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edvx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五 鐵血文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11
發表於 2010-7-1 15:31:42 |只看該作者
  其二,中央政務系統:以丞相為軸心的三公九卿系統。
  三公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公稱謂,來自周室官制,為太師、太傅、太保,為遠
古官制中地位最為尊崇的三人。春秋戰國之世,三公之實不在,三公之說猶存,多為對地位尊
崇的權臣的一種敬意說法。帝國官制明確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為三公,便是確立了這三個
機構的政務軸心地位,與周代三公的「協理陰陽」之類的虛事有本質的不同。帝國三公,各為
一個系統––
  丞相綜合系統:開府總領國政,設左右丞相,亦稱相國,多有下屬事務官署。
  太尉兵政系統:開府總領涉軍政務,以老秦國尉府擴大而設。
  御史大夫監察系統:開府,監察百官並天下郡縣,以原御史署及原國正監擴大而設。
  三公之下為九卿。九卿者,分別執掌九大領域之施政系統也。之所以將九卿置於三公之下
,其實際作用在於明確層級權力:九卿在三公(主要在丞相)領導之下施政,以保不政出多門
。九卿之中,五卿隸屬皇帝系統,四卿隸屬三公系統。三公之四卿為:廷尉(執法機構,設左
監、右監、獄正三署,側重受命於御史大夫府),治粟內史(以原大田令府擴大而設,掌經濟
民生諸事,隸屬丞相系統),典客(以原行人署、屬邦署合併擴大,掌邦交並邊陲部族事務,
隸屬丞相府),少府(以原關市、邦司空等署合併擴大而設,掌國家賦稅,設六丞,隸屬丞相
府)。
  九卿之外,帝國尚有若干散官機構,或歸皇帝系統,或歸三公系統。中央主要散官機構是
:客卿(才士之虛職,可與聞國事,多為試用,皇帝系統任命,任事歸丞相系統),博士學宮
(以博士僕射為主官,設博士七十餘人,掌典教禮儀博通古今,備諮詢國政,皇帝系統任命,
任事亦主要隸屬皇帝系統),中尉(掌京師治安,設兩丞,轄斥候、司馬、千人三署,隸屬太
尉系統),內史(掌京師政務,列中央官吏,隸屬丞相系統)。
  其三,郡縣施政系統:郡守縣令為軸心的地方系統。
  郡官主要是:郡守(一郡主官,總掌政事,後世稱太守),郡丞(輔助郡守掌事,郡守之
副),郡尉(一郡武官,掌守軍並治安事),監御史(中央之御史大夫派進各郡的監察郡政之
官員,後世改稱刺史),郡法官(掌律法典籍並律法答問,備官員民眾諮詢),郡卒史(掌郡
文書事,轄書吏十人),主簿(掌一郡財政賦稅,或兼領文書事),斷獄都尉(掌一郡司法,
受中央廷尉府與郡守雙重管轄),牧師令(邊疆郡設置,掌畜牧,屬吏六人),長史(邊疆郡
設置,爵同郡丞,掌兵馬)。
  縣官主要是:縣令(一縣主官,總掌政事)、縣丞、縣尉、縣法官、獄椽等,職司與郡同
名官一致。除此之外,縣府有若干辦事吏:道嗇夫(掌官道修築及維護),倉嗇夫(掌禾倉,
並按民戶收糧),田嗇夫(掌督導耕耘),苑嗇夫(掌監護山林水面),廄嗇夫(掌督導牛馬
牲畜之繁殖養育)。
  其四,鄉官系統:最基層的三級民治––鄉、亭、里。
  這個最基層的治民系統,當從最下說起。據《漢書.百官公卿表》記載,秦時一縣,土地
大體在方百里上下,人口眾多的縣地面稍小,人口稀少者則地廣。但總體說來,都比後世的縣
要大得多。為此,縣以下分三級治理:「
  最下施治單元為里,大體相當於後世的村。里設里正一人,統掌行法施政。里正之下,設
里宰一人(掌均平分肉),里監門一人(護衛里正),伍老(掌五家行法連坐事,多少以里轄
民戶數目而定)。
  十里為一亭,設亭長一人,統管全亭施政到民;亭有吏員四人:亭父(掌亭所開閉掃除雜
務,亦稱亭卒),求盜(掌亭內治安,亦為亭卒之一,若後世捕快),田典(掌督察民戶耕耘
),牛長(掌每年四次督察耕牛,並『掌牛賞功事)。不久之後,列位看官將遇到掀起天下大
波瀾的一個著名亭長––劉邦。
  十亭組成一鄉。鄉官,以三老為最尊。所謂三老,本指上壽(百二十歲)、中壽(百歲)
、下壽(八十歲)三種老人。作為帝國施治的鄉三老,大體是八十歲上下的三位老人,執掌民
風民俗教化,以利法令推行,是以列位鄉官之首。鄉政的真正施治官吏,是有秩(總掌鄉政)
、嗇夫(掌聽訟、賦稅)、遊徼(掌捕盜)。
  如上四大系統,非但在戰國末世堪稱宏大奇蹟,即或在今日看去,也滲透著濃郁的系統管
理思維。帝國對施政系統的四層級分割––國、郡、縣、鄉,兩千餘年後仍被看作國家治理的
黃金分割法則,以至在整個人類世界都成為國家治理的通行劃分。那時候,已經開始衰落的西
方的古希臘還是城邦制,不知大國系統為何物;羅馬帝國還在萌發階段,更不知千里萬里的大
國為何物;世界其他地區的族群,也沒有湧現任何一個具有如此規模的國家,當然更談不上有
宏大的國家治理思維。也就是說,秦帝國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開創了宏大的國家行政系統,而
且一次到位,具有後人無法觸動其根基的科學性。如此宏大的文明視野,如此深遠的歷史洞察
,不能不令人嘆為觀止。後人尚且如此,已經習慣了施治鬆散的戰國人民,如何不感到驚心動
魄的新潮撲面而來?
  然則,老百姓更看重效用。在士人世族對新官制的一片驚嘆之中,天下黔首卻更多地關注
著皇帝對新朝官員的發佈。畢竟,只有具體的主政官員,對老百姓才有著直接的利害。果然,
新官制詔書頒行旬日之後,皇帝的第一道拜官詔書跟著頒行了。皇帝詔書拜定的中央高官是:「
  三公:左丞相   李斯  右丞相 馮去疾
     太尉    王賁
     御史大夫  馮劫
  九卿:廷尉    姚賈
     治粟內史  鄭國
     典客    頓弱
     郎中令   蒙毅
     奉常    胡毋敬
     少府    章邯
     太僕    馬興
     宗正    嬴騰
     衛尉    楊端和
  武職:大將軍   王翦
     大將軍   蒙恬
     隴西將軍  李信
     九原將軍  辛勝
     南海將軍  趙佗
     閩越將軍  任囂
  少傅    孔鮒(文散官)
  博士僕射  周青臣(文散官)
  拜官詔書頒行之日,天下激起了更大的議論風潮。
  雖說郡守縣令的任職還沒有發佈,然僅僅是中央國府的重臣,已經使天下臣民瞠目結舌了
。議論蜂起,民眾最不可思議的竟都是有關皇帝的事。一則,如此多的煌煌要職,竟沒有一個
皇族子弟,奇也哉!當然,那個宗正嬴騰是不作數的,那是執掌皇族事務的官員,自然得是皇
族了。二則,皇帝即位大典時沒有冊封皇后,這次大拜官還沒有冊封皇后,奇也哉!天子不立
后,不明正妻之位,奇也哉!三則,皇帝大典沒立太子,這次大拜官也沒立太子。分明皇帝有
二十餘個皇子,不立太子,奇也哉!紛紛稱奇之餘,有人便盛讚皇帝大公天下,實在是亙古未
聞的聖明天子。中有好事者,倣傚官府考功之法,將多年來皇帝所做的大事一一按照年月日排
列,結果是大為驚愕––皇帝的大事件件相連,閒暇空隙比老百姓還少!於是,市井之徒驚嘆
:「皇帝連放屁的空都沒有!」議論流播,邊遠郡縣的民眾想起既往官府對秦國秦王的譏諷咒
罵,更是感慨萬千,說皇帝忙得連自家的事都顧不得想了,這樣的皇帝想叫他學學桀紂只怕都
難,罵人家未免太刻薄了。
  議論激盪之中,咸陽傳出了博士淳于越最為響亮的非議之辭:「嗟乎!今皇帝有海內,而
子弟為匹夫,豈能長治久安哉!」此話傳之咸陽,傳之天下,六國老世族們無不紛紛稱快,一
時爭相傳誦。黔首庶民則相反,輕蔑地不予理睬,反倒是萬歲聲瀰漫了天下城鄉。各郡縣紛紛
上書奏報:「民多以為大聖作治,建定法度,顯著綱紀,大矣哉!」「天下咸伏,男樂其疇,
女修其業,事各有序,莫不安所!」
  百餘年後,西漢賈誼的《過秦論》坦率地記述了帝國初期的蓬勃局面,其云:「秦併海內
,兼諸侯,南面稱帝,以養四海。天下之士,斐然向風。若是者何也?曰:近古無王者久矣!
周室卑微,五霸既沒,令不行於天下,是以諸侯力政,兵革不休。今秦南面而王,是上有天子
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虛心而仰上。」西漢名士嚴安亦云:「元元黎民得免於戰
國,逢明天子,人人自以為更生。」亙古以來,民眾人人自以為重活了一回,這樣的盛世能有
幾次?
  官制詔書與拜官詔書頒行後的一個月裡,中央最要害的三公九卿共十二官府便全部整合完
畢了。各自開府的三公官署最先就緒。丞相府以原王綰的丞相府邸為根基,房屋擴大了許多,
吏員增加了將近百人。太尉府以原國尉府為根基,房屋未增一間,只增加了許多熟悉軍政的文
吏。御史大夫是新創大府,一時沒有合適的足供開府的大官邸。王賁飛書與老父親會商,王翦
立即從南海向皇帝上書,自請將原來的上將軍府邸劃作御史大夫府。嬴政立即允准,並下令郎
中令蒙毅為王翦新起一座家居府邸。
  與此同時,李斯、馮去疾的丞相府與馮劫的御史大夫府,已經將解決三十六郡郡守與一千
餘縣令的應對方略擬定好了。其時郡縣初設,新郡老郡新縣老縣相交錯,官吏更是良莠不齊。
除了秦國老郡,新郡多為假郡守(代理),諸多邊陲新郡還沒有郡守,縣令缺額更是達到六成
。這些郡縣的政事,都由秦軍駐守將軍兼政署理著,亟待納入正軌。
  左相李斯通盤籌劃,擬定了一個「因地任官」的總體方略,分為三種情形分別解決:其一
,東南邊地五郡之郡守縣令,由大將軍王翦統籌決之,後報丞相府並皇帝認可;其二,西北邊
地五郡之郡守縣令,由上將軍蒙恬併攏西將軍李信統籌決之;其三,一統之前由秦王確認的老
十郡郡守不變,其轄下所缺縣令,由郡守舉薦,奏報皇帝確認;其四,其餘十六郡之郡守縣令
,由丞相府擬定人選,奏報皇帝確認。在方略擬定之後,李斯特意親筆附言:「天下初定,官
吏珍稀。欲決施政之難,臣敢請兩策:一則甄別六國舊吏,擇其能事而無大瑕疵者放手用之;
二則下詔各郡縣招募遊學之士,入郡縣為吏,後報御史大夫府核定。」
  嬴政當即批下:「可。」並又增加了一則用人之路:「諸功臣子弟,擇其能者,亦可先假郡
守縣令,待其政績彰顯,朕行拜官。」
  皇帝開此一路,李斯卻有些為難了。畢竟,郡守縣令都是獨當一面的治民重臣,依據不得
世襲的秦法,功臣子弟若本人沒有功績,則依然布衣之身,是做不得如此顯要職官的。如今皇
帝特許以「假」職(代理)試用功臣子弟,不失為救急之法。然則,功臣子弟如何遴選,牽涉
便太多了。於是,李斯決意聽其自然,將皇帝制批立即送達各署,並下令可相互舉薦功臣子弟
。李斯抱定的主意是:有人舉薦便報皇帝,無人舉薦便待後再說。不料皇帝制批一頒,咸陽又
是議論大起。這次是老秦大臣們萬般感慨,如此一條可行之路,竟還是沒有皇族子弟,皇帝於
心何忍也!如此感喟之下,功臣們竟是無一人舉薦相互熟悉的子弟了。
  秋風初起之時,中央直選的十六郡守將要赴任了。其中只有一個功臣子弟,這便是李斯的
長子李由,職假三川郡守。李由之任,是在缺任一郡而又一時遴選無門的情勢下,馮劫全力舉
薦的,皇帝親自准許了。這教李斯很感難堪,立即舉薦王翦的長孫王離取代。可皇帝徵詢王賁
之意,王賁卻堅執說王離才具不堪大任,正要送其入軍歷練。皇帝最後決斷,取了李由,並不
許李斯變更。李斯才不再說話了。
  臨行之日,嬴政親率三公到十里郊亭,為郡守們舉行了餞行大禮。最隆重的儀式是,皇帝
特賜了每個郡守一尊尚坊特鑄的青銅郡鼎,鼎身鐫刻著郡名與首任郡守姓名。當十六名郡守捧
起刻有自家姓名的郡鼎時,人人熱淚縱橫,奮然不能自已,直覺自己的生命血肉已經融進了將
要踏上的那一方陌生的土地––
  郡守餞行禮歸來,皇城東偏殿的燈光又亮到晨曦初上。
  始皇帝的目光,又轉向了一個極少為人重視的領域。
  ***
  中央,先秦詞彙,四方之中。《韓非子.揚權》:「事在四方,要在中央。」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12
發表於 2010-7-1 15:31:4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節】
  程邈沒有料到,他的出獄比入獄更加的不可思議。
  十年前,程邈是下邦縣的縣丞。其時,秦國剛剛開始籌劃滅韓之戰。滅韓沒有動用藍田大
營即將練成的主力新軍,而以內史郡的幾萬守軍出戰,統兵將軍是內史郡郡守嬴騰。既為郡守
,內史騰自然通曉關中各縣治情,於是選定了關中東部官吏最整肅的下邦縣,以為後援大營所
在地。那時,程邈由縣署被派入後援大營,職任糧秣司馬,專一執掌糧草進出。程邈知道,自
己之所以被選中入軍,除了軍政才幹尚可,是因了他有一樣難得的長處,字認得多寫得快,且
對各國文字與各種書體都能辨認出來。可剛剛入軍一月,程邈便被下獄了。
  程邈的罪名,特異得連廷尉府的勘審官也瞪大了老眼––錯書地名!
