水。
這親政第一關便是擺佈朝局,一道詔書便見政風。若依著朝野風傳的嬴政秉性,秦王大封追隨
他平息嫪毐之亂的一班後生也未可知。果真如此,朝臣們也無話可說。畢竟,除去嫪毐這個令
人膩歪的齷齪之物,也虧了年輕的秦王與幾個年輕的輔佐者。然則果真大封,譬如封君或拜將
相,朝臣們還是不以為然的。畢竟,邦國之大爵大位非一功之得也!如今這親政第一道詔書一
發,大臣們心下便是一聲叫好––封賞工穩,合乎法度!這般看去,懲治叛亂人犯必也是循呂
不韋寬刑安國一路,對太后事更不消說得了,果真如此,秦國安矣!
  煌煌冠禮一畢,嬴政連夜回了咸陽,大臣們莫名驚詫了。
  進咸陽王城的次日,嬴政立即進入國事,派長史王綰請來文信侯呂不韋,又召來廷尉、司
寇、憲盜、御史、國獄長、國正監等一班行法大臣,在東偏殿舉行了小朝會,專一計議對嫪毐
亂黨的定罪處罰。依照百餘年傳統,秦國法度嚴明,任何罪行歷來都是依法定罪,從來沒有過
朝會商議某案的先例。然自呂不韋攝政,首開朝會議決蒙驁兵敗事後,似乎又有了一種雖未成
法但卻已經為朝臣默認的章法:大刑可朝會,朝會可寬刑。因了人懷此念,一班行法大臣便都
看著呂不韋不說話,顯然是想先聽聽呂不韋如何說法。呂不韋心頭卻是雪亮,只泰然安座一口
一口啜茶,根本沒有開口之象。嬴政也不失措,犀利的目光只反覆巡梭著一個個正襟危坐的大
臣,分明在耐心地等待著第一個開口者。
  「既是涉法朝會,老臣等無以迴避。」終於,黝黑枯瘦滿頭霜雪的鐵面老廷尉開口了,「
老臣等所以默然以待,實則欲等秦王與相國定得此案準則:依法問罪乎?法外寬刑乎?若是依
法問罪,事體便簡單明瞭:臣等依法合署勘審,依法議定刑罰而後報王定奪。勘審之先,似無
須朝會計議也。今行朝會,老臣等揣度便是要法外寬刑。果真如此,秦王、相國便得先行定得
分寸。否則,老臣等無以置喙也。」
  「臣等正是此意。」幾位大臣異口同聲。
  「文信侯以為如何?」嬴政淡淡問了一句。
  「國有法度,自當依法。」呂不韋正色叩著座案,「然則,法無萬千之細。若確有特異人
事,亦當就事就實妥善處置。當年蒙驁寬刑,便是量事量情而寬,設若不寬,秦軍大將幾無存
焉!諸位既為邦國大臣,便當處處為邦國長遠計,當嚴則嚴,當寬則寬。若事事要王先定分寸
,我等臣工職司何在?」
  「文信侯差矣!」鐵面老廷尉依舊是永遠平板的黑臉,「當寬則寬,當嚴則嚴。王道人治
之論也,非法治之論也。但有律法在前,寬嚴尺度便在律法,何罪何刑可謂人所共知。執法所
能斟酌者,刑罰種類也,刑差等級也,流刑之遠近,苦役之長短也。何來律法已定,而由人寬
嚴之說?由人寬嚴者,三皇五帝也,三代之王也,非秦國百餘年法統也。秦法雖嚴,王亦有個
例特赦之權,若確欲寬刑,自當王先授意,而臣等斟酌如何實施,何錯之有也?」一番話竟扯
出了法治人治之爭,殿中一時默然。
  「廷尉之說,一家之言也,姑且不論。」呂不韋淡淡地笑了笑。第一次遭遇正面駁斥,呂
不韋心下實在不快,然深知這老廷尉是個鐵面法癡,絕然不會在任何他所認定的法理上低頭,
也不會顧忌被他駁斥者是誰,糾纏人治法治實則自討無趣,便一句話岔開,又喟然一嘆,「老
臣所慮者,惟太后一人也!今太后涉案,若不法外議處,王室顏面何存?此事理也,非法理也
,我等何能不三思而後行?」
  案中最重大最忌諱的議題被呂不韋突兀托出於朝堂,幾位大臣頓時肅然,目光一齊聚向年
輕的秦王。嬴政卻是一臉冷漠,「啪!」地一叩王案道:「諸位皆行法大臣,既有疑慮之心,
