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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四 陽謀春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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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8:47 |只看該作者
  「上將軍,我已等候多時也。」呂不韋笑吟吟迎了出來。
  「––」驟然之間蒙驁心下一片空白,使勁兒揉了揉老眼才回過神來笑著一拱手,「啊,
太子傅到了,老夫眼拙,見諒見諒。」呂不韋打量一眼笑道:「老將軍這是夜宿林下了?」蒙
驁不禁驚訝:「噫!你卻知道?」呂不韋道:「商旅三十年,我也是山林野宿常客。老將軍甲冑
上落葉片片,臉膛一片乾澀,便不是晨功了。」「不差不差。」蒙驁呵呵笑了,「老夫夜來只
說胡楊林轉悠一番,不想竟朦朧了過去,畢竟老也!」呂不韋不禁便是喟然一嘆:「老將軍如
此操勞,不韋慚愧也!」蒙驁目光一閃卻突然哈哈大笑:「風馬牛不相及也!八竿子打不著,
你太子傅慚愧個甚來!來來來,入座說話!」
  呂不韋方得入座,蒙驁卻突然揉揉眼不無揶揄地驚訝道:「噫!太子傅一身布衣,不做官
了?」呂不韋卻是坦然一笑:「官衣漿洗得梆硬,天熱不吸汗。左右老將軍是前輩,不韋便賣
小自在一回,老將軍只管笑罵便了。」蒙驁啪地一拍掌:「前輩不敢當,話卻說得是!老夫最
不喜那新官衣,又輕又硬又不貼身,上身活似一桶水,還不如這一身沉甸甸鐵甲,不穿好不穿
好!」呂不韋一拱手笑道:「人說軍旅多實話,果不其然也!」蒙驁邊脫甲冑邊道:「人只本色
便好,關軍旅甚事?」
  「小公子進來。」呂不韋突然笑對門外一招手,「偷覷個甚?進來也。」
  門外不斷伸頭的紅衣小兒大步赳赳進來,陡然站定一拱手:「我乃蒙恬是也!我大父十八
個時辰沒有用飯,該當如何?」掛好衣甲的蒙驁回身一揮麻布大袖板著臉道:「小子又來鼓搗
!去去去,罰練二百大字,午後交出!」呂不韋卻是連連搖手:「且慢且慢,我倒以為小公子
說得有理。老將軍晝夜無吃無睡豈能熬得,該當先用飯再歇息,不韋改日再來拜訪。」蒙驁哈
哈大笑:「此兒老夫長孫也!小子說叨多,聽他擺佈可要忙活死人。」轉頭厲聲吩咐,「小子
去傳軍令:給老爺爺上飯上酒!」小蒙恬對呂不韋赳赳一拱手道:「先生通達,蒙恬得罪!」
便提著短劍昂昂去了。
  「此兒不可限量也!」呂不韋喟然一嘆。
  「足下通得相術?」蒙驁淡淡一笑。
  「何須通曉相術?」呂不韋輕輕叩著書案,「諺云三歲看老。此兒發蒙之期便有勃勃雄心
,根兼文武,天賦神異,來日定是一代英傑!」
  「那是你說也!」蒙驁卻是輕輕嘆息了一聲,「此子太過聰明,時常教人無言以對。惟其
如此,老夫每見此兒,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個人,心下也總是一揪一揪––」
  「若不韋沒有猜錯,老將軍心頭之人是趙括。」
  「正是也!」蒙驁啪地拍案,「趙括五歲稱神童,十二歲與趙國諸將論書談兵,難倒其父
馬服君趙奢!可後來如何?葬送了趙國六十萬大軍啊!老夫當年親臨長平戰場,那趙括實在是
可惜,英風烈烈天賦過人,卻死得教人心疼––」
  「老將軍多慮了。」呂不韋悠然一笑,「我對趙國尚算熟悉,蒙恬之於趙括,至少兩處不
同:其一,稟性根基不同。趙括飛揚活脫,少時輒有大言,輕慢天下名將,與人論兵論戰,攻
其一點不及其餘,縱有所短也不知服輸,過後亦從無內省之心。小蒙恬不同,極有主張卻認事
理。以方才而論,本心分明是擔心大父辛勞,想要客官告辭;然老將軍執意留客,小蒙恬便向
我致歉謝罪。五七歲能知事理,分辨得何為通達何為執拗何為自失,且知過而能改,此等心氣
稟性,趙括幾曾有過?其二,門第之教不同。馬服君趙奢一戰傷殘,教子缺乏心力更兼盛年病
逝,致使趙括少年失教,弱冠之年承襲高爵,一發張揚無可頓挫,心底便沒了沉實根基。小蒙
恬則既有大父之慈教,又有父親之嚴教,及至加冠,亦絕然不會失教而流於無形。有此兩不同
,老將軍大可放心。」
  「先生此說,大是新鮮也!」蒙驁朗朗一笑,「然揣摩之下,還當真有幾分道理!」
  正在此時,家老領著四名女僕提著飯籃抬著食盒逶迤進門。家老笑說不知大賓到府,未及
備下客宴,便依著上將軍平日吃法上了,先生包涵。說話間四名女僕已經將食案擺好,呂不韋
面前是兩盆兩碗一盤:一大盆熱騰騰肥羊拆骨肉,一大盆綠瑩瑩鮮湯,一大碗白光光小蒜蔥段
,一小碗灰乎乎秦椒鹽麵兒,一大盤外焦內白的切片厚餅。再看蒙驁面前大案,呂不韋不禁乍
舌!一張碩大的食案,整整半隻醬紅油亮的烤肥羊雄踞一方大銅盤,兩側各是大盆大碗的綠湯
厚餅小蒜大蔥摞起,堆得滿蕩蕩小山也似!
  「上將軍如此食量,直追老廉頗矣!」
  「老夫常量而已!」見呂不韋驚訝神色,蒙驁不禁哈哈大笑,「秦將有三猛,王齕、王陵
、桓齕,每咥必是一隻五六十斤整肥羊!老夫才半隻,實在算不得甚!」
  「一隻羊!五六十斤––」呂不韋第一次目瞪口呆了。
  「也不希奇!」蒙驁笑道,「你只想想,戰場之上不是馳驅搏殺,便是兼程疾進,片刻歇
息也只能啃塊乾肉乾餅罷了,但能紮營造飯,誰個不是飢腸轆轆腹如空谷,能咥半隻羊者比比
皆是,不稀奇不稀奇!先生知道不知道?武安君當年定下的招兵法度第一條,便是看咥飯多少
!後生一頓咥不下五斤乾肉兩斤乾餅,便不能入軍!長平大戰時武安君白起已經年逾五旬,每
咥還是大半隻羊!至於老廉頗,與老夫相差無幾,軍中常量而已!」
  「大秦猛士,真虎狼也!」呂不韋脫口而出,卻忽然覺得不妥,心念一閃正不知要不要圓
場,卻見蒙驁拍案大笑:「秦有虎狼之師,天下之大幸也!這是誰說的?張儀!同是老秦人,
孝公商君之前如何便是一盤散沙私鬥成風?孝公商君之後何以立地成了虎狼?變法之威也!六
國欲抗秦,惟師秦而抗秦!不欲師秦變法,卻求滅秦之國,緣木求魚也!惟其如此,秦有虎狼
之師,天下之大幸也!––呵呵,惜乎老夫笨拙,只能說個大意也!」
  「天下第一利口,張儀無愧也!」呂不韋不勝感慨,「縱橫無私,大道無術,將變法強國
之道明明白白倡給敵手,公然『資敵』,偏偏卻成天下第一王霸之法,神乎其智也!」
  蒙驁一邊點頭一邊道:「來來來,不說虎狼了,開咥!」捋起衣袖正要上手撕扯烤胡羊,
卻恍然笑道,「老夫糊塗也,還得給先生說說這幾樣粗食來歷––」
  「大父但咥,我對先生說!」小蒙恬突然連跑帶走躥進來,對呂不韋一拱手又做個鬼臉低
聲笑道,「大父這老三吃說法,我早背熟了。」又突然昂昂高聲,「先生請看,這是胡羊烤,
匈奴戰俘傳來。這小碗是秦椒攪得鹽麵兒,手抓肉塊蘸這鹹辣物事吞下,最是上口!此物頂饑
耐戰,如今是秦軍大將主食!這是大秦鍋盔,長平大戰秦軍創下的硬麵大烙餅,一乍厚,大磚
頭也似!堅實耐嚼又頂饑,好揣好帶不易壞,如今是秦軍常食,大父每頓必咥!這是苜蓿燉羊
湯,苜蓿說是蘇秦之父從西域帶回流傳開來的馬草,開春頭茬,麥熟時二茬,最是肥嫩鮮香,
入得任何肉湯,老苜蓿餵馬最好!大父引進軍中,人吃馬也吃,目下是軍營主湯!蒙恬稟報完
畢,先生開咥,告辭!」紅影躥動一陣風般去了。
  「生子若蒙恬,夫復何憾也!」呂不韋不禁拍案一嘆。
  正在大嚼大吞的蒙驁揮著一隻羊腿也不看呂不韋只兀自咕噥道:「這小子,甚事都是聽一
遍便是自己經過一般,老夫無意絮叨些許瑣事,嗨!他偏偏都裝了進去,還能再說出來。老夫
素來不喜歡太靈光之人,嗨!偏偏有了如此這般一個孫子,沒辦法沒辦法––」獎掖中又實實
在在地透著幾分隱憂與無可奈何。
  「天生其才,自有遇合,老將軍何須杞人憂天也。」
  「也是!莫斯文,上手咥,筷子不給勁!」
  「好!上手!」呂不韋平生第一次捋起衣袖伸手抓起大塊羊肉猛一蘸秦椒鹽麵兒便吞咬起
來,一時滿嘴流油手臉一片粘滑,心下卻大是快意!
  蒙驁素聞呂不韋衣食整肅講究,府中頗多講究,如今卻欣然與他一般本色吃相,頓時便對
這個商人名士生出好感,不覺揮著一隻羊腿呵呵笑著連聲喊好。
  「噫!老將軍咥肉不飲酒麼?」呂不韋恍然抬頭。
  「酒?」蒙驁舉著羊腿一愣隨即恍然大笑,「糊塗糊塗!老夫是軍中不飲酒,心思竟沒轉
得過來!來人,上酒!」
  「老將軍喜好甚酒?」
  「臨淄酒。」
  「正好!不韋帶來四桶百年蘭陵酒!」
  「楚酒沒勁道!老夫素來只飲趙酒秦酒臨淄酒,左右只要糧食酒!」
  「老將軍有所不知也。」呂不韋也晃悠著一塊拆骨肉笑道,「這蘭陵恰在齊楚交界,沂水
桐水正從齊國來,與齊酒無異也。蘭陵酒坊便在蒼山東麓沂水之陽桐水之陰,加之蒼山多清泉
,輒取沂水桐水蒼山水三水以百果釀之,酒汁透亮而呈琥珀色,其味醇厚悠長,百年窖藏者更
稱稀世珍品也!當世大家荀子其所以應春申君之請,屈就蘭陵縣令,所圖者便是這蘭陵酒也!」
  「當年孟嘗君喜好此酒麼?」
  「正是!戰國四大公子以春申君最好此酒,蘇秦亦然!」
  「只怕還得再加先生一個!」
  「老將軍聖明也!」呂不韋哈哈大笑。
  「好!先生推崇此酒,老夫今日破例!來人,搬酒!」
  片刻之間,一口勒著兩條銅帶的精緻大木箱抬到了廳中,兩個女僕左右端詳卻是無處開啟
。呂不韋笑道我來我來,這百年蘭陵是專釀專藏專送,酒箱有專製鑰匙。蒙驁丟下光溜溜的羊
腿骨不無揶揄地笑道,光看這口紅木大箱便值得一兩金,好張致!呂不韋不禁莞爾,老將軍對
貨殖一道卻如呂不韋之對軍旅,這一箱四桶,要約期十年才能到手,猜猜價值幾何?蒙驁兩手
一拍,百金天價!如何?呂不韋大搖其頭張開一手,五百金!若是今日,只怕我也買它不起了
。天也天也!蒙驁不禁連連驚歎,只怕老夫要喝金水了也!
  呂不韋一時大笑,打開嵌在箱體的暗鎖便逐一取出了四隻酒桶。蒙驁便過來嘖嘖轉悠著打
量,只見這四隻酒桶一式的本色紅木,三道銅帶箍身,桶底桶蓋全是銅板鑲嵌,桶蓋刻一副似
山似水山水纏繞的徽記,桶身刻著三行小字,分別是採果師釀造師儲藏師的名字。蒙驁不禁喟
然一嘆,向笑買櫝還珠者愚不可及,今日始知可能也!呂不韋笑道,人云世有精工,惟楚為勝
。如今吳越兩地也歸了楚國,這句商諺倒是不虛了。
  「好!並案!開酒!」蒙驁大手一揮,幾名女僕便在兩張滿蕩蕩的食案間又擺了兩張只有
酒具的酒案,四案相連,飲者居中相挨利於對飲暢談,謂之「並案」。酒案並好,一名小女僕
便要打酒,蒙驁卻道莫忙莫忙,這勞什子金貴,是否還有講究,聽先生吩咐了。
  「今日不講究!」呂不韋爽朗笑道,「原是還有荊山玉爵兩尊、長柄鑲珠酒勺一支,今日
全免,只用這大碗木勺,否則如何與猛士咥法匹配!」
  「好!便是這般。先生入座,打酒!」
  桶蓋叮噹開啟,一股濃郁醇厚而又不失凜冽的奇特酒香頓時瀰漫整個大廳!蒙驁情不自禁
地深深一個吐納兀自閉目喃喃愜意之極。驀然睜眼,卻見呂不韋也是默默閉目吐納,打酒侍女
卻是滿臉紅潮氣息急促,長柄木勺正要伸出便嚶嚀一聲軟軟倒地。當真好酒也!蒙驁不禁拍案
,家老快來,換人打酒!
  白髮蒼蒼的家老聞聲趕來,卻在廳門「噫!」的一聲驚歎止步。蒙驁聞聲出門,卻見小蒙
恬蜷臥在門廳大柱下滿臉通紅暈呼呼睡了過去,不禁大樂,好小子!偷覷卻成醉鬼,該當!及
至呂不韋醒神出來,小蒙恬已經被一名使女抱走,蒙驁卻依舊在廊下兀自呵呵長笑。呂不韋笑
道,沒料到這百年蘭陵如此厚力,竟能聞醉侍女小公子也!蒙驁一拍掌,老夫何嘗不是頭一遭
聞酒則喜!走!開飲!
  酒入陶碗,盪開一汪琥珀色澄澈透亮,長柄酒勺上點點滴滴細絲飄搖,旁邊家老直是嘖嘖
驚歎:「世間何有此酒?分明蜂蜜也!」蒙驁大笑道:「好!便做蜂蜜飲它一回!」慨然舉起陶
碗,「老夫初嘗此酒,權且做個東道,乾!」呂不韋舉碗笑道:「我好蘭陵,卻也是頭一遭飲
這老百年,便借此酒為老將軍添幾分軍威!乾!」兩隻陶碗當的一碰,兩人便咕咚咚一氣飲乾
,及至哈出一口長氣,兩人臉色竟同時一片殷紅!
  蒙驁不禁拍案讚歎:「醇和厚力,貫頂沁脾,絕世美酒也!」呂不韋笑道:「委實好酒!只
我這腹中火熱,須得邊咥邊來!」說罷連忙轉身在自己的食案上抓起一大塊拆骨肉便吞了下去
,「來,再乾!」蒙驁哈哈大笑:「好好好!許你邊咥邊來。此等美酒,不勝酒力者少飲也罷
!」呂不韋笑不可遏連連搖頭:「東道主勸客少飲,未嘗聞也!不行不行再乾!」一碗飲下,
呂不韋又連忙抓肉,額頭已經泛起了豆大汗珠。蒙驁也兀自驚訝道:「噫!兩碗酒便渾身發熱
?來,脫了大衫再乾!」說罷扯下麻布長袍,抓開束髮玉簪,一身粗布短衣一頭灰白散髮一臉
殷殷紅光,活脫脫一個威猛豪俠。呂不韋大是心癢,二話不說也扯去大袍散了長髮,頓時英風
飛揚,竟與平日的醇和持重判若兩人。
  再連乾三碗,兩人便都是滿面紅光大汗淋漓一臉一身熱氣蒸騰。蒙驁連連驚歎,人如蒸餅
竟是不醉!奇哉快哉!鳥!精身子乾!便一把扯去粗布短衣赤膊打坐當廳。呂不韋身子輕快得
要飄將起來,一股大力在體內升騰不息,直覺自己無堅不摧,便也一把扯去貼身短絲衣與蒙驁
赤膊相對。驀然赤膊對面,兩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禁同時縱聲大笑––蒙驁是油汪汪汗漬漬疤
痕纍纍,粗壯結實的身軀便如嵯峨古巖凜凜銅柱!呂不韋卻是紅光光白生生水淋淋,胸口唯一
的錢大傷疤反倒襯得一身肌肉分外晶瑩,直是一條出水紅魚!
  「昨日今日,物是人非也!」一陣大笑,蒙驁眼中驟然溢出了滾燙的淚水。
  「赤膊吃酒,老將軍還有過一回?」呂不韋興味盎然。
  「生死酒,老夫豈敢忘也!」蒙驁喟然一嘆,「那是長平血戰的生死關頭,我軍與趙軍在
上當相持三年未決勝負。趙軍以趙括換廉頗為將,對我軍轉取攻勢,要一戰滅秦主力大軍。武
安君秘密趕赴軍前統帥大決,也要一戰摧毀趙國主力大軍。當此之時,兩軍浴血大戰勢不可免
。便在部署就緒之後,武安君下了一道異乎尋常的軍令:各營一夜痛飲,將士各留家書,從此
不滅趙軍不許飲酒!此令一下,上黨的溝溝巒巒都沸騰了起來!誰都知道,這是大戰前的生死
酒,是老秦人的安魂酒––各個營寨都悉數搬出了藏酒,燃起篝火開懷痛飲!夜半時分,人人
都打赤膊精身子舉著粗陶碗摟著抱著唱著那支軍歌,代寫家書的軍吏挨個問將士們最後的心事
,竟然沒有一個人理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漫山遍野只有笑聲歌聲吼叫聲––刁斗打到四更
,武安君派出的中軍司馬分路奔赴各營收集家書,各營交上來卻都是一面面『秦』字軍旗,旗
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指印。那一夜,老夫生平第一次精身子,生平第一次喝下了整整兩罈烈酒
,吼唱得喉嚨都啞了––」
  「不吼不唱不過勁,該當如此。」
  「你可知道秦軍的『無衣』歌?」
  「知道。」
  「來!一起唱他一回!」說罷,蒙驁操起扎在烤胡羊身上的那支青銅短劍拍打著大案便唱
了起來,沙啞激越的嗓音直盪開去:「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
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長歌方落,呂不韋感慨萬端:「重弦急管,慷慨悲歌,秦風也!」
  「噫!你如何沒唱?」蒙驁甩著汗水氣喘吁吁。
  「素聞同唱此歌皆兄弟。我,只怕當不得也!」
  「豈有此理!」蒙驁赳赳拍案,「精身子相對,蒙驁當不得你老哥哥麼?」
  「好!」驀然之間呂不韋大是感奮,慨然拍案一拱手,「老哥哥!且聽兄弟唱他一回!」
掄起案上銅柄湯勺敲打著長案便放聲唱了起來,一時蕩氣迴腸,竟是比蒙驁還多了幾分渾厚與
悠長––兩句方過,廳外突然秦箏之聲大做,叮咚轟鳴其勢如風掠萬木秋色蕭蕭,竟將這壯士
同心的慷慨豪邁烘托得分外悲壯蒼涼。呂不韋精神大振,一口氣唱罷歌聲尚在迴盪便對著蒙驁
肅然一拱:「老哥哥府下高人何在?敢請當面賜教!」
  家老卻匆匆進來做禮:「稟報先生:小公子只說感念先生情懷,故而伴箏,容日後討教。
便去了。」呂不韋驚愕萬分:「如何如何?彈箏者是小蒙恬?老哥哥,當真麼!」蒙驁卻皺起
了一雙雪白的長眉連連搖手:「莫提這小子,天生便是個兵癡加樂癡!三歲操箏,去歲又將秦
箏加了兩弦,變成了十弦,叮咚轟鳴聒噪得人坐臥不寧。改便改矣,老夫又不是樂正,也懶得
操那閒心去管他。只是這小子但彈秦箏便莫名透出三分悲傷,聽得老夫揪心也!諺云,樂由心
生。小小孩童出悲音,你說這這這––」
  「關心則亂,老哥哥又做憂天者矣!」呂不韋哈哈大笑,「回頭我找小公子,給他引見一
個秦箏大家,陶陶他性子,保他亦師亦友亦知音!」
  「好!老兄弟給勁!來,再乾!」
  「乾便乾!來,為那支『無衣』!」
  一碗飲乾,蒙驁一抹汗水突然頗是神秘地一笑:「老兄弟,若是你做了開府丞相,這秦國
的力道該往何處使?」
  「老哥哥笑談,然兄弟也不妨直說。」呂不韋邊吞嚥著拆骨羊肉邊用汗巾擦著手,「自孝
公以來,秦國已歷四代五君,終昭襄王之世強勢已成。然目下秦國正在低谷,對山東取守勢已
經十年。其中根由,不在國力,而在朝局。朝局者何?雄主也,強臣也,名將也!三者缺一,
朝局無以整肅,國力不能凝聚。孝公有商君車英,惠王有張儀司馬錯,昭襄王有太后魏冉白起
!然目下兩代新君朝局如何?將強而相弱,軍整肅而政紊亂。恕老兄弟直言,幸虧天意止兵,
若是大軍已經東出,只怕秦國隱患多多也!」
  「都對!只是還沒說正題。」
  「正題原本明瞭:一整國政,二振軍威,只往這兩處著力便是正道。一整國政,便是廓清
朝局凝聚國力,為大軍造就堅實根基,確保秦軍縱然戰敗幾次,亦可立即恢復元氣。若無此等
根基保障,大軍東出便經不起長年折騰!」
  「也對,武安君舉兵之道也!其二如何?」
  「二振軍威,便是要一舉打掉山東六國十餘年的鎖秦之勢,也給期間背秦的小諸侯一番顏
色,重新確立君臨天下之強勢!至於如何打,老哥哥比我明白。」
  「好!」蒙驁拊掌大笑,「有此正道,老兄弟便是開府領國丞相也!」
  「早了早了,老哥哥慎言!」呂不韋連連擺手。
  「老兄弟差矣!」蒙驁拍案喟然一嘆,「國無良相,綱不舉目不張。老哥哥縱然一介武夫
,也掂量出了昭襄王給蔡澤的那個封號,綱成君,綱成君哪!可這個蔡澤擔綱了麼?張個老鴨
嗓到處呷呷,呷呷出個甚名堂?但為國家計,便得有公心!老哥哥也知道綱成君好人一個,可
––不說了不說了,來!再乾!今日醉了老哥哥背你!」
  「乾!不定誰揹誰也!」呂不韋呵呵笑得一臉燦爛,剛剛舉起陶碗便軟軟伏案鼾聲大做。
  蒙驁看得哈哈大笑,呀呀呀!可惜一碗百年蘭陵酒也!連忙湊過來接流下大案的酒汁,接
得些許酒碗方舉到嘴邊,便兀自喃喃兩聲倒在了呂不韋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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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秋高氣爽的八月,又一次隆重國葬終於疲憊的結束了。
  綱成君蔡澤與「老三太」的一班人馬剛剛辦完昭襄王葬禮,一切駕輕就熟,既往疑難也因
有了先例而不再爭執,諸事都算順利。唯一的難處是嬴柱的諡號。嬴柱五十四歲驟然薨去,做
了近三十年的太子,只做了堪堪一年的國君,太子時多病無為,國君一年也未見宏圖大舉,從
功業看去實在是難以褒揚。老三太主張定一個「文」字。蔡澤雖覺「文」字太過褒揚,然也想
不出更妥當的號辭,畢竟是國君諡號,其人只要不是惡政之主,尋常總是要從褒揚處著眼的。
一番斟酌,蔡澤便將老三太上書加署了自己的封爵名號並丞相官印,算做「朝議」呈報新君。
  三更上書,呂不韋清晨便來丞相府會事,拿得便是那卷竹簡。
  「綱成君,一個『文』字似有不當,再參酌一番如何?」
  「一朝做假相,足下學問見長也!」蔡澤不無揶揄地笑著,心下老大不快。作為總理國葬
的丞相,新君縱對諡號有另見,亦當親自對他言明,縱是下書駁回亦屬常情,如何一個排在自
己之後的假相能捧著自己的上書來重新參酌?呂不韋縱是顧命大臣,畢竟商旅根基,莫非連禮
制學問也要指手畫腳不成?更根本處,在於蔡澤深信新君沒有理由不贊同這個諡號,哪有個兒
子對褒揚君父不首肯的?目下無批駁詔書而只是呂不韋捧上書前來,分明便是呂不韋自己認為
不妥,或說服了新君,或直接在長史署截下了上書,沒有呈報新君便徑直來找自己。若是前者
,蔡澤便大有疑惑,呂不韋能以甚理由說得新君言聽計從?若是後者,呂不韋便是仗恃顧命之
身蔑視他這個封君丞相了,蔡澤如何受得?