  廷尉府勘審官問程邈,錯書了何字?程邈一筆一畫,公正地寫下了兩個字:宜陽。勘審官
端詳片刻皺起了眉頭,這有何錯?程邈又提起筆,以獨特的書體快速地寫下了兩個字。勘審官
大是驚訝,這是甚寫法?甚字?程邈說,這是隸書,還是宜陽兩字,是在下的公文寫法。勘審
官似乎明白了,板著臉道,你沒寫錯,可糧秣送錯了地方?程邈點頭道,正是,糧草送到南陽
去了,多走了三百餘里路,致宜陽駐軍斷糧旬日餓斃三人。勘審官在秦法中反覆查找,也找不
出相關治罪條文。左思右想,勘審官拜謁了專一執掌律法答問的國府法官。領事的法官僕射聚
集了全部十名法官,會商半日,最後的答覆是:程邈之罪,法無條文,案無先例,得廷尉府酌
情處罰。勘審官無奈,只得報給了老廷尉。老廷尉苦思三日,擬出了一則判罰書令:下邦縣丞
程邈,不當以非官定書體書寫公文,以致大軍斷糧旬日,餓斃士卒三人,處下獄待決。
  宣刑之日,程邈不服,當庭質詢老廷尉:何謂官定書體?秦國有文字以來,國府幾曾明定
過書體寫法?遍查官署公文,天下八書皆有,何獨以在下之隸書定罪?老廷尉素稱鐵面執法,
思忖半日,遂將判罰書中的「非官定書體」磨去,改成了「非公認書體」。程邈還是不服,氣
昂昂辯稱:秦政求實效,有用便得公認,既往隸書皆得官府認同,我書便何以不是公認?老廷
尉左右思忖,最後索性直白判定:程邈寫字,致人錯認,故罪。程邈還是不服,我沒寫錯,是
他要認錯,我何罪哉!老廷尉拍案道,餓斃士卒由你而起,此乃事實!認錯者有罪,寫字者豈
能無罪?先下獄,老夫後報秦王決斷!程邈又氣又笑又無可奈何,終於被押進了雲陽國獄。臨
上囚車,程邈還是高喊了一句:「書文無法!律條無載!程邈無罪!」
  秦法素稱縝密,以山東六國的揶揄說法,是凡事皆有法式。可程邈案竟成了無法可依的奇
案,一時便在朝野傳開了。得此緣由,程邈在雲陽國獄備受獄吏關照,破例地可以得到一支大
筆一坨大墨,也破例地可以在牆上寫字。如此光陰如白駒過隙,待牢房四面石牆寫得擦洗了數
十百次之後,程邈已經忘記了一切,只知道寫字,也只會寫字了。
  程邈沒料到自己竟能出獄,且還是皇帝特詔開釋,奉常大人親車來接。
  如同雲裡霧裡,當程邈看見滿頭霜雪的奉常胡毋敬時,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一路之
上,身居九卿高位的胡毋敬,對程邈禮敬有加,說皇帝已經知道了他的事,特意下詔開釋的,
皇帝說程邈是才具之士,要他為國家做一件大事。程邈已經無心官權之事了,一路沒說一句話
,木然如同泥雕。胡毋敬也不勉強,只兀自說著該說的話。到了咸陽,胡毋敬將程邈安置在驛
館最好的庭院,又特意叮囑了驛館令幾句,這才離開了。程邈甚也沒想,只在那從來沒有見過
的華貴浴桶裡狠狠泡了一個多時辰,便爬上涼爽的竹蓆榻呼呼大睡了。
  當程邈醒過來的時候,驛館令正惶恐不安地守在榻前。驛館令說,他已經睡了五日五夜沒
吃沒喝沒如廁,皇帝都派出太醫來守護了。程邈哈哈大笑,太醫?老夫?海外奇談也!笑聲尚
未落點,外廳走進了一位鬚髮雪白的老人,手中那只精美的醫箱顯露著久遠的磨拭痕跡,任誰
也不會否認他是醫者。程邈侷促地笑著,接受了老人的諸般檢視。老人說,足下心氣沉靜,幸
無大事,只調養歇息大半年自當恢復。於是,驛館令派一精幹官僕日夜侍奉,程邈過上了想也
不敢想的大人日子。然則,真正使程邈清醒過來的是,一月之後的一個黃昏,皇帝的六馬高車
駛到了驛館門前。驛館令疾步匆匆趕來,進門便高喊了一聲,皇帝高車來接大人!那一刻,程
邈終於從震撼中清醒了過來,一句話沒說出口,號啕大哭起來。
  程邈知道,自己的那點長處終於要派上大用場了。
  這是一次最為特異的小朝會,五人身分差異極大。
  嬴政在東偏殿廊下親自迎接了程邈,親自將程邈領進了書房,親自介紹了先到的三位:丞
相李斯,奉常胡毋敬,中車府令趙高。君臣落座,人各飲了一大碗冰茶,小朝會便告開始了。
皇帝未曾開宗明義,卻先離案起身,對著程邈深深一躬道:「先生錯案,政知之晚矣!敢請先
生見諒。」程邈大是惶恐,連忙撲拜在地道:「皇帝陛下整飭文字,萬世文明之功業也!程邈
一介小吏,能為華夏文明效力,誠三生大幸也,何敢以一己錯案而有私怨!」皇帝扶起了程邈
,轉身對旁案錄寫的尚書高聲道:「朕之特詔:任程邈為御史之職,專一監察文字改制事,隸
屬御史大夫府。」程邈一時老淚縱橫,拜謝之際已經哽咽不能成聲了。
  皇帝重新就座,叩著書案開宗明義道:「改制文字,書同文,原本丞相首倡。今日小朝,
專議此事。唯丞相領國,政事繁劇,文字改制事由丞相總攬決斷,以奉常胡毋敬、中車府令趙
高、御史程邈三人副之。尤以程邈為專職專事,領文字改制之日常事務。」四人一齊拱手領命
之後,皇帝便向李斯一點頭,將會商事交給了李斯主持。
  「三位都是天下書家,書文異制之害,當有切膚之痛。」
  思謀已久的李斯,一開口直奔要害,侃侃而言道:「方今天下,華夏文字至少有七種形制
,官民寫法至少有八種。是謂『言語異聲,文字異制,書體異形』。言語異聲者,世間最難一
致之事也。即或有官定雅言,亦難一統天下萬千百種地方言語。故此,言語一統暫不為論。當
此之時,文字若再不能一制,則華夏文明將無以融合溝通!文字若同,言語異聲便不足以構成
根本障礙。畢竟,書文交流有同一法度,華夏文明便有同一血脈交融。唯其如此,文字改制,
勢在必然!」
  「丞相之論大是!」胡毋敬程邈異口同聲,趙高紅著臉連連點頭。
  「文字改制,三大軸心。」李斯開始了具體部署:「其一,核定七國文字總量,一一確定
每個字是否進入新制文字。此間尺度,需慎重考量。其二,確定一國文字為基準,統一改制其
餘六國文字。此間尺度,即是否以秦國文字為本,須考量諸多方面。陛下之意,無論以何國文
字為準,必得使天下人心服。」
  「正是此理。」嬴政道:「秦人蠻夷,文明個樣子出來教天下人看!」
  一言落點,在座四人都不約而同地笑了。改制文字而不求以秦文字為根本,皇帝的胸襟無
疑使這四位大書家感佩不已。說起來,李斯是楚人,程邈是韓人,趙高是趙人,胡毋敬是齊人
,沒有一個是老秦人。然則,誰也沒有對皇帝的說法有絲毫的不認同。根本原因,便是在多少
年的風雨中,他們都完完全全地將自己的血肉性命乃至整個家族部族的命運融進了秦國,沒有
一個人不以為自己是這個質樸硬朗的西部大國的子民。而今天下一統,皇帝的這句秦人話語倒
是分外有親切感了。
  「其三,確定一種清晰無誤之書體,使任何字,都能看清間架筆畫。」李斯精神分外振作
,繼續著改制部署:「也就是說,人可以不認識這個字,然一定能看清這個字!程邈當年獲罪
,正是字有連筆而大形相近,以致被輜重營將軍錯認宜陽為南陽。此點,雖說於公文尤為重要
,然於書文傳播、商旅賬務、民眾生計等,亦同樣重要!」
  「如此三事,件件至大,須得有個分工領事。」資望最深的胡毋敬說話了。
  「我意,三件大事實為兩面,前兩件一面,後一件一面。」李斯笑道:「奉常胡大人執掌
舉國文事,可領前兩事;太僕趙高、御史程邈可領書同文一事。諸般實施,一體由程邈執掌。
凡事不能決者,到丞相府會商方略,而後報陛下定奪。」
  「其實,最大書家是丞相!」趙高猛然插了一句,額頭滲出了涔涔汗水。
  「太僕之書,亦工穩嚴謹也。」胡毋敬倒是破例讚賞了趙高一句。
  「小高子多大才具,得他做完事,由你等說了算。」嬴政突然喊出已經很少出口的對趙高
的賤稱,又揶揄地看了趙高一眼,似乎刻意在提醒著什麼。第一次以朝臣之身在這座自家最熟
悉不過的書房參與朝會,趙高亢奮得手心額頭不時冒出汗水。可目下皇帝一句賤稱竟如一劑神
奇之藥,趙高心下頓時舒坦,汗水沒了,臉也不紅了,只盼皇帝再罵自家幾句。李斯胡毋敬兩
人,則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程邈有些不知所措,也跟著笑了。
  小朝會之後,胡毋敬的奉常府立即忙碌了起來。
  兩件事各有繁難。全面勘定七國文字,相互參補而最後確定華夏總字數,這件事難處在數
量大活路細,稍不留神便有脫漏。胡毋敬原是太史令,幾乎熟悉所有的才具文吏,當即從下轄
各府遴選出一百三十餘人,組成了一個堪稱龐大的勘字署,開始了夜以繼日的勞作。確定文字
基準,難處則在於梳理文字歷史脈絡,參以現行七種文字各自的數量多寡、表意豐薄、形制繁
簡、書寫是否清晰等等方面,最終方能確定。可以說,這件事實際是一次浩繁的文字考據工程
,比勘字更見治學功底。反覆思忖,胡毋敬從博士宮遴選出了六位儒家博士,自家親自主持,
立了個名目叫文字春秋署,博士們一口聲喝采。畢竟,戰國之諸子百家,論治學還得說儒家功
力最厚。孔子作過《春秋》,編過《詩經》,給《周易》補寫過爻辭,件件都做得縝密仔細無
可挑剔,成為天下公認的經典。自孔子之後,儒家治學蔚為風氣,及至子思、孟子師徒更是發
揚光大。若非儒家始終堅持復辟周道,定然另外一番氣象了。
  一個月後,六位博士一致認為:華夏文字的正統傳承,乃是秦國文字,而不是山東六國文
字。胡毋敬大是驚喜,卻絲毫未顯於形色,反倒是黑著臉道:「文字基準要服天下之口,諸位
且說其理何在?」這六位博士是李克、伏勝、東園公、綺裡季、夏黃公、用裡先生,後四人後
來成為西漢初的「商山四皓」。六人皆不善言談論戰而學問紮實,在博士中別具一格,治學正
當其任。六博士人各闡發論據,整整說了兩日。六博士論證被全數整理出來後,胡毋敬參以自
家見解,寫成了長長一卷《華夏文字流變考》,這才來到丞相府。
  李斯瀏覽一遍,不禁拍案感喟:「華夏正字居然在秦,天意也!」
  列位看官須知,華夏文字歷經數千年,至春秋戰國經五百餘年多頭散發,其流變傳承已經
鮮為人知了。就其本原說,華夏文字產生的根基有兩個:一為象形,一為表意:象形與表意的
先後,便是後世之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序》所描述的大過程:「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
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視鳥獸之文(紋)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
易,八卦以垂憲象。及神農氏結繩為治而統其事,庶業其繁,飾偽萌生。黃帝之史倉頡,見鳥
獸蹄迒之跡,知分類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後
形聲相依,即謂之字。」宋代學者孫星衍,則對這一大過程概括為:「倉頡之始作,先有文(
象形),而後有字(表意)。」
  濾去漫漶神秘的傳說色彩,這一歷史大過程的真實面目是:「
  最初,人們基於種種需求,開始有了最簡單的直線刻劃符號。後來,開始畫出某物之形,
而使對方能夠辨識。這是最初始的象形,實際便是簡單圖畫。遠古人們畫的物事日漸增多,畫
法便有了一定的約定俗成的規則。隨著規則的漸漸普及,對物事的畫法也越來越簡練,大體具
有抽象特質的象形字便出現了,只不過依然帶有畫的底色。後來,人們在直面交流之外,間接
交流的需求日益強烈,許多事情也需要記錄下來,於是便有了使象形之畫進一步具有表意功能
的需求。許慎說這種需求的產生,基於克服「庶業其繁,飾偽萌生」的作假行為,應該也是一
種獨到評判。於是,到了黃帝時代,象形與表意兩種功能都經歷了漫長的錘煉,黃帝便下令將
這些象形表意之字(畫)整理出來,公佈出來,以作天下人群寫劃的共同標準。承擔這一使命
的,據說是史官倉頡。於是,有了倉頡造字的傳說。究其實,沒有必要懷疑倉頡造字的歷史傳
說。畢竟,無論文字是如何長期自然形成,每個階段的質變提升,都必然有統事者的創造勞作
。如同目下秦國的文字改制,以及後世任何一次文明改制一樣,沒有才具出色者的具體勞作,
階段飛昇是不可能完成的。
  自有了最初的一批文字,華夏文字便以書寫刻劃材料的不同,而在各個時期呈現出不同的
風貌。原因很簡單,在不同材料上書寫刻劃文字,需要不同的工具,書寫刻劃出來的字形也不
盡相同。於是,黃帝之後的文字,有了陶文、甲骨文、金文、史籀文(石鼓文)四大階段。
  陶文者,刻劃於陶器上之文字也。這應當是字畫成為文字的最早形式。大禹立國,始有夏
代,其時的文字大多刻劃在陶器上。當然,或可能也在甲骨上鐫刻文字,或可能也在青銅器上
鐫刻文字。因為,有禹鑄九鼎而鐫刻九州之圖並物產貢賦的說法。然則,這兩種有可能的書寫
形式,都不是夏文字的主流形式。是故,夏代文字之真實面目,到戰國末世已經無從確指了。
  甲骨文,是殷商初中期的文字,因大多刻於龜甲之上,後世稱為甲骨文。甲骨文是真正成
熟起來的第一個文字系統,其書寫方式已經擺脫了畫的特質,而具有橫平豎直的文字書寫特質
。然,甲骨文仍有明顯的不足。其一,文字量很少,不足以應對後來的天下需求。後人發現的
甲骨文,大約有三千多個應用字,能辨識者千餘字。即或加上有可能未曾應用的文字,大約總
量也不會超過五六千字。其二,書寫形式沒有統一標準,師徒傳承各自不同,很容易造成混淆
。其三,因刻劃材料的稀缺,刻劃技法的專門性,甲骨文主要為王室紀事、占卜之用,很難在
普通官署與民眾中普及,文字的作用大受限制。
  金文,是殷商中後期與周代的文字,因大多刻鑄於青銅器之上,世稱金文。西周時期,金
文已經大大超越了甲骨文,成為基本成熟的文字系統。其一,金文的文字數量已經大大增加,
基本可以敘述一件事情的進行過程了。諸多貴族每逢大事,便鑄造特定形式的青銅器,將這件
大事的來由刻鑄在該青銅器之上。後世發現的《毛公鼎》,其文字量長達四百九十七字,足見
一斑。其二,因青銅器不易損毀,又是可以人工製造之物,每鑄可能多件,文字傳播便優於甲
骨文許多。其三,書寫形式已經相對簡單,比形制古奧的甲骨文易於學習,且已經有了初期的
書法風格。其四,在金文蓬勃發展的周代,由於文字已經為相對多的人掌握,其餘書寫材料也
大量出現於普通官署以及國人(非奴隸平民)之中。皮張、絲帛、竹片、木板、石板、石塊等
等,都可能成為刻劃文字的物事。只不過王室貴族的官方書寫形式的主流一直是青銅器,是故
稱為金文罷了。
  史籀文,大體是西周中後期與東周前期(春秋早期)的文字。周宣王時,叫做籀的太史奉
命整理出大約九千字的官方制式文字,是以世稱史籀文。史籀文的實際意義在於:這是西周時
期規模最大的一次文字整理,在華夏歷史上第一次以官方形式公佈標準文字。應該說,周室太
史令的九千餘字便是當時的正統文字。因後世唐代發掘出十個鼓形的石塊,每個石鼓上都刻著
一首《詩經》風格的四言詩,記述秦國國君的狩獵狀況,文字形制便是早已失傳的春秋早期的
史籀文,故而後世將史籀文也稱為石鼓文。
  西周末期,秦人救周於鎬京之亂,被封為大諸侯國,合法繼承了周人故地。久居邊陲而半
農半牧的秦人,忠實地秉承了周文明的基本框架,文字則原封不動地照搬了史籀文。後世王國
維云:「《史籀》一書,殆出宗周文盛之後,春秋戰國之間,秦人作之以教學童。––秦人作
字書,乃獨取其文字,用其體例,是《史籀篇》獨行於秦之一證。」也就是說,春秋時期的
秦國,將史籀文奉為標準教材,童稚發蒙學字,學的便是這種華夏正統文字。學童如此,官府
公文民間紀事自然也是以史籀文為國家文字。直到戰國之世,秦國始終使用的是西周王室整理
頒行的史籀文。
  然則,自春秋開始,山東諸侯的文字卻有了另外一番變化。由於天子威權鬆弛,由於諸侯
自治不斷擴大,由於整個天下日漸活躍,由於文字書寫材料不斷豐富,由於蓬勃的商旅使社會
生活日漸豐富,由於戰爭的逐漸增多,由於人們對文字形式的交流需求日益迫切等等等等,原
因不一而足。總歸是,在中央王室已經無力統籌的情形下,各國的文字都自行其是地發展起來
了。發展的基本趨勢是兩方面:一則各自增加文字量,造出了許多符合實際需求且符合華夏文
字特質的新字,使文字表意功能驚人地豐富起來;二則書寫形式多樣化,書寫材料多樣化。國
與國之間的文字,原本已經有了差異。在不同材料上以不同工具書寫不同國家的不同文字,其
間生發的種種流變,遠遠超出了任何一國的控制。春秋早期,各大諸侯國的文字尚大體遵循著
周王室頒行的史籀文規則。然經過五百餘年的激盪生發,七大戰國的文字已經有了很大的差異
,以至與「言語異聲」一樣,「文字異形」也成為一種最為普遍的分治表徵。
  基於上述流變,到了始皇帝推行文字改制之時,與秦國奉行的正統文字相比,山東六國文
字的最大特異之處在於兩處:一是中原文明長期興盛,名士學人燦若群星,以至文字量之增加
程度遠遠大於秦國文字;二是書寫形式大為簡約,體現出極大的書法藝術性與族群地域的個性
特質,許多字的寫法,幾乎已經脫離了象形文字的基本形制。就文字表意的豐富性、文字形制
的簡約優美性而言,秦國的文字顯然是凝滯了一些。
  「若以秦文字為準,表意缺憾能否彌補?」
  嬴政備細看完了《華夏文字流變考》,又聽完了胡毋敬與六博士的稟報,第一句話便不遮
不掩直奔要害:「若天下士人文不能表意,秦字豈非遺禍天下哉!」
  「陛下毋憂,斷無此理。」胡毋敬慷慨道:「六國新造文字而秦國文字所無者,勘字署業
已一一列出,全部補入秦文字。經勘字署反覆計數勘合,七國文字情形是:魏國常用字兩千一
百餘個,總共有字兩萬六千一百餘個;趙國常用字一千三百餘個,總共有字兩萬一千三百餘個
;韓國常用字兩千一百六十餘個,總共有字兩萬三千九百餘個;燕國常用字一千八百多個,總
共有字一萬八千餘個;楚國常用字一千九百餘個,總共有字兩萬一千餘個;齊國常用字兩千一
百餘個,總共有字兩萬一千餘個。」
  「秦國如何?」
  「經勘字署詳查:自商君變法之後,秦字亦漸漸增多,常用字增至一千三百五十個上下,
總共有字一萬一千六百六十二個。」
  「秦無他有之新字,大體幾多?」
  「合六國新字,總計一萬三千八百六十餘個。」
  「兩方互補,華夏文字總計近三萬!」博士夏黃公慨然補充。
  「書文表意,足堪天地四海之宏論也!」博士李克也奮然呼應。
  「好!以秦補新,而成天下一統文字,不失為既承文明大統,又保文明創新之最佳應對!