本王便立定準則:自今而後,無論案事大小,無論事涉何人,一律由行法台署先行依法定罪,
而後報本王定奪,無須朝會議決。」大臣們一片驚愕,呂不韋淡然漠然,嬴政卻是誰也不看,
「今日朝會,原非議法議刑,實為議事。所謂議事者,便是本王預聞諸位:嫪毐謀逆作亂,乃
秦國法治之恥!但能事事依法,此獠何能以宦者之身入得宮闈?惟其如此,本王決斷:六臣合
署,以廷尉府領事勘審此案,除本王專使督察,其餘任何官署不得干預;兩月之內,嫪毐及全
部餘黨得勘審完畢,不得延誤!」
  「太后––」國正監小心翼翼問了一句。
  嬴政突然惱怒,一拍案霍然起身:「便是本王涉案,照當議處!」一甩大袖便逕自去了。
殿中一陣默然,六位大臣看看略顯難堪的呂不韋竟是不知所以,便各自向一直在殿角書錄的年
輕長史一拱手便紛紛出殿去了。
  「文信侯––」王綰走過來似乎想撫慰木然枯坐的呂不韋。
  「天意也!」呂不韋粗重地嘆息了一聲,對王綰擺擺手,扶案起身逕自去了。看著已顯老
態的呂不韋的踽踽背影,王綰眼眶不禁濕潤了。
  七月流火,關中燠熱得人人揮汗如雨。秦王嬴政破例沒有到任何行宮避暑,依然守在咸陽
王城,守在那座林蔭深處的王書房忙碌著,夜晚燈光常常亮到四更。王城各官署又恢復了晝夜
當值車馬如流,王城冰窖也第一次出現了並非夏葬而僅是消暑引起的冰荒。久違了此番氣象的
老內侍老侍女們大為感慨,逢人便是一聲感喟:「大秦有幸,又見昭襄王之世矣!」便在這炎
熱忙碌才酷暑時節,行法六署報來了嫪毐案的定罪決刑書––
  平亂俘獲嫪毐及其餘黨六千三百四十七人,依法據事定罪處刑如左:嫪毐亂宮謀逆罪,車
裂處死,滅其宗;衛尉竭、內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齊等二十七人附逆作亂罪,梟首處死;
內侍、侍女兩千三百三十三人,從逆作亂罪,斬首處死;門客、舍人兩千六百四十六人,從逆
未戰,罰為鬼薪;有爵者從逆四千一百六十三人,本人另刑外,其家奪爵,流房陵;太后涉案
,削俸兩千石,遷都外冷宮,絕聞政事。
  嬴政沒有任何猶豫,提起蒙恬為他特製的一支粗硬大筆點著硃砂,便在長長一卷竹簡的題
頭空白處批下了一行大字:「可也。秋刑決之!」批過的決刑書下發廷尉府,行法六署立即忙
碌起來,僅僅是甄別登錄流徙房陵的四千餘家人口,便用了整整一個月。進入九月霜降時節的
決刑期,渭水草灘大刑場人山人海,嫪毐被五頭斑斕水牛狂野地車開肢體時,整個刑場都歡呼
起來,秦法萬歲與秦王萬歲的聲浪久久沒有平息。老秦人都說,這是秦惠王大殺復辟舊世族之
後的最大刑場了,秦國要有新氣象了!也有人說,亂國害民自該殺,可也有不該殺的人被殺了
,造孽!
  大刑之日,秦王的《告朝野臣民書》赫然張掛咸陽四門:「
  秦王詔曰:自先祖孝公變法以降,狂且之徒以閹宦之身入宮闈,以至封侯攝政盜假父名號
亂國害民,未嘗聞也!此嫪毐之亂,所以為秦國法恥也!諺云:法不行則盜生。嫪毐之亂,足
證秦法之鬆懈矣!孝文莊襄,政行倥傯,緩法寬刑,以致吏治渙散流弊多生:政出多門,臣工
無所適從,官署無從盡職,此嫪毐亂黨所以生也!若聽任法度流散,吏治不肅,國何以國,政
何以政,秦何以立足天下!今本王親政,明告朝野:舉凡國政,有法者依法,無法者以例,無
法無例者聽上裁奪。國府郡縣,臣工吏員,但擅自枉法寬嚴者,決依法論罪,勿謂言之不預也!
