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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四 陽謀春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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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30: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八年後,周室遺民又一次瘋狂了。
  其時,作為周室遺民封地的小東周尚留有七城,史稱七縣,以當時地名分別是:河南、洛
陽(王城之外的洛陽縣)、榖城、平陰、偃師、鞏、緱氏。已經滅國的周室遺民能保留如此一
片相當於一個中等諸侯國的封地,在戰國之世實在是破天荒了。至少,此時還沒有滅亡的兩個
老諸侯––魯國、衛國的地盤便沒有小東周大。儘管如此,周室遺民對秦國還是大為不滿。箇
中原因,便是周室遺民的這塊足夠大的封地不是自治諸侯。也就是說,周人只能在這方土地耕
耘生存,向自己的東周君交納賦稅,除此而外,便須遵守秦國法令。
  秦國的選擇,來自嚴酷的前車之鑒。
  自夏商周三代有「國」伊始,戰勝國對待先朝遺民的治理方式大體經歷了兩個過程:最先
是封先朝遺族為自治諸侯,後來則是保留封地而取消治權。這一過程的演變,是血淋淋地復辟
反復辟的必然結果。三代更替,商滅夏、周滅商,初期都曾經尊奉先朝遺族,許其在祖先發祥
地立國自治,也就是允許其作為一個有治權的諸侯存在。其時,自治諸侯意味著幾乎是完全意
義上的軍政治權。只要不反叛,只要向天子納貢稱臣,中央王室對自治諸侯便沒有任何干涉。
新戰勝國之意圖,顯然是要通過保留並尊崇先朝王族,使天下庶民信服本朝之王道仁德,從而
心悅誠服地臣服於新王朝。
  然則,事實卻總是與新戰勝國的期望相反。先朝遺族一旦作為治權諸侯存在,便千方百計
地圖謀復辟舊制,最終每每釀成顛覆新政權的禍根。最先嘗到苦果的,恰恰便是力倡王道德化
的周室新朝。周人自詡德治天下,滅商後非但准許殷商遺族原居故地做自治諸侯,還分別將神
農氏、黃帝、堯、舜、禹等「聖王」的後裔部族,一律封為自治諸侯。然而,僅僅過了兩三年
。周武王剛剛病逝,殷商遺民首領武庚便立即策動了大規模叛亂,非但聯結了幾乎所有的「聖
王」遺族諸侯與東方夷人部族大舉叛周,且匪夷所思地鼓動了周室王族中的反叛勢力一起反周
,其聲勢之大,只差點兒淹沒了這個新王朝!靠著那位雄謀遠略的周公的全力運籌,周王朝才
終於平定了這場以殷商遺民諸侯為根基的大叛亂。
  這是一場極其慘烈的王朝內戰,更是一場極其慘痛的治國教訓。
  它使普天之下都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有著數百年悠久傳統的先朝王族,其復辟祖先舊制
的願望是永遠難以磨滅的;若不能將先朝王族後裔與其賴以生存的遺民分開治理,有治權的舊
王族便隨時有能力發動復辟戰爭!自詡德治的周王室終於醒悟,重新確立了一種新的諸侯制度
:以周王族做遺民聚居地的諸侯國君,以周室禮法治理殷商遺民,如此便有了以周武王少弟康
叔為諸侯國君,而實際「收殷餘民」的衛國;先朝王族後裔的祭祀地雖保留「諸侯」名義,然
先朝遺民卻最大限度地遷徙到前一諸侯,如此便有了重新選擇的殷商王族後裔微子開的宋國。
也就是說,殷商遺民與殷商王族後裔從此脫節,分為兩個諸侯!
  自此開始以至戰國,便形成了另一種傳統:大國但亡,其遺民聚居地至多只能做無治權諸
侯;小國滅亡,遺民則直接化入戰勝國郡縣,不再保留遺民封地。
  從名義上說,周王室仍然是戰國之世的天子之邦,是最大的先朝。無論那國滅周,滅後都
應當以某種形式保留封地,許遺民聚居並建立宗廟祭祀祖先,以示戰勝者撫慰之德。更不說秦
人與周人有著同出西土的悠長淵源,不會不明白這一點,也不會不照拂周室遺民。然則,秦昭
王一代雄主,畢竟不會不顧及前車之鑒而留下無窮後患。滅周之初,秦昭王便定下了「留其封
地,秦法治周」的八字方略,將周室遺族封地納入秦國郡縣,只使封地僅僅成為周室遺族事實
上的聚居之地而已。
  周室遺民的瘋狂,源自八年中無數難以忍受的屈辱。
  第一件難堪事,便是胸前那方「秦周人」身份的標記。
  新朝料民,原不意外。然周人心中的「料民」,只是各族族長將人丁數目開列上報官府,
官府統計登錄而已,與尋常國人並無干係。誰知這秦法卻是大大不然,料民黑衣吏親自登門入
戶,舉家無論男女老幼都要被他登錄到官冊上。僅僅如此還則罷了,最令周人不可忍受的是,
所有十六歲以上的成年人丁,都要在特定期限內親自到縣令官署製書「照身」!所謂照身,便
是一方打磨光潔的竹片或木板,上端事先已經烙好了官印徽記,並已刻就「秦周人」三個大字
,最下端則是「某縣」與天干地支組合的編號,譬如「平陰甲申號」等等;而後,由黑衣吏當
場確認來人與上門登錄的官冊相符合,便在竹片木板上刻下各人姓名,畫上各人頭像,或徑直
寫上諸如「長大肥黑」之類的本人長相特徵,如此一切就緒。黑衣吏宣明:但凡出門,「照身
」必得懸於胸前,以便關隘客棧查核;若無「照身」,客棧不能投宿,關隘不能放行,總之是
寸步難行!
  周人拿著這方竹片木板,人人吃了蒼蠅般嘔心。在周人的久遠傳統中,只有奴隸與牲畜兩
樣物事上官市交易,才在該物事鮮明處掛上一方竹木,大字標明男女公母歲齒重量以方便成交
。如今胸前掛上如此一方竹牌,豈非與奴隸牲畜一般無二!甚叫身份標記?玉珮、劍格、族徽
、車徽馬具、服飾刺繡圖樣等等,那才是身份貴賤之標識!如此勞什子公然於大庭廣眾之下晃
蕩胸前,分明秦國羞辱周人也!憤憤然歸憤憤然,面對秦國官吏的一絲不苟,秦軍甲士的一片
肅殺,老周人打掉牙肚裡吞,總算生生忍住了。
  第二件難堪事,便是民無貴賤皆服徭役。
  周人入秦,原本的貴賤身份便如過眼雲煙,除了東周君與原先的一班老孤臣保留著自己的
爵號,其餘「國人」一律都成了「秦周人」。除非重新立功得秦國爵位,所有的「秦周人」都
只是秦國的庶民百姓,沒有任何特權。戰國多事,國忙民忙。除了該當的耕耘勞作,庶民的經
常性義務便是兩種徭役:其一是開通溝洫疏浚河道修葺城堡要塞等邦國工程,其二是為大軍充
當輜重營腳夫或各種工匠。大體論之,秦統一六國之前,各國徭役都是後者居多。秦趙長平大
戰,秦昭襄王親赴河內,徵發所有十五歲以上男子悉數入軍,大數在百萬上下,便是一場規模
最大的戰事徭役徵發。秦國獎勵耕戰,這個「戰」字便包括了戰場徭役。也就是說,民服戰場
徭役有功,與軍功同賞!秦國多戰,本土老秦人尚不能例外除役,正當中原衝要而臨近戰場的
「秦周人」如何能免卻徭役?
  然在周人的傳統中,國人是沒有徭役的。當然,國人沒有徭役不等於周王朝沒有工程戰事
徵發。所不同者,周人之徭役都由「家臣」(奴隸)充當,國人則只做戰車甲士、帶劍騎士、
重甲步卒等榮耀武士,而奴隸則是沒有資格充當此類武士的。惟其如此,但有徭役徵發,都是
各部族、家族依據國府指定人數派出自家莊園的奴隸承擔,無論工程勞役還是軍中勞役,皆算
做主人的賦額。後來,周人的奴隸漸漸逃亡得所剩無幾,周室幾乎是無仗可打無工程可開,極
少量的修葺城堡宮室類的徭役,便依然由寥落的國府官奴與大家族的奴隸支應,國人依舊沒有
親自品嚐過徭役勞作的滋味。
  如今世事一變,竟要民無貴賤皆服徭役,對周人不啻一聲驚雷!
  分明是主人,卻要與奴隸一起氣喘吁吁地勞作,一起接受黑衣吏的呵斥挑剔,一起被論優
論劣賞賜懲罰,顏面何存!秦國郡守第一次徵發得徭役是修葺殘破的洛陽城垣,郡守令發下:
每戶出兩名成年男丁,期限三月,三千人一期輪換修葺。秦周人聞訊頓時炸開了鍋,有爵位的
族老五六百人紛紛從六座小城趕到外洛陽圍住了東周君宮殿,痛心疾首地大呼苛政猛於虎,聲
稱不免除徭役寧死不為秦周人!鬱悶的東周君大是驚慌,心知勸阻國人必遭唾棄,只好向秦國
郡守如實稟報,力請郡守以王道之心體恤民情。誰知這秦國郡守想也沒想便是一聲冷笑:「違
法民情,何由體恤?」立時召來郡法官與執法郡吏趕赴東周君宮殿前車馬場。
  面對洶洶周人,郡守竟是毫不驚慌,先令郡法官宣讀有關徭役的法令,而後郡守親自申明
:在場人眾若有法令疑難,法官可一一答疑。然老周國人根本不聽法官與郡守解說,只一口聲
大呼:「廢除苛政!復我王道!」郡守勃然變色,當即召來一千鐵騎,將請命族老五百餘人全
數緝拿!次日國人驚魂未定,便有執法吏飛騎七城傳下處罰令:族老亂法,先服徭役兩期六個
月!若不服罪,罰為終身苦役!其餘人眾若再拒服徭役,死罪無赦!
  老周遺民不禁愕然!五百餘族老人人都是德高望重的襲爵貴胄,個個都有赫赫大名的家世
先祖,幾乎便是目下周族的全部有爵國人;若在周室治下,舉國族老請命,簡直就是天崩地裂
般的大事,其威力足以改變任何既定的王命!不想做了秦周人,舉國族老的請命竟是輕飄飄一
錢不值,非但沒有改變辱沒國人的徭役法令,反倒是最有尊嚴的族老們先做了徭役,是可忍孰
不可忍!便在周人各族密謀暴動反秦時,東周君帶著兩個「大臣」晝夜兼程地奔波於七城,苦
苦勸住了義憤填膺的國人––秦周人又一次生生忍住了。
  徭役事件方罷,不堪之法接踵而來。
  最使周人悲憤莫名者,無過於「人無貴賤,同法同罪」了。
  五百餘族老首服徭役,原本已經使周人難以忍受,不想跟著便出了一件更令人不堪的事體
:被周遺民們暗中呼為「太子」的東周君的長子姬桁,春日在洛陽郊野踏青,與一少女在林下
篝火旁野合;次日清晨太子醒來,卻見少女已經在春草中剖腹自殺了;太子唏噓一番,給少女
胸前掛上了自己的一副玉珮,便要離去喚家臣前來掩埋;恰在此時,一個秦國執法吏卻不期撞
到了面前,繞著少女屍身查勘一圈,不由分說便將太子緝拿了。
  消息傳開,周人大嘩!
  在周人的傳統世界裡,春日踏青時的男女野合,無論身份貴賤,都是不違禮制的情理中事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之謂也!女子死去,與太子何干?退一萬步說,縱然太子用強
而女子死,又能如何?尋常貴胄犯法尚且無刑,況乎皇皇太子!「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
,此之謂也!秦人竟因一庶民女子緝拿太子,豈非咄咄怪事?忿忿然之下,周人在三日之內呈
送了一幅割指滴血的萬民書,一幅三丈六尺的麻布上只有紫黑色的八個大字––請命更法,王
道無刑!其餘布面便是密密麻麻鮮血班駁的「冠者」姓名。也就是說,周人遺民中的加冠男子
全部割指血書姓名,分明便是舉國請命。秦國郡守倒也快捷,連夜便將萬民書送到了咸陽。
  兩日之後,秦昭王特詔頒下:「王道已去,代有國法。秦法不赦王族,況乎入秦遺民也!
著三川郡守查實案情,而後依法論罪,報廷尉府並國正監糾劾。」此詔一出,郡守再不理會包
括東周君在內的任何周人的任何請命,第三日便在城門張掛了《決刑書》:「
  查:公子姬桁與家臣女蘆枝野合於桃林,蘆枝憤而剖腹。先是,蘆枝為官奴隸身,因善繡
錦服而出入東周宮室。姬桁歆慕其窈窕姿色,多求媾和,蘆枝請先除隸籍,姬桁虛與周旋,未
果。春來踏青,姬桁追隨其女竟日不去。蘆枝又請,姬桁首肯,遂野合於逃林之下。事畢,蘆
枝請姬桁出信物以為除籍憑據,姬桁沉吟不答,逕自睡去。蘆枝憤然,遂剖腹自裁於樹側草地
。次晨姬桁雖有憐惜之態,然終無除籍之舉。其後,東周君與其子民多為姬桁請命,終無一人
一言提及其女除籍也!秦法無隸身,人皆國人,一體同法。是故:姬桁食言而致女死,以律斬
首不赦!蘆枝除隸籍,許其族人脫周自去,人若阻攔,依法問罪!
  決刑書下,周人呼天搶地嚎啕不已。行刑那日,七城周人空巷而出,紅壓壓圍住刑場卻是
萬眾無聲。這是周人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目睹與天子同一血統的太子伏法,誰能不驚懼惶愧!
周人實在想憤然反秦,然則面對那幅言之鑿鑿的決刑書,卻總覺得少了些底氣,終是咬咬牙又
生生忍住了。然則,周人的厄運並沒有從此結束,幾乎是衣食住行每件事情,都與「凡事皆有
法式」的秦法生出說不清道不明的無盡糾纏––
  村社分界量地,丈地者步伐難免大小有別,此等伸縮周人向不計較。可秦法偏偏有「步過
六尺者罰」的法令,直教族老們無人敢於舉步丈地!
  每日清晨官市交易,斤兩稍有出入周人也是渾然無覺。可秦法偏偏卻明定度量衡規格,在
官市設有校準度量衡的法定尺斗秤,你縱不去校準,市吏卻經常在市間轉悠查勘,但有那家衡
器出錯,吏員便登錄入策報官處罰。素來不善市易的周人膽顫心驚,索性不入官市,私相在鄰
里之間做起了「黑市」買賣;若是幾尺布幾斗穀之類的小宗互易,官府倒也不問,然若是土地
牲畜車輛兵器之類的器物做私相交易,又是大大違法!
  最為尋常的道路街市的整潔,秦法也有嚴厲條文。道邊嚴禁棄灰,街市嚴禁污穢;但凡路
邊倒灰、牛馬道中拉屎、店舖潑髒水污穢街市者,一律黥刑––在臉上烙記刺字!若是直接對
棄灰、趕車、打掃店舖的僕人黥刑還則罷了,畢竟周人的僕役是奴隸,可秦法卻是僕役棄灰,
主人受刑,五六年中竟有一百多個「國人」的鬢角被烙印刺字。
  「鬁罪」更教人毛骨悚然!鬁者,醫家謂鬁子頸,民人謂爛脖子,後世謂頸項間結核。此
等病常因體虛氣鬱而發,常三五枚串生於頸項間,日久蔓延胸腋糜爛潰瘍,此收彼起,非但使
發病者「惡死」,且可能染及他人,其時根本無法醫治。亙古以來,「鬁病」視同瘟疫,一旦
發作於某地,往往便是人口大禍,歷代聖王之治都是無可奈何。周人崇尚王道,對諸般瘟疫惡
病都是視做天命聽之任之。這秦人卻是心硬手硬法更硬,法令明定「鬁者定殺」,瘟疫等同!
定殺之法有二:水邊鬁者溺殺,而後撈出屍身掩埋;遠水鬁者生埋,後世謂之活埋。那年,洛
陽恰恰有五六個國人生鬁。東周君與七城官吏根本沒有覺察,周人自然也不會去舉發。不想卻
被定期料民的秦國黑衣吏發現,立即請命調來三百甲士,竟在洛陽王城外將幾個有爵國人在光
天化日之下當真活埋了––
  日積月累,在推行一件遲來的法令時,周人終於發作了。
  這件法令,便是周人無法想像的什伍連坐法。
  連坐法,商鞅變法首創。在秦國行之百年,秦人已經由最初的反對習以為常了。歲月悠悠
,連坐的秦人倒生發出一種鄰里砥礪、族人互勉、舉相奉公守法的新民俗來,違法犯罪者大減
,血肉同心者大增。戰國中期秦國已有五個「方千里」的廣袤土地,佔整個中國的三分之一!
已經有兩千餘萬人口,佔整個古中國的幾乎一半!然舉國卻只有一座雲陽國獄,可見犯罪率之
低!在後來的擴張中,秦國凡建新郡縣,必行連坐法。究其根本,也是因了此法在老秦本土行
之有效。儘管如此,秦國對周室遺民還是寬鬆了些許,終秦昭襄王之世,始終沒有在三川郡推
行連坐法。直到秦孝文王嬴柱即位,三川郡守上書言事,以為八年過去,當在秦周人中推行連
坐法,否則戰事但起,只怕周室遺民難以守法。嬴柱覺得並無不妥,也就下詔准許了。
  然則,對於老周遺民,這什伍連坐簡直就是反叛天理辱沒人心!
  自後稷成族,周人便以農耕立身,刀耕火種致力稼穡,安土重遷敦厚務本。無論治族治國
,周人都以王道德治為本。一部《周本紀》,字裡行間處處瀰漫著世代周人篤厚禮讓敬老慈少
禮下賢者的民風。在周人的傳統中,不能說完全沒有強制性法令,但確實可以說,周人秩序的
基本規範是傳統習俗與種種禮儀。禮儀漸漸豐富,終成禮制。究其實,禮制可說是一種具有普
遍制約作用的軟性律法。也就是說,在周人的天地裡,夏商王朝的種種硬性王法都化做了無數
瀰漫著人情氣息的禮儀德行,邦國、部族、井田、奴隸、征伐、賞賜,一切的一切,都在一種
威嚴肅穆而又溫情脈脈的禮儀中運行著。此種治民傳統對後世發生了重大而又深遠的影響。春
秋時期的道家、儒家、墨家,都很是推崇這種不依賴赤裸裸的法令而達到的王道之治,都將這
種遠古德治描述為最為理想的「大同」世界。其中以孔子最為推崇周王朝的德治禮制,慨然讚
歎曰:「鬱鬱乎文哉!吾從周!」
  隨著周人勢力的壯大,由部族而諸侯,由諸侯而王天下,周人治理天下的禮制也在逐漸發
生著變化:德治禮治的成分漸漸減少,法治的成分漸漸增多;王道德化的方式漸漸減少,訴諸
武力與官府強制的方式愈來愈多。在不斷滋生的士人、地主等新生族群看來,此乃世之相爭使
然,無可避免也!而在周人看來,這卻是禮崩樂壞人心不古,無日不思回復到那恬靜悠遠的古
堡莊園裡去,主人踏青放歌,奴隸莘莘勞作,主人為奴隸勞心謀劃,奴隸為主人獻身效力,講
信修睦,盜賊不做,萬事惟以德化,此萬古王道也!儘管這種美妙日月在周人自己的王國中也
不復存在了,僅有的幾萬周人子孫已經打得爭得不可開交,然周人的族群鄰里乃至家庭人口之
間的相處準則,卻依然是尊奉禮制的,是溫情脈脈而井然有序的。
  一朝入秦,情勢陡變!
  這秦法不要人互相禮敬,卻要人互相舉發,互相告罪,周人當真瞠目結舌!為大人隱,為
聖人隱,為賢者隱,總之是為一切身份高於自己的人物隱瞞過失罪責,這是周人篤信力行的德
性。然則,這秦法卻要小人公然舉發大人,卑賤者公然舉發尊貴者,天下還有做人禮數麼!更
有甚者,舉發有功,小人竟得爵,大人竟入獄,還有世事麼!天下大勢原已淪落,高岸為谷深
谷為陵,王道式微諸侯坐大,以致乾坤之變目不暇接,周人無可奈何地認做天命還則罷了。可
如今,卻要在自己的臥榻廳堂之內,鄰里族人之間,活生生地撕開面皮六親不認地相互撕咬,
小人做瓦釜雷鳴,婦人做乾坤顛倒,直與禽獸一般無二,周人頓時便要閉過氣也。
  面對心頭扎來的一刀,周人終於鼓噪起來!
  七城的縣人、里君並一班族老齊聚東周君宮室,唏噓哭訴慷慨激昂,聲言東周君若不挺身
救周,周人便要自行逃散到楚國嶺南去也!東周君原本也是六神無主,想順從秦國守住宗廟,
可秦人老是給自己難堪,以致連自己的長子都殺了;想反秦自立,又擔心國人一盤散沙;如今
見官民同心反秦,精神便是陡然一振,再無虛言安撫,只是晝夜密謀。君臣民一拍即合,反秦
大計便在無比亢奮中秘密確定了。
  旬日之間,東周君的九路特使接踵上路,除了分赴六大戰國,其餘三使聯結剩餘的實力諸
侯衛國、魯國與中山國餘部。密使兼程出發,周人便立即忙碌緊張起來,密組王師、修葺戰車
、徵發兵器、整頓甲冑,一時不亦樂乎。
  一月之後各路相繼回報:韓魏兩國力挺王師反秦,非但同時發兵,且願為王師提供三萬精
兵的糧草兵器;楚趙燕齊四國也欣然擁戴王師,承諾在王師舉兵反秦時立即出兵攻擊秦國後路
;魯國、衛國各向王師納貢六百金並三千斛軍糧,發兵之時運送到軍營;中山國餘部慨然允諾
,聯兵匈奴攻擊秦國上郡!也就是說,只要王師舉兵,天下便成洶洶反秦之勢!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誠所謂也!」東周君感慨萬端。
  又是命蹇事乖,極為隱秘的合縱謀劃,兵馬未動卻驚動了秦國。正當立秋舉兵之時,秦國
的三川郡守前來鄭重宣讀詔書:秦王特命相國呂不韋為特使、上卿司馬梗為副使,旬日之後前
來撫慰東周,督導疏浚三川溝洫,重建洛陽要塞,使三川郡真正成為秦國堅不可摧的東大門。
東周君大是驚慌,立即密召一班昔日在天子殿前「協理陰陽」的高爵老臣前來商議對策,同時
命卜師在太廟以最正宗的文王八卦占卜吉凶。
  想不到,太廟卜師卜出了一個坎卦!
  但凡周人,皆大體通曉八卦,知道這坎卦乃是凶險卦象,兆其所事不宜輕動。周文王的《
彖辭》對坎卦的釋義是:「習坎,重險也。」也就是說,坎卦的總體徵兆是重重險難。其「六
三」位的陰爻最為凶險,周公寫的《爻辭》釋義云:「六三:來之坎坎,險且枕,入於坎窞,
勿用。」春秋孔子寫的《象傳》對「六三」解釋得更直接:「來之坎坎,終無功也。」坎坎者
,險難重疊也。窞者,深坑也。意謂所卜之事進退皆險,終究不會成功。聽卜師一番拆解,東
周君不禁驚愕默然。
  「我君毋憂,可效太公毀甲故事!」昔日老太師白髮飛揚慷慨拍案,「武王伐紂,以龜甲
占卜,卦象不吉,武王沉吟。太公闖入太廟,踩碎龜甲,大呼『弔民伐罪,上合天道,當為則
為,何須以朽骨定行止也!』其時雷電驟起,風雨大作,舉座無不變色。然武王卻肅然一拜太
公,決然定策伐紂,始有過孟津、會諸侯、直入朝歌!若聽憑卦象,焉有周室八百年王業矣!」
  「老太師大是!」昔日在王室掌軍的老司馬立即呼應,「文王八卦雖我周室大經,然終以
事用,不為大道之斷。終文王之世,通連諸侯,籌劃反商,幾曾問過八卦吉凶?我君當斷則斷
,無慮卦象也!」
  「當斷則斷,我君無慮卦象!」舉座異口同聲。
  「上下同欲,夫復何言!」東周君大是感奮底氣十足地拍案而起,「弔民伐罪,興滅繼絕
,本君決意大興王師,反秦復周!」
  「萬歲大周!」小小殿堂一片吶喊。
  大計一定,立即開始興師籌劃。第一件大事,頒行誓詞。三代之世大興王師,該王都要在
發兵之日親臨軍前發佈激勵將士並曉諭天下的慷慨之辭,謂之「誓」。史官或以演說之地冠名
,或以演說之王冠名,便記載為《某誓》。夏有《甘誓》,是夏啟討伐有扈氏時,兵臨有扈氏
國都之外的「甘」地所發佈的陣前演說。商代開國之王湯起兵討伐夏桀,在大軍從都城出發前
激勵王師,而有《湯誓》。周武王發兵討伐殷紂,兵臨牧野之地將於殷軍決戰,周武王親臨軍
前,左持黃鉞右持雪白旄節,對將士們慷慨誓詞,而有《牧誓》。在周室遺民心目中,這次反
秦復周,是周人八百多年後又一次連兵諸侯大興王師,自當隆重肅穆垂範天下,豈能沒有一篇
傳之青史的名《誓》?一番緊張忙碌,「協理陰陽」的老太師與一班老臣終於煞費苦心地為東
周君擬出了一篇《河誓》,謀劃在興師之日於大河南岸的孟津渡口會兵明誓,以激勵將士激勵
天下諸侯。
  然則,東周君還沒來得及將那拗口的誓詞念熟,又是秦國郡守前來知會:丞相呂不韋與上
卿司馬梗的車隊已經到了城外郊野六十里之地,請君籌劃禮儀,明日出城迎候。
  情急之下,東周君連連點頭應命,送走秦國郡守,又緊急召來幾個老臣密議,而後斷然下
令:派出密使連夜飛赴新鄭,敦請韓國急速發騎兵五萬,從河南道秘密包抄呂不韋後路;自己
則親率一萬王師將士,以隆重儀仗出城「郊迎」,屆時合力緝拿呂不韋司馬梗,以為反秦第一
舉!東周君特意叮囑密使:「務對韓王昌明此理:拿得呂不韋司馬梗,便能脅迫秦王歸還韓國
故地,周室亦可復國!兩廂得利,良機萬不可失!」
  洛陽距新鄭不到三百里之遙,密使換馬飛馳,兩個時辰便到。
  這時的韓王,正是那位已經在位二十四年且最善「烏龍」謀劃的韓桓惠王。前述戰國三大
「烏龍」,盡皆這位奇謀國王之傑作。此公聽東周君密使一番說辭,竟是比東周君還興奮,連
連拍案讚歎:「妙也!大妙也!兵不血刃而復國脫困,堪稱亙古奇謀也!」轉身便緊急召來老
將韓朋,下令其立即調齊五萬鐵騎星夜秘密進入洛陽外河谷埋伏,務必一舉擒拿呂不韋以為人
質!
  韓朋吭哧道:「秦軍正謀東出,只恐此中有詐。怕,怕是不中。」
  「何詐之有!如何不中!」老韓王頓時黑了顏面,「呂不韋只帶三千人馬入洛陽,你五萬
鐵騎何懼之有!秦軍尚未出關,縱使有詐,能片時之間飛出函谷關?待我拿得呂不韋,他再出
關何用?此謀中!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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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30:51 |只看該作者
  「我王聖明,說中便中!」韓朋再不猶疑。
  東周密使三更離開,韓國五萬騎兵隨後便銜枚上路,清晨時分便繞進了洛陽西北部郊野的
山谷地帶。思忖是一場小戰,韓朋下令人馬立即進入山林埋伏,偃旗息鼓不許埋鍋造飯,軍士
只冷食歇息待戰。部署方罷,韓朋登上山頂密林遠眺,只見洛陽官道歷歷在目,騎兵突擊頃刻
即到,屆時借東周君鋪排禮儀之時衝出,擒拿呂不韋當易如反掌也。
  初秋的太陽爬上了廣袤的山原,古老的洛陽沐浴在混沌的霞光之中。卯時剛過,東周君的
王師儀仗宛若一片紅雲,悠悠然湧出了洛陽西門。肅穆的王樂瀰漫在清晨的原野,《周頌.有
客》的優雅歌詞清晰可聞,當真一片祥和。王師迎出十里,西方官道便有一片黑雲迎面緩緩飄
來。韓朋看得清楚,這支人馬除了徒步行進的步卒甲士,便是苫蓋得嚴嚴實實的連綿牛車,雖
則成列,卻並不整肅,光當轟隆之聲瀰散原野,活似一支商旅車隊。
  「好事!」韓朋嘿嘿冷笑,「財貨全收,教小東周乾瞪眼去也!」
  「將軍萬歲!」山頂幾員騎將頓時呼喝起來。
  便在此時,紅黑兩片大雲在悠揚肅穆的樂聲中相遇了,破舊卻不失雄渾古樸的王亭之外的
官道上旌旗開闔樂聲大作,諸般禮儀便鋪排了開來,依稀可見紅黑兩點在一片大紅地氈上蠕動
著––韓朋知道,東周君開始了冗長鄭重的郊迎大禮。依著老規矩,這套禮儀至少也得大半個
時辰,若稍增周旋,磨過一個時辰也不為多。
  四野空曠山川如常。「啪!」的一聲,韓朋猛然甩下了紅色令旗!