」皇帝拍案決斷,顯然很是高興:「然則,秦字形制繁複,六國文字簡約。繁簡失衡,必不能
流傳久遠。此間要害,是要創制出一種新書體,不致多生歧義。否則,依然無法通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13
發表於 2010-7-1 15:32:14 |只看該作者
  「陛下明斷!」胡毋敬與博士們異口同聲。
  文字基準一定,程邈頓時吃重了。
  所謂文字改制,要害是書同文。何謂書同文?就是要給所有的字一個統一明確的寫法,以
利辨認。程邈在獄中十年,潛心於寫字,消磨之餘也從自身坎坷中悟透了其中奧秘。大凡天下
文字,難寫不打緊,關鍵是要好認,好認的關鍵,則是要有統一的公認的寫法。只要寫法有公
認法度,再難認的字,也會有確定不移的所指。屆時,除非你不認識那個字,便只有寫錯的字
,而沒有認錯的字。譬如那個「南陽」與「宜陽」,假如有官定寫法,何至於將軍錯認?自春
秋戰國以來,天下書寫形式各以方便為要,已經生成了八種寫法:一曰大篆,這是秦國的史籀
文的正統寫法;二曰小篆,這是秦國官府在戰國時期對史籀文的實用寫法,相對簡約;三曰刻
符,這是刀刻竹簡的書法;四曰蟲書,也便是鳥書,是諸多好古文士書寫傳信喜歡用的一種書
法,字頭多為蟲鳥狀,是名;五曰摹印,是各國用於官印的一種刻劃書法;六曰署書,這是各
國官府相對通行的一種公文書法,相對規整,並得配以特殊印記;七日殳書,殳者,兵器也,
殳書便是刻在兵器上的文字書法,筆畫相對簡約;八日隸書,是胥吏(官府辦理文書之吏員)
為書寫快捷而創出的一種書法,因有「佐隸(吏)之書」的效用,被天下稱為隸書。
  反覆思謀,程邈確定了一個書同文方略,呈給了李斯。
  程邈的方略是:小篆為本,隸書為輔;其餘各書,民人自便。程邈對李斯的說明是:「小
篆為公文,為書文,為契約文,效用在便於確認。隸書為輔,效用在快捷便事。至於民人士子
人各互書,則聽任自便。」
  列位看官留意,因小篆距離今世已經非常遙遠,故云小篆利於確認,尋常人很難理解。列
位看官只以後世之文字比照揣摩,便即豁然:以宋體為根基的印刷體書法,寫起來很費力,然
因其標準規正,讀起來卻很輕鬆;若書報皆以自由體手寫,無疑大大地不利於閱讀。是故,小
篆如同後世之印刷體,它以犧牲書法藝術的豐富變化為代價,成就了文明傳播的最強大載體。
此,秦篆之歷史效用也。
  「好!老夫認同!」李斯欣然拍案了。
  三日之後,程邈的方略呈到了皇帝案頭。由於始皇帝對書法不甚了了,李斯親自帶著程邈
覲見了皇帝,分別做了一番備細說明。皇帝聽得興致勃勃,問程邈何以實施?程邈稟報說:「
小篆乃官制文字,非功力深厚者不能成其章法。臣擬請丞相、奉常、太僕三人大筆,各作一篇
頒行天下,以為規範,如同度量衡之法定器量,可否陛下定奪。」始皇帝立即欣然拍案:「好
!屆時多刻一幅,朕掛在書房好好揣摩,也學他一手書法!」李斯與程邈不禁大笑起來。程邈
又稟報說,隸書創制,他要特請一人襄助,敢請陛下允准。始皇帝笑云:「延攬書家本是御史
職責所在,要朕說話麼?」程邈說:「此人才具赫赫,只秉性乖張,對秦政多有非議,故此先
行稟報。」始皇帝一陣大笑:「罵幾句秦政有何要緊,只要他願為天下做事,朕親自見他聽他
罵又有何妨!」
  紅日昇上了涿鹿山峰巒,王次仲師徒開始了一如既往的晨書。
  山崖下,一個壯實的少年一邊費力地攪和著石坑裡的紅色物事,一邊高喊著:「老師,朱
墨好了––」喊聲迴盪山谷,山崖旁的小道上走來了一個鬚髮雪白的老人,布衣竹杖步履輕健
。老人大步走到石坑前,竹杖在大石啪嗒一磕,手中的竹杖陡然一變,杖頭鬃毛勁直飄飛,幾
類長大的馬尾散開空中。看了看石坑中亮汪汪的汁液,老人嘉許地一點頭:「小子有長進,墨
色正了。」又抬頭看了看頗為光潔的玉白石崖:「小子石工本事尚可,沒白費工夫,這石崖打
磨得好。」少年高聲笑道:「老師要奇文留天下,能沒有一方好山麼!」一邊說一邊搬來一隻
陶盆,利落地用大木勺將石坑中的物事舀滿了一盆,快步端到了山崖旁邊的木架下,又搖晃敲
打了一陣丈餘高的木架,轉身一拱手道:「老師,梯架穩當無誤!」老人一點頭,杖頭伸入石
坑,那勁直飄飛的一大片散亂鬃毛立即團成了一個油亮鼓蕩的紅包。趁勢一提一甩,石坑中一
片漣漪盪開,老人也大步走到了山崖下。少年興沖沖道:「老師,今日寫甚?」老人道:「小子
想學甚?」「八分書!」少年毫不猶豫地回答。老人悠然一笑:「也好,今日八分書,留給天
下一篇檄文。」
  少年頂起了陶盆。老人走上了梯架。長大沉重的竹杖大筆伸出,卻平穩得沒有一絲晃動。
老人大筆在玉白石崖上橫空一劃,一道平直舒展的朱紅色立即在石崖展開。崖下少年一聲高喊
:「燕頭雉尾!簡略徑直,八分即止!好!」架上老人也不說話,又奮力劃得一筆,長大的竹
杖筆頭便伸到少年頭頂的陶盆中吸墨。老人抬筆,少年便飛步取墨,頂來陶盆在木架下等候。
如此大筆縱橫間歇,堪堪兩個時辰,老人才下了木架。
  「秦為無道,虎狼殘苛,毀棄書道,摧我文明,天道昭彰,安得久長!」少年高聲念誦了
一遍,跳腳拍掌歡呼起來:「老師萬歲!大文萬歲––」
  「萬歲?只怕老夫也是第二個程邈。」老人搖頭淡淡一笑。
  「老師!這篇石崖文定會傳遍天下,得取個名字也!」少年兀自興致勃勃。
  「小子且說,何以能傳遍天下?」
  「字好,八分隸書!文好,言天下之不敢言!」
  「說得不錯,取何名頭啊?」
  「王次仲討秦檄!」
  「秦何負天下,得次仲檄文討之也!」突然,一陣大笑在山谷迴盪開來。
  「你是何人!」少年一個箭步,橫身山崖旁邊的道口。
  「你是––程?程邈!」老人回身,直愣愣盯著山道上的來人。
  「次仲兄!程邈來也––」
  一個老人丟開了竹杖大筆。一個老人丟開了背上包袱。兩老人幾乎同時驚喜地叫喊著雙雙
撲來,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兩人顧不得品評石崖書文,也全然忘記了手邊筆墨與行頭物事,
你拉著我我拉著你便抹著老淚興沖沖去了。及至少年背著包袱抱著大筆趕回到山崖後的林間茅
屋,兩位老人已經坐在大樹下大碗開飲了。這一飲,從正午到暮色,從暮色到月色,從月色到
曙色,又從曙色到月色,竟是無休止了。日夜唏噓感慨,到第三日暮色時分,大樹下的兩位老
人躺倒了,茅屋前的少年也呼呼大睡了––
  程邈與王次仲的結識相交,有著常人難以體會的特異坎坷。
  王次仲是燕國上谷郡人,祖上曾是燕國王族支脈。燕易王之後,燕國權臣子之當政,逼燕
王噲禪讓,以致燕國陷入大亂。在那場動亂中,次仲祖上追隨了子之一黨。後來,燕太子姬平
(燕昭王)借助齊國力量平亂,即位後整肅王族,次仲祖上被貶黜為平民,流徙到上谷耕牧自
生了。三代之後,次仲一族淪為商旅,全部的王族標記便只有一個自行確定的姓氏了。王次仲
生於燕國末世,對燕國沒有絲毫的留戀,少年未冠便隨著族人的商旅車馬進入了中原,在文華
篤厚的大梁求學了。修學十年中,次仲為減輕家人之累,常到有熟識吏員的官署幫辦文書,以
求得到些許衣食資助。次仲天分頗高,文書製作得極其出色,舉凡謄刻抄寫,都比尋常文吏快
捷許多。其時,魏國法度鬆弛,官署公文不限書體,通行一種快捷的隸書。勤奮聰慧的王次仲
,很快便成了大梁頗具名望的少年才具之士。正當此時,次仲父親積勞辭世,次仲不得不歸家
執掌商旅車馬以謀舉家生計。次仲經商的第三年,第一次進入了秦國,結識了程邈。
  在秦川東部的下邦縣城,六輛滿載貨物的牛車正要進城,王次仲卻被莫名其妙地帶進了縣
署。一個黑臉縣丞拍下一方竹板說:「足下這照身帖字跡不法,依秦制不能通行。」王次仲久
受山東士風浸染,素來鄙視秦人無文,聞言冷笑道:「秦法有字式,未嘗聞也!」黑臉縣丞道
:「秦法固無字式,然足下照身帖之字秦人不識,豈非白白誤事?為足下計,換帖再來。」王
次仲道:「只怕是你自家不識罷了,休以官法塞我之口。」黑臉縣丞立即變了臉色,便你這般
隸書,也敢蔑視於我?當下拉過筆墨皮紙,提筆刷刷寫了幾行推了過來,冷笑道:「自家看看
,本官隸書如何?」王次仲一看之下,當即深深一躬道:「大人隸書卓然一家,在下敢請師從
學書。」黑臉縣丞揶揄笑道:「山東商旅求秦吏學書,虧足下想得出也。」王次仲再度深深一
躬:「在下原本士子,並非商旅,若得大人收為門人,在下願棄商學書。」黑臉縣丞一陣輕蔑
大笑:「我秦人不收草包弟子,你若能寫得三兩個字來,或可再說。」王次仲也不說話,走到
公案前,提筆便在縣丞寫字的皮紙空餘處刷刷刷寫下了兩行隸書。黑臉縣丞臉色倏地一變,當
即霍然起身深深一躬:「先生書體勁健靈動,簡約清晰,在下程邈願師從先生,棄官學書!」
  一時之間,兩人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程兄鍾子期,次仲俞伯牙也!」
  「因書而知音,奇哉快哉!」
  一場痛飲之後,兩個年青的書癡結成了意趣相投的摯友。
  十年之後,便在兩人相約棄官棄商一同遊歷寫遍天下山崖巨石的時候,程邈突然下獄了。
得聞凶信,王次仲沒有絲毫猶豫便處置了全部商旅事務,攜帶著多年積累的千餘金趕到了下邦
,要罄盡全部家財營救程邈。然秦國律法之嚴遠過山東,王次仲連番奔波於下邦咸陽,不說營
救無門,連與程邈見得一面也未能如願。最後,王次仲只從一個熟識的下邦縣吏手中得到了一
方白帛,那是程邈留給他的遺言:世無邈矣,兄自珍重,天下石崖書盡之日,邈在雲端也!捧
著那方白帛,王次仲痛不欲生,驅車趕赴雲陽國獄之外,燒盡了他與程邈多年寫下的三車竹帛
,將筆硯墨也全部投入了大火,毅然決然地走進了滔滔渭水––若非忠實的商社老執事死命相
救,王次仲早已經葬身渭水了。老執事說,公子縱不為自家性命想,亦當為程邈先生想;先生
被暴秦所害,公子安得不為先生張目,而徒然輕生哉!
  大病一場,王次仲終究站起來了。老執事死了,家道凋零了。王次仲將老執事的孫子收作
了學生,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離開了沉睡的妻子和兒子,從此遁出了塵俗,流進了廣袤嵯峨
的山川湖海,將對秦國暴政的仇恨寫上了萬千石崖––
  「大夢重生,不意程兄竟做了秦國高官,天意何其弄人哉!」
  「塵俗之身何足道哉!不能割捨者,你我心志也!」
  「人生已分道,既往心志,過眼煙雲耳。」
  「兄言差矣!心志恆在,人生豈能兩分?」
  一番痛飲暢敘,一番沉沉大睡,醒來之後,兩位患難重逢的老人卻生分了。程邈真誠地笑
著,王次仲卻冷冷地板著臉。程邈反覆地訴說著自己的下獄不是暴政陷害,而是確實因寫字引
發出斷糧餓死人,畢竟應該有所承擔,一命償一命,況乎餓死三命?磨叨竟日,王次仲鬱悶稍
減,長吁一聲道:「程兄自家業已不恨秦政,夫復何言哉!只說,找老夫何事?」程邈驚訝笑
道:「次仲明知故問,除了你我未了夙願,能有何事?」王次仲硬邦邦道:「秦國文字繁雜紊亂
,粗野無文,老夫不屑為他耗去白頭!」程邈大笑一陣,遂將新朝文字改制的事從頭說起,宗
旨、方略、文字勘定、書寫範式、皇帝與丞相的特殊重視等等,最後直說到始皇帝對王次仲的
罵秦說法,末了道:「次仲捫心自問,亙古以來天下可有如此君王?可有如此宏闊深遠之文字
改制?你我生於世間,所求者何,不過以書為命耳!今有如此良機,你我可成夙願,可建功業
,上可對天,下可對地,何為一己之心病自外於天下文明哉!」
  「然則,老夫有個分際?」
  「說!你要如何?」
  「只做事,不做官,事罷則去。」
  程邈大笑一陣道:「兄弟也,我還沒說!這件事做完,我還想做官麼?跟你一起,重遊四
海!你若不放心,我當即辭官,你我一起自身做事!」
  「好!程兄此心,解我千愁也!」王次仲大喜過望,立即高喊徒弟收拾行裝,轉身又笑道
。「你老兄還是別忙辭官,官身好做事。人求人者,心志而已了。」
  心意一決,兩人與壯實的少年徒弟背著簡單的行囊立即出山。程邈的隨從車馬一直在山口
紮營等候,兩人一到立即開拔,連夜向南進發了。王次仲感慨於車馬隨從雄壯整肅。程邈笑答
,這是皇帝特意叮囑太僕署派的,為的是你,不是我這個御史能有的。王次仲默然了。次日宿
營造飯,王次仲立即拉著程邈開始謀劃書體新法。王次仲說,隸書八分求的是實效,快捷方便
為本,必須有個根基:改大篆小篆的象形結構,以橫平豎直的書寫筆畫為結構;否則,文字還
是不脫畫形。程邈大為贊同,又提出一條:書體的要害是轉折筆,要改大篆小篆的圓轉為方折
,運筆會加快許多。兩人一口聲相互贊同,舒暢得大笑了好一陣,依稀又回到了當年互相求師
的樂境。
  李斯將政事交給了右相馮去疾,一心沉浸在了文字的海洋裡。
  總司改制運作的程邈奏請皇帝允准,將一應參與文字改制的官吏都搬進了博士學宮。李斯
等創制小篆者一座庭院,程邈等隸書創制者一座庭院,勘字署吏員一座庭院,所有的博士都是
後盾,可隨時參與會商。程邈一攤進展紮實,與王次仲兩人一商定方略,主要的事便是日日寫
字日日議字,可說是日有進展。李斯胡毋敬趙高這一攤,卻卡住了十餘日沒有進境。最要害的
難處是三處:「
  其一,字制之難。戰國之世,小篆業已生發為一種流行書體。唯其流行,形制便因國因地
因人而異,沒有統一形制。要統一形制,必得先定法度,並得先寫出若干字樣範式。而法度範
式之難,如何能沒有爭議?
  其二,字數之難。也就是說,是將勘定的天下三萬餘文字全部寫成小篆,還是只寫一部分
,抑或只寫常用字?全部寫,數量太大,延誤改制期限。部分寫,則存在如何分割,寫哪些字
?凡此等等,亦有爭議。
  其三,文體之難。也就是說,寫成何等樣東西?是一個個單字排著寫?還是編成某種文體
,既利於識字,又利於知識傳播?寫單字快捷,然卻過於簡單,對童稚發蒙顯得很是枯燥無味
。而編訂文體,則難免用字重複,起不到增大識字數量的效用。這一難,最費心思。
  旬日之間連番會商,又廣采博士們種種謀劃,李斯胡毋敬趙高三人又反覆議論揣摩。最後
議決之日,李斯出面,對應上述三難,確定了三條法度。一則,小篆形制,以秦篆(秦國書寫
的小篆)為本。原因是秦篆形繁,寫難識易,不易混淆。為防文字形制過簡而不易區別,這次
改制須明確數目字寫法:凡數目字,文(筆畫)單者,取茂密字替代,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分別寫作壹貳參肆伍陸柒捌玖拾,以利各種書契之明白無誤。二則,本次改制,小篆書體只
寫常用字;其餘文字,由勘字署吏員在小篆範式確定之後一一寫出;如此既不遲延改制,又使
所有文字皆有範式。三則,小篆常用字確定為三千,由李斯、胡毋敬、趙高各寫一千字。此千
字不能寫單字,必須成文,且必須儘量減少重複用字,以利於初學識字之趣味盎然。為最大限
度避免重複用字,三人書寫範式文字的用字領域給予區分,各有命題:李斯《倉頡篇》、趙高
《爰歷篇》、胡毋敬《博學篇》。
  諸事確定,李斯三人各自離群索居,開始了文體構思。
  程邈兩頭照應,給李斯三人每人各配了一名勘字署吏員、一名博士、一名繕寫能吏。勘字
署吏員專門職司三方通聯,以確定用字不相重複;博士專司會商文體,以出風采;繕寫能吏專
司謄刻抄寫副本。
  這一夜月明星稀,庭院沉寂。李斯鄭重沐浴了一番,整裝束髮,來到了庭院大池旁設置好
的香案之前。李斯拈起香炷深深一躬,拜倒在地,莊重地禱告:「倉頡書聖在上,大秦丞相李
斯奉天子之命,一統天下文字。今欲以小篆為天下範書,祈求書聖佑護,賜我神思,賜我才具
,佑我千字文華彩成章。倘有正字不周之處,伏唯書聖見諒。」
  河漢璀璨的夜空,滾過了一陣隱隱沉雷。李斯禱告完畢,站起身來仰望星空,卻沒有一絲
雲跡。李斯心下一熱,大袖一甩,毅然走進了書房。李斯在長案前落座,鋪展開一方製作精美
的羊皮紙,肅然提起了大筆。便在這萬籟俱寂之時,李斯原本並無成文的心田突然泛起了滾滾
滔滔的波瀾,詩情勃發,一個又一個秀麗遒勁的秦篆工穩地從筆端流淌出來––
  倉頡篇
  倉頡作書文明始成甲骨之刻古奧粗簡史籀大篆形繁難辨及秦壹治新書勘定皇帝立國愛育黔
首臣服四海遐邇王土化被草木人皆更生車途同軌田疇為畝度量衡齊郡縣鄉亭華夏九州兵戈止患
封建不再萬民康寧––
  李斯專注地寫著,燭淚不斷地流著,燭花不斷地爆響著。雄雞一聲長鳴,刁斗瞠瞠打響,
李斯才擱下大筆,頹然軟倒在地。
  霜降時節,文字改制宣告大成了。
  慶功大宴上,始皇帝饒有興致地親自吟誦了李斯的《倉頡篇》千字文章,大加讚賞。又教
趙高胡毋敬分別吟誦了自家寫的千字文章。當趙高那奇特的嗓音念誦出「天地日月,週而復始
,寒來暑往,乾坤陰陽,春夏秋冬,雨雪風霜,耕耘生計,爰歷參商」之時,始皇帝大大地驚
嘆了,當場下詔將趙高的食邑增加了兩百戶。
  君臣一番酬酢之後,程邈命書吏們抬來了連續九方可折疊的大板,一一靠著大殿石柱展開
。每板都是拳頭大的隸書新字,整肅排列如森森方陣,煞是壯觀。嬴政皇帝親自走到大板前瀏
覽片刻,高聲讚嘆道:「隸書新體,簡約清晰,獨具神韻,必將有大用!好!程邈、王次仲二
位,為天下文明建一大功也!」程邈尚在擔心王次仲執拗褊狹,不想這位老友早已經是老淚縱
橫泣不成聲了。皇帝一聲感喟嘆息,高聲下詔道:「自今而後,無論王次仲在朝在野,皆為大
秦書監!足跡所至,官民俱奉!」王次仲百感交集,撲拜謝恩之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皇帝
卻是饒有興致,舉著酒爵走到了王次仲案前,就教隸書奧妙:「敢問先生,朕不明隸書簡化之
根本何在?尚請明示。」
