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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秋高氣爽的八月,又一次隆重國葬終於疲憊的結束了。
綱成君蔡澤與「老三太」的一班人馬剛剛辦完昭襄王葬禮,一切駕輕就熟,既往疑難也因
有了先例而不再爭執,諸事都算順利。唯一的難處是嬴柱的諡號。嬴柱五十四歲驟然薨去,做
了近三十年的太子,只做了堪堪一年的國君,太子時多病無為,國君一年也未見宏圖大舉,從
功業看去實在是難以褒揚。老三太主張定一個「文」字。蔡澤雖覺「文」字太過褒揚,然也想
不出更妥當的號辭,畢竟是國君諡號,其人只要不是惡政之主,尋常總是要從褒揚處著眼的。
一番斟酌,蔡澤便將老三太上書加署了自己的封爵名號並丞相官印,算做「朝議」呈報新君。
三更上書,呂不韋清晨便來丞相府會事,拿得便是那卷竹簡。
「綱成君,一個『文』字似有不當,再參酌一番如何?」
「一朝做假相,足下學問見長也!」蔡澤不無揶揄地笑著,心下老大不快。作為總理國葬
的丞相,新君縱對諡號有另見,亦當親自對他言明,縱是下書駁回亦屬常情,如何一個排在自
己之後的假相能捧著自己的上書來重新參酌?呂不韋縱是顧命大臣,畢竟商旅根基,莫非連禮
制學問也要指手畫腳不成?更根本處,在於蔡澤深信新君沒有理由不贊同這個諡號,哪有個兒
子對褒揚君父不首肯的?目下無批駁詔書而只是呂不韋捧上書前來,分明便是呂不韋自己認為
不妥,或說服了新君,或直接在長史署截下了上書,沒有呈報新君便徑直來找自己。若是前者
,蔡澤便大有疑惑,呂不韋能以甚理由說得新君言聽計從?若是後者,呂不韋便是仗恃顧命之
身蔑視他這個封君丞相了,蔡澤如何受得?
「你只說何字妥當,老夫認可便是!」蔡澤呷呷一笑。
「綱成君,此書尚未呈報新君。」呂不韋倒是坦然從容,「我是在老長史案前見到此書拿
來參酌。老長史說我是假相,此書既有丞相府官印,理當便是兩相共識,便許我拿了。不韋之
見若不能成立,則可立呈此書。不韋若僥倖說得有理而蒙綱成君納之,仍以此式上書,與我便
是不相關了。」
呂不韋當先便說來由,蔡澤自然曉得這是呂不韋看準了自己心事。呂不韋說得確實也是一
理,依著此說,倒是自己輕慢這個假相了。然呂不韋顯然是只解釋不計較,還特意申明若說得
有理與自己無關,全然不爭功勞,蔡澤心下便稍稍生出了三分歉意,一拱手笑道:「如此說來
,假相倒是為老夫著想也。」
「那得看綱成君是否納我之說,不納,自是我居心叵測了。」
蔡澤呷呷大笑:「豈有此理!好好好,你便說!」
「不韋以為,單一個『文』字太得褒崇,徒召引天下物議。自古以來,非大德昭彰奠定國
本者不得諡文。一個周文王,何人可與之比肩?戰國之世,一個秦王諡文,一個趙王諡文,都
是兩字,惠文!綱成君自思,先王即位一年即薨,何德何功堪稱一個『文』字?」
蔡澤微微點頭一笑:「老夫何嘗不知此理?偏是思謀不出一個令人拍案的字來。你只說何
字何辭,老夫也省卻揣摩。」
「依著先例,也加一字,修限『文』字。」
「加何字?」
「孝。孝文。」
「孝?」蔡澤目光一閃眼珠連轉,突然呷呷長笑拍案,「妙也!一個『孝』字當先,便從
先王德行上做了文章,『文』字便做了輔從,褒德以隱功,合乎嬴柱!」
「如此說,綱成君納言了?」
「納––哎,我說你個呂不韋,這個主意是你想得麼?」
呂不韋哈哈大笑:「惟君納言,管他何人主意也!」轉而思忖道,「朝議在即,綱成君是
否還當與老三太事先通說一番?否則任誰當殿爭執起來,反倒顯得綱成君一意孤行也。」蔡澤
還想說什麼終是不無酸澀地笑了笑,好好好,也只有這般處置了。
三日後朝議,所有大臣都異口同聲地贊同「孝文」諡號,華陽太后與新君嬴異人也沒有任
何異議。蔡澤獲得了舉殿君臣的一致讚賞,大大地風光了一回,回府細細思忖,愈想愈覺得呂
不韋琢磨出的這一個字竟是不可思議的微妙!