  「你只說何字妥當,老夫認可便是!」蔡澤呷呷一笑。
  「綱成君,此書尚未呈報新君。」呂不韋倒是坦然從容,「我是在老長史案前見到此書拿
來參酌。老長史說我是假相,此書既有丞相府官印,理當便是兩相共識,便許我拿了。不韋之
見若不能成立,則可立呈此書。不韋若僥倖說得有理而蒙綱成君納之,仍以此式上書,與我便
是不相關了。」
  呂不韋當先便說來由,蔡澤自然曉得這是呂不韋看準了自己心事。呂不韋說得確實也是一
理,依著此說,倒是自己輕慢這個假相了。然呂不韋顯然是只解釋不計較,還特意申明若說得
有理與自己無關,全然不爭功勞,蔡澤心下便稍稍生出了三分歉意,一拱手笑道:「如此說來
,假相倒是為老夫著想也。」
  「那得看綱成君是否納我之說,不納,自是我居心叵測了。」
  蔡澤呷呷大笑:「豈有此理!好好好,你便說!」
  「不韋以為,單一個『文』字太得褒崇,徒召引天下物議。自古以來,非大德昭彰奠定國
本者不得諡文。一個周文王,何人可與之比肩?戰國之世,一個秦王諡文,一個趙王諡文,都
是兩字,惠文!綱成君自思,先王即位一年即薨,何德何功堪稱一個『文』字?」
  蔡澤微微點頭一笑:「老夫何嘗不知此理?偏是思謀不出一個令人拍案的字來。你只說何
字何辭,老夫也省卻揣摩。」
  「依著先例,也加一字,修限『文』字。」
  「加何字?」
  「孝。孝文。」
  「孝?」蔡澤目光一閃眼珠連轉,突然呷呷長笑拍案,「妙也!一個『孝』字當先,便從
先王德行上做了文章,『文』字便做了輔從,褒德以隱功,合乎嬴柱!」
  「如此說,綱成君納言了?」
  「納––哎,我說你個呂不韋,這個主意是你想得麼?」
  呂不韋哈哈大笑:「惟君納言,管他何人主意也!」轉而思忖道,「朝議在即,綱成君是
否還當與老三太事先通說一番?否則任誰當殿爭執起來,反倒顯得綱成君一意孤行也。」蔡澤
還想說什麼終是不無酸澀地笑了笑,好好好,也只有這般處置了。
  三日後朝議,所有大臣都異口同聲地贊同「孝文」諡號,華陽太后與新君嬴異人也沒有任
何異議。蔡澤獲得了舉殿君臣的一致讚賞,大大地風光了一回,回府細細思忖,愈想愈覺得呂
不韋琢磨出的這一個字竟是不可思議的微妙!
  先得說說這個「孝」字。在遠古文明中,「孝」本來是一個廣博的德行。《書.堯典》有
云:「克諧以孝。」克者,勝任也,完成也。便是說,能做到和諧四方人眾者為孝,何等遠大
的一種境界!春秋戰國之世,「孝」漸漸具體化血緣化。儒家以養親尊親、善事父母為孝。孔
子有云:「今之孝者,是為能養。」孟子有云:「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墨家反儒,以「兼
愛」為「孝」之根基,將「孝」擴大為所有親人而不僅僅是父母。是故,墨子有云:「孝,利
親也。」孝之內涵如此這般明確後,便有了「孝子」。順從而尊敬父母者,孝子也。《詩.大
雅.既醉》有云:「威儀孔時,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匱,永錫爾類。」
  但是,作為概括貴胄層人生業績言行的一種傳統禮法,諡法對字意的講究依然是以原本的
廣博性為準則。尤其是單字,諡法幾乎從來都是以原意古意為準。從諡法看去,「孝」是德的
最高境界,不僅包容了對父母的孝行,更意味著以大德治國的操守與功業。作為秦國聖君的秦
孝公,諡號只一個「孝」字,著眼處自然是大德之至,而決不僅僅是孝順父母。若從此看去,
只做了一年國君的嬴柱顯然是難以企及的。
  奧妙處便在諡法,兩字組合相輔相正,從而產生出第三種內涵!
  諡法之「文」,重奠基,重融會和諧,重文明開創,重守成養息。《易.系辭下》有云:「
物相雜,故曰文。」儒家則將「文」定義為一種與「質」與「野」相對的修養氣度。孔子說:「
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然則對諡法而言,「文」如同「孝」一樣
,既包含了氣度修養,卻也決不僅僅是氣度修養。
  諡法傳統:單字取古意,多字取合意。合意者,組合之意也,現世之意也。依照諡法講究
,嬴柱這般國君無論單用「文」字或單用「孝」字,都是不堪其名的。然若兩字組合,內涵便
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變化之要,便是單字之意向春秋戰國以來的世俗化具體化靠近!一個「孝
」,更多的指向孝子的孝行之德,至高大德的含義淡化了;一個「文」,更多的指向個人修養
氣度,文明開創與功業之意淡化了。如此一來,「孝文」兩字盡落實處,便與嬴柱對秦昭襄王
的忠順孝行及溫文而不失睿智的稟性很是切合。沒有這個「孝」字,或者換做其他任何一個字
來配,都有顯然失當處,自然會召來朝議論爭。作為主持國葬首席大臣的蔡澤,必然便是第一
個難堪!但是,蔡澤卻毫無慶幸之意。他心下難解的疙瘩是,自己身為天下治學名家,如何竟
沒揣摩出嬴柱諡號的微妙處?也沒琢磨出這個字來配?呂不韋一介商旅,如何便有此等見識?
究竟是政道洞察力比自己強,還是學問才華在自己之上?第一次,蔡澤隱隱感到了呂不韋的威
脅,心下不禁猛然一沉!新君即位,第一次朝會的首要大事便是拜相。新君嬴異人不是雄主氣
象,太后華陽也不是宣太后那種既明於政事又熱衷權力的女主。當此之時,領政丞相便異乎尋
常地重要,幾乎必然的是開府丞相。蔡澤入秦,夢寐以求者便是這種開府丞相。惟有成為開府
丞相,才能施展計然派的治國主張,也才能建立商鞅那般千古功業。然事有乖戾命有蹉跎,蔡
澤入秦近二十年,卻只做了一年開府丞相,從此便虛之高閣,戴著一頂封君高冠開始了有爵無
職或有爵游職的權力漂泊。游職者,一事一任也,無確定權力職守也。在秦國,只有聲望甚大
然未獲信任從而被拜為上卿的入秦名士,才會落到這般有名無實的地步,秦惠王時的那個犀首
便是如此。蔡澤其所以沒有像犀首那般揚長而去,說到底,心中存了一個不可動搖的想頭––
秦昭王之後秦國必然恢復開府丞相,而開府丞相非蔡澤莫屬!事實也在一步步證實著蔡澤的想
法:秦昭王的最後幾年,以他與老太子嬴柱共領相職;孝文王即位,他又與新太子嬴異人共領
相職,除了開府,已經成為事實上的丞相;歷數秦國大臣,論資望論才幹論學問,無一人堪與
蔡澤一爭相位;便是放眼天下,山東六國也從來沒有聽說有大家名士希圖入秦。如此看去,蔡
澤顯然便是秦國開府丞相的唯一人選,自然也是最佳人選。除了天塌地陷秦國崩潰,便沒有任
何意外。
  然則不可思議的是,商人呂不韋偏偏在此時悄悄進入了秦國。
  自與呂不韋相識,蔡澤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商人。毋寧說,蔡澤從來都沒將此人看在眼
裡放在心上。作為酒友棋友,蔡澤喜歡呂不韋。對呂不韋不時顯露的曾經有利於自己的那些謀
劃才情,蔡澤則認定只是「閱世明智」而已,與政道大謀豈能同日而語?至於學問,呂不韋在
他面前從來都是虛心求教之態,蔡澤更不會去想了。十餘年來,呂不韋惟有一長獲得了蔡澤的
認可,這便是重義結人!且不說那教人驚心動魄的百人馬隊死士,便是田單、魯仲連、范雎、
平原君、信陵君,包括他蔡澤在內的一班名動天下的英傑,或是毛公薛公等風塵奇才,只要與
呂不韋相交,便能神奇地迅速成為至交,實在令人不可思議!服則服矣,揣摩之下,蔡澤卻將
呂不韋的這一長處或多或少歸結於商旅之能––但為牟利,輕財交人而致義名!也就是說,在
蔡澤心底裡,呂不韋的重義只是商人的一種交人方式,於其人是否真正重義是不相干的,至少
事有別的。惟其如此,蔡澤對呂不韋保護嬴異人從趙國逃回這一震動秦國朝野的壯舉,根本就
沒有往深處去想。在他看來,一個商人為國家立了大功,自然可以步入仕途做官。蔡澤相信,
丞相統轄的任何一個經濟官署呂不韋都可勝任,然而呂不韋也就僅僅如此而已!
  回想起來,這呂不韋入秦後竟是步步出人意料。先是不做上卿寧做太子府丞,惹得蔡澤大
為蔑視。後來又突然秘密承手官市,與六國商人好一場商戰。蔡澤這次卻是贊同,以為呂不韋
操了本行便是正途。誰知便在人人都看準此人充其量在「吏班」做個「大吏」時,呂不韋卻然
突然成了名副其實的高官––太子傅!蔡澤便大不以為然。這太子傅歷來都是王師,雖無實權
卻是人人景仰的高位大臣,最是要學問道德之臣掌持,讓一個商人做太子傅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也!然則如何?非但做了,呂不韋還做得有聲有色,蔡澤不禁又是大大地出乎意料。然則即使
如此,蔡澤還是沒有想到呂不韋會對自己這個丞相構成威脅。直到呂不韋不意做了顧命大臣–
–至少在蔡澤看來是偶然的––幾乎同時又做了假相,除了最初的那種被排除在關鍵時刻之外
的憤懣,蔡澤依然不認為呂不韋會對自己構成威脅。其所以如此認定,蔡澤的根本因由便是呂
不韋的才具不堪領政大任,假相只是一個暫時職掌,即或破例成為常職,充其量也只是自己這
個開府丞相的副手而已,而假相副手與真正的丞相之間可是天壤之別。
  然則,這次的諡號事件卻使蔡澤驀然驚醒了。依呂不韋目下的勢頭,只要才具被一班大臣
認可,加上新君嬴異人對他的信賴,完全可能成為開府丞相的另一人選。果真如此,蔡澤的功
業大夢豈非將永遠化為泡影?
  這一夜,蔡澤通宵輾轉未眠,天剛一亮便驅車進了王城。
  華陽后剛剛從灃京谷掃墓回來,很有些傷感。
  阿姐華月夫人是被刑殺的,不能入夫君墓園合葬,也不能獨起陵寢安葬,只能草葬在她生
前鍾愛的這片山水廢墟。若非嬴柱對阿姐有著一份說不清的情愫與癖好,親自出面向老父王求
情,阿姐便當真要落個死無葬身之地了。畢竟這灃京谷是老周王城,也是老秦人憑弔祖先勤王
立國之功的地方,而並非真正的荒山野谷。自這個阿姐一死,華陽后頓時便沒了心勁兒,連對
老夫君也失去了撫慰逢迎的興致,若是這個老夫君再活得三兩年,只怕她眼見便要失去這個體
弱而心騷的秦王夫君的專寵了。那個久居冷宮的夏姬其所以能被秘密召入章台,還能與老夫君
死灰復燃,能說不是自己懶於逢迎撫慰的苦果麼?阿姐在世時的華陽夫人,在王城是個完美無
瑕的女子,超然於一切紛爭之外,只傾心關注自己體弱多病的夫君;在夫君嬴柱的眼裡則更是
個須臾不能離開的可人兒,非但聰慧柔情善解人意,更有兩樣長處是嬴柱身邊的所有女人都無
法比擬的:一是奇絕如方士一般的救生護理之法,一是可意無比的臥榻風情。雖然如此,從來
沒有生兒育女的她其所以始終是老太子嬴柱的正妻且始終專寵於一身,實在是有著老阿姐的一
半功勞。
  當年,華月夫人一從宣太后口中曉得了要將妹妹嫁於嬴柱,便早早敦促她反覆練習家傳救
護術,並千里迢迢地從楚國老族中尋覓到了早已失傳的救心藥秘方,說這是她的立身術,定然
要反覆揣摩嫻熟。後來,阿姐不幸寡居,便成了太子府的常客。憑心而論,起初她對阿姐與太
子夫君的不拘禮儀的種種談笑是心有芥蒂的。有一次,這位阿姐藉著不期而至的大雨與她同宿
了一夜,喁喁細語了一個通宵,她才真正從心底接納了阿姐。畢竟阿姐有歷練有見識,給她將
宮中秘聞與牢牢籠住嬴柱的利害說了個透亮,最使她驚心動魄的,是阿姐摟著她幾乎貼在她耳
邊說得那番話。阿姐說,宣太后為她物色夫君時曾經對她有過秘密叮囑:魏冉霸氣太重,遲早
要出大事;入秦羋氏後繼無人,唯一的指望,便是以她兩姊妹與嬴氏王室聯姻,只要一人能成
氣候,羋氏一族便有了根基––
  從那一日起,她便與阿姐越來越親暱了。終於,熱辣辣的阿姐俘虜了她,也俘虜了年過不
惑的嬴柱,三個人變成了一個人––有了智計百出的阿姐,她非但真正鞏固了夫人爵的妻位,
且在立嫡周旋中使羋氏一族在秦國宮廷成就了舉足輕重的夫人勢。然則,她與阿姐被廷尉驟然
關進大牢的那個晚上,她卻絕望了。阿姐摟著她反覆叮囑,一切有阿姐,小妹一定會無罪,要
忍著心痛走下去,羋氏不能沒得儂!阿姐在她耳邊哈著熱氣說,曉得無?儂非但要做王后,還
要做太后!只一樣記得了,沒了阿姐,儂只毋做多情女!
  ––
  「稟報太后:綱成君請見。」
  「教他到這廂來了。」華陽后思緒扯斷驀然醒悟過來。
  蔡澤被侍女曲曲折折地領進了大池邊那片胡楊林。秋陽透過樹葉撒滿了古樸的茅亭,一個
高挑嫵媚的背影沐浴著一片金紅立在亭下,絢爛得耀人眼目!倏忽之間蔡澤有些後悔,竟愣怔
著不知該不該向前走了。
  「曉得是綱成君了。」亭下曼妙的楚音飄了過來。
  「老臣蔡澤,見過太后!」
  「進山喊林麼?儂叫得好響。」絢爛金紅的背影轉過身來咯咯笑了。
  「老臣有事稟報,敢請太后移步政事房!」
  「喲!儂不會小聲說話麼?」見蔡澤一頭汗水滿面通紅,華陽后笑不可遏,「與丞相說話
便得到政事房,是禮還是法?老夫子林下不會說話了?」
  「老臣––」
  「行了行了,進來坐了,亭下與政事房一樣了。」華陽后笑吟吟將蔡澤讓進茅亭,轉身一
拍掌,「上茶,震澤新綠了。」隱隱地聽得一聲答應,片刻間便有一名侍女飄進亭來在靠柱石
案上支好茶爐,一片木炭火特有的輕煙便淡淡地飄了起來。
  「老臣不善飲,白水即可。」
  「喲!儂是茶癡誰不曉得了?我的震澤茶不好麼?」
  「老老臣是想說––」咫尺之內裙裾飄飄異香瀰漫,蔡澤皺著眉頭大是侷促,分明站在石
墩旁卻硬是坐不下去。華陽后驀然醒悟,退後兩步逕自坐在了大石案對面的另一方石墩上笑道
:「儂入座慢慢說了,何事?」
  「老臣兩事。」蔡澤坐進石案前,稍顯從容地一拱手道,「其一,先王國葬已罷,太后對
新君親政之事將如何處置?其二,比照先例,先王遺孀當由新君尊奉名號,目下太后沿襲王后
之號,尚未有太后名號,不知太后做何想法?如此兩事,老臣欲先聽太后之意。」
  「儂是奉命而來了?」華陽后冷冷一笑。
  「非也。老臣自主請見太后。」
  「曉得了,儂是關照本后了。」華陽后的微笑中不無揶揄。
  「不敢。」蔡澤侃侃說出了自己早已經揣摩好的腹稿,「老臣暫署相權,身處國事中樞而
承上啟下,若不明太后權力,便無以處置太后書令;若不明太后名號,所行官文涉及太后便難
以措辭。念及先王與太后對老臣素有信託情誼,故而自行請見,此中苦心尚望太后明察。」
  華陽后眼波流動閃爍,倏忽一臉憂戚關切:「毋曉得儂說的暫署相權何意了?先王顧命之
時,本后與新君還有太子傅都聽得清楚,如何便是暫署了?」
  「敢問太后,先王顧命時如何說法?」蔡澤精神驟然一振。
  「是說,綱成君做丞相,秦國無憂也。」華陽后一字一頓,說得很是認真。
  「史官可有錄寫?」
  「儂不曉得了?痛不欲生之時,我顧得關照左右麼麼?」
  良久默然,蔡澤粗重地一聲嘆息:「如此說來,此事便是疑案也!」
  「疑個甚了?我分明聽見了子楚呂不韋便聽不見麼?都聽見了史官寫不寫何用了!」華陽
后憤激地嚷嚷幾句又突然一轉話頭,「我那兩事該如何處置?儂只謀劃個法子了。」
  蔡澤正要說話,一個侍女卻從亭外匆匆進來在華陽后耳邊低語了兩句,華陽后笑著說聲他
也來得真巧,便站起來對蔡澤嫣然一笑,綱成君且先回去,有事她便來見儂了。蔡澤一時大覺
尷尬,站起身一拱手便走。那名侍女卻攔住他一笑,綱成君請隨我來,便將他從茅亭後的另一
條林間小道領了出去。
  嬴異人來見華陽后,實在有些不不得已。
  自從呂不韋那次「心說」之後,嬴異人倒是當真做起了「心齋」。秘密入宮的蒙武親率二
十名鐵鷹劍士晝夜守護,蔡澤一班老臣全力以赴處置國喪,老桓礫與給事中當著宮廷事務,守
喪的嬴異人倒當真清淨了好幾個月。深居簡出,他便屏息心神深自吐納,平心靜氣地仔細琢磨
那些不堪回首的往昔歲月,即便是獨守父王靈柩之前,也沒有停止過「心齋」漫遊。疲憊臥榻
之時,飲下一盅老太醫配置的安神湯,便渾然忘我地睡去了。幾個月下來,原先那種莫名其妙
的焦躁心悸與時不時突然襲來的莫名恐懼竟漸漸消失了,無休止的噩夢也沒有了。及至秋天父
王安葬,嬴異人的神色已經大為恢復,面色紅潤步履穩健談吐清晰,與那個恍惚終日一驚一乍
的嬴異人實在不可同日而語了。依著古老的服喪傳統,孝子服喪期間是要憔悴失形才能顯示哀
思孝道的,若有孝子服喪而容光煥發,便是大大地不可思議了;對於君王之身,則幾乎必然要
引起朝野非議,便是公然質詢王者德行也未可知。然則,嬴柱的不可思議的恢復卻截然相反,
非但沒有引起朝野非議,反倒使朝野泛起一片慶幸賀聲。
  秦國再也不能弱君當政了!老秦人竟是異口同聲。
  當嬴異人很為自己的容光煥發慚愧的時候,各郡縣官署與大族村社的賀王康復書卻紛紛飛
到了案頭,為太醫令請功的呼聲更是不絕於耳。嬴異人忐忑不安地請教呂不韋該當如何處置,
呂不韋淡淡笑道:「執公器者無私身,王者強弱繫於天下,故天下人賀之。我王只須貴公去私
力行正道,蕩蕩然定國理政,何慮之有也?」
  然則一旦直面國事,當真是談何容易!
  嬴異人仔細閱讀了老長史桓礫專門為他梳理的《國事要目》,這才驚訝地發現,自長平大
戰後秦國累積的待決難題當真是一團亂麻!大父昭襄王的晚年暮政原則是萬事一拖,除了後繼
立嫡與當下急務,幾乎一切國事都留給了後人,老長史理出來的批有「待後緩處」四字的各種
上書竟有四百六十三件之多!父王當政一年,可能是自知不久人世,竟然也是傚法大父,批下
了一百三十四件「待後緩處」的上書!這將近六百件的官文涉及了秦國朝野大大小小不知多少
人多少事,饑荒賑災、溝洫水利、官市賦稅、郡縣分界、朝局人事、王族事務、獄訟曲直、邦
交疑難、戰功遺賞、流民遷徙等等等等,看得嬴異人頭昏眼花心驚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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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8:59 |只看該作者
  「國事之難,竟至於此也!」拍案之下,嬴異人的心又亂了。
  便在此時,老長史桓礫默默捧來了一隻銅匣。嬴異人終於不耐了:「你便拿來再多,我看
了又有甚用!」桓礫卻一拱手道:「此乃先王密詔。先王薨前一月留給老臣,叮囑非到新君理
政之時,不能出也。」嬴異人驚訝了,撫摩著銅匣仔細打開,三層隔板之下的一卷羊皮紙展開
在案頭,竟然只有寥寥數語:「
  國有積難,非強臣當政不足以理之。汝非雄主,領政之臣須與上將軍同心方能聚合國力,
補君之弱。蒙氏有公心,人事之要,可問蒙驁。
  驀然,嬴異人眼前現出父王在自己認祖歸宗後的那次長談,一時竟是淚眼朦朧。知子莫若
父,誠所謂也!父親自知不是雄主,也深知兒子不是雄主,那次已經推心置腹地說了,日後要
做好兩件大事:一是要尋覓強臣輔佐,一是要留下一個堪為雄主的嫡子。「君弱三代,秦國便
要衰微了!」父親的那句話對他的震撼是無法說得清楚的,然則冥冥之中有天意,兒子的事他
能做得主麼?倒是目下的強臣領政最要緊,否則連個守成之君也做不好了。
  依著嬴異人,這個領政丞相自然該是呂不韋。他信服呂不韋的德行才幹,更敬佩呂不韋的
韌性與勇氣,可是,他只是一個漂泊歸來的無根之君,他沒有逕自封任領國丞相的那種威權。
蒙氏一族能支持呂不韋麼?太后能支持呂不韋麼?老蔡澤能認同呂不韋麼?蒙氏是舉足輕重的
大軍將領勢力,太后是宮廷連帶王族外戚勢力,老蔡澤是朝臣與郡縣官吏勢力,那一方面掣肘
都是要命的。呂不韋一介商旅孤身入秦,能有甚根基?說起來可能還不如自己,縱是憑著才幹
功勞有了一些人望,可要執掌這開府丞相的大權,些許人望算得了甚?除了他與呂不韋的相互
支撐,兩人幾乎都沒有與之呼應的勢力,當真奈何?
  反覆思忖,嬴異人還是決意先來見太后。只要太后認可呂不韋,蒙驁縱有阻力也容易周旋
一些。在嬴異人看來,父王與太后在當初立嫡時都對呂不韋很是激賞,直到呂不韋做了太子傅
,父王太后還是十分倚重呂不韋,至少嬴異人從來沒有從太后這裡聽到過對呂不韋的任何微詞
。惟其如此,嬴異人決意拋開對這個糾纏著要將生母治罪的太后的私怨,來了卻這樁最大的朝
局人事,先將國政推動起來再說。嬴異人自信對女子頗有洞察,如華陽后這般柔媚女子,只要
有得些許讓步與場面禮儀的親情尊奉,該當不會有甚差池。強悍精明通曉政事如大母宣太后者
,天下能有幾人?