  一涉書法,王次仲大見精神,立即答道:「隸書之變,在於將古篆之象形變為筆畫。取最
簡之筆,以直方為形,非但書寫快,且易為人識。」
  「能否取一字例說之?」
  王次仲從旁案拿過一支毛筆一張皮紙,工整地寫成了一字:「陛下且看,此乃大篆的安字
,其形為廊下女子與男子相擁。」待皇帝點頭,王次仲又寫下一字,比方才顯然快了一些:「
陛下,此乃丞相三人的小篆,安字,取屋下女子之形。雖簡去男子,然意形仍在:屋柱著地,
屋內女子長裙拖曳,猶是象形之體。」
  「改得好。」皇帝點頭:「屋下有女,自安也。」
  「陛下請看隸書的安字。」王次仲提起筆來,幾乎瞬間寫成了一字:「隸書之安,僅取屋
頂以為意,女子之形,簡為跪坐。這一橫,是長案,案下交叉者為雙腳。意存而形簡,是為隸
書也。」
  「噫––當真神妙也!」
  皇帝確實是驚訝了。對於不善書法的嬴政而言,對文字的要求歷來是會寫能認便可,從來
沒有想到過一個字的改形會有如此大的學問。然則,天縱稟賦的嬴政,卻有著常人無法望其項
背的悟性與洞察力。便在這片刻之間,嬴政驀然大悟了文字的神奇,悟到了文字對於文明無可
估量的深遠效用。皇帝大步走到了九張高大的隸書大板前,叩著大板高聲道:「方塊字者,華
夏文明之旗幟也!但有方塊字在,華夏文明恆在!」
  「皇帝明察––」
  「皇帝萬歲––」
  「方塊字萬歲––」
  隨著慶功大宴的歡呼聲,始皇帝的《書同文詔》頒行天下了。
  ***
  下邦縣,戰國秦所設,今陝西關中之渭南市地帶。
  見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五.史籀篇疏正序》。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14
發表於 2010-7-1 15:32:1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盤整華夏

【第一節】
  大雪飄飛的正月正日,嬴政度過了四十歲生日。
  帝國奉十月為正朔。一年開始之月為正,一月開始之日為朔。帝國更新曆法之後,十月便
是正月,十月初一便是正月正日。嬴政生日的正月正日,卻是古老的年節開端,正月初一。自
古以來,無論何代何國奉何月為正朔,譬如「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等
,其本意並不在否定天地運行十二月之時序,而在彰顯國運。這便是司馬遷所云的「推本天元
,順承厥意」。也就是說,推出與本朝國運相符的天地元氣行運所在,以此月此日為開端以使
天意佑護。唯其如此,自然時序的正月正日,可謂永恆於國別正朔之外的天地正朔。於是,以
正朔而言,皇帝每年便有了兩次壽誕之期。
  壽誕賀生,嬴政歷來淡漠。一則忙得連軸轉,沒心思。一則是秦法禁止下對上賀壽,尤其
禁止臣民為君王賀壽。自從十三歲即位秦王,對於生日,嬴政的唯一記憶是八歲之前每到正月
正日,外公與母親都會給他一件特異的禮物,那支一直伴隨他到加冠之年的上品短劍,便是六
歲那年的正月正日外公卓原送給他的生日喜禮。後來回秦,父親莊襄王早死,母親趙姬忙於周
旋呂不韋與繆毒情事漩渦,少年嬴政的生日,再也沒有任何標誌了。嬴政所能記得的,只有趙
高在每年歲末的夜半子時首刻,總要準時給他撲地大拜,噙著眼淚低呼一聲君上萬歲。每逢此
時,嬴政都是哈哈大笑,本王生當天地正朔,大年節普天歡慶,強於私壽萬倍,哭個鳥來!今
歲更忙,年初滅齊之後,一事接一事無一日喘息,及至彤雲四起大雪彌天,嬴政方才恍然大悟
,冬天到了,一年快完了。
  一個大雪飄飛的深夜,李斯馮去疾驅車進了皇城。
  外殿值事的蒙毅很是驚訝,連忙稟報了內殿書房正在伏案批閱公文的皇帝。嬴政以為兩位
丞相必有要務,立即親自迎了出來。書房敘談,兩位丞相的議題竟只有一個:要給皇帝操持四
十歲壽誕慶典。嬴政大感意外,連連搖頭搖手道,法度在前,不能不能。馮去疾稟報了一則出
人意料的消息:今歲恰逢新朝爰歷,改奉正朔;各郡縣已有急書詢問,言山東臣民多畏秦法嚴
厲,鄉三老紛紛詢問各縣官署,不知可否歡度年節?李斯的見識是:新朝改正朔,易服色,然
不能棄天地正朔於不顧。年節風習久遠,輒遇正月,天下臣民莫不歡慶,秦若迴避年節,傷民
過甚。然則,皇帝若頒行明詔,特准黔首歡度年節,反倒弄巧成拙。李斯與馮去疾商定的辦法
是:皇帝只須事先明詔郡縣,當在歲末之夜大宴群臣以示慶賀,即做了天下過年之表率。既不
違天地正朔,又使天下民心舒暢,更可一賀陛下四十整壽。
  「一舉三得!臣等以為當行!」馮去疾快人快語。
  「臣民忌憚年節,倒是沒有料到也。」
  「畏法敬治,此非壞事。」李斯興致勃勃。
  「兩丞相是說,默認天地正朔,兩正朔並行不悖?」
  「陛下明察!」
  「也好,歲末大宴群臣。」嬴政拍案:「只是,與壽誕無關。」
  歲末之夜,始皇帝在咸陽宮大宴群臣。這是變法之後的秦國第一次年節大宴,顯得分外地
隆重喜慶。奉常胡毋敬總司禮儀,事先宣於各官署的宗旨是「新朝開元,皇帝即位首歲,始逢
天地正朔,是為大宴以賀」,一句也沒涉及皇帝壽誕。然則,群臣心照不宣,都知道今夜年節
是皇帝四十歲整壽,雖沒有一宗賀禮,然開宴之時的萬歲聲卻是連綿不絕分外響亮。胡毋敬原
定的大宴程式是:開宴雅樂之後,博士僕射周青臣率七十名博士進獻頌辭,褒揚皇帝赫赫功德
,而後再由三公九卿及領署大臣各誦賀歲詩章,再後由皇帝頒賜歲賞。事實上,連同李斯在內
,所有的大臣都備好了賀歲詩章,且主旨都很明確:以賀歲為名,以頌揚皇帝功業為實,真正
給皇帝過一次隆重的壽誕大典。但是,胡毋敬與群臣都沒有料到,雅樂之後,胡毋敬正欲高宣
頌辭程式,皇帝卻斷然地搖了搖手。之後,皇帝舉著大爵離開了帝座,走下了鋪著厚厚紅氈的
白玉階,過了丹墀,站到了群臣坐席前的中央地段。
  「我等君臣,遙賀邊陲將士功業壯盛!」
  「我等君臣,遙賀郡縣值事吏辛勞奉公!」
  「我等君臣,遙賀天下黔首生計康寧!」
  「我等君臣,共度新朝歲首!」
  皇帝高高舉起了酒爵,高聲宣示著賀詞,一賀一飲。四爵酒飲罷,朝臣們已經是心頭酸熱
雙眼朦朧了。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我等臣民,恭賀陛下壽過南山––」突然之間,壽過南
山的聲浪哄哄然淹沒了宏大的殿堂,震盪了整個皇城。聲浪終於平息,胡毋敬又欲高宣進獻頌
辭,皇帝卻還是擺了擺手,笑吟吟說話了:「壽過南山,朕倒是真想!然則,能麼?江河不捨
晝夜,歲月不留白頭,逝者如斯,雖聖賢不能常駐世間!唯其如此,我等君臣要將該做的大事
盡速做完,以功業之壽,垂於萬世千秋!」
  皇帝的激昂話語迴盪在耳畔,舉殿卻靜如幽谷。群臣都不說話了,連此等慶典場合最有可
能也最為正當的萬歲呼應聲也沒有了。因為,那一刻,在煌煌燭光之下,大臣們看見了皇帝臉
龐分明的淚光,看見了四十歲君王兩鬢的斑斑白髮,看見了素來偉岸的皇帝身軀已經有些肩背
佝僂了––
  「臣等,敢請陛下部署來年大政。」李斯第一個打破了幽谷之靜。
  「臣等敢請陛下!」舉殿一呼,勢如山嶽突起。
  「好!我等君臣過他一個開事年!」皇帝奮然一句,滔滔如江河直下:「克定六國,一統
天下,遠非天下至大功業也!若論一統,夏商周三代也是一統,並非我秦獨能耳。至大功業何
在?在文明立治,在盤整天下,在使我華夏族群再造重生,以煥發勃勃生機!此,秦之特異也
。難不難?難!能不能做到?能!為甚來?當年商君變法之時,秦國積貧積弱,幾被六國瓜分
。然則,先祖孝公與商君同心變法,深徹盤整秦國二十餘年,老秦人如同再造,由一個備受欺
侮的西部窮弱之邦,一舉崛起為虎狼大國!今我秦國,受命於天,一統華夏,便要傚法孝公商
君,改制華夏文明,盤整華夏河山,如同再造秦國一般再造華夏!人或云:華夏王道數千年,
文明昌盛,無須折騰。果真如此麼?朕說,非也!有此必要麼?朕說,有!今日殿中群臣,匯
聚天下之士,老秦人反倒不多,諸位但平心想去:華夏文明數千年,何以泱泱數千萬之眾,卻
飽受四夷侵凌,春秋之世幾乎悉數淪為左衽?及至戰國,何以匈奴諸胡之患非但不能根除,反
倒使其聲勢日重,壓迫秦趙燕邊地日日告急?何以閩粵南海諸族,稱臣於華夏千餘年,又做楚
之屬國數百年,非但沒有融入華夏,反成東夷南夷之患,屢屢侵害楚齊蹂躪中原?是秦趙燕三
國無力麼?是魏韓楚齊四國無力麼?非也!根由何在?在內爭!在分治!在不能凝聚華夏之力
而消弭外患!人云華夏王道,垂拱而撫萬邦,滑稽笑談哉!朕今日要說:華夏積弊久矣!諸侯
耽於陳腐王道,流於一隅自安,全無天下承擔,全無華夏之念!中國大地畛域阻隔,關卡林立
,道各設限,幣各為制,河渠川防以鄰為壑,輒於外患競相移禍––凡此等等,天下何堪?長
此以往,華夏安在!唯其如此,我等君臣須得明白:華夏之積弊,非深徹盤整無以重生!如何
深徹盤整?文明再造也,河山重整也,天下太平也!」
  那一夜,帝國群臣再次長長地陷入了幽谷般的寂靜。
  大臣們人人噙著淚光,深深沉浸在被震撼之後的感動之中。李斯紅了臉,第一個將賀壽詩
章揉成了一團,丟進了燎爐。素來飽學多識議論縱橫的博士們也臉紅了,紛紛將揉成一團的頌
辭詩章丟進了燎爐。一時之間,大殿廊柱下的二十餘座燎爐紅光四起火焰飛動,依舊是沒有一
個人說話。大臣們羞愧者,並非那些頌辭詩章為皇帝賀壽,而是那些頌辭詩章所讚頌者,無一
不將「四海一統」作為至高無上的功業,而皇帝卻以為至大功業並非一統,而在深徹盤整華夏
,在文明再造,在河山重整,在天下太平。此等超邁古今的目光,此等博弈歷史的襟懷,使大
臣們心悅誠服又汗顏不止––
  都城的年節社火仍在狂放地鬧騰,帝國的所有官署卻已經開始悄悄地運轉了。
  彌天大雪沒能阻止三公府的快馬軺車。旬日之內,李斯王賁馮劫便如流星般掠過了所有的
軍政官署,部署督導來年大事。三公如此,原本已紛紛放棄沐浴省親的吏員們更見奮發,大咸
陽的所有官署都晝夜進出著匆匆車馬,公文書令隨著漫天大雪源源不斷地流向各郡各縣,龐大
的帝國機器以前所未有的效能啟動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15
發表於 2010-7-1 15:32: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一班將軍出身的大臣也忙得連軸轉了。
  皇帝年節大宴之後,從咸陽盪開的盤整華夏的長策偉略潮水般席捲了新帝國的廣袤領土,
南北東西無不激盪瀰漫著亢奮新奇的改制之風。皇帝又召三公小朝會,議決將盤整華夏的諸般
改制與工程,分作六大項,並同時確認了領事大臣與臂膀人選;左丞相李斯總攬全局,郎中令
蒙毅總攬後援各方,總歸是力求效用卓著。
  散朝之後,王賁特意邀了馬興一起來到治粟內史府。
  王賁與馬興所領事項都與鄭國相關,一個總領道路整合,一個總領溝洫整合。皇帝給兩人
派定的臂膀大臣,卻都是鄭國。皇帝的說法是:「老令既是水家大師,也是工程大師,治水開
路都是軍師。」王賁當場慨然申明:「老令是孫臏,王賁馬興是田忌!」路上將此話一說,馬
興連連拍掌,大讚王賁應對得當,王賁很是得意了一陣。就實說,兩位侯爵大將都沒如何看重
此等疏渠築路事,都以為率領幾萬大軍與幾十萬民力開道通水還不是戲耍一般。鄭國閉著眼睛
都能說清天下河渠,幾條大路更不在話下,只要在地圖上一圈,哪到哪,兩人便可以風風火火
動手了。
  可到治粟內史府一說,鄭國卻良久默然。王賁大急道:「你老令倒是說話也,你指哪我打
哪,何難之有哉!」鄭國搖頭笑道:「老夫何疑兩將軍也,老夫所慮者,此事至大,兩將軍,
甚或皇帝陛下,卻是太過操切了。」馬興大惑不解:「不就疏浚河渠開通道路麼,究竟何難?
」鄭國道:「穩妥做去不難,太過操切便難。」王賁依舊雲山霧罩,索性道:「老令便說,此事
該當如何著手?」鄭國搖頭笑道:「此事你說我說,都無用,得向皇帝陛下說。」王賁道:「這
有何難,我等即刻去皇城,老令些許準備便是。」
  聽王賁馬興一說,嬴政立即召見了鄭國。
  儘管他也與王賁馬興一樣,不知道鄭國所說之難究竟在何處,也不明自己如何操切了。但
嬴政相信,只要鄭國這樣的工程大師有異議,那就一定得聽他說。嬴政吩咐蒙毅,在書房立起
了一張特意標明河渠與道路的《天下郡縣渠路圖》,一則便利鄭國說明,二則也向這位執拗的
老令暗示他並非操切,對天下河渠道路還是有所揣摩的。這便是嬴政,對臣下之言既要聽,也
不想無選擇地囫圇吞之。
  「人言河渠難。殊不知,開路更難。」鄭國這第一句話,便教嬴政驚訝。畢生治水的鄭國
,竟推崇分明簡單得多的開路工程,實在不可思議。鄭國卻全沒在意皇帝與王賁馬興的驚訝,
只顧侃侃地說著:「路為何物?民生之氣口也,邦國之血脈也。山川阻隔窮鄉僻壤,得一路而
有生計。是故,自來有愚公移山而求一路之說。天下百業,城邑鄉野,得道路聯結而通連周流
。是故,自來有借道通商借道滅國之事。今秦一天下,河渠道路自該整治,此陛下之明也。然
則,老臣敢問陛下之志:天下渠路,欲一體謀劃乎?欲零打碎敲乎?」
  「何謂一體謀劃?何謂零打碎敲?」嬴政有些不悅。
  「一體謀劃者,以天下道路河渠結網通連為宗旨,縝密勘查,先統出圖樣,而後再行施工
也。零打碎敲者,目下之法也:陛下派兩員大將,老臣指劃一番,通連幾條舊道。疏通幾條舊
渠而已。」
  「老令明察!」嬴政立即醒悟到其中差別,對鄭國非議自己全不在意:「政不明者,如何
方能渠路一體謀劃?敢請老令拆解。」
  「河渠道路之關聯,自三代以來,經兩大轉折。」鄭國的探水鐵尺指上了地圖:「三代井
田制之時,渠路合一,路隨渠走,這便是阡陌之制。春秋中期之前,天下只有先鎬京、後洛陽
,京畿一條王道不涉河渠而直通河外。諺云周道如矢,此之謂也。而其餘道路,皆與田疇溝洫
同一,只在封閉的田疇內相通,而不通外界。既佔耕田,又不實用。商君變法所以要開阡陌,
便是要破除渠路合一之封閉,為民眾生計另開新路。自此以後,也因商旅大起戰事多發,專門
道路之需求日漸迫切,天下道路方才脫開河渠,真正成為以通行車馬人眾為宗旨的路。各國皆
脫開原有河渠,紛紛修築大道。就施工而言,道路修築與河渠水事也分成了兩家:道路屬邦司
空管轄,河渠屬大田令管轄。施工兩分,治業之術也自成兩家。由此,渠路真正兩分了。然則
,由於列國分治所限,戰國道路河渠雖已多開,然卻有很大缺陷。」
  「缺陷何在?」嬴政有些急。
  「一則渠路衝突甚多,二則各自斷裂。總歸是,不成通連之網。」
  「老令是說,要支幹搭配,渠路互通,使天下渠路結成四通八達之網?」
  「陛下天賦洞察,老臣感佩!」
  「好!正要如此大成互通!」
  「然則,如此互通成網,至少須得十年之期。」
  「十年?」嬴政一皺眉立即轉而笑道:「長了些,可也沒辦法。」
  王賁突然插話道:「老令勘查成圖,大約得幾許時日?」
  「若說勘察地理,老夫可說成算在胸,唯須查勘幾處難點而已。」鄭國思忖著不慌不忙道
:「成圖之難,在於互通成網之總構想。老夫愚鈍:快,也得一年之期。」
  「成圖之後,快慢是否在施工?」王賁顧不得鄭國的揶揄,直戳戳一問。
  「是。然也得依著築路開渠之法,不能修成廢路廢渠。」
  「自當如此。」王賁一笑,轉身一拱手高聲道:「臣啟陛下,老令圖樣但成,臣必全力以
赴,不使耽擱!」
  「臣亦如此!」馬興立即跟上了自己的老主將。
  「莫急莫急,當心吃老令罵。」皇帝搖手制止了兩位急吼吼的大將。
  「陛下之意。老臣倒是迂腐了?」鄭國呵呵笑了:「該快者也得快,老臣也不會總給千里
馬勒韁。一年之內,兩位盡有一件大事可做。」
  「願聞將令!」王賁馬興赳赳齊聲。
  鄭國不禁大笑起來:「好!老夫也法令一回:決通川防,疏通淤塞漕渠,此兩事無涉通連
,大可先期開工也。」
  君臣四人一陣大笑平息,皇帝道:「老令勘察之事,王賁選出一千精銳騎士護衛,朕再配
一輛駟馬快車、兩名太醫,務使勘察順暢。」
  「是!臣再派出將軍王陵,統領行軍護衛事!」王賁極是利落。
  「陛下,工程勘察而已,鋪排太大了––」
  「老令差矣!」皇帝搖了搖手:「天下初定,六國老世族已經有蠢動跡象。頓弱報說,六
國都城各有抗拒遷徙之預謀,一些老世族已經圖謀遠遁。當此之時,若有人欲圖壞我大事,安
知不會對老令心懷叵測?如此處置非有意鋪排,不得已也。」
  「如此,老臣––」鄭國想說,可終於沒有開口。
  三日之後,鄭國帶著三十名工師,乘著皇帝特賜的四馬青銅車,在王陵所率一千精銳飛騎
護衛下隆隆東去了。王賁與馬興立即齊頭並進:王賁領決通川防,馬興領舊漕渠疏浚。由於兩
事均不涉水路勘察等新渠路開通,故兩人商議後以戰事籌劃,採取了統籌之法:以郡縣為本,
凡受益之郡縣,以郡丞親率民力施工;王賁馬興各向每郡派出兩名水工,各率一千軍士,督導
查驗兩方工程,均以一年為限,務須完工。水事涉及民生,各郡縣不敢也不想怠慢,民眾則更
是無不踴躍赴工。短短兩個月內,南北江河之間的原野上便哄哄然開始了川防河渠大工程。
  先說王賁的決通川防。
  川防者,江河之堤防也。自古江河天成,本無人工堤防。夏商周三代,但有治水都是疏通
入流人海,也無築堤攔水之事。自春秋開始,因王權衰落諸侯分治,便逐漸興起了在各自境內
的江河修築堤防。這種堤防在當時主要起兩種作用:對於可灌農田之水流,是上游築堤攔截以
斷下游他國用水,如「東周欲種稻,西周不放水」的兩周爭鬥;在水量豐沛的大河大江,則是
築堤攔水以逼向他國為害,或淹沒他國農田,或吞噬他國民居。兩種川防之中,尤以後者為甚