先得說說這個「孝」字。在遠古文明中,「孝」本來是一個廣博的德行。《書.堯典》有
云:「克諧以孝。」克者,勝任也,完成也。便是說,能做到和諧四方人眾者為孝,何等遠大
的一種境界!春秋戰國之世,「孝」漸漸具體化血緣化。儒家以養親尊親、善事父母為孝。孔
子有云:「今之孝者,是為能養。」孟子有云:「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墨家反儒,以「兼
愛」為「孝」之根基,將「孝」擴大為所有親人而不僅僅是父母。是故,墨子有云:「孝,利
親也。」孝之內涵如此這般明確後,便有了「孝子」。順從而尊敬父母者,孝子也。《詩.大
雅.既醉》有云:「威儀孔時,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匱,永錫爾類。」
但是,作為概括貴胄層人生業績言行的一種傳統禮法,諡法對字意的講究依然是以原本的
廣博性為準則。尤其是單字,諡法幾乎從來都是以原意古意為準。從諡法看去,「孝」是德的
最高境界,不僅包容了對父母的孝行,更意味著以大德治國的操守與功業。作為秦國聖君的秦
孝公,諡號只一個「孝」字,著眼處自然是大德之至,而決不僅僅是孝順父母。若從此看去,
只做了一年國君的嬴柱顯然是難以企及的。
奧妙處便在諡法,兩字組合相輔相正,從而產生出第三種內涵!
諡法之「文」,重奠基,重融會和諧,重文明開創,重守成養息。《易.系辭下》有云:「
物相雜,故曰文。」儒家則將「文」定義為一種與「質」與「野」相對的修養氣度。孔子說:「
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然則對諡法而言,「文」如同「孝」一樣
,既包含了氣度修養,卻也決不僅僅是氣度修養。
諡法傳統:單字取古意,多字取合意。合意者,組合之意也,現世之意也。依照諡法講究
,嬴柱這般國君無論單用「文」字或單用「孝」字,都是不堪其名的。然若兩字組合,內涵便
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變化之要,便是單字之意向春秋戰國以來的世俗化具體化靠近!一個「孝
」,更多的指向孝子的孝行之德,至高大德的含義淡化了;一個「文」,更多的指向個人修養
氣度,文明開創與功業之意淡化了。如此一來,「孝文」兩字盡落實處,便與嬴柱對秦昭襄王
的忠順孝行及溫文而不失睿智的稟性很是切合。沒有這個「孝」字,或者換做其他任何一個字
來配,都有顯然失當處,自然會召來朝議論爭。作為主持國葬首席大臣的蔡澤,必然便是第一
個難堪!但是,蔡澤卻毫無慶幸之意。他心下難解的疙瘩是,自己身為天下治學名家,如何竟
沒揣摩出嬴柱諡號的微妙處?也沒琢磨出這個字來配?呂不韋一介商旅,如何便有此等見識?
究竟是政道洞察力比自己強,還是學問才華在自己之上?第一次,蔡澤隱隱感到了呂不韋的威
脅,心下不禁猛然一沉!新君即位,第一次朝會的首要大事便是拜相。新君嬴異人不是雄主氣
象,太后華陽也不是宣太后那種既明於政事又熱衷權力的女主。當此之時,領政丞相便異乎尋
常地重要,幾乎必然的是開府丞相。蔡澤入秦,夢寐以求者便是這種開府丞相。惟有成為開府
丞相,才能施展計然派的治國主張,也才能建立商鞅那般千古功業。然事有乖戾命有蹉跎,蔡
澤入秦近二十年,卻只做了一年開府丞相,從此便虛之高閣,戴著一頂封君高冠開始了有爵無
職或有爵游職的權力漂泊。游職者,一事一任也,無確定權力職守也。在秦國,只有聲望甚大