  「喲!毋曉得子楚會來看我,坐了。」華陽后站在亭廊下淡淡地笑著。
  「子楚拜見母親––」嬴異人哽咽著拜倒在了滿地黃葉之上。
  華陽后拭著淚水一副不忍卒睹的悲傷:「快莫多禮了,曾幾何時,天曉得竟成孤兒寡母了
––來,這廂坐了說話。」
  亭下坐定,嬴異人拱手痛心道:「章台還都之後,子楚守喪,心神迷亂,未能在母親膝下
多行孝道,今日特來請罪。」華陽后眼波流轉不禁噗地笑道:「曉得了曉得了,子楚還當真了
?有事直說了。」嬴異人頗是尷尬,卻也紅著臉道:「無甚大事。只是幾位老臣動議立冬之日
大行朝會,不知母親意下如何?」華陽后道:「只曉得歷來朝會都在開春,今次卻要在立冬,
不覺怪誕了?」嬴異人歉然一笑道:「老臣之心,無非急於立新而已,大約沒有慮及時節是否
適當?」華陽后道:「急匆匆朝會,毋曉得何事等不得了?」嬴異人道:「素來新朝會,都是以
拜相為大。子楚之見,大約也脫不得這老法程。」華陽后驚訝道:「喲!儂毋曉得父王顧命當
晚儂說得,蔡澤做丞相了?」嬴異人笑道:「子楚還說了呂不韋共領相職。母后明察:當時乃
國喪期權宜之計,依著法度,丞相只能一個了。」華陽后笑道:「喲!毋曉得丞相只能 一個
了。儂只說,一個是誰個了?」嬴異人一拱手道:「子楚敢請母親示下。」
  「要我說麼,王無戲言,原本說誰便是誰了!」
  「那,那次說了兩人。」
  「一個首相,一個假相。孰前孰後都記不得了?」
  「母后之意,蔡澤為開府丞相?」
  「君命既出,好朝令夕改了?」
  嬴異人頓時默然。他已經清楚地明白,這個太后是認準要蔡澤做丞相了。既然如此,目下
也只能不置可否,回頭揣摩一番再做計較了。華陽后見嬴異人默然不言,便淡淡一笑道:「還
有麼?只一件事了?」嬴異人道:「再有,大約就是定母后尊號了。」
  「喲!儂盤算如何處置母后了?」
  「敢請母后示下。」嬴異人硬生生憋住了他原本打算做出的退讓:只要華陽后贊同呂不韋
做丞相,他便許太后「並國」臨朝,至少頂半個宣太后。如今這位太后硬是揣著明白做糊塗,
竟以維護君命為由頭與自己為難,自然要給她個軟釘子,看她如何開價了。
  「還要說了!」華陽后咯咯一笑,「毋曉得先王顧命,拉著誰三人手了?」
  「父王要母后與呂不韋同心襄助子楚,子楚心感父王––」
  華陽后一雙柔媚的大眼驀然冷冰冰盯住了嬴異人,一陣默然,長袖一甩冷笑著逕自出了茅
亭。嬴異人對著華陽后背影深深一躬:「秋日轉涼,母后善自珍重,子楚告退。」
  出得胡楊林在太后寢宮區漫步良久,嬴異人終是無可奈何地長嘆了一聲。
  咸陽王城很大,總格局是六個區域:中央大殿與殿前廣場為朝會區,其後正北靠近北阪的
松林地帶為太廟區,西部為王室官署區,東部為國君理政區,此三區之後的西北地帶是王室作
坊與倉儲區,東北地帶有一大片佔地三百餘畝的園林為寢宮區,朝野俗稱後宮。這後宮又分為
兩大區域:西部為現世國君與王后以及各等級王妃的寢宮區,東部為太后寢宮區。前者小,後
者大。期間原由在於:戰國之世的國君的全部后妃至多二十餘人,連帶侍女內侍,總數也只在
兩三百人;而太后寢宮區卻是積世而居,人數便遠遠超過了王后寢宮區,佔地自然就大了。也
就是說,依著王室法度,太后寢宮區並非一個正位太后(先王正妻)的專有居住區,而是所有
已逝國君的所有后妃的居住區。嬴柱為國君,華陽后自然便是王后寢宮的主人。嬴異人做了國
君,華陽后成了太后,自然便搬進了太后寢宮區。王者多有不測風雲,盛年驟然去世者比比皆
是。然國君去世,大多數后妃卻都正在盛年,自然便都要搬入太后寢宮區居住。如此累積,這
太后寢宮區便要容納所有沒有隨著先王過世的后妃,其龐大與複雜便也遠遠超過了王后寢宮區。
  來見華陽后之前,嬴異人特意召來掌管宮廷的老給事中,要他在太后寢宮區遴選一座最是
幽靜的居處。誰知老給事中皺著一雙白眉直搖頭,君上有所不知,太后寢宮最是龐雜,難矣哉
!嬴異人很是不耐,偌大寢宮三百餘畝園林,連一處幽靜居所也沒有麼?甚個事體!連連苦笑
的老給事中抱來了一箱簡冊,一卷卷翻開說叨了半個時辰,聽得嬴異人直是目瞪口呆了。老給
事中說,太后寢宮共住先君后妃五十三人,最年長者是秦惠王當年一個十六歲的少使,至今年
已八十餘歲;秦武王妃子尚有六人,均已是耄耋之年;昭襄王遺孀最多,二十三人,除了沒有
「后」,其餘爵妃都有;孝文王嬴柱遺孀雖少,卻是后妃齊全,整整二十六人;依著王室法度
,先王遺孀一律加爵兩級孝敬尊奉,如此便幾乎是人人一座獨立庭院;全部太后寢宮的庭院只
有四十二處,外加三片侍女內侍大庭院,幽靜寬敞所在早已被佔,卻到何處去擠騰得出一座?
  嬴異人終是半信半疑,藉著進太后寢宮之機索性親自查看一番,若能給喜好幽靜的生母選
擇一處可心庭院,一片孝心也有個著落處了。然則轉悠一個時辰,走遍了這片庭院層迭相連的
園林,他最終還是失望了。整個太后寢宮除了這片胡楊林與一片大池,實在是找不出空閒之地
了。盡孝難矣!莫非清心一世的可憐生母當真沒有登堂入室進太后寢宮的命麼––
  「君上,長史大人請速回東殿!」
  方出胡楊林道口,隱身隨行的鐵鷹劍士驟然從一棵大樹上飄了下來急促稟報。嬴異人本欲
出王城到呂不韋府上商議今日之事,一聽老長史傳言卻立即登車回了王城前區。等候在東偏殿
書房的老桓礫見嬴異人進來,立即打開了王案上的銅匣:「稟報君上:上將軍蒙驁緊急上書。
」嬴異人心下頓時一緊,老蒙驁要做甚?不及入座便從銅匣中拿出一卷竹簡嘩啦展開,瞄得幾
行,心頭便噗噗大跳起來!
  老臣蒙驁頓首:秦國政事荒疏久矣!流弊叢生,吏治鬆弛,朝野散漫,奮發惕厲之心已流
於無形也!昭襄王著意守成,先王未及著力,新君即位,任重而道遠。當此之時,整飭朝局刷
新吏治理順政事為當務之急,否則東出中原將遙遙無期矣!惟其如此,老臣請以呂不韋為開府
丞相,總領國事,力行新政。老臣遍觀國中大臣,德才兼備而能總攬全局者,非呂不韋莫屬也
!老臣之心,惟王明察,當於朝會立決之,跌宕蹉跎,大道之忌也!上將軍蒙驁秦王元年秋。
  「上書報太后了麼?」愣怔之間嬴異人驀然問了一句。
  「太后攝政未成定制,是故未曾報太后宮。」
  「備車。上將軍府。」
  「君上要見上將軍,宣召入宮較比妥當。」
  嬴異人搖搖手,回身從案下拿出一件物事塞進腰間皮袋回身便走。
  突然造訪的新君顯然使上將軍府大感意外,閤府上下莫不腳步匆匆神色惴惴。老太子先王
嬴柱當年是府上常客,一應僕從無不識得。這新君少時也在府上修學五六年,然則從趙國歸來
便從來沒有再來過,一朝為君,豈能與少時小公子等閒視之?更要緊的是,以上將軍與先王的
篤厚之交,先王彌留時竟然未召上將軍顧命,此中玄機誰能說得清楚?新君突然駕臨是禍是福
誰又能說得清楚?
  嬴異人制止了要去通報的家老,一邊打量著尚有朦朧記憶的路逕庭院池水林木,一邊咀嚼
著那些遙遠的往事。令他驚訝的是,這座與武安君白起府邸同樣厚重古樸而又宏闊簡約的府邸
,除了磚石屋瓦在歲月風雨中已經變黑,當年與他等高的小胡楊樹已經長成了金燦燦的參天巨
木,覆蓋一片大池的綠蓬蓬荷葉也做了的片片殘荷外,幾乎沒有絲毫變化!過了這片胡楊林,
便是當年與蒙武同窗共讀的小庭院了。晨功午課暮秦箏,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竟都點點滴滴
地刻在了這片庭院,灑在了這片胡楊林,以致三十多年的王子生涯中,只有這寄身籬下的上將
軍府對他處處透著親切,透著溫暖。不知不覺地,嬴異人癡癡地走進了暮色中金紅的胡楊林,
耳畔瀰漫著叮咚箏聲,當年那稚嫩滾燙的歌聲竟是那般真切,蕭蕭雁羽,訴我衷腸,子兮子兮
,道阻且長!呵,胡楊林,異人回來也––
  「老臣蒙驁,參見君上!」
  嬴異人驀然轉身,暮色之中淚眼朦朧,蒙驁一時竟驚訝得無以應對了。
  「老將軍,異人本該早來也––」
  「君上國事繁劇,老臣心下明白。」
  「往事如昨也!」嬴異人粗重地嘆息一聲,「只可惜蒙武沒有一起回來。」
  「君上感懷舊事,老臣何忍卒睹也!」蒙驁揉了揉已經溢出淚水的老眼,昂昂一拱手道,
「君上若因老臣上書而來,敢請書房容臣稟報!若著意懷舊,老臣喚來當年書僮領道!」
  嬴異人不禁笑道:「著意懷舊,有那工夫麼?好!書房說話。」
  兩人來到書房,蒙驁吩咐已經掌好燈火煮好茶的侍女退了出去,又叮囑家老守在府門,任
何人來訪一律謝絕,隨即肅然就座,一副即將大論的模樣。嬴異人卻搖搖手道:「老將軍莫急
開說,且先看看這件物事。」說罷便將一支銅管遞了過來。蒙驁接過打開方看得一眼便雙手瑟
瑟發抖,及至看完,嚎啕一聲「先王也!」便撲倒在了案上!嬴異人不勝唏噓,拭著淚眼起身
肅然一躬道:「目下朝局,尚望老將軍鼎力襄助也。」蒙驁止住哭聲,霍然站起扶住了嬴異人
:「先王有此遺詔,蒙驁死何足惜!君上但說,何事為難?」嬴異人道:「老將軍力保呂不韋拜
相,然太后卻不贊同,此事最難。」
  「太后欲以何人為相?」
  「剛成君蔡澤。」
  「君上之心,屬意何人?」
  「首選呂不韋。若是無可奈何,也––」
  「老臣既蒙君上信託,自當盡忠竭力。君上但回,老臣自有主見!」
  「老將軍之意––」
  「黑臉事體,君上只做不知便了。」
  嬴異人又是肅然一躬,道聲老將軍酌情為之莫得為難,便匆匆去了。
  思忖片刻,蒙驁立即啟動。先喚來主書司馬與軍令司馬,吩咐主書司馬將呈送秦王的上書
再謄刻一卷,清晨卯時不管自己是否回來,上書立送太后寢宮;軍令司馬連夜趕赴藍田大營,
將自己的上書副本交於王齕,請與五大夫爵以上的老將會商呼應。吩咐一罷,蒙驁便登上一輛
垂簾緇車轔轔出府去了。
  暮黑一掌燈,老駟車庶長嬴賁便生出了倦意。侍女正要扶他就寢,家老卻匆匆來報,說上
將軍蒙驁請見。這老蒙驁也是,不知道老夫規矩麼?老嬴賁嘟噥一句,打著哈欠又是揉眼又是
揮手,掌高燈煮釅茶,這老東西能折騰人也!兩名侍女竊竊笑著連忙收拾,便聞沉重急促的腳
步聲騰騰騰砸了進來。
  「老哥哥也,叨擾叨擾!」
  「也就你了,誰個敢壞老夫這見燈睡?」老嬴賁竹杖跺得登登響。
  「老弟兄一起啃了十三年血鍋盔,還怕老哥哥生咥了我!」
  「呵呵,你頑頭大,我卻咥得動麼?」老嬴賁竹杖敲打著長案板著臉,「嘗嘗我這太白秋
茶如何?先說好,只許吃不許拿!」
  蒙驁哈哈大笑:「拿多拿少說話了,幾時有個不許拿!」說著捧起大陶盅吱地長啜一口,
不禁便是嘖嘖讚歎,「給勁給勁!正克得硬麵鍋盔!家老,備一罐我帶了!」廊下家老笑吟吟
嗨地一聲,便一溜碎步去了。
  老嬴賁無可奈何地搖頭笑笑:「老兄弟便說,甚事忙活得不教人睡覺了?」
  「不是大事能搬你這尊睡神?」蒙驁半是神秘半是正色地壓低了聲音,湊到了老嬴賁案頭
,「國喪已罷,新君朝會在即,你這王族掌事倒做了沒事人也!」
  「王族掌事算個鳥!枯木一株罷了。」
  「甚甚甚?整日忙活算個鳥!精鐵打在刀口!」
  「聒噪聒噪!只說甚事?」
  「新君新朝,何者當先?」
  「將相當先,自古皆然,用問麼?」
  「有將無相,車失一輪,立馬便要滾溝也!」
  「老夫吃你嚇麼?綱成君為相朝野皆知,孰能說無相!」
  「老哥哥仔細思量:自應侯范雎辭秦,昭襄王暮政期的丞相從未開府,相職也總是太子與
蔡澤共領,打實處說,從來便沒有名正言順的開府丞相!權宜之計或可將就一時,然秦國要大
興,一直沒有開府丞相豈非貽笑天下!然則新朝要定開府丞相,自然便有新舊兩選。老哥哥說
,這蔡澤行麼?」
  老嬴賁呵呵一笑:「老兄弟與蔡澤交厚,要老夫舉他開府領政?」
  「錯錯錯也!你我老軍,幾曾有過閃爍試探之辭?」
  「那便明說,究竟要老夫做甚?」
  「呂不韋堪為丞相!」
  「你是說,那個保異人逃趙回秦的呂不韋?」
  「正是!」
  默然片刻,老嬴賁微微點頭:「此人也算得商政兩通,然蔡澤亦是計然名家,又無大錯,
較比之下,倒是難分伯仲也。」
  「錯也錯也!」蒙驁連連拍案,「甚個難分伯仲?天壤之別!呂不韋長處有三:其一,博
學廣才,多有閱歷!其二,心志強毅,臨難有節,重義貴公,具首相之德行!其三,有氣度有
心胸,不狗苟蠅營,不斤斤計較,坦蕩無私,行事磊落!便說飲酒,舉碗便乾,赤膊大醉坦蕩
率真,與我等老軍直是異曲同工之妙!此等人物,可遇不可求也!」
  「呵呵,說了半晌,原是教人家給喝服了。」
  「豈有此理!」蒙驁臉色張紅高聲大嚷,「你老哥哥尚敗我三碗,呂不韋何曾喝過我也!
」轉而嘿嘿一笑,「老哥哥別說,我還真服呂不韋飲酒,不是服他酒量,是服那赤膊痛飲,雖
大醉而不猥瑣下作的本色氣度!老哥哥也當知道,當年之商君、張儀、范雎,但凡名相器局者
,哪個不是本色雄傑!哪個不是醇醇率真!惟其能酒而本色直道,真英雄也!」
  「呵呵,雖是歪理,老夫也認了。還有甚事?」
  「沒了,該說說當年了––哎哎,別忙睡也!」
  蒙驁言未落點,老嬴賁白頭猛然一點便扯起了悠長的鼾聲。蒙驁愣怔站起哭笑不得地一招
手,便有兩名黝黑肥壯的侍女抬著一張軍榻從大屏後出來,將軍榻在案前擺好,一名侍女跪身
偎住了老庶長,只輕輕一扶,老庶長嬴賁身子一歪便順勢可可地躺在了軍榻,粗重的鼾聲竟絲
毫沒有間斷!兩侍女相互一點頭,便輕柔無聲地抬走了鼾聲大作的軍榻。蒙驁在旁直看得噫噫
驚歎不絕,及至鼾聲遠去,竟情不自禁地大笑著吼了一聲:「老哥哥!睡便睡,莫忘事也!」
  立冬時節,秦國的朝會大典終於要舉行了。
  諺云:十會九春。說得便是朝會歷來都在開春。其時若無大戰,郡縣主官便要齊聚都城,
在國王主持下與朝官一起議決諸般大事,啟耕大典、祭祀天地宗廟、拜謁年高退隱功臣等等禮
儀盛典也都要藉著百官雲集接踵舉行。士農工商諸般國人庶民,則是一邊議論著廟堂風雲,一
邊郊野聚合踏青放歌、祭掃祖先墳塋、疏浚溝洫忙活春耕等等不亦樂乎!朝堂鐘鼎聲聲,原野
耕牛點點,窩冬之後的一切都在開春之時甦醒了萌動了。春行朝會,那是天道有常,國人從來
以為是題中應有之意。
  惟其如此,這立冬朝會便顯得極是突兀!彷彿寒天要割麥子,國人硬是懵懂著回不過神來
。便是國中官吏,也是竊竊以為不可思議。冬令肅殺,萬物閉藏,此時豈能大行彰顯新朝的朝
會大典?然則無論如何不同尋常,秦國朝野還是默默認同了。畢竟,秦國目下正在連喪兩君的
非常之期,不藉著冬令時光從容琢磨籌劃,開春大忙之際豈能容得終日論爭?當此之時,通會
詔書一下,郡守縣令們便匆匆動身了,朝官們也各自忙碌謀劃起本署在朝會的待決大事。官道
車聲轔轔,官署晝夜燈火,市井街談巷議,宮廷雨雪霏霏,秦國朝野第一次在窩冬之期騷動了!
  較勁的關口只在一個,今朝丞相究是何人?
  華陽后看到蒙驁上書,原本竭力壓抑的一腔憤懣驟然發作,當即秘密召來蔡澤將事說開,
要蔡澤明白說話,想做丞相便同心較力,自甘沉淪便等著罷黜治罪!蔡澤原本尚以為蒙驁等一
班老將擁戴自己無疑,乍見蒙驁上書便如一桶冷水當頭澆下,愣怔片刻突然怒火中燒!你老蒙
驁與我蔡澤素來交好,不贊同老夫也罷,何須如此阿諛鼓噪一個商人呂不韋!若無不可告人之
密豈非咄咄怪事?然蔡澤畢竟是蔡澤,雖則氣得臉色鐵青,卻硬是隱忍未發,只對華陽后深深
一躬,茲事體大,容老臣告退思慮而後做答。回到府中蔡澤再三權衡,深覺蒙驁此舉大非尋常
深淺莫測,不能正面計較;蒙驁之忠直秉性有口皆碑,上將軍舉薦領政大臣也是職責所在,自
己若以事中人之身公然回擊,一定是引火燒身無疑;事之要害依然是也只能是呂不韋,呂不韋
之要害,則是究竟適合不適合做秦國丞相?若呂不韋不堪為相,便是釜底抽薪,誰也無可奈何
!然則,要說出一番呂不韋「不堪為相」的憑據卻是談何容易!要將這「不堪」之理再變成公
議,更是談何容易!思謀竟夜,蔡澤心頭終於一亮,立即伏案揮筆寫了起來。清晨霜霧正濃之
時,蔡澤從一條隱蔽小巷秘密進了太后寢宮,與華陽后整整密議了一日,方才趁著暮色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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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9:25 |只看該作者
  次日卯時,華陽后風風火火到了王宮書房,將蒙驁上書氣沖沖摔在了嬴異人案頭,指斥蒙
驁舉薦失察,竟擔保一個心懷叵測不堪為相的商人執掌秦國相印,是可忍孰不可忍!嬴異人大
為驚訝,思忖間陪著笑臉道:「母后自是明察知人。然這『心懷叵測,不堪為相』八字斷語若
無憑據,你我母子卻如何面對朝野公議?」
  嬴異人沒有料到,華陽后竟一口氣款款說出了六條憑據:「
  其一,呂不韋早年周旋齊燕兩軍之間,既賣燕軍兵器又做齊軍後援,左右逢源而暴富,實
為見利忘義之奸商!其二,呂不韋野心勃勃,當年在邯鄲援助嬴異人,便有「此子奇貨可居也
!」之語,入秦居心不良!其三,呂不韋多言秦法弊端,贊同墨家義政,若為丞相,必壞秦國
百年法度,大行王道儒政!其四,呂不韋曾為文非議商君「趨利無義」,若主秦政,必與商君
之法背道而馳,其時秦國必亂!其五,呂不韋曾作「吏本」一文,以官吏為國本,藐視王權庶
民,一朝為相,必與民爭利,與王室分權,使權臣坐大而行三家分晉之故事!其六,呂不韋有
「蕩兵」之說,自詡疏通兵道,實則主張「義兵」,指斥秦國出兵山東攻城略地為不義之道,
若主國政必與山東六國罷兵息戰,使秦國大業毀於一旦!
  「敢問母后,如此六則,譬如為文,卻是從何說起?」
  「曉得儂不信!自己看了!」華陽后一招手,身後侍女便捧來一隻紅木匣恭敬地擱置王案
中間,又熟練地打開了匣蓋取出幾卷竹簡依次攤開。
  嬴異人驚訝得眼睛都瞪直了!面前這些竹簡緯編精細刻工講究,正是呂不韋「器不厭精」
的往昔做派,竹簡上的刻字也分明是呂不韋的手跡麼!呂不韋偶爾為文他也知道,當年毛公薛
公也說過,可三人誰也沒見過呂不韋的文章。嬴異人記得有次酒後請求呂不韋展示大作,呂不
韋哈哈大笑連連搖手:「游思斷想也!豈登大雅之堂?毛公薛公腹中藏書萬卷,盡可教授公子
!」今日華陽后竟能有呂不韋如此多的書簡,豈非咄咄怪事也!
  「子楚,愣怔甚來,看了!」
  嬴異人皺著眉頭瞄了過去,一卷卷確實扎眼––
  安危榮辱之本在於主,主之本在於宗廟,宗廟之本在於民,民之治亂在於有司。三王之佐
,其名無不榮者,其實無不安者,功大也!
  義者百事之始也,萬利之本也,中智之所不及也。不及則不知,不知則趨利。趨利固不知
其可也!公孫鞅、鄭安平是矣!公孫鞅之於秦,欲堙其責,非攻無以,於是為秦將而攻魏,終
陰殺公子卬而為無道也,行方可賤可羞!
  為天下及國,莫如以德,莫如行義。今世之言治,多以嚴刑厚賞,此世之苦害也!以德以
義,則四海之大,江河之水,不能亢矣!