  隨著尖利的號角,韓國騎兵分別從三個山口潮水般殺出,瀰漫成一個巨大的扇形,向王亭
包抄了過去。便在這片刻之間,短促的牛角號連響三聲,一字長蛇般排開在王亭外的千餘輛牛
車突然全部掀開了苫蓋的牛皮,各自赫然亮出了一架大型駑機!車下馭手原本已經在停車之時
撩下刮木,連車輪也用磚石夯得結實,此刻馭手挽住牛韁一聲大喝,車旁三四名甲士便飛一般
躍上大車合力上箭。說時遲那時快,只聽一聲奇特的長號,一千多張大型駑機箭雨齊發,正正
對著原野上的紅色騎兵鋪天蓋地澆了過去!
  韓軍將士滿心一口吞下秦國丞相這方正肉,既掠大批財貨,又大出一口多年被秦軍壓著打
的惡氣,心下竟絲毫沒有強兵對陣的準備,乍遇這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強大弩陣箭雨,頓時陣形
大亂,在原野上胡亂衝突起來。當此之際,立功心切又料定秦軍沒有後援的韓朋正好率領百騎
護衛衝出山谷,當即一聲大喝:「司馬!旗號發令:萬騎一路,五路包抄衝殺,教秦軍首尾難
顧!殺––!」長劍一揮,率領主力萬騎便向王亭正面殺來。其餘四萬騎兵飛雲般飄開撒在原
野,竟從四面八方向小小王亭壓了過來!
  東周君正在亭外向呂不韋致洗塵酒,驟聞殺聲大起,立刻做出一臉惶恐又憤憤然的模樣嚷
將起來:「我以大禮恭迎丞相,丞相卻發大軍攻殺,何何其居心不良!」呂不韋卻是一陣哈哈
大笑:「東周君好權謀也!好!你便來看看這支賊軍如何下場!」說罷拉起東周君便登上了王
亭旁一架不知何時矗立起來的三丈多高的雲車。
  雲車上,白髮蒼蒼的司馬梗正在鎮靜自若地不斷對掌旗司馬發令,對漫捲原野的韓軍全然
不屑一顧,見呂不韋拉著東周君上來,便不無揶揄地笑了:「丞相差矣!此君正欲號令王師裡
應外合,還是放他下去是也。」呂不韋一副恍然模樣笑道:「原來如此,老夫何其蠢也!君自
下車,號令王師去也!」東周君連連擺手:「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周室只有郊迎儀仗,何來王
師?老夫倒是想觀瞻一番,秦軍戰力究竟如何?」「好個觀瞻!」司馬梗冷冷一笑,「目下東
周君所謀,無非是我這千張弓弩能否頂得住韓朋而已。頂得住,亭下便是儀仗。頂不住,亭下
便是王師了。」東周君面色頓時張紅,只一串嚷著豈有此理,竟是蒙受了莫大冤屈一般。呂不
韋一擺手笑道:「水落石方出,此刻爭個甚來,觀瞻便是了。」司馬梗向原野遙遙一指竟是憂
心忡忡:「東周君請看,韓軍五路撒開遍野殺來,我只千張弓弩,分明是無法應對了。」
  東周君從來沒有登上過如此高的瞭望雲車,鳥瞰原野分外蒼茫視線分外開闊,卻見紅色韓
軍遍野殺來秦軍一排駑機似乎便是滔天洪水前的一道短堤眼看便要被洪水吞噬,不禁開懷大笑
:「天意也!秦軍也有今日,兩公便是老夫階下囚也!」
  呂不韋驚訝地盯著東周君,彷彿打量著一個怪物。司馬梗再不理會,轉身一聲令下,掌旗
司馬便將晴空下的大纛旗猛然劃得一大圈。隨著黑色的「秦」字大旗在天空翻飛旋轉,便有無
數牛角號嗚嗚吹動,長長的牛車駑機陣迅速合攏,恰似一條黑色長龍突然收縮,一個駑機圓陣
頃刻成型!
  東周君的萬餘王師原本環列在王亭之外,秦軍的牛車隊則一字長蛇地排列在這個巨大的紅
環之外。秦軍開初列陣阻擊韓軍,王師始則愕然,繼則欣欣然地在外圍做壁上觀,只要看秦軍
笑話。不想秦軍駑機此刻突然飛動收縮,駑機圓陣倏忽之間便縮進了王師環形之內,王師儀仗
竟成了牛車駑機的外圍屏障。眼看外面韓軍騎兵潮水般漫來,裡面秦軍駑機則蓄勢待發,王師
只要做了石板石滾之間粉身碎骨的物事!扮做司禮大臣的王師老將不禁大駭,血紅著臉一聲大
喝:「鳴金四散!退開三舍––!」吼罷跳上東周君的青銅軺車便轟隆隆飛馳而去。匆忙拼湊
起來的王師原本沒經過任何陣仗,見大將先逃,亂紛紛鼓噪吶喊一聲,便四散落荒而走。
  「!」雲車上的東周君兩眼一瞪喉頭猛一呼嚕便昏厥了過去。
  雲車之下的原野上,已經亂紛紛鋪開了一場奇特的攻殺。
  韓國騎兵人多勢眾,然國力久衰,諸般裝備老舊不堪––戰馬歲齒老幼不齊餵養精料不足
蹄鐵日久不修馬力極是疲弱,馬具笨重且破舊失修,兵器銅鐵混雜長短不一,每騎士箭壺只有
五六支長箭。更有甚者,這五萬兵馬是韓朋捧著王命金劍從三城緊急湊集而成,各軍狀況不一
相互又無統屬,衝殺起來便全然沒有章法。唯一能激勵將士的,便是韓朋事先下的全數奪秦財
貨的劫掠令,否則,還當真不知能否發動得第二陣多頭衝殺?騎兵在平野上散開隊形衝殺,原
本對步兵陣形具有極大殺傷力。依戰國尋常規矩,千張駑機結陣,大體當得兩三萬騎兵的猛烈
衝擊。目下韓國騎兵五萬,照理秦軍無法抵擋。然則,韓國騎兵對秦國步卒的駑機大陣反覆衝
殺,竟硬是不能突破這個小小的牛車圈子!兩軍戰力之懸殊由此可見。
  蓋秦國軍法極嚴,一應兵器裝備只要入軍,除非戰場毀損,絕不許因任何保養修葺之疏忽
失職而導致兵器裝備效力降低。秦軍駑機分為大中小三型:大型駑機專對城垣攻堅,每弩配備
兩百名大力步卒專司上箭,箭桿如長矛,箭鏃如大斧,其威力堪稱驚世駭俗!中型駑機專對騎
兵戰陣,是步卒列陣對騎兵的最有效兵器,駑機可車載可人扛,兩人上箭一人擊發,一次連發
六到十支,箭桿箭簇比尋常的膂力弓箭粗大幾分,對高速奔馳的戰馬具有極大殺傷力。小型駑
機則是山地野戰的輕弩,俗稱「腳踏弓」,也就是以腳踩之力上箭,而後瞄準擊發。此次秦軍
有備而來,千張弩機全部是中型弩,牛車廂內箭支滿裝滿載,每弩帶箭足在六千支上下,配備
三卒也儘是技藝嫻熟身強力壯的連發弩機手,連番應對韓軍五萬弱騎竟是從容不迫。然則,要
徹底殺退或殲滅騎兵,駑機陣必須配以騎兵或步軍衝殺。畢竟,駑機是結陣防守,射退敵軍之
後不能避長就短地去衝殺。再說騎兵靈動可躲可閃,若是糾纏不退,駑機陣再強也只能耐心周
旋。
  幾番衝殺,韓朋知道了秦軍駑機陣威力,本想退軍,卻畏懼韓王懲罰又垂涎呂不韋帶來的
財貨大禮,尋思秦軍之箭總有射完的時候,便督著幾員大將似衝非衝似殺非殺地圍著秦軍迴旋
不去。秦軍又氣又笑,卻也無甚妥善之法,只有與遠遠作勢的韓軍對峙。
  「此其時也!」雲車上的呂不韋笑了。
  「丞相所言不差。」司馬梗一點頭轉身下令,「伏兵夾擊!」
  「嗨!」掌旗司馬應命,轉動機關,將那桿高樹雲車頂端還有三丈餘高的「秦」字大纛旗
呼啦啦大擺向西再猛然向東。如是者三,便聞隆隆沉雷動地,原先湧出韓軍的谷口竟鋪天蓋地
殺出了黑壓壓的秦軍鐵騎。一面「秦」字軍旗與一面「蒙」字帥旗當先飛揚,在午後的晴空之
下竟是分外奪人眼目!四野韓軍尚在驚愕不知所以,黑色鐵騎已經風馳電掣般兜了過來,看氣
勢足足在十萬之眾。韓朋面色煞白一聲大吼:「東向新鄭!突圍––!」一馬飛出,紅色韓騎
便發狂般蜂擁東逃。
  然則已經遲了。秦軍的牛車駑機陣在雲車大旗擺動之時,已經鬆開刮木刨開夯輪磚石緩緩
發動。此時,一條展開的駑機長龍恰恰迎在當面,號角淒厲箭雨齊發,韓軍如同潮水陡遇山巖
,轟隆隆便捲了回來。背後蒙驁鐵騎又排山倒海般壓來,三面兜開的扇形遠遠超過了韓軍的馳
突之力。片刻之間黑紅交錯殺聲盈野,整個大洛陽都在瑟瑟震顫––僅僅半個時辰,三川原野
便在秋日暮色中沉寂了下來。
  「稟報丞相:上將軍已經率軍攻韓!」
  「好!」剛剛走下雲車的呂不韋對蒙驁的軍務司馬一揮手,「轉告老將軍:我與上卿入洛
陽,等候韓王特使,不立約不收兵!」
  「嗨!」軍務司馬飛馬去了。
  司馬梗搖搖頭道:「韓王會來媾和?他若求救魏趙,我十萬大軍只怕少了。」
  「上卿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呂不韋遙望著東方新鄭悠然一笑,「自古兵家以政道為本
,政道不明,雖孫吳無可施展。這老韓王乃天下第一『奇人』也!多疑若老狐,顢頇若草驢,
小處錙珠必較,大處渾然無覺。以此公之心,大兵壓境而求救強鄰,終得受強鄰要挾,或割地
相報,或財貨酬勞;秦軍殺來,無非也是圖地圖財;惟其兩方均要土地財貨,老韓王便必選秦
國!」
  「卻是為何?」
  呂不韋扮著韓桓惠王老邁矜持的語調一擺手:「割地與秦,一舉兩得也!既消弭兵禍,又
結好秦國。求救強鄰,則一舉三失也!始召兵禍,繼折財貨,又罪山東。」
  「甚甚甚?匪夷所思!」司馬梗的雪白鬍子翹得老高。
  「若非如此,如何便是天下第一奇人?」呂不韋哈哈大笑,「以老韓王想來,若求救魏趙
,便得先頂住秦軍。頂不住,要亡國。頂住了,強鄰再來援救,韓國還得割肉犒勞。再說,你
只向魏趙求救而不理其餘三國,楚燕齊不能分一杯羹,不是得罪人麼?這便是老韓王的一舉三
失!如此比較,老上卿說他會不會與我媾和?」
  司馬梗連連搖頭,「如此揣摩,未嘗聞也!」
  呂不韋笑道:「我料,韓國特使至遲三日內必到。」
  「離奇荒謬,只怕未必。」
  「好!我便與老上卿賭得一賭!」
  「呵呵,老夫不賭海外奇談。」
  「不韋單賭:韓使若來媾和,老上卿便領三川郡守三年!」
  司馬梗目光連連閃爍,終是笑了:「如此賭注,老夫卻盼你贏矣!」
  「一言為定。」呂不韋轉身下令,「軍馬入洛陽!」
  三日之後,韓國特使果然火燒眉毛般趕到洛陽,提出割讓兩城請秦國退兵。呂不韋問那兩
城?特使說了穎水西岸兩個小城的名字。呂不韋只搖頭不說話。特使便換了兩個稍大的城池。
呂不韋還是只搖頭不說話。特使滿面通紅,吭哧半日道:「鞏城,成皋。再,再大就只有新鄭
了。終,終不能秦國割我都,都城也!」呂不韋不禁莞爾:「鞏城,算得韓國城池麼?」特使
高聲道:「鞏城固非韓國,然韓國救東周,東周已經將鞏城割給了韓國!」呂不韋哈哈大笑:「
貴使是說,用秦國之城救韓國之急麼?老韓王果真好盤算也!」特使大是難堪,低頭嘟噥道:
「索性秦國再自選一城。除了新鄭不中,其餘都中。」呂不韋淡淡道:「成皋、滎陽。否則便
與蒙驁上將軍說話。」特使默然片刻狠聲跺腳:「中!便是這兩城!秦國何時退兵?」呂不韋
悠然一笑:「城池交割完畢,我軍不再攻韓便是,退兵不退兵,卻與韓國何干?」特使吭哧片
刻急迫道:「也中!丞相立即派員隨我割城,一面知會上將軍停攻新鄭,可中?」
  「也中!」呂不韋哈哈大笑著學了一句韓語,「只是不能給我空城。」
  「中!除了撤出守軍,民人財貨不動。」
  「好!書吏立約!」
  次日,老上卿司馬梗隨同韓國特使順利接收了兩座要塞城池。秦軍停止了對新鄭的圍攻,
大軍駐紮在成皋、滎陽之間的汜水河谷,蒙驁便星夜趕來洛陽。
  原來,接到小東周聯結諸侯謀秦的急報,呂不韋蒙驁嬴異人君臣三人便已經商議好連番對
策:呂不韋偕新上卿司馬梗為特使入東周,以撫慰之名突然擒拿東周君;蒙驁親率十萬鐵騎秘
密東出,殲滅最有可能援救東周的韓軍;若一切順利,蒙驁大軍則立即繼續攻韓,壓迫韓國獻
出成皋等三城,與周室的三川王畿合併為三川郡;若皆無意外,則以飽有軍政閱歷的司馬梗為
新的三川郡守,著意經營為秦軍山東大本營;若攻韓順利,蒙驁則回軍三川郡駐紮綢繆,來年
大舉進攻山東六國;除了協調各方,呂不韋則著重處置周室遺民,使三川郡不留後患。
  到目下為止,一切都按照秦國君臣的謀劃進行著。
  呂不韋與蒙驁司馬梗一番計議,立即按照既定方略鋪排開來:呂不韋頒布丞相令,宣佈正
式設立包括成皋滎陽在內的三川郡;秦王詔書三日內到達,詔命上卿司馬梗兼領三川郡守,整
飭民政聚集糧草,以為山東根基;蒙驁秘密調集關內秦軍陸續東出,屯紮於三川郡內各險要地
段休整練兵,準備來年大舉東進!
  大局部署就緒,呂不韋則立即與一班隨行吏員清查典籍,訊問被緝拿的周官,草擬各種文
告。三日之後,洛陽四門便張掛出第一張《秦國丞相令》:東周君反秦作亂,不株連三族,只
依法斬首本族滿門!周室封地取締,全部王畿之地統歸秦國三川郡!周室遺民之處置,待秦王
詔書頒行後確定。
  「丞相全權處置周事,何須請詔也!」司馬梗大是不解。
  「周室雖小,終究王畿,審慎為是。」
  「老夫聽著不對。」
  「實言相告,」呂不韋見司馬梗一副窮追究竟的神色,不禁便是一笑,「全權者,不變既
定方略之謂也。當年滅周時昭襄王已經有明確方略:秦法治周。我欲稍變,焉得無詔?」
  「你欲稍變?要立新法治周?!」司馬梗更是驚訝。
  「我變不在這個『法』字,卻在一個『治』字。」
  「變治?民無治則亂。你卻如何變?」
  「治變為化。秦法化周,化周入秦。老上卿以為如何?」
  「只怕難也!」司馬梗連連搖頭,「當年周室滅商也是一個『化』字,化出了甚?化出了
武庚之亂!你要化周,只怕王族老臣們便第一個反對!」
  「惟其如此,方須上書勞動秦王也。」
  「老夫也不贊同!」司馬梗慨然拍案,「依法治國,政之正也!」
  呂不韋淡淡一笑,轉身從靠牆大銅櫃中拿出了一卷竹簡道:「此乃我草擬的上秦王書,老
上卿可先行斟酌一番再說。」司馬梗顯然沒有想到呂不韋已經草擬好了上書,驚訝接過打開,
瞄得幾行,不禁神色肅然地一氣看了下去––
  臣呂不韋頓首:周室盡滅,三川郡成,惟周室遺民之處置頗費斟酌。臣領三十餘吏備細查
勘滅周八年之治情,多有不如意處。一言以蔽之:東周之亂,與我秦法急治不無干係也!蓋周
人特異,王道久遠,望重天下,故能以微弱之勢而久存戰國矣!我以實力滅之可也,我以強法
初治不可也。為彰顯秦法之包容天下,臣擬四字方略:化周入秦。
  何謂化?秦法為本,力行經濟,緩法治民,分而治之,磨合入秦。具體言之:留祭祀之地
,改其嫡系,另立周君;王族遷秦國腹地,周君領新嫡系留居宗廟之地。此謂奪其勢而安其民
,緩強法而成我事也。我王當審慎思之也!人或曰:周室化商而有武庚之亂,我豈能為?臣曰
:時移勢易也,不可同日而語也!周行諸侯制,王畿之外皆諸侯,自當以法治而不當化之。秦
行郡縣制,凡我國土皆歸我治,行秦法而化新民,無後顧之憂。更為長遠計,秦國若不自此彰
顯秦法包容四海之博大,日後滅得六國,亦難免釀成洶洶禍亂也!是故,化周非但為今日大計
,更為日後一統大計,若不從今日化周入手,後終措手不及也!
  良久默然,司馬梗向呂不韋深深一躬:「大謀在前,老夫謹受教!」
  呂不韋連忙扶住了這位白髮蒼蒼的老功臣,不禁便是一聲深切地嘆息:「老上卿片刻知我
,國之大幸也!不韋之大幸也!」
  「言重了。」司馬梗呵呵一笑,「秦王與丞相淵源甚深,老夫之言淡如清風,豈敢當大幸
兩字?」呂不韋搖頭道:「老上卿過謙了。這化周之策阻力有二:一是王族大臣,二是軍中大
將。保不準,蒙驁老將軍便要在此翻臉也。老上卿在軍中資望深重,且說當得當不得大幸兩字
?」司馬梗恍然大笑:「老夫又中你心戰埋伏也!一通頌詞,卻要老夫做你說客!」
  「莫急莫急,卡住了再說。」呂不韋由衷地笑了。
  果然不出呂不韋所料,飛馬急報的上書,一個月竟然沒有回詔!
  司馬梗自己先急了,只給隨從文吏叮囑兩句,便兼程趕赴蒙驁軍前。及至呂不韋知曉,早
已追趕不及。三日後,司馬梗又兼程趕赴咸陽。旬日之後,正在呂不韋焦灼不安時,司馬梗風
塵僕僕地回來了!呂不韋快步迎出時,軟倒在車輪下的老司馬一揚手只說得「特使」兩字,便
暈厥了過去。
  秦王特使是駟車庶長嬴賁與長史桓礫兩位老臣。
  桓礫宣讀的秦王詔書大讚呂不韋化周方略思慮深遠,末了說:「朝議雖有歧見,終以大局
長遠計而生共識:化周做特例行之。丞相但全權處置,毋生猶疑可也!」駟車庶長宣讀的詔書
卻是始料不及:封呂不韋為文信侯,以洛陽十萬戶為封地!兩特使與在場官吏同聲慶賀,呂不
韋卻沒有絲毫亢奮之情,洗塵酒宴完畢,安置好兩位特使老臣寓所歇息,便匆匆來看望司馬梗。
  昏黃的風燈下,老司馬睡得很沉。呂不韋喚過家老詢問一番,知道老司馬已經經隨行太醫
診斷服藥而後安歇,方才大覺放心;回頭又來王使寓所盤桓,兩位老臣聞聲即起,與呂不韋煮
茶消夜,說起司馬梗辛勞便是一番感慨唏噓。
  老桓礫說,司馬梗是帶著蒙驁與軍中一班大將的上書趕回咸陽的。其時正是三更,東偏殿
當值的老桓礫說,秦王已經歇息,請老上卿明日再來面君。老司馬卻是硬邦邦一句:「三川民
治如水火,當不得秦王一覺麼!你若不報,老夫正殿鐘鼓!」老桓礫二話不說,便去寢宮嚴令
老內侍喚醒了沉睡的秦王。靡靡瞪瞪的嬴異人被兩名內侍架著來到東偏殿,一見司馬梗便是又
氣又笑:「一丞相一上卿,又是明詔全權,何事不得斷,竟要本王夜半滾榻也!」老司馬依舊
冷冰冰一句:「一王滾榻,強如江山滾溝。」嬴異人不好發作,搖搖手道:「好好好,老上卿說
事便了。」及至司馬梗將來由說完,清醒過來的嬴異人捧著蒙驁等一班大將的上書卻是良久默
然。
  老駟車庶長說,當初呂不韋的上書一到咸陽,秦王便急召幾位資深老臣商議。除了他自己
,鐵面老廷尉反對最烈,聲言化周策便是害秦策,行之天下後患無窮!老太史令更以國命證之
:秦為水德,主陰平肅殺,天意該當法治!若無法治,便無秦國!不知何故,連已經不涉政事
的陽泉君也進宮面君,指斥化周之策為居心叵測,力主罷黜呂不韋丞相之職!面對洶洶朝議,
秦王便擱置了呂不韋的上書。司馬梗帶來蒙驁等一班大將的上書後,秦王次日立即舉行了在都
大臣朝會,公然宣讀了呂不韋上書與蒙驁上書,請司馬梗與眾臣庭爭。
  駟車庶長說,老司馬駁斥太史令的一席話最終震撼了朝堂,說著從腰間皮袋摸出了一張羊
皮紙,老夫從史官那裡抄錄了老司馬這番說辭,你且聽了。
  「以國命之說非議化周之策,大謬也!水德既為秦之國命,何以孝公之前三百餘年不行法
治也!何以商君變法時,舉國老臣皆以穆公王道為天意,而不以法治為天意也!不行法治,王
道為天。法治有成,法治為天。究其竟,上天無常乎?朝議無常乎?商君有言:三代不同禮,
五霸不同法;故知者作法,不肖者拘焉!今丞相呂不韋審時度勢,不改秦法,亦不拘成法,惟
以民情而定治則,此乃商君變法之道也!公等拘泥成法,篤信虛妄,不以秦國大業為慮,惟以
恪守祖制為計,秦國安得一統天下也!」
  「正是這番庭爭,舉朝非議之聲頓消!」老庶長分外感慨。
  「也還有蒙驁的硬匝匝撐持!沒有司馬梗,誰說得動這班虎狼大將?文信侯,天意也!」
老桓礫更是一副深知個中艱難的神色唏噓感嘆著。
  「又是天意?」呂不韋淡淡一笑,一絲不易覺察的淚水卻從細密的魚尾紋滲了出來。此時
一聲雄雞長鳴,呂不韋便站起來一拱手告辭去了。時當深秋,霜霧朦朧,呂不韋踽踽獨行,心
緒複雜得麻木無覺,洛陽王城空曠清冷的長街也虛幻得海市蜃樓一般––若非西門老總事與莫
胡帶著幾個僕役找來,呂不韋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迷路了。
  三日後,呂不韋丞相令頒行洛陽:陽人聚半縣之地留周王族後裔聚居,建廟祭祀祖先;周
室王族後裔之嫡系重新確定,立唯一沒有參與作亂的一個王族支脈少年為周君,奉周宗廟;其
餘周室老王族萬餘戶遺民,全數遷入關中周原,置換出同等數量的老秦人填充大洛陽!
  周人終於默然,完全沒了脾氣,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上天賦予的命運。
  新立的不足一百戶的王族後裔,留在汝水北岸的陽人聚,開始了建廟耕耘的莘莘勞作。其
餘萬戶之眾,在秦軍的「護送」下回到了久遠的祖先之地,真正開始了由周入秦的痛苦的脫胎
換骨。也只是在此時,周人才恍然悟到了目下這位秦國丞相的寬仁––雖執秦法,卻沒有對東
周君行九族之刑,果真以秦法的叛亂罪行刑,周王族只怕便要滅絕!雖遷關中,這些王族後裔
的周人實際上卻是回到了遙遠的根基之地––周原,重操耕稼,尚可遙念祖先。若非如此,這
些真正的王族後裔只怕當真便要絕望得投溺渭水了!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周人終於百般艱難地化進了戰國新潮。
  倏忽之間冬去春來,呂不韋回到了咸陽。
  剛入四月,山東便傳來捷報:蒙驁率二十萬大軍渡河北上,一舉攻克晉陽,正揮師南下猛
攻趙國腹地!呂不韋立即派出幹員出河西接收晉陽,並籌劃設立太原郡。方過三月,又來捷報
:蒙驁大軍連克趙國榆次、新城、狼孟等大小三十七城,趙軍連連敗北!呂不韋直覺太過順當
,深恐蒙驁中趙軍誘敵之計,連忙趕赴三川郡與司馬梗商議。司馬梗認為呂不韋顧慮不無道理
,提出:為防萬一,派老將王齕率五萬精銳鐵騎猛攻上黨以為策應,使趙國不能從側後襲擊秦
軍!呂不韋欣然贊同,請准秦王嬴異人,當即命王齕率兵北上策應。及至入冬,王齕軍傳來捷
報:上黨大小城邑全數攻克,險要陘口全部佔領,斬首六萬,趙軍敗兵三萬餘逃出上黨之地!