然未獲信任從而被拜為上卿的入秦名士,才會落到這般有名無實的地步,秦惠王時的那個犀首
便是如此。蔡澤其所以沒有像犀首那般揚長而去,說到底,心中存了一個不可動搖的想頭––
秦昭王之後秦國必然恢復開府丞相,而開府丞相非蔡澤莫屬!事實也在一步步證實著蔡澤的想
法:秦昭王的最後幾年,以他與老太子嬴柱共領相職;孝文王即位,他又與新太子嬴異人共領
相職,除了開府,已經成為事實上的丞相;歷數秦國大臣,論資望論才幹論學問,無一人堪與
蔡澤一爭相位;便是放眼天下,山東六國也從來沒有聽說有大家名士希圖入秦。如此看去,蔡
澤顯然便是秦國開府丞相的唯一人選,自然也是最佳人選。除了天塌地陷秦國崩潰,便沒有任
何意外。
然則不可思議的是,商人呂不韋偏偏在此時悄悄進入了秦國。
自與呂不韋相識,蔡澤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商人。毋寧說,蔡澤從來都沒將此人看在眼
裡放在心上。作為酒友棋友,蔡澤喜歡呂不韋。對呂不韋不時顯露的曾經有利於自己的那些謀
劃才情,蔡澤則認定只是「閱世明智」而已,與政道大謀豈能同日而語?至於學問,呂不韋在
他面前從來都是虛心求教之態,蔡澤更不會去想了。十餘年來,呂不韋惟有一長獲得了蔡澤的
認可,這便是重義結人!且不說那教人驚心動魄的百人馬隊死士,便是田單、魯仲連、范雎、
平原君、信陵君,包括他蔡澤在內的一班名動天下的英傑,或是毛公薛公等風塵奇才,只要與
呂不韋相交,便能神奇地迅速成為至交,實在令人不可思議!服則服矣,揣摩之下,蔡澤卻將
呂不韋的這一長處或多或少歸結於商旅之能––但為牟利,輕財交人而致義名!也就是說,在
蔡澤心底裡,呂不韋的重義只是商人的一種交人方式,於其人是否真正重義是不相干的,至少
事有別的。惟其如此,蔡澤對呂不韋保護嬴異人從趙國逃回這一震動秦國朝野的壯舉,根本就
沒有往深處去想。在他看來,一個商人為國家立了大功,自然可以步入仕途做官。蔡澤相信,
丞相統轄的任何一個經濟官署呂不韋都可勝任,然而呂不韋也就僅僅如此而已!
回想起來,這呂不韋入秦後竟是步步出人意料。先是不做上卿寧做太子府丞,惹得蔡澤大
為蔑視。後來又突然秘密承手官市,與六國商人好一場商戰。蔡澤這次卻是贊同,以為呂不韋
操了本行便是正途。誰知便在人人都看準此人充其量在「吏班」做個「大吏」時,呂不韋卻然
突然成了名副其實的高官––太子傅!蔡澤便大不以為然。這太子傅歷來都是王師,雖無實權
卻是人人景仰的高位大臣,最是要學問道德之臣掌持,讓一個商人做太子傅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也!然則如何?非但做了,呂不韋還做得有聲有色,蔡澤不禁又是大大地出乎意料。然則即使
如此,蔡澤還是沒有想到呂不韋會對自己這個丞相構成威脅。直到呂不韋不意做了顧命大臣–
–至少在蔡澤看來是偶然的––幾乎同時又做了假相,除了最初的那種被排除在關鍵時刻之外
的憤懣,蔡澤依然不認為呂不韋會對自己構成威脅。其所以如此認定,蔡澤的根本因由便是呂
不韋的才具不堪領政大任,假相只是一個暫時職掌,即或破例成為常職,充其量也只是自己這
個開府丞相的副手而已,而假相副手與真正的丞相之間可是天壤之別。
然則,這次的諡號事件卻使蔡澤驀然驚醒了。依呂不韋目下的勢頭,只要才具被一班大臣
認可,加上新君嬴異人對他的信賴,完全可能成為開府丞相的另一人選。果真如此,蔡澤的功
業大夢豈非將永遠化為泡影?