  世當蕩兵以息戰。古聖王有義兵而無暴兵。義兵為天下之良藥,暴兵為天下之惡藥。用兵
若用藥,得良藥則活人,得惡藥則殺人!––
  「母后之意,如何處置?」嬴異人推開了竹簡。
  「一則下書問責蒙驁。二則公議拜相事了。」華陽后從未有過的利落。
  「公議?行朝會麼?」
  「朝會之先,當先召王族元老與在朝大臣議決了!」
  「王族元老向不參政,妥當麼?」
  「毋曉得王族議政祖制了?不參政不議政,王族不是擺設麼?」
  「子楚遵母后命!」
  「這便是了!」華陽后燦爛地笑了,「只我母子一心,才有個安穩,曉得了?」說罷一擺
手喚過身後妙齡侍女親暱指點道,「娘曉得子楚冷清,我給你物色了一個侍榻女,震澤吳娃,
醫護之術青出於藍了!你且試試如何?不可心娘再物色了。曉得無?」
  「子楚謝過母后!」
  「好了,母后去了。」華陽后笑吟吟走了。
  嬴異人皺著眉頭喚來老給事中低聲吩咐兩句,老給事中便領著那個美艷的少女走了。嬴異
人粗重地嘆息一聲,不禁焦躁地轉悠起來,轉悠得一陣自覺心頭突然一亮,召來老長史桓礫密
議一陣,便立即分頭登車出了王城。
  卻說老長史桓礫從密道出宮直驅上將軍府,將書簡木匣交給了蒙驁便馬不停蹄地回宮去了
。蒙驁思忖片刻,吩咐家老立派精幹僕人去城中太子傅府送信邀約呂不韋,自己便登上緇車出
了咸陽南門直奔呂莊。到得呂莊堂上未曾飲得兩盅釅茶,呂不韋軺車便轔轔回莊了。
  「茶不行。上酒上酒,老趙酒!」呂不韋進門便嚷了起來。蒙驁卻渾不理睬,板著臉將案
上木匣中的竹簡嘩啦反倒出來:「過來瞅瞅,誰個的物事?」「甚寶貝也?」呂不韋走過來不
經意一瞄,不禁大是驚訝,蹲身連翻幾卷,凝神片刻恍然玩笑道:「呵呵,如此半拉子物事竟
蒙老將軍收藏,慚愧慚愧!」蒙驁卻只冷冰冰道:「明白說話,這些書簡可是你的手筆?若是
,如何能流傳出去?誰個討要的?還是你自己送出的?」
  「神鬼難料,天意也!」呂不韋心知蒙驁秉性剛嚴縝密,如此神情絕非笑談,不禁便是一
聲長吁,「年青時,我很是鍾愛自己時不時寫下的這些片段文字。商旅天涯,也總是打在車身
的一個暗箱裡,客寓歇息時便翻出來揣摩揣摩。田單抗燕的第四年夏,魯仲連邀我一起北上即
墨商議援齊海船的航道事宜。我心下明白,魯仲連是要我實地體察即墨軍民的苦戰,鐵定海路
援齊的心志。我自不能拒絕。心知此行多有風險,上船時我只在皮袋中背了五六卷正在揣摩修
改的竹簡,除此一無長物。此時正逢樂毅彰顯燕軍『仁政安齊』方略,准許商旅自由出入齊燕
兩國。即墨事完後,我便乘一隻小船沿齊國海岸北上河口,再從河口北上燕國,想託可靠胡商
買得大宗皮革南運陳城,為齊軍製作皮甲。在齊燕邊境,恰恰遇到了一支燕軍騎隊截殺齊國流
民。我憤而指斥燕將與樂毅仁政背道而馳,卻被燕將呵斥為齊軍喬裝斥候,喝令士卒大搜我身
。見我身與馬具一無重金珠寶,也無斥候憑據,燕將惱羞成怒,將幾卷竹簡撕扯成片哈哈大笑
著四處拋擲猛力踩踏一番,才將我押到了軍營拘押––三日後我被樂毅的巡軍特使無罪開釋,
還馬歸錢許我自便。然則當我去找那些竹簡時,早已經沒有了––從此我便很少作文了,偶爾
寫得幾篇,也都燒了––」
  「如此說來,你文流出,只此一次?」
  呂不韋點頭笑道:「如此陋文有誰討要,又何能送人現世?」
  「這些竹簡是你原本手跡麼?」
  「不錯。」呂不韋翻弄撫摩著竹簡,「也是才情平庸使然。我作文無論長短,都多有修改
,是以喜好竹簡,而不用攜帶方便的羊皮紙。竹簡刻寫,不妥處可以刮掉重刻,上好竹簡刮得
三次也不打緊。羊皮紙不然,一旦想改,就得塗抹,若是刮,便破損了。老將軍手來摸摸,這
每支竹簡都有凹凸處,不說字跡,只是這凹凸簡便非我此等庸才莫屬!能是別個?」
  「這些文字都是完整的麼?二十年後還是你的主張麼?」
  「老將軍把得好細也。」呂不韋悠然一笑,「飛散書簡,何能完整?然則收藏者能將這些
殘簡拼得成句成文,顯是費了工夫,非行家裡手不能為也!要說書文本身,因多拼湊,處處似
是而非,不說與不韋今日之想大相逕庭,便是與原本文字,也是相去甚遠!譬如這『義兵』一
文,原本是『有義兵而無偃兵』,這竹簡卻將『偃兵』變成了『暴兵』!我何曾有過『暴兵』
一說––」呂不韋突然打住,摸著竹簡的右手食指猛然一抖,嘩啦便將手中一卷舉到了眼前打
量,「噫!怪也!這『暴』字是人改刻!沒錯!我再看這幾卷!」一時嘩啦起落,接連便指出
了二十餘處改刻,倏忽之間額頭竟是涔涔冷汗,「雖則鬼斧神工,終究難藏蛛絲馬跡也!」
  「如何能證有人後改?」蒙驁精神大振。
  「憑據有二。」呂不韋舉起竹簡對著陽光,「老將軍且看,這竹簡緯編粗細不一,簡孔有
紫紅痕跡,緯繩卻是黑皮條。我當年緯編用得皮條是越商精製的水牛皮條,紫紅發亮,磨得簡
孔邊緣如紅暈泛起。這黑皮條卻是燕國黑羊皮,細柔過之,頑韌卻是不足。此足以證實,這竹
簡成卷並非原先之連接次序,而是重新組合,文理不通處便改刻!」
  「牛皮羊皮之緯編,你卻分得清楚?」蒙驁很是驚訝。
  「愧為老商,辨器識物尚算成家入流矣!」呂不韋笑歎一句。
  「其二?」
  「其二是這用墨。」呂不韋將竹簡在大案攤開,又起身匆匆到文案捧來一隻銅匣一方白石
,坐定打開銅匣拿出一個極為考究的乳白廣口陶罐,從罐中嘩啷倒出一堆黑亮亮的墨塊,指點
道,「這是我用的北楚煙墨,幾十年沒變過。這方白石是我的私硯,也從來沒變過。」說著搬
過那方中央凹陷的白石,滴入一汪清水,指夾一塊扁平的墨塊到石硯中,從石硯邊拿起一片同
樣扁平卻顯稍大的石片壓在墨塊上旋轉研磨了起來,一邊道,「天下墨塊以北楚陳城墨最是精
純,一方磨得十硯濃墨。一個老墨工教我用白石做硯,研磨得墨汁柔和粘滑無雜質,墨跡乾後
油亮平整,刻刀上簡極是順暢,刻出字來周邊絕無裂紋。然時人以瓦為硯,所磨之墨粗礪許多
,字跡乾後輒有瓦粉屑粒,刻刀著力處難免小有抖動,刻字邊緣便常見細紋密佈。老將軍且看
,這個『暴』字正是如此!」
  「不錯!是有細紋也!」蒙驁舉著竹簡大是驚歎。
  呂不韋卻不再說話,只看著一片散開的竹簡出神。蒙驁也不再多問,站起來收拾好竹簡一
拱手道:「只此一事,老夫去也。」呂不韋驚訝道:「噫!老將軍這殘簡不是送我的麼?」蒙驁
拍打著木匣揶揄地一笑:「你以為老夫是拿著散失孤本套賞來麼?明說了,此物有主,惜乎老
夫也不知其人來路也!」呂不韋目光一陣急速閃爍,隨即恍然大笑:「得人揣摩者,必奇貨也
!拙文有此殊榮,幸何如之!」慨然一拱手,「老將軍走好,恕不遠送!」蒙驁連連搖手不送
不送,便抱著木匣匆匆去了。
  蒙驁出得呂莊,驅車進城直奔駟車庶長府。剛剛入睡的老嬴賁被家老喚醒,來到廳中哭笑
不得地跺著竹杖罵罵咧咧,然聽蒙驁將事由說得一遍,當即便瞪著老眼嚷嚷起來:「直娘賊!
秦國選相歷來只看真才實學,幾曾有過如此蹊蹺之事?陰人!陰謀!老夫去見新君說話,請王
族之法廢了這不安分女人!鳥!是太后便要干政,還有國法麼?啊!」
  「且慢且慢,老哥哥息怒也。」蒙驁連連搖手,「此事還得依著規矩來,你之聽聽老兄弟
謀劃如何?」老嬴賁猛然一點竹杖:「說呀!」蒙驁席上幾步膝行,兩顆雪白的頭顱便湊到了
一起,良久喁喁低語,便是一陣蒼老洪亮的笑聲。
  華陽后很是不解,王宮竟然沒有任何動靜。
  那個派在嬴異人身邊的那個侍榻侍女通過一個楚人老內侍傳了話來:近日秦王沒有召見任
何大臣,也沒有出過王城,與老長史桓礫也沒有說過與選相有關的話。如此說來,嬴異人是服
軟了?不像。當真服軟便肯定要來面見太后,至少要召見蔡澤才是。有甚新謀劃麼?也不像。
不見大臣不親自周旋,能有甚謀劃?反覆思忖,華陽后終是認定嬴異人是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
何,索性撒手不管。心有不甘者,嬴異人身為秦王要報呂不韋之恩卻遭自己與蔡澤之強勢阻斷
,能適意了?無可奈何者,畢竟蔡澤也是大有名望的才士,領相治國順理成章,加上太后一力
支持,嬴異人又能如何反對?更要緊的是,幾卷老舊書簡鐵定證明了呂不韋政道不合秦國,縱
是昭襄王那般雄主在世也無可扭轉,沒有根基更無功業的嬴異人縱是一萬個不滿又能如何?畢
竟,秦國百年以來形成的政道新傳統是穩穩佔據了朝野人心,呂不韋非議老秦人視為神聖的商
君,非議秦法秦戰,崇尚老秦人最是厭惡的儒家政道,誰敢為他說話?
  「綱成君之謀,乾坤之功了!」
  華陽后見過嬴異人之後大讚蔡澤,自老阿姐死後心中第一次塌實了。雖則如此,華陽后還
是覺得該當再推這個新君一把,最好使他在朝會之前明白表態,方可萬無一失。思謀一定,華
陽后立即秘密知會蔡澤,敦請他進王城面見新君陳述為政主張,軟逼新君就選相說話;她自己
則去周旋那些王族外戚元老,請他們出面主持選相。
  對於說服這些「法定不干政」的貴胄元老,華陽后有一個最動人的理由:綱成君是昭襄王
著意留給新君的良相,後來其所以虛其相權,為的便是新君實其相權時能給蔡澤以知遇之恩,
而終得才士死心效力;說到底,昭襄王不曾大用蔡澤,恰恰是為了後來新君大用蔡澤;今朝不
用蔡澤,便是違背昭襄王遺願!便是貽害秦國!
  每一個元老貴胄都肅然聽完了華陽后的罕見的雄辭,都對太后陡然表現出的才幹大加讚賞
。幾個承襲封君爵位的羋氏外戚都是宣太后當年的老根底,對華陽后更是一力擁戴,異口同聲
地說:「華陽太后攝政,『秦羋』中興有望也!」
  然則,蔡澤帶來的消息卻依然曖昧不明。新君認真聽完了他整整一個時辰的為政大略,期
間點頭無數次,末了卻說他服喪期間勞神傷心,聽過人說話便忘,待他仔細看完上書定會登門
拜訪請蔡澤賜教;說罷便連打哈欠,蔡澤只有告辭了。
  「曉得了。」華陽后渾沒在意,只淡淡一笑,「終究是朝會議決,其時綱成君只管陳說為
政大略,餘事毋上心了。」蔡澤嘴角抽搐了一下,想說話卻終未開口,便晃著鴨步踽踽去了。
華陽后立即來到王城前區東偏殿,對嬴異人申明:此次大朝,當許王族外戚之元老勳臣與會,
與當國朝臣共議國政!
  「母后之命,子楚無異議。」新君答應一句又囁嚅道,「只是,依著法度,此事須得領相
權之綱成君、上將軍蒙驁、老駟車庶長三頭贊同,母后以為如何處置?」
  「綱成君、老庶長定然贊同了。剩一個蒙驁有甚打緊?年逾花甲,也該有新銳大將當軍了
!你自思忖,知會他便是了。」華陽后竟是不屑多說咯咯笑著逕自走了。
  立冬這日,盛大的新朝朝會終於在咸陽王城舉行了。
  王城正殿座無虛席,中央王座與太后座之下的大廳分為五個坐席區:最靠近王階的中央區
是君侯席。其時秦國君侯都有虛領的封地,君比侯高一等級,但都是最高爵位。昭襄王時先後
有六君四侯:武安君白起、華陽君羋戎、涇陽君公子市(嬴市)、高陵君公子悝(嬴悝)、安
國君公子柱(嬴柱)、綱成君蔡澤;穰侯魏冉、應侯范雎、蜀侯公子煇、蜀侯公孫綰;孝文王
嬴柱在位一年,將華陽后族弟羋宸封了一個陽泉君;此時已經只剩下了兩君,綱成君蔡澤與陽
泉君羋宸,所以便與三位高職大臣上將軍蒙驁、假相太子傅呂不韋、駟車庶長嬴賁合為首區五
席,依著慣例卻仍然呼作君侯席。其次四大塊坐席區依著職掌劃分分別是:東北大令區,便是
後世說的九卿正職,此時有大田令、太倉令、太史令、太廟令、司寇、司空、廷尉、國正監、
國尉、長史等十席;東南郡守縣令八十餘坐席,戰國時郡守縣令同爵,有些大縣縣令比郡守爵
位還高,是以同等坐席;西北高爵將領區,五大夫爵以上的大將二十餘人;西南為大吏席,也
就是各官署副職、屬官與特許列席的內侍臣工,譬如內侍高官給事中、中車府令等;此等官員
均是各官署實際執事的實權者,俗稱「官尾吏頭」,故朝儀中一體呼為「大吏」,人數最多,
一百餘坐席;惟其務實,尋常朝會大吏獨議朝政者極少,非常朝會也常有不召大吏參與的時候
,然在諸如決策立制這般重大國事中,大吏的群議之力卻很是顯赫,最能彰顯朝議之力,故每
逢新君大朝必有大吏與會。朝臣人各一席,每席一案,每案一茶一紙一筆。二百餘席滿蕩蕩排
開,各區以紅氈甬道分隔,一眼望去分外整肅。
  「新朝朝會始!太后訓辭––」
  華陽后從來沒有參與過朝會,更沒有面對滿朝大臣說過話,乍聽司禮大臣的禮程宣示大感
意外,頓時滿面通紅,不禁狠狠地挖了嬴異人一眼厲聲道:「曉得我要說話了?」正襟危坐的
嬴異人一臉驚懼之色連忙起身一躬,飄蕩的聲音瀰漫著惶恐:「子楚恭請母后訓政。」說罷便
小心翼翼地垂手低頭站在王案旁。
  「子楚真吾兒了!」華陽后卻是大感欣慰,不禁笑吟吟誇了一句,原先的拘謹便也頃刻消
散,朝堂也不過如此,還不是誰權大聽誰了?於是點頭,端起一副莊容道:「毋曉得今日朝會
我要說話了。子楚要我這嫡母娘親說話,我便說得幾句了。自來朝政兩柱石,一相一將。昭襄
王晚年與先王在世,都是有將無相,在人便是有腳無手了。如今新君即位如何?還是有將無相
!自然,領職相是有了,假相是有了。可領相不是相,假相也不是相了。新朝丞相要得像老相
那般,是開府丞相,統領國政了!這一相一將麼,諸位都說說誰個堪當?今日便來個當殿議決
了!自然了,事多了一次也說不過來,將職可先緩得一緩。畢竟了,蒙驁將軍雖老了些個,也
打過幾次敗仗了,可總歸還算忠於王室了!再說目下也不打仗,緩緩再說也該當了!至於今日
議政麼,綱成君、陽泉君是兩個封君大臣,要主持朝議公平了!曉得無?我便說這些,諸位盡
可知無不言了。」
  司禮大臣的聲音又迴盪起來:「秦王口詔––!」
  嬴異人抬頭掃視著大殿只是一句:「太后業已訓政,諸臣議決便是。」
  舉殿默然,將軍們的粗重喘息聲清晰可聞,郡守縣令們則是惶惑四顧,在國大臣們則是臉
色鐵青,總歸是誰也沒有開口。戰國之世言論奔放,秦人更有牛性直言之風。戰國中期以後,
秦國政事吏治最為清明,大臣敢言蔚為風氣,逢朝必有爭,慷慨論國事,已大大超過了暮氣沉
沉的山東六國。當此之時,大朝無言,便極為反常。
  「久無大朝,諸位生分了!」陽泉君羋宸霍然起身一臉笑意高聲道,「老夫便先開這口子
了!太后訓導,新君口詔,已然昌明今日大朝宗旨,這便是議政拜相!老夫之見,綱成君才德
兼備,朝野服膺,又多年領相,職任新朝開府丞相正當其時了!」
  「老臣不以為然!」隨著一聲蒼老的駁斥,卿臣席顫巍巍站起了一個白髮蒼蒼的高冠老臣
,卻是「老三太」之一的老太史令。老人看也不看陽泉君,只對著王座昂昂然一拱手,「不以
為然者,今日朝制也!舉朝皆知,先王顧命之時執太后、太子傅與新君三手相握,其意在叮囑
三方同心,而並未太后攝政之命也!長史清理典藏,亦無先王命太后新朝攝政之遺詔也!如此
,則太后臨朝訓政於法度不合––」
  「豈有此理!」陽泉君怒斥一聲插斷,「太后攝政有先王顧命,有新君下詔成制,史官錄
入國史,你太史令豈能不知了!明知而非議,居心何在!」
  「陽泉君差矣!」老太史令冷冷一笑,「惟錄入國史,而老夫能言。且聽老夫背得一遍新
君口詔,朝會共鑒之。國史所載新君口詔原話為:『父王新喪,我心苦不堪言,料理國事力不
從心。今命太子傅呂不韋以顧命大臣之身,與綱成君蔡澤共領相權,處置一應國事,急難處報
母后定奪可也。其餘非當務之急者,父王喪葬後朝會議決。』史官若錯錄一字,老夫若錯背一
字,甘當國法!」
  舉殿大臣哄嗡一聲議論蜂起!絕大多數朝臣只知孝文王彌留時三人顧命,新君有詔太后攝
政,雖然從來沒有接到過太后攝政的定制詔書,但依然相信這是真實的。一則太后攝政有先例
,二則國喪期間太后預政也是事實,若是無中生有,新君與呂不韋豈能容得如此荒誕之事?今
日一見朝會議程,更相信了太后攝政已成定局,縱對這位華陽后有所不滿,一時也無可奈何。
不想這素來在朝會不說話的老太史令卻挺身而出,竟先對朝會議程提出非議,且言之鑿鑿,將
新君口詔背得一字不差,大有鐵筆史官的凜然風骨,朝臣們如何不恍然悚然憤憤然紛紛然?陽
泉君一時愕然無對,心知此時非顧命三人說話方可,然目光掃去,呂不韋無動於衷,姐姐華陽
后滿面通紅地盯著嬴異人,嬴異人卻只低著頭死死盯著腳下的紅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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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9:30 |只看該作者
  陽泉君忍無可忍,大步跨上王階直逼王案:「臣敢請新君明示!」
  「陽泉君大膽!」將軍席上一聲大喝,一員白髮老將霍然起身戟指,「朝議國政,法有定
制,汝仗何勢敢威逼秦王!」話未落點,滿席大將唰地一聲全部站起一聲怒喝,「王陵之見,
我等贊同!陽泉君退下!」
  「陽泉君確乎有違朝議法度。」鐵面老廷尉冷冷補了一句。
  站在王座區空闊處的司禮大臣正是那位三代老給事中,見狀面無表情地尖著嗓子一聲宣呼
:「陽泉君退回原座議事––」
  一直難堪默然的華陽后突然一笑:「本后事小,說說議議有何不可了?陽泉君何須孩童般
較真,下去下去,聽大家說了。攝政不攝政,都是為了國事了。依著我看,拜相比議論我這老
太后要緊得多了!子楚,你說如何?」
  嬴異人抖抖瑟瑟應道:「母后大是。子楚也以為是。」
  華陽后突然惱羞成怒,拍案高聲:「毋曉得儂抖甚?儂幾時怕過我了!」
  「母后說,說;說得是––」嬴異人倏地站起垂首變色,更見驚懼。
  「嬴異人!!」華陽后猛地拍案尖叫一聲,面色鐵青地站了起來,突然之間卻咯咯長笑手
舞足蹈,「國事了!國事了!毋曉得這般國事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一陣,猛然推
開圍過來的侍女逕自大袖飄飄地去了。
  舉殿死一般的沉寂!陽泉君羋宸嘴角一陣猛烈的抽搐,卻終是坐著沒動。司禮大臣正在無
所措手足之時,新君嬴異人回頭一聲吩咐:「太醫令立即看護母后,不得有誤。」轉身進入王
座坐定,鎮靜如常道,「朝臣聚國,殊是不易。新朝新政,刻不容緩。國事不因人而廢,諸位
但依法度議事可也。」
  舉殿不約而同地長吁一聲,恍如一陣輕風掠過。大臣們驀然明白,這位新君並非真正的孱
弱,方才故事只不過是「示弱以歸眾心」的一個古老權謀而已!看來,這個新君尚有強韌底色
,比萎靡不振的孝文王實在是有主見多了!秦國收勢多年,朝野渴盼雄主強君如大旱之望雲霓
,惟其雄強,些許有違正道的權謀又有何妨?人同此心,朝臣們壓抑沉悶的心緒一時竟淡去了
許多。
  「老臣有說。」郡守席站起一位白髮瘦黑的老人,竟是巴蜀兩郡太守李冰!
  此時的李冰已是天下治水理民之名臣,爵同上卿,是秦國地方大員中爵位最高的大臣,也
是秦國資望最深權力最大的地方大臣。蜀道艱難,蜀地多亂,蜀地政務多由王室派駐蜀地的蜀
侯與咸陽通連傳遞,李冰父子只專心水患治理與庶民生計,極少入朝,也極少涉足國政事務。
然則三任蜀侯生變,尤其是第三任蜀侯公孫綰乃承襲其父嬴煇爵而繼任,是昭襄王的嫡孫,竟
然也圖謀自立!昭襄王殺了公孫綰之後,終於晚年決意將巴蜀兩地交李冰統領。孝文王嬴柱與
李冰篤厚,死前正好下詔李冰回咸陽養息議政。輾轉三月,李冰抵達咸陽時嬴柱已經薨去了,
蔡澤與呂不韋同時主張李冰留國參與朝會,嬴異人自然允准了。此時李冰要說話,朝臣們便是
一片肅然。
  「老臣以為,理國之要,首在朝制。朝制不明,萬事紊亂也。」李冰聲音低沉,然卻中氣
十足,整個大殿清晰可聞,「何謂朝制?首在君權。君權之要在一,一則安,二則亂。凡二,
做應急之策可也,立為定制則不可也!譬如當年宣太后攝政,根源在昭襄王少年回秦,主少國
疑,乃形勢使然,不得已而為之也!故朝野無異議。目下秦國已經大不相同,新君年逾三旬,
歷經磨難,堪當公器大任,何能再做一政多頭之朝制?今日朝會,太后訓政首當其衝,似乎太
后攝政已是定制,太史令提出非議,自是在所難免。諺云:大邦上國,不以一人之好惡立制。
太后喜與不喜,自當以邦國興亡為本,而不當以一己之好惡為本。故此,老臣請朝會先行議決
:明君權,廢攝政,綱舉目張!」一言落點,戛然打住。
  「好!老臣贊同!」駟車庶長老嬴賁通通點著竹杖,「老太守洞若觀火,合乎法度,合乎
祖制!秦國王族向不干政,太后乃國君妻室,王族嫡系,自當遵從王族法度,安居太后尊榮可
也!」
  「臣等贊同!」所有郡守縣令異口同聲。
  「臣等贊同!」卿臣席十位大員也是異口同聲。
  「臣等贊同!」將軍席一聲齊呼。
  大吏席區卻是別有氣象,此起彼伏地一片片報名呼應。先是一聲「廷尉府屬官贊同!」接
著一聲「太子傅屬官贊同!」此後各暑一聲聲連綿不斷,大殿嗡嗡震盪不絕。呼應之聲落定,
殿中卻是一片異樣的沉默,大臣們的目光不期然一齊聚向了蔡澤。
  席次最多的丞相府屬官竟沒有一人說話!