已經趕回咸陽的呂不韋立即親赴晉陽,正式設置太原郡,轄晉陽與上黨之間全部新得的大小四
十餘座城池。
  在此期間,蒙驁大軍東尋趙軍主力不遇,本欲猛攻邯鄲,又恐激得趙國調遣雲中邊軍回防
,遂休整兩月,次年開春揮師南下,一舉攻下魏國大河北岸的兩大要塞––高都、汲城,斬首
八萬!拔城不多,魏軍主力卻大半覆沒,以致逃回大梁還潰不成軍。蒙驁接著揮軍東進,越過
魏齊之間的大野澤直逼齊國邊境。
  山東六國大為震恐,一場救亡圖存的合縱開始了艱難的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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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重組合縱,還是兩位草廬布衣鼓蕩起來的。
  自河西不辭而別呂不韋,毛公薛公回到了邯鄲,將一切與呂不韋嬴異人相關的餘事處置妥
當,便欣然來見信陵君。正在與門客鬥酒的信陵君欣然出迎,立即將薛公毛公裹進了酣熱的酒
陣。毛公與薛公一對眼神,便放量痛飲起來。及至月上林梢,幾個門客醺醺大罪相繼被人抬走
,林間亭下只剩下了毛公薛公信陵君三人。一番醒酒湯後,侍女在茅亭外草地上鋪排好茶具座
案,三人酒意兀自未盡,大碗牛飲著香醇的釅茶,林間月下便是海闊天空。
  「老夫三千門客,此六人號為酒中六雄,六雄!」信陵君臉膛亮紅白髮飛揚,腳下落葉婆
娑,手中大碗飄忽,「老夫不以為然,約好今日與六雄林下鏊酒!結局如何?老夫大勝也!兩
公便說,老夫該當何等名號?啊!」
  「該當王號!」毛公猝然一喊,響亮非常。
  「毛公多戲言也!」信陵君呵呵酒笑不無諧謔,「薛公莊穩,請賜老夫名號。」
  「王號正當其人。」薛公也是清清楚楚一句。
  「酒仙也亂矣!」信陵君搖頭大笑,「老夫無得名號,今日酒戰終無正果也!」
  「嘿嘿,差矣!」毛公一笑,「非為無號,乃君無規矩也。」
  「老夫無甚規矩?」信陵君頓時板起臉,雖是佯怒,卻也逼人。
  毛公卻是不管不顧道:「世間名號,自來便有規矩。譬如我等兩人,論名號,薛公是酒神
,老夫才是酒仙。信陵君以薛公為酒仙,又拒酒王之號,談何規矩矣!」
  「噫!酒仙酒神還有規矩?你且說說。」
  「此中規矩在於二。」毛公嘿嘿一笑,「其一,神、仙之別。自來神聖相連,大德大能謂
之聖,聖而滅身謂之神。神者,天官也!但有神號,必有職司。譬如後稷升天為周人農神,神
農氏升天為荊楚農神,公輸般升天為天下工神。其餘如風雲雷電如名山大川,皆為神號。何也
?天界職司之謂也!一言以蔽之,無職司不是神!仙者何?天界散人也。奇才異能謂之名士,
名士身死謂之仙也。譬如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俞伯牙獨琴、莊子夢蝶、扁鵲不為醫官而只矢志
救人等等等等,方得為仙,此其謂也!一言以蔽之,凡仙,有奇才異能而無權責職司!此乃神
、仙之別矣!」
  「算得一家之言。其二?」
  「其二,飲者酒風之別也!」毛公分外來神,「秉性豪俠,卻不苟酒令,每每海飲不醉且
能談政論事者,謂之酒神也!此等人若薛公,若當年之張儀、孟嘗君者皆是。散漫不羈,酒量
無常,初飲便有飄飄然酒意,然卻愈醉愈能飲,愈醉愈清醒者,謂之酒仙也!此等人若本老兒
,若當年之樗里疾、春申君者皆是。」
  「如此說來,老夫算得酒神一個!」信陵君慨然拍案。
  「張冠李戴,非也非也。」毛公嘿嘿直笑。
  「這卻奇也!老夫再飲三斗無妨,如何當不得個酒神之號?」
  「經神、仙共議:信陵君非神非仙,當受王號也。」毛公一本正經。
  「老夫自來飲酒,惟聞酒神酒仙之號。酒王之號,未嘗聞也!」
  「非也。酒徒、酒鬼、酒癡、酒雄、酒傑諸般名號,信陵君不聞麼?」
  「那卻與老夫何干?」
  薛公猛然插了一句:「酒號如謚號,酒王惟酒號之最,尋常飲者自然不知也。」
  信陵君目光一閃:「你便說,老夫如何當得酒王之號。」
  「好!」毛公卻沒了慣常的嘿嘿笑聲,「王號者,德才位望也––」
  「休得再說!這是酒號麼?」信陵君拍案打斷。
  「老夫直言了。」薛公肅然起身對著信陵君便是深深一躬,「公子身負天下厚望,當了結
客居生涯,回大梁即魏王之位,中興大魏,以為中原抗秦屏障也!」
  「你––」信陵君不禁愕然,「兩公蓄意,陷無忌於不義也!」
  「公子且坐了。」毛公嘿嘿一笑將信陵君扶到案前就座,「蓄意也罷,臨機也罷,一言以
蔽之,公子不做魏王,中原文明便將覆滅也!」
  「危言聳聽。」
  「公子差矣!」薛公大步走了過來,「方今天下,秦國一強獨大。反觀山東六國,趙國已
呈衰微之勢,齊國偏安海隅,楚國支離破碎,燕國一團亂麻,韓國自顧不暇,無一國堪為合縱
軸心也!惟有魏國,國土雖大銷,然終存河外腹心,沃野千里人口千萬。更為根本者,魏國有
公子在焉!公子文才武略名動天下,更是王族嫡系,在魏眾望所歸朝野咸服,若能取當今平庸
魏王以代之,何愁魏國不興山東無救?」
  「嘿嘿!小也小也!」毛公竹杖當當打著石板,「公子若做魏王,先退秦,再變法,而後
便當與秦國一爭天下!王天下者,必我大魏也!安山東,何足道哉?」
  良久默然,信陵君喟然一嘆:「兩公之論,猶趙括紙上談兵也!」
  「何以見得?」薛公神色凝重,顯然是要說個究竟出來。
  「兩公坦誠,無忌便也著實說了。」信陵君指節敲著案頭,「一則,此舉大違人倫之道,
無忌不屑為也!方今魏王,乃我同胞,秉詔即位,我何能取而代之也!二則,方今魏王雖則平
庸,卻無大失。當年,我私盜兵符、擅殺大將而不獲罪,足見其兼宅心仁厚也。當年,魏王欲
結秦滅韓奪回祖先舊地,我力諫,王從之,足見其明斷也。無忌客居趙國,自愧有背於魏王也
,無得有他。若能回魏,助王可也,何須多王自立而引天下側目也!」
  「公子大謬也!」薛公慨然正色,「但為國君,國弱民疲便是第一罪責,何謂無大失也?
好人未必做得好王。公器之所求,非好人也,乃好王也!」
  信陵君正要說話,毛公卻是一陣嘿嘿連笑:「公之迂腐,老夫今日始知也!告辭!」當當
點著竹杖便走了。薛公一怔一笑一拱手,也飄然去了。
  此後兩年,毛公薛公竟從世間消失一般,任信陵君派出門客如何在邯鄲市井尋覓,也是不
見蹤跡。信陵君沒了直抒胸臆的諍友,頓覺百無聊賴,自是鬱鬱寡歡,沉溺酒棋色樂,竟是大
見頹廢。
  卻說蒙驁大軍攻魏,魏國君臣大是驚慌,安釐王魏圉與一班心腹連夜密謀,卻是一無長策
。安釐王臉色不禁便陰沉下來。良久沉寂,一老臣低聲道:「臣有一策,我王或可斟酌中不中
?」「有策便說,何須吞吐!」安釐王自己雖無見識,卻最煩沒擔待的臣子。老臣卻更見惶恐
:「請王恕臣死罪,臣方敢言。」安釐王不禁大是煩躁:「病急亂投醫,況乎社稷危難?縱然錯
謀,何來死罪?快說!」老臣終是囁嚅道:「魏有一才,我王記得否?信陵君––」便吭哧著
打住了。安釐王目光驟然一亮:「你是說,請信陵君回魏抗秦?!」老臣不敢應答,只低著頭
不看安釐王。另一個將軍卻促聲接道:「末將愚見,信陵君不會回魏!」
  「卻是為何?」安釐王大惑不解。
  「不會。」那個將軍還沒有說話,先前老臣卻一反惶恐之態斷然插話,「信陵君深明大義
,若大王誠意釋嫌,公子必能回魏!」
  「何謂誠意釋嫌?」
  「公子離國,由兵事生嫌。欲以解之,自當仍以兵事。老臣之見,以舉國之兵並上將軍之
印委公子,可見我王之誠也!」
  安釐王一番思忖終於拍案,立即命老臣為秘密特使兼程奔赴邯鄲。
  老特使沒有想到的是,信陵君一聽是魏使,竟嚴詞拒絕且不許門吏再報。如是三日,老特
使竟連信陵君的面也不能見,焦灼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這日正在百思無計兀自後悔自己說下
了大話,卻有驛館吏來報,說一個竹杖老酒徒在門口大嚷要見魏使。老特使正在連說不見,已
經有蒼老的嚷叫聲響徹庭院:「蕞爾魏使,不見我仙,你卻能見得何人?啊!」老特使心下一
動,連忙快步迎出肅然一躬:「敢問足下,可是老魏高士毛公?」老酒徒嘿嘿一笑:「你說是便
是,老夫只要瞅臭魏王詔書,餘無他事。」老特使驚喜過望,當即將邋遢骯髒的老酒徒請進正
廳。老酒徒看罷詔書,只說聲你老等著,便點著竹杖晃晃悠悠去了。
  自對信陵君建言無果,毛公薛公便憤憤然出遊趙北燕南。在老卓原的天卓莊盤桓了半年有
餘,期間恰逢趙國大禮護送秦國王后歸秦,毛公薛公順便送走了趙姬母子。此後欲去齊國,卻
在濟水東岸正遇蒙驁大連綿軍駐紮,大野澤兩岸所有的官道都被秦軍封鎖。薛公說,不妨見見
蒙驁,一則可探聽秦軍意圖,二則或可收弦高犒師之功效。毛公卻是嘿嘿冷笑,春秋秦軍是偷
襲之師,今日秦軍卻是明火執仗,還怕你知道?只怕去了便回不來也!薛公問為何?毛公連連
點著竹杖說,不聞蒙驁呂不韋交誼麼?若那蒙驁硬要將你我送到咸陽去見呂不韋,你還指望回
來麼?薛公恍然大笑,呀!懵懂也!老兄弟說得是,不去了!一番商議,兩人終於還是趕回了
邯鄲,一路見山東庶民落荒遍野南逃避戰,心下大為不寧,反覆思慮,還是決意再見信陵君。
正在此時,忽聞魏王特使入邯鄲而信陵君不見,毛公機警,便有了驛館酒徒的故事。
  毛公見過魏王詔書,回去一學說,薛公二話不說抬腳便走。
  這時,平原君正在胡楊林下與信陵君艱難地周旋著。魏王特使入邯鄲,趙國君臣大喜過望
,以為信陵君必定是應聲回魏重組合縱。誰知幾日過去,事情竟眼睜睜僵住了!趙孝成王急得
火燒火燎,本欲親自去說信陵君,卻又愧於當年對信陵君食言,自覺功效不大,便召平原君密
議。自信陵君客居邯鄲,平原君也自覺與信陵君之間有了一種微妙的隔膜,政見之爭,門客之
爭,後來直是信望之爭,原本篤厚的交誼與親情竟在不知不覺間淡漠了。雖說也時不時有酒宴
酬酢,可連門客們都是心知肚明,兩公子再也不是從前的兩公子了。然秦軍壓境,趙國腹地已
經大受威脅,此時只有根基尚存的昔日強國魏國與趙國合力,才有望重立合縱扭轉危局,形勢
使然,一己恩怨也只有丟開了。
  時當盛夏正午,信陵君散髮布衣正在茅亭下自弈打棋,左手拈一枚黑子啪的打下,右手又
拈一枚白子啪的打下,搖搖頭又點點頭,似凝神沉思又似漫不經心。平原君在亭廊亭外的草地
落葉上沙沙走動,時不時說得幾句,亭中信陵君也時不時應得幾句,有一搭沒一搭總是不入轍
。良久,平原君終於入亭坐定在信陵君對面的大石案前,突然拍案高聲:「無忌兄,山東存亡
危在旦夕!兄當真作壁上觀乎!」
  「不作壁上觀又能如何?」信陵君依然漫不經心地打著棋子。
  「回魏為將,合縱抗秦!」
  「回魏?老夫做階下囚,你舒心麼?」
  「豈有此理!魏王詔書搬你,何來階下囚之說?」
  「你信得君王之言,老夫卻信不得也!」
  平原君頓時被噎得沒了話。天下皆知,趙國食言於信陵君,始作俑者是自己,終無交代者
也是自己。此事非但使趙國在山東六國信譽掃地,連秦國也是嗤之以鼻。至於平原君個人的豪
俠聲望,更是一落千丈,否則,自己能在如此急迫之時窩在邯鄲不去奔波合縱麼?每每心念及
此,平原君便是愧疚不已。若是當初趙國遵守諾言,在信陵君不能回魏之時入約封給五城之地
,只怕信陵君組成的封地護軍也是一支抗秦銳師了,如何能讓秦軍長驅直入連奪三十七城?然
則,一切都遲了。一步差池,趙國在喪師失地的危機關頭再也沒有了山東大旗的呼籲力量,景
況竟是比長平大戰後的兵臨城下還要難堪尷尬。那時信陵君一呼而列國救趙,根由便是山東戰
國以趙國為抗秦中堅,深信趙國是一個誠信武勇的大國,今日我救趙,明日趙便能救我!曾幾
何時,一切都面目全非了––信陵君公然如是譏諷,無異對平原君心頭一劍!一陣愣怔,平原
君猛然舉爵大飲,溝豁縱橫的臉上淚水漫湧而下。
  「勝兄––」信陵君驀然回頭不禁驚愕萬分,連忙起身過來一個長躬,「無忌無心之言,
絕非重提舊事,兄何其介懷也!」
  「失信者言輕,何怨於兄?」平原君起身一拱便揚長去了。
  信陵君望著平原君已顯老態的背影,一時竟莫名煩躁起來。正在此時,門客總管領來了毛
公薛公,信陵君不禁驚喜過望:「泥牛入海竟有歸,無忌有幸也!家老,上酒!」
  「今日非聚酒之時。」薛公肅然拱手,「但為君來進一言也!」
  「何來客套,但說無妨。」
  「我老兄弟從大野澤僕僕趕回,沿途所見不忍卒睹。凡城皆人心惶惶,凡村皆逃戰嶺南。
中原之地已是生民塗炭,各國朝野皆如驚弓之鳥,與此前任何一次秦軍東出均不可同日而語也
!老夫直言,中原大險臨頭矣!當此時也,公子身負天下重望,獨能閒散飲酒悠然打棋乎?」
  「以公之見,我當自投羅網?」信陵君揶揄地笑了。
  「魏無忌大謬也!」毛公一點竹杖竟是直呼其名。
  「何以見得?」信陵君卻是微微一笑。
  「國家者,國人之國也,非王者一人之國也!救亡圖存,君何計較於一己恩怨?天下重魏
,魏有君也!天下重君,君有魏也!魏無君則敗亡,君棄魏則失天下之心也!魏王固非明君,
然信陵君拒其救國之請,又豈是大才正道?君雄才大略傲視天下,寧與庸常之君恩怨必較而使
魏國滅頂哉!」
  「君與魏國,一體相依也!」薛公肅然一躬。
  林下一片沉寂。信陵君的心被兩位布衣老士子的話深深震撼了。大才失國,終為朽木。客
居異國原本只說能襄助趙國軍政,一展胸中所學,到頭來卻是處處受制逼得自己酒色沉淪,結
局好麼?長此以往,縱保一條活命,何異於行屍走肉也!心念電閃間信陵君拍案而起:「立備
快馬,兼程回魏!」
  三日後,大梁郊野人山人海。魏安釐王帶領文武大臣出大梁北門三十里,隆重迎接別國幾
近二十年的信陵君。大梁國人幾乎是傾城而出,要見識見識這位肩負著魏人圖存重望的邦國干
城的氣象。暮色時分,一團黃雲般的煙塵從北方席捲而來。遍野百姓便是一陣亂紛紛吶喊:「
馬隊來也!」「信陵君萬歲!」馬隊漸漸清晰,信陵君的大紅披風像一團火焰在飛動。佇立亭
外高台的安釐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正要舉步下台,卻軟得爛泥也似––待一切整順之後,安
釐王當即在事先築好的拜將台舉行了堪稱盛大的拜將大典,當著舉國臣民向信陵君鄭重拜下,
授上將軍印,授調遣舉國兵馬的虎符。當信陵君接過印鑒兵符時,長久鬱悶的魏國人終於爆發
了,漫山遍野吼聲雷鳴,整個大梁都被這壯闊的聲浪淹沒了。魏國君臣奮激萬分,圍著信陵君
異口同聲地高呼了無數遍振興大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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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平原君馬隊晝夜兼程地北上了。
  碰壁於信陵君,平原君絕望了,也傷心了。那一刻,他痛楚地咀嚼了自己種下的苦果,也
真切地咂摸了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裡的滋味,眼中是淚,心頭是血,卻沒有半點兒奈何。信陵君
在趙國君臣面前的冷漠高傲固然事出有因,身為當年當事人,時常負疚的平原君確實沒有責怪
信陵君之心。然則,還是在那一刻,平原君對信陵君的景仰蕩然無存了,信陵君賴以巍巍然矗
立在平原君心田的根基也驟然鬆動了。這個根基,便是信陵君獨有的節操與膽略,便是那種忍
辱負重不計個人得失而全力維護大局的德行魅力。惟其如此,信陵君五十餘年領袖戰國四大公
子,風塵豪俠文武名士爭相歸附,成為蘇秦之後山東六國公認的合縱支柱,雖客居趙國十餘年
而聲威不減。在平原君心目中,趙國固然有負信陵君,然在整個山東六國生死存亡的危機關頭
,信陵君一定不會計較這些一己恩怨,一定會慨然出山!為了給信陵君一個結結實實的台階,
平原君派出幾個得力門客前赴大梁,說動魏國兩位王族老臣向魏王提出迎回信陵君合縱抗秦的
謀劃,使信陵君可以堂而皇之地回魏擎起合縱大旗,屆時趙國立即全力響應,何愁合縱不成?
發動這個台階時,平原君心下已生淒涼––同為當年與蘇秦一起周旋合縱的戰國四大公子,今
日危亡之時竟不能公然奔走合縱抗秦,情何以堪也!然魏王詔書一發,平原君這絲淒涼便也頃
刻消散了。他以為信陵君必能立馬回魏,趙國只須謀劃如何有力應和。及至信陵君幾日不見特
使,平原君才覺得事情有些棘手,反覆思忖一番,最後還是親自登門了。雖說多年來與信陵君
齷齪不斷,平原君還是相信,只要自己真誠說之,信陵君絕不會固執於往昔。平原君萬萬沒有
料到,信陵君竟直對著他心頭一刀––
  平原君憤怒了。
  當晚,平原君匆匆進宮對趙孝成王說了大體經過。孝成王頓時皺起了眉頭,連連長嘆卻是
說不出一句囫圇話。見趙王如此窩囊,平原君雄心陡起慨然拍案:「我王毋憂!數十年來趙國
獨抗秦軍,血流成河伏屍如山,山東五國受恩多矣!今彼忘我大德,思我小怨,以為連手合縱
僅是趙國抗秦之需,豈非大謬也!若論實力,只怕惟有趙國尚可自救,他國終歸還得靠趙軍血
戰也!而今,無須看他人臉色,老臣請命北上,調十萬邊軍飛騎南下,先打秦軍一個措手不及
!其時合縱局面自開,強如畏縮乞求也!」
  「好!王叔氣壯,趙有救也!」孝成王當即拍案。
  平原君馬隊臨行時,門客報來說信陵君已經回大梁去了。平原君卻只淡淡一笑,馬鞭一揮
便轟隆隆去了。
  兩日之後,馬隊抵達雁門郡。一線河谷穿行於蒼莽山原,山勢分外險峻。走馬行得一個多
時辰,只見遠處兩座青山遙相對峙,各有孤峰插天而上,雁陣從兩峰間向北飛去,雁叫長空山
鳴谷應,在遼遠的藍天白雲之下,恍若上天為南來北往的大雁在千山萬豁中劈開了一道寒署之
門。
  「雁門塞!兵家險地也!」一個門客興奮地喊了起來。
  「北出雁門關,人道李牧川!」另個門客也高聲唸誦了一句。
  平原君望著險峻天成的雁門要塞,油然而生的豪邁中卻夾雜著沉甸甸的思緒。還是在與秦
軍上黨對峙而長平大戰尚未成局之時,平原君要北上陰山草原調邊兵南下,趙括向他舉薦了年
輕的李牧。那時候,李牧還只是一個飛騎百夫長。平原君尋思趙括為少年才異之士,連趙國一
班老將軍都不放在眼裡,卻推崇一個少年騎士,其中必有原因;一到雁門關大營,平原君便親
自到騎兵大營訪到了這位少年騎士。
  平原君記得很清楚,他看了李牧的精湛騎射之後哈哈大笑,慨然拍著李牧肩頭激勵道:「
小兄弟好身手!老夫舉你騎將之職,獨軍殺敵!」趙軍騎將是率領三千飛騎的將軍,對於匈奴
作戰,這是基本的兵力單元,趙軍任何一個騎士都以做騎將為莫大榮耀。然李牧似乎並不是特
別興奮,只一拱手:「騎將終是可做,謝過平原君舉薦。然則李牧以為:趙軍對匈奴,不可如
此無休止纏戰!」平原君大是驚愕,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對匈奴的戰法是武靈王胡服
騎射之後確定的,簡而言之,叫做「騎對騎,射對射,牙還牙,血還血!」趙軍將士從此大覺
揚眉吐氣,這個小李牧竟說這是纏戰!便在平原君沉著臉不說話時,李牧卻又開口了:「我軍
欲勝匈奴,必先固本而後一舉痛擊!不固本,雖百勝無以根除匈奴,終至陷於世代糾纏!」
  平原君驚歎不已,竟與這位少年騎士在山月下整整說到天色曙光。重新部署大軍時,平原
君力舉李牧做了騎將,便率領大軍南下了。此後便是長平大戰,趙國邊軍幾乎全數南下本土與
秦軍血戰。還是平原君擔保,趙王任命李牧做了雲中將軍,率領僅有的萬騎邊軍與匈奴周旋。
  從此,這李牧便開始了他那獨特的固本之戰,只護衛著趙國雲中郡的草原不動。開始時,
趙國本土大戰連綿,朝野都認為李牧的堅守是明智的。更兼李牧還有一絕:雖只有一萬人馬,
可匈奴大軍趁趙軍主力南下連忙鋪天蓋地壓來時,卻連李牧軍的蹤跡也找不見!匈奴單于索性
揮軍南攻雁門關,又被李牧軍閃電般從草原深處殺出,雁門關六千守軍也強駑疾射鼓噪殺出,
匈奴全軍潰亂,騎士死傷六萬餘,無奈悻悻退兵。如是三次,匈奴便打消了越過李牧邊軍而徑
直南下攻趙的打算,只輪番騷擾趙軍營地與牧民草原,引誘李牧追擊。李牧卻是奇異,只要匈
奴騎兵殺來,便早早沒了蹤影,匈奴騎兵但退,軍營裡又是人喊馬嘶炊煙裊裊,只是絕不追擊
匈奴的小股輕騎。
  天長日久,李牧邊軍面目全非。
  趙王特使的說法是,非商非牧非軍非民,四不像!活匈奴!
  原本保護牧民交易的四千飛騎,變成了奇特的「軍代商」。這支馬隊收了趙國牧民的牲畜
皮革鹽巴糧食,便搖身變做馱馬商旅,深入草原與匈奴小部族做生意,交易完畢立即回程;若
遇匈奴輕騎騷擾,便有接應飛騎殺出,馱貨馬隊趁機脫身;回到營地,交易貨物立即發還牧民
,邊軍只二十取其一的收稅,或錢或物不論。若有匈奴部族欲與趙民交易,邊軍也同樣替代。
其時匈奴游騎遍佈草原,趙國邊民飽受劫掠,根本無法正常市易。軍代商一開,邊民大悅,競
相將多餘物事交李牧軍代為交易。後來各族聚議,說李牧邊軍苦甚,堅執將邊軍的收稅提到了
十取其一。如此數年,李牧軍的財貨戰馬皮革兵器宗宗豐厚,裝備之精良遠超匈奴的貴族騎士
:每騎士擁有三匹雄駿戰馬、六口精鐵戰刀、三套精製的上等皮革甲冑、三副硬弓配五百支長
箭!除此而外,全軍還打造了一萬張大型連發駑機、五萬頂牛皮帳篷,囤積了大量的牛羊乾肉
與糧草。但紮營軍炊,每個百人隊日殺兩牛,人人放開肚皮猛咥。飽餐之後便在空曠的草原馳
騁騎射,直到三匹戰馬都累得一身大汗。邊民艷羨李牧邊軍,精壯紛紛湧來從軍。李牧以當年
吳起遴選「魏武卒」之法考校,從軍者非但要精通騎射,更要體魄雄健,下馬可做步戰勇士。
擴軍人數雖則不多,卻盡皆精銳無匹。
  另有三千飛騎專門看守遍佈五百里山頭的烽火台,搜集囤積狼糞。
  三千通曉匈奴語的騎士組成了間諜營。每個間諜帶兩隻上好的信鷂,裝扮成匈奴牧民,撒
向廣闊的大漠草原。一支萬餘人的邊軍,竟有三千間諜,可謂空前絕後。
  其餘主力飛騎由李牧親自統領,騎士全部皮裝輕甲彎刀硬弓,遠觀與匈奴騎兵沒有絲毫區
別。這主力馬隊的任務只有一個:日夜漂泊草原,與匈奴只做無休止的歸去來兮的周旋,卻絕
對不許交戰。李牧的軍令是:「匈奴但來,急入收保,有敢擅自捕獲匈奴者,斬!」
  如此三五年周旋,匈奴對李牧無可奈何。而李牧的邊軍則在國府沒有撥付分文的情勢下,
已經壯大到了五萬精銳飛騎,更兼糧草財貨豐厚軍輜裝備精良,其戰力非但已經遠遠超過了疲
憊已極的本土趙軍,而且遠遠超過了一味野戰的匈奴騎兵。
  便在此時,非議李牧的聲浪瀰漫了邯鄲。一班與秦軍血戰後僅存的將士更是不滿,紛紛指
斥:「多年一仗未打,邊軍肥得流油,李牧究竟意欲何為!」趙王便派出特使視察李牧邊軍,
回來將「四不像」與「活匈奴」之像一通稟報,趙國朝堂便炸開了鍋!此時,秦軍攻逼趙國的
浪潮已經回縮,趙國君臣在合縱勝秦之後又是躊躇滿志,忽然醒悟一般,紛紛指斥李牧畏縮不
戰徒使大趙受辱於胡虜!孝成王大以為是,立即再派特使趕赴陰山軍營,敦促李牧立即大戰匈
奴。年輕的李牧卻只是冷冰冰一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竟是依然如故地與匈奴歸去
來兮的虛與周旋。
  孝成王發怒了,立即召回李牧,改派樂乘為將出戰匈奴!
  平原君記得,那次自己沒有勸阻趙王,李牧做得過分了。
  然則,急於對匈奴作戰的結局卻迅速證實:李牧沒有錯。
  樂乘是名將樂毅的兒子,赴任之後立即集中李牧散開的兵力對匈奴展開了反擊戰。一年半
世間全軍出擊十六次,非但沒有一次捕捉到匈奴主力決戰,反而每次傷亡騎士戰馬數千,許多
精銳騎士竟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僅僅如此還則罷了,偏是趙國邊民沒了「軍代商」,不堪邊軍
馳突與匈奴的無常騷擾劫掠,紛紛逃亡秦國的九原與燕國的遼東,廣袤的陰山雲中草原迅速地
凋敝,李牧的邊軍積累也幾乎全數耗光。樂乘無奈,緊急上書邯鄲,請求立即撥付大批軍輜糧
草,否則無法續戰。
  趙國朝堂一片驚愕!趙國君臣這才恍然想起,國府已經近十年沒有向邊軍撥付分文了,這
李牧卻是如何撐持得不倒還能節節壯大?實在是奇也哉!
  平原君力諫趙王重新起用李牧。孝成王終於接受了。可年輕的李牧卻是牛性發作,聲稱自
己得了大病,已經不堪戰場之苦。趙王又氣又笑,第三次下詔「強起」。強起者,不從也得從
,違命死罪也!這次李牧沒有說病,卻對趙王提出了一個條件:「我王若必用臣,許臣戰法如
前,否則不敢奉命!」
  二話不說,趙王立即答應了。
  李牧重為雲中將軍,到任又是一任匈奴騷擾劫掠,只是游騎周旋。邊民聞李牧復職,也紛
紛回歸故土,「軍代商」又蓬蓬勃勃地恢復起來。一年多後,李牧的五萬精騎全部恢復,萬餘
張大型弓弩需得配備的十萬射手兼步軍也全部就緒,秘密演練嫻熟。這年入秋,李牧下令:八
千飛騎扮做牧民,邀集回到陰山草原的牧民們全部趕出囤積的牛羊馬匹,一齊做遠草放牧。一
時之間,畜牧大縱,人民便野,整個陰山南北的草原都熱鬧了起來!所謂遠草放牧,是牧民在
秋草之時先趕牲畜到百里數百里之外的遠處放牧,到天寒之時,再退回到大本營消受基地牧草
。這是牧民千百年的放牧規矩,誰也不以為反常。
  卻說這一年多裡,匈奴雖捕捉不到趙軍,卻也終於認定:這個李牧終究是個只知開溜的大
草包!及至今秋邊民遠牧,匈奴游騎立即風一般捲來劫掠。趙軍護衛牧民的幾個千騎隊一戰即
潰,竟被匈奴掠走了數以萬計的牲畜。消息傳到北海,匈奴單于再不疑慮,發動諸部三十萬騎
兵呼嘯南下,要一舉端了趙國雲中郡根基。
  烽火台狼煙大起!
  李牧集中步騎十五萬大軍連夜開過陰山,在陰山北麓早已選定的河谷地帶擺開了大戰場。
這是一片貌似無奇實則特異的山川之地,東西兩道山梁如同陰山北麓張開的兩道臂膊,摟住了
一片澄澈大湖,撒開了幾條淙淙小河。在草木茫茫山巒起伏的綠色大草原,誰也不會以如此一
方山水為特異。然而,李牧蓄謀多年,對陰山南北的地形地貌瞭如指掌,不知多少次踏勘比較
,才認定了這方戰陣之地,自然深知其中奧妙。
  清晨時分,匈奴大軍沉雷般從北方大草原壓來。進入兩道山梁之間,遙見湖水如鏡河流如
帶,已經兼程奔馳了大半夜的匈奴騎士們一陣遍野歡呼鼓噪,紛紛下馬奔向水邊。大軍中央的
單于見狀,略一思忖便傳下軍令:「歇息戰飯,半個時辰後一舉攻過陰山!」片刻之間,匈奴
大軍便滿蕩蕩撒在了湖邊河邊的草地上。
  驟然之間,一片牛角號淒厲地覆蓋了河谷草原!