  此詔一宣,老秦人頓時大快。秦王英明也,該整治這班官吏了!分明一個大屌怪物,能做
個拔了鬍鬚的閹宦送進宮去,還將太后弄得生了兩個私王子,害得老秦人說起都臉紅,沒有枉
法者才怪!再說這秦國本來好好的,甚事都有人管,多整順!忽然五七年便亂糟糟一團,甚事
也沒人管了,連堂堂文信侯丞相府都成了擺設,前年關中大水硬是餓死百姓無人問津,這還是
秦國麼?這能說是就嫪毐那個大屌殺才一個人的罪過麼?鬼才信!這新秦王厲害,殺伐決斷處
處都在命穴上!你便看,明是秦孝公一般非議大父與父王,實則是迴避公然指斥文信侯,卻又
將事體掰扯得一清二楚;說是《告朝野臣民書》,卻一個字不責及百姓,只斥責那些壞法壞事
官吏,這分明是說秦國庶民都是好百姓,都是這班狗官壞事!嘖嘖嘖,便是這兩下子,勝過乃
祖乃父多也!往前走沒錯,秦國又要威風了!
  便在大刑這日夜裡,鐵面老廷尉與國正監兩人秘密求見秦王。
  嬴政正在書房翻閱近二十年卷宗文書,聽得趙高稟報,當即到廊下迎進了兩位老臣。老廷
尉歷來不善寒暄,入座便是正事口吻:「老臣夤夜請見,為稟報涉案密情而來,一虛一實兩事
。虛者國正監稟報。實者老臣稟報。」嬴政不禁笑道:「涉案還有虛事,奇也!先說虛了。」
國正監稍事沉吟肅然道:「臣等業已查實,嫪毐與太后兩私子已在亂軍中被殺。然山東六國傳
聞紛紛:一說秦王派私兵趁亂殺死兩子,一說秦王自入雍城於大鄭宮密室摔死兩子。臣等追查
傳聞根源,起於嫪毐亂黨中幾個老內侍。兩子已了,本事謂之虛。然唯一牽涉在於:能否對幾
個未參戰而起流言的內侍,以流言攻訐王室問罪?如此而已。」
  「可惡!」嬴政面色鐵青連連拍案,「此等罪孽之子若是活著,本王也會親自殺他!流言
攻我,何所懼也!再說,依國法,兩子也是賜死。便是嬴政所為,何錯之有!」
  「那,幾個內侍––」
  良久默然,嬴政長吁一聲:「既非亂軍,放過也罷。」
  「如此老臣稟報實事。」鐵面老廷尉依然平板的瘦臉卻猛然抽搐了一下,「經備細勘審一
應在押亂黨,王城密宮坊兩內侍分頭供認:當年嫪毐去勢之日,乃文信侯府女掌事名莫胡者,
持文信侯手令入宮,令密宮坊總管親自操持去勢,一操術內侍輔助;該操術內侍供認,只對嫪
毐拔鬚洗面,便交女掌事莫胡密車帶走。此一也。其二,太后侍榻兩侍女供認:此前這女掌事
莫胡也是奉文信侯命入梁山夏宮,將嫪毐巨陽之戲似乎有意透露給太后;此後數月,即有嫪毐
入梁山。其三,嫪毐族侄供認:嫪毐乃寡婦清族侄,當年文信侯曾受寡婦清之託,允諾助其族
侄入仕;後來,嫪毐持寡婦清烙印寬簡投奔文信侯,成為文信侯門客舍人。此三事盡有人證物
證,足證嫪毐之發端皆由文信侯而起。茲事體大,老臣不敢不報。」
  「––」聽著聽著,嬴政素來凌厲的目光變得一片茫然,良久愣怔不知所以。及至緩過神
來,才見座中已經沒有了兩位老臣,只有趙高小心翼翼地站在燈影裡。
  「小高子,你說,世間,還有可信之人麼––」嬴政的聲音飄忽得如同夢幻囈語,眼眶兀
自流淌著淚水卻渾然不覺。精明機警的趙高第一次看見被他視作神聖一般的秦王如此痛楚如此
可憐,一時慌得無所措手足,只匍匐在嬴政面前叩頭咚咚,君上,你索性打小高子一頓了––
你你你,君上不能啊––
  突然之間,嬴政一陣嘶聲大笑:「上天也上天,何如此戲弄我也!」森森大笑中爬起身來
搖搖晃晃去了。趙高忙不迭跟出,卻見秦王夢遊般進了那片胡楊林,悄無聲息地晃悠著晃悠著
。眼看霜霧漸濃寒涼襲人,趙高拿著皮裘卻不敢上前。漸漸地雄雞鳴了刁斗停了天色朦朧亮了
,依舊踽踽獨行的嬴政卻頹然倒了。趙高一個箭步上前,二話不說便背起秦王飛回了寢宮。
  呂不韋又住進了文信學宮。
  漫遊在蘭池林下,一種無法言說的思緒淤塞心頭,已經年逾花甲的呂不韋第一次迷茫錯亂
了。不是國事無著,不是權力萎縮,而是心底第一次沒有了那種坦蕩堅實,沒有了那種凜凜大
義,沒有了那種敢於面對一切流言而只為自己景仰的大道奮然作為的勇氣。他實在不明白,久
經滄桑後的自己如何竟能心血來潮,以那般愚蠢那般荒誕的方式來了卻那種淵源深遠的情事?