  戰國通制,朝政以開府丞相為樞紐,屬官以丞相府為軸心。所謂開府,便是丞相府依法設
置若干直屬官署統一處置日常政務。這些直屬官署與各大臣的屬官不同處在於:各大臣屬官是
本司(專業)之劃分,譬如廷尉府有獄丞、訟丞、憲盜等屬官,太廟令府有祭祀、卜人、廟正
等屬官;丞相府屬官則是綜合性的領域劃分,譬如行人(職司邦交事務)、屬邦(職司附庸部
族與屬國事務)、甬(職司徭役事務)、工室丞(職司工匠)、關市(職司市易稅收)、司御
(職司官道車政)、長史(職司文擋)、府(職司府藏)等等等等;戰國後期之秦國疆土不斷
擴張,丞相府直屬官署已經增至二十餘個,實在是「大吏」中最最要害的力量。秦昭襄王後期
的丞相府多有模糊處,從法度說依然是開府丞相制,但由於蔡澤封君後事實上脫離相權,時不
時與太子嬴柱「兼領」相權,實則丞相府已經被「虛處」,只處置一些具體事務,重大政務一
律由秦昭王直下詔令。然在秦孝文王嬴柱即位的一年裡,蔡澤以唯一相職之身重新實際執掌了
丞相府。為了給施展新政打好班底,蔡澤將實權屬官做了一次改朝換代式的整肅,除了從燕國
來投靠自己的得力親信身居要職,其餘要害屬官便是華陽后與陽泉君舉薦過來的「秦羋」。其
時華陽后正得新君嬴柱寵愛,其族弟以「佐王立嫡有功」一舉封了陽泉君,蔡澤思量要施展政
才自然要結好華陽后姐弟,此所謂「人和者政通」。如此一來,丞相府屬官中的老秦人全部遷
職,直屬官署便全部成了「秦燕人」與「秦楚人」,咸陽國人一時便有了「相府大吏,秦蔡秦
羋」的巷諺。如此一來,丞相府屬官自然以蔡澤陽泉君馬首是瞻。今日朝會陽泉君業已鎩羽,
「秦羋」如何能落井下石?蔡澤始終緘口不言,「秦蔡」又如何能附會群議?
  「敢問綱成君,相府屬官是非俱無麼?」這次是老蒙驁冷冰冰開口。
  「上將軍何其無理也!」蔡澤正在為今日朝會的陡然變故惶惑煩躁不已,見蒙驁竟對自己
無端發難,頓時怒火上衝,拍案呷呷厲聲,「朝會議政非官署理事,人各自主對朝對君,屬官
之說,當真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麼?老夫卻以為路人皆知。」
  「嘿嘿!老將軍做個路人,老夫掂掂也!」
  「也好,老夫便來做一番路人之評。」蒙驁拍案起身掃視大殿高聲道,「舉朝皆知,老蒙
驁與綱成君交誼非淺。然大臣面國無私交,今日老夫卻要公然非議綱成君,寧負私情,不負公
器。自綱成君重掌相權,其用人之道老夫大大不以為然!何也?畛域之見未除,私恩之心太重
,而致相府重器溺於朋黨也!國人流布巷諺:『相府大吏,秦蔡秦羋。』舉朝大臣誰人未嘗聞
也!秦自孝公以來,任用山東六國之士偏見日消,昭襄王之世可說已是毫無芥蒂之心。六國人
言,秦用外士,為相不為將,終有戒懼山東之心。非也!蒙氏一族老齊人也,老蒙驁居上將軍
,子蒙武職前將軍,可證此言大謬也!老夫慨然喟然者,倒是山東名士入秦掌權之後,時有六
國官場惡習發作,畛域恩怨之心或生,任用私人,終致誤國誤己!應侯范雎才功俱高,唯一己
恩怨過重,雖睚眥必報,明知鄭安平、王稽才不堪用,偏是力薦鄭安平為將,王稽為郡守大臣
。結局如何?鄭安平戰場降敵,葬送秦軍銳士三萬餘人!王稽受賄賣國,擅自將南郡八縣私讓
楚國!范雎一世英名,終成不倫不類之輩也!綱成君所任相府屬官,非故國來投之親信,即私
誼舉薦之裙帶,雖不能說無一能者,然鐵定是沒有公忠事國之節操!否則,何能人皆有斷,惟
丞相府舉府無一人開言?所為者何?還不是等待主君定點而後群起呼應之?此等屬官,究竟是
秦國臣子,還是兩君門客!如此用人氣度,所用之人如此節操,尚能說『人各自主對朝對君』
,能不令人齒冷?老夫該不該問綱成君一句?」
  齊人語音原本咬字極重,加之蒙驁粗啞鏗鏘的聲音,一字字便如叮噹鐵錘連綿砸來,舉殿
無不震撼非常!以蒙驁之縝密穩健,尋常時除了與軍旅征伐相關之事,不說朝會,便是重臣議
政也很少說話,對朝中大臣更是禮敬相處毫無跋扈之氣,今日卻能在如此大朝之時以如此凌厲
言辭抨擊一個封君丞相,直是不可思議。一將一相國之柱石,如今將相對峙,朝臣們更大的擔
心則是將相失和而生出亂局。
  「老將軍所言不無道理也。」蔡澤似乎並無難堪,語氣驚人得平和,「然老夫之心上天可
鑒:整肅相府非為他圖,惟期新政雷電風行也!相府原來屬官多是年邁老吏,雖公忠能事,惜
乎力不從心,孰能奈何?老夫用人,成事為先。惟其能事,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何忌楚
乎燕乎?若無開闢新政之心,老夫何須多此一舉耳!雖則如此,蔡澤以邦國為重,若有失察而
任用不當者,老將軍指名,老夫當即遷職另任也!」
  「呵呵,車軸倒是轉得快也。」駟車庶長老嬴賁點著竹杖揶揄地笑了,「既然說到了丞相
一事,老臣也不想再繞彎子,索性明話直說:綱成君於氣度,於總攬全局之能,皆不堪為相;
老臣建言,推太子傅呂不韋做開府丞相。呵呵,諸位斟酌了。」
  「此言大謬也!」相府大吏席有人突兀銳聲一喊,一個中年屬官赳赳挺身,「綱成君大有
相德!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大公之至!何錯之有?上將軍老駟車不問所以,惟做誅心之
論,大非君子之道也!我等之見:秦國丞相,非綱成君莫屬!」
  「贊同!秦國丞相非綱成君莫屬!」相府大吏齊聲一呼。
  「且慢。」老太史令搖著一顆霜雪白頭冷冷一笑,「諸位既以春秋祁黃羊之論辯護於綱成
君,責難於兩大臣,老夫便來評點一二。『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祁黃羊可謂公矣!』此
話乃孔子對祁黃羊之贊語也。囫圇論之,的是無差。然田有界域,事有定則。若不就實論事,
惟以此話做任用私人之盾牌,卻是戲弄史書也!祁黃羊之公,首在公心,次在公身。祁黃羊其
時致仕居家,置身國事之外,舉人惟以才幹論之,與自己卻是無涉,此謂公身也!公心於內,
公身於外,始能真公也!若重臣在任,舉人用人關乎己身,惟以私人裙帶任用部屬,卻要說『
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誠所謂假其公而濟其私,何有真公也!」戛然打住,卻沒有涉及
丞相人選,大臣們不禁又是一陣驚愕。
  「議事非論史!只呂不韋不能拜相!」相府大吏中一人操著楚語憤然高聲,「呂不韋素來
非議秦法秦政,貶斥商君,主張罷兵息戰!此人為相,亡秦之禍便在眼前了!」
  此言一出,舉殿駭然!大臣們對呂不韋畢竟生疏,誰也不知道呂不韋平素有何政道主張,
今日有人能在此等隆重朝會公然舉發,一口氣列出三樁秦國朝野最厭惡的政見,何能是空穴來
風?一時人人不安,只想看呂不韋如何辯駁。
  「此說何證?」卿臣席老廷尉突然冷冷插問了一句。
  相府長史高聲道:「呂氏書簡多有流傳,在下有物證!」
  老廷尉淡淡一句:「老夫能否一觀?」
  但為秦國朝臣,誰都知道這位冷面廷尉勘驗物證的老到功夫,當即便有人紛紛呼應:「是
當請老廷尉一觀。」「過得老廷尉法眼,我等信服!」「好!信得老廷尉!」眾口紛紜之際,
相府長史正要從腰間文袋取物,卻有一吏突兀高叫:「誰個朝會帶書簡了!我等又沒事先預謀
了!要得物證,散朝後我等自會上呈了!」另一吏立即接道:「沒有物證敢有說辭麼?列位大
人要聽,我便當殿背將出來!」「我也能背!」「背!公議有公道!」大吏們紛紛呼應,昂昂
然嚷成了一片。
  「反了!!」老駟車庶長一聲怒喝,竹杖直指相府吏坐席,「這是大朝!胡亂聒噪個甚!
沒帶物證便去取,豈容得你等雌黃信口!」這老嬴賁原本便是王族猛將,秉性暴烈深沉,怒喝
之下竟震懾得忿忿嚷叫的大吏們一時愣怔無措,大殿頓時一片肅然。
  蒙驁冷冷一笑,將一卷竹簡嘩啦摔在案上:「老夫有預謀!收藏有呂不韋散簡原件百餘條
,你等拿來兩廂比對,權將呂簡做古本,便請老廷尉當殿鑒識真偽!」
  「愣怔個甚!快去拿來!」駟車庶長又是一聲怒喝。
  「拿便拿!」相府長史一咬牙便走。
  「回來!」蔡澤突然站起厲聲一喝,轉而不無尷尬地淡淡一笑,「此事無須糾纏也。老夫
入秦,與呂不韋相交已久,今日更是同殿為臣。為一相位破顏絕交,誠可笑也!老夫決意退出
爭相之局,退隱林下,以全國政之和,望君上與朝會諸公明察也!」長吁一聲落座,竟是毫無
計較之意。殿中頓時愕然惶然紛紛然,長吁聲議論聲喘息聲絲絲嗡嗡交織一片。冷若冰霜的蒙
驁與怒火中燒的老駟車庶長突然打滑,一時竟也有些無所適從。
  正在此時,一直默然端坐的呂不韋站了起來,拱手向王座向大殿一周環禮,從容悠然地笑
道:「綱成君既有此言,呂不韋不得不說幾句。承蒙天意,呂不韋當年得遇公子而始入秦國。
綱成君不棄我商旅之身而慷慨垂交,呂不韋始得秦國效力也!論私誼,不韋自認與綱成君甚是
相得,詩書酒棋盤桓不捨晝夜。論公事,不韋與綱成君雖不相統屬,然各盡其責互通聲氣,亦
算鼎力同心。今日朝局涉及綱成君與呂不韋,人或謂之『爭相』,不韋不敢苟同也!朝會議相
乃國事議程,人人皆在被議之列,人人皆應坦蕩面對。人為臣工,猶如林中萬木,惟待國家量
材而用。用此用彼,臣議之,君決之,如是而已。被議之人相互視為爭位,若非是非不明,便
是偏執自許!若說相位有爭,也是才德功業之爭,而非一己私慾之爭也。前者為公爭,惟以朝
議與上意決之。後者為私爭,難免憑借諸般權謀而圖勝。今綱成君無爭,呂不韋無爭,惟朝議
紛爭之,是為公爭,非權謀私爭也!既無私爭,何來爭相之局?」稍一喘息,呂不韋轉身對著
上座蔡澤慨然一拱,「綱成君無須慮及破顏絕交。自今而後,無論何人為相,無論在朝在野,
不韋仍與君盤桓如故!」
  「嘿嘿,嘿嘿,自當如此也。」蔡澤不得不勉力地笑著點頭呼應著。
  這一番侃侃娓娓,朝臣們始則大感意外,繼而又是肅然起敬。
  尋常揣度,孜孜相權的蔡澤突兀放棄對質物證,又更加突兀地宣佈退出相爭歸隱林下,其
間必有權謀考量。最大的可能,便是物證蹊蹺經不得勘驗、重臣反對、朝議不利等情勢而生出
的自保謀劃;退隱林下云云,則不無以清高姿態倍顯呂不韋爭權奪利之心機。以呂不韋之才智
,自當看出蔡澤這並非高明更非真誠的權謀,自當被迫嚴詞反擊,以在朝會澄清真相,以利拜
相之爭。如果呂不韋如此說如此做,誰都不會以為反常,相反會以為該當如此。然則誰都沒有
想到,呂不韋既沒有提及最引爭執的書簡物證,也沒有嚴詞斥責蔡澤及相府大吏,反倒是一腔
真誠地評估了與蔡澤的交誼,且慨然昌明無論在朝在野仍當與綱成君盤桓如故,若有權謀計較
之心,如此氣度是決然裝不出來的。若將呂不韋換做睚眥必報的范雎,換做孜孜求權而不得的
蔡澤,說得出來麼?惟其如此,人們自然欽佩。然則真正令朝臣們折服者,還在於呂不韋對「
爭相」說的批駁。分明是在批駁蔡澤,呂不韋卻冠之以「人或謂之」,硬是給蔡澤留了面子;
對爭相本身,呂不韋卻絲毫沒有做清高虛無的迴避,而是坦然面對,以林中萬木之身待國家遴
選,其意不言自明:選中我我便坦然為相,選不中我我亦坦然效力國家。如此姿態,與蔡澤的
始則孜孜以求求之不得便要憤世歸隱相比,直是霄壤之別,如何不令人大是欽佩!
  「書簡之事,可是空穴來風?」正在舉殿肅然之時,老廷尉又冷冷一問。
  「實有其事也。」呂不韋坦然應承,「不韋少年修學,喜好為文,確曾寫下若干片段文字
。後入商旅,亦常帶身邊揣摩修改。二十年前,這些書簡不意失散於商旅,不韋從此不再執筆
。大吏所得,或正是當年失散之書簡。」
  「如此說來,閣下對秦法秦政確實是不以為然了!」陽泉君突然插進。
  「有不以為然處。」呂不韋依舊是坦然從容,「自秦變法強國,至今已過百年,山東六國
無日不在非議咒罵,不在抨擊挑剔。不韋山東小邦人氏,少年為文,難免附會世俗,時有非議
秦法秦政處。後來,呂不韋以商旅之身走遍天下,遂深感山東六國之論多為荒誕不經之惡意詛
咒,自當撇之如履也。然以今日為政目光看去,其間亦不乏真知灼見之論!譬如當年墨子大師
之兼愛說、孟子大師之仁政說、今世荀子大師之王道說,均對秦法秦政有非議處。非議之要,
便在責備秦政失之於『苛』,若以『寬政』濟之,則秦法無量,秦政無量也!憑心而論,呂不
韋敬重秦法秦政之根基,然亦認為,秦法秦政並非萬世不移之金科玉律也!何謂法家?求變圖
強者謂之法家!治國如同治學,惟求『真知』,可達大道也。何謂真知?莊子云,得道之知謂
『真知』。何謂治國之真知?能聚民,能肅吏,能強國,治國之大道也!去秦法秦政之瑕疵,
使秦法秦政合乎大爭潮流而更具大爭實力,有何不可也?若因山東六國咒罵之辭而屏棄當改之
錯,無異於背棄孝公商君變法之初衷也,不亦悲乎!」呂不韋粗重地喘息了一聲,眼中竟有些
潮濕了,「不韋言盡於此,陽泉君與朝議諸公若以此為非秦之說,夫復何言!」
  隨著迴盪的餘音,舉殿大臣良久默然––是啊,夫復何言?陽泉君們最想坐實的罪名,呂
不韋竟是一口應承了!非但如此,還給秦國提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難題:秦法秦政敢不敢、
要不要應時而進?實在說,這確實才是一個開府丞相要思慮的治國大方略。然則對於秦國而言
,這個難題太大了,也太犯忌了––
  「散朝。」嬴異人淡淡一句,竟自起身離開了大殿。
  沒有人挺身建言要堅持議個子丑寅卯出來,朝臣們都默默散了。天上紛紛揚揚飄著雪花,
腳下的大青磚已經積起了粗糙的雪斑,灰色的厚雲直壓得王城一片朦朧,竟是分不出到了甚個
時辰。然則,誰也沒有說一句天氣如何,誰也沒有為這今冬第一場大雪喊一聲好。一片茫茫雪
霧籠罩著一串串腳步匆匆的黑色身影,轔轔隆隆地瀰散進無邊無際的混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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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朝會之後一個月,便是秦國歲首。
  自夏有曆法,古人對一年十二個月的劃分便確定了下來。到了戰國之世,一年已經被精確
到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天。然則,十二個月中究竟哪個月是一年的開端?即被稱為正月的歲
首,各代各國卻是不同。曆法史有「三正」之說,說得便是夏商周三代的歲首各不相同:夏正
(月)為一月,商正(月)為十二月,周正(月)為十一月。春秋戰國之世禮崩樂壞,各國背
離周制,開始了自選歲首的國別紀年。譬如齊宋兩國便回復商制,將丑月(十二月)作為正月
;而作為周室宗親的最大諸侯國晉國,則依然採取周制,將十一月奉為正月。三家分晉之後,
魏趙韓則各有不同:魏韓為殷商故地,如齊,取商制,十二月為正月;趙國為夏故地,取夏制
,一月為正月。秦國雖非周室宗親諸侯,然作為東周開國諸侯,直接承襲周部族的發祥之地,
以致周人秦人皆有「周秦同源」之說,是故自立國春秋之世便一直承襲周制曆法,十一月為歲
首。後來,秦始皇滅六國統一建制,頒行了新創的顓頊曆,十月定為歲首。這是後話。
  就實而論,「歲首」並無天象推演的曆法意義。也就是說,各國歲首不同,並不意味著人
們對一年長短的劃分不同。無論何月做歲首,一年都是十二個月。歲首之意義,在於各國基於
不同的耕耘傳統、生活習俗與其他種種原因,而做的一種特異紀年。用今日觀念考量,可視為
一種人為的國別文明紀年。譬如後世以九月作為「學年」開端,以七月作為「會計年度」開端
一樣,只有「專業」的意義,而沒有曆法的意義。
  歲首之要,在除舊布新。這個「新」,因了「舊」的不同而年年不同。
  去歲秦國之舊,在於連葬兩王,新君朝會又無功而散,新朝諸事似乎被這個寒冷的冬天冰
封了,臨近歲首竟還沒有開張之象。惟其如此,朝野都在紛紛議論,都在揣測中等待著那道啟
歲的詔書。其時秦國民議之風雖不如山東六國那般毫無顧忌,卻也比後世好過了不知多少倍。
新朝會議政的方方面面,早已經通過大臣門客六國商旅郡縣吏員城鄉親朋,傳遍了咸陽市井,
傳遍了村社山鄉。所有消息中最使人怦然心動的,便是顧命大臣呂不韋的「寬政濟秦法」說!
朝如此,野如此,臣如此,民如此,咸陽王城如此,山東六國亦如此。
  在秦人心目中,秦法行之百年,使國強使民富使俗正,且牢固得已經成了一種傳統,便是
聚相私議,也絕無一人說秦法不好。但聞山東人士指斥秦法,老秦人從來都是憤憤然異口同聲
地痛罵六國,毫不掩飾地對秦法大加頌揚,幾乎從來沒有過例外。這次卻是奇也,老秦人聽到
有大臣在朝會公然主張「寬政濟秦法」,心下竟不禁怦然大動!第一次對非議秦法者保持了罕
見的長久的沉默,竟莫名其妙地瀰漫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惶惶然來。咸陽王城一個月沒有動
靜,這種惶惶然便化成了各種流言流淌開來。有人說,太后與陽泉君逼新君拜蔡澤為相,上將
軍蒙驁與駟車庶長及一班老卿臣極力反對,新君左右為難舉棋不定,丞相大印極有可能佩在綱
成君腰上!有人說,呂不韋非議秦政是硬傷,能繼續做太子傅已經是托天之福了,根本不可能
做開府丞相!更有驚人消息說,呂不韋銷聲匿跡,實則已經被陽泉君指使黑冰台中的羋氏劍士
刺殺了!也有人說,想殺呂不韋沒那麼容易,呂不韋早已經逃離秦國了。然則不管人們交相傳
播何種新消息,議論罷了總是要紛紛嘆息一陣,這個呂不韋呵,還真是可惜了也!
  在山東六國,當商旅義報與斥候專使從各個途徑印證了消息的真實,並普天下播撒得紛紛
揚揚時,六國都城先是幸災樂禍,繼而便是莫名困惑。幸災樂禍者,虎狼秦國真暴政也,終於
連他們自己人也不能容忍了!秦國自詡變法最為深徹,強國之道堪為天下師,連稷下學宮的荀
子等名士們都曾經喊出過「師秦治秦,六國可存」,如今呢?嘿嘿,只怕秦國在道義上要大打
折扣了!儒家說苛政猛於虎。如今這惡名肯定是坐實秦國了,秦人賴以昂昂蔑視六國的秦法秦
政還值得一提麼?就實說,山東六國的變法也一直沒有終止過。然自秦國商鞅變法後迅速崛起
並對山東形成強大威懾,六國便始終以「暴政」說攻訐秦國,無論六國如何在曾經的變法甚至
比秦國手段還要酷烈,以及在後來的變法中竭力倣傚秦國,前者譬如齊威王大鼎烹煮惡吏以整
肅吏治,韓國申不害當殿誅殺舊貴族,後者譬如趙武靈王以胡服騎射之名全面變法,除了保留
實封制,幾乎無一不傚法秦國變法;然則宣示於世,則大昌其為仁政愛民之變法,竭力與秦國
的暴政拉開距離。也就是說,在六國輿論中,雖同是變法,秦國卻是變法之異類,是大大違背
王道仁政的苛虐暴政,只有六國變法才是天下正道,是天道王道之精義!說則說,真正的天道
王道老是較量不過暴政,更兼王道之國官場腐敗內亂連連庶民叫苦不迭,暴政之國卻是清明穩
定朝野無怨聲,長此以往,六國也漸漸暗自氣餒了。不期此時秦國竟有新貴大臣在朝會公然非
議秦政,六國君臣如何不驚喜過望!有此佐證,六國在道義上便可以大大的揚眉吐氣,對內對
外皆可昂昂然說話了!有此開端,反秦聲浪便會重新捲起,六國合縱何愁不能重立!如此這般
一番推演,六國都城自然大大活泛了起來。然則,六國君臣又是莫名困惑,素來不容非議秦法
秦政的暴虐秦人,如何既沒殺這個呂不韋?也不用這個呂不韋?咄咄怪事!
  一時議論蜂起,魏國便派出特使與趙楚齊三國秘密商議,四大國分別以不同形式到咸陽「
秘密」策動呂不韋出關拜相,做蘇秦一般的六國丞相!隨著各色特使車馬在大雪飛揚的窩冬期
進入咸陽,尚商坊的六國大商們便流傳出了一股瀰漫天下的議論:秦國不容王道之臣,六國求
賢若渴,相位虛席以待大賢!