  匈奴大軍尚在愣怔,萬千強弩長箭便伴著喊殺聲暴風雨般三面撲來!不待單于發令,匈奴
騎兵便飛身上馬,洪水般向唯一沒有箭雨的北口蜂擁衝殺。剛出兩道山梁,又聞草原殺聲大起
,趙軍兩支精銳飛騎各從東西紅雲般壓將過來!這五萬飛騎乃李牧多年嚴酷訓練的精銳之師,
人各三馬,戰刀弓箭精良無比,較之匈奴貴族騎士的人各兩馬還勝過一籌。更有一處,李牧在
戰前已經重賞每個騎士百金安家,人懷必死之心,號稱「百金死士」。五萬飛騎十五萬匹雄駿
戰馬在大草原隆隆展開,氣勢攝人心魄,第一個浪頭便將匈奴騎兵壓回了河谷!
  反覆衝殺之時,趙軍戰法陡變––三面強弩大陣箭雨驟見稀少,八萬步軍列成三個方陣,
挺著兩丈三尺的鐵桿長矛,從東西南三面森森壓來,隆隆腳步勢如沉雷,對蜂擁馳突的匈奴騎
兵竟視若無物。匈奴騎兵向以馳突衝殺見長,大約以為天下只有這一種戰法最具威力,否則,
何以趙武靈王要胡服騎射?今日乍見中原步軍軍陣的森煞氣勢,一時竟是懵了!
  一頭目大吼一聲,率千餘騎展開撲來。尚未入陣,便被森林般的長矛連人帶馬挑起,甩得
血肉橫飛,一個千人馬隊片刻間蕩然無存!匈奴老單于大駭,彎刀一揮嘶聲大吼:「衝殺北口
!回我北海!」
  那一戰,匈奴大軍留下了二十餘萬具屍體,而李牧軍死傷不過萬餘。
  一戰成名,李牧卻辭謝王命,沒有回邯鄲受賞受賀,而是率領五萬飛騎一鼓作氣向東北追
擊。連滅襢襤、東胡兩大胡邦,又迫使林胡邦舉族降趙。匈奴大為震恐,老單于率餘部遠遁茫
茫西域沒了蹤跡。此後至今十餘年,整個北方胡人無一族敢犯趙國北疆。
  ––
  北出雁門,越過趙長城百餘里,便是趙國邊軍的岱海大營。
  時當暮色,牧人漸歸,炊煙四起,便有高遠的長調掠過草浪隨風飄來––
  牛羊如雲李牧川
  天藏飛騎大草原
  不怕邊軍吃
  不怕邊軍穿
  只怕邊軍不吃不穿不動彈
  長城自此無戰事
  胡馬不得過陰山
  我有李牧川
  車馬流水富庶年年––
  「一將之能,竟至於此也!」平原君慨然一嘆,一馬當先飛過一片片牛羊帳篷,終於進入
了趙軍營區。夕陽之下,一座城堡般的莫府突兀矗立,在連綿無際的牛皮大帳海中儼然一座顯
赫的孤島。分明莫府前並無軍吏,馬隊未入軍營卻便有大號嗚嗚長吹,一員黝黑粗壯的將軍便
從莫府飛步出來。
  「末將李牧,參見平原君!」
  「李牧啊,今非昔比,你可是大有氣象了!」
  「邊軍氣象,賴平原君之功!」
  平原君哈哈大笑:「老夫當言則言而已,還是將軍雄略也!」
  「聚將號!開洗塵軍宴!」李牧令下,牛角號飛向遼遠的草原。
  洗塵軍宴設在莫府前的特大型牛皮帳下,當真是聞所未聞的氣勢。三百多隻烤整羊、六百
多桶老趙酒、小山一般的燕麥餅、飲多少有多少的皮袋裝馬奶子,大帳外的草原上烤整羊的篝
火映照得半邊天都紅了。沒有軍營常見的冷峻簡樸,腳地是厚得人腳軟的紅地氈,眼前是兩排
環繞大帳搖曳著粗大羊油燭的六尺銀燭台,擺放烤羊的食案是清一色的九尺白玉大案。所有將
領全部與宴,個個肥碩壯健慷慨呼喝,腰掛鑲金嵌玉的半月戰刀,手捧恍若金鑄的奇特的青銅
大碗,豪闊得教人乍舌。
  「如此軍宴,雖匈奴單于亦見寒酸也!」平原君無法不感慨了。
  李牧哈哈大笑:「邊軍沒得國府一錢,但求無罪可也!」
  「但有常心,何罪將軍矣!」平原君笑歎一句,「只老夫不明,自來軍中戒奢,何邊軍如
此殷實豪闊,將士卻能視死如歸?」
  李牧肅然拱手答道:「厚遇戰士,善待人民,將無私蓄,軍無擄掠,牧之軍法也!如此雖
厚財豐軍,亦得將士用命人民擁戴!」
  「稟報平原君!」一將高聲插話,「雲中邊民常大驅牛羊數千入軍,我軍若是不受,邊民
便疑慮我軍戰力逃亡他鄉!近年來,雲中牧民舉家隨軍流動者不下三萬戶。邊民有歌,『不怕
邊軍吃,不怕邊軍穿,只怕邊軍不吃不穿不動彈!』你只說,我等有甚法子拿捏!」
  「來路之上,老夫也曾聞歌,只是不解其中奧妙也!」平原君重重拍案曼聲吟誦,「不怕
邊軍吃,不怕邊軍穿,只怕邊軍不吃不穿不動彈––民心也!戰力也!老夫長見識也!」言罷
哈哈大笑,竟是分外暢快。
  軍宴結束,平原君拉著李牧轉悠到了莫府外的草原。一汪醉人的明月壓在頭頂,無邊的草
浪飄拂在四野,兩人卻是久久無話。
  「李牧,可聞秦軍東出消息?」平原君終於開口了。
  「間諜多報,如何不知?」
  「你若南下,雲中邊軍會亂麼?」
  「不會。然則,李牧不欲南下。」
  「卻是為何?」
  「恕我直言。」李牧慨然拱手,「秦軍全部兵力已達五十餘萬,且無虛師。目下抗擊秦軍
,非趙軍一力可當,惟賴合縱聯軍。李牧資望尚淺,既不能為合縱達成奔走,也無法做聯軍統
帥,即便南下,徒添一將而已。李牧之見:六國聯軍惟以信陵君為帥方可服眾,統兵制勝之才
,信陵君不下白起也!李牧相輔,不增其制勝之力,反添其多頭干擾。此其一也。」
  「還有其二?」平原君有些驚訝,這李牧顯然已經清楚了他此行意圖。
  李牧呵呵一笑:「其二,與信陵君比肩作戰,和諧莫如平原君與春申君。若趙魏楚三國合
兵,韓燕齊三國助攻,由三位久經磨合的大公子統率,此戰必勝無疑!」
  「你是說,老夫帶趙軍與信陵君會合抗秦?」
  「李牧以為,這是上上策!」
  「可是,軍力––」
  「平原君毋憂!五萬邊軍精騎全數南下可也!」
  「如此你豈不成了空營之師?」
  「十萬步軍尚在,危機時改做飛騎也是使得!」
  平原君良久默然,淚水模糊了溝壑縱橫的老臉。有得李牧這般傑出的大將,趙國可說是邊
患無憂矣!李牧若得為趙國上將軍,趙國安得不重振聲威?可是,一想到邯鄲朝堂大臣們對李
牧的種種非議,想到越老越是剛愎自用的趙王,平原君心頭不禁便是沉甸甸的。趙勝老矣!竟
是無力左右國政了。然則無論如何,最後這兩件事都要做好:一是合縱抗秦,二是力保李牧執
掌趙國大軍,捨此無他求也!
  三日後,平原君率領五萬精銳飛騎南下了。
  馬蹄如雷,彎刀閃亮,紅色颶風掠過了遼闊的雲中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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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信陵君在魏國拜將的消息傳來,整個郢都頓時亢奮起來。
  楚國已經沉寂多年了。自白起攻克彝陵奪取老郢都,楚國盡失荊江地域東遷淮水南岸,至
今已是三十年過去。楚頃襄王已經死了,繼任的考烈王也已經在位十五年了。三十年中,除了
頃襄王在東遷之初平定了江南十五城的小叛亂從而鞏固了新郢都外,楚國幾乎沒有過任何一件
使天下關注的大事。北上中原爭霸的雄心再也不提說了,面對中原驚心動魄的連綿大戰,楚國
所能做的也只有「小心周旋」四個字。小心周旋者,既要立足山東六國陣營,又不能開罪於秦
國也。秦國氣勢太盛時,楚國除了派太子到咸陽做人質,也時不時割讓些許土地安撫秦國。秦
國頓挫時,楚國也不再爭做抗秦軸心國,而只做得適可而止。合縱救趙,楚國便堅執拒絕做首
倡之國。直到平原君率門客軍南下,毛遂挺劍相逼,考烈王才適可而止地答應加入合縱。入則
入矣,也絕不做聯軍主力,只出得三五萬兵馬罷了。如此三十年周旋下來,楚國總算是沒有大
翻覆,落得個顫兢兢風平浪靜,國力也稍稍殷實振作起來。
  楚國君臣又活泛了。北上的議論也漸漸從無到有的多了起來。朝議最風行的說法是,白起
惡死了,范雎退隱了,秦昭王老死了,天使秦國衰落也!當此之時,呂不韋逆天滅周,蒙驁東
出掠地,豈非多行不義乎!若是山東合縱重開,楚國再無顧忌,北圖大好時機也!
  此時,信陵君拜將的消息傳來,無異於一石入水漣漪大起。
  信陵君何許人也!天下誰個不清楚?信陵君復出為大國上將軍,其鋒芒所指天下誰個不心
知肚明?別說楚國君臣,便是郢都國人,也是奔走相告紛紛揣摩,竟是人人都惶惶然欣欣然說
叨不休。春申君府邸門庭若市,大臣們競相聚來做國策之辯,紛紛要給楚國謀劃重振長策。無
論對策如何,那一派多年不見的昂昂之情便教人油然而生雄圖之心。相互砥礪慷慨愈生,竟是
沒有人再問究竟如何去做,只一口聲呼籲––請命楚王,擁戴春申君北上首倡合縱!
  春申君始終沒有說話。賓客但來只是聽,賓客但走只是送,末了只有一句話:「諸公高論
,容老夫思之。」如此旬日,朝議便愈加激昂起來,十餘位元老重臣索性上書楚王,請行大朝
議決!
  這日暮色,王詔到府,密召春申君立即入宮。
  此時的春申君已經今非昔比,是楚國一等一的實權強臣了。在戰國四大公子中,春申君在
風華之年一直是沒有做過秉國丞相的清爵公子,因多年追隨屈原而招致一班貴胄聲討,只能做
個周旋邦交的角色。其在中原的聲望實力,遠遠不能與信陵君、孟嘗君、平原君三公子相比。
春申君命運的轉折,來自十五年前與秦國的一番艱難周旋。
  楚頃襄王末年,秦國正當昭王氣盛之時。頃襄王基於秦軍已奪楚國荊江根基,深恐秦軍順
勢南下追擊,便擬派太子羋完到秦國做人質,以與秦立盟結好。春申君與羋完交厚,便向頃襄
王請命,陪著太子入秦做了人質。數年之後,頃襄王一病不起,飛書秦王請允准太子回楚,卻
遭秦國斷然拒絕。春申君思忖一番來拜見應侯范雎,當頭便是一句:「丞相認可楚太子乎!」
范雎笑答:「是也,何須問也。」春申君精神大振立刻開說:「今楚王只怕難以起疾,秦國不如
放太子回楚也!太子繼位,必感恩而忠心事秦,丞相也是功德無窮也!若不放太子,無非咸陽
多一庶民耳。楚國若新立太子繼任,則必不事秦,秦國失楚王之和,絕非上策也!請丞相思之
。」范雎以為有理,便稟報了秦昭王。秦昭王卻說:「安知楚王非詐病也?可令我使與楚太子
傅先回楚國探視,回來後再做計議。」
  得范雎回覆,春申君大是不安。反覆思忖,慮及楚王也鍾愛自己的敵手陽文君的兩個公子
,若耽延時日,楚王在病急之時立了新君則一切晚矣!春申君連夜與太子完密謀,將太子完裝
扮成太子傅的駕車馭手,隨秦使車馬隊逃出咸陽回了楚國。春申君自己則留下來稱病不出。兩
日之後,算計太子已經脫險,春申君便自己來見秦昭王稟報:「楚太子已經離開咸陽回國,黃
歇請死也!」秦昭王大怒拍案,正要喝令斬首黃歇,應侯范雎卻上前低聲道:「春申君以身殉
主,王何成其忠義也?許其回楚,必為新王重臣,春申君寧不親秦乎!」秦昭王恍然大笑,當
即下座扶起春申君一番撫慰,隨後立即派車馬送春申君南下了。
  回楚三月,頃襄王便一命嗚呼了。太子羋完即位,這便是考烈王。新王立即下詔組朝:春
申君為丞相,實封淮北十二縣之地,以補償昔年之功!至此,虛封多年的春申君一舉成為楚國
封地最大的權臣。後來齊楚齷齪,春申君上書楚王說:「淮北之地皆與齊國接壤,不易防守也
。老臣請獻淮北封地,換封江東一郡交臣治理,以為楚國根基之地。」考烈王慨然批曰:「春
申君國之干城也!何言換封?加封江東一郡可也!」
  如此一來,春申君便將封地都邑從淮北遷到了吳墟。吳墟者,故吳國都城之廢墟也,後世
稱為姑蘇者便是。其地傍震澤(太湖)處水鄉,豐腴肥美,漁農工商百業皆旺,實在非同小可
。春申君在吳郡大造城邑,廣召門客,一時聲威大震,活生生便是半個楚王一般。
  勢大未必心安。威赫之餘,春申君畢竟還是想做一番功業的。仔細揣摩,要在楚國再像屈
原那般折騰變法,顯然是勞而無功也,只有在軍政治民等幾個易見成效且無爭議的方面做些建
樹了。此等謀劃之下,藉著齊國衰微,春申君親率十萬大軍舉行了聲勢浩大的「北伐」,一舉
滅了連一萬兵力也沒有的奄奄一息的魯國。班師慶賀之日,在國史上大大記載了一筆:「春申
君相八年,為楚北伐滅魯。」有此一舉,春申君便成為楚國歷史上為數極少且楚人最為看重的
「滅國功臣」。大功之下,春申君又廣召天下名士委任為治民之官。最為著名者,便是將聲名
赫赫的荀子召到楚國,做了蘭陵縣令。由是春申君政聲大做,在中原竟有了中興楚國的名望。
  此其時也,信陵君復出,春申君怦然心動了!
  對一班鼓勇朝臣不置可否,那是因為春申君明白這班朝臣根本不知合縱為何物,以為只要
大楚國振臂一呼便是天下響應。楚國已經多年沉睡,楚王心志究竟如何還很難說,而楚王不開
口,再聲勢洶洶也是沒用。畢竟,楚國是大族封地分治,地盤最大的還是王族。論目下實力,
只要楚王與春申君聯手,便有了楚國三分之二的土地人口,兵力糧草便能大體保障。春申君對
合縱動心,根本的原因也在這裡。雖則如此,在楚國首倡合縱,春申君卻不能第一個動議,包
括不能在沒有國王的非朝議的場合下拍案贊同從而成為大臣擁戴的主倡人,而只能由任由大臣
們洶洶議論,自己只十分專注地聽。其所以如此,在於春申君十分清楚,一旦楚國決定首倡合
縱,必是自己出面,而自己若不以「迫不得已,受命為之」的姿態奔波合縱,一旦合縱失敗便
沒有了退路,只有自己承擔全部罪責!數十年間幾度合縱,六國聯軍只勝過一次。每次合縱失
敗,自己的實力都猛跌一回。若非如此,何至於最後竟陪同太子做了人質?這是合縱抗秦的痛
苦經驗,數十年刻骨銘心,卻教春申君如何忘卻?當然,合縱也給春申君帶來了天下聲望,使
他擁有了足以抵得十萬精兵的「戰國四大公子」名號,在楚國有了屈原之後無人與之匹敵的民
心根基。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在實力連續頓挫的黯淡歲月中沒有被昭、景、屈、項四大族吞沒
?一言以蔽之,有心合縱,無心請命。這便是春申君。
  「群臣鼓蕩,國人紛紛,相君何以籌劃?」楚王開門見山。
  「邦國大計,老臣惟我王馬首是瞻。」春申君分外謙恭。
  「若是合縱抗秦,得失如何?」
  「論得失,須得先論成敗。」
  「相君就實說,此次合縱有幾成勝算?」
  「六成。」
  「何以見得?」
  「其一,除楚國之外,山東五國均受秦軍兵禍,若倡合縱,其心必齊,兵力糧草必豐。其
二,信陵君復出為魏國上將軍,聯軍統帥無爭議。其三,秦國正在低谷,君暗臣弱而急圖功業
,東出鋪排過大。昔年秦昭王全盛之時,對山東開戰尚從來都是一個戰場,對其餘戰國還要不
遺餘力地離間拆散。如今嬴異人、呂不韋、蒙驁君臣三人秉國堪堪一年,未固根基便大舉東出
多方樹敵,先輕率滅周再連攻四國,犯兵家大忌也。其四,周遺民怨憤甚烈,秦國新建之三川
郡尚無紮實根基。東出秦軍勢大,就近根基卻是薄弱。如此者四,合縱可保六成勝算。」春申
君說得很是平和,並不見如何慷慨激昂。
  「果真如此,楚國何得?」
  春申君一陣沉吟方道:「這卻得看楚國介入力度。」
  「相君不妨直言。」
  「若以往例被動響應,以約派出三五萬人馬,敗秦之後,至少可保中原各國十年內不再攻
楚,至多可在淮北再爭得三五城之地。若首倡大義,擔綱合縱主力,則至少可得洛陽至函谷關
之間的三百里土地,做得好,甚至––」春申君又是一陣沉吟。
  「如何?!」
  「楚國可一舉北上,至少與趙魏共霸中原。」
  考烈王牙關緊咬嘴角抽搐,良久無語,突然拍案:「本王不能一鳴驚人乎!」
  春申君肅然一躬:「老臣之言一謀耳,我王可廣納他議而後斷也。」
  「當斷則斷,何須再議!」考烈王霍然起身一揮手,「左徒書詔!」當著春申君的面,楚
王的詔書便由口述、錄寫、謄抄、刻簡、烙印等程式飛快走完,當即頒發到了春申君手裡,直
是空前絕後地快捷。詔書只有短短幾句話:「本王決意力行大義首倡合縱,今拜相國春申君黃
歇為特使斡旋合縱,得調遣舉國兵馬糧草,郡縣封地凡有抗命者斬!」
  事情的進展比預想得還要順當,春申君自然是「夫復何言」地感喟一陣,便開始忙碌籌劃
起來。合縱路數春申君駕輕就熟。既然是首倡之國,便得先打出合縱的動議書,將首倡旗幟捧
在手裡。目下趙魏雖有舉動,但合縱動議卻尚未喊出,其因由必在信陵君對趙國君臣的冷漠尚
未融化,信陵君與平原君尚在各自行動。此其時也,楚國出面正好!所以在奉詔當晚,春申君
便先擬好了五封說辭不同的國書,楚王閱後加蓋王印,便派出快馬信使兼程北上,分送中原五
國。
  三日之後,春申君帶著一支千人馬隊匆匆北上。
  第一站直奔大梁。魏國雖然無可避免地衰落了,但有信陵君這根擎天大柱,這個曾經領戰
國風氣之先近百年的老牌強國便任誰也不敢小覷。更為根本處,信陵君是唯一戰勝過秦軍的合
縱統帥,也是這次合縱無可替代的統帥,只要與他先行溝通,最關鍵的兵力分派便做到了心中
有底,春申君只須奔波聚兵便是。
  「春申君,白髮老去矣!」郊迎三十里的信陵君大是感慨。
  「噢呀,無忌兄倒是壯健如昔了!」
  信陵君的哈哈大笑中不無憂傷:「老夫十數年沉淪無度,何來個壯健如昔?你老兄弟只哄
得我開心,卻是無用也!」
  「大大有用了!」春申君呵呵笑著,「無君便無合縱,有君便有六國。」
  「多年未見,春申君老辣多矣!」信陵君拉著春申君進了郊亭一陣痛飲,突然湊到春申君
耳邊,「君當立即北上邯鄲,穩住平原君––也代我致歉,無忌實在無心計較舊事也!」
  「好!議定各國兵力,我便北上了!」
  信陵君從腰間皮袋摸出一張折疊的羊皮紙:「此乃兵力謀劃,兄可斟酌增減無妨。魏王已
閱楚王國書,正待回書響應,你便來也。」
  春申君打開羊皮紙飛快看得一遍霍然起身:「既然如此,我便兼程北上!」
  「你我心領神會,無忌不做俗禮客套也!」
  就這樣,春申君馬隊在大梁城外僅僅停留了一個時辰便絕塵北去。次日午後,馬隊抵達邯
鄲南門。來迎接的是趙王特使,說平原君巡北邊未歸,請春申君暫住驛館等候趙王宣召。春申
君頗是疑惑,趙國多年已無北患,兵禍分明在西南秦國,卻巡得甚北邊?然事已如此,也只有
住下等候。誰知一連三日,趙王竟是沒有聲息,春申君不禁便焦灼起來。
  「小吏參見平原君!」
  春申君正在廊下思忖如何能強見趙王,卻聽得前院驛丞惶恐聲音,心下頓時一亮,正要吩
咐書吏去看,便聞騰騰腳步朗朗笑聲一頭霜雪一領大紅斗篷已經火焰般捲到了庭院!
  「老哥哥,趙勝請罪來也!」平原君當頭便是一躬。
  「噢呀哪裡話來!」春申君一把扶住端詳,「平原君,老矣!」
  「老哥哥的腰都粗了,誰能不老也!」平原君兩隻大手一比劃間哈哈大笑,春申君不禁也
連連點頭大笑。在四大公子中,原是春申君生得最是英俊,蜂腰窄肩濃眉大眼,處處透著南國
靈秀之氣,與北方三公子的粗厚壯健適成鮮明對比。昔年孟嘗君曾拍著壯碩鼓蕩的肚皮戲謔:「
春申君錯生男兒身也!只怕我等老去,他那細腰也還盈手可握也!」春申君紅著臉連連叫嚷:
「噢呀豈有此理了!南人腰粗得遲而已了,老夫之時,只怕比你還粗得一圈了!」眾人一陣大
笑,便留下了這段趣話。
  當晚,平原君邀集趙國重臣在府邸大宴春申君一行,飲酒間卻隻字未提自己行跡。春申君
素來機敏無雙,見平原君不提,便知其中必有不便,自然也絕口不問只是海闊天空。三更宴罷
,大臣與門客散去,平原君留春申君於湖畔胡楊林下飲茶,春申君依然是默默啜茶只不做聲。
  「春申君,好耐性也!」平原君終是笑歎一句開口了。
  「秦軍攻趙最烈,趙國緘默,夫復何言了?」
  「豈有此理!誰人說趙國緘默?信陵君麼?」
  「不是了!」春申君嚷得一句旋即正色,「信陵君鄭重委託老夫:向平原君致歉。一句無
心之言,老兄弟至於如此耿耿在懷了!」
  「不說他也罷。」平原君沉吟若有所思,「趙國非緘默,惟慮一後患也。」
  「噢?匈奴遠遁,趙國還有何後患了?」
  「燕國。」
  「燕國?!」
  「正是。」平原君點頭意味複雜地一笑,「這燕國素來有一惡習,專一趁趙國吃緊時做背
後偷襲。百年以來,燕趙大戰小戰不計其數,十有八九都是這隻老黃雀惡習不改!長平大戰後
趙國勢衰,燕國也在敗於齊國後衰頹,原本可以相安。然燕王喜卻故伎重演,屢屢密謀攻趙。
一戰大敗,仍不思改弦更張。秦軍攻佔趙城三十餘座而趙國不能全力抵禦者,便是燕國同時聚
集十餘萬大軍偷覷我背後也!有鄰卑劣如此,安得輕言合縱?」
  「老夫若說得燕國合縱,趙國又當如何了?」
  「燕國但能無事,趙軍便是合縱主力!」
  「數十年不與燕國交往也,容老夫一試。」春申君實在不敢將話說得太滿。
  平原君見春申君倏忽鬆勁,目光一陣閃爍慨然拍案:「春申君只管去說,量無大礙也!這
個燕王喜我卻知道,服硬不服軟。春申君只給他挑明:燕國若要在此刻盤算趙國,我雲中郡邊
軍立即痛擊燕國!李牧將軍沒有南下,便是對付燕國的後手!老姬喜若是顢頇不明,讓他攻趙
便是,看滅國者究竟何人也!」
  「噢呀!原是平原君胸有成算,只借我做個說客而已了!」
  兩人哈哈大笑,直說到五更雞鳴方才散了。
  歇息得一日,春申君馬隊繼續北上,兼程奔馳兩日,第三日清晨便看見了蒼莽蔥鬱的燕山
群峰與古樸雄峻的薊城箭樓。諺云:望城三十里。依著邦交風習,使節歷來在三十里時開始緩
車走馬,一則表敬重與國,再則也為免去在車馬行人稠密處奪路擾民。春申君老於邦交,正要
下令馬隊稍事歇息而後緩轡入城,依稀卻見官道上一隊騎士捲著煙塵飛馳而來,商旅車馬庶民
行人紛紛匆忙躲避,知道絕非常人,便立即下令馬隊轉下官道樹林以示禮讓。正在此時,便聽
對面馬隊喊聲響亮:「太子丹郊迎特使––」春申君不禁愕然!喊聲未落,一少年飛馬而來,
火紅斗篷墨綠玉冠腰懸短劍手執馬鞭,一派颯爽英風。
  「此兒非凡,活似當年趙括也!」春申君不禁油然讚歎。
  「林下可是春申君麼?」一聲清脆呼叫,紅衣少年已經飛身下馬大步下道又大步進入樹林
毫不猶豫地對著春申君便是一躬,「太子姬丹迎客來遲!春申君見諒!」
  春申君大笑著迎了過來:「噢呀!英雄果在少年了!」
  「姬丹敢請春申君登車,父王已經在郊亭設宴等候。王車!」少年一連串說話發令,快捷
得竟無春申君對答餘地。待春申君登上轔轔駛來的青銅王車,少年太子丹已經躍上了馭手位置
,說聲君且安坐,王車便嘩啷啷飛馳而出,實在是乾淨利落。
  車近十里郊亭,便聞樂聲大起排號長吹,一隊紅藍衣者便從亭廊下踩著紅地氈上了官道。
當先之人清黝黑鬚髮間白,稀疏的鬍鬚掛在尖尖下頜,一頂頗大的天平冠幾乎完全遮掩了小
小頭顱與細細頸項,身後亦步亦趨者卻是一位粗肥壯偉的白面將軍,倒是相映成趣。春申君目
力極好,一眼認定當先老人必是燕王喜無疑,一扶傘蓋銅柱便從車上站起,遙遙便是一個拱手
禮,及至王車停穩,春申君已經下車走上了長長的紅地氈。
  「春申君別來無恙矣!」
  「黃歇參見燕王!」
  燕王喜雖則從來沒有見過春申君,卻笑得故交重逢一般親切,一手拉住春申君便是一陣熱
切地端詳:「南國多俊傑,誠哉斯言!相君英風凜然,羨殺姬喜也!」春申君大覺彆扭,卻呵
呵笑著岔開了話頭:「噢呀!黃歇存功未見,卻勞太子馭車燕王親迎,心下有愧了。」「相君
何來此說!」燕王喜親暱地拍拍春申君肩膀,「斡旋合縱,大功於天下,任誰不認,老夫認也
!來!亭下痛飲說話!」不由分說便拉著春申君進了石亭,對身後的將軍大臣竟是一個也沒有
介紹。
  洗塵酒飲得三爵,燕王喜便命亭廊外陪宴大臣的座案移到林下樹蔭處,亭中惟留那位粗肥
白面將軍陪飲。春申君明白,這明是關照大臣,實則卻是要開說正題了。果然便見燕王喜又敬
春申君一爵,便是幽幽一嘆:「春申君,本次合縱難矣哉!」
  「燕王以為,難在何處?」
  「難在趙國。」
  「噢呀?願聞其詳。」
  「老夫知趙深也!」燕王喜慨然拍案,「說來話長。西周成王分封之時,我祖召公為天子
三公,遙領燕國封地,與周公共主天下大政。其後三百餘年,我燕國始終代天子監北方諸侯,
其時趙國安在哉!後來魏趙韓三家在晉國崛起,爭相示好燕國,以使燕國不干預晉國內亂。其
中趙鞅最工心計,在三家合謀誅滅智氏後,又獨滅范氏、中行氏兩大部族。其時趙氏兵力不足
,秘密借我兵力三萬,許諾立國後割讓北邊五城以報。然則後來如何!」燕王喜憤然拍案,「
趙氏立國,非但裝聾作啞不割五城,趙仲小子還奪了我代郡西北三百里!尚大言不慚,說是戰
國但憑實力,只有蠢豬才割地!春申君且說,此等齷齪之國,我堂堂七百餘年之大燕,該不該
復仇也!」
  「噢呀––」
  雖是古老的往事,卻也聽得春申君心頭怦怦直跳。戰國之世,燕趙長期齷齪盡人皆知。天
下議論多認定燕國不識時務橫挑強鄰,鮮有指責趙國者。趙武靈王之後,趙國成為山東屏障,
燕國在山東諸侯中便更是不齒了。如春申君一班合縱名士,對燕國歷來十分頭疼,直是不解燕
國君臣何以偏狹激烈如市井痞民,竟能屢敗屢戰地死死糾纏強大的趙國?今日聽燕王喜一番憤
憤然說辭,春申君這才恍然大悟––燕之於趙,猶吳越之於楚也!幾百年恩怨糾纏,誰打誰都
有一番慷慨理由,如何卻一個「不識時務」了得?