,尤以大河流域為最甚。
  由於秦國關中水系相對自成一體,又幾乎獨據渭水全程,故無川防戰之事。然自函谷關外
開始,與大河相關的周、韓、魏、趙、燕、齊,都曾經壅防百川,各以自利,同時為害他國。
後世《漢書.溝洫志》曾描述了趙魏齊三國的一段大河堤防戰。大河東岸,趙魏兩國地勢高,
齊國地勢低下。為防趙魏兩國河段的洪水淹沒本國農田。齊國在距離河岸二十五里處修築了一
道大堤,從此只要河水大漲,東溢遇到齊國大堤,便西捲回來,反而淹沒了地勢高的趙魏農田
。趙魏兩國不滿為甚,會商共同築起了一道大堤,也是築在距離河岸二十五里處,只不過方位
不是正對面罷了。如此,河水但漲,便在兩邊堤防間遊蕩,汛期一過,便積起了厚厚的淤泥,
漸漸隆起成為美田。三國民眾紛紛進入堤防耕田,無洪水之時除了爭奪耕田,倒也平安無害。
民眾為了牢固佔據耕田,便蓋起了房子,聚成了村落。忽然遇到大洪水時,則沖毀堤防一齊淹
沒,死人無算。於是,三國便在原堤防處後退,再度建起更高的堤防以自救,以致堤防漸漸逼
近了城郭,一旦堤防再度被沖毀,大水沖進城裡,民眾便只能住在水中排水自救了,淹死者不
計其數。也就是說,處下者不願讓地給洪水以出路,處高者不願下游築堤而洪水倒捲,各以堤
防為戰,致百姓長期遭殃。
  戰國另一堵截洪水的惡例,是魏國丞相白圭。白圭乃戰國初期名相,然由於商旅出身,大
約利害之心甚重,於是在大河修築了堤防,將洪水逼向了他國。孟子曾當面指斥了白圭的做法
,義正詞嚴云:「子過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以四海為壑。今子以鄰國為壑,水逆行,謂
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
  凡此等等不合理川防之害,鄭國已經於王賁大軍開掘鴻溝以滅魏國時,提出了長遠的應對
方略,其上書痛切云:「秦一天下之勢已成,其時務必戒絕以水為戰之法。戰國各以川防阻隔
水道,水利皆無,水害百生,有違天道,莫此為甚!洪水不能分之,河溢不能洩之,盡堵盡截
,天下萬民終將為魚鱉哉!」當時,秦王嬴政慨然拍案決斷:「秦國但一天下,定然決通戰國
川防,使人為水害在我華夏絕跡!」
  此等工程大得人心,無論曾經敵對的民眾有過多少仇怨,民眾群體的寬厚都在此刻淋漓盡
致地呈現出來。各郡縣民力無不欣然認同官府,哪怕是得堤防暫時益處而尚在耕耘堤防內之淤
田民戶,也都拭著淚水拋離家園,搬到了新居,拿起了鍬耒,開掘那熟悉的堤防了。王賁看得
萬般感慨,一時對開掘河水淹灌大梁有了一種深深的悔意。
  再說馬興的疏浚漕渠。
  自春秋之世治水始興,人工開鑿之水道有兩種,一日漕,二日渠。漕者,可以行舟之水道
也。當時主要用作輸送糧秣,即後世所謂的運河。渠者,行水之溝也,人工開鑿也。戰國之世
,山東六國修築的漕渠甚多。除秦國水利工程外,最大者是溝通河、淮兩大水的鴻溝。鴻溝是
行舟兼行水的最大的戰國運河,各有支渠通入宋、陳、蔡、薛、曹等中小諸侯國,又通過支渠
與濟水、汝水、泗水三河溝通,故效用很大。然因戰亂多發,鴻溝又分屬魏、韓、周、楚、陳
、宋等大國小國,故很少統一維護疏通,戰國末世損毀淤塞更是嚴重了。王賁軍水淹大梁之期
,鴻溝曾一度斷流,損毀更大。後來,秦軍雖修復了鴻溝幹渠,然諸多支渠卻無法顧及,以致
其效用大為降低。
  戰國之世,另外的漕渠主要有:楚國溝通漢水與雲夢澤的漕渠,溝通震澤(太湖)與江水
的漕渠,溝通江南五湖間的幾條漕渠(史無確指);齊國有溝通淄水與濟水的漕渠;魏國有西
門豹治鄴時開鑿的灌溉鄴地的引河十二條水渠,有史起開鑿的引漳水入河內之地而大富魏國的
漕渠。民眾曾為史起引漳而歌之,云:「鄴有賢令兮為史公,決漳水兮灌鄴旁,終古舄鹵兮生
稻粱。」當然,秦國的著名渠道更多:李冰渠(都江堰)、鄭國渠、興成渠及滅六國後新開的
靈渠等等。戰國末世二十餘年,六國瀕臨亡國,完全沒有人力財力心力整飭農田水利,凡山東
六國之漕渠,其主幹水道幾乎無一例外地淤塞了損毀了。
  馬興的漕渠工地主要集中在兩大區域:江淮之間與大河兩岸。
  江淮之間,是疏通當年楚吳越三國舊漕渠。大河兩岸,是疏通當年周、韓、魏、趙、齊五
國舊漕渠。而通連這兩大區域的,則是引河入淮的鴻溝水道。馬興事先已經將鄭國的河渠圖揣
摩透徹,此番施工,親自率八千士兵督導二十餘萬民力再度大力疏浚鴻溝。王賁滅魏後修復鴻
溝時,由於楚國尚在,實際上只修通到楚國的陳城地界而已。實際上,鴻溝的最大淤塞恰恰在
於進入淮水的楚國南段。馬興這次疏通,非但清淤加深渠道,而且將原渠道拓寬了三尺餘,損
毀段則全部加固重修。馬興已經聽鄭國說過,這鴻溝將是天下唯一的一條大渠大道合為一體的
南北幹道幹渠,正當中國腹心,決使其巍巍然用之千古。其餘漕渠,馬興一律交給了各郡縣,
自己只派水工司馬定期查驗。如此堪堪將近一年,天下的舊漕渠已經眼看著全部翻新了。
  在後來的渠路一體大工程中,馬興還開通了另外幾條新漕渠:會稽郡的通陵渠、長沙郡的
汨羅渠、隴西郡的秦渠、陳郡的琵琶溝等。四年之後,天下漕渠路工程全部告竣,皇帝東巡到
碣石之際,專門刻石銘記了盤整華夏之盛事,其中對水事記曰:「––皇帝奮威,德並諸侯,
初一太平。墮壞城郭,決通川防,夷去險阻。地勢既定,黎庶無繇,天下咸撫。男樂其疇,女
修其業,事各有序。惠被諸產,久並來田,莫不安所。群臣誦烈,請刻此石,垂著儀矩。」
  在帝國遺留的所有石刻中,碣石門辭是以記載川防漕渠工程為主的,它所描述的工程實施
效果確實是令人欣喜的:川防險阻沒有了,漕渠水道疏通了,耕地穩定了,庶民沒有增加徭役
,天下都很安定;男子喜歡自己耕耘的土地,女子專注自己的家業,各種事情都很有秩序;水
利整修惠及各個產業,許多原來因水害而分開的村落族群又合併到一起了,家家戶戶莫不安居
樂業。山東農耕在戰國末世已經很是凋敝,應當說,自帝國決通川防疏浚漕渠工程之後,天下
農耕之再度興盛眼見是要來了。始皇帝時期,政績通報極少後世不實惡風,這種記載評判應該
是基本接近事實的。因為,它不是秘密奏章的秘密頌揚,而是通報給上天的,是刻在山石上的
,是誰都能看見的。戰國雄風尚存,始皇帝君臣實在沒有那種刻意粉飾而自招天下唾罵的偽善
政風。一個時代的基本風貌,改也難。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16
發表於 2010-7-1 15:32:3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倏忽歲末,又是大雪飄飛了。
  這次沒有人再思謀賀壽,大臣吏員們的心思,都牢牢黏在與自己相關的那些工程事項的進
展上,為紛至沓來的捷報歡呼著,為來年更大的圖謀振奮著,總歸是所有的官署都將年節沐浴
省親假忘記了,眼看歲末之夜將到,一座座官署依舊是車馬進出晝夜不斷門庭若市。嬴政皇帝
思忖一番,覺得還是該與李斯說說,教各官署放官員們歸家省親。剛吩咐趙高備車,蒙毅卻匆
匆趕來,稟報說鄭國大人呈來緊急奏章,請求最快覲見皇帝。嬴政看了看漫天飛雪一揮手道,
知會老令等著,朕與丞相一起去他府上飲酒。話音落點,趙高駕馭的垂簾篷車已經輕快地駛到
了廊下,皇帝一步登上篷車轔轔去了。
  丞相府前燈火煌煌,車馬吏員進出不息,一看便是晝夜忙碌的架勢。嬴政吩咐將車馬停在
旁門稍微僻靜處,吩咐隨車衛尉進府知會李斯。片刻之後李斯匆匆出門,聽皇帝一說事由,立
即力主皇帝下車在丞相府召見鄭國,說丞相府與鄭國的治粟內史府還有諸多大事需要會商,也
要皇帝定奪。嬴政卻笑道,丞相府的事永沒盡頭,改日再說;老令可是事不要命不開口的人,
走,丞相也該與老友會會了。李斯苦笑著搖搖頭,只好登上了篷車。車方上道,嬴政正要回頭
與李斯說話,驀然卻見李斯軟軟靠著車廂的厚氈扯起了粗重的鼾聲。嬴政嚥下了口邊話語,輕
輕一跺腳,篷車立即變成了最平穩的中快速。到得鄭國庭院,嬴政正要吩咐趙高將李斯背到臥
榻去,不料李斯卻在車輪倏忽一停中突然睜開了眼睛。
  「丞相瞌睡如此靈便,羨煞我也!」皇帝一陣哈哈大笑。
  「慚愧慚愧。」李斯一邊說一邊下車來扶皇帝。
  「不須不須,我比你精神好。」嬴政一步下車笑道:「丞相鐵人,都撐不住了。朕看,還
是官署休事好,教臣子們好好歇息半個月,不能硬撐也。」
  「臣遵命。」一想到自己方纔的酣睡,李斯覺得任何話都不用說了,轉身對跟隨前來的書
吏叮囑了幾句,書吏立即匆匆趕回丞相府了。
  鄭國迎到廊下,嬴政李斯正迎面踏上石階。君臣三人談笑風生地進了正廳,圍著燎爐飲得
一大碗熱騰騰黃米酒,不待嬴政詢問,鄭國一拱手明明白白一句:「陛下,老臣勘察完畢,請
開春之後大開道路工程。」「好!」嬴政拍案笑道:「老令說能開工,定然是水到渠成也。」
鄭國道:「盤整華夏,萬馬奔騰,老臣何能不感奮哉!老臣已經勘定了天下路渠之構架大網,
陛下定奪之後,可立即大舉籌劃。」嬴政道:「朕拉丞相來,料到老令必是這件大事。老令便
說,我君臣三人先斟酌一番。」鄭國已然有備,一拍掌,三名書吏從大屏後隆隆推出了一幅兩
丈餘高的大板圖,往中央一矗,當真威勢赫赫。嬴政李斯大為振奮,不約而同地霍然起身走到
了圖前。
  「《四海大道圖》!好名稱!」
  「啊呀!這番氣象可比當年鄭國渠大多了也!」
  在皇帝與丞相的驚訝讚嘆中,鄭國走了過來,探水鐵尺啪地彈開打上板圖道:「陛下、丞
相且看,老臣將天下官道盤整,分作四種情形:其一日郡縣官道,其二日內史郡通外官道,其
三日天下馳道,其四日天下直道。四種道路之交叉接合,老臣與百餘名屬下已經反覆查勘無誤
。直道最難,老臣曾特意趕赴九原與蒙恬上將軍會商旬日,方才確定。凡此四種情形,容老臣
一一申明––」眼見鄭國喉管喘聲甚重,皇帝一揮手道:「教一工師來說,老令只須補正便了
。」鄭國素無虛應故事,一轉身指定了旁邊一個推圖進來的中年官員:「這是老臣大弟子,職
任府丞,熟悉全程勘察。」中年府丞執一木桿,指點著大圖從天下官道說起,整整說了兩個時
辰。期間,嬴政李斯鄭國三人均感站得疲累,於是重新坐回到案前,遙遙看著圖板聽著解說。
鄭國時不時補插幾句要點,答皇帝丞相幾句疑問,及至全部將天下道路解說明白,雄雞的長鳴
已經在茫茫飛雪中迴盪了。
  鄭國勘定的天下大道有四百餘條,由低至高,分作四大層級分別整合。
  第一大層級:郡縣官道三百九十餘條。
  此時所謂的郡縣官道,便是山東六國的既定官道。就實際而言,這些官道大體上尚能通行
。然由於道路沒有定制,車軌沒有定制,六國滅亡前的十餘年裡,幾乎沒有一國整修過道路。
所以,到秦統一後的頭幾年內,山東郡縣的道路狀況已經很是混亂了。若非更大的改制事端一
個接著一個,天下早已經怨聲載道了。唯其如此,鄭國給郡縣官道確定的盤整方略是十六個字
:路政統合,路通車通,斷路連接,車路合一。路政統合,以達路通車通,是以車同軌為軸心
,在改車的同時也改路,拆毀種種戰時路障,取締種種戰時關卡,務求車行天下而無人為路障
。斷路連接,是修補各國戰時阻敵而毀卻的路面。此等情形在戰國末世極為嚴重,諸多道路事
實上在戰事過後已經成為壕溝壁壘,一路不通者十之八九。
  凡此等等改制建制,一律由國府統一督導,由各郡縣自行修復疏通,並依法建立路政法度
。以如此方略整合之後,郡縣官道方能納入天下大道之網。僅是開始這一大坨,皇帝便聽得皺
起了眉頭:「瑣細繁難,朕看只有丞相府攬得了這攤子也!」「好!臣交馮去疾領事。」李斯
欣然領命了。
  第二大層級:內史郡通外官道十二條。
  所謂內史郡,是老秦國故土的軸心部分,關中為根本。從郡縣劃分而言,老秦故土從北到
南劃作了九原郡、上郡、北地郡、隴西郡、內史郡、漢中郡、巴郡、蜀郡,共計八郡。然從道
路修築而言,內史郡因是帝都京畿之所在,所以也是所有大道的出發點與歸宿點。是故,內史
郡官道是打通關中與老秦本土各郡,也同時兼通天下的主要大道,但不包括馳道、直道兩大最
高等級,共計十二條:「
  其一,涇水道:以咸陽為起點,北越涇水,經義渠,抵達北地郡全境。
  其二,淠水道:以咸陽為起點,西過陳倉,進入隴西郡南部。
  其三,渭水道:從咸陽出發,沿渭水峽谷之北岸西進,直抵隴西臨洮。
  其四,子午道:從咸陽正南入子午谷,沿南山(秦嶺)峽谷南進,抵達漢中郡,全程千餘
里。(後世三國時,蜀國大將魏延主張北出子午谷襲擊長安,即此道。)
  其五,讜水道:從關中中部的駱峪山口起,沿南山穿行,抵達漢中郡西部的潛水。
  其六,褒斜道:從關中西部郿縣的斜水河谷口起,南下接續褒水河谷,以河谷故道為根基
拓寬,抵達漢中郡治所,全長五百餘里。褒斜道為周人開拓的古道,歷經秦惠王伐巴蜀拓寬,
仍不能適應帝國圖治之需求,故再度拓寬,其中一大半由棧道構成。
  其七,陳倉道:以關中西部陳倉關為起點,南下大散嶺,沿故道水(嘉陵江上游)河谷越
南山(秦嶺),再入褒水河谷,抵達漢中。陳倉道也是關中通蜀道路的北段,其路途有迂迴,
稍遠,但坡道稍緩,易於車馬行走。(二十餘年後劉邦「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即此陳倉道
也。)
  其八,金牛蜀道:咸陽進入蜀郡之官道。此道北段乃陳倉道、褒斜道,自漢中郡開始入蜀
段,稱金牛道,其名稱源於秦惠王時張儀的金牛賺蜀五丁開路的傳說。蜀道也是故道,鄭國則
一體納入整合拓寬。
  其九,巴山道:關中入巴郡山道。因此道南經大巴山與米倉山,故後世稱為米倉道。此道
原本已經商旅踩踏成行人山道,此次也要整修為棧路結合的山道。
  其十,白水道:隴西入蜀之道。因隴西之牛馬獸皮與蜀中之米鹽多有交換,商旅之路日見
迫切,故鄭國勘定此道:從隴西郡上邦(天水)南下,沿白水河谷越南山(秦嶺),直入蜀中。
  十一,蒲津道:關中北部通往河東地區的大道。以秦國舊都櫟陽為起點,經下邦,過洛水
,越過少梁山地,再過大河之蒲津橋,抵達河東蒲。這是一條戰火連綿的古道,是老秦國與
老魏國長期拉鋸的戰場。如今一統,成為除函谷關大道外,關中通向山東的又一條大道。
  十二,武關道:關中經武關通向東南的主道。春秋戰國時期,武關是秦國的東南門戶,是
與楚國抗爭的要塞。如今一統圖治,武關古道的起點是老秦國大軍後援根基所在的藍田,經關
中任何道路入藍田,大道經藍田谷,經武關出東南山地,抵達南陽郡與故楚荊襄地區,成為關
中通東南的最大出口。
  凡此十二條大道,均為關中通聯天下的出口大道。就實際說,十二條大道沒有一條是新拓
道路,而是全部在舊道根基上拓寬加固整修,並建立嚴格的路政法度。此間拓寬、整修、建制
之難,雖較整合山東舊道容易,然就其山川艱險而言,卻另有一番艱難。因這十二條大道都在
老秦本土之內,嬴政皇帝與李斯丞相沒覺得如何吃力。皇帝只問了鄭國一句:「十二大道有無
改道?」鄭國說:「有小改,無大改。」皇帝篤定笑道:「那便不怕,統交李信攬了。」李斯立
即贊同道:「隴西侯正欲整合臨洮長城,左右一肩挑了,正當其人!」
  第三大層級:天下馳道,以四大馳道為交織幹線。
  馳者,車馬疾行也。馳道者,車馬疾行之道也。今日話語,馳道是帝國時代的高速公路。
這種馳道,經鄭國審慎踏勘,只確定了四條幹線:第一條,咸陽至函谷關的出關馳道,東西方
向;第二條,函谷關連通燕齊(東窮燕齊)之馳道,可稱秦燕齊馳道;第三條,函谷關連通吳
越(南極吳楚)之馳道,亦稱秦吳越馳道。第四條,函谷關連通南海諸郡(南極海粵)之馳道
,可稱秦楚粵馳道,五嶺之南亦稱揚粵(越)新道。
  咸陽至函谷關的出關馳道的路徑是:沿渭水南岸的故道拓寬東去,經櫟陽、下邦,進入桃
林高地,過函谷,出函谷關,與關外兩馳道分別接口。這是早已形成的關中東出的中樞幹道,
除卻區段修補,基本不存在工程問題,只是要重新統一整合路政。
  秦燕齊馳道的具體路徑是:連接周、韓、魏三國的河外故道,北出安陽,經邯鄲,向北抵
達薊城,由薊城東南折,進入齊地,直達臨淄,最後抵達最東部的瀕海要塞即墨。這條馳道,
雖多有當年各國的骨幹官道做根基,但如今這些官道都如同前述郡縣道一樣,斷斷續續千瘡百
孔,即或個別區段路面尚好,亦不合新馳道之堅固宏闊規制。因此,除了不須重新勘察路線,
馳道工程幾乎是全部重修。
  秦吳越馳道的路徑是:北以函谷關馳道為接點,南抵郢壽馳道為轉折點,東南經丹徒、吳
中,過震澤南岸,進入會稽郡,再南下進入閩越之地。
  秦楚粵馳道的路徑是:北以函谷關馳道為起點,經洛陽、新鄭、安陵南下,經故楚陳城、
汝陰,抵達故楚都城郢壽(壽春),再南下穿越衡山郡、長沙郡,翻越五嶺抵達南海郡,再抵
達桂林郡。此道自五嶺以南,時人稱為揚粵新道。帝國末期中原大亂,南海尉趙佗封閉了揚粵
新道,才免使南海三郡在楚漢相爭的大動盪中脫離華夏。這是後話。
  這條大道的壯觀景象,明末詩人鄺露有《赤雅》筆記云:「自桂城(桂林)北至全湘七百
里,皆長松夾道,秦人置郡時所植。少有摧毀,歷代必補益之。龍孥鳳躊,四時風雲月露,任
景任怪。予行十日抵興安,至今夢魂時時見之!」帝國消逝近兩千年後,旅人一過馳道尚魂牽
夢縈,足見其壯美絕非虛言也。關山重重兼戰亂未及,使揚粵新道得以保留後世,堪稱歷史奇
蹟。秦末之項羽集團,是以大焚燒、大劫掠、大坑殺、大破壞著稱於中國歷史的狂暴邪惡的復
辟勢力。其鐵蹄所及,帝國壯美工程無不化為廢墟,其破壞力與匪盜暴行,遠遠甚於陳勝勢力
與劉邦勢力。更有甚者,項羽集團大開焚燬、掘墓、劫掠等大破壞惡風,成為中國暴亂勢力毀
滅文明之鼻祖。惡魔之行,莫此為甚!若非趙佗關閉揚粵新道,項羽勢力果真南下,豈有帝國
大道之壯美遺存哉!