  驟然之間,與呂不韋相關的種種傳聞便成了天下議論的中心。
  此時的呂不韋,卻靜靜地蝸居在城南莊園,不入朝,不走動,不見客,只埋首書房,竟是
當真窩冬了。各種流言經幾位老執事們淙淙流到呂莊,呂不韋也只是聽聽而已,淡漠得令執事
們大是困惑。一日西門老總事來報,近日山東士商多來拜訪,均被他擋回;今日卻來了尚商坊
的魏趙齊楚四國大商,說是專程前來要了結那年商戰的幾件餘事,已在門外守候竟日,實在難
以拒絕。呂不韋淡淡笑道:「老總事只去說,呂不韋不識時務鐵心事秦,雖罪亦安,說之無益
也。」西門老總事頗是驚詫:「他等確是原先那班大商,不是六國密使也!」呂不韋笑道:「春
秋戰國之世,幾曾有過不與國事的大商?老總事只去說便了,不要受他任何信件。」西門老總
事惶惶去了,片時回轉,說大商們聞言一陣愕然默然,竟自回去了,猗頓氏要留下一信,他婉
辭拒絕了。自此門戶清淨,山東客再無一人登門。
  眼看歲首將臨,這日暮色時分西門老總事又匆匆進了書房,說上將軍府的家老求見。「不
見。」呂不韋思忖片刻一擺手,「你只去說,呂氏之事與老將軍無涉。」西門老總事匆匆出門
片刻回來,說蒙氏家老只留下一句話,要先生務須保重,便走了。呂不韋淡淡一笑,便又埋首
書案去了。入夜大雪紛飛天地茫茫,呂莊書房的燈光卻一直亮著。
  「先生,有客夜訪。」
  「幾多時辰了?」呂不韋看看神色緊張的西門老總事,也有幾分驚訝。
  「子時三刻。」
  「沒有報名?」
  「蒙面不名,多有蹊蹺。」
  「請他進來。」
  「非常之期,容老朽稍做部署。」
  「無須了。」呂不韋搖搖手笑了,「若是刺客,便是民心,民要我死,便當該死。」
  「先生錯也!」隨著粗沙生硬的聲音,廳門已經無聲滑開,一股寒氣捲著一個斗篷蒙面的
黑色身影突兀佇立在了大屏之前,「安知官府王城不要足下性命?」
  「足下差矣!」呂不韋起身離開書案便笑了,「我有非秦之嫌,秦王要我死,明正典刑正
可安國護法,何用足下弄巧成拙也!」
  「先生見識果然不差!」蒙面人雙手交叉長劍抱在胸前,「在下敢問:秦王若怕負恩之名
,不願依法殺你,而寧願先生無名暴病而亡,豈非可能之事?」
  「足下之謬,令人噴飯也!」」呂不韋朗聲大笑,「負恩之說,豈是秦法之論!商君有言
:有功於前,有敗於後,不為損刑;有善於前,有過於後,不為虧法。此謂功不損刑,善不虧
法!執法負恩,六國王道之說,儒家仁政之論而已!秦人若有此說,豈非狗尾續貂也!」
  「自己可笑,反笑別人,先生不覺滑稽麼?」
  「願聞指教。」
  「朝堂之上,先生公然以王道之論非議秦法,非議商君,主張寬政以濟秦法。今日之論,
卻是秉持商君而駁斥王道,駁斥仁政。前持矛而後持盾,不亦可笑乎!」
  「足下有心人也!」呂不韋慨然拱手,「雪夜做訪客,請入座敘談。」
  「先生有得說便說,毋得說在下便要做事了。」蒙面人冷冰冰佇立不動。
  「既然如此,且聽我答你之說。」呂不韋不溫不火侃侃而論,「我非秦法,惟非秦法之缺
失,而非非秦法之根本。我非秦政,惟非秦政之弊端,而非非秦政之根基。我非商君,惟非商
君之偏頗,而非非商君之大道。朝堂之論,呂不韋非其缺失也。今日之論,呂不韋護其根本也
。我持寬政,乃就事論事之寬,譬如有災當救,譬如有冤必平。惟其如此,秦法秦政方能拾遺
補缺日臻完善,使秦終成泱泱大國。而王道儒家之仁政,卻是本體仁政,是回復井田禮制之仁
政,與呂不韋所持之濟秦寬政,何至霄壤之別也!朝堂之論,呂不韋秉持之寬政,正是以秦法
為本之寬政。今日之論,呂不韋駁斥王道仁政,卻是復辟井田禮制之本體仁政。子說之矛非我
矛,子說之盾亦非我盾。我既無子說之矛,亦無子說之盾,何來自相矛盾耳!」
  蒙面人冷冷一笑:「先生此說,似乎與天下傳言大相逕庭。」
  「足下是說,傳言若不認可,呂不韋便非呂不韋了?」
  「人言可畏。眾口鑠金。」
  「足下當真滑稽也!」呂不韋明銳的目光盯住了蒙面人,驟然哈哈大笑,轉而肅然正色,
「聽群眾議論而治國,國危無日矣!軍有金鼓而一,國有法令而一。一則治,兩則亂。王者不
二執一,而萬物正焉!賴眾口流言而鑒人辨事,未嘗聞也!不足論也!」
  蒙面人默然良久,突然一拱手便大步去了。西門老總事疾步跟出門廊,院中惟有大雪飛揚
,黑衣人已是蹤跡皆無!披著一身雪花,西門老總事進得書房低聲道:「此人方才舉步出門,
身形頗是眼熟!」呂不韋搖頭笑道:「倒是沒看出。」西門老總事道:「會不會是蒙武將軍?」
呂不韋道:「似乎不像。蒙武將軍敦厚闊達,當無此等談吐。」「怪也怪也!」西門老總事嘟
噥著,「如何老朽總覺眼熟,卻是想不起來?」呂不韋道:「想起來又能如何?最好永遠想不
起來。」「啊啊啊––」西門老總事恍然笑了,「大雪下得茫茫白,老朽也是茫茫然也!想想
也想不起來了。」呂不韋笑著一拱手道:「天亮便是歲首,不韋先為老總事耳順之年賀壽了!
」西門老總事忙不迭一個還禮:「老朽倒是忘了,歲首先生便是四十整壽,老朽也先行賀了!
老朽糊塗,老朽忙家宴去了。」兀自感嘆著便搖了出去。
  漫天大雪中,秦人迎來了極為少見的開元歲首。
  開元歲首者,新君元年之歲首也。此等歲首之可貴,在於可遇不可求。多有國人活了一輩
子,也沒碰到過一次開元歲首。譬如秦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便只有即位第一年是開元歲首,
其後五十餘年幾乎便是三代國人的戎馬歲月,多少人死了,多少人生了,多少人老了,可依然
沒有遇到過一次開元之年。惟其如此,開元歲首歷來被國人視為大吉之歲,愈是年來坎坷不順
,愈是要大大慶賀一番,圖得便是四個字––開元大吉!
  天交四更,白茫茫的大咸陽便熱鬧了起來。所有官署店舖的燈火都亮了起來,大街小巷一
片通明,飛揚的雪花悠悠然落下,街市如夢如幻。隆隆鏘鏘的金鼓之聲四面炸開,大隊火把擎
著「開元大吉,龍飛九天」的紅布大纛旗,引著驅邪鎮魔的社火轟轟然湧上了長街。所有的沿
街店舖都變成了踴躍接納國人的酒肆,人們攜帶著備好的老酒鍋盔大塊醬牛羊肉,聚在任意一
間店舖便痛飲起來呼喝起來品評著隊隊社火喝采起來;喝得幾碗渾身熱辣辣地冒汗,便湧上長
街在漫天飛揚的大雪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喉唱起來舞動起來,店舖高樓便有無數的絃管塤篪
伴著響徹全城的鐘鼓吹奏起來,須臾之間,傾城重弦急管,滿街慷慨悲歌,瀰漫相和,老秦人
便吼著悲愴的老歌快樂地癲狂在混沌天地––
  五更刁斗從四門箭樓鏜鏜鏜連綿敲響時,一隊騎吏飛出咸陽內史官署奔向各條大道,一路
舉著官府令箭連聲高喊:「國人聽了,秦王決意拜呂不韋為開府丞相––!新政開元,振興大
秦––!」
  「新政開元!振興大秦!」
  「秦王萬歲!丞相萬歲!」
  隨著一聲聲宣呼,莫名癲狂地國人始則一時愣怔,繼而便突然悟到了此刻的這道官府宣令
意味著什麼,頓時興奮狂呼,萬千人眾的吶喊此起彼伏聲動天地,整個咸陽猶如鼎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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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太子傅府的吏員冒著大雪趕到城南呂莊賀喜時,呂不韋還沒接到詔書。吏員們驚訝得手
足無措,正在與家人聚宴的呂不韋卻哈哈大笑:「開元歲首,群眾癲狂,何須當真也!諸位既
來便是佳賓,正做賀歲一飲,萬事莫論!夫人過來,你我共敬諸位一爵!」一身紅裙的陳渲笑
盈盈對眾人一禮,說聲諸位歲首大吉,便雙手捧起酒桶親自給每人案前大爵斟滿,方舉起一爵
與呂不韋一起道:「歲首大吉!乾!」便一飲而盡。吏員們你看我我看你,飲得一大爵下肚,
卻是人人緘口。呂不韋卻渾然無覺談笑風生,不斷問起吏員們的家人家事,分明一個慈和的兄
長一般。
  「大人若欲離秦,老吏甘願終身追隨!」主書吏突然撲拜在地。
  「我等亦願追隨大人!」一班吏員一齊拜倒。
  「哪裡話來!起來起來!」呂不韋忙不迭扶起一班吏員,入座卻是喟然一嘆,「諸位已在
我屬下任吏年餘,尚信不過呂不韋事秦之忠麼?」
  「大人––」主書吏一聲哽咽,「我等秦國老吏,只覺秦國負大人過甚!」
  「諸位差矣!」呂不韋粗重地嘆息了一聲,「朝局紛雜,為君者不亦難乎!呂不韋一介商
旅,何功何德竟位同上卿,非秦而得秦人包容?人生若此,秦國何負於呂氏也––」
  「秦王特使到––!」尖亮的一聲長呼突兀飛入廳堂,所有人都是一怔。
  「老給事中?大詔!」主書吏猛然跳了起來。
  呂不韋倏然起身攔住了紛紛要出門先看個究竟的吏員,對陳渲與西門老總事一招手肅然道
:「領諸位到後院。記住,誰也沒來過。」吏員們原本直覺好事,然見呂不韋神色肅然,卻也
不感違拗,更兼夫人與老總事殷切催促,也只好紛紛去了後院。及至廳中人空,呂不韋才靜靜
神出了正廳來到門廊,一眼看去,不禁大是驚訝!
  朦朧曙色中大雪飛揚,一尺多深的雪地中站著一個貂裘斗篷的黑色身影,兩邊各站一人,
左邊老桓礫,右邊老給事中,身後丈餘處一排重甲武士黑鐵塔般矗立!如此森殺氣勢,莫非秦
王親臨問罪?呂不韋心下猛然一跳,卻又迅速平靜下來,穩穩地走下了六級台階。
  「呂不韋接詔––」老給事中的尖亮嗓音飄蕩起來。
  「臣呂不韋待詔。」呂不韋肅然一躬。
  老桓礫嘩啦打開了一卷竹簡高聲唸誦:「大秦王詔:顧命大臣呂不韋德才兼備,屢克險難
而成大功,朝野咸服。茲經公議,本王順天應人,拜呂不韋為丞相,開府總領國政!秦王嬴異
人元年歲首––」
  「––」呂不韋想要說話,卻軟軟地偎在了皚皚白雪中。
  「先生!」嬴異人一步搶過來抱住了呂不韋,「太醫!快!」
  重甲武士前一員大將快步過來低聲道:「君上莫急,我有救急之法。」嬴異人見是蒙武蹲
到了身邊,便將懷中呂不韋托向蒙武。誰知恰在此時呂不韋卻睜開眼睛呵呵笑了:「君上,老
臣醉酒失態,慚愧也––」話未落點,猛然掙脫嬴異人臂膊爬到雪地上撐持著雙臂便嘔吐起來
,一時酒臭瀰漫,薰得平生不沾酒腥的老給事中連連作嘔倒退。旁邊嬴異人卻不禁哈哈大笑起
來:「先生也有狼狽時也!我背先生進去了!」蒙武搶步過來,卻被嬴異人一把推開,「不要
你替,我要自己來!」說罷蹲身雪地攬住醉者身子只一拱,便將呂不韋拱到了背上,「一、二
、三、四––」數著步子便嘎吱嘎吱上了台階到了廊下,「整整十三步!先生醒了,啊哈哈哈
哈!」
  匆匆趕來的西門老總事連忙扶穩了從嬴異人背上掙扎下來兀自搖晃著的呂不韋進了廳中,
見素來講究的主人竟是如此不堪,饒是飽經世事應酬,老總事也不禁滿臉張紅。
  「先生今日賀歲,飲酒幾何啊?」嬴異人樂不可支地笑著。
  「回君上:先生今日沒飲幾爵。」老總事大是困惑。
  「鬱悶之人獨自把酒,你卻曉得了?」嬴異人笑語中竟帶出了一句楚音。
  「原是老朽愚昧。」西門老總事肅然一躬,退到一邊去了。
  已經飲下一碗醒酒湯的呂不韋,半偎半靠著座案只癡癡地笑。嬴異人開心地繞座案轉悠著
笑道:「先生見諒了。異人其所以做不速之客,只是想看看先生於意外驚喜之時如何?不想惹
得先生醉臥雪地,實在沒有料到也!」呂不韋依舊只癡癡地笑著,彷彿憨了傻了一般。嬴異人
又是一陣開心大笑,「若非做了這君王,異人今日也是大醉也!先生好生歇息,酒醒便是新天
地!告辭。」一拱手大步去了。
  「夫人––」西門老總事看著匆匆趕來的陳渲,不禁哽咽了。
  「好好地哭甚也。」呂不韋淡淡一笑。
  「先生!」老總事猛然一個激靈。
  「沒事便好。」陳渲粲然一笑,「肚腹吐空了,先飲些許淡茶了。」
  「不。上酒。」呂不韋又是淡淡一笑。
  「先生––」西門老總事竟是無所措手足了。
  「西門老爹,那年邯鄲棄商,幾多年也?」
  「昭襄王四十八年遇公子,先生棄商,至今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成矣?敗矣?」
  「嘿嘿,棄商從政,入秦為相,先生大成也!」
  呂不韋哈哈大笑,酣暢淋漓的笑聲在清晨的大雪中飛揚激盪。西門老總事卻只嘿嘿嘿嘿地
笑個不停。拭著淚水的陳渲莞爾一笑,便飄然去了。須臾,陳渲帶著兩個女僕擺置酒菜妥當,
吩咐女僕自去,便膝行案前親自打酒。呂不韋呵呵笑著拉西門老總事坐在身邊案前:「歲首清
晨,只我等三人做二十年飲!西門老爹啊,記得那年我給你重金巨產,讓你自去經商,你卻甚
也不要,只要跟我跋涉前行!二十年啊,老爹老矣,除了無盡風險,卻是一無所得––夫人,
來!為老爹一世甘苦,乾了這爵!」呂不韋慨然叨叨。西門老總事早已是老淚縱橫不成聲,點
頭搖頭又哭又笑,乾下一爵大喊出一聲「值!」,竟生平第一次哈哈大笑起來。
  「夫人也!」呂不韋又舉起一爵,忘情地攬住了陳渲的肩膀,「可記得嫁我幾多年麼?」
陳渲紅著臉咯咯笑道:「只怕你記不得,問我來也!」呂不韋兀自慨然叨叨:「你是誰人?我自
知道。天意也!當年我不娶你,奈何?當年你不嫁我,奈何?人說呂不韋不知女子,不諳帳榻
,一個粗鄙商旅而已!夫人啊,難為你也––」「不!」陳渲緊緊抱住了呂不韋,湊在他耳邊
紅著臉哈著氣道:「夫君最好!最知女子最諳帳榻!不諳帳榻,能乘人之危救人麼?」呂不韋
不禁哈哈大笑:「說得好!乘人之危而救人!好!老爹,你我為夫人乾一爵!」西門老總事呵
呵笑著乾了,一擲爵慨然拍案:「老朽憋悶太久,今日恕我直言:夫人非但國色,更是聰慧良
善;先生但能斷去昔日殘情之根,不使死灰復燃,先生今生無量矣!」「老爹啊老爹!」呂不
韋哈哈大笑,「你可是杞人憂天也!我呂不韋有昔日殘情麼?縱有,又能如何?時移也,勢易
也,昔日之人,今日非人也!」陳渲卻咯咯笑了:「今日非人算甚來?越是身貴,越是心空,
不曉得了?」呂不韋越發地樂不可支:「好好好,左右都要打我個殘情未了也!便是未了,呂
不韋還是呂不韋,夫人還是夫人,老爹還是老爹,誰奈我心何!」
  「噫!天晴了?」三人大笑正酣,呂不韋卻突然望著窗外愣怔了。
  蔡澤正在後園茅亭下抱著一隻葫蘆飲酒。他實在不堪烘烘燎爐在四面帳幃的廳堂釀出的那
種暖熱,獨自佇立山頂茅亭,冰雪便在咫尺之外,凜冽的風夾著冰冷的雪粒打在臉上,竟還是
燥熱得一臉汗水,瞀亂得不知所以。
  「稟報綱成君:新任丞相呂不韋求見。」
  「誰?你說是誰?」
  「新任丞相呂不韋。」
  「不見!」蔡澤猛然大嚷,「甚個丞相!奸商!」
  「不見我我卻如何領罵?」便聞山腰小徑一陣笑聲,一身麻布棉袍的呂不韋雙手抱著一隻
木箱喘吁吁走了上來,老僕連忙過來接手,呂不韋卻臂膊一推,「別來,有人在氣頭,當心挨
罰。」說著便逕自將木箱放到茅亭下的大石案上長吁了一聲,「就風下酒,綱成君功夫見長也
!」蔡澤板著臉冷冰冰一句:「自是沒有你那般功夫!」呂不韋也不理睬,只將木箱打開,搬
出了一隻亮閃閃的銅匣,再搬出了一隻紅幽幽的酒桶,慨然一笑道:「秦人諺云,有理不打上
門客。綱成君要罵我便聽!只是左右得飲了這桶酒也!」蔡澤沒好氣道:「一桶酒算甚?喝便
喝!怕你呂不韋不成!家老擺酒!」呂不韋哈哈大笑,看著老僕將酒肉鋪排停當,便舉起一隻
大陶碗看也不看蔡澤便咕咚咚飲乾,擱下碗喟然一嘆:「老哥哥心裡憋氣,就痛痛快快罵一頓
何妨!這丞相,呂不韋看得鳥淡也!」
  良久默然,蔡澤突然呷呷厲聲:「呂不韋!老夫有無治國之才!」
  「計然大才,舉世公認。」呂不韋淡淡一笑。
  「老夫謀國可有失當!」
  「所謀皆當,謀無不中。」
  「老夫有無荒疏怠惰!」
  「孜孜勤政,躬操國事。」
  「著啊!」蔡澤猛拍石案慷慨憤激,「為何你能做丞相!老夫便不能!蒙驁與老夫故交,
為何卻死力舉薦於你!連駟車庶長老嬴賁一班老匹夫也跟著鼓噪!你敢說不是周旋買通!老夫
何錯,遭你等如此作踐!」
  「老哥哥當真大才,罵辭也是聳人聽聞也!」
  「笑甚!有理便說!」
  呂不韋肅然拱手:「綱成君學究天人,不韋一事請教。」
  「嘿嘿,不敢當!」蔡澤一雙通紅的眼睛亮閃閃盯著了呂不韋。
  「計然派鼻祖范蠡,與文仲相比,何者更有才氣?」
  「自是陶朱公范蠡更有才氣!」蔡澤不假思索,其勢不容辯駁。
  「然則,何以文仲做了丞相?范蠡卻終是謀臣之職?勾踐用人不當麼?」
  「錯也!」蔡澤素來爭強好勝,雖是負氣不及深思,依舊是昂昂不容辯駁,「足下莫要忘
記:陶朱公范蠡原無久政之心,明智全身,與丞相之才無甚干係!」
  「如此說來,范蠡若有久政之心,則可代文仲為相了?」
  「范蠡之志,不在丞相!」蔡澤辭勢已見滯澀。
  「其志若在丞相,又當如何?」呂不韋卻是盯住不放。
  蔡澤沒好氣道:「有話便說!老夫無得閒心!」
  「綱成君有容人之量,不韋便直言不諱了。」呂不韋臉上掛著笑容,語氣卻是端嚴坦誠,
「范蠡文仲者,兩種不同大才也!惟其如此,兩人既不能相互替代,亦不能相互換位。范蠡之
才在謀劃。文仲之才在任事。謀劃與任事,乃大有區別之兩種才能也!謀劃之才貴在奇變,料
人之不能料,測人之未可測,慧眼卓識而叛逆常規,方得有奇略長策。任事之才則貴在平實,
不棄瑣細,不厭繁劇,不羨奇詭,不越常理,方能圓通處事,化解糾葛,使上下同心而成事。
如此區別,綱成君以為然否?」
  「聒噪!老夫只吃酒!」蔡澤猛然大飲了一碗。
  「好!老哥哥只管乾!」呂不韋慨然拍案,「設使那般才華高揚、特立獨行、胸羅天地玄
機之謀劃策士,都去做丞相郡守抑或司職大臣,日理萬機而不能神遊八荒,瑣事擾心而不能催
生光華,磐磐大才卻做了碌碌之吏,毀人也?成人也?此所以蘇秦張儀各任丞相而後有敗筆,
范蠡孫臏從未任相而光采爍爍之理也!同理,設使那般任事之才去做謀劃策士,以慣常事理揣
摩天下,世間豈有奇變謀略哉!若文仲做范蠡,必是捉襟見肘事倍功半也。此所以越王勾踐以
文仲為相,以范蠡為謀之理也!若說范蠡沒有治國之才,計然七策堪稱經典!若說范蠡有治國
之才,卻從未涉足理民治國之事務。譬如綱成君者,任相年餘便被昭襄王遷相封君,從此始終
未能獨領開府丞相,期間因由,果是昭襄王、孝文王不善任人乎?縱然兩王不善任人,一班老
臣也顢頇得無視君之大才麼?果真如此,綱成君始終高爵封君而未得貶黜,豈非咄咄怪事也!」
  「照你說,老夫倒成混眼狗子也!」
  「話醜雖,卻也是老哥哥一面鏡子!」呂不韋哈哈大笑又是喟然一嘆,「綱成君自感步步
維艱,老兄弟看來,根由卻在不知己。知己若非難事,兵法何以將『知己知彼』並列之?上君
下臣以至國人,都將綱成君做謀略之士期之待之,惟其如此,君之偏頗,君之瑕疵,君之不耐
瑣細,人皆諒之也。然老哥哥卻偏偏將自己做丞相之才,便有憤懣,便有偏行,便有奔走,以
致幾乎失節––」
  默然良久,蔡澤長長一嘆:「事已至此,老夫何言也!」轉而呷呷一笑,「你甚都知道,
卻來聒噪,等不得老夫自己離開秦國麼?」
  「綱成君差矣!」呂不韋慨然拱手,「不韋知老哥哥定有離秦之心,故而專來挽留,期盼
你我精誠攜手,互為補正,同理秦政,共圖大業!」
  「老夫還能做事?」
  「能做事!」
  「引咎不去,老夫豈非厚顏?」
  「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好!」蔡澤一拍石案呷呷大笑,「與老兄弟共事痛快,老夫原也捨不得離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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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9:4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隆冬時節,正陽道中段的丞相府靜悄悄開府了。
  依新秦王嬴異人與蒙驁等一班老臣之意,丞相開府當行大典,等到孟春月與啟耕大典一起
舉行方顯新朝新政之隆重。呂不韋卻不以為然,特意上書新君,一力主張「不彰虛勢,惟務實
事,三冬之月綢繆,孟春之月施政。」嬴異人思忖一番,一班老臣感慨一番,也就都贊同了。
依照月令,三冬之月是十一月、十二月與一月,十一月為孟冬,十二月為仲冬,一月為季冬,
是為三冬。這三冬之月正值大雪歲寒,向為窩冬閉藏之期,朝不行大政,野不舉大事,在呂不
韋看來,卻正是紮實綢繆的好時光。
  從歲首中旬開始著手,兩個多月中,呂不韋細心地做了兩件事:一是逐一查勘了蔡澤留下
的屬官班底,除了保留兩個為人端方又確有才幹的大吏,其餘全部遷為郡縣吏員,不願赴郡縣
的楚燕吏員,賜金許還故國。呂不韋特意告知了蔡澤,說此等未經政事的貴胄子弟不宜做實務
大吏,該當從郡縣吏開始磨練才是正途,留在相府實則是害了他們。蔡澤大是感激,連說呂不
韋將這個爛攤子收拾得太寬厚了,當心引來無端攻訐。呂不韋卻只笑笑了事。第二件,呂不韋
親率一班新任大吏清理了典籍庫全部政務卷冊,理出了自秦惠王以來八十餘年懸而未決的遺留
事項近千件,其中六百餘件竟是各郡縣報來的「冤民」請於昭雪的訟書。所有這些遺留待決事
項,絕大部分都發生在秦昭襄王的五十六年,尤以宣太后攝政魏冉領國「四貴」顯赫的昭襄王
前期為多。更有甚者,各級官署的法令原件與副本竟然查出了一百三十多起文字錯訛,呂不韋
不禁大為驚訝!