自少時進入商道,呂不韋做任何事情都是謀定而後動的,二十餘年商旅運籌沒有失算過,二十
年為政生涯也沒有失算過,如何偏偏失算於此等陰溝瑣事?當年,他的謀劃是:將嫪毐秘密送
入趙姬宮闈,既可解趙姬少婦寡居之寂寞,亦可全寡婦清之託付,同時也解脫了自己不善此道
的難堪,可謂一舉三得也。按說,秦國太后王后寡居後的種種情事歷來多發,既沒有一件成為
朝野醜聞,更沒有一件發作為朝局亂象,找一個男子為太后之身的趙姬聊解飢渴,實在想不出
有甚險象。然則,當年剛剛將嫪毐送進梁山夏宮不到一月,他便陡然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因
由只有一個,嫪毐竟閃電般做了給事中,而那是他為嫪毐所謀算的最高官爵,只能發生在十年
二十年之後。從此,突兀封賞接踵而至,非但這個嫪毐的權力瘋魔般膨脹,且連素來不問政事
的趙姬也瘋魔般做起了攝政太后,結局竟是自己這個最要緊的顧命攝政大臣被束之高閣!事情
一步步邪乎,他的心頭也一日日淤塞,以致沉甸甸淤積壓得他越來越喘不過氣來。每每夜半夢
魘,無不是嫪毐趙姬在張牙舞爪,一身冷汗霍然坐起,便連聲兀自嘟噥匪夷所思也。然則不管
多少次地覺得匪夷所思,呂不韋還是無數次的清醒地重新盤算了這件事的每一個細節,最終恍
然理出了頭緒。說到底,他事先沒有謀算到這件事的三處紕漏:其一,趙姬對他的昔年情愫可
謂深厚,一旦被他以「替身」方式冷落甚或拒絕,趙姬會生出何等異乎尋常之心?其二,嫪毐
原本狂且之徒,對一個盛年寡居女子具有何等征服力,他根本沒有想過,便是想了也想不到。
其三,嫪毐原本假閹割,也許遲早會露出真相,可他根本沒有謀算到嫪毐的巨陽真相竟會在短
短一年中朝野皆知––及至想得清楚,大錯已經鑄成了。然最令呂不韋痛心的還是,他無法以
最妥善的方式了結這種最難堪的局面。他請出過最高明的劍士暗殺嫪毐,然卻都讓這個粗蠻的
禽獸僥倖逃脫了。他派莫胡三次秘密進入梁山夏宮與雍城,力勸趙姬丟棄這個粗蠻禽獸,至少
「罷黜」了這個沐猴而冠的異類,可紅潤豐滿的趙姬都只是咯咯長笑:「甚叫不亦樂乎,文信
侯知道麼?趙姬今日才活得明白:他有他的功業,我有我的功業!一個侯有甚了得,他是侯,
我教他也是侯,到頭來不都一般麼?」呂不韋終於明白,這個女子的思謀對他永遠都是個謎!