  馳道之壯美,更在其築路規制與行車路政。
  卻說後世西漢文帝時,有個儒家名士賈山上書,專門總結秦政得失以供漢文帝借鑒。此人
文章遠不如賈誼《過秦論》那般深遠宏闊,然卻具有另一樣長處:紀事翔實,對已經逝去的帝
國工程多有具體描述。其中,對帝國馳道的描述是:「(秦)為馳道於天下,東窮燕齊,南極
吳楚,江湖之上,瀕海之觀畢至!道廣五十步,三丈而樹,厚築其外,隱以金錐,樹以青松。
為馳道之麗至於此,使其後世曾不得邪徑而托足焉!」略去賈山的種種基於特定出發點而生出
的偏頗評判,帝國馳道的築路規制大體可見,經後世史家考證,亦為實際情形。
  馳道寬五十步:即三百秦尺(六尺為步),合今六十九點三米。
  三丈而樹:即道路中央三丈為高速中道(馳道),兩邊栽植青松隔離。
  厚築其外,隱以金錐:路基夯實,上以黃土、砂石、石灰夯築厚厚路面;路肩培土中隱藏
一定密度的鐵條(賈山有意稱為金錐),效用類似後世之鋼筋混凝土,既抬升路面,又兼顧平
整便於排水。
  整體規制:馳道最外兩側各有一道壕溝,一則排水,二則與田疇隔離。兩道壕溝內側是間
距確定的連綿青松,形成馳道兩邊的林木隔離帶。外側青松與「中道三丈」青松之間,為臣民
車馬行走。中央三丈,為皇帝車馬及緊急國務車馬的高速馳道。如此遙觀總體形制:四道青松
分割成三條大道,中央皇室國務高速道,兩側臣民高速道。如此連綿千里,青松蔽日煙塵不起
,翻山越谷直達海天,其壯麗氣象實在給人以震撼!若將稍後的西方羅馬大道與秦帝國大道相
比,其宏闊規模、總體長度、天下通連等所有方面,均遠遠不能同日而語。前邊那位鄺露,之
所以在近兩千年之後過秦馳道殘存段落,仍然有「任景任怪」(任你感嘆風景,任你怪哉不可
思議)之嘆,實在也是難免了。
  西漢之時,歷經楚漢動亂大破壞,帝國馳道之效能完整者,大約只有關中出關馳道了。《
三輔黃圖》記載,西漢完全承襲了帝國路政:「漢令:諸侯有制得行馳道中者,行旁道,無得
行中央三丈也。不如令,沒入其車馬,蓋沿秦制。」如此宏大的交通網,更配以如此嚴密的路
政管理法度,秦帝國於兩千餘年之前能如此文明發達,當真令人不可思議。
  第四大層級:關中至九原直道。
  在帝國大道中,只有這一條直道是鄭國單獨列出的。直道者,塹山堙谷而直通目的之大道
也。這是一條逢山開路,遇谷填埋,不迂不繞,從關中徑直北上九原的一條大道。所以叫做直
道,除大道本身徑直,尚有著久遠的理念根基。秦人秉承周文明,而周人曾經有過一條已經湮
滅的直道。《詩.小雅.大東》歌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唱的便是這條古老的王道–
–路面像磨刀石一樣光潔,路線像射出去的箭一樣筆直,何其令人神往也!而北上直道所要做
到的,則是實實在在修一條這般平直的有實際用處的大道。
  鄭國查勘天下大道,所以北上九原,是受了嬴政皇帝的秘密囑託。皇帝派給了鄭國一輛王
車,也帶給了鄭國一卷密書,書云:「北邊匈奴,終將為華夏大患也,不能根除,朕寢不安枕
矣!根除匈奴之患,根基在諸多後援;後援之難,道路險狹遙遠。老令可借踏勘燕趙之際,入
九原與蒙恬會商,若能勘定一條最具效用之大道,則反擊匈奴事半功倍矣!」鄭國會見了蒙恬
,兩人一致認同皇帝見識。歷經月餘踏勘會商,終於確定了修建後援大道的兩大方略:築路以
秦趙故道為根基,利用有效路段,取直增補拓寬加固;路政由九原大軍專一管制,專行糧草輜
重車馬與大軍馳援。
  戰國時期,關中曾經有一條北去上郡、雲中、九原的通道。當年蘇秦說燕文侯曾提到這條
故道,云:「秦之攻燕也,逾雲中、九原,過代郡、上谷,彌地數千里。」趙武靈王胡服騎射
之後,曾率軍經雲中、九原南下襲擊秦國未遂,走的便是這條故道。就實際情形說,關中至九
原邊地,不是路不通,而是路難走:一則繞山繞水多迂迴,全程數千里太過遙遠;二則山道崎
嶇坎坷,諸多路段甚或時斷時續,車馬行走很是艱險,無法保障源源不斷的糧草輜重輸送。既
往,九原秦軍都是未雨綢繆,事先分段輸送,囤積糧草輜重,否則無以應對突然之需。秦滅六
國激戰十年,蒙恬軍始終不能脫身南下,根本原因便在九原形勢之險:歷年所囤糧草輜重堪堪
一場大戰,若一戰失利,則無以立即再度出擊,而只能後退據守。蒙恬大軍始終不能放手一戰
,非無戰力也,根本在於無法解決二次反擊的後繼糧草。若不具有失敗之後立即展開第二次反
擊的能力,則為大局計,秦軍寧可與匈奴長期對峙。這便是在戰國大動盪中錘煉出來的秦國戰
略:軍力固然壯盛,卻依然看重強敵,若無失敗之後再度大舉反攻的戰力與後援,則寧可維持
對峙。此等戰略,長平大戰是也,滅楚大戰是也,對匈奴大戰仍是也。唯其如此,秦多大戰,
而大戰幾無敗績。
  「直道全長,千八百里。老臣謀劃,三五年後開始施工。」
  「何以如此?」皇帝顯然有些著急。
  「直道工程浩大,非百萬民力無以成其事,須通盤籌劃。」
  「老令所言在理。」李斯贊同道:「屆時天下道路盤整完畢,民力可保。」
  「好。教胡人再做幾年夢。」思忖良久,皇帝終於忍下了一口氣。
  後來,直道終於轟轟然開工了。然則,終究還是沒有全部完成。據當代秦史專家王學理先
生之《咸陽帝都記》研究考證:秦直道的起點是林光宮(陝西淳化縣北),咸陽至林光宮,則
有一條三百里馳道直通。這段馳道之所以不算作直道,一在於路政法度不同,二在於築路堅固
程度不一,三在於管轄體制不同。出林光宮北上,經今日旬邑、黃陵、富縣、甘泉、志丹、安
塞、靖邊、橫山、榆林、內蒙之伊金霍洛旗、東勝,最終抵達九原(今包頭地帶),共計十三
個縣市,全長一千五百餘里。其選線大部沿子午嶺主脊東側、橫山西側,北出秦長城,越鄂爾
多斯東部草原而抵達九原。
  秦直道之最壯觀者,在於途徑山地的大道幾乎都在山脊行走,史家稱為「沿脊線」。其遺
址路基的寬度尚在三十至五十五米之間,其彎度半徑不少於四十米,足見宏大規制。司馬遷曾
步行直道,親自踏勘,在《蒙恬列傳》後邊留下來的感嘆是:「吾適北邊,自直道歸,行觀蒙
恬所為。秦築長城亭障,塹山堙谷,通直道,固輕百姓力矣!」
  究其實,這條無與倫比的高速軍用大道,在西漢之世才發揮了真正的作用。漢文帝能發八
萬餘騎兵快速抵禦匈奴,漢武帝能「勒兵十八萬騎,旌旗徑千餘里,威震匈奴」,若無秦直道
之力,豈能為哉!太史公不思國家民族受惠,不思反擊匈奴的巨大效用,卻大而無當地浩嘆一
聲,將直道歸罪於蒙恬的「阿意興功」,雲山霧罩地迂闊了一回,不足道也。
  及至兩千年後的明清時期,人們面對如此壯闊的山脊大道遺跡,已經無法想像了。於是,
紛紛疑其非人力所為。陝甘地方志多有呼直道遺址為「聖人道」、「聖人條」者,且自作聰明
解說云:「聖人道––秦以天子為聖,故名。」令人哭笑不能也。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17
發表於 2010-7-1 15:32:3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開春之際,隴西李信突傳急報:諸羌聯結西匈奴大舉復仇!
  諸將一聞戰報,紛紛丟下工程前來請戰,連王賁馮去疾馮劫三位三公重臣都風風火火趕來
了。嬴政又氣又笑道:「回去回去,都回去!李信是依法急報,又沒說打不過要增兵,湊個甚
熱鬧?都給朕記住:目下盤整華夏第一!仗有得打,然不是今日。隴西除了李信,還有個大將
阮翁仲,不須你等操心!」一番斥責,一班大將們反倒是嘿嘿嘿抓耳撓腮地笑了。也是,李信
那小子自滅楚吃了一敗,恨不得所有的仗都自己打了,他能說要增兵?然則,這次羌狄加匈奴
,可是二十餘萬人馬,李信統共不過八萬步騎,就算有翁仲輔助,撐得住麼?一番猶疑思忖,
有人嚷嚷說打仗不能靠一兩個大將,靠的是兵力戰法,還是該當增兵。
  「朕親自西巡督戰。你等回去,各做各事。」皇帝板著臉又說了一句。
  「不能!陛下不能涉險!」所有大將異口同聲地喊了起來。
  「鳥個涉險!」皇帝驟然口出粗話。大將們驚愕未定,又是一片哧哧笑聲。皇帝卻兀自板
著臉道:「隴西是老秦老根,匈奴羌胡從此下口,我正求之不得。引它全部壓到隴西,我更求
之不得。急甚來?誰若想去.只有一條,必得給朕打一次敗仗回來!」一席話落點,大將們沒
有一個人再說話了。皇帝顯然是深謀遠慮,要以誘兵之計吸引匈奴大舉南來,而後在隴西大舉
殲滅。果真如此,九原大患豈非大大減輕?而誘敵佯敗,李信做不來麼?看來,這次確實不能
爭了。一番思忖,大將們呵呵笑著匆匆散了。
  旬日之後,皇帝車馬隆隆開向了隴西。
  這是嬴政第一次以皇帝之身出巡,雖在老秦本土,聲勢也還是比以往精悍的快車馬隊大了
許多。郎中令蒙毅親率一萬精銳鐵騎護衛,太僕趙高親駕六馬王車,皇帝書房的政事官吏大部
隨行;最大的不同,是行營中第一次有了十名內侍十名侍女。嬴政的本意,此番隴西之戰無論
如何打法,隴西兵力都稍顯單薄,以出巡之名隨帶一萬鐵騎,既不使匈奴警覺,又足為隴西軍
力增補。一接到軍報,嬴政驀然生出一個從來沒有過的想法:匈奴既然屢屢想從隴西打開缺口
,能否將計就計誘其主力南來,在隴西大舉會戰滅之?畢竟,在隴西決戰匈奴,種種優勢大於
九原多矣。最根本一點,隴西山川縱橫交織,起伏不定的山地環繞著盆地一般的大小草原,實
施大軍伏擊圍殲,比廣袤的陰山大草原不知有利多少倍。果真要實施這一方略,必將牽涉全局
兵力擺佈。究竟能否實施,則要視匈奴羌狄之種種實際情形及其可能發生的變化而定,當然,
首要之點是要與李信備細會商。一路西來,嬴政的這一謀劃越來越清晰了。行至上邦宿營,嬴
政終於思慮成熟,當夜擬就一卷詔書,要李信不要急於與匈奴開戰,隴西之戰容一體決之。
  不料,詔書正要在清晨發出,臨洮軍報飛到了。
  李信的軍報說:匈奴羌狄大舉來犯,在枹罕河谷草原大肆劫掠,似有長久盤踞枹罕之圖謀
。他深恐隴西諸部族因此動盪,因此派出三萬飛騎誘敵東來,在臨洮狄道峽谷設伏痛擊,一戰
斬敵首五萬餘,匈奴殘部狼狽逃去,羌、狄兩大部族業已歸降。由於李信正在枹罕草原處置羌
狄部歸降事務,不能親迎皇帝,臨洮將軍阮翁仲正在狄道,業已東來迎接皇帝了。
  「罷了罷了。」嬴政搖著軍報皺眉苦笑。
  「陛下,隴西侯有何不妥麼?」蒙毅大是疑惑。
  「不說了。打仗都是快手,能說不好麼?」嬴政釋然笑了。
  「陛下,翁仲將軍要來迎接,行營是否等候兩日?」蒙毅轉了話題。
  「等甚?又不是不認路。」
  車馬再度隆隆上路了,沿渭水河谷西進兩日之後,抵達秦長城腳下。一看見山脊上的那一
道蜿蜒巨龍,嬴政立即下令人馬就地駐紮,自己只帶著蒙毅與一個百人隊徒步登長城去了。這
片山地是渭水源頭,人呼首陽山。這道長城,是秦惠王時期平定戎狄叛亂後開始修建,秦昭王
時期大舉增修,從臨洮到首陽山綿延數百里,成為防守西匈奴越過狄道峽谷的有力屏障。嬴政
徒步登上了垛口,迎著山風遙望起伏無垠的蒼翠山巒,遙望沿山脊而去的老秦長城,思緒一時
飄得很遠很遠。蒙恬曾經上書,提出連接北邊的秦趙燕三國老長城,以為長期防備匈奴的有效
根基。依此方略,擴大連接又將如何?將臨洮秦長城推進北上,直至九原秦長城,再連接秦趙
燕三國長城,最終直達遼東,又將如何?果真如此,這道長城將綿延萬餘里,成為亙古未聞的
萬里要塞!那時,整個華夏將能對流竄如草原烈火的種種邊患做到常備不懈,長久為患華夏的
匈奴諸胡只能與我互通商旅,而不能任意興兵,長久以往,華夏匈奴成為和睦鄰邦甚或融為一
體,亦未可知也!嬴政想得很專注,若是長城大計得以實施,再配以直道後援,它無疑將真正
成為根除邊患的屏障,效用遠遠大於年年屯集重兵––
  「陛下退後––」
  嬴政從蒙毅的驚恐長呼中驀然醒悟時,已經不覺走進了長城之外的山巖林木,正站在通往
首陽山巔的崎嶇小道上。隨著蒙毅的驚呼,谷風浩蕩的密林巨石中驟然一陣奇特的吼嘯,山鳴
谷應間沉雷夾著颶風迎面撲來。蒙毅與甲士們尚未聚攏,密林山巖上已撲出兩隻斑斕猛虎,一
聲吼嘯正面躍起撲來!嬴政一個激靈一身冷汗,一大步繞到一棵大樹後拔出了長劍––千鈞一
髮之際,山谷間暴起一聲雷吼直與虎嘯爭鳴,吼聲未落,一個巨大的身形掠過甲士,驟然撲在
皇帝大樹之前。嬴政一眼瞄過,此人高約兩丈餘,黑衣黑甲銅套護腕,頜下硬鬚如蓬刺四張,
當真宛若天神。
  「陛下退後!」巨人一聲大喝的同時,兩隻斑斕猛虎從岩石上一齊凌空撲下,長嘯中張牙
舉爪勢不可擋。此時蒙毅與眾甲士也已經趕到,在嬴政身前依山勢高低錯落排開,一齊挽弓待
發。倏忽之間,巨人大吼一聲,兩臂齊伸如蒼鷹展翅,兩隻巨掌叉開五指如碩大的異形鐵鉗,
同時迎住了兩隻猛虎的脖頸,驟然之間竟將兩隻猛虎凌空提起。兩隻大虎飄飄凌空無可著力,
大張的虎口發出一陣怪異的喘嘯。巨人兩臂齊伸,大喝一聲去也,便見兩隻猛虎像兩隻斷線紙
鳶,飛入了深深峽谷之中。
  「彩––」滿山將士歡聲雷動。
  「臨洮將軍阮翁仲,參見陛下!」巨人大步回身,聲如洪鐘震盪。
  「好!果然翁仲將軍也!」嬴政一陣大笑:「朕聞先祖武王有孟賁烏獲,不想我臨洮竟有
天神壯士,天賜於朕,可喜可賀也!」
  「天神壯士!翁仲萬歲––」將士們又是一片歡騰。
  「翁仲謝過陛下獎掖!」阮翁仲慨然一句,又道:「末將奉隴西侯將令,恭迎皇帝陛下巡
視臨洮!」
  「好!今夜與將軍痛飲,明日進發臨洮。」
  當夜,嬴政皇帝在行營大帳設小宴與翁仲聚談夜飲,只有蒙毅陪同。嬴政興致勃勃,聽這
位恍若天神的將軍猛士稟報了狄道大捷的經過,又饒有興致地問起了這位猛士的家世。翁仲不
善言辭,紅著臉結結巴巴說不利落,可在皇帝的笑語誘導下,竟漸漸地沒了侷促,口齒也神奇
地利落起來,引得皇帝不時舒暢地大笑不止。
  一出生,翁仲便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神異孩童。翁仲還記得父母的說法,自己生下時長不過
一尺八九寸,可上秤一稱,竟有二十斤之重,如同一塊石頭!三天後,翁仲開始瘋長,一歲時
便長到六尺高,四肢不軟,硬朗如常,鄉鄰無不嘖嘖稱奇。十歲時,翁仲長到了一丈二尺餘,
心智清明,體魄強健,毫無病態,鄉鄰們更是驚呼不止了。最奇特的是,翁仲食量驚人,每頓
可吞下三十多張大鍋盔,二十餘斤牛羊肉。翁仲父親亦農亦牧,農閒時還兼做胡馬生意,原本
臨洮富戶,可在翁仲長到十五歲時,硬是教翁仲吃得窮困潦倒了。其時正逢秦軍在隴西征發,
父親立即將翁仲送到了縣府。那日,黑衣縣令驚愕萬分地走出公案,仰頭打量著矗立在大廳的
這個近兩丈高的少年巨人。已經是破衣爛衫的父親,惶恐地站在少年巨人身旁,一個十足的小
矮人而已。
  「吃得多,不怕。真有力氣麼?」縣令的目光活似在打量一頭怪物。
  「此子,拉動兩頭公牛尚可––」
  「當官府謊言,大秦有國法!」
  「大人,這是實情––」
  翁仲憋不住開口了:「老父錯也,在下能與三頭牛較力。」
  縣令的嘴巴半天沒有合攏,突然大喊:「來人!三頭公牛!」
  那一日,縣府前的車馬場人頭攢動呼喊連天。三頭公牛被套在一輛押送囚犯的鐵籠車轅中
,咻咻喘氣長角晃動,一看就是草原牛羊群中最為兇猛狠惡的種公牛。少年翁仲赤膊站定,兩
手挽著連接鐵車後尾的粗鐵鏈,腳前六尺處是一道又粗又長的白灰線。這是翁仲自家的方法,
他若被三牛拉過六尺白線,願以謊言服罪。當縣令親自舉旗,劈下令旗大喊開始後,駕車的三
名士兵站在車上揚鞭狂抽,一面大鼓也驟然擂動了。三頭公牛哞哞怒吼連聲,發瘋般向前猛衝
。少年翁仲大吼一聲,兩手挽定鐵鏈,兩臂小山般鼓起,紋絲不動地釘在原地,雙腳眼看著陷
進地中三尺餘深!人群奮激地狂呼著,三士兵的趕牛鞭都打折了,少年翁仲還是紋絲不動。僵
持片刻,少年翁仲雷鳴般大吼一聲,鐵車猛然連連倒退,幾乎將要翻倒。三頭公牛長吼一陣,
片片白沫大噴而出,山一般頹然倒地,眼瞪腿蹬癱臥不起了––那一刻,全場人眾都沒了聲音
。縣令終於清醒過來,立即下令收翁仲做了縣卒,職司臨洮縣捕盜事。翁仲衣食有了著落,卻
因此沒能進入秦軍主力。
  半年後,在緝拿一起馬群失竊案罪犯時,翁仲失手扭斷了兩盜的腿腳胳膊,兩盜不治而死
。依據秦法,翁仲被縣令判為杖笞六十。行刑之時,翁仲絲毫沒有反抗,趴到磚地上自己拉開
了衣褲。縣卒們打得一頭汗水,翁仲卻鼾聲如雷,在雨點般的大杖下睡著了。縣令哈哈大笑,
走下公案猛然踹了翁仲一腳:「你小子好瞌睡!起來說話,可是伏法?」翁仲爬起來揉著二雙
銅鈴大眼,高聲道:「大丈夫報效國家,便要這般挨打麼?」縣令彷彿沒聽見,自顧笑道:「好
!翁仲尚知守法,本縣稟明郡守,擢升縣尉!」少年翁仲卻滿面通紅,大聲嚷嚷道:「縣令大
人,難道大丈夫是靠打爛尻門子陞官麼?就不能正經八百地建功立業麼?」在縣令與眾人的哄
堂大笑中,翁仲依舊高聲嚷嚷著:「笑甚笑!我翁仲大丈夫也,總有一天要為國立功!」
  翁仲二十歲那年,隴西軍馬因李信滅楚戰敗而大部東調了。
  羌狄眼見有機可乘,遂聯結西匈奴,再次大肆劫掠臨洮。臨洮守大為驚慌,連夜修書飛報
咸陽請求援兵。然天還沒亮,翁仲便飛步趕到了臨洮守幕府,將截回的軍報砸到了公案上。臨
洮守既驚又怒,連呼翁仲通羌叛逆。翁仲卻憤憤然吼道:「萬餘兵馬還要援兵,大草包一個!