  「只是,秦國已經奪趙三十七城,若不遏制其勢頭,秦軍必以太原為根基北上攻燕。其時
燕國奈何了?」春申君還是迴避開了那些說不清的舊事,委婉的拒絕了回應燕王,而只說目下
急迫之事。他相信,無論燕國君臣對趙國有多麼仇恨,總不會坐等亡國。
  「燕國本是合縱鼻祖,自然是要合縱抗秦也!」燕王倒是沒有絲毫猶豫,當即表明了參與
合縱卻又突然壓低了聲音,「然則,須得趙國一個承諾!」
  「燕王但說了。」
  「發兵之前,還我代郡之地,或割五城,了卻舊賬。」
  「噢呀,燕王還記五百年前老賬也!」春申君哈哈大笑。
  「畢竟,秦國還沒打燕國。」燕王的微笑很是矜持。
  「燕王是說,趙國無此承諾,燕國便不與合縱了?」
  「春申君說呢?」
  「燕王差矣!」春申君終是無法迴避了,決意將話說透了事,「春秋戰國五七百年,大小
諸侯相互蠶食,誰個沒佔過別個土地,誰個之土地沒有被別個佔過?秦國河西被魏國佔過五十
餘年,幾曾無休止糾纏著魏國襲擾?未曾變法時,秦孝公為了離間六國瓜分秦國之同盟,還忍
痛放了在戰場俘獲的魏國丞相公叔痤!變法強大後,秦國一舉奪回河西!戰國鐵血大爭,何國
沒有過頓挫屈辱?誰人沒遭過負約背盟?計較復仇得分清時機,如此不分時機一味糾纏,只能
落得個天怒人怨四面樹敵敗家亡國!」春申君粗重地喘息著,「黃歇言盡於此,燕王斟酌了。」
  「如君所言,秦軍攻佔山東也無須計較?」燕王揶揄地笑著。
  「噢呀!往昔之爭,各國實力不相上下而互有爭奪。秦軍與山東之爭,卻是存亡之爭!燕
王若連如此道理也揣摩不透,夫復何言!」春申君顯然生氣了,起身便是一拱,「燕楚素來無
瓜葛,告辭了。」
  「春申君且慢也!」燕王喜哈哈大笑,起身便是一躬,「君之合縱誠意,本王心感也!來
,入座再說。」笑呵呵拉住春申君摁進了座案,自己也順便禮賢下士一般跪坐在了對面,一拱
手低聲道,「春申君但說,燕軍果真南下合縱,趙軍會偷襲我背後麼?」
  「笑談也!燕國但入合縱,趙軍能偷襲燕國了?」
  「只怕未必。趙軍廉頗、李牧兩部均未南下,派何用場?」
  「燕王既得此報,更當明白了。」春申君從容一笑,「趙為四戰之地,任何戰事都不能出
動全部兵力而須留有後備,此乃常理,無足為奇也。然則,燕王所慮亦不無道理。黃歇揣摩:
趙國為合縱抗秦主力,兩大名將卻不參戰,實在也是在等待燕國動態。燕若合縱抗秦,燕趙便
是同盟,廉頗李牧可隨後南下。燕若不與合縱,則廉頗李牧便是應對燕軍襲趙的最強手!屆時
兩軍必然夾擊燕國,燕王奈何?」
  「此乃君之揣摩?抑或平原君帶話?」
  「無可奉告了。」春申君微笑著搖搖頭。
  一陣默然,燕王突然拍案:「好!老夫便入合縱!」
  「派軍幾何了?」
  「五萬步騎如何?」
  「何人為將了?」
  「便是這位肥子將軍!」燕王喜離座起身指著粗白將軍,「春申君,這位是栗腹將軍,多
謀善戰,燕國干城也!」春申君正在沉吟,粗肥將軍已經扶著座案爬了起來一拱手赳赳挺胸道
:「栗腹勝秦,猶虎驅牛羊!我王盡可高臥薊城靜候捷報!」聲如洪鐘卻是順溜滑口。燕王姬
喜哈哈大笑,連連拍打著栗腹的肥肚皮:「汝這肥腹之內,裝得雄兵十萬麼?」粗肥的栗腹似
乎已經對這般戲弄習以為常,左掌拍拍肥大的肚皮突然之間聲如黃鶯脆鳴:「大腹無雄兵,只
有忠於我王的一副肝腸臟物也!」燕王又是開心地大笑:「將軍能戰而乖巧,真可人也!」粗
肥的栗腹又如黃鶯脆鳴般流利響亮:「臣子臣子,為臣者子也,自當取悅我王也!」
  春申君一身雞皮疙瘩,背過身佯做飲茶遠眺,腹中直欲作嘔。
  正在此時,紅斗篷的太子丹突然大步進亭昂昂道:「啟稟父王:兒臣舉薦昌國君樂閒為將
!栗腹乃草包將軍,人人皆知,如何當得秦軍虎狼!」
  「無禮!」姬喜惱怒呵斥,「身為太子,粗言惡語成何體統!」
  太子丹滿臉通紅淚水驟然湧出,撲地拜倒依舊是昂昂聲氣:「此等弄臣庸人敗軍誤國,今
日更在合縱特使前出乖弄醜!兒臣身為太子,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話未落點陡然縱身拔
劍,一道寒光直向那肥大的肚皮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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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31:38 |只看該作者
  「太子!」從胡楊林宴席跟來的一個將軍猛然撲上抱住了太子丹。
  「父王––」太子丹捶胸頓足拜倒大哭。
  燕王喜臉色鐵青,一時竟默然無措。太子丹身後的戎裝大臣慨然拱手道:「太子剛烈忠直
,尚在少年便撐持起大半國事,憂國之心上天可鑒!我王幸勿為怪。」燕王煩躁得厲聲嚷嚷:
「好啊!他憂國你憂國,只本王害國麼!」戎裝大臣正色道:「恕臣直言:燕國盡有將才,栗
腹屢戰屢敗,我王委實不當任為大將。」
  「將才將才!為何都打不過趙國?」燕王喜高聲大氣比劃著分不清是斥責臣子還是訴說自
己,「栗腹敗給趙國不假,你等誰個又勝了趙國?同敗於趙,憑甚說栗腹便是草包?他樂閒爵
封昌國君,又是名將樂毅之子,你等都說他能打仗!可上年他為何拒絕帶兵攻趙?還不是懼怕
趙軍!他便不是草包?你將渠也敗給過趙軍,為何便不是草包?啊!說!」
  抱著太子丹的大將臉色鐵青,一時竟默然無對。此時,胡楊林設席的大臣們已經聞聲出林
圍在了亭廊下。一個鬚髮灰白的戎裝大臣穩步趨前拱手高聲道:「我王明責老臣。老臣尚有辯
言。」
  「好!你老樂閒說個大天來也!」燕王兀自怒氣沖沖。
  樂閒正要說話,卻見跪伏在地的太子丹霍然站起道:「父王差矣!栗腹之敗如何能與樂閒
、將渠相比?栗腹敗軍在無能,三戰皆全軍覆滅!兩老將之敗乃保全實力退避三舍,就實而論
,未必是敗!父王若以此等荒謬之理問罪大將,兒臣甘願自裁,以謝國人!」腰間短劍鏘然出
鞘,劍尖倏然對準了腹心。
  「太子不可!」樂閒大驚,一個大步便抱住了太子丹。
  大臣們驚愕萬分,紛紛擁過來護住了太子,幾乎沒有人顧及燕王如何。燕王喜又是難堪又
是惱怒面色忽青忽白,喘息片刻突然乾澀地笑了起來:「也好也好,本王便讓你等一回不妨。
」又驟然將渠聲色俱厲一喝,「樂閒將渠!本王命你兩人統兵抗秦,若得再敗,定斬不赦!」
  大臣們依舊默然,樂閒與將渠也愣怔著渾然不覺。圈中太子丹連忙一拉樂閒低聲道:「昌
國君,國事為重也!」樂閒將渠恍然,同時轉身做禮:「老臣領命!」
  「春申君,燕國可是合縱了,啊!」燕王喜彷彿甚事也沒有發生過,對獨自站在亭廊下的
春申君呵呵笑著,「趙軍若再算計老夫,栗腹的十萬大軍可等著打到邯鄲去也!」春申君竭力
想笑得一笑,卻是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些許笑來,末了竟是淡淡一句:「敢問燕王,發兵幾何了
?」燕王喜不假思索道:「八萬燕山飛騎!燕國有兵二十三萬,那十五萬麼,便是老夫後手!
栗腹麼,便是燕國之廉頗李牧也!」春申君不想笑,卻無論如何禁不住哈哈大笑:「噢呀好!
燕國合縱,天下大功了!廉頗李牧,自當留著後手了!」
  燕國事定,春申君次日便趕赴臨淄。太子丹與樂閒、將渠送到十里郊亭。太子丹分明有話
,卻終是沒有開口。春申君本想撫慰幾句,卻實在想不出說辭,只與樂閒說得一些齊國情勢,
便匆匆告辭向東南去了。
  這時的齊國,已是幾度滄桑面目全非了。
  數十年前,燕軍滅齊。田單與貂勃分守即墨、莒城,與燕軍相持六年而終得戰勝復國,擁
立齊湣王田地之子田法章即位,是為齊襄王。是時田單拜安平君兼領丞相統攝國政,齊國雖然
大戰之後百廢待興,卻也在艱難之中漸漸振作。其時秦趙劇烈大戰,整個中原都被捲進這場巨
大的風暴,幾乎沒有人想到要衰弱的齊國襄助,實在是齊國恢復元氣的大好時機。然則終因齊
襄王猜忌心太重,任九位心腹重臣處處掣肘田單,致使齊國在齊襄王在位的十九年間始終未能
變法再造,只是國勢略有恢復而已。齊襄王死後,太子田建即位最後一代齊王,由於沒有諡號
,史稱齊王建,也就是春申君目下要去拜會的齊王。
  這個齊王建,幼時便有戀母症,整日價與母親形影不離,雖聰敏過人,事事卻得母親點頭
允准而後行。齊王建的母親,便是當年在齊國赫赫有名的太史儌的女兒。此女與扮做工奴逃亡
的田法章私訂婚姻,禮儀固執的太史儌大感羞愧,從此終生不見這個做了王后的女兒。也正因
了如此,此女在齊襄王田法章眼中便是大大的功臣,生前便賜號「君王后」,意謂與君同等的
王后也!君王后自己蔑視禮教,教子卻是極嚴,始終與兒子同居一宮事事教誨,田建做了太子
也沒有能夠開府獨居。如此一來,這田建十八歲做了齊王,也儼然一個總角孩童般跟在君王后
身後亦步亦趨,重大國事便自然聽憑君王后決斷。
  建即位第六年,秦趙相持上黨做長平大戰。趙國派出緊急特使四面求救,向齊國提出的請
求,只是援助二十萬斛軍糧而無須派兵。建請母親定奪,君王后竟是一口回絕了。理由只是冷
冰冰兩句話:「秦已知會,親趙必攻。我寧罪秦而遭戰亂乎!」大臣周子慷慨勸諫說:「粟穀救
趙,我大齊振興之機遇也!強秦成勢,齊楚趙三強猶唇齒相依也,唇亡則齒寒。今日秦滅趙,
明日必禍及齊國!救趙,高義也!卻秦,顯名也!義救亡國,威卻秦軍,齊國大也!今君王后
不務國本而務些許粟穀,未免婦人之算計過也!」君王后惱羞成怒,竟當即罷黜周子驅逐出齊
國。周子對著端坐王座的建連連大呼:「齊王救齊!君王后誤國!」建卻呵呵直笑:「此人滑稽
也!竟要我與母后作對?」
  自此,齊國便成了山東六國的另類––秦國不親,五國不理。齊國卻安之若素,索性鎖國
自閉只在海濱安享太平,斷了與中原交往。有大臣非議,君王后卻說:「我有臨淄大市,東海
仙山,悠哉游哉,何染中原戰亂也!」
  偏是上天乖戾,最需要母親的建,卻在即位第十六年時,君王后竟盛年死了。這年正當秦
軍滅周,也便是兩年之前。君王后一死,已經是三十五歲建頓時沒了主心骨,兩年間昏昏噩噩
不知伊于胡底,連秦軍屯於大野澤預備東進的緊急軍報也茫然無對,將焦灼等候君王定奪的大
臣將軍丟在宮外,只兀自嘟噥不會也不會也果真如此如何是好––
  春申君抵達臨淄,正是齊國最惶惶不安的時刻。
  依照邦交禮儀,馬隊駐紮城外十里處,春申君只帶著幾個文吏與十個護衛劍士進了臨淄。
沒有人前來迎接,齊國朝野似乎根本不曉得天下發生了何等事情。直到驛館門前,才有一個老
臣單車趕來,自己介紹是中大夫夷射。不待春申君詢問,夷射便喚出驛丞,下令給春申君安置
最好的庭院。片刻鋪排就緒,夷射便請春申君覲見齊王。
  「大夫之來,齊王之命了?」春申君覺得有些蹊蹺。
  「若無王命,春申君便長住驛館不求合縱麼?」夷射卻是一句反問。
  「敢問大夫,齊國目下何人主事?」
  「君王后陰魂。」
  「噢呀,大夫笑談了!」
  「田單之後,齊國無丞相。只有右師王歡、上大夫田駢奔走政事,也不過傳命耳耳,萬事
皆決於君王后幕帷之中。君且說,何人決事?」
  「上將軍何在了?」
  「田單之後,田姓王族大將悉數不用。君王后說,開戰在王,打仗在將,要上將軍何用?
從此齊國便沒了上將軍。六大將各統兵五萬,駐守六塞。君且說,將軍決事麼?」
  「!」春申君愕然,一時竟覺自己孤陋寡聞了。二十年沒有與齊國來往,這個昔日大國變
得如此荒誕不經,實在是匪夷所思!默然良久,春申君對夷射肅然一躬,「面君之要,尚請足
下教我了。」
  「春申君終是睿智也!」夷射不無得意地慷慨一拱,「君見齊王,無須長篇大論,只說秦
軍之威,只請一將之兵。要言不煩,則合縱可成也!」
  春申君點頭稱是,當即跟隨夷射直奔王城。一班守候在前殿的大臣聞大名赫赫的春申君到
來,莫不驚喜非常地紛紛圍過來討教。春申君借勢將中原大勢說了個概要。大臣們如同聽海客
奇談一般,連連驚呼連連發問。春申君哭笑不得又應接不暇,只好耐心周旋。正在此時,白髮
御史在殿廊下一聲高宣:「楚國特使覲見––」春申君才好容易脫開了大臣們的圈子。
  御史領著春申君幾經曲折,才來到樹林間一座似廟似殿的大屋前。在守門內侍示意下,御
史領著春申君輕手輕腳走了進去。大廳中煙氣繚繞沉沉朦朧,依稀可見一人散髮布衣跪在中央
一座木雕大像前,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稟報我王,春申君到。」老御史輕聲軟語儼然撫慰孩童一般。
  布衣散髮者夢幻般的聲音:「便是與孟嘗君齊名的春申君麼?」
  「楚國黃歇,參見齊王。」春申君莊重一躬。
  「坐了說話。」布衣散髮者轉過身來,面白無鬚眉目疏朗,咫尺臉膛竟使人頓生空曠遼遠
的懵懂之感,飄忽嘶啞的聲音如同夢幻,「我母新喪,建服半孝,君且見諒也。」
  「齊王大孝,母薨兩年猶做新喪,黃歇深為景仰了。」
  「春申君善解人也!」齊王建欣慰一嘆又是幽幽夢幻般,「只齊國臣民卻不做如此想,卻
竟日嚷嚷惶惶,風習不古,人心不敦也!」
  「齊王明察!」春申君惟恐這夢幻之王突然生出意外而中斷會晤,先迎合一句便恍然醒悟
一般高聲道,「噢呀!黃歇老矣,幾忘大事了!老臣來路途經大野澤,見秦軍三十萬已經屯兵
大野澤東岸,距臨淄只有三日路程了!不知可是齊王邀秦王圍獵大野澤了?」
  「啊!果有秦軍屯駐大野之事麼?」
  「連綿軍帳黑幡,聲勢浩大,齊王未得軍報了?」
  「秦軍意欲何為?!」建猛然站了起來。
  「大軍壓境,卻能何為了?」春申君啼笑皆非。
  「齊秦素無仇隙,秦軍為何攻我?」
  「齊王以為,虎狼啖人要說得個理由了?」
  「秦若滅齊,會留我田氏宗廟麼?」
  「斷然不會!」春申君驟然明白了建的心思,當下正色道,「秦滅人國,先滅宗廟。當年
白起燒我楚國彝陵,羋氏祖先陵寢悉數被毀!此次呂不韋滅周,周室王族全數遷離洛陽,宗廟
何在了!秦軍如入臨淄,必毀田氏宗廟,以絕齊人復國之心!其時,君王后陵寢必當先毀,王
后慘遭焚屍揚骨亦未可知,齊王將永無祭母之廟堂了!」
  建面色慘白驚愕默然,良久,肅然一躬:「請君教我。」
  「齊王救國,惟合縱抗秦一道,別無他途了。」
  「合縱已成舊事,本王從何著手?」
  「齊王毋憂了!」春申君拍案起身,「齊王只派出一將之軍、一個特使足矣!一將之軍依
指定日期開赴聯軍營地,一個特使隨黃歇前往聯軍總帳協調諸軍。如此,戰場不在齊國,臨淄
亦不受兵災!若非如此,齊國只有坐等秦軍毀滅宗廟了!」
  「啊––」建恍然長嘆一聲,「軍國大事原來如此簡單,一支兵一特使而已哉!好!本王
便依君所說!只是––這特使誰來做?」
  「中大夫夷射可為齊王分憂了。」
  「好!」建拍案高聲,第一次生出了發令的亢奮,「御史書詔:晉陞夷射為上大夫之職,
任本王特使,隨同春申君周旋合縱!春申君,本王這詔書有錯麼?」
  「齊王天縱英明!齊國可望中興了!」春申君連忙狠狠褒獎了一句。煙氣繚繞的朦朧廳堂
頓時響起了從來沒有過的大笑聲。
  春申君在臨淄住了三日,襄助齊國君臣理順了諸般國務路數,譬如調兵程式,譬如特使奉
命程式等;還力勸齊王建任命一位王族大臣做了丞相,一位好賴打過幾仗的邊將做了合縱兵馬
的將軍。齊王建慨然許諾:若敗得秦軍,這將軍凱旋之日便是齊國上將軍!如此這般國事在任
何一國都是再簡單不過的基本路數,在一潭死水的齊國卻已經積成了誰也不知道該誰來管的一
團亂麻。國中盡有稷下學宮的田駢等一班名士任官,卻是誰也不曉得自己的職司。除了關市稅
金始終有人打理,其餘任何國事都是一事一議臨機指派專臣辦理,邦國的日常政務早已經滑到
了連名義也糾纏不清的地步。春申君也只能將目下最要緊的出兵事宜擺置得順當,眼看著將軍
奉了兵符開始調集兵馬,這才與夷射離開了臨淄奔赴新鄭。
  韓國已成驚弓之鳥,整個新鄭瀰漫著無法言說的恐慌。
  蒙驁大軍越過韓國呼嘯東去,攻佔趙國三十餘城、重奪魏國河內之地,兵鋒直指齊國,卻
竟沒有理睬韓國。韓國朝野便大是驚慌!本來,周室盡滅,整個大洛陽三百餘里變成了秦國三
川郡,韓國立時便如泰山壓頂,直覺那黑森森的刀叢劍陣便在眼前!當此之時,秦軍一舉橫掃
韓國,山東救援只怕都來不及也!然則秦軍沒有攻韓,卻徑直撲向更強的對手,韓國君臣立時
覺得脊椎骨發涼!畢竟,韓國君臣再懵懂,也清楚地知道這是秦軍沒有將韓國放在眼裡,或者
說,秦軍早已經將韓國看成了囊中之物,回師之時順勢拿下便了。
  如此危局,韓國廟堂頓時沒了主張。
  天下戰國,深受秦國之害者莫如三晉,三晉之中莫如韓國。自從秦國崛起東出,近百年來
,韓國所有的邦交周旋只有一個軸心––卻秦。六國大合縱,三晉小合縱,韓周更小合縱等等
等等,無一不為了消除秦禍。然則無論如何使盡渾身解數,種種移禍之策到頭來總是變做搬起
石頭砸自己腳的滑稽戲,韓國終究擺脫不了這黑森森的彌天陰影。非但不能擺脫,反倒是越陷
越深。如今,這黑影竟眼看便要吞沒了整個韓國!韓國庶民想不通,韓國君臣更想不通。曾幾
何時,韓國也有「勁韓」之號,論變法比秦國還早著一步,論風華智謀之士還勝過秦國,論剛
烈悍勇之將士也不輸秦國,如何硬是連番丟土喪師,竟至於今日抵不住秦軍一員偏將的數萬孤
師?
  沒主張便議。韓國君臣歷來有共謀共議出奇策之風。
  正在此時,人報春申君與齊使夷射入城。韓桓惠王大喜過望,當即親出王城殷殷將這兩位
合縱特使迎進了大殿,就著朝臣俱在,便是一番洗塵接風的酒宴。春申君無心虛與盤桓,三爵
之後便對韓王說起了合縱進展。韓王卻是慨然拍案:「春申君毋得多說也!合縱乃韓國存亡大
計,何須商榷!君只明說,韓國須出幾多軍馬?」春申君沉吟笑道:「韓國實力,黃歇心下無
數,韓王自忖幾多了?」
  「八萬精兵全出如何?尚有十餘萬步軍老少卒,可做軍輜。」
  「韓王大義,黃歇深為敬佩了!」這句頌詞照例是一定要說的。
  「春申君謬獎了。」韓王難得地笑了,老臉卻是一副淒楚模樣,「我今召得一班老臣,原
是要計議出個長遠之策來。經年惶惶合縱,終非圖存大計也!」
  「噢呀好!」春申君這次卻是真心敬佩了。他對楚王說叨過多少次,要謀劃救國長策,卻
無一例外地因種種然眉之急拖得沒了蹤影。韓國當此危機關頭,卻能聚議圖存大計,無論你對
他有幾多輕蔑,也得刮目相看了。依著邦交慣例,春申君便是一拱手,「合縱已定,黃歇只等
明日領軍上道。韓王君臣計議長策,黃歇告辭了。」
  「春申君見外也!」韓桓惠王油然感慨,「如今六國一體,生死與共,兩位雖楚相齊臣,
猶是韓相韓臣也!姑且聽之,果有長策,六國共行,豈不功效大增?」
  「恭敬不如從命!」雖是鞍馬勞頓,春申君卻實在有些感動了。
  「夷射領得長策,定奉我齊國共行!」
  「好!諸公邊飲邊說,暢所欲言也!」
  二十餘名老臣肅然兩列座案,顯然都是韓國大族的族長大臣。相比之下,倒是韓桓惠王還
年輕了些許。雖說國君宣了宗旨,老人們卻是目不邪視正襟危坐,一時竟無人開口。春申君久
聞韓國自詡多奇謀之士,夷射更是閉鎖多年新出敬佩之情溢於言表,兩人便是正襟危坐神色肅
然。
  「諸公思慮多日,無須拘謹也!」韓桓惠王笑著又補了一句。
  終於,有個嘶啞的嗓音乾咳了一聲,前座一位瘦削的老人拱手開口:「老臣以為,欲抗暴
秦,惟使疲秦之計矣!」
  「何謂疲秦?」韓桓惠王頓時亢奮。
  瘦削老人正容答道:「韓國臨河,素有治水傳統,亦多高明水工也。所謂疲秦,便是選派
一最精於治水之河渠師赴秦,為秦國謀劃一數百里大型河渠,徵召全部秦國民力盡傾於該河渠
,使其無兵可征,強秦兵少,自然疲弱無以出山東也!」
  韓桓惠王沉吟點頭:「不失為一法,可留心人選,容後再議。」
  「老臣以為,老司馬之策未必妥當。」座中一位肥胖老人氣喘吁吁,「河渠之工,誤其一
時耳,不傷根本也!莫如傚法越王勾踐,使秦大洩元氣為上矣!」
  「噢––」韓桓惠王長長一嘆,「老司空請道其詳!」
  老人咳嗽一聲分外莊重:「當年勾踐選派百餘名美艷越女入吳,更有西施、鄭旦獻於吳王
,方收吳王荒政之奇效也!我可舉一反三:一則,選國中妙齡女郎千餘名潛人秦國,與秦國貴
胄大臣或其子弟結為夫婦,使其日夜征戰床笫而無心戰事,秦國朝堂從此無精壯也!二則,可
選上佳美女三兩名進獻秦王,誘其耽於淫樂荒疏國政;若生得一子使秦王立嫡,則後來秦王為
我韓人,韓國萬世可安也!縱不能立嫡,亦可挑起秦國王子之爭,使其內亂頻仍無暇東顧,此
萬世之計也,我王不可不察也!」
  舉殿肅然無聲,老臣們個個莊容深思。韓桓惠王目光連連閃爍,指節擊案沉吟道:「論說
韓女妖媚,床笫功夫似也不差––只是,倉促間哪裡卻選得數百成千?」
  夷射突然「噗!」地噴笑,眼角一瞄卻見春申君正襟危坐,連忙皺眉低聲一呼:「我要入
廁!」跟著一個小內侍便踉蹌去了。正在沉吟思索的韓桓惠王竟立即覺察,高聲揮手:「太醫
跟去,看先生可是醉酒也!」片刻間小內侍來報:「先生又哭又笑涕淚交流,太醫正在照拂,
想必要吐。」春申君冷冷道:「醉酒,任他去了!」韓桓惠王便是一笑:「也好,吐出來便好。
諸公接著說便是。」
  一老人慨然拱手道:「美女之計太不入眼,當使絕糧之計也!」
  「老司徒快說!倘能絕秦之糧,六國幸甚也!」韓王顯然是喜出望外。
  做過司徒執掌過土地的老臣語速卻是快捷:「當年越王勾踐也曾用此法對吳,使吳國大歉
三年而不知所以也!我王可集國倉肥大穀粟十萬斛,以大鐵鍋炒熟,而後獻於秦國做種子。秦
人下種耕耘而無收,豈不絕糧乎!」
  「!」倏忽之間老臣們瞪圓了眼珠。
  「此計倒是值得斟酌––」韓桓惠王皺著眉頭躊躇沉吟。
  「老司徒之策太得緩慢,又耗我五穀!」一老臣霍然離座,「焚燒咸陽,夷秦宗廟,逼秦
遷都,秦國必衰!此乃傚法秦國衰楚之計,春申君幸毋怪之。當年白起攻楚彝陵,毀楚國歷代
王陵,又佔郢都,楚國無奈東遷,從此衰落也!行此策時,再懸重賞買敢死刺客百名,潛人咸
陽刺殺秦王,秦國自是一蹶不振!」
  「大賓在座,老司寇出言無狀矣!春申君見諒。」韓桓惠王當即一個長躬。
  「噢呀!無甚打緊了。」春申君嘴角終是抽搐出一片笑來,「只是黃歇不明老司寇奇計了
,韓國連天下形勝上黨之地都拱手讓給了別家,能有白起之軍攻咸陽夷宗廟?果能如此,天下
幸甚了!」
  韓國君臣大是難堪,一片嘿嘿嘿的尷尬笑聲。正在此時,殿外一聲少年長吟:「稟報叔王
,我有奇計也!」似唱似吟頗是奇特。韓桓惠王對春申君笑道:「此兒乃本王小侄也,自來口
吃,說話如唱方得順當。三年前,我將他送到荀子大師門下修學,想必從蘭陵趕回來看望本王
也。傳詔,教韓非進來。」春申君自然立即下台:「好!黃歇自當一睹公子風采了!」
  隨著內侍傳呼之聲,一個紅衣少年飄然進殿,散髮未冠身形清秀若少女。到得王座之前一
躬,春申君卻看得分明,這個少年眉宇冷峻肅殺,目光澄澈犀利,全然沒有未冠少年該當有的
清純開朗,心下不禁驚訝。韓桓惠王一招手笑道:「非兒過來坐了,也聽聽老臣謀國,強如你
蘭陵空修也!」少年卻昂然高聲道:「韓韓韓非前來辭行,不不不不屑與朽木論道也!」臉竟
憋得通紅。「小子唐突!」韓王板起了臉,「你之奇計說來聽聽,果有見識,便饒你狂妄一回
。」
  「叔王!」小韓非肅然吟唱,「古往今來,強國之道無奇術,荒誕之謀不濟邦。以詭異荒
誕之謀算計他國,而能強盛本邦者,未嘗聞也!若要韓強,只在十六字也!修明法制、整肅吏
治、求士任賢、富民強兵,豈有他哉!若今日韓國:舉浮淫蠹蟲加於功實之上,用庸才朽木尊
於廟堂之列;寬宥腐儒以文亂法,放縱豪俠以武犯禁;寬則寵虛名之人,急則發甲冑之士;不
務根本,不圖長遠,所養非所用,所用非所養,腐朽充斥廟堂,荒誕濫觴國中!如此情勢而求
奇計,尤緣木而求魚,刻舟而求劍,南其轅而北其轍,焉得救我韓國也!」鏗鏘吟說激揚殿堂
,老臣們竟是死一般寂然。
  「豎子荒誕不經!」韓桓惠王勃然變色,「幾多歲齒,只學得一番陳詞濫調!當年申不害
也如此說,還做了丞相變了法!韓國倒是富強了一陣,可後來如何?連戰慘敗,非但申不害畏
罪自裁,連先祖昭侯都戰死城頭!事功事功,變法變法,事功變法有甚好?老夫只看不中!小
子果有奇計便說,若無奇計,休得在此聒噪!」
  老臣們長吁一聲頓時活泛。少年韓非卻咬著嘴唇愣怔了,突然嘿嘿一笑:「叔王若要此等
奇計,韓非可獻得五七車也!」
  「噢?先說一則聽來。」
  「叔王聽了。」小韓非似笑非笑地吟唱起來,「請得巫師,以祭天地,蒼龍臨空,降秦三
丈暴雨,秦人盡為魚鱉,連根滅秦,大省力氣!」
  「豈有此理!他國不也帶災?」老司徒厲聲插入。
  少年韓非哈哈大笑:「此雨只落秦國,他國豈能受此恩惠?」
  「此兒病入膏肓!老臣請逐其出殿!」老司寇拍案而起。
  「沉痾朽木,竟指人病入膏肓,天下荒誕矣!」少年韓非的清亮笑聲淒厲得教人心驚,擺
著大袖環指殿中又是嬉笑吟唱,「蠹蟲蠹蟲,皓首窮經,大言不慚,冠帶臭蟲!」
  「來人!」韓桓惠王大喝一聲,「將豎子打出殿去!」
  「打出殿去!」老臣們跟著一聲怒吼。
  「韓非去也!」武士作勢間紅衣少年便嘻嘻笑著一溜煙跑了。
  ––
  韓國的圖存朝議終是被這個少年攪鬧得灰溜溜散了。春申君鬱悶非常,回到驛館便在廳中
獨坐啜茶,思緒紛亂得難以理出個頭緒來。少年韓非的一番言辭深深震撼了他––素來孱弱的
韓國王族如何便出了如此一個天賦英才!這個未冠少年的犀利言辭簡直就是長劍當胸直入,教
人心下翻江倒海陣痛不已。「強國之道無奇術,荒誕之謀不濟邦」,可謂振聾發聵!一篇說辭
字字金石擲地有聲,豈至指斥韓國,直是痛擊山東六國百年痼疾也!如此天縱英才,若在百年
前變法大潮之時,實在是堪與商鞅匹敵了,何今日之世,竟落得舉朝斥責一片喊打之聲?韓國
之哀乎?六國之哀乎?憑心而論,今日韓非若在郢都,楚國朝堂能接納此番主張麼?你黃歇能
像當年擁戴屈原一般慨然挺身撐持韓非麼?此念一閃,春申君臉紅了。說到底,春申君的瞀亂
正在於此––荒誕情景發生在別國朝堂,自己卻慚愧得無地自容!今日韓王一口允准出兵,合
縱算是大功告成了,然春申君非但沒有絲毫的快意,心頭反倒酸澀得直要流淚。
  夷射來了,也是只默默啜茶,直到五更雞鳴,兩人竟一句話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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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31:4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九月中旬,六國兵馬終於聚齊了。
  這次合縱不同以往,六國兵馬都是隱秘集結。這是信陵君特意給各國申明的要旨:合縱之
軍務必穿行河谷晝伏夜行,戰馬銜枚裹蹄,全軍輕裝禁炊,不求快捷,務求隱秘!這封密書使
各國將軍大感意外,即往合縱歷來都是大張旗鼓出兵,聲勢惟恐不大,何以這次出兵便要做賊
一般?大軍行進在本國本土,還要銜枚裹蹄輕裝禁炊,這不是作踐人麼?如此神秘兮兮地折騰
,秦軍便沒有斥候麼?各國將軍完全是不約而同地將這封密書當做了耳旁風,紛紛大聚兵馬,
要做浩浩蕩蕩的興兵伐罪之師。
  正在此時,信陵君軍書又到,除重申前書要旨,更口吻嚴厲地立約:何國軍馬不秘密開進
,便休要出兵,魏趙韓三國抗秦足矣!這可是戰國合縱頭一遭––自來合縱都是惟恐哪國不動
兵力不足,各國都要興兵了又說可以不要,咄咄怪事也!這魏無忌究竟要弄甚個玄虛?疑惑歸
疑惑,牢騷歸牢騷,各國君臣思忖再三,還是嚴厲下詔:務必遵照信陵君將令行事,如期秘密
開進!