這一夜,蔡澤通宵輾轉未眠,天剛一亮便驅車進了王城。
華陽后剛剛從灃京谷掃墓回來,很有些傷感。
阿姐華月夫人是被刑殺的,不能入夫君墓園合葬,也不能獨起陵寢安葬,只能草葬在她生
前鍾愛的這片山水廢墟。若非嬴柱對阿姐有著一份說不清的情愫與癖好,親自出面向老父王求
情,阿姐便當真要落個死無葬身之地了。畢竟這灃京谷是老周王城,也是老秦人憑弔祖先勤王
立國之功的地方,而並非真正的荒山野谷。自這個阿姐一死,華陽后頓時便沒了心勁兒,連對
老夫君也失去了撫慰逢迎的興致,若是這個老夫君再活得三兩年,只怕她眼見便要失去這個體
弱而心騷的秦王夫君的專寵了。那個久居冷宮的夏姬其所以能被秘密召入章台,還能與老夫君
死灰復燃,能說不是自己懶於逢迎撫慰的苦果麼?阿姐在世時的華陽夫人,在王城是個完美無
瑕的女子,超然於一切紛爭之外,只傾心關注自己體弱多病的夫君;在夫君嬴柱的眼裡則更是
個須臾不能離開的可人兒,非但聰慧柔情善解人意,更有兩樣長處是嬴柱身邊的所有女人都無
法比擬的:一是奇絕如方士一般的救生護理之法,一是可意無比的臥榻風情。雖然如此,從來
沒有生兒育女的她其所以始終是老太子嬴柱的正妻且始終專寵於一身,實在是有著老阿姐的一
半功勞。
當年,華月夫人一從宣太后口中曉得了要將妹妹嫁於嬴柱,便早早敦促她反覆練習家傳救
護術,並千里迢迢地從楚國老族中尋覓到了早已失傳的救心藥秘方,說這是她的立身術,定然
要反覆揣摩嫻熟。後來,阿姐不幸寡居,便成了太子府的常客。憑心而論,起初她對阿姐與太
子夫君的不拘禮儀的種種談笑是心有芥蒂的。有一次,這位阿姐藉著不期而至的大雨與她同宿
了一夜,喁喁細語了一個通宵,她才真正從心底接納了阿姐。畢竟阿姐有歷練有見識,給她將
宮中秘聞與牢牢籠住嬴柱的利害說了個透亮,最使她驚心動魄的,是阿姐摟著她幾乎貼在她耳
邊說得那番話。阿姐說,宣太后為她物色夫君時曾經對她有過秘密叮囑:魏冉霸氣太重,遲早
要出大事;入秦羋氏後繼無人,唯一的指望,便是以她兩姊妹與嬴氏王室聯姻,只要一人能成
氣候,羋氏一族便有了根基––
從那一日起,她便與阿姐越來越親暱了。終於,熱辣辣的阿姐俘虜了她,也俘虜了年過不
惑的嬴柱,三個人變成了一個人––有了智計百出的阿姐,她非但真正鞏固了夫人爵的妻位,
且在立嫡周旋中使羋氏一族在秦國宮廷成就了舉足輕重的夫人勢。然則,她與阿姐被廷尉驟然
關進大牢的那個晚上,她卻絕望了。阿姐摟著她反覆叮囑,一切有阿姐,小妹一定會無罪,要
忍著心痛走下去,羋氏不能沒得儂!阿姐在她耳邊哈著熱氣說,曉得無?儂非但要做王后,還
要做太后!只一樣記得了,沒了阿姐,儂只毋做多情女!
––
「稟報太后:綱成君請見。」
「教他到這廂來了。」華陽后思緒扯斷驀然醒悟過來。
蔡澤被侍女曲曲折折地領進了大池邊那片胡楊林。秋陽透過樹葉撒滿了古樸的茅亭,一個
高挑嫵媚的背影沐浴著一片金紅立在亭下,絢爛得耀人眼目!倏忽之間蔡澤有些後悔,竟愣怔
著不知該不該向前走了。
「曉得是綱成君了。」亭下曼妙的楚音飄了過來。
「老臣蔡澤,見過太后!」
「進山喊林麼?儂叫得好響。」絢爛金紅的背影轉過身來咯咯笑了。
「老臣有事稟報,敢請太后移步政事房!」
「喲!儂不會小聲說話麼?」見蔡澤一頭汗水滿面通紅,華陽后笑不可遏,「與丞相說話
便得到政事房,是禮還是法?老夫子林下不會說話了?」
「老臣––」
「行了行了,進來坐了,亭下與政事房一樣了。」華陽后笑吟吟將蔡澤讓進茅亭,轉身一
拍掌,「上茶,震澤新綠了。」隱隱地聽得一聲答應,片刻間便有一名侍女飄進亭來在靠柱石
案上支好茶爐,一片木炭火特有的輕煙便淡淡地飄了起來。
「老臣不善飲,白水即可。」
「喲!儂是茶癡誰不曉得了?我的震澤茶不好麼?」
「老老臣是想說––」咫尺之內裙裾飄飄異香瀰漫,蔡澤皺著眉頭大是侷促,分明站在石
墩旁卻硬是坐不下去。華陽后驀然醒悟,退後兩步逕自坐在了大石案對面的另一方石墩上笑道
:「儂入座慢慢說了,何事?」
「老臣兩事。」蔡澤坐進石案前,稍顯從容地一拱手道,「其一,先王國葬已罷,太后對