翁仲身為保民縣吏,豈能容得!」眼見這黑鐵塔矗在案前,還氣昂昂以為縣吏比臨洮守還大幾
級一般,分明說不清,打又打不過,臨洮守又氣又笑又哭笑不得道:「好好好,算你保民縣吏
厲害。你只說,萬餘兵馬如何對付數萬羌匈飛騎?,否則,莫給老夫添亂!」翁仲高聲吼道:
「草包讓開!翁仲但領三千兵馬,決保臨洮安然無恙!」臨洮守思緒飛轉,連忙拍案高聲道:
「一言為定,老夫便給你三千軍馬!快去點兵準備,老夫還有急事!」翁仲雷鳴般一陣大笑,
撿起臨洮守拋來的令箭大步砸出了廳堂。臨洮守連忙喚進司馬,叮囑重新飛報咸陽,而後又連
忙趕赴軍營去應對翁仲了。
  一切都在奇特地變化著。二次飛書的司馬趕夜路太急,又驟遇雷電暴雨,人馬一齊被突如
其來的泥石流淹沒。臨洮守得信之日,羌匈飛騎六萬餘已經殺入了隴西草原。翁仲二話不說,
便率領三千秦軍騎士奔向了最西邊的枹罕。臨洮守萬般無奈,只好親自率領餘下的八千餘步騎
隨後趕去策應,只圖盡心而已了。不料,翁仲大是奇特,徒步飛馳竟絲毫不輸秦軍快馬。趕到
枹罕草原河谷的一道山口之日。正與遍野蜂擁的羌匈飛騎撞個滿懷。將士們尚在急促地會商戰
法,翁仲卻是連聲大吼:「全軍矛子!都給我堆起!留下一百人下馬,專給我送矛!你等只管
捉活人!」
  隴西山地草原的秦軍,配置與戰法與九原大草原不同,最大特異處便是人人兼具騎步兩戰
之長;兵器不同則在於人手一支三丈長矛,但遇山地隘口便下馬森森然列陣狙擊。如今,騎士
們見這位幾與三丈長矛等高的壯士聲如雷吼,沒有片刻猶豫便立即照辦。三千支長矛堪堪在山
口堆集好之時,羌匈飛騎漫山遍野呼嘯壓來了。翁仲攬起十幾支長矛挾在腋下,大吼一聲飛步
迎上,一支支長矛尖厲地呼嘯著撲向羌匈人馬,其勁急聲勢竟比秦軍的強弩大箭還更具威力。
瞬息之間,羌匈騎兵紛紛人仰馬翻。翁仲一邊飛步遊走,一邊接過流水般送來的長矛,一支支
間不容髮接連飛出。潮水般的羌匈飛騎如遇銅牆鐵壁,驟然倒捲了回去,亦有一群群死命衝來
,大吼著要殺死這個怪物。不料,如此一來更得翁仲所願,兩手各握三支長矛,向下連刺帶打
,戰馬也好騎士也好,遇之無不紛紛倒地。羌匈飛騎的戰刀弓箭偶中翁仲之身,也如水擊山巖
飛濺而去。激戰片時,翁仲殺得性起,雷吼一聲劈手撕扯開一匹戰馬,兩手各提半片血肉橫飛
的馬屍排山倒海般打來,恍如一尊血紅的天神踏步在一群侏儒之間––羌匈騎士們一時大駭,
遙遙望見山嶽般的血紅巨人,人馬一齊癱軟在地,海浪退潮般倒在了草原上,一片天神饒命的
呼救聲––
  那一戰後,得隴西秦軍將士一致擁戴,臨洮守上書咸陽報翁仲奇偉軍功,一力舉薦翁仲做
臨洮將軍。秦王嬴政那時便知道了翁仲,並不止一次地半信半疑人間竟能有如此奇偉之士,卻
始終因為牽絆中原滅國大戰,而未能宣召這位臨洮守護神。––
  三日之後,皇帝行營抵達臨洮。蒙毅詢問翁仲:「皇帝行營駐紮臨洮城內好,還是城外好
?」翁仲慷慨答道:「草原之地自來都是城外好,打仗利落,跑起來也快!」蒙毅將翁仲答話
稟報皇帝,皇帝一陣大笑,立即下令在臨洮城外的洮水河谷紮營了。一輪圓月堪堪掛上湛藍的
夜空,李信馬隊飛馳歸來了。李信稟報給皇帝的喜訊是:西匈奴、西羌與戎狄諸部已經族首共
同議決,全部臣服大秦,不復與北匈奴單于聯結。李信已經帶回了臣服盟約,只要皇帝頒賜幾
個封號以詔書回復,盟約便告成立,中國西部的胡患便告終結。皇帝很高興,也很驚訝,西匈
奴頗具實力,何以一戰便告臣服?李信又稟報一番,皇帝這才明白了其中原委。
  六年前,翁仲率三千軍馬血戰草原,使羌匈八萬餘飛騎不能逾越洮水山口,西匈奴與羌狄
各部確實被打怕了。天神翁仲的故事在西部草原傳開,西羌戎狄與西匈奴各部一致相約,但有
翁仲在,不復再進中原。倏忽幾年過去,北匈奴大單于忽然在今年初派秘密特使南來,對西匈
奴單于通報了一個秘密消息,說那個凶狠的翁仲已經死於瘟病了,臨洮正告空虛。西匈奴單于
野心復起,遂再次聯結羌狄大舉進犯。及至李信設謀,翁仲率軍在狄道伏擊,匈奴將士見天神
般的翁仲復出,立即便大亂潰退了。秦軍所以能大舉追擊數百里,一大半是因為匈奴羌狄大感
恐懼之故。
  「如此說,你等原本並未準備大打?」皇帝饒有興致。
  「正是。」一臉溝壑縱橫的李信已經歷練成穩健明銳的大將了:「臣得陛下西巡消息,本
意欲等陛下巡視隴西後統籌決之。臣之設想,陛下或欲放緩隴西戰事,以吸引匈奴大舉壓來隴
西一戰滅之。不意正當此時,羌匈飛騎已到,臣只想以翁仲部稍作狙擊。一仗不打,畢竟也是
誘敵痕跡太重。臣不曾料到的是,羌匈飛騎畏懼翁仲能到如此程度。臣久歷沙場,深知一軍勝
負不能托於一將之身。不想,臣又迂闊了一回––」
  「天意也!將軍無須自責了。」皇帝舒暢地大笑起來。
  「隴西底定大局,翁仲當居首功!」李信也笑了。
  「匈奴見翁仲如見天神,望風而逃,亙古奇聞也!」蒙毅更多的是困惑驚訝。
  「說奇不奇。」李信笑道:「胡人多信天神巫術,真以翁仲為天神亦未可知。」
  「天賜奇偉之士,我大秦真正長城也!」嬴政皇帝慨然一嘆,對蒙毅吩咐道:「飛書咸陽
,下詔少府章邯:舉凡繳集天下兵器,一律鑄為若干金人,具以翁仲將軍之像,鐫刻翁仲之名
,永鎮咸陽!」
  「陛下明察!」李信蒙毅異口同聲。
  隴西會戰雖未成局,然西部大局一舉安定,畢竟是有秦以來前所未有。嬴政皇帝大為舒暢
,大舉犒賞了隴西將士,擢升翁仲為食邑六千戶的大庶長爵,加李信食邑千戶。皇帝徵詢李信
翁仲,是否要將一萬鐵騎留在隴西。李信翁仲同聲謝絕不受,慨然立誓確保西部康寧。皇帝心
下大定,旬日之後便返回了咸陽。
  少府章邯奉命收繳鑄銷天下兵器,實在有些棘手。
  章邯之難,不在兵器收繳,而在如何鑄銷?章邯雖不能確知天下兵器幾多,然卻也明白,
定然是數以百萬計的天大數目。如此巨大數量的銅鐵兵器,要熔鑄成何等物件,才能全部消受
淨盡?自半年前受命,章邯與經濟官署幾經會商,先後醞釀出了三則出路,一次一次均遭否決
。第一次謀劃的出路是:大量鑄造犁鏵以助牛耕,部分無償分發邊遠郡縣鄉野,部分用於官市
出售。然交丞相府會同九卿議決,詰難立即浮現出來。依據秦法不救災的傳統,無償分發容易
誘發民眾惰性,不宜;而官市出售,官府得利,則有違息兵安民大義,也不宜。王賁的太尉府
還提出了一個新的疑難:若大量犁鏵流入民間,事實上超過了耕田所需,不法世族若再從民眾
手中收買,進而秘密打造兵器,豈非自種禍根?此議一出,朝議嘩然,自然而然地否決了第一
種看似最為正當良善的出路。
  第二次謀劃的出路是:仿鑄九鼎,永鎮咸陽。一交丞相府會同九卿議決,胡毋敬的奉常府
立即大出詰難。呂不韋滅周時,九鼎業已神秘失蹤,如此龐然大物能神秘失蹤,必是天意無疑
,天意使九鼎消遁於人間,今日何能違天而使其重現?更有了條,秦一天下開萬世先河,改正
朔定國運,一切自成嶄新法統。九鼎縱然神聖,終為三代天子權力之信物,大秦皇帝超邁古今
,何能倣傚三代天子信物而獨無創新乎!戰國末世,敬天法地順乎自然的理念依然根基深厚,
此論一出,於情於理於傳統,皆是赳赳雄辯,連原本無可無不可的皇帝也沒了話說。自然而然
地,熔鑄九鼎也行不通了。
  第三次謀劃的出路是:鑄造六條十餘丈長的巨鯨,安置在蘭池宮的蘭池水景中,與那條石
鯨相輝映。這次一交議決,章邯更遭非議。一種非議是:以銅溺水,暴殄天物,荒誕之尤!一
種非議是:銅鐵入水必銹蝕,與白玉巨鯨完全不能同日而語。於是,這第三種方略還沒有呈報
到皇帝案頭,便被否決了。
  在此期間,天下兵器已經越來越多地聚集到咸陽來了。章邯長期執掌秦軍大型器械兵,對
種種涉及工程的事務很是精到。如今一見各種兵器源源不絕而來,章邯顧不得鑄銷方略尚無頭
緒,只有先行處置這如山一般堆積的兵器存放事務了。章邯立即派出少府丞與王賁的太尉府會
商,提出以上繳的上好兵器先行置換秦軍的舊兵器。然太尉府一經查勘,卻發現可置換者數量
很小。一則是秦軍兵器庫接近報廢的舊兵器很少,二則是山東六國兵器形制與秦軍兵器不合,
主要缺陷是部件不能通用,除了一次性使用的刀劍長矛,其餘諸如弓箭、弩機、雲梯、雲車、
戰車、塞門刀車等攻防器械,基本上無法置換。於是,章邯目下的事務變得簡單明白了許多:
分類拆卸,分類處置,銅鐵熔鑄事待後再決。
  月餘之後,萬餘名士兵工匠將兵器分類拆卸完畢了。司馬報來的數字是:銅料兵器六十六
萬餘件,鐵料兵器八十九萬餘件,銅鐵部件一百三十六萬餘;雲梯雲車戰車弓箭等木料部件,
二百三十六萬餘;馬具車輛之皮料部件,一百四十五萬餘。章邯立即下令:木料皮料,全部運
進少府國庫;銅鐵兵器與部件,一律分類碼放,等待熔鑄。雖然,鑄造何物還沒有定論,然章
邯也不打算自家再思謀了。章邯拿定主意,一邊下令調集中原各郡縣冶煉工匠入咸陽,一邊上
書奏報皇帝決斷熔鑄器物。一個多月裡,工匠紛紛到達咸陽,在渭水南岸紮成了連綿十餘里的
冶煉大營,冶煉橐籥爐六萬餘座,若每爐工師僕役統以八人計,則一次聚集工匠民力約五十萬
,實為亙古未聞之大冶煉也。不料,此時皇帝卻出巡隴西了。
  「冶煉開爐––」
  皇帝詔書飛回咸陽之時,章邯跳起來大吼了一聲。
  那夜明月高懸,渭水南岸紅光彌天,十萬餘隻橐籥爐的冶煉之火映得咸陽城闕一片通紅閃
爍。橐籥者,鼓風冶煉爐也。一隻巨大的鼓風牛皮橐高高矗立,一支粗大的竹管伸進近兩丈高
的爐膛下,四名赤膊壯漢用力壓下牛皮橐上的大板,一股強風鼓進爐膛,烈火熊熊而起,熔爐
鐵兵部件漸漸化成了鐵水,夜空中鐵花飛濺分外絢爛壯觀。這種鼓風煉鐵之法,在春秋戰國時
期已經大為普及。老子為了說明天地氣運之道,找到的最好比喻物便是橐籥,其云:「天地之
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第二年秋風來臨之時,兵器銅鐵終於化成了十二尊巨大的金人,分兩排矗立在咸陽宮前的
廣場上。每尊金人高五丈六尺,重三十四萬斤,金光燦燦地鳥瞰著車馬行人,其赫赫威勢遠超
過了三代之九鼎。直到西漢之世,這十二尊金人依然威勢赫赫地矗立在長樂宮門前,匈奴人長
安見之,無不視若天神跪拜。到東漢末年,又一個等同項羽的大破壞者董卓,熔鑄了十尊金人
鑄了小錢。所餘兩尊,至魏晉南北朝大亂之世,又為苻堅所毀。巍巍帝國金人,終不復見矣!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18
發表於 2010-7-1 15:32:3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離開九原大軍,離開蒙恬,扶蘇很有些不捨。
  扶蘇沒有料到,父皇會以如此形式召他回去。父皇的詔書是頒給蒙恬的,而事情卻是關涉
扶蘇的。父皇詔書說:隴西大定之後,北胡一時收斂,我亦須時日積蓄後援,九原近年當無大
戰,故此,著扶蘇先回咸陽。上將軍若有急需,可在大將中遴選一人北上。蒙恬接到詔書,當
夜便為扶蘇舉行了餞行禮。軍宴之上,蒙恬多有感慨,舉著大爵高聲道:「自公子入九原,老
臣心下負重六年矣!今日還國,冠劍任事,公子正當其所,國家之幸也!」扶蘇分明看見了蒙
恬眼角的淚光,不禁怦然心動了。六年來,扶蘇從一個十六歲少年成長為一個行將加冠的英武
青年,期間之種種坎坷歷練,除了扶蘇自己,只有蒙恬最清楚。對於這位與父皇同年的上將軍
,扶蘇的敬佩是發自內心的。蒙恬的才具胸襟,蒙恬的明銳洞察,蒙恬的睿智詼諧,蒙恬的明
朗豪邁,無一不在長長的相處中一絲一縷地鐫刻在扶蘇身上。在九原住得時日愈久,扶蘇便愈
發深刻地體會了父皇當年將他交付給蒙恬的苦心。平心而論,在一個少年的成長之期,能以蒙
恬這般人物為師,能在雄風浩蕩的九原大軍中歷練,是扶蘇的幸運。一朝分別,扶蘇確實有些
百感交集,說不清其中滋味了。
  扶蘇的還國感嘆,更多的來自父親。
  頒行詔書的特使是蒙毅。扶蘇從這位年僅三十出頭便已經兩鬢斑白的中樞重臣身上,依稀
看到了父親的迅速衰老,更從蒙毅時而流露的感喟中,真切品味到了父親的巨大辛勞。倏忽幾
年之間,秦國擴展為整個天下。國家驟然大了,國事驟然多了,父親從一國秦王也變成了天下
共主,變成了皇帝陛下。這種變化的實際內涵,已經遠遠超出了尋常臣民的視野,留在他們心
目中的,只是皇帝無比神聖的權力與光環。只有扶蘇清楚地知道,對於父親這樣的君王而言,
國家的大擴與權力的猛增,只意味著對父親生命的更大掠奪,只意味著嬴氏皇族之間更加蕭疏
。扶蘇與父親相處不多,然卻以生命血肉的傳承凝結,直覺地體察著父親的靈魂。父親的心頭
沒有皇族,沒有家室,只有國家,只有天下。父親做秦王,秦王沒有王后;父親做皇帝,皇帝
沒有皇后。包括扶蘇在內,所有的皇子也便只有生母,沒有了國母。父親已經邁過了四十整壽
的門檻,可還是沒有立太子。嬴氏皇族子弟數千逾萬不乏英才,卻沒有一個人做國家重臣,更
沒有一個人承襲祖先爵位。也就是說,貴為皇帝的父親,一不立后,二不立嫡,三不用皇族拱
衛,真正地孤家寡人一個。
  僅僅從這些最基本之處而言,縱然是力行禪讓尊奉德政的三皇五帝,又有哪一個人能夠做
到?自古至今,只有皇帝父親做到了,義無反顧旦一無彷徨,以至最通曉上古王道的儒家博士
們都為皇帝感到恐慌了。那個淳于越曾在博士宮論政中說過幾句結實話:「今陛下有海內,而
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國無輔拂,何以相救哉!」儘管此話已經傳遍天下,父親卻
是不聞不問。扶蘇知道,這也是父親獨特的治國方略:無論任何言論,只要不寫進奏章不說在
廟堂,父親便永遠地沒聽說過,永遠地不據以論事。如此這般的皇帝父親,大公至明又躬操政
事,起居無度又永無歇息,豈能不迅速地衰老?當蒙毅不期然說到父親身邊多了一個東海神醫
時,扶蘇的心猛地一揪––若無疑難大疾,父親會撇開太醫而延攬東海神醫?要知道,東海神
醫,不過齊國方士的另一個名稱罷了。自扁鵲入秦後,先祖孝公與商君補正了秦法,嚴禁方士
巫醫進入秦國。父親歷來奉商君之法如神聖,若無枯竭之感,如何能如此秘密破法?蒙毅很可
能以為扶蘇不知東海神醫為何物,一時不留意說了。但在扶蘇聽來卻如寒霜破夏,明朗的心驟
然縮緊了––
  風塵僕僕地趕回咸陽,扶蘇立即晉見了父皇。
  「好!小子長大成人了!」
  嬴政皇帝很是高興。看著兒子一身邊軍皮甲冑一領金絲黑斗篷大步走來,英挺雄武穩健端
方,嬴政心頭驟然一熱,這個兒子太像當年的自己了!嬴政皇帝第一次讚賞地拍了拍兒子的雙
肩,第一次放下了幾乎永無休止的案頭事務,第一次下令在書房設置了小宴,疲憊鬆弛地靠著
坐榻與兒子攀談起來。父親問著,扶蘇說著,說了九原大軍幾年來的種種防範與反擊,敘說了
自己的軍旅歷練,敘說了一路南來的種種見聞。皇帝父親饒有興致,問兒子以為天下治情如何
?扶蘇說,父皇的盤整華夏大略業已初見成效,道路暢通,商旅來往大見稠密;川防盡去,大
河舟船密集了許多;田渠通暢,農耕田疇大見好轉,一路都是生機勃勃。皇帝父親呵呵笑了,
見事貴見缺,說說有甚缺憾?扶蘇坦然道:「目下治情,兒臣以為兩處須得留意。」「你且說
!」皇帝父親立即目光炯炯了。扶蘇說:「一是涉及民生的諸般實事尚有雜亂,如天下錢幣改
制、民眾遷徙互補、人口登錄、田稅徭役等須得盡快一體盤整。」
  「說得好!」皇帝父親欣然拍案:「這次召你回來,正是民生改制。」
  「兒臣領命!」
  「好。說第二件。」
  「中原百姓多有失田,須及早謀劃應對之策。」
  「失田?從何說起?」皇帝顯然很是驚訝。
  「父皇,失田事不違法度,故很少為人矚目。」扶蘇思緒飛動,說得卻很是平穩:「自商
君變法以來,民田得以自由買賣。依據秦法,買賣田地不違法度。是故,近年來山東世族與富
商大賈借饑荒、遷徙、漕渠工程等種種機會,大肆購買黔首耕田。民之田產,遂不斷流入權貴
富豪。黔首盡失田產之後,則淪為世族傭耕之家,幾與當年奴隸無異。就盤整華夏而言,失田
之禍在於導致民窮民變,不合大局。然就治國政道而言,買賣田地卻合於法度。有此乖謬,民
戶失田很難處置,卻又不能不處置。」
  「怪也!」皇帝大皺眉頭:「土地買賣百餘年,何以從未有人提及如此弊端?」
  「父皇明察:戰國之世,各國迫於刀兵連綿,多行戰時統管;各國世族則擁有治權封地,
與自家田產無異,無需強購民田;其餘富商大賈,縱能買賣民田,數量畢竟不大,不足以引起
震盪。秦國則基於尚農抑商獎勵耕戰,富商大賈很少,土地買賣更不成其為事端。是以,戰國
之買賣土地,並未瀰漫成各國禍患。如今不同,天下兵戈止息,封地一律廢止,郡縣世族與富
商大賈欲發其家,欲張其財,只有通過土地買賣一途。」
  「依你所見,買賣民田已成天下流風了?」
  「兒臣經三晉故地,暗訪了諸多郡縣。至少,中原買賣土地已有蔓延之勢。」
  「豈有此理!」皇帝一拳砸到銅案上。
  那日,皇帝與長子一直敘談到五更雞鳴方散。
  旬日之後,扶蘇在太廟舉行了加冠大禮。皇帝親臨太廟,奉常胡毋敬做了皇長子加冠的司
禮大臣。姚賈給扶蘇戴了布冠(文冠),王賁給扶蘇戴了皮冠(武冠),李斯最終給扶蘇戴上
了玉冠(成人冠)。三冠禮成之後,嬴政皇帝走下帝座,親自給扶蘇佩上了一口尚坊特製的玉
具劍。之後,蒙毅宣誦了簡單明瞭的皇帝詔書:「自即日起,皇長子扶蘇冠劍與政,會同丞相
府行民生改制諸事。」當英挺厚重的扶蘇冠劍斗篷步出大殿,站在廊下向與禮大賓們拱手致謝
時,整個太廟庭院響徹了萬歲歡呼聲,青蒼蒼松林也瀰漫出種種不安的議論聲。
  帝國朝野很少有人見過扶蘇,然對這位皇長子卻從不陌生。