  這便是信陵君魏無忌的威望。戰國自有合縱抗秦,此前成立過四次六國聯軍,獨有信陵君
統率聯軍的那次一舉大敗秦軍挽救了趙國挽救了山東。馬服君趙奢是山東六國第一個勝秦名將
,然其威望與信陵君卻不能同日而語。何也?趙奢勝秦乃山地戰,雙方兵力俱在十萬以內,狹
路相逢惟浴血拚殺耳,雖則難能可貴,終難成兵法謀略之範例也。合縱救趙之戰卻是平原野戰
,雙方兵力均在三十萬以上,且不說戰場調遣遠非山地小戰可比,單是能將六支戰力不一素無
統轄臨時湊集的散兵擰成一支鼓勇之師,便絕非常人所能做到。信陵君非但是一員戰場猛將,
更是深通兵法的兵家奇才。此人彷彿天生便是將兵之命,沒有戰事論國政,比孟嘗君、平原君
、春申君三公子也強不到那裡去,甚或不如三公子在廟堂游刃有餘;然則若有戰事,信陵君在
廟堂政事中所有的弱項都立時變為非凡之處而大放光華,剛嚴凜然的秉性化做罕見的將帥威權
,豪俠尚武的結交化做最能親和將士的魅力,任賢用能講求實效的做事方式天然便是凝聚大軍
的將帥德風,廣學而知天文地理兵家戰陣,異能而通諸般大型攻防兵器,運兵謀劃每每出人意
料,戰場將令每每令人驚歎!臨危而亢奮,亂局而從容。如此等等,都使進入莫府的信陵君如
魚得水,調兵遣將如皰丁解牛。更為山東諸將景仰者,在於信陵君臨戰關頭的決戰決勝之氣!
當年五國聚兵救趙,惟缺大將到位。魏王因猜忌之心,硬生生不任信陵君為將。便在五國聯軍
群龍無首眼看救趙就要成為泡影之時,信陵君盜竊兵符,力殺魏王心腹大將,強奪魏軍兵權,
硬是風風火火趕赴了聯軍營區,一鼓救趙大敗秦軍。此等勇略膽魄,非天賦異稟而無可為也!
惟其如此,信陵君客居邯鄲而有門客三千,以致平原君門客也紛紛來投,一時竟使素來粗莽的
趙國成為天下士子匯聚的風雲之地。信陵君在邯鄲寫下了一部兵書,也成為孫臏之後最為山東
名士推崇的戰國兵法。百餘年之後的太史公為信陵君做傳,末了也是由衷讚歎:「信陵君名冠
諸侯,不虛耳!」這是後話。
  卻說六支兵馬分頭秘密疾進,九月初終於全部抵達大野澤西北山地。
  大野澤山地是信陵君精心選擇的戰場。戰國之世,大野澤又稱巨野澤,與逢澤、巨鹿澤共
為中原地區的三大湖泊,除巨鹿澤在黃河流域趙國境內,大野、逢澤皆在濟水流域。逢澤在魏
國境內,大野澤在魏國與齊國邊境地帶。雖說戰國時期的領土城池經常盈縮不定,但魏齊同為
大國,相互交戰不多,國土大體上還是始終以大野澤為分界的,澤東為齊國,澤西為魏國。後
來,大野澤隨著濟水的乾涸消亡而漸漸乾涸萎縮,只留下了被後人稱為東平湖與梁山泊的狹小
水域。後世中國人所熟悉的梁山好漢聚集的水泊,便是大野澤留下的痕跡。戰國時期,濟水是
天下四大名水(河、江、淮、濟)之一,水量豐沛,橫貫魏齊趙而獨立入海,是中原地區當之
無愧的母親河之一。濟水洪流沉積擴展的大野澤煙波浩淼汪洋恣肆,方圓幾近千里,水道東連
泗水,成為吞吐兩大河流的巨澤,時稱中原三大澤之首。直到唐朝枯涸之時,大野澤尚有南北
三百里水面,可想其全盛之勢。《書.禹貢》有云:「大野既瀦。」《周禮.職方.兗州》云
:「其澤藪曰大野。」《左傳》哀公十四年(公元前四八一年)記載:「西狩於大野。」如此等
等,足見大野澤聲名之顯赫!
  大野澤周邊無著名高山,丘陵連綿林木茂密,看似平平無奇,實則卻是河谷險道縱橫交錯
,尋常人難以窺其奧秘。當年孫臏兩勝龐涓的桂陵之戰、馬陵之戰,都是在這片山地打得伏擊
戰。信陵君回到大梁接受上將軍印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出精幹斥候與於秦國有商事往來的老
商,同時在咸陽與秦軍營地細緻探察,月餘之後匯總的情勢是:秦軍東出攻齊,其路徑是從大
野澤的東北岸官道越過大野澤,前出於大野澤以東的盧縣山原駐紮;蒙驁的謀劃是:先行攻克
齊國濟北的二十餘城,再南下攻克已經分別被齊國、楚國滅掉的薛國魯國,一舉震懾齊楚兩大
國;蒙氏本齊人,不願齊國化為焦土廢墟,故而欲先大展軍力,而後迫降齊國;故此,蒙驁大
軍東進,沒有像攻掠三晉那般電閃雷鳴地猛烈突襲,而是先向濟北從容張兵,目下已經出動一
軍攻克五城,蒙驁率主力大軍陳兵薛郡(故薛國)邊境,尚未對薛魯開戰。
  因地利之便,信陵君率領的魏軍最先抵達大野秘密營地。
  營寨紮定,信陵君立即下令:除修葺軍械兵器與接應各路兵馬之外,其餘將士立即為未到
的各國大軍開闢營地、準備冷炊。魏軍將士大感詫異,歷來合縱聯軍都是各軍自理糧草輜重,
營地起炊之類的軍務更是各軍本分,不相互傾軋已經是萬幸了,幾曾有過先到之軍為後者開營
備炊之事?詫異歸詫異,基於對信陵君的信服,魏軍將士還是立即忙碌了起來。
  信陵君對聯軍作戰有著深深的憂慮。也就是說,此次能否戰勝秦軍,他是心中無底的。憂
不在戰,憂在將士之心。大約誰都沒有信陵君看得明白,如今山東六國的糜爛衰頹已經是無以
復加了,君臣傾軋軍政掣肘已成積重難返之惡習,大軍雖發,安知沒有諸般無法預料的後患?
縱是各軍齊到,有沒有決戰決勝之心,實在也未可知。反覆思忖,信陵君定下了三個基點:一
是此戰不能持久,久則聯軍內部必生事端;二是必當有同心死戰之志,否則各軍相互自保,必
然敗軍;三是此戰必須以奇謀用兵,非奇不足以速決。三點之中,以同心死戰最為要緊,無此
根基,任你奇謀百出也是付之東流。
  五六日之後,各軍先後抵達大野山地。
  峽谷密林之中,信陵君在簡陋的聯軍莫府第一次聚將會商軍情。
  中軍司馬首先宣讀了聯軍會兵概要:趙國精騎五萬步軍兩萬,主帥平原君;楚國步騎十萬
,主帥春申君;魏國攻弩武卒(步軍)六萬,鐵騎三萬,主帥信陵君;韓國步騎八萬,主帥老
將韓朋;燕國輕騎六萬,主帥將渠;齊國步騎六萬,主帥陳逯;總計六國兵力四十六萬,將軍
五十三員。
  「噢呀,秦軍二十六萬,我方勝出多了!」春申君長吁一聲。
  平原君連連搖頭:「不好比也!聯軍哪次不超秦軍兵力十幾二十萬?」
  「敢請信陵君先說個打法出來,老夫憋悶!」老將韓朋耐不住了。
  「對也!這秘密進軍折騰死人,趕緊說如何打法!」齊將陳逯立即呼應。
  「春申君、平原君,諸位將軍,」信陵君沉穩從容地從那張名為帥案實則只是一張支架著
的大木板前站起,「其所以要各軍秘密進發,在於聯軍只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方能制勝也!
數十年前,山東六國氣勢正盛,各國盡有精銳之師,尚不能合縱勝秦,況今日國力凋敝之時?
我方實力大減,秦國方興未艾,猶須慎之又慎,縝密戰事也!就實而論,此戰非往昔合縱可比
。往昔可一敗,可再敗,各國根基尚能支撐。今日之戰,卻大是不同。六國存亡,全在此戰!
此戰若勝,六國尚有重新崛起之機遇。此戰若敗,則六國軍力崩潰,亡國之期指日可待!惟其
如此,堪稱六國背水之戰也!諸位但憑心而論,此戰若敗,何國當得秦軍兵鋒?其時便是不謀
而合縱,兵力何在?軍輜何在?結局只能是土崩瓦解天下歸秦,豈有他哉!」帳中一時肅然,
信陵君粗重地喘息了一聲,「無忌先出危言,不在聳人聽聞,而在醒動諸位:此戰惟做死戰圖
存之心,方能精誠一心縝密謀劃戰而勝之!」
  「死戰圖存!精誠一心!」大將們轟然吼了一聲。
  「噢呀––」春申君長長一聲喟嘆,「如此景象,老夫恍若夢中了!」
  平原君一眶熱淚:「同仇敵愾,六國多年不見也!」
  「信陵君已經說得透底,誰若畏敵惜命,當下回去了!」春申君拍案而起,「楚國動議合
縱,老夫先發個誓願:此戰不勝,老夫自裁謝國!」
  「趙勝亦同!」
  「魏無忌亦同!」
  當三雙大手緊緊疊握三顆白髮蒼蒼的頭顱聚在一起時,大將們悚然動容了,不約而同地慷
慨高呼:「不勝秦軍,自裁謝國!」
  「但有此心!我軍必勝!」信陵君奮然一呼,轉身大步走到帥案前,「開圖!」
  中軍司馬拉開案後大幕,一張丈餘見方的木板大圖《大野山川》豁然顯現眼前。信陵君手
中長劍指點著地圖道:「此戰倣傚孫臏之桂陵戰法,在大野澤西北岸伏擊破秦。伏擊之要:一
在攻敵要害,迫使蒙驁主力回軍馳援;二在大軍隱蔽巧妙,使敵不能覺察;三在接戰之時全力
死戰,不使秦軍輕易衝破伏擊戰場!以聯軍戰力,不求全殲秦軍,但能殺敵十萬以上,則秦軍
必然退出山東,是為大勝!諸將以為可行否?」
  「采––!」
  「信陵君儘管發令,諸將軍無異議了。」春申君認真點頭。
  「好!」信陵君劍鞘指向大圖,「諸位且看,秦軍我軍所在恰是大野澤兩端,秦軍在大野
東北,我軍在大野西南,遙遙相距四百餘里;秦軍另有王陵一軍攻濟北,與我軍相距八百餘里
。我軍預謀,便是在桂陵東北山地的這片山原密林伏擊秦軍!」
  燕軍大將將渠突然插斷道:「孫臏設伏老戰場,秦軍豈能上當?」
  「將軍差矣!」平原君搖頭,「兵不厭詐,二伏必勝。此乃軍諺也。以軍情論,秦軍蔑視
六國已久,此次秦軍連攻山東未遇抵抗,蔑視六國尤甚!蒙驁僅分兵五萬攻濟北二十餘城,顯
然將十萬濟北齊軍視若無物。如此秦軍,豈能想到聯軍伏擊?縱然想到,也以為不堪一擊,反
以為是盡滅六國大軍的天賜良機。惟其如此,使秦軍入伏,不足慮也!」
  將軍們紛紛點頭,認同了平原君說法。
  信陵君肅然道:「平原君所言,正是秦軍弱點所在。惟有此弱,我軍可戰也!」長劍又指
大圖,「我軍戰法是:兵分四路,兩次設伏。具體謀劃為:一軍飛騎北上,強攻王陵五萬鐵騎
而後南逃,誘使其追擊南來;在其南下五百里處之大峽谷,一軍以六萬步軍設伏,包圍王陵鐵
騎,佯做王陵不能突圍而我軍亦無法殲滅之相持態勢,誘使蒙驁主力大軍前來救援;我軍佯做
不支,第一道伏擊圈崩潰南逃;秦軍必全力追殺,我軍主力預在其百里之外設伏,痛擊秦軍!」
  「願聞將令!」大將們異口同聲,顯然是信心大增。
  「四路大軍。」信陵君從帥案拿起了第一支令箭,「第一軍為北上飛騎,由趙魏兩軍八萬
騎兵組成,攻敵務求猛烈快捷激怒王陵!此軍由老夫親自統領。」放下令箭又取一支,「第二
軍六萬步卒,於秦軍南下五百里處峽谷設伏,由春申君統領。」春申君嗨的一聲接過令箭,信
陵君又拿起第三支令箭,「第三軍燕軍飛騎六萬,專一接應掩護第一道伏擊圈佯敗後撤之步軍
,合為一體後趕赴最後戰場之外圍截殺突圍秦軍,由將渠統領。」將渠慨然領命,信陵君拿其
第四支令箭,「伏擊主戰場為二十六萬步騎,對蒙驁大軍合圍痛擊,由精於戰陣之平原君坐鎮
統帥!」
  平原君卻沒有接受將令,只目光爍爍地看著信陵君不說話。帳中頓時一片寂然––趙軍乃
聯軍主力,平原君若是與信陵君生出齷齪,這合縱抗秦便是岌岌可危!春申君機敏過人,立時
呵呵一笑:「噢呀平原君,不堪重負了?」春申君本意原在激將,不想平原君卻是喟然一嘆:「
知我者春申君也!信陵君在此,趙勝實在不堪主戰場重任矣!」轉身對著信陵君便是深深一躬
,「趙勝知君厚意,先行謝過。北上軍最是險難,須主將親自披堅執銳衝鋒陷陣,故君自領也
。主戰場雖為鏊兵劇戰,然主將重在調遣,少有性命之危,故交趙勝也。戰陣廝殺,趙勝自認
強於信陵君。坐鎮調遣,信陵君強於趙勝多也。君之任命,正是互調兩人之長,各用兩人之短
。趙勝若坦然受之,豈非六國罪人乎!」
  大將們一時肅然一時難堪。春申君一時也不知如何說法––兩君都是剛烈豪俠之士,平原
君方才口吻,顯然不無責難信陵君之意,卻也沒有明白表示自己請命統領第一軍;信陵君也是
默然不應,若一言勸說不當,此前嫌隙復生,局面便難以收拾了。然則不說更是難堪,非但兩
君不能化解,連自己這個首倡合縱者都要被將軍們疑為沒有公道了。思忖之間,春申君斷然開
口:「噢呀信陵君,黃歇直言,萬事以抗秦為大了!」
  一言落點,大將們的目光齊刷刷聚到了信陵君帥案。
  信陵君走下帥案,對著平原君深深一躬:「平原君深明大義,無忌謹受教也!」轉身對著
大將們又是一躬,「此事乃無忌彌補私誼之心過甚,以致將令失當,無忌謝罪!」
  「無忌兄!趙勝計較過甚,錯責人也!」
  「趙勝兄!無忌私而忘公,夫復何言!」
  兩廂對拜四手相握,帳中一聲喝采,春申君便是老淚縱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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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蒙驁有些不高興了。
  兵出山東已經年餘,正在這所向披靡之時,呂不韋卻派特使送來緊急密書一封主張退兵,
理由是大軍前出太遠,糧草軍輜難以連續輸送。蒙驁先對此等方式不悅。說是班師,卻無君命
詔書,丞相私修密書便教大軍班師,不是給老夫出難題麼?往好處說,蒙驁願意相信這是呂不
韋對他的敬重,寧可先行商議,指望他接受班師理由而後自己提出班師,而不貿然以君命形式
強使他班師。畢竟,秦王對呂不韋的倚重與信賴朝野皆知。呂不韋若一意孤行,請得秦王一道
詔書實在不是難事。往不好處說,呂不韋此舉似有猜忌之嫌,又似有圓滑之意。猜忌者,怕他
蒙驁功業過盛,如同當年之范雎對白起也。圓滑者,逃避朝野責難也,日後若公議將班師指為
貽誤戰機,蒙驁難道能說奉文信侯密令麼?然無論如何,此等猜想帶來的不悅終是一閃念而已
。蒙驁其所以對特使當場申明不贊同班師,更為根本的原因,在於他以為呂不韋所說的理由根
本是子虛烏有。
  作為大軍統帥,蒙驁豈能沒有糧草謀劃?
  秦軍此次東出,除了攻韓攻魏依靠新設立的三川郡輸送糧草軍輜外,攻掠趙國與東出齊國
,都是以戰養戰奪取城池自取軍食,何曾向呂不韋嚷嚷過糧草軍輜?「千里不運糧」,既是軍
諺也是商諺,老夫能充耳不聞視而不見麼?軍前實情分明別樣:三晉兵馬望風而逃,攻陷城池
之後根本無須掠民,僅官倉穀麥財貨就足夠軍食了;出兵年餘,輜重營車隊向三川郡運回的糧
貨遠遠多於運來的糧貨,大軍所需要輸送者,僅僅是將士特需的秦地醬牛羊肉與修葺甲冑兵器
的皮革鐵料而已;退一萬步說,即或因路途遙遠無法輸送這些特需物事,秦軍也完全能就地解
決,只要糧穀充裕,不咥秦人烹製的醬牛羊肉還不照樣打仗?決意攻齊之前蒙驁便做了籌劃:
大軍一進入大野澤東岸的齊國邊境,立即派出五萬鐵騎攻濟北,立即同時在主力大軍營地修築
臨時糧倉;待濟北十餘城官倉的糧草財貨全數運到,便是秦軍猛烈攻齊之時;攻佔臨淄之後稍
事休整,大軍便可直下楚國!
  蒙驁很清楚,地域遼闊的楚國是最難擊潰的。秦國攻楚的路徑歷來只有兩條:一出武關打
山地戰,一下江峽打水戰。當年武安君白起攻佔郢都,便是水路下江。從根本上說,這兩路都
難以給楚國致命一擊。原因只有一個,道遠路險,主力大軍與糧草輜重皆難以最大規模地展開
。而從齊國南部邊境壓向楚國的吳越故地,則形勢立變為從背後猛擊楚國!楚失江東吳越,淮
南淮北之腹地便立時袒露在秦軍兵鋒之下,滅楚便是指日可待。若得對鞭長莫及而最難打的楚
國狠狠一擊,縱不能一戰滅楚,也將使楚國名存實亡。
  如此功業,如此情勢,任何一個大軍統帥都會怦然心動!
  蒙驁能輕易班師麼?不說是文信侯密書,當真是秦王下詔,蒙驁也會以「將在外,君命有
所不受」而拒絕––大軍正在衝要之地,豈能因不切實情之一書錯失戰機也!
  送走特使,濟北王陵急報飛來:已攻陷濟北六城,齊國各城守軍一戰即潰,旬日之內可全
部攻陷濟北!蒙驁精神大振,立即派輜重大將率領一萬鐵騎護送龐大的牛車隊北上,盡快運回
濟北各城官倉的糧草財貨。次日清晨,輜重軍馬便浩浩蕩蕩往西北去了。蒙驁立即下令聚將,
部署即將到來的攻齊大戰。部署完畢眾將散去各自忙碌,蒙驁便親自修書一封,派一處事練達
的高爵司馬為特使進入臨淄,說動齊王建降秦,以保全田氏社稷並使臨淄生民免遭塗炭之劫。
  如此三五日,蒙驁大軍已經準備就緒。濟北傳來軍報:王陵軍又攻陷兩城,輜重車隊已經
南下,預計旬日可達。特使也從臨淄趕回,帶來齊王建的書信答覆:齊國可降,然降國事大,
容我君臣商議處置善後諸事,請以一月為限,毋得動兵。蒙驁思忖片刻當即回書:半月為限,
齊王務必速決!
  卻說平原君率八萬飛騎趁著夜色兼程北上,曙色時分涉過濟水接斥候飛報:秦軍輜重車隊
數千輛浩蕩南下,正在東方五六十里開外的魯薛官道!平原君的封地平原城,便與濟北隔河遙
遙相望,橋路若是正常,快馬半個時辰即到,故此對濟北地理瞭如指掌,一聞斥候消息便知雙
方態勢。平原君思忖五六萬飛騎足當襲擊王陵之任,若能同時襲擊秦軍糧草則更能激怒蒙驁,
於是當機立斷:分出魏國三萬騎兵猛襲秦軍車隊,自率五萬趙軍飛騎繼續北上襲擊王陵。
  平原君事先已經探明:蒙驁以樂毅滅齊為前車之鑒,防止齊人從海上轉移財貨;秦軍王陵
部攻掠濟北的戰法是鐵騎直插海濱,從北向南逐城猛攻;日前正渡過漯水,今日便是攻克漯陰
城之時。尤為重要得是,秦軍因了要運送糧草財貨,濟北所有路橋皆完好無損。若無此條,平
原君便不能越過濟水與秦軍作戰,否則很難向南逃走誘敵。今橋路完好,趙軍飛騎便徑直馳過
濟水殺向漯陰。
  昨日暮色之時,王陵鐵騎五萬已經抵達漯陰城外十里處紮營。濟北攻城以來,已經有六座
城池不戰而降。漯陰大城,五萬百姓八千守軍,更有漯水南北最大的官倉,不戰入城最佳。故
此,王陵陳兵不做夜攻,先派一名司馬入城勸降,要看漯陰城動向再做定奪。二更時分,司馬
攜漯陰使節歸來。使節唏噓陳情:漯陰令與守城將軍皆願歸降,然因兩人家小俱在臨淄,請將
軍務許三日之期,待兩大人秘密接出家人而後舉城降秦。慮及下齊並非一日之功,王陵思忖一
番慷慨答應了;一面飛書稟報蒙驁,一面傳下軍令大軍整休三日。
  次日清晨秋陽初升,忽聞滾滾沉雷殺聲遍野!王陵素來機警過人,未待斥候軍報已經下榻
整好甲冑傳下將令:全軍上馬接敵!馬隊發動之間斥候來報,數萬騎兵從南殺來,看旗號氣勢
,是平原君親自率領的趙國邊軍!一聞趙國邊軍與平原君名號,王陵殺心大起,激昂大喝:「
秦軍鐵騎復仇揚威之時到了!兩翼各萬騎包抄,中央三萬騎老夫親率!殺––」一時鼓號齊鳴
馬蹄如雷,黑色鐵騎便烏雲般壓向秋日的曠野!
  午後時分,蒙驁正與一班將領會商攻齊部署,卻有王陵軍一名司馬緊急來報:平原君率領
一支大約五六萬的趙軍飛騎猛攻王陵軍,酣戰一個時辰,我軍已經殺退趙軍,王陵將軍正率部
追殺南逃趙軍。
  「趙國邊軍平原君,空有虛名也!」蒙驁笑了。
  「稟報上將軍:敵情未明,王翦以為我軍不能追殺趙軍!」
  「王翦又有主張也。」高爵老將王齕冷冷一笑,「山東六國已成驚弓之鳥,趙勝掙扎耳耳
,有甚不明?若是老夫,也要追殺得一個不留,正好報邯鄲之仇!」
  年輕的王翦卻紅著臉道:「為上將者當以大局為重,望上將軍三思!」
  蒙驁頗有些沉吟了。這王翦原本是個千夫長,因在這次東進攻趙中大顯鋒芒,剛剛由千夫
長晉陞為公大夫爵位,實職是萬人之將,也就是僅僅高於千夫長的將軍。雖然只是二十三歲的
年輕將軍,此人卻是冷靜多思勇猛堅韌,依稀頗有武安君白起少時之風。他說軍情未明,還當
真值得斟酌。王齕、王陵、桓齕,乃至蒙驁自己,當年都是在長平大戰後因攻趙敗師而蒙羞,
對趙軍,對平原君,確實有著非同尋常的血仇,會否因此而錯判情勢?