新君親政之事將如何處置?其二,比照先例,先王遺孀當由新君尊奉名號,目下太后沿襲王后
之號,尚未有太后名號,不知太后做何想法?如此兩事,老臣欲先聽太后之意。」
「儂是奉命而來了?」華陽后冷冷一笑。
「非也。老臣自主請見太后。」
「曉得了,儂是關照本后了。」華陽后的微笑中不無揶揄。
「不敢。」蔡澤侃侃說出了自己早已經揣摩好的腹稿,「老臣暫署相權,身處國事中樞而
承上啟下,若不明太后權力,便無以處置太后書令;若不明太后名號,所行官文涉及太后便難
以措辭。念及先王與太后對老臣素有信託情誼,故而自行請見,此中苦心尚望太后明察。」
華陽后眼波流動閃爍,倏忽一臉憂戚關切:「毋曉得儂說的暫署相權何意了?先王顧命之
時,本后與新君還有太子傅都聽得清楚,如何便是暫署了?」
「敢問太后,先王顧命時如何說法?」蔡澤精神驟然一振。
「是說,綱成君做丞相,秦國無憂也。」華陽后一字一頓,說得很是認真。
「史官可有錄寫?」
「儂不曉得了?痛不欲生之時,我顧得關照左右麼麼?」
良久默然,蔡澤粗重地一聲嘆息:「如此說來,此事便是疑案也!」
「疑個甚了?我分明聽見了子楚呂不韋便聽不見麼?都聽見了史官寫不寫何用了!」華陽
后憤激地嚷嚷幾句又突然一轉話頭,「我那兩事該如何處置?儂只謀劃個法子了。」
蔡澤正要說話,一個侍女卻從亭外匆匆進來在華陽后耳邊低語了兩句,華陽后笑著說聲他
也來得真巧,便站起來對蔡澤嫣然一笑,綱成君且先回去,有事她便來見儂了。蔡澤一時大覺
尷尬,站起身一拱手便走。那名侍女卻攔住他一笑,綱成君請隨我來,便將他從茅亭後的另一
條林間小道領了出去。
嬴異人來見華陽后,實在有些不不得已。
自從呂不韋那次「心說」之後,嬴異人倒是當真做起了「心齋」。秘密入宮的蒙武親率二
十名鐵鷹劍士晝夜守護,蔡澤一班老臣全力以赴處置國喪,老桓礫與給事中當著宮廷事務,守
喪的嬴異人倒當真清淨了好幾個月。深居簡出,他便屏息心神深自吐納,平心靜氣地仔細琢磨
那些不堪回首的往昔歲月,即便是獨守父王靈柩之前,也沒有停止過「心齋」漫遊。疲憊臥榻
之時,飲下一盅老太醫配置的安神湯,便渾然忘我地睡去了。幾個月下來,原先那種莫名其妙
的焦躁心悸與時不時突然襲來的莫名恐懼竟漸漸消失了,無休止的噩夢也沒有了。及至秋天父
王安葬,嬴異人的神色已經大為恢復,面色紅潤步履穩健談吐清晰,與那個恍惚終日一驚一乍
的嬴異人實在不可同日而語了。依著古老的服喪傳統,孝子服喪期間是要憔悴失形才能顯示哀
思孝道的,若有孝子服喪而容光煥發,便是大大地不可思議了;對於君王之身,則幾乎必然要
引起朝野非議,便是公然質詢王者德行也未可知。然則,嬴柱的不可思議的恢復卻截然相反,
非但沒有引起朝野非議,反倒使朝野泛起一片慶幸賀聲。
秦國再也不能弱君當政了!老秦人竟是異口同聲。
當嬴異人很為自己的容光煥發慚愧的時候,各郡縣官署與大族村社的賀王康復書卻紛紛飛
到了案頭,為太醫令請功的呼聲更是不絕於耳。嬴異人忐忑不安地請教呂不韋該當如何處置,
呂不韋淡淡笑道:「執公器者無私身,王者強弱繫於天下,故天下人賀之。我王只須貴公去私
力行正道,蕩蕩然定國理政,何慮之有也?」
然則一旦直面國事,當真是談何容易!
嬴異人仔細閱讀了老長史桓礫專門為他梳理的《國事要目》,這才驚訝地發現,自長平大
戰後秦國累積的待決難題當真是一團亂麻!大父昭襄王的晚年暮政原則是萬事一拖,除了後繼
立嫡與當下急務,幾乎一切國事都留給了後人,老長史理出來的批有「待後緩處」四字的各種
上書竟有四百六十三件之多!父王當政一年,可能是自知不久人世,竟然也是傚法大父,批下
了一百三十四件「待後緩處」的上書!這將近六百件的官文涉及了秦國朝野大大小小不知多少
人多少事,饑荒賑災、溝洫水利、官市賦稅、郡縣分界、朝局人事、王族事務、獄訟曲直、邦
交疑難、戰功遺賞、流民遷徙等等等等,看得嬴異人頭昏眼花心驚肉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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