若非如此這般種種圖謀失效,他也不會公然支持秦王親政,更不會暗助秦王剿滅嫪毐累及趙姬。
  然則,他卻沒有絲毫輕鬆,淤塞之感反是甚而又甚了。
  秦王將嫪毐之亂看作國恥法恥,鋒芒隱隱直指他的為政方略,《告朝野臣民書》更是直然
指斥「緩法寬刑」為亂國之源,要整肅吏治,要廓清朝局,其意至為明顯!若僅僅是這般政事
,呂不韋全然可坦然對之,能化則化,不能化則爭,功業之道,呂不韋從來不會苟且於任何人
!初入秦國尚且如此,況乎今日?呂不韋深為難堪的是,他強烈預感到嫪毐的真相即將大白於
天下,宗宗隱秘醜聞都將直接指向自己!嫪毐餘黨被俘者六千餘人,又有鐵面廷尉六署徹查,
何事不能水落石出?於國法論,進假宦以亂宮闈國政,任誰罪無可赦。於情理論,居仲父而辱
及顧命母子,任誰人倫全失。此等事莫說公之於朝野,想起來都令人汗顏不止,其時也,你呂
不韋何顏居國––
  「文信侯,好消閒也!」
  「綱成君?」呂不韋恍然,「來,亭下坐了。」
  踏著蕭蕭黃葉進入池畔石亭,蔡澤便呷呷笑了:「上酒上酒!老趙酒,老夫今日一醉方休
!」呂不韋淡淡一笑,也不問原由便向亭外少僕招招手。少僕轉身便去,片刻間推來一兩輪酒
食車,在大石案擺就酒菜便來斟酒。蔡澤卻揮手笑道:「你只去也,老夫自來。」呂不韋一個
眼神,少僕便輕步出亭去了。
  「文信侯,今日一別,不知何年見矣!」
  「綱成君何意?」呂不韋倏然一驚。
  「老夫欲將辭官遠遊,文信侯以為如何?」
  「且慢。」呂不韋心頭一動,「稍待時日,你我同去。」
  「笑談笑談!你大事未了,想陣前脫逃麼?」
  「時也勢也!呂不韋也該離開秦國了。」
  「大謬也!」蔡澤汩汩痛飲一爵連連拍案,「老夫知你心思,然只告你,錯也!大錯也!
跟隨兩月,秦王此人老夫看準了:重國重事,不重恩怨,不聽流言!你莫看那詔書似在指斥你
文信侯當政,實則卻為你開脫,寧可將將過失拽到自己老子身上。至於吏治,委實要得整肅!
三五年你不在政,嫪毐將上下官署攪成了一團亂麻,不整卻如何了得?當此之時,你走個甚來
?不做攝政便失心瘋麼?當真老昏花也!」也許是再無顧忌,蔡澤的慷慨激昂直是前所未見。
  「既然如此,你卻走個甚由頭?」
  「老夫不然!」蔡澤依舊連連拍案,「居秦無功,高爵無事,味同嚼蠟,不走更待何時?
且實言相告:其一,老夫給你的大書找好了總纂替手,不誤事!其二,老夫討了個差事,出使
燕國。使命一了,老夫就地交差!呵呵,光堂利落又順便,何樂而不為也!」
  「天意也!」呂不韋喟然一嘆。
  蔡澤不禁呷呷大笑:「心不在焉文不對題!文信侯老矣!」
  「綱成君,」呂不韋不自覺壓低了聲音,「有流言云秦王撲殺嫪毐兩子,你以為此事如何
了結?」蔡澤又是呷呷大笑:「無稽之談無稽之談!老夫與趙高一起進入雍城大鄭宮,趙高親
見亂軍誤殺兩子,與秦王何干?若教老夫說,此乃上天眷顧太后也!昌文君那老兒事後告老夫
,嬴族有族規:但為王后太后,私情不論,若得私生孽子,母子得同在太廟處死!你且說,兩
子已死,開脫太后豈不有了名目?若是嬴政所為,豈不也是憐母之心!能如何?還不是不了了
之!」呂不韋長吁一聲,思忖間又道:「依綱成君之見,嫪毐罪案是否會株連下去積至朝野?