  「大野西岸,可曾發現軍馬?」
  「稟報上將軍:大野西岸三百里沒有軍營!」斥候營總領高聲回覆。
  「王翦,你言軍情未明卻是何指?」
  「稟報上將軍:王翦只是推測,並無探察憑據。平原君乃資深重臣猛將,趙國棟樑,若無
後續接應,當不至於僅率五六萬飛騎孤軍拚殺!兵不厭詐。若有疑點,便當慎之又慎,不當冒
進!」
  正在此時,斥候飛騎報來:輜重車隊在漯陰之南遭遇三萬魏軍騎兵截殺,護車萬騎正在拚
死激戰,請求緊急馳援!王齕頓時拍案高聲:「敵情明也!魏趙聯兵,截我糧草!趙勝老匹夫
好盤算也!」蒙驁心念電閃,無論軍情如何糧草輜重都不能丟失,當即發下將令:大將嬴豹立
即率三萬鐵騎北上馳援,務使輜重車隊安然返回!嬴豹領命出帳。蒙驁又命王陵司馬立即回軍
叮囑王陵:追殺趙軍適可而止,無論斬首多少,二百里之內必須撤回!
  「天黑之前若再無異情,便是魏趙兩軍截擊濟北糧草,圖謀迫使我軍班師。」蒙驁對大將
們昌明了他對情勢的大體判斷,而後下令,「各軍部署不變,繼續攻齊軍備!一俟糧草車隊歸
倉囤積,我主力大軍與濟北王陵軍便同時進發,兩路威懾臨淄。不管齊王建降與不降,務必在
十月初拿下臨淄!」
  「嗨!」大將們轟然應命。
  王齕狠狠拍案:「可惜也!又教趙勝老匹夫逃了!」
  不想便在五更時分,卻有兩道緊急軍報接連傳來:第一道軍報說,王陵鐵騎追擊趙軍於二
百里處中敵埋伏,激戰不能突圍,敵軍亦無力吞掉我軍,目下正在膠著僵持!第二道軍報說,
嬴豹三萬騎昨日北上兩個時辰後,正遇輜重車隊,一舉殺退魏軍;護送車隊回歸路上,嬴豹將
軍聞王陵危境,遂分兵萬騎交輜重大將護衛車隊歸營,自率兩萬鐵騎星夜馳援王陵去了!
  蒙驁接報,實在有些哭笑不得。看來這是最終敵情了:信陵君平原君設下計謀,以同時襲
擊王陵與輜重車隊為餌,誘使王陵入伏,進而誘使秦軍主力馳援,圖謀伏擊大敗秦軍!然則這
支伏兵連王陵五萬鐵騎都吞不下,最多也就是十餘萬步騎埋伏,自然也不會有大型連發駑機,
否則王陵能撐持一夜?如此區區之兵,也竟敢在秦軍二十餘萬主力大軍面前設下圈套強奪糧草
輜重,當真好盤算也!驟然之間,蒙驁雄心陡起,老夫便是將計就計,率領大軍殺入伏擊谷地
,一舉反擊全殲魏趙殘餘軍力,教爾從此束手就擒!魏無忌啊魏無忌,你雖精通兵法,然終是
無米之炊,老夫不咥了你豈非暴殄天物也?
  聚將鼓在黑沉沉的黎明隆隆擂響!蒙驁斷然下令:老將桓齕率八萬步軍守定大營糧草,自
與老將王齕率領全部主力鐵騎十萬馳援王陵!一時雷厲風行,不到半個時辰,十萬鐵騎已經狂
飆般向大野澤西南捲去。
  此時的秦軍鐵騎已經是一人兩馬,又是不帶糧草只帶隨身三日乾肉的輕兵飛騎,兼程奔馳
當真是速度驚人!正午時分,便由大野澤東北飛馳三百餘里進入大野澤西南山地,大舉殺入伏
擊戰場。接戰未及半個時辰,伏擊山谷便被秦軍猛力打穿,兩岸山林的伏擊敵軍亂紛紛蜂擁向
南逃竄。秦軍追出谷口,只見各色旗幟遍野散亂,只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的旗下人馬稍有
部伍之形,其餘軍馬竟是落荒奔走狼狽鼠竄。
  「稟報上將軍:伏擊軍馬有六國旗號!」
  其實在斥候飛騎之先,蒙驁已經在山丘看見了春申君的黃色大旗。有春申君旗號,眼前便
可能是六國合縱聯軍!斥候飛報六國旗號皆齊,合縱成軍便再無疑慮。明此情勢,蒙驁頓時又
驚又喜!驚得是此次東出全然未聞山東六國合縱消息,如何這合縱竟秘密結成了?喜得是不經
意間竟一舉擊潰了六國合縱,當真痛快不過也!
  「上將軍!」一騎飛上山岡,戰馬嘶溜溜打著圈子。
  「王翦!為何脫隊!」
  「王齕老將軍帶大軍追殺三公子!末將阻攔不住!請上將軍鳴金收兵!」
  「正是大敗合縱之時,鳴金做甚!返回殺敵!」
  「敵情不明!六國旗幟似有序而逃!」
  「老夫有眼!」蒙驁大是惱火,「六國烏合之眾,莫非還能二次設伏!中軍司馬大旗發令
:全軍追殺,務擒三個老匹夫!」說罷飛身上馬,對三千護衛一揮長劍一聲喊殺––正在此時
,王翦從馬上飛身躍起直撲馬前,竟硬生生凌空扯住了馬韁,戰馬陡然嘶鳴人立將蒙驁掀翻下
馬!護衛騎士大驚,嘩啦圈馬,數十支長劍立即指住了王翦周身!
  「上將軍!復仇誤國,不能追殺啊!」王翦已經托住了蒙驁,嘶聲哭喊著。
  「大膽!」蒙驁一腳踢開王翦,「革職羈押!戰後論罪!」
  軍法司馬一揮手,四名甲士轟然架開了王翦。王翦兀自掙扎大叫:「上將軍!不能啊!敵
軍分明有詐啊––」眼看馬隊隆隆下山,王翦一急竟昏死了過去。軍務司馬立即掐住了王翦人
中穴大叫:「王翦醒來!不領軍法便想死麼!」
  卻說蒙驁催動後軍全力掩殺,遙遙便見前方山原之間「王」字黑旗大展,王齕的前軍主力
正向信陵君大旗逼近。蒙驁長劍高舉左右示意,身邊軍令號兩陣嗚嗚長吹,後軍四萬鐵騎便分
做兩翼展開,向廣闊的山原包抄過去。殺過一道山梁,眼看便要兜頭抄住包括三公子大旗在內
的潰敗逃軍,山梁卻突然變為一道高聳的山峰,各色旗幟的敵軍竟繞過山峰密林消失得無影無
蹤。狂飆追殺的秦軍馬隊收剎不住,後軍蒙驁眼看著王齕的前軍主力迅速地沒進了突然出現的
神秘大峽谷!
  「鳴金!」蒙驁心下一閃舉劍大喝,後軍堪堪收在了谷口山梁。
  前軍未曾回身,大峽谷中已經響徹隆隆戰鼓與山崩地裂般的殺聲。幾乎同時,蒙驁又聞身
後山原殺聲大起,一片紅旗的趙國邊軍暴風驟雨般捲地殺來,當先一面大旗便是「平原君趙」
。蒙驁沒有任何選擇,長劍一舉一聲喊殺,秦軍鐵騎便返身衝下山梁與趙軍飛騎廝殺在了一起
。兩支騎兵都是天下聞名的精銳之師,在起伏無定的山原間展開生死大搏殺,當真是懾人心魄
!蒙驁軍三萬餘騎,平原君也是三萬餘騎,堪堪伯仲,一時難解難分。然則雙方將士戰心卻是
不同。平原君是心無旁鶩,趙軍是惟專廝殺。蒙驁卻是三軍統帥時時慮及谷中主力大軍,其焦
灼之情可想而知;秦軍將士也情知身陷危境,恨不能一陣殺光趙軍入谷接應王齕。秦軍上下人
人情急,部伍配合便多有縫隙。煙塵搏殺之中,蒙驁的三千中軍護衛馬隊竟鬼使神差地被平原
君馬隊圍進了一片山凹之地,情勢萬分危機––
  正在此時,趙軍身後殺聲大起,大片秦軍鐵騎如泰山壓頂般從來路山地殺來。漫山遍野的
黑色騎士無甲無胄赤膊揮劍開弓勁射,渾然不知生死,衝鋒氣勢儼然狂人死戰。當先一將赤膊
散髮連連砍殺,率一支馬隊徑直向平原君大旗狂吼衝來!
  「秦軍輕兵!鳴金入谷!」山樑上的平原君一聲驚呼,趙軍飛騎呼嘯而去。
  「上將軍!末將來也!」
  「王翦來得好!」蒙驁一馬衝上凹地,「率輕兵守住退路,老夫入谷接應!」
  「上將軍!」王翦一馬橫立,「三軍統帥當掌控全局!若信得王翦必死之心,請許王翦兩
萬輕兵入谷接應老將軍!」
  「聽你了。」蒙驁慨然一句轉身大吼,「輕兵兩萬歸王翦統轄!入谷死戰!接應主力出谷
!老夫死守谷口!」
  「輕兵勇士隨我入谷!殺––」王翦率領兩萬輕兵颶風般捲進峽谷。
  耳聽谷中殺聲如雷,蒙驁後悔得心頭滴血。若非大本營還有主力步軍與輜重大倉,全局確
實需要隨時調度,他無論如何不會在這裡受此生死煎熬,而讓年輕的王翦率領輕兵入谷。老王
齕是天下聞名的猛將,戰場殺紅了眼從來不知後退,王翦勸得住他麼?若是入夜谷中主力還不
能突圍,又該當如何?看看將近暮色,一時大為焦灼,素來以穩健縝密著稱的蒙驁竟是有些懵
了––
  「稟報上將軍:五萬重甲步軍兼程開到!」
  「啊?重甲步軍!好!」蒙驁狠狠吼了一聲好,轉身看著已經翻過山梁沉雷般壓來的重甲
步軍,頓時精神大振,來不及去想步軍如何突兀開來便斷然下令,「中軍司馬率鐵騎守定谷口
!重甲步軍弓弩當先,隨老夫入谷接應!」中軍司馬欲待請命,蒙驁不由分說便是一聲大吼,
「軍令如山!步軍列陣!」說罷一把扯下繡金斗篷摘去頭盔卸掉鐵甲,一身汗津津的襯甲布衣
一頭雪白散亂的鬚髮戟張,儼然一頭雄獅怒吼,「絕地輕兵!死戰六國!」
  「絕地輕兵!死戰六國!」震天動地一聲怒吼嘩啦啦一陣大響,五萬重甲步卒全部卸去衣
甲頭盔,人人輕裝布衣挺矛背弓,直是凜凜煞神!
  輕兵者,輕生敢死之兵也。就戰法而論,便是全身無防護,更不攜帶任何背囊軍食之類累
贅物事,只帶兵器做拚死一戰。秦軍輕兵來自一個古老的傳統。秦人立國之前,久處西部遊牧
部族包圍之中,浴血奮戰直是家常便飯。每遇絕地險境,必得丟棄輜重舉族死戰,人皆赤膊散
髮瘋狂拚殺,全無生死之念。久而久之,秦人的赤膊瘋戰威名大震西部草原,號為「絕殺兵」
,戎狄部族聞風喪膽,再不敢對秦人生出趕盡殺絕之心。立國之後,秦國軍旅依舊保留了「絕
殺兵」這一古老傳統。春秋之世,秦國尚遠遠沒有後來的強勢大軍,絕殺之戰便多有發生,其
瘋狂戰法屢次震驚天下!中原諸侯便給這種赤膊無甲的絕殺兵起了一個名號––輕兵,其意實
際是譏諷秦人輕狂蠻勇不知兵家戰陣之禮。譬如兵禮有「不鼓不成列」。秦國輕兵則全然沒有
金鼓之號,一聲喊殺瘋狂只衝來死戰,全無陣法講究,在中原諸侯眼裡自然是輕狂無禮了。《
左傳.僖公三十三年》記載:「秦師輕而無禮,必敗。」說得便是這般意思。戰國之世秦國崛
起,輕兵絕殺戰極少有機會出現,便越來越少使用了。長平大戰時,為攻克趙軍壁壘死死卡斷
趙軍退路,白起罕見地使用了輕兵戰法,連克趙軍山地壁壘,迫使趙軍斷了大舉突圍之念,而
只能固守待糧。今日王翦突發騎士輕兵,救蒙驁於絕境,本是齊人的蒙驁才恍然想起了秦軍這
一古老戰法––輕兵之戰無須將令,人人以死戰為無上榮譽,挽救絕境主力正當其時!
  秦軍五萬輕兵大舉殺入大峽谷之時,正當夕陽落下夜色降臨。峽谷中夜色沉沉,聯軍已經
是漫山遍野的火把與壁壘篝火。激戰半日,聯軍頻頻猛攻,眼見秦軍屍體堆積如山,卻總是無
法全殲谷中秦軍,更無法俘獲一員大將。暮色時分信陵君下令稍事停頓,野炊戰飯之後再攻。
秦軍輕兵入谷時,聯軍攻殺重開戰法突變:軍士不再深入谷地搏殺,而只對谷中有光亮處有人
馬晃動處箭雨猛射!已經改為步軍的秦軍騎士無法反擊,又不能有火光動靜,只有蟄伏各種溝
坎大石之後,一時竟是寂然無聲。
  突然之間,沉沉峽谷爆發出震天動地的喊殺聲!
  沒有一支火把,沒有絲毫光亮,兩岸山坡的密林中突然黑森森挺出一排排兩丈多長的粗大
長矛,夾雜著猛烈箭雨,向聯軍的幾段主要山腰壁壘無聲撲來!一時遍山慘叫,聯軍山腰大亂
陣腳。信陵君厲聲大吼:「熄滅火把!滾木擂石全數打出!」遍山火把頓時熄滅,隆隆巨石夾
著滾木呼嘯著砸向山谷。人手一支兩丈長矛的秦軍輕兵竟是渾然無覺,撥打閃避間絕不停留半
步,未被砸倒砸死者依舊黑森森撲向山腰。不到半個時辰,聯軍便有三處山腰壁壘失守。山地
之戰,步軍原是大大優於騎兵。信陵君端詳片刻,已經覺察到此等戰法戰力顯然不是被圍困的
秦軍騎兵,只能是秦軍的精銳步兵,頓時大覺蹊蹺。斥候分明報說秦軍步兵留守大野澤東,如
何能突然殺出?是蒙驁將計就計麼?是秦國增兵而未被我斥候探察麼?情急之下,信陵君一時
竟無從判斷,思忖聯軍戰力未必抵得秦軍此等死戰,於是斷然下令:「步軍硬弩斷後!各軍鳴
金出谷!」
  聯軍全部硬弩密集齊射,片刻間便退上了兩岸山頭。秦軍輕兵也不再瘋狂糾纏追殺,卻也
沒有退回山谷,而是守定聯軍退去後的山腰壁壘。從山頭望去,此時方見山谷中點點火把人馬
蠕動,秦軍顯然是在匆忙撤出大峽谷。
  「天意也!」信陵君長嘆一聲,「秦軍死戰,救其主力也!」
  平原君道:「經此一戰秦軍大損,來日蒙驁必退兵回秦。我軍可在要道再次設伏,或以魏
趙飛騎繞道截殺,必能全勝!」
  「未必也。」面色冷峻的信陵君搖了搖頭,「聯軍參差不齊,優勢只在出其不意做突兀伏
擊。秦軍已經有備,必選平川官道退兵。弱軍無險可依,設伏便無勝算。若是做曠野大戰,我
軍兵力雖多,亦不敵秦軍十萬之眾也。再說,目下之兵已經傾盡六國家底,若再打硬仗,只怕
有人便要走了。」
  「噢呀!不追殺也罷!秦軍終是敗了,合縱終是勝了!」春申君笑著一指黑沉沉的大峽谷
,「料他蒙驁回秦也是一死,至少十年,秦國不敢輕易東出了!」
  「老夫最後一戰竟不能全勝,痛哉!」平原君狠狠跺腳。
  「是也是也,最後一戰,最後一戰啊!設使有當年數萬魏武卒,何有今日半勝之局矣!」
信陵君喃喃嘆息終是默然,平原君與春申君也是相對無言。秋風在谷中呼嘯,將士歡呼之聲在
風中飛向無垠的山原,三位白髮蒼蒼的老將卻不約而同地淚水溢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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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仲父當國

【第一節】
  敗消息傳入咸陽,秦國君臣瞠目結舌了。
  此次出兵可謂舉國同心也。國人昂昂擁戴,將士赳赳請戰,廟堂謀劃無一人持論相左,見
之戰場更是所向披靡山東六國大有土崩瓦解之勢,如何能一夜敗軍?太突兀了,太離奇了,直
是不可思議!咸陽老秦人無論如何不肯相信,一口聲叫嚷是六國亂秦伎倆。正在病榻的秦王嬴
異人更是難以置信,急召文信侯議事的同時,立即派出國尉蒙武星夜趕赴三川郡查實軍情火速
回報。大臣聞報,紛紛聚來王城大殿,敦請秦王緊急朝會以明視聽。秦王嬴異人卻傳下口詔:
「諸臣散去,三日後待軍報查實,再行朝會。」大臣們一聽秦王也不信軍報之說,心下頓時塌
實,紛紛議論著散了。
  呂不韋奉召匆匆入宮,卻是良久默然。嬴異人情急道:「文信侯也嚇懵了麼?說話也!」
呂不韋一拱手道:「臣反覆揣摩,軍報既來,八九無虛。此事紛繁蕪雜,容臣細緻梳理。我王
萬莫輕躁處置也。」嬴異人大急拍案:「朝野議論洶洶,談甚細緻梳理!若是兵敗不虛,你我
何顏面對國人!」呂不韋正色道:「治大國若烹小鮮。惟從容操持,大局可定也。畢竟山東無
力攻我,目下秦國並無亡國之危,不須快刀之法。目下所亂者,朝議民心也,戰敗之責也,關
外善後也。凡此等等牽涉廣闊,一事處置不當,便會人心離散傷及國本。惟其如此,寧慢毋快
,須反覆斟酌而後動也!」一聲粗重的喘息,呂不韋突然伏地拜倒,「恕臣直言:目下秦國之
危不在政,在王!」「秦國之危在王?!」嬴異人大驚離座,一步扶起呂不韋,「文信侯且說
,莫非有宮變謀反?!」
  「我王差矣!」呂不韋連連搖頭,「臣所謂危在王者,我王病體也。秦國三年薨兩王。我
王即位堪堪兩年,儲君未立大局未定,昔年磨難之痼疾卻時時發作。我王乃激情任性之人,若
不靜心養息,但有不測,秦國大險矣!臣遇我王於艱危之時,自認與王肝膽相照,故此直言不
諱,望我王再三思之!」
  「文信侯––」嬴異人長吁一聲哽咽了,略一思忖轉身吩咐,「長史記詔:與大軍東出相
關事體,一應由相國呂不韋統攝裁處。秦王嬴異人二年秋月。」
  呂不韋肅然一躬奉詔,出了王城便馬不停蹄趕到司馬梗府邸,半個時辰後又趕赴駟車庶長
府邸,再一個時辰後趕赴廷尉府,暮色時分又徑直奔了綱成君蔡澤府邸。直到三更,呂不韋方
才回到丞相府,又緊急召來職掌邦交事務的行人密談有時。行人走了,呂不韋書房的燈火卻直
亮到東方發白。
  蒙驁戰敗的消息,呂不韋知道得比到達王城的三川郡守的「初報」尚早了半日。月前,呂
不韋派出特使給蒙驁密書動議班師。這特使不是別人,卻是西門老總事。呂不韋之意,派出西
門老總事便是將此動議做私誼對待,期盼蒙驁能審時度勢自請班師完勝而歸。西門老總事雖不
通軍旅,卻老於人事滄桑,見蒙驁隱隱不快並當即回絕了班師之議,一句多餘話沒說,只與已
經從軍的昔日呂氏商社的工匠們盤桓半日,便知趣地告辭離軍了。辭行那日,蒙驁不在莫府,
老西門卻不經意地瞄見了那一眼便能認出的呂氏信管竟被隨意地丟在帥案上。思忖猶豫一番,
老西門最終還是將信管拿走了。次日再到莫府辭行,老西門見蒙驁絲毫沒有提及呂不韋書信之
意,便知這位上將軍不是壓根沒有將主人書信放在心上,便是裝做忘記而不屑提及,也終於無
愧地帶走了信管。由於此前聽工匠們說不日將有大戰,老西門的回程便走得慢了。到得洛陽,
老西門索性住了幾日,一則看看呂氏封地的民情民治,二則也希圖證實一下自己這個局外人對
軍情的揣測。不想未到旬日,便有突圍逃出峽谷的散兵流到洛陽,向三川郡守稟報了大軍遭受
伏擊的消息,請求郡守立即設法接應救援!老西門萬分驚訝,當即找到這些傷痕纍纍雪染衣甲
的散兵詢問。散兵中恰好便有一個昔日商社的馬掌工,一番唏噓感慨而又不無驚懼地訴說,老
西門的脊梁骨颼颼發涼,二話不說便飛馬回了咸陽。
  「此事非同小可!」呂不韋的第一直覺,便是不能輕舉妄動。
  已有私信在先,若再先行挑明蒙驁敗軍消息,便必然要主動提出處置之策。如此一來,雖
與法度相合,然在蒙驁一班大將看來,呂不韋便是攜先見之明而落井下石,丞相府與上將軍府
必然生出永遠難以彌合的嫌隙。縱是蒙驁被問成死罪,文武兩班只怕也要齷齪下去了。將相不
和歷來是國家大忌,呂不韋豈能因不甚而攪局!就實說,若是沒有那封班師私信,呂不韋倒是
無所顧忌了,便是公然指斥蒙驁幾句,蒙驁也必欣然承受。偏是有此一信,呂不韋便須分外謹
慎,不能失卻與蒙驁業已生成的交誼。當然,首要之處便是自己永遠不能說出曾經有過如此一
封班師信件,雖然那封書信已經又回到了自己手中;其次便是待王命而後作為,不能搶先攬局
在手。
  秦王詔書一頒,呂不韋立即依著自己謀劃好的方略行動。司馬梗是老兵家,呂不韋叮囑其
立即著手仔細揣摩這次敗戰的全部因由,屆時之評判務使朝會大臣咸服。駟車庶長嬴賁乃王族
老將,在王族在軍旅皆有根基;呂不韋請老嬴賁出馬立即趕赴藍田大營部署接應敗軍事宜,務
使六國不敢在蒙驁殘軍回撤時再生戰端。老廷尉鐵面執法,呂不韋要他在接到翔實軍報後三日
之內擬出依法處置之判詞,先報丞相府,此前不許公諸於朝。綱成君蔡澤民治熟悉又兼善於應
變,呂不韋請他星夜兼程趕赴三川郡督導郡守,並擬出蒙驁大軍戰敗後三川郡要不要撤郡的切
實方略。而給行人署的命令是:一月之內火速查明六國合縱的經過與一應內情。幾處先期急務
部署妥當,呂不韋便找來了西門老總事,要他盡量翔實地敘說關外月餘的全部見聞。待到東方
發白,兩人竟都倒臥在書案上大起鼾聲。
  三日之後,正式軍報與查軍特使蒙武同時抵達咸陽,真相終於大白。
  十月底,敗軍回歸藍田大營。那日大將還都,三十六輛秦川牛駕拉的木柵刑車沉重緩慢地
駛過了渭水長橋。當先刑車便是自囚請罪的上將軍蒙驁,鬚髮散亂衣甲皆無,背負粗大的荊條
,古銅色的肩背鮮血淋漓,其狀慘不忍睹。原本義憤填膺空巷而出只要唾罵敗軍之將的咸陽國
人,竟是忍不住地放聲痛哭了––
  秋風蕭疏,秦國朝野沉浸在無邊的寒涼之中。
  十月十三,咸陽大殿緊急朝會,專議戰敗罪責。蒙驁一班大將自請布衣負荊,悉數於大殿
西南角落的一片草蓆跪坐。舉殿大臣面若寒霜一片肅殺。秦王嬴異人進殿時臉色蒼白得沒有一
點血色,剛及王座前便頹然跌倒。內侍連忙來扶,卻被嬴異人一把推開。一陣舉殿可聞的粗重
喘息,嬴異人對著殿下首座的呂不韋艱難的揮了揮手,便又頹然跌在坐榻靠枕之上。
  「諸位臣工。」呂不韋從座中起身,「我軍不意敗於山東,六國彈冠相慶,秦人物議洶洶
。今日破例朝會,旨在釐清真相,明白罪責,妥為處置,以安國人,以定大局。為明事實,上
將軍蒙驁當先行翔實陳述戰事實情。來人,為老將軍卸去荊條,並設座席。」
  「不須。」蒙驁推開了兩名老內侍,依舊負著粗大的荊條霍然起身,「敗軍負罪,焉敢去
荊入席。」赳赳前行幾步,站定在兩列朝臣坐席的中間甬道向王座昂然一拱手,「罪臣蒙驁,
敢請我王許中軍司馬陳述戰事,以名真相。」
  嬴異人有氣無力道:「具體事宜,丞相決斷了。」
  呂不韋當即道:「上將軍有公允之心,自當許之。」
  戰國之世,中軍司馬便是統帥莫府總司軍令之將官,率領所有司馬處置各種軍務,幾類於
後世的參謀長。統帥戰法但定,中軍司馬一則做具體調遣,二則保管並記載統帥發出的所有軍
令。惟其如此,中軍司馬是對戰場全局最熟悉且握有全部證據的將官。只要處以公心,一個中
軍司馬最能說清戰場諸般細節。軍旅傳統,中軍司馬幾乎總是由既有將軍閱歷又有文官閱歷的
文武兼通的「士將」擔任。因了此等軍職的特異性,許多國君為了有效監控大軍,便總是盡可
能地「舉薦」自己的心腹做中軍司馬。目下蒙驁的中軍司馬,便恰恰是王族嫡系公子嬴桓,血
統是秦王嬴異人的侄子、老駟車庶長嬴賁的孫子。
  「末將如實稟報。」一個同樣背負荊條布衣滲血的年輕人從罪將坐席區站起,從大軍東出
說起,攻韓、攻魏、攻趙、攻齊,一路說到兩次陷入埋伏的激戰情勢,無論是將帥謀劃還是兵
力調度,都是條分縷析有憑有據。整整說了一個時辰,大殿中都是鴉雀無聲。
  「容罪臣補充兩則!」蒙驁慨然接上,「其一,老夫之罪,尤其過於他人!文信侯此前曾
有一信於我,言糧道過長師老兵疲,囑我完勝班師。蒙驁昏聵自負,置文信侯主張於不顧,終
於釀成慘敗!蒙驁不畏罪責,不想戰場自裁以死逃法,懇請國家明正典刑,以戒後來!其二,
此戰無逃責之將,惟萬騎將王翦有大功,懇請我王晉其爵位!」
  言未落點,突聞罪將席一聲高喊:「敗軍無功!王翦與諸將同罪!」
  「王翦少安毋躁。」呂不韋淡淡一指年輕將軍,又環視殿中道,「戰事已明,餘情待後再
查。行人署稟報六國合縱實情。」
  一個年輕持重的官員從丞相府屬官坐席區域站起來向王座肅然一拱手:「行人王綰奉命查
實:我軍東出攻魏之際,六國合縱便秘密開始。」年輕官員不無內疚地敘說了六國合縱的經過
與內幕,末了道,「既往我軍但出,必是邦交先行,著意連橫,分化山東。即或六國合縱,其
一舉一動也在我意料之中。惟獨此次邦交遲滯,六國合縱我一無所知。究其根源,與其說六國
隱秘,毋寧說秦國疏忽。六國積軍數十萬,我竟全無覺察,自秦崛起東出,此等事未嘗聞也!」
  大臣們有些驚詫了。如果說此前大臣們只一捫心思揣摩著如何處置敗軍之將,行人的一番
陳述與評判便使人驀然醒悟––戰場之外還有廟堂失算!若是事先清楚六國大軍集結動向,蒙
驁大軍豈能只謀劃攻齊?然則如此一來,豈不是丞相呂不韋也有罪責了?秦王呢?不是也須得
有一番說辭麼?如此牽涉,這戰敗之責如何了結?