  及至開春,呂不韋對新政方略已經胸有成算了。
  季冬將罷地氣漸暖,呂不韋的一捲上書展開在了嬴異人案頭––
  臣呂不韋頓首:我王新朝,實施新政當決絕為之。臣反覆揣度,以為當持二十四字方略:
先理沉痾,再圖布新,不厭繁難,不棄瑣細,惟求紮實,固我根基。三冬之月,臣領屬吏徹查
政務,積弊可謂觸目驚心!朝野皆敬秦法,是故五代無修,百年無查,以致積重難返,無人敢
言糾錯修法!長此擱置,大堤潰於蟻穴,山陵崩於暗隙,雖有霸統之圖亦徒然空言哉!惟其如
此,臣欲先從細務入手:力糾冤訟,特赦冤犯;明正法令,整肅法吏;昭雪誣詞,修先王功臣
;開放苑囿,褒厚親戚,平宮室積怨。若得如此,新政可圖也!諸事雖小,做之卻難。蓋秦法
嚴峻,素無寬政,今開先河,我王須秉持恆心不為四面風動,方期有成。期間但有差錯,臣願
一力擔承,伏法謝罪以無使國亂也!
  「備車!丞相府!」嬴異人一聲吩咐,抬腳便出了暖烘烘的東偏殿。
  呂不韋正與一班新任大吏清點開列首期事項並逐一商討,簡冊如山,有人翻查有人錄寫有
人誦讀有人爭辯,平日倍顯寬敞的政事堂熱氣騰騰哄哄嗡嗡竟顯得狹小了許多。嬴異人獨自進
來,一時竟看不見呂不韋身影何在?滿堂吏員各自忙碌,竟也無人覺察有人在門內巡梭。搜尋
片刻,嬴異人終於發現屋角一座簡冊山前呂不韋正與幾個吏員各拿一卷邊看邊議論,還時不時
用大袖沾拭著兩鬢的汗水。
  便在這驀然之間,嬴異人真切地看見了呂不韋兩鬢的斑斑白髮,兩眼不禁驟然潮濕了。從
心底說,嬴異人感激呂不韋,但也同樣從心底裡嫉妒這個永遠都是滿面春風永遠都是一團生氣
的商人;他既沉穩練達又年青得永遠教人說不準年齡,他活得太灑脫了,想甚有甚,做甚成甚
,天下好事都讓他佔盡了!因了這種嫉妒,嬴異人「搶奪」了他的心上女子才絲毫沒感到歉疚
,河西要塞看到呂不韋驟然瘋心衰老也沒有真正地悲傷;是也,惟其如此,上天才是公平的。
然而,今日的嬴異人看見呂不韋的斑斑兩鬢時,內心卻莫名其妙地酸楚了震撼了––
  嬴異人默默地走了,一句話也沒說。
  當晚二更,老長史桓礫到了丞相府,捧出了一卷秦王特詔。那是一幅三尺見方的玉白蜀錦
,上面竟是八個拳頭大的血字––惟君新政,我心如山!呂不韋良久默然,淚水奪眶而出。不
想老桓礫一招手,門廳外老內侍又捧來了一口銅銹班駁的青銅短劍。老桓礫慨然一嘆:「此乃
穆公鎮秦劍也!百年以來,惟商君與公領之。公當大任,秦王舉國託之,朝野拭目待之,公自
珍重矣!」呂不韋肅然拜劍,眼中卻沒了淚水,及至桓礫走了,尚凝神佇立在空蕩蕩的廳堂。
  二月開春,在紅火隆重的啟耕大典中,呂不韋的新政靜悄悄地啟動了。
  新政第一步,從最沒有爭議的糾法開始。
  糾法者,糾正法令文本之錯訛也。要清楚糾法之重要,便先得說說先秦法令頒布、傳播的
形式演變。遠古夏商周之法令,只保存於官府,不對庶民公開法令內容。從保存形式說,無論
是王室還是諸侯以及下轄官署,法典都與其他卷冊一起保存,沒有專門的官吏與專門的府庫保
存。其時,社會尚在很大程度上依賴傳統習俗道德來規範,法令很少,條文也極其簡單,官吏
容易記憶容易保存;見諸糾紛訴訟或獎賞懲罰,官吏說法令如何便是如何,庶民根本無從知之
。如此狀況,官吏是否賢明公正,便對執法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從實際上說,官吏完全決定
著法令的內容與執法的結果。此所謂「人治」也。遠古民眾之所以極其推崇王道聖賢,深層原
因便在於這種人治現實。
  春秋之世,庶民湧動風習大變,民求知法成為新潮。一些力圖順天應人的諸侯國便開始了
向民眾公佈法律的嘗試。公元前五百三十六年,依當時紀年是周景王九年,鄭國「執政」(大
體相當於後來的丞相)子產首開先河,將鄭國法令編成《刑書》,鑄刻在大鼎之上,立於都城
廣場,以為鄭國「常法」。其時天下呼之為「鑄刑書」。其後三十餘年,鄭國又出了一個赫赫
大名的掌法大夫,叫做鄧析。此人與時俱進,對子產公佈的法律做了若干修改,刻成大量簡冊
在鄭國發放,氣勢雖不如堂皇大鼎,實效無疑卻是快捷了許多。其時天下呼之為「竹刑」。緊
接著,最大的諸侯晉國的執政大臣趙鞅,將晉國掌法大夫范宣子整理的《刑書》,全文鑄在了
一口遠遠大於鄭國刑鼎的大鼎上,立於廣場公諸於世,天下呼為「鑄刑鼎」,是春秋之世公佈
法令的最大事件。
  進入戰國,在法家大力倡導與實踐之下,公佈法律已經成為天下共識。魏國變法作為戰國
變法的第一高潮,非但李悝的《法經》刻簡傳世,魏國新法更是被國府著意廣為傳播,以吸引
民眾遷徙入魏。其後接踵而起的各國變法,無一不是以「明法」為第一要務,法令非但公然頒
布,而且要竭盡所能的使民知法,從而保障新法暢行。也就是說,戰國之世不斷湧現的變法浪
潮,事實上正逐漸擺脫久遠的人治傳統,正逐漸地靠近法治國家。
  雖則如此,然由於傳播手段、路徑阻塞等等諸般限制,要確保法令在輾轉傳抄流播之後仍
能一如原文,實在是一件難而又難的事情!就實說,法令在民間傳播中出現訛誤並不打緊,畢
竟,民眾對法令既無解釋權又無執行權。這裡的要害是,官府的法令文本若出現錯訛,無論是
官吏不意出錯、疏忽忘記還是意曲解,對民以錯糾錯,以訛傳訛,便難保不生出種種弊端,導
致執法混亂,法令之效必然大打折扣!正因了這種事實上很難避免的弊端,各國變法中的「明
法」便成為最繁難瑣細政務。見諸變法實踐,各國變法為精準法令想出的辦法很多,但都沒有
制度化,時間一長,好辦法也變得漏洞百出形同虛設。譬如,當時幾個大國都沿襲了古老的「
謗木」之法以為明法手段:在大道兩邊每隔一二里樹立一根平面刨光的大木,路人若有法令疑
難,或遭惡吏錯告法令,都何在大木上或刻或寫的做質詢做舉發,此謂古老的「誹謗」制;吏
員定期抄錄謗木上的誹謗文字,供官府逐一處置。然則,謗木過於依賴官吏的公正賢明,又無
制度法令具體規定其操作細節,加之戰事頻仍耕耘苦累庶民識字者極少等等原因,謗木實際上
成了流弊百出而僅僅顯示官府明法的象徵性物事而已。傳之後世,這種謗木越立越高,越立越
堂皇,以致成了玉石雕琢的「華表」,歷史之萬花筒當真令人啼笑皆非!
  只有秦國變法,只有商鞅,徹底地解決了這一難題。
  商鞅以細緻縝密的制度,著重解決了明法過程中的三個關鍵環節的難題:其一,確保法令
源頭文本之精準,足以永為校準之範本;其二,各級官署設置專職法官與法吏,並得修建專門
藏室,保管核定校準後的法令文本;其三,嚴厲制裁導致法令文本錯訛的法官法吏。這些制度
被商鞅的忠實追隨者以「商君之文」的名義記載在《商君書》中,堪稱中國古代唯一的《法令
文本法》。
  且讓我們來欣賞一番這兩千多年前的令人驚歎的法令文本制度!
  其一,設置法官與法吏。中央設三法官三法吏:王室一法官一法吏,丞相府一法官一法吏
,御史府一法官一法吏;郡署一法官一法吏,縣署一法官一法吏。各級法官法吏只聽命於王室
法官一人,而不受所在官署之管轄,完全是後世說的「垂直領導」!法官法吏有三大職責:保
管法令、核對法令、向行政官吏與民眾告知並解釋法令。
  其二,設置專門保存法令文本的「禁室」。無論是王宮禁室,還是中央官署與郡縣官署的
禁室,都由該官署之法官管轄,其他任何官吏不得干預;禁室必須安裝秘密機關式的「鋌鑰」
,放入法令的箱匣必須貼上蓋有王室或官署印鑒的封條;除了制度規定的例行校核,或大臣奉
詔查對法律,任何時候任何人不得私入私開!
  其三,每年一次法令校準。每年立秋,各級法官開啟禁室,校準該轄區所有官署的法令抄
件;各級法官禁室的法令副本,也要與王室法官禁室保存的法令正本校準一次。
  其四,明確無誤的文本查詢制度。法官法吏須每日當值,接受行政官吏或庶民對法令文本
的查詢。無論是行政官吏對自己的法令抄件發生疑問,還是庶民百姓或涉法或因事需要查證法
令的準確條文,法官法吏均應如實回答。每件查詢均有嚴格備案:查詢人須先行領取一支一尺
六寸長的「法符」(木片或竹片,中線有預先刻好的花紋或記號,從中剖開,左片為左券,右
片為右券),而後提出查詢法令之名目,法官或法吏當場做答;旁邊書吏將年月日時、所查法
令名目以及法官之回答,同時寫在法符之左右兩券;經雙方認可,將法符剖開,查詢者執左券
以為憑據,法官執右券以為憑據;法官右券必須專門裝匣,用官印封存,即使身死之後,國府
仍以符券之準確與否考核法官功過!
  其五,法令文本但有錯訛,對責任法官嚴厲治罪。處罰方式如下:「
  .法官擅入禁室啟封,對法令文本「損益一字以上,罪死不赦!」
  .法官當精熟法令,若忘記法令條文而影響執法,則以其所忘記的條文處罰該法官!
  .吏民查詢法令,若法官法吏不肯告訴,導致吏民因不知法而犯罪,則以吏民所查詢之法
令條文治法官之罪!
  對於以上制度,商鞅明確陳述了立法理由:「法令者,民之命也,為治之本也,所以備民
也––民不盡知,民不盡賢。故聖人為法,必使之明白易知。置法官法吏以為天下師,令萬民
無陷於險危。故聖人立,天下而無刑死者,非不刑殺也!行法令,明白易知,置法官法吏以導
民知,萬民皆知所避就,故能自治也!」這裡的核心便是,一切制度都是為了使民眾知法!法
官法吏的最大職責,便是將法令明白準確地告知民眾!
  令呂不韋驚訝得是,徹查官文簡冊,在商鞅領政變法的二十餘年中竟沒有查出一件遺留未
決的政事,更沒有一件訟案呼冤書!足見商君之世,秦國新法實在是得到了雷厲風行地徹底推
行,法令文本之精準,也如同巍然矗立國府的度量衡校準器一般準確無誤!
  然則,制度如此縝密,處罰如此嚴厲,商鞅之後近百年過去,秦國的法令文本還是漸漸地
有了錯訛,至今竟累積一百三十餘處,實在令人不可思議!
  作為新政第一刀的糾法,呂不韋的實務操持便是三大步:第一步,全面校準秦國法令文本
;第二步,依法制裁玩忽職守的法官法吏;第三步,整肅法官法吏,處罰有罪、裁汰昏聵、補
充缺任,重建上下統屬有效的法官法吏制度。呂不韋久經大商經營磨練,對於紛繁蕪雜的多頭
事務歷來處置有方,糾法一事雖涉及整個秦國,卻部署得井然有序。
  呂不韋第一次以鎮秦劍的威權,任命老御史為糾法特使,配屬三十六名精通法令的精幹吏
員與三百鐵甲騎士護衛執法;從王室法官的法令文本開始校準,限期一年,了結整個秦國的糾
法!其時秦國已經是天下最大的戰國,國土已經達到了五個「方千里」,一個方千里是一百萬
平方里,五個方千里便是五百萬平方里,以今日公制計,便是兩百五十萬平方公里!也就是說
,戰國後期的秦國,國土面積已經大體是今日中國的四分之一強!如此遼闊的國土,若不借重
各方協力而要事必躬親,新政要推開便是一事無成。呂不韋深知其理,只親自參與監督了對京
師三大法官(王室法官、丞相府法官、御史府法官)所轄禁室的法令文本的校準,便立即抽身
出來部署他事。
  糾法特使的車馬方離咸陽,呂不韋便著手實施另一大政––糾冤赦犯。
  這是真正震撼秦人的新政要害!消息傳出,朝野心弦立即繃緊,了無聲息之中卻是人人惴
惴不安。其所以如此,在於這一新政將直接觸及秦國新法的根基––有刑無赦!
  商鞅變法的基本主張之一便是:「不宥過,不赦刑,故奸無起。」不宥過,便是不寬恕過
失,有過必罰。不赦刑,便是不赦免刑罰,罪犯永遠都是罪犯!也就是說,一個人要犯罪,其
最低代價也是永生的罪犯身份,即或應得處罰已經承受,服刑已經期滿,罪犯之身份依舊永遠
不變!正在承受的刑罰決不會更改,犯人決不會赦免,已經受過的處罰也永遠不會糾正平反!
這是商鞅重刑主張的立足點之一,也素來是秦國執法的基本制度,行之百年,早已經深入人心
。呂不韋要糾冤赦犯,卻是談何容易!
  舉朝大臣之中,最感不安的是鐵面老廷尉。
  呂不韋專程登門時,廷尉府的書房沒有點燈,也沒有薰香,黑糊糊的房中蚊蠅嗡嗡,一個
蒼老的身影動也不動地戳在大案前,朦朧月光之下一段枯木也似。呂不韋敲敲門框,蒼老的枯
木沒有動靜。呂不韋咳嗽兩聲,蒼老的枯木還是沒有動靜。
  「滄海跋涉三十年,些許風浪畏懼若此乎!」呂不韋不乏激勵。
  「風浪無所懼,所懼者,大河改道也!」蒼老枯木淡淡一嘆。
  「水勢使然,當改則改,何懼之有!」
  「人固無懼,水工能無懼乎?」
  「禹有公心,雖導百川而無懼,公何懼焉!」
  「禹導百川,世無成法,是故無懼也。先人修河成道,人不覺淤塞,唯一水工執意疏浚,
不亦難哉!」
  「如此水工,不堪水工也!」
  「願公教我。」
  「庶民各工,官吏各職。河之淤塞,惟水工察之也!國求疏浚,惟水工職司也!公所謂『
人』者,庶民官吏之庸常議論也!以此等議論亂己,輒生畏懼之心,猶工匠造車而聽漁人之說
,不亦滑稽哉!」
  「老夫辦案,老夫糾冤,不亦滑稽哉?」蒼老的枯木終於激動了。
  「公之顧慮在此,早說也!」呂不韋一陣大笑。
  「你只說出個辦法來,老夫便做你這糾法特使,否則不敢受命。」
  「老廷尉多慮也!」呂不韋正色道,「若在山東六國,此事委實難上加難。然則這是秦國
,此事便無根本阻礙。其中根本,只在如何操持而已。」
  「丞相差矣!」老廷尉慨然拍案,「恰恰相反,六國法統根基淺,糾冤無可非議!秦國糾
冤赦犯,便是背離法統,無異於鋌而走險!」
  「老廷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呂不韋爽朗一笑,「六國法統固淺,然王室特權官場
腐敗卻秉承甚遠!六國執法,素來對王族貴胄網開一面,冤訟者十之八九都是庶民。若大平冤
獄,則必然導致貴胄封地之刑徒苦役流失,王室官吏第一個便要阻撓,孰能說無可非議?秦國
則不然,王族犯法與庶民同罪,冤訟者有貴有賤。呂不韋曾仔細分計:秦國冤案,王族三成,
官吏三成,庶民四成!其中因由,便在秦法治吏極嚴,說治官嚴於治民,實在並不為過。譬如
舉國法官二百三十餘人,歷年因法令文本錯訛而治罪者六十餘起,錯案至少在五六起之多!再
譬如秦國王族不襲世祿,一律從軍從吏憑功勞晉爵,違法者再所難免。百年以來,秦國處罰王
族子弟違法案兩百餘起,錯案至少在十起以上!如此等等,老廷尉自可揣摩:秦國糾冤赦犯,
阻力究竟何在?王族麼?官吏麼?百姓麼?以攻訐者之說,呂不韋在朝會公然非議秦法,主張
寬政濟秦!朝野雖則沸沸揚揚,卻無一人力主治呂不韋之罪!因由何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心底裡都在期盼平冤赦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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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默然,老廷尉喟然一嘆:「呂公明於事理,老夫何說矣!」
  「多謝老廷尉受命!」呂不韋肅然一躬,「我見:請出老駟車庶長、陽泉君羋宸、老上卿
李冰、老太史令四人以為副使。老廷尉以為如何?」
  「呂公用心良苦也!」老廷尉終於笑了,「王族、外戚、方面大吏、在朝清要,全是涉冤
大戶了。然則,此四人爵位個個在上,若生歧見,老夫該當何處?」
  「以事權而論,本當由老廷尉立決。」呂不韋思忖道,「然第一次平冤,當分外慎重。五
人有歧見之案一律擱置,最後由朝會公議,秦王決斷。」
  「如此老夫無憂也!」老廷尉拍案而起,「明日老夫便會四使!」
  呂不韋出了廷尉府已是三更,車馬一轉,便到了綱成君府邸。
  蔡澤正在後山茅亭下悠哉品茶,見呂不韋匆匆上山,不禁大笑:「明月灑徑,疾步赳赳,
豈非大煞風景也!」呂不韋道:「你有風景,我卻沒得風景。」蔡澤揶揄道:「權高位顯奔波多
,不亦樂乎也!」呂不韋沒好氣笑道:「莫風涼太早!偏要你也不亦樂乎!」「老夫高枕無憂
,自是不亦樂乎也!」蔡澤呷呷笑著,「如何,與老夫對殺三局?」「沒工夫!」呂不韋端起
蔡澤面前專供涼茶的大陶碗咕咚咚一口飲乾喘息了一聲,「綱成君,這件大事只有你來做了。
」「甚甚甚?我做大事?」蔡澤誇張地大笑,「又有誰個要行大葬了?老夫專擅葬禮也!」呂
不韋也不禁大笑了一陣,末了斂去笑容一番說辭,蔡澤竟愣怔著不說話了。
  呂不韋要蔡澤出面的這件大事,便是新政之三––明修功臣,褒厚骨肉!
  這宗看似只會招人喜歡的善事,做起來卻極難把握分寸,結局也往往是難以預料。所謂明
修功臣,便是對先代遭受不公處罰的功臣重新彰顯褒揚。所謂褒厚骨肉,便是對王族外戚的遺
留積怨做出妥當的撫慰與安置。就內容而言,這兩件事實際上便是清理最高層錯案疑案,以重
新凝聚王族與權臣後裔部族。蔡澤入秦已久且長期預聞機密,加之計然學派歷來的自保權謀,
非常留心歷代國君權臣相處的微妙方略與種種令人感慨的結局,便對秦國上層糾葛積怨與種種
爭議大案瞭然於胸。最是耿直秉筆的老太史令見了蔡澤也退避三舍,私下則說:「綱成君多執
掌故秘聞,終為野史,不足與其道也!」然則,呂不韋力主蔡澤擔此重任,除了認同蔡澤的博
學強記熟悉國史,更為看重的卻是蔡澤的兩大長處:極其特殊的秉性,極其特異的才能!
  蔡澤秉性的底色特質,便是計然派的明哲保身,以在權力官場全身而終為最高境界。惟其
如此,做事做人便求「執中」,以為「過猶不及」;見諸權力紛爭,蔡澤歷來主張「不可不爭
,不可過爭,當止且止。」正因了如此,秦國朝堂多見蔡澤公然爭權,更多見蔡澤不期然便莫
名其妙地偃旗息鼓。若遇同僚紛爭,只要蔡澤不是事中人而又恰在當場,蔡澤便總會將兩造處
置得各各滿意。自秦昭王晚年開始,凡遇蹊蹺繁難之大事,幾乎無一次不是蔡澤做王命專使排
解,且處置結局大體上從來都是皆大歡喜。兩王連葬,蔡澤連續做主葬大臣,諸多難題一一化
解,更是有口皆碑。所以能夠如此,根基在秉性,辦法卻在於才華。蔡澤才情在於機變多謀,
尤其在事關學問禮儀傳統世情疑難諸多事體時,蔡澤每每出奇制勝,每每令人拍案驚奇!