」「斷然不會!」蔡澤沒有絲毫猶豫,「秦王乃明法謀略之君,告臣民詔書所言之法恥國恥,
實為整肅吏治開道,絕非為株連無辜開道!若是株連,嘿嘿,只怕滿朝只剩得半朝也未可知。」
  良久默然,呂不韋舉起銅爵慨然一嘆:「斯人將去,獨留我身,上天何忍也!乾!」也不
待蔡澤回辭便汩汩飲乾。正在此時,丞相府一書吏匆匆來到,稟報說秦王風寒高燒臥榻不起,
幾件緊急公文須待時日。呂不韋凝神思忖片刻,說聲進宮,拉起蔡澤便走。
  兩人驅車進了王城,東偏殿果然一片冷清。長史王綰見呂不韋精神見好,心下頓覺寬慰,
卻也不及多說便連忙到寢宮稟報。片刻之後王綰回來,說秦王剛服完湯藥太醫還要針灸,不便
見臣。然秦王聞兩人同來探視,說了一句話:「文信侯但能當國,我病何妨也!」呂不韋心頭
一熱,當即肅然道:「長史轉告秦王,國事有丞相府撐持,王但養息康復是也!」出得王城便
徑直回了丞相府處置積壓的公文了。
  旬日之後,秦王病情仍未減輕,丞相府又忙碌了起來。這日入夜,呂不韋正在書房埋首書
案,李斯卻風塵僕僕地回來了。李斯說,溝渠路徑已經大體勘定,水工鄭國正在最後踏勘引涇
出山的瓠口;前日接到蔡澤書簡,要他回來代為完成學宮大書的善後事宜。呂不韋這才明白,
蔡澤所找的替手便是李斯,不禁笑道:「也好!有你善後,老夫無憂也!」當即擱下案頭公文
,便帶著李斯去了學宮。
  次日,李斯立即開始了辛勤勞作。也是李斯精力過人且極有章法,將一班主撰門客擺佈得
井然有序:補撰、糾錯、總纂、謄抄、刻簡五坊環環相接,將蔡澤遺留的一大堆疑難缺漏竟在
一個月中全部梳理完畢。進入隆冬,晝夜守在燎爐邊的李斯已經最後核定了全部大書文章,並
將所有該當呂不韋斟酌的事項一一開列齊備,便專程進咸陽請來了呂不韋做最後定奪。
  「足下快捷若此,大才也!」呂不韋不禁由衷讚歎。
  「文信侯請看,」李斯一邊指點著碼得整整齊齊的六大案竹簡,一邊捧起總綱長卷向呂不
韋稟報,「此書分為三部二十六卷,分別為:八覽第一部,六論第二部,十二紀第三部,共計
二十六卷。覽部八卷,稱八覽,其名取天斟萬物而聖人覽之意,其宗旨在考察天地萬物,確立
為政之本。論部六卷,稱六論,其名取權衡評定而立規之意,其宗旨在確立君臣士子立身持節
之準則。紀部十二卷,其名取綱紀四方梳理國務之意,以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四季十二個
月為十二紀,歷數每月當為之政事;其宗旨在於按月劃定國事綱目,以明輕重緩急。全部書文
史論兼采,以論為綱,以史為鑒,以各國史書與士子見聞作為例證,有理有據,堪稱煌煌雄辯
。目下書文全部完畢,未定而最需斟酌者,便是書名。」
  「你便說,擬定書名為何?」
  「《呂氏春秋》!」
  「噢?」呂不韋顯然感到意外,「因由何在?」
  「此書乃文信侯為治國立道,宗旨與孔子《春秋》同。」
  呂不韋接過長卷一陣端詳,斷然道:「也好!既是老夫擔綱,便是《呂氏春秋》了!」李
斯一拱手道:「然則,在下尚有一言。李斯素聞文信侯學問博而雜,編纂此等史論兼采之書正
當其長。文信侯若能對書文逐一校訂,則此書神韻自生也!」呂不韋不禁喟然一嘆:「李斯呵
,老夫本無學術,不意一縷之思竟化做了如此一部大書,人為乎!天意乎!當年本為化秦之念
也,然今日時勢,老夫當真不知如何處置它了!」看著呂不韋痛楚的神色,李斯不禁感慨中來
:「文信侯何難也!李斯一謀,願公納之。」
  「噢?足下但說!」
  「公諸於世,任人評說。」李斯驀然念及呂不韋對自己的倚重讚賞,知遇之心頓起,竟有
些動情了,「我師荀子《解蔽篇》云:宣而成,隱而敗。《呂氏春秋》但能公然流傳天下,便
是為天地立心,為庶民立命,化秦小矣,當化天下!」
  「好見識!」久違的爽朗笑聲噴湧而生,呂不韋大為振奮,「宣而成,隱而敗。老荀子何
其明徹也!容老夫思謀妥善之法,教天下人人讀得《呂氏春秋》。果然如此,呂不韋雖死何憾
矣!」




   【全文完】                 這個帖不只是為了現在的會員,也是為了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是未來會員的"現在"會員而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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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7-16 22:5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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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7 2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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