  正在忐忑疑惑,只聽呂不韋又道:「敢請老庶長稟報軍輜情勢。」
  「老夫痛心也!」駟車庶長老嬴賁從專設的坐榻上支起身子,一聲嘆息便是老淚縱橫,「
老夫得文信侯之命,赴藍田大營接應敗軍回師,並查勘軍輜實情。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啊
!我軍東出年餘,從藍田大營運出的各種軍輜與糧草,只是歷來等數大軍的三成!依照謀劃,
三川郡原本是東出大軍之後援倉儲。然則年餘之間,運出的糧草輜重也只有兩成!其間因由,
糧道過長為其一,蒙驁自認可以戰養戰為其二,諸方掉以輕心謀劃失當為其三。其中尤為失當
者,三川郡之部署也。既以三川郡為大軍後援,便不當同時在三川郡鋪排溝洫工程!民力盡耗
於溝洫,何來運糧之車隊人馬?究其竟,糧草輜重不足,而致蒙驁先攻濟北,先攻濟北而致敵
軍有機可乘!諺云,『戰場之敗,謀國之失。』誠所謂也!」
  大臣們更是驚詫了。言者鋒芒所指儘是呂不韋之錯失,究竟何意?更令人疑惑者,幾個查
勘大臣還都是奉呂不韋之命行事,呂不韋能事先不知查勘論斷?既然知道,公諸於朝堂豈非作
繭自縛麼?
  「大勢已明,敢請老國尉評判戰事。」呂不韋淡淡一句。
  「一言難盡也!」白髮蒼蒼的司馬梗扶著竹杖站了起來,「戰事之前,老夫督導三川郡。
戰事之間,老夫病返咸陽。戰事之後,老夫奉命查核戰情。月餘之間,老夫查核了所有軍令二
百四十四道,邀集十二名老司馬,於蒙驁莫府之全部山川圖十三副之上做了翔實比照。一言以
蔽之,蒙驁戰法大體無差,所失者惟在攻魏之後!就戰論戰,此戰四失也。其一,失之敵情不
明。近三十萬大軍陳列,一軍前出三百里攻城,而竟不知五百里之內敵軍幾多,未嘗聞也!其
二,失之輕敵。六國聯軍純以趙國飛騎佯攻王陵濟北軍、以魏國鐵騎佯攻輜重糧草車隊,全無
步軍配置,其詐顯而易見,而我軍將帥竟皆不見,盲目輕敵之心令人咋舌!其三,失之主帥一
意孤行。丞相主張班師之信老夫今日方聞,未曾落實,姑且不論。騎將王翦曾三次強諫蒙驁,
兩次說敵情不明,一次指敵軍有詐。身為久經戰陣之主帥,蒙驁竟堅執不納,其自負固執直是
不可思議也!其四,失之軍法鬆弛,大將私進。蒙驁派出嬴豹一軍馳援輜重車隊,原是勢在必
然。其後之錯,便是大將步步私進,終將主力大軍拖入敵軍伏擊山谷。一錯在王陵:復仇殺心
大起,未奉將令便窮追趙軍,致使第一次中伏!當此之時,蒙驁親率主力鐵騎十萬馳援王陵,
原是無可無不可。此斷之意,是說若不馳援,王陵未必會全軍覆沒;而若馳援,則當嚴明軍法
嚴禁冒進,避免二次中伏!以實戰論,聯軍第一次設伏兵力顯然不足以戰勝我軍,僵持竟日,
明是二此誘敵。信陵君固然高明!然則若我軍令行禁止,衝破一伏接應回王陵之後不再冒進,
何有後來大敗?再錯在王齕:衝破一伏之後,不待將令便率前軍主力窮追入谷,以致陷蒙驁於
兩難境地!凡此四失,皆以戰事常理論之,而非以超凡名將求之也!即是說,四失之罪為最低
罪責,實是無以開脫。」
  「老國尉拆解極是,蒙驁服罪!」
  「我等服罪!」大將們一齊向王座拜倒。
  「臣等無異議!」舉殿大臣異口同聲。
  呂不韋面如止水道:「敢請綱成君陳明關外善後方略。」
  「好。老夫說來。」蔡澤從呂不韋下手座霍然站起,公鴨嗓便呷呷迴盪起來,「老夫於關
外踏勘一月,先論目下大勢。此戰我軍雖敗,山東六國欣欣然一片。然六國舉動,卻與既往合
縱勝秦後大相逕庭。既往勝秦,聯軍立即直逼函谷關,壓迫我軍收縮關內,此謂鎖秦東出,老
掉牙也!此次一戰勝我,聯軍卻未乘勝追擊,既未追殺我軍東撤,更未直逼函谷關,甚或連我
新設之三川郡也沒去觸動。老夫深以為奇,遂多方探察終究明白:其一,經我軍東出一年之攻
掠,六國丟城失地人口流散財貨糧草大減,折損之慘重實出意料之外也。也便是說,六國目下
之軍力,已經經不起一戰大敗!其二,六國朝政腐朽,奸佞多出相互掣肘已是根深蒂固。此戰
一勝,六國統軍大將無一例外地接到『當即班師,存我實力』之緊急詔書,根本不可能合力乘
勝追擊。有如此情勢,老夫謀劃的善後方略便是:不撤三川郡,固守三川郡,特治三川郡,使
洛陽之地成為我軍關外根基!」
  蔡澤一番話可謂將關外大勢一舉廓清,朝堂頓時為之一振,大田令禁不住便高聲問了一句
:「敢問綱成君,何謂特治三川郡?」
  「特治者,充實人口,大開商市,大修溝洫,大興百工,使三川郡成天下第一富庶之地也
!若得如此,秦國南有蜀郡天府、東有三川糧貨,何愁一天下也!」
  「好!」舉殿一聲讚歎,大臣們幾乎忘記了朝會主旨。
  「敢請老廷尉依法擬罪。」呂不韋聲音不大,大臣們卻頓時一片肅然。
  端坐案前的老廷尉嘴角猛然抽搐,竟是說不出話來。越是如此朝臣們越是肅靜,各色目光
爍爍盯住了那張黝黑如鐵的枯瘦老臉,殿堂凝滯了。「難亦哉!」良久,老廷尉長吁一聲終於
開口,聲音乾澀得令人不忍卒聽,「老夫決刑斷獄三十有年,未逢今日彌天大案也!」老人雙
手抖抖索索捧起案頭一卷竹簡,竟一字一頓地唸了起來。舉朝大臣誰不知曉,這鐵面老廷尉能
將一部洋洋萬言的秦法倒背如流,尋常斷刑之書開口便是文書,今日竟要照卷唸誦,可見此刑
定是聞所未聞!
  「蒙驁軍敗,秦軍戰死八萬三千四百四十三人,輕傷五萬三千一百餘人,重傷及殘者兩萬
一千八百一十四人;折損糧草十萬斛,鐵料兵器六萬餘件;帳篷衣甲尚未計報完畢,大體十三
四萬件上下,城池得而復失者三十二座,民眾流失難以記數。秦法有定:無端戰敗之罪責,不
避功貴,雖功難抵,雖貴不恕。昔年胡傷攻趙大敗,宣太后自裁謝國,此其例也!今東出之敗
是否『無端戰敗』,臣實難斷,惟以戰敗法度決刑如左:「
  上將軍蒙驁軍法粗疏調遣失當,致軍大敗,當處斬刑。
  前軍大將王陵未奉將令追敵中伏,當處斬刑。
  中軍主將王齕未奉將令追敵,拖全軍中伏,當處斬刑。
  後軍大將桓齕未奉將令私發步軍,雖救主力終違軍法,當處流刑。
  斥候營大將軍情探察有誤,當處斬刑。
  騎將王翦假借軍令私調步軍、擅組輕兵,雖救軍有功,貶黜卒伍。
  敗軍不論賞功。死傷將士由丞相府斟酌撫恤。
  另查:廟堂之失,丞相呂不韋總攬失察,當削其侯爵奪其封地;行人署對六國合縱無所覺
察,行人當處流刑;若有舉發,其餘罪責待查––」老廷尉擲下竹簡,已經是大汗淋漓喘息不
能自已,頹然伏案再也沒有了說話氣力。
  舉殿大臣盡皆愕然!依據前幾個查事重臣陳述的種種情勢,此戰之敗顯然與往昔敗仗不同
,且不說種種牽涉甚廣之因由,僅以後果論,並未傷及秦國根本,也未丟失秦國最看重的三川
郡,如何便要人人戴罪盡皆重刑?以戰場論,貶黜王翦該當麼?以廟堂論,奪呂不韋爵位該當
麼?如此看去,豈非秦王也要戴罪了?
  「決刑失察!國正監抗斷!」
  「司寇府不服!」
  「御史台有參!」
  三大臣接連亢聲站起,殿中議論之聲頓時蜂起。這國正監、司寇府、御史台與廷尉府,是
秦國的四大司法官署,各司其職又相互制約,自商鞅變法成制,百餘年來一直穩定有效地運轉
著秦國法制。國正監與御史台原本是軍中監察記功之官,商鞅變法時將其職司擴展,變為國家
監察官署。《商君書境內》載:「(攻城時分),將軍為木台,與國正監、正御史(登台)參
望之。(軍士)先入者舉為最啟,後入者舉為最殿。」由此可見其原本職能。但為國家官署,
這兩府職司便是監察臣工舉發不良,對官員的違法犯罪依法彈劾。也就是說,這兩府官員對朝
臣違法犯罪有著更為直接具體的掌握,對其處置也有著督察之權。見諸於實踐,官員處刑常常
總是廷尉府會同兩府會商而後決。司寇府則是職司捕盜、維護邦國治安之官署,對庶民犯罪的
決刑有著很大權力,故此與廷尉府也是互有制約。後來秦成統一帝國,將國正監御史台合併為
正式監察官署,其主管大臣御史大夫為爵同丞相的重臣,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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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31:57 |只看該作者
  如今三府一齊公然異議,朝臣們既感驚詫又覺蹊蹺。
  正在此時,突聞老內侍驚呼一聲:「大王!」議論哄嗡之聲頓時沉寂。大臣們愕然望去,
只見王座中的嬴異人嘴角吐著白沫竟昏厥了過去,王階之下近在咫尺的呂不韋已經上台抱住了
秦王,太醫已經匆忙趕來救治了。片刻之間,秦王被太醫內侍們連坐榻抬了下去,殿中便是一
片惶惶然。
  「諸位臣工毋憂,我王操勞過度,寢食難安,故此昏厥,諒無大礙也。」呂不韋罕見地笑
了笑從容轉向正題,「今日朝會,各方情勢已明,惟餘廷尉決刑有爭。此事牽涉既廣,糾葛又
多,不妨待我王健旺時再做會商,諸位以為如何?」
  「丞相極是!」舉殿異口同聲。
  「一班戴罪將軍如何處置?」老廷尉突然抬起頭來。
  大臣們恍然醒悟,將軍們尚是布衣負荊鮮血淋漓,正式下獄抑或臨時羈押都實在難以決斷
,連國正監御史台都頗費躊躇,一時便無人說話,都看著呂不韋如何決斷。呂不韋肅然正色道
:「既未問刑,便非罪人。敢請國正監、御史台兩府為大將去刑,並送各人回其府邸養息。我
王若得問罪,呂不韋一人當之,與諸位臣工及兩府無關。」
  大臣們一時愕然!在法度嚴明的秦國,戴罪之身雖未經決刑,也是罪犯無疑,關押牢獄那
是一定的。大臣們所不能決斷者是如何關押,是送往五六十里外的雲陽國獄正式下牢,還是臨
時關押咸陽聽候決刑?誰也沒有想到,也不敢想到不會想到要放二十多位將軍回家。呂不韋雖
是丞相文信侯,受命統攝裁處戰敗之責,畢竟與法度傳統背離太大,誰個敢輕易贊同?然若反
對,經今日朝會,誰不覺得大將們實在是浴血死戰劫後餘生?人人服罪慨然赴死,丞相既有此
令又明示一人擔責,人皆有惻隱之心,何忍心奪情悖理也!
  默默地,老廷尉點著竹杖先逕自走了,大臣們也各自散了。國正監與正御史兩人相互一點
頭,便向殿口甲士一揮手,大步到殿角冷清寂然的將軍草蓆區去了––
  初冬的白日很短,晚膳時天色便黑定了。
  嬴異人只喝下了一鼎燉羊湯,尋常喜好的拆骨肉一口也沒咥便離開了食案,走得幾步微微
發得些熱汗,自覺舒暢了許多。午後在殿堂昏厥,雖說是有意為之,卻也實在是體力不支心煩
意亂念頭一閃說倒便倒不意竟弄假成真。醒來臥榻自思,嬴異人當真是有些恐慌了。時當三十
餘歲之盛年,便果真要不行了麼?當年在趙國做人質時何等艱澀清苦都挺過來了,何一做秦王
竟是每況愈下?嬴異人記得很清楚,長平大戰之前趙國要秦軍退出上黨,被秦昭王斷然拒絕,
趙國便對他這個人質做限糧折磨,一日只能一餐,一餐只有一盆半生不熟的綠森森藿菜;他整
日飢腸轆轆枯瘦如柴,看見綠菜綠草便要反胃吐酸。饒是如此,他也沒有病倒。結識呂不韋後
日月一變,他立即便硬朗起來,每日精神抖擻地斡旋於邯鄲官場士林,還要與新婚的趙姬酣暢
淋漓地臥榻折騰,直是生龍活虎。便是萬般驚懼地逃趙回秦,立為太子的最初幾年,他也絲毫
未覺乏力,趙姬沒有接回來時,依然時不時與妾妃侍女解饑消渴。然自父王驟逝,他即位秦王
,便日復一日地弱不經風了。正在豐腴之年風韻萬千的趙姬夜夜侍榻殷殷期盼,他情急如火熱
汗淋漓,可那物事卻生生不舉。趙姬臉上帶笑撫慰,眼中的哀怨卻使他無地自容––唯一使他
欣慰者,國事蒸蒸日上也。呂不韋做丞相總政後展現出驚人的治國才能,秦國吏治整肅法令修
明大局穩定,十數年蟄伏的秦國戰車重新隆隆壓向東方,年餘之間滅周設立三川郡,又奪三晉
三十餘城;照此情勢再有五七年,滅六國而一天下是完全可能的!若得如此,嬴異人縱是長臥
病榻生趣全無,此生功業尚可對人道也––偏在他多愁常生感慨之際,陡然大軍東敗消息傳來
,他當時便是眼前一黑頹然倒了。看著一片浴血負荊的大將,嬴異人心驚肉跳。殺了他們無異
於自毀長城,不殺他們無異於自壞法度,兩難也!法令是秦國根本,大軍將士是國家干城,兩
難也!呂不韋本有斡旋之能,可連他自己也被朝議捲入了錯失罪責的追究之中,若是再主張寬
政,便是違法為自己在內的罪臣開脫,卻教他如何說話?呂不韋不能說話,秦國豈不大亂了?
如此一路想來,便在老廷尉宣讀決刑書後秦王須得例行定奪之際他昏厥了––
  「蒼蒼上天,秦國何罪至此也!」廊下枯立的嬴異人一聲長嘆。
  「稟報我王:文信侯求見。」
  「快請!」
  呂不韋腳步匆匆,臉上卻是一團春風全然沒有憂急之色,來到廊下便是一躬:「王體恢復
,臣心安矣!」嬴異人驚訝道:「我心入焚,文信侯倒是無事人一般?」呂不韋悠然一笑:「舉
國陰霾,臣便做一絲光亮可也。」「文信侯用心良苦也!」嬴異人輕輕一嘆低聲道,「日間之
事莫當真。走,進書房說話。」
  兩人書房坐定。侍女煮好茶,便得示意掩上門退下了。嬴異人立即移席呂不韋對面急色低
聲問:「如今亂局卻是如何處置?」呂不韋道:「我王且定心神。今日之局難則難矣,並無亂象
。難點一解,新局便開。」「還不亂麼?」嬴異人既疑惑又驚訝,「大將戴罪,舉朝有失,朝
會惶惶,法司抵牾,我心兩難,舉朝無挽得狂瀾之人,亂得不夠麼!」呂不韋肅然一拱:「臣
請挽此狂瀾!」「我的丞相也!」嬴異人更急,「你已陷罪,被廷尉擬議削爵奪地以抵罪,以
罪責之身,理同案亂局,如何服眾也!」「我王有所不知。」呂不韋從容道,「臣陷指責,乃
著意為之。」「如何如何?著意為之?」嬴異人急得幾乎湊到了呂不韋鼻子底下。呂不韋點頭
道:「我王但想,日間朝會時,各方陳情可有虛假?」嬴異人搖搖頭:「有憑有據,令人信服。
」呂不韋道:「惟其如此,大勢可明。大軍在外征戰,臣居中樞掌控全局。若臣置身事外,分
明便是不做事只整人也,朝野何人信得?為政之道,權責一體也。大權亦當大責。惟臣不避罪
責,方得舉朝同心也。削爵奪地之罰,乃臣擬議,非老廷尉本心也。惟臣領罪,罪當其責,而
臣能言也!惟臣能言,何懼狂瀾也!我王思之,可是此理?」
  「文信侯––」嬴異人哽咽了。
  「王心毋憂。一侯一地之失,於臣何足道哉!」
  「如此說來,大將斬刑也是你意?」
  「刑罰依法,非臣本意。公諸朝堂,臣之意也。」
  「其意何在?」
  「試探朝議,以定後來。」
  「如何評判?」
  「人皆惻隱,事有可為。」
  「然秦法如山,大父昭王有定法鐵碑,如何為之?」
  「迴旋之策不難。難在我王之心。」
  「難在我心?!」
  「我王若以秦國興亡大局為重,不拘泥成法,事則有為。我王若以恪守百年法統為重,以
為成法不可稍變,雖有良策,亦難為之。此謂難在王心也!」
  「文信侯差矣!」嬴異人又著急起來,「秦法之變,當年我在邯鄲也有所思,你豈不知!
為今之難,不在當不當變,而在變之方略與理由!理由不足,朝野視你我蓄意顛覆國本,卻如
何變得了也!」
  「我王定心,臣豈無策?」呂不韋微微一笑,趨前低聲說得一陣。
  「啊––」嬴異人不禁笑了,「如此老策,我如何想它不到?」
  又說得片刻,心緒鬆泛的嬴異人便有了困頓神色,呂不韋便適時告辭了。一出王城,呂不
韋軺車便直奔綱成君府,片時出來又是駟車庶長府、廷尉府、國正監府、御史府。直到曙光染
紅了咸陽城樓,呂不韋才疲憊地爬上了臥榻,日近正午離榻梳洗匆匆用飯,一盅綠菜羹未曾喝
罷,蔡澤的公鴨嗓便在庭院呷呷起來。西門老總事正要阻攔蔡澤,呂不韋已經聞聲擱下菜羹進
了書房。
  「綱成君自覺如何?」呂不韋當頭一問。
  蔡澤從腰間皮袋拿出一卷竹簡搖晃著:「代人捉筆,自覺如何又能如何?終須你說也!」
將竹簡往呂不韋手中一塞便呷呷笑叫,「酒來!老夫一夜功夫,不來兩爵虧也!」
  「何消說得!上酒!」呂不韋一邊高聲吩咐一邊瀏覽竹簡,片刻啪地一闔竹簡,「主書立
即抄錄刻簡,一式六卷!」
  「六卷?要流播天下麼?」蔡澤不禁大是驚訝。
  「綱成君,如何操持你便莫問了。來!陪你一爵!」
  呂不韋精神顯然見好,陪蔡澤沒飲得一爵卻是自己大咥一通,引得蔡澤皺眉苦笑呷呷叫嚷
:「命也命也!你說老夫何事能得個正座?分明佳賓主咥,到頭來卻還是個陪咥,這有世事麼
?」呂不韋忍俊不住,噗地噴得一袖飯菜,狼狽之間哈哈大笑:「綱成君樂天知命,大福也!
來!乾此一爵!」蔡澤皺眉苦笑連連搖頭:「不乾不乾,乾了又是陪飲。」呂不韋益發樂不可
支,大笑著自己乾了一爵,便起身對主書叮囑事情去了。蔡澤看得百般感慨,連連舉爵大飲。
及至呂不韋回身,蔡澤已經伏案醉倒了。
  三日之後,丞相府上書鄭重送到了長史案頭。看著兩名書吏抬進一隻銅箱,老長史桓礫不
禁大奇,何等上書竟裝得一箱之多?未及發問,丞相府主書便拱手稟報:「此箱文書十三卷。
丞相上書為正卷。其餘十二卷為附件,乃諸大臣查勘陳述之實錄、蒙驁等將之陳述實錄,已經
各位當事大人訂正,一體呈上秦王定奪。」老桓礫大驚,秦王已有詔書命呂不韋統攝裁處戰敗
罪責,此等上書之法不是推卸職責脅迫秦王麼?呂不韋素來不是畏事之人,這次要退縮了麼?
心下紛亂揣測,腳步卻是匆匆進了秦王書房。嬴異人得報,立即從寢宮趕到書房,看著桓礫打
開銅箱泥封相印將竹簡一卷卷陳列,只拿起首卷呂不韋上書認真看了起來,片刻闔卷斷然吩咐
道:「老長史,立即按照丞相上書主旨擬就詔書,頒發朝野!」
  次日清晨,秦王詔書下達官署並張貼咸陽四門。隨著謁者傳車的轔轔車聲,隨著傳命快馬
的兼程飛馳,秦國朝野立即沸沸揚揚奔走相告。咸陽南門向為吞吐商旅之口,今日更是熱鬧非
凡,商旅皆駐車馬,行人雲集翹首,都在聽高台上的黑衣書吏一遍又一遍地高聲唸誦秦王詔書:「
  大秦王特詔:此次我軍兵敗山東,朝野皆雲云夷所思。經翔實查勘,朝會公議,此次戰敗
既有戰場之誤,亦有廟堂之失,諸般糾葛涉及廣闊。當此之時,非殺將可以明法,非嚴刑可以
固國。惟廟堂大臣與莫府大將共擔過失,使涉事者人人不避戰敗之責,方得以戒後來而舉國同
心。此非本王之臆斷,有穆公成法在先也!昔年秦軍大敗於崤函,穆公不殺孟明視、西乞術、
白乙丙三將,而與將軍大臣共擔過失,未毀干城,不壞法度,使孟西白三將驕躁盡去而秦國再
勝。惟其如此,本王決效穆公之法,對本次戰敗處置如左:「
  丞相呂不韋總領國政運籌有差,削其侯爵並奪封地。
  行人王綰未察六國合縱,削職,黜為相府吏。
  上將軍蒙驁軍令有失,削爵三級,罰俸兩年。
  大將王齕、王陵輕戰冒進,削爵三級。
  其餘將士,依常戰論賞罰,死傷者得撫恤,斬首者得賜爵。
  大秦王嬴異人二年冬月。此詔。
  如此詔書,國人聽得百味俱生,一時竟是驚喜無狀,恍然欣然者有之,涕淚唏噓者有之,
惶恐不安者有之,手舞足蹈者有之,紛紛然哄哄然議論成一片。
  驚愕者,呂不韋及其屬署處罰最重!分明是戰場之敗,況且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領政
丞相縱然涉及軍事,如何能干預得了上將軍決斷之權,何至於削侯奪地?行人是丞相府屬員,
沒有探察六國合縱,便是沒有奉邦交之命,何至於由官貶吏?
  唏噓者,對將士以常戰論功過也!秦法有定:敗戰不論功,死傷惟得三年撫恤。凡為秦人
,十室九有兵。任何一次大戰實際上都是舉國涉及,一戰敗軍,烈士不得名號,斬首不得爵位
,傷殘僅得些須撫恤而不能如常戰之後永享戰士榮耀,誰家不是嘆息悲傷?雖說歷經百年,也
漸漸解得法令一力激勵戰勝的本意,然慼慼然之心卻總是長時期地無法平息。秦人之所以對戰
敗大將憤恨不能自已,根本處在於,一將失誤便意味著斷送了全部將士的應得功業,立功也是
白立!在耕戰為本的秦國,誰人能對親人的浴血犧牲淡泊處之?誰人不求敗軍之將以死補償萬
千白白戰死者?此戰乃是長平大戰後的最大敗仗,消息一出,舉國便是憂憤無可名狀,異口同
聲地指斥蒙驁敗軍該殺,便是此等憂憤之心。秦國君臣歷來不敢輕赦敗將罪責,根本因由也在
這裡。然今日詔書一出,竟可「常戰論功過」,老秦人心下頓時一片熱乎淚眼朦朧,更有戰死
者家人大放悲聲,哭一陣笑一陣不知所以。慰藉之心但生,對敗軍之將的苛責自然也就淡了,
沒有人再公然指斥蒙驁一班大將,更沒有人憤憤然喊殺了。
  恍然欣然者,穆公之法倣傚絕妙也!在老秦人心目中,穆公是聖人一般的君主。即或當年
雄心勃勃的秦孝公,在《求賢令》中申明的宏圖也是:「復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漫
漫百年,能與商君秦法在老秦人心目中抗衡者,還只有秦穆公這個聖君!若非抬出秦穆公不殺
孟西白三將故事,秦國朝野之心還當真難以化解。能抬出穆公而一河水開,這個新秦王當真了
得!
  諸般議論如潺潺流水般在官署王城流淌開來,森森僵局竟是自然而然地破了。
  蒙驁一班大將羞愧萬分,赦罪當日便聚議聯署上書秦王:自請一律貶為老卒效命疆場,再
為呂不韋鳴冤,籲請恢復其文信侯爵位封地!書簡未成,呂不韋便趕到了上將軍府邸。蒙驁與
將軍們一齊拜倒,熱淚縱橫卻無一人說話。
  「老將軍如此,折殺我也!」呂不韋連忙扶起蒙驁,語態臉色竟是少見的憂急,「聞得諸
位將軍擬議上書,可是實情?」
  「文信侯遭此非罪,老夫等不說話,天良何在也!」
  「文信侯太冤!我等不服!」大將們異口同聲。
  「上將軍,諸位將軍,」呂不韋深深一躬直起身肅然道,「自請加罪而為人陳情,呂不韋
先行謝過。然國家法度在,秦王詔書何能朝令夕改?更為根本者,諸位不察大局就事論事,實
乃幫倒忙也!目下秦國大局何在?在重整精銳大軍。月前我軍新敗大將待刑時,軍心民心,舉
朝君臣,盡皆惶惶不安。為甚來?是秦人經不起一敗麼?不是!是朝野上下都看明白了一個大
局:一班老將之後我軍良將無繼!果真以成法問諸位大將死罪,萬千大軍交於何人?秦王詔書
雖違法統,朝野卻是讚許欣慰,是秦人不擁戴法制了麼?不是!是人人都看到了我軍青黃不接
之危局!何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這便是!呂不韋願擔罪責,既非與上將軍私誼篤厚,亦非仁
政惻隱之心,惟秦國大局所需也!諸位老將軍但想:自武安君白起之後,我軍超拔新銳將領有
得幾個?莫府升帳,滿目白頭,四顧之下,一無後繼。當此之時,秦王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效
穆公成例保全諸位老將軍,難道是秦軍缺乏幾個老卒麼?」呂不韋粗重地喘息著長嘆一聲,「
天意也!原本想在戰勝班師之後對上將軍提及此事,不意一戰而敗,竟在此等時刻令諸位難堪
,不亦悲乎––」
  庭院中一片寂然,老將們羞愧低頭,蒙驁滿臉張紅。良久,蒙驁凝重地長長一躬:「丞相
金石之言,蒙驁敬服也!」
  「我等謹受教!」老將們異口同聲。
  呂不韋肅然對拜一躬,直起腰身慨然笑道:「掃興已罷,當為諸位老將軍壓驚一飲也!來
人,抬進秦王賜酒!」隨著話音,立即便有一隊內侍抬著秦鳳酒逶迤進院,一字擺開竟有二十
六桶之多。蒙驁與將軍們同聲一謝,呂不韋便對蒙驁拱手笑道:「老哥哥,兄弟也要叨擾幾爵
了!」「老兄弟––」蒙驁心頭大熱,回頭一揮手高聲吩咐,「當院設酒!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萎靡日久的老將軍們陡然振作了。
  草蓆木案,肥羊鍋盔,較酒論戰,萬般感慨,劫後餘生一場酒,大將們直喝得天翻地覆。
哄哄嚷嚷之中,呂不韋與蒙驁大汗淋漓衣冠盡去,卻始終湊在一起比劃著議論著,蒙驁說,他
想在三年之內將秦軍大本營從秦國腹地東移關外,建立三川郡洛陽大本營,使秦國本土結結實
實跨出函谷關!呂不韋說,若得如此,須先除去一個隨時可能成為致命對手的勁敵。蒙驁雙眼
突然冒火,是他!老夫偏要留著他戰場復仇!呂不韋狡黠地一笑,湊在蒙驁汗津津的耳邊嘀咕
得一陣又是神秘一笑,老哥哥以為如何?蒙驁大皺眉頭,此等伎倆老掉牙,有人信麼?呂不韋
哈哈大笑,秦國沒人信,未必山東六國沒人信也!
  及至夜闌酒散,一個秘密的謀劃已經釀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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