  「綱成君,拜託也。」呂不韋肅然一個長躬。
  「呂不韋,撂荒百年,你以為這塊地好耕麼!」
  「若是好耕,豈敢請出精鐵犁頭?」
  「好!算你說得老夫高興!說,期限幾多?」
  「事大無期。綱成君自定便是。」
  「既是新政,何能無期?一年!如何?」
  「謝過綱成君!」
  「別忙!老夫尚有三問。」
  「不韋有問必答。」
  「其一,老夫案權多大?是否得事事稟你?」
  「綱成君為王命專使,每案報秦王詔准即可。丞相府只解事務之難,不涉案權!」
  「其二,查案上限何在?」
  「上溯孝公之期,下迄今日秦王。」
  「其三,老夫可有選吏之權?」
  「一應屬吏任君自選,報王室與御史府備查便可。」
  「嘿嘿,如此說來,你這丞相便撒手不管麼?」
  「若得綱成君屈尊商討,呂不韋即時奉陪!」
  「不告不理!有分寸。痛快!老夫便做他一回天案大法官也!」蔡澤呷呷大笑。
  河冰消融,呂不韋主持的新政漸漸在廣袤的秦國推開。隨著一隊隊特使車馬轔轔駛向郡縣
山鄉,寬政理秦終於被朝野漸漸認同,無端非議漸漸消失,莫名戒懼淡淡化出。一宗宗冤獄不
斷糾平,一個個冤犯陸續還鄉,一樁樁積案疑案迭次解決,雖然沒有大變法那般轟轟烈烈,朝
野國人卻實實在在感到了春風化雨般的滋潤,對新君新政新丞相也不期然生出了由衷地欽敬。
  新政伊始,呂不韋便立即開始了另一步大棋––整肅秦國涉軍政務。
  一番長談,蒙驁對呂不韋的軍政整肅方略大為驚訝!驚訝根由便在於這個方略太得宏大,
也太得細緻,以致於蒙驁無法想像其施行後果。秦國軍政(涉軍政務)歷來是國尉府專司,一
應招募兵員、要塞修建、兵器打造、衣甲籌劃、糧餉輜重統統歸國尉府。上將軍府只管統兵出
戰。由於涉軍政務事實上是一種特殊政務,所以國尉府歷來受丞相府與上將軍府雙重管轄。由
於戰國大戰多發,事實上卻形成了一種不成文的傳統:上將軍府實際管轄國尉府,丞相府只是
按照經上將軍府核准的國尉府的「上書」,盡力完成其請求而已。孝公之後,秦國歷代上將軍
都是天下名將,其中白起與司馬錯更是彪炳史冊,如此一來,經常緊隨大軍的國尉便在事實上
成了強勢上將軍的屬官,又更加鞏固了這一傳統。蒙驁雖不如白起司馬錯那般威赫強勢,畢竟
也是三朝名將,對國尉府自然也從來沒有放手過。更為特殊的是,目下的老國尉司馬梗是名將
司馬錯的孫子,非但資望深重,更是蒙驁的篤厚至交,國尉府的事蒙驁縱是不聞不問,兩廂也
默契得天衣無縫。如此情勢,呂不韋的這卷大方略卻未曾與老國尉商議便端到了自己面前,不
管如何佩服讚賞支持呂不韋,蒙驁都生出了一種無法掩飾的不快。
  呂不韋提出的方略是:三年之期,全部重建軍政制度,大要為十項:「
  .兵員招募制度化,一年一徵,數量根據郡縣人口以法令明確之。
  .要塞城防之興建修葺,施工歸於郡縣,將相只合署確定地址規格。
  .兵器打造統一部件尺寸,使戰場兵器之部件可相互置換。
  .甲冑製作之方式多樣化,許民間能工巧匠製作甲冑以支徭役。
  .軍馬以買馬為主,養馬為輔。關中禁開馬場,確保秦國腹地農耕。
  .選擇關外穩定郡縣興建外郡倉,便利大戰就近取糧。
  .遣散輜重營常備車馬,車馬施行徵發制,不打仗則車馬回歸民間耕耘。
  .所有軍輜器物,均可同時向商旅定貨,以補國尉作坊之不足。
  .軍功爵之賞賜、烈士遺屬之撫慰,一律交郡縣官署施行,國尉府只照冊查勘。
  .都城之高爵將軍府邸視同官署,一律交咸陽內史府按官產管轄。
  密密麻麻寫滿三大張羊皮紙,每條下各有施行細則,看得蒙驁緊鎖眉頭良久沉吟終是憋不
住忿忿然:「相國如此謀劃,直是天地翻覆也!莫說三年,只怕十年也整順不了,反倒誤了大
事!」呂不韋不禁笑道:「上將軍久居戰陣,只怕對政務有所生疏也。在不韋看來,此事卻比
料理一家大商社繁難不了幾多,只要得一班精幹官吏,三年必定大成!」「甚甚甚?你好大口
氣也!」蒙驁冷冷一笑,「你只說,老國尉贊同沒有?」呂不韋搖搖頭:「我先來與老將軍商
榷。」蒙驁沒好氣道:「卻是為何?老夫好糊弄麼?」呂不韋坦誠笑道:「國尉年高體弱,心力
不濟,先看必有畏難之心,僵持反為不美。先與老將軍計議,便是想先討老將軍一句實話:如
此制度但得實施有成,與秦國大軍究竟有利有害?」
  「你倒是用心也。」蒙驁臉色稍緩,「然只怕施行不了。」
  「那就是說,但能施行,便與秦軍有利?」
  默然片刻,蒙驁終於明白點頭:「憑心而論,該當如此。」
  「既然如此,老將軍便只管放心,三年後保你兵精糧足!」
  「莫急莫急!誰來操持此事?」
  「國尉府操持。呂不韋一力督察。」
  「相國不是說老國尉心力不濟麼?」
  呂不韋稍一沉吟道:「上將軍以為老國尉不當高爵致仕了麼?」
  「如此說來,你要罷黜老司馬!」
  「並非罷黜,是致仕資政,只不擔實務而已。」
  「司馬梗的是老矣!」蒙驁喟然一嘆,「但為國事計,老國尉決無怨言,只老夫不忍罷了
!但能使老司馬入軍評劃,此老心願足矣!」
  「上將軍何有此說?」
  「司馬梗名將之後,酷好兵事,一世想做將軍而不得,不亦悲乎!」
  「記住了。」呂不韋重重點頭,「我定然設法,圓老國尉之夢!」
  「相國當真仁政也!」蒙驁不禁哈哈大笑,「功臣之夢尚且不忘,況我大軍乎!」笑聲戛
然而止,恍然拍案,「你還沒說,誰來做國尉!此人不稱,老國尉不退!」
  「蒙武。」呂不韋淡淡一笑。
  「––」蒙驁頓時愕然。
  呂不韋也不禁哈哈大笑一陣,起身一躬便悠然去了,蒙驁卻兀自愣怔著不動。
  旬日之後蒙武正式就任國尉,揣摩一番呂不韋的整肅方略,不禁倍感事體重大,立即便全
副身心忙碌起來。與山東六國相比,秦國的涉軍政務應當說是實用有效的,且行之百年已成傳
統,朝野並未有不變不足以應對大戰的緊迫。然與呂不韋提出的方略一比,立即便覺出了原有
法度的缺陷。譬如兵員,秦國歷來是在三種情勢下徵兵:一則是大戰之前,一則是大軍減員十
萬以上,一則是大敗喪師之後朝野洶洶復仇之時。如此徵兵,因了兵員入營訓練的時間較長,
不能立即與戰陣之師融為一體;為了最迅速地形成戰力,有征戰傳統的老秦部族往往是成年男
子全體入軍,而偏遠山鄉的漁獵遊牧族群則往往一卒不征;時間一長,關中老秦本土的男丁人
口便始終緊缺,形成「田無精壯,家皆老幼,市多婦人,工多弱冠」的腹心虛空!若以呂不韋
之法,年年以人口多寡由郡縣定制徵兵,非但成軍人口大為擴展從而源源不斷補充大軍,且每
一次量不大,使新兵訓練可充分利用無戰時光從容進行。最大的好處,便是使關中老秦部族的
人口得以漸漸恢復,本土元氣漸漸充盈。再譬如兵器打造,秦國歷來是由官府作坊與軍營作坊
完成的,各種兵器的打造規格則完全以工師傳統而定。騎士劍之長短輕重與用料總有種種差異
。步卒之長矛盾牌亦各有別,同是木桿,木材遴選各異,長短粗細亦無統一尺度。尤其是大型
兵器如駑機塞門刀車大型雲梯等,部件雖則大體相同,然因其小小差異,根本不可能通用。其
中駑機使用的箭鏃箭桿消耗量最大,然打造箭鏃的數十家作坊屬鐵工,製作箭桿的作坊屬木工
,打造也是各有尺寸,乍看差別不大,然裝配為整箭用上駑機便往往不能配套連發。每逢大戰
,軍營必要忙碌甄別仔細挑選,將配套的駑機長箭一一歸置,否則便會在危機時刻導致戰敗。
以呂不韋之法,將所有兵器部件的規格尺寸及用料標準等等一律以制度頒行所有作坊,且在兵
器部件上鐫刻主管官吏與工師姓名,但有尺寸不合,便可立即查處!如此統一尺寸材料的兵器
部件制度若得施行,秦軍的戰力無疑將會有一個巨大的跨越!如此等等,蒙驁一班大將自然理
會得清楚,他們所擔心者,便是此中繁難瑣細太多,實在是難以歸置得整齊。
  蒙驁尤其沒有想到的是,呂不韋竟然選擇了蒙武做國尉!
  蒙武秉承乃父縝密之風,處事周嚴,為人端方,作為軍中大將,膽略勇邁卻是稍顯不足,
做前將軍已經是稍顯力軟,要成大器名將顯是差強人意。呂不韋獨具慧眼,幾次接觸便覺蒙武
理事之能長於戰陣,通軍而能理事,不亦國尉乎!更有微妙處在於,蒙武對各方皆宜:與秦王
嬴異人有總角之交,與大軍統帥及軍中大將個個篤厚,與國尉府吏員素來相熟,與呂不韋本人
也很是相得。整肅軍政多涉機密忌諱事,雖有法度可循,然若無上下左右各方深信不疑,便會
生處諸多難以預料的周折。一個蒙武,便使這宗異乎尋常的繁難新政變成了一片生機勃勃的活
棋!
  當年立秋時節,呂不韋的新政已經是初見成效了。糾法與平冤兩事進展大體通暢,只有數
十例疑難案要在朝會公議了。令呂不韋大感意外的是,綱成君蔡澤竟在半年之中大體了結了最
棘手的功臣王族案,與各方商議後上書秦王,竟是無人不滿。其中最為朝野稱道者,有六件事:「
  其一,重修商於郡之商君府,建商君祠,許民祭祀。
  其二,昭雪武安君白起「抗命」之罪,建白起祠,行國祭。
  其三,許甘茂遺族回歸秦國,特許甘茂之孫甘羅入丞相府為屬吏。
  其四,王命正式尊奉華陽太后,不預國政,永享太后爵位。
  其五,尊奉秦王生母夏姬為太后,改故太子府為太后宮,永為居所。
  其六,陽泉君羋宸爵位如故,不拜實職,臨機領事。
  如此一來,呂不韋自覺緊繃繃的心大是舒緩。目下丞相府官署屬吏已經整順,處置尋常政
務幾乎不用呂不韋過問,唯一的大事便是不時與蒙武商議整肅軍政的諸般難題。這一日剛從國
尉府回來,西門老總事便頗為神秘地匆匆稟報,說國君特命相國與家老立即進宮,說是一飲老
酒。呂不韋思忖道:「不消說得,定然是邯鄲趙酒也。」西門老總事惶惑道:「老朽何許人也,
如何進得王城?還是不去為好。」呂不韋笑道:「王命見召,能不去麼?只怕老總事要做一回
特使了。」西門老總事恍然醒悟,連忙便道:「這卻如何使得!此事只怕非丞相親自出馬莫屬
!」呂不韋便是一嘆:「老疾在心,難亦哉!進宮回來再說了。」
  果然不出呂不韋所料,兩人進宮禮數寒暄方罷,嬴異人便直截了當地說他要在元年之期接
回趙姬母子,想請西門家老實際操持,徵詢呂不韋如何接法最好?至於接人本身可行與否,嬴
異人顯然不想商議。呂不韋思忖片刻便說,接人有兩法,其一通過邦交途徑以國禮接之,其二
以商旅之名隱秘接之;以目下情勢,若派特使恢復與趙國邦交,趙國很可能欣然隆重送人回秦
。嬴異人並無成算,只要呂不韋謀劃接人回來便是。呂不韋道:「秦趙邦交已經斷絕十餘年。
據臣所知,趙國正在圖謀與我復交。容臣謀劃妥善之策,若能以王后母子歸秦為契機,與趙平
息恩怨,對秦未嘗不是好事也。」嬴異人連連點頭,心緒大是舒暢。
  一番侃侃,倏忽已是三更,呂不韋正要告辭,蒙驁卻風風火火大步進來,一拱手便黑著臉
憤憤然道:「稟報君上:斥候密報,小東周聯兵諸侯,圖謀奪我關外兩郡!老臣請兵二十萬,
一舉滅了這個老朽!」呂不韋心下一驚卻搖搖手道:「小東周奄奄一息,如此蠢動必有隱情!
我等須議定對策,不出兵則已,一旦出兵便要根除後患!」嬴異人霍然起身:「走!立即去東
偏殿商議!」
  五更時分,將相兩車飛駛出宮,沒進了淡淡地初霜薄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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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合縱迴光

【第一節】
  周王室幾乎已經被天下遺忘了。
  自從秦武王嬴蕩進軍洛陽舉鼎暴亡,秦國吞併三川之地的圖謀便擱置了下來。其後五十餘
年七大戰國鏖兵白熱化:秦國先忙於安定朝局,再忙於反擊六國合縱,接著便是北攻魏國河內
南攻楚國江漢,接著又是爭奪上黨的長平大戰,竟是一刻也沒有騰出手來;山東六國也是一邊
忙碌著合縱攻秦合縱抗秦,一邊盟約變幻自家大戰不休,一場持續六年的燕齊大戰使東方最強
的齊國一舉衰落,堪堪崛起的燕國也重陷疲弱;至此,齊魏楚燕山東四強一蹶不振,獨餘趙國
做了山東屏障;惟其如此,長平戰後趙國危在旦夕,六國才鼓勇餘力奮力合縱救趙,好容易在
最後關頭擊敗了秦軍,天下才歇兵罷戰疲憊地喘息起來。如此天翻地覆大鏖兵,堪堪卡在中原
要道的洛陽王城當真是心膽俱裂!洛陽城外的原野經常是連天蔽日的軍營,官道經常是川流不
息的兵馬車隊,站在城頭清晰可見的滔滔大河經常是檣桅如林白帆如雲;長平大戰的三年中,
河內河東兩郡百餘萬庶民男女全部野營駐紮洛陽郊野,砌起土灶為大軍烙餅煮肉,叢林般的炊
煙在洛陽天空聚成了黑壓壓的熱雲!戰馬嘶鳴號角震天喊殺晝夜不絕,洛陽國人夜不能寐日不
能作,欲逃無門欲哭無淚,猶如身處汪洋大海的一座孤島,只有聽任狂滔巨浪拍打衝擊!雖則
如此,洛陽王城卻始終平安無事,無論鏖戰各方勝負如何,都沒有一國兵馬試圖攻取過洛陽。
久而久之,洛陽周人終於想通了。洛陽王城雖早早便成了沒有骨頭的一方肥肉,然畢竟有著天
子名號,任你垂涎欲滴,若沒有吞滅天下的實力便來夾這方肥肉,只能惹得一身腥臊引來群起
而攻之!齊湣王田地何等野心勃勃,可敢獨吞宋國也不敢來取洛陽。魏國丟了河內河東百餘城
邑,照樣不敢拿近在咫尺的洛陽王城來填補。秦國兵勢洶洶,爭奪上黨時六十餘萬大軍經年以
洛陽郊野為大本營,要取洛陽直是易如反掌,可就是對洛陽王城禮敬有加!因由何在?還不是
畏懼周天子的名號?還不是怕未得實利便召來無端是非?大國如此,小諸侯更奈我何!如此看
去,洛陽王城雖如風眼孤燈,卻是天命攸歸國祚綿長。天不滅周,誰奈我何!
  如此揣摩一番,洛陽王城的老國人也就心安理得了。
  其時的周室早已經分成了一王兩諸侯:天子周赧王居洛陽王城,大諸侯的封地在洛陽以西
,領三十六城邑三萬餘國人,故其封號為西周公;小諸侯的封地在洛陽以東,領七城,故其封
號為東周君。確信天命不當亡周,一王兩諸侯竟是心志陡起,各自打出振興王室的旗號,重新
翻開無數的陳年老賬有滋有味的鬥了起來––東周欲種稻,西周不放水;西周欲通商,東周卡
關隘;天子要整軍,兩周不納貢;兩周要封號,天子便申飭;西周伐東周,東周連諸侯––爭
奪無果便是權謀縱橫,各連諸侯討伐對方。一時間「三周」驟然熱鬧得小春秋也似,成為戰國
中期的一道奇異風景。
  周赧王五十九年,秦昭王五十一年,公元前二百五十六年,終於出事了!
  先一年,使山東六國聞風喪膽的白起自殺了。秦昭王為證明白起抗命有錯,接連派出王陵
、王齕、鄭安平三支大軍攻趙,結局卻是接連鎩羽。此時天下終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秦國至
少十年不會出關了。然而偏在此時,秦昭王斷然派出王族大將嬴摎率十萬大軍第四次東出,攻
取韓國的陽城、負黍兩地。整個山東為之嘩然,大呼老秦王瘋了!
  此時,獨有客居邯鄲的信陵君沉靜異常,對平原君一語道破天機:「老秦王非庸常之君,
豈能不識攻守之勢也!秦軍三敗,不守反出,其圖謀只在以攻為守,一則鞏固函谷關外之殘存
地盤,再則明白昭示山東六國:即使秦國接連三敗,仍有強大反擊之力,震懾六國毋生進逼之
心,爭取秦國喘息之機也!」平原君問何以應對,信陵君答:「六國雖勝,實則力竭,比秦國
更需休養生息。除非秦軍大舉滅國,山東只能背水一戰救亡圖存!若是一城數城之爭,靜觀其
變為上策。」「然也!」平原君恍然一笑,「十萬大軍奪兩城,老秦王分明是張勢為主,且任
他去便是。」
  如此一來,山東五大戰國對秦軍攻韓便做了壁上觀。
  不可思議的是,洛陽周室卻突然跳了出來!
  秦軍東出。他國壁上觀。韓國大為驚慌,深恐秦國一鼓滅韓!新鄭君臣一番密謀,議出了
一條「肥周退秦」的奇計。韓桓惠王派出特使,兼程趕赴洛陽。
  列位看官留意,戰國之世鐵馬相爭大戰連綿存亡危機迫在眉睫,大國小國全力應對各出絕
活;經年累月地面對生死存亡,多有庸君庸臣被折騰得麻木遲鈍又手忙腳亂,便生出了許多令
人啼笑皆非的「政治烏龍」事件。傳之青史,每每成為後人無法理解的一種戰國式幽默。咀嚼
之下,既令人扼腕,又令人捧腹。其中,韓國的「政治烏龍」事件最為赫赫有名。其謀劃之奇
異,操持之隆重,發作之頻繁,後果之驚人,整個戰國時代無一國能望其項背。每發「烏龍」
之謀,必令天下匪夷所思,必激起天下至大波瀾,此乃韓國也!
  第一大「烏龍」:公元前二百六十二年,主動將天下垂涎的最大最險的兵家必爭之地––
上黨,獻給趙國。韓國君臣自詡為「移禍大邦,脫我存亡之危也!」結局卻是:引發秦趙長平
大戰三年,韓國身不由己地捲入其中,非但全部丟了上黨、野王等大河北岸的要塞險地,且連
大河南岸的水陸要道也被秦國全部佔領!
  第二大「烏龍」,便是目下這次「肥周退秦」計。結局是:非但導致八百餘年的周王朝正
式滅亡,自己也一舉喪師十二萬,從此疲偌得不堪一擊,只有對秦國俯首稱臣。
  第三次大「烏龍」最是經典,卻是若干年後的「疲秦計」。韓國派出了天下最有才華的治
水大家鄭國入秦,為秦國籌劃並主持興建大型水利工程,圖謀大耗秦國資財民力,而使其不能
徵發大軍東出滅韓!結局是:秦國因這項長達三百餘里的大型灌溉工程的成功而富甲天下,國
力大增,為消滅六國奠定了最堅實的根基;大軍東出,第一個便先滅了韓國!
  割肉而飼虎,進才以資敵,使敵加速強大而能更加有力地吞噬自己,原本已經足令人瞠目
結舌了。偏是韓國君臣卻能做得煞有介事,每每精心謀劃,當做救國奇計隆重推出,實在堪稱
亙古奇觀!其令人乍舌的思維方式,千古之下,足足構成政治哲學獨一無二的研究對象。此乃
後話,暫且按下。
  卻說洛陽王城的周赧王已是八十餘歲的髦耋老翁,終日臥榻流涎一句囫圇話都說不得,非
但無能理事,連王城也早被西周公把持了,自然是雲裡霧裡不知所以。韓國特使清楚王城情勢
,便執諸侯之禮覲見「代王」理國的西周公。西周公大為振奮,立即「賜見」韓使,不想僅僅
半個時辰,心頭便是大動!
  韓使的說辭是:陽城、負黍兩地恰在洛陽東南,為西來秦軍必經之路;王師但能出兵截斷
洛陽要道,迫使秦軍知難而退,韓國的陽城、負黍兩地便割給天子做貢禮;秦軍若責難周室,
韓國願出豐厚糧草,以供天子犒賞秦軍,其時秦軍必樂於班師。西周公冷冷笑道:「秦軍十萬
,王師幾何?特使豈非笑談也!」韓使赳赳拱手道:「公何憂心也!韓國出兵八萬,交公統帥
,公但湊得些許人馬可也。此中之要,惟求王師之名,不在王師之實!」西周公哈哈大笑:「
韓出八萬兵馬變做王師,再割讓兩城於我,又出諸多糧草使天子撫慰秦軍,得也?失也?滑稽
也?」韓使卻振振有辭:「公豈不知戰國縱橫之道也!惟行此策而三方皆大歡喜:西周得功得
地,韓國避禍全國,秦國不損糧草!非但三全其美,且一舉昌明天子偃兵救韓之大義,公何樂
而不為也!」西周公思忖片刻,直覺韓國不像戲弄自己,雖對其真實圖謀還是揣摩不透,卻也
不再多問便有了主張。畢竟,秦忌天子王師,兵勢強盛之時尚避我洛陽,何況今日兵敗勢衰?
只要王師一出秦軍一退,我西周便是實利到手且大名赫赫,管他韓國如何匪夷所思,我何樂而
不為!
  「好!韓國旬日內出兵,老夫發王師救韓!」西周公奮然拍案。
  也是命蹇事乖。九萬「王師」窩在洛陽山谷之中尚未出動,秦軍便風馳電掣地越過了洛陽
,攻克了陽城負黍兩城,全殲韓國兩地守軍四萬!此舉大出韓國意料,驚慌失措間便要撤回「
王師」八萬兵馬守護都城新鄭,然卻已經來不及了。秦軍颶風般回師洛陽,將九萬「王師」一
舉封堵在山谷之中。嬴摎緊急上書咸陽請命定奪,秦昭王回詔只冷冰冰兩句話:「蕞爾老邦,
欺我大秦!不滅其國,無以震懾天下!」
  嬴摎得詔,以重甲步軍封住了山谷出口,在兩山架起六千具大型駑機,毫不留情地對「王
師」發動了狂風暴雨般的弩箭攻勢。無論山谷中的周軍如何吼叫我乃周人,最終都與八萬韓軍
一起葬身峽谷。這時的西周公還在王城幕府大宴群臣,痛飲王酒觀賞樂舞,一邊得意之極地接
受著勸進頌詞,一邊與心腹謀劃著要在得韓國兩城後倣傚當年周公攝政。誰知尚未議論出個子
丑寅卯,便被黑壓壓的秦軍堵在了大殿!
  西周公頓時軟癱在地,生怕虎狼秦軍立時割了自己首級報功。嬴摎只一聲大喝,尚未開口
說話,軟癱昏亂的西周公便乖覺地獻上了三十六城邑與三萬人眾的冊籍,期望秦國留下自己性
命。嬴摎大感意外,卻也明白了再不會遇到原本設想的死命守節與強烈抵抗,便連夜上書咸陽
,請命如何處置周室?秦昭王當即下詔:「西周謀秦,當示懲戒:其城邑土地全部歸入秦國,
設郡治理;西周公交天子治罪,東周君未曾同謀,保留其封地;許西周三萬人眾歸於東周,以
為周室遺民聚居祭祀之地;洛陽王城專屬周王,不許東周君進入;惟九鼎為天下王權神器,著
即運回咸陽。」
  拆搬九鼎那一日,震驚天下的神跡發生了。
  清晨天氣難得的好。嬴摎號令三萬秦軍步卒開入王城廣場,分別圍定九鼎準備拆裝。卻有
周室老內侍哀哀來報:天子執意要禮送九鼎離開洛陽。嬴摎答應了。畢竟,九鼎是周室守護了
八百多年的王權神器,昔日天子禮送也不為過。片刻之間,兩匹老馬拉著一輛銹跡斑斑的青銅
王車駛進了正殿廣場,兩名侍女扶著一個大紅吉服滿頭霜雪腰身佝僂的老人下了王車。嬴摎正
要上前做參見禮數,不想這髦耋老人竟是看也不看,只盯著巍巍九鼎癡癡出神。突然,老周王
甩開兩個侍女,步履如飛般撲到了「中原王鼎」前伏地大拜,隨即便是一陣蒼老淒厲的哭嚎:
「姬延無能!辱及宗廟社稷,辱及九鼎神器,愧對列祖列宗愧對天地庶民也!」淒厲的哭嚎兀
自迴盪間,老周王陡然神奇地躍起,奮身撞向大鼎,只聽一聲沉悶的轟鳴,九鼎間鮮血飛濺,
老周王的屍身竟直挺挺飛上了中原王鼎佇立不動,雪白的鬚髮飛揚戟張。秦軍將士與在場人眾
無不駭然!
  便在此時,天空濃雲驟然四合,隆隆沉雷震撼天地,整個王城頓時黑暗如墨。電光蛇舞陰
空,巨雷連番炸開,暴雨翻江倒海排天而來,巨大的金鐵轟鳴之聲連綿不絕,高天翻滾著火紅
的雲團,一柱巨大的紅光如天宇長矛從黑沉沉的蒼穹直刺王城,整個九鼎廣場閃爍著炎炎紅光
,天地混沌得無邊無際––
  雲收雨住,山嶽般的九尊大鼎連同周赧王的屍身全部無蹤無影。
  王城中所有與九鼎相關的職司官吏,都在那場雷電暴雨中無疾而終了。所有在場的周王隨
從侍女,全部被天火焚身而死了。那個已經麻木無神的西周公死得最慘––一聲炸雷當頭劈下
,竟只留下了一段木炭也似的枯樁!而同樣身臨廣場的三萬餘秦軍將士,卻一個也沒有傷亡。
嬴摎驚駭莫名,當即下令退出王城紮營,密書飛報咸陽。三日後,老太子嬴柱親自到了洛陽,
帶來了秦昭王密詔:毋動洛陽王城一草一木,立即班師回秦。
  至此,歷夏商周三代兩千餘年,曾經無數次戰亂劫難而巍然無損的王權神器––九鼎,神
奇地永遠地失蹤了!此後的史書中便再也沒有了關於九鼎下落的記載,後世的實物發掘也沒有
徵兆可資尋覓蹤跡。九鼎的消失,終於塵封為中國歷史上一個永恆的謎,也做了人類文明史上
一個不朽的話題。
  周王朝歷經三十七王八百六十七年,至此宣告正式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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