  這種熟悉的感覺,來自不斷流傳的有關「公子伯秦」的頗具幾分神秘的傳聞。種種傳聞都
歸結為一個鐵定的口碑:伯秦剛毅武勇,信人奮士,必將成為天下棟樑!傳聞中的公子伯秦,
布衣入軍起於卒伍,曾率十騎士喬裝商旅,千里深入狼居胥山,一舉探清了匈奴單于庭的兵力
隱秘。一年之後,伯秦擢升為千夫長,屢次不避艱險,率部護持陰山牧民脫離了匈奴飛騎的追
殺。人言,伯秦之奇不僅僅在作戰勇猛多智,更在結人膽識非凡。伯秦曾多次深入草原與胡人
周旋,竟神奇地使匈奴人的十三個才士心甘情願地歸順了秦軍,有的做了幕府司馬,有幾個還
做了九原郡的縣令。有人說,伯秦剛毅武勇,折服了匈奴才士。有人說,伯秦酒風豪爽,喝倒
了一大片匈奴酒徒,胡人甘願臣服。更多的說法則是,伯秦風骨高遠篤行信義,一諾千金,融
化了胡人之心。
  有一個故事說:伯秦曾與一胡人部族頭領相約,以海鹽絲綢交換胡馬。約定之期已過三日
,胡人依舊未到。部下皆主張返回,伯秦卻力主等候,說這個族領不是失約之人。月餘之後,
伯秦人馬與一百輛牛車已經斷了糧草,可伯秦還是原地不動。及至胡人頭領帶著傷痕纍纍的數
百男女趕來,伯秦人馬已經奄奄一息了。這個因驟然遭遇內亂兵變而延誤約定的胡人族領大為
感奮,當即便要率領殘餘族人跟伯秦南下投奔秦軍。伯秦卻拒絕了。伯秦對胡人頭領說,你族
危難未平,你投秦國是為不信;此時秦納你族,實則乘人之危,是為不義。伯秦不才,願無償
助你本次財貨,並率我部之力助你平叛。三年之後你族康寧興旺,其時若願歸秦,則伯秦當以
大賓之禮迎之,永世以同懷視之!胡部族人聞言,無不涕泣感動拜謝伯秦。三日休整之後,伯
秦率部與胡人部族並肩殺回,一舉平定了該部叛亂。頭領重新得位之後,伯秦所部卻悄然離開
了。三年之後,這個頭領果然帶著舉族萬餘男女並十餘萬頭牛羊馬匹,轟隆隆開到了九原,投
奔了大秦。
  「我歸大秦,非畏秦力,實服公子伯秦之信人大義也!」
  胡人頭領的這句話,使伯秦的公子身分大白於天下。從此,人們破解了一個長期隱藏在心
頭的秘密:神秘的伯秦故事,說的竟然是皇帝長公子扶蘇!與此同時,胡人頭領的這句話,也
轟轟然震撼了老秦人長久信奉的一條鐵則:胡人豺狼之心,非戰無以服之。老秦人從伯秦的故
事中,依稀看到了全然不同於強兵尚武的另外一種力量,既新奇又不安。
  帝國重臣們對這位扶蘇公子也是一樣,既熟悉,又陌生,既讚嘆不已,又忐忑猶疑。古往
今來,儲君為國家後繼之根本。今日扶蘇公子加冠帶劍,顯然距離正式立為太子只有一步之遙
了。如此泱泱華夏,如此英才儲君,帝國元老們的欣慰是不言自明的。然則,胡人頭領的那句
話卻也如同符咒一般縈繞在元老重臣們的心頭,總是對這位公子有著一種不明不白的隱憂。畢
竟,在戰國鐵血大爭百餘年之後,強力興亡已經成為一種深深植根於天下的信念,信義之類的
作為與精神,太容易使人等同於迂腐的仁政,等同於空泛的王道了。當此之時,誰能無條件地
斷然肯定,扶蘇的這種信義之行便沒有迂闊的王道根基?而若果然如此,從來都是奉法尚武的
帝國治道,豈不便是一場隱隱可見的治國信念紛爭?而這一切的一切,都得等這位業已加冠帶
劍的扶蘇公子的施政作為來說明了。
  三日之後,扶蘇正式拜會了左丞相李斯。
  李斯很是看重與扶蘇的相處。皇帝派扶蘇隨蒙恬歷練了六年軍旅,目下又派定扶蘇隨他歷
練國務,應該說,對於重臣元老,這是很難得的殊榮。李斯入秦已經近三十年了,在做丞相之
前,李斯始終是奮發精進專於功業,從來沒有就朝局人事用過心思。然則,取代王綰做了首相
之後,李斯不自覺地生發出些許微妙的心思。但遇大事,李斯都開始自覺不自覺地要從朝局人
事想想了。布衣出身的李斯,對自己的人生從來是清醒的。封侯拜相,顯然已經是位極人臣了
,功業巔峰了。往前走,大體當以如何保全功業,如何保全已經蓬勃繁衍起來的巨大家族為根
本了。少年青年的拮据滯澀,使李斯對「廁中鼠」的貧賤屈辱有著極深的烙印。這種烙印,隨
著境遇的不斷攀升,已經化作了潛藏在靈魂深處的一絲隱隱的恐懼,一種永遠不願提及的記憶
。未達巔峰之時,奮然攀登的李斯顧不得去想,顧不得回首顧盼,只是無所畏懼地奮爭著。一
旦達於巔峰,驀然回首,李斯對遠遠逝去的往昔突然有了一種恍若隔世之感––此間種種滋味
,在更深人靜之時,李斯不知已經品咂過多少次了。唯其如此,李斯對扶蘇與他的共事生出了
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心思:扶蘇眼見將成太子,未來也必是二世皇帝無疑,對扶蘇不能純粹以公
事論,而必得以儲君論,要盡可能多地體察這位未來的皇帝與始皇帝之間不同的政風,至少,
要做到自己在扶蘇心中的份量不下於蒙恬。
  「長公子冠劍視事,老臣深感欣慰也!」
  「扶蘇受命師從丞相,歷練才具,不敢言視事二字。」
  李斯在正廳會見了扶蘇,大賓常禮,豁達親切。扶蘇則謙恭厚重又絕不顯半分偽善,深深
一躬,毫無倨傲浮華之氣。兩人說開政事,坦率相向,很是相得。李斯一一說了諸般民生改制
的原定方略,申明民生改制以幣制、田畝、度量衡、戶籍登錄、賦稅徭役五件大事為根本。末
了,李斯笑道:「老臣之見,民生改制事統交公子總攬,若有疑難,老臣參與斟酌即是。」扶
蘇一拱手道:「總攬民生改制,扶蘇力所不能。扶蘇所欲者,師從丞相修習國事處置也,丞相
幸勿推辭為是。」李斯一擺手道:「不然。公子縱然師從老臣,老臣亦當因材施教。公子少學
有成,又在邊地歷練軍政多年,見識膽識多有口碑,完全具備領事才具。若公子果真以修習吏
員居之,歷練進境必緩。老臣之意,公子至少自領兩事,重擔在肩,修習則事半功倍也。」扶
蘇一拱手道:「丞相如此說,扶蘇領命,敢請派事。」李斯殷殷關切道:「幣制、田畝兩事,一
涉天下財貨,一涉農耕盛衰,於民生最為根本,於改制最為要害。老臣之見,公子領此兩事,
或可一舉把握天下脈搏。公子以為如何?」扶蘇欣然道:「丞相信得扶蘇,扶蘇自當全力而為
!只是,扶蘇初涉民治,敢請丞相派一幹員襄助。」李斯爽朗大笑道:「公子臂膀,老臣業已
物色定也!」說罷啪啪拍掌,大屏後便走出了一個人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19
發表於 2010-7-1 15:33:05 |只看該作者
  「御史張蒼,見過公子。」
  當一個長大肥白衣袂飄飄的人物走到面前時,看慣了黝黑精瘦士兵的扶蘇不期然笑了。待
來人站在廳中一禮,扶蘇點了點頭沒說話,卻皺起眉頭看了看李斯。李斯笑道:「張蒼者,原
本老丞相王綰之幹員也,在老相府掌秦國上計。老丞相去任之時,舉薦張蒼入了御史大夫府,
總監天下上計。若論理財之能,經濟之通,只怕天下無出其右耳!」眼見此人肥白如瓠,大白
臉膛耀人眼目,全無精悍氣象,扶蘇心下終有狐疑,遂一拱手不無揶揄地笑道:「先生雍容富
態,卻不知大腹裝滿何物耶?」
  「在下腹中無他,唯天下賬冊而已。」
  「翻翻賬冊,天下錢幣幾何?」
  「天下錢幣,二十一枚而已。」
  「二十一枚?笑談!」
  「七國錢幣各金、鐵、布三式,正是二十一枚。」
  「好。天下田疇幾多?」
  「水旱兩等,百步一畝。」
  「先生急智過人。然,所言終覺大而無當也。」
  「公子差矣!」張蒼正色道:「今天下初定,民戶未錄,民田未核,錢幣未理,公子所問
縱神仙不能作答。公子若果真求才,不當以相貌存疑於人。張蒼若任事無能,公子自可以法度
貶黜之,何須此等乖謬考校哉!」
  「扶蘇謹受教也。」扶蘇離案起身,深深一躬。
  「原是在下憤懣偏頗,不敢當公子如此大禮。」張蒼也是深深一躬。
  李斯不禁一陣大笑:「張蒼啊,你憤懣何來?老夫舉薦你遲了麼?」
  「不不不。」張蒼滿臉通紅嚷嚷道:「在下生得白,又生得肥。人便說在下肥自如瓠,必
是沉淪奢靡之徒!得此口碑,縱然在下滿腹才具也只能做個理財小吏。就這,還怕在下貪瀆,
又要教在下改做御史!敢問丞相,在下能不憤懣麼!」
  「憤懣憤懣!要我也憤懣!」扶蘇高聲跟著嚷嚷。
  哄然一聲,三人一齊大笑起來。
  列位看官留意,這個張蒼,二十餘年後成為西漢首任計相(總司天下財政),輔助蕭何領
政,堪稱中國古代最著名的會計大師。後來,張蒼一直做到御史大夫、丞相。張蒼對曾經親為
效力的帝國很是敬重,是力主漢承秦制的主要人物之一。甚至連正朔、服色等,張蒼都主張秉
承秦制。這是後話。
  卻說扶蘇領張蒼回府,立即關在書房密商起來。先議幣制,張蒼連說不難,只在確定錢幣
種類與數量後開工鑄造便是,而種類與數量,則丞相府早已大體有數,唯需查勘補正而已。再
議田畝改制查勘,張蒼卻連連搖頭,說此事牽涉甚深,不好快捷利落。扶蘇問難在何處,牽涉
如何之深?張蒼說,田畝改制容易,只需確定度量之法,進而一體推行於天下而已。田事之難
,難在查核民戶田數。
  「民田如何難以查清?」扶蘇很是驚訝。
  「公子不知此間奧秘也。」張蒼皺眉道:「天下初定,秦法尚未劃一推行,山東郡縣之土
地買賣已經風行數年了。當此之時,天下民眾不知大秦新政將如何推行田法,故失田之民不敢
言自家無田,買田富豪則更是隱匿不報。其間因由在於兩處:其一,秦法有定:無田之民為無
業疲民,將被罰為各種苦役刑徒,是故失田之民不敢報;其二,買田富豪多報田產,則必然增
加田賦,是故亦必然隱瞞。有此兩因,天下黑幕成矣!」
  「先生是說,買賣雙方聯手,對官維持原狀?」扶蘇驟然一驚。
  「公子!––清楚民田流失?」張蒼更見驚訝。
  「略知一二。」扶蘇肅然拱手:「先生可有良策?」
  「難。」
  「先生但說,難在何處?」
  「難在縱有良策,亦難行之。」
  「先生以為,扶蘇不堪大事?」
  「非也。」張蒼思忖著字斟句酌道:「目下,山東民人業已生出了一個新詞,名曰兼併。
何謂兼併?富豪大族吞噬民田,如同春秋戰國之大國吞併小國也。由此可見,土地兼併若放任
自流,必將成為天下最大禍端。然則,若欲深徹根除兼併,目下又確實不是時機。」
  「何以見得?」
  「公子明察:若欲根除兼併,必得全力推行新田法,確保民戶耕田不使流失。果真如此,
又於『民得買賣』之秦法相違。既要民得買賣,又要不使失田,此間如何衡平,需要時日揣摩
探索,不能倉促如打仗。事有行法之難,此其一也。其二,天下初定,創制大事接踵而來,內
憂外患俱待處置。當此之時,大動田產干戈,只怕各方都難以認同––」
  扶蘇默然了。張蒼顯然比他更清楚土地兼併之實情,否則不會如此憂心忡忡。張蒼所說的
兩大難處,也確實切中要害。根除兼併之患,實在是一件需要從根本處著手的根本大事。不說
別的,僅僅「民得買賣」這一條秦法,你便不能逾越。且不說它是商君之法。帝國君臣誰能許
你輕易廢除;更根本者,是交換市易已經成為民生經濟之鐵則,若取締土地買賣,豈非又回到
了夏商周三代的王土井田制去了?僅是這根除兼併本身之難,已經在當下很難有所作為了;更
不說內憂外患諸般大事,父皇與元老重臣們始終瞪大眼睛盯著六國復辟,盯著匈奴外患,能許
你大肆折騰一件並不如何急迫的事端?然則,這件事若擱置不提,扶蘇也是無論如何不能容忍
的。大禍已經顯出端倪,不覺察則已,既已覺察,如何能無聲無息?聽任民田流失,分明便是
聽任農人變為奴隸,流失的又豈止是民眾耕田,流失的分明是民心根基,是帝國河山!如此大
事,身為皇長子的自己能畏難不言麼?不,那不是扶蘇!
  「先生所言,皆在道理。然則,還是要有所為。」扶蘇終於說話了。
  「公子但有決斷,張蒼萬死不辭!」
  「第一步,先令天下黔首自實出。可否?」
  「好方略!」張蒼驚喜拍掌道:「試探虛實深淺,定然舉朝贊同!」
  「第二步,深入郡縣暗查,清楚兼併真相。」
  「這二步也可行!」
  「第三步,會同廷尉府密商根除兼併之新田法,相機推行。」
  「只要不牽動大局,暗中綢繆,在下以為皆可!」
  「好!」扶蘇拍案:「說做便做,先擬黔首自實田奏章。」
  暮色降臨之時,奏章已經擬好了。匆匆用罷晚湯,扶蘇驅車先去了丞相府。李斯一聽要民
戶自報田產,一時大覺新奇,未嘗多想便是一番讚嘆,說扶蘇可以立即上奏皇帝實施。扶蘇對
丞相深表謝意。說這是丞相舉薦張蒼的功效,扶蘇納言而已。片時說完,扶蘇立即告辭丞相府
,驅車又進了皇城,嬴政皇帝第一次聽兒子稟報政事處置,又饒有興致地看了奏章,對扶蘇的
主張很表讚賞。嬴政皇帝說,令天下黔首自報田畝,也算是前所未有的創舉,理政能出新,便
是興盛氣象,好!明日頒行這道詔書。
  扶蘇也沒有再就查田事做更多陳述,轉而就錢幣改制申明了方略:幣分兩等,以金幣為上
幣,以「溢」為名;錢奉秦半兩為國錢,形制不變。嬴政皇帝看了看扶蘇特意寫在竹簡上的「
溢」字,笑問:「何以不用金之鎰,卻要用這個水之溢?」扶蘇答道:「幣制之議,丞相原本已
有預定方略,用的便是這個水之溢。」扶蘇提起案頭大筆,又寫下了一個「鎰」字說:「據兒
臣副手張蒼所說,這個水之溢是奉常胡毋敬特意進言丞相定名的,棄金改水,意在合秦之水德
國運。」嬴政皇帝大笑道:「啊呀呀,竟然有此一端,我卻忘了。」扶蘇笑道:「戰國金幣重量
,多從周室,一斤黃金為一金;秦之金幣,重量略微加大,一溢二十兩。」嬴政皇帝笑道:「
好好好,你盡可放手做事,只多多與丞相會商便了。」
  扶蘇回到府邸,已經是三更時分了。
  張蒼還等候在書房。扶蘇說了拜會丞相與晉見父皇的情由,張蒼很是高興了一陣。張蒼說
:「只要各郡縣數字一上來,水深水淺便告清楚,其時相機行事不難。」扶蘇卻坐在案前良久
默然,突兀嘆息一聲道:「父皇體魄更見艱難矣!」一句話教張蒼瞠目結舌,大覺莫測深淺,
只有大瞪眼看著扶蘇不說話。然張蒼畢竟明銳過人,思忖片刻小心翼翼道:「公子是說,此事
,不宜遲延?」扶蘇長吁了一聲,緩慢沉重地道:「此事之大,非父皇威權,不足以掀開黑幕
。」張蒼老老實實一句道:「公子所言,臣以為是。」扶蘇奮然拍案道:「大政創制,各方都在
轟轟然前推,可誰都沒看到這口隱藏在茅草中的陷阱!你我分明看到了,卻連大喊一聲都不能
,人何以堪!」張蒼霍然起身,一拱手道:「公子有此心志,張蒼一策可謀。」扶蘇急迫道:「
先生但說!」張蒼道:「此事若得根本解決,正道是御史大夫府、治粟內史府、廷尉府聯手。
這三家,一府職司糾察百官,一府職司天下農耕,一府職司行法弊案。公子目下所為,改制之
非常情形也,預謀可也,不宜久行。臣願先期與三府通聯,為公子大舉伸張疏通行道。只要三
府聯手,查勘確實,此事有望成功!」
  「若得如此,先生不世之功也!」扶蘇對張蒼深深一躬。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張蒼慨然一句老秦誓言。
  一月之後,治粟內史府的密室舉行了一次秘密會商。
  當張蒼以田畝改制為名義,將種種兼併跡象透露給三位重臣的時候,張蒼沒有料到,兼併
民田之弊端並沒有令三位重臣如何驚訝。幾經周旋,張蒼更清楚了這是人人都知道而人人又都
不願在此時揭開的一個公開的秘密。其間原因只有一個:六國初平,天下板蕩未息,世族復辟
暗潮洶湧,此時觸及田產兼併牽涉面太大。說到底,是投鼠忌器。雖則如此,三位重臣得知公
子扶蘇殷殷之心,還是慨然表示了贊同先期查勘。在廷尉姚賈的動議下,這次會商放在了治粟
內史府,理由只有一個:治粟內史府執掌耕田,最為名正言順。
  雖是初次會商,且多少帶有未奉皇命的秘密意味,然三位重臣卻都是坦率直言的。大將出
身的馮劫最是粗豪,大手一揮昂昂高聲道:「鳥個合法!吃人不吐骨頭!老夫只一句話,查出
哪個狗官私吞民田,皇帝陛下不拿他,老夫也活剝了他!查!怕甚來!牽涉愈廣,禍患愈大,
沒準那些復辟老世族,就是憑吞併民田撐持著!」姚賈面無喜怒,話卻是憂心忡忡:「近年來
,田產弊案日見增多,諸多冤獄皆牽涉土地買賣,甚或有公然奪田之事。然則,此等弊案一經
報官,立即變得若明若暗迷離不測。若無堅韌心志,要揭開這道黑幕,難亦哉!」鄭國一直不
說話,直到扶蘇目光炯炯地盯住他殷殷期待,才嘆息了一聲開口道:「田產之事,自古第一難
題也!三代不許易田,民則如死水。戰國變法開買賣土地之先河,隨即風靡天下,自此民有活
力也。然則,既有買賣之法,兼併之禍便在所難免。根除兼併,為淵驅魚也,豈不難哉!老夫
執掌天下田土,安能不知兼併為害之烈?所以不言者,非其時也。」
  「所謂兼併,巧取豪奪者多,公平買賣者少。」姚賈插了一句。
  「鄭老哥哥,你只說兼併最厲害是哪裡?」馮劫急了。
  「穎川郡、泗水郡、陳郡。天下兼併,莫此為甚。」
  「都是老楚國之地?狗日的!」馮劫狠狠罵了一句。
  「敢問老令,如何查勘最為有效?」扶蘇恭敬地對鄭國拱手一禮。
  「欲得真相,唯有暗查。」鄭國雪白的眉毛猛然聳動了。
  「暗查有證據之難。」姚賈板著黑臉。
  「敢問廷尉,何等證據最有力?」扶蘇思忖著。
  「買賣田產之書契。」姚賈毫不猶豫。
  「白說!誰會把書契交給你!」馮劫憤憤然。
  「三位大人,切莫為難。」扶蘇淡淡一笑:「今日會商,原非要立馬解決此等大事,知會
綢繆而已。目下大事多多,確實不宜大舉徹查兼併事。扶蘇之見,三位大人各安其事,只給我
一個南下名頭即可。」
  「如何如何,公子要自家暗查?險!不行!」馮劫拍案高聲。
  「確實不宜。」姚賈鄭國異口同聲。
  「三位大人。」扶蘇起身肅然道:「國有隱憂,捨我其誰?千里胡人之地,扶蘇尚來去自
如,中國縱有險難。扶蘇何懼之有哉!扶蘇所需者,南下之名也,敢請三位大人設法。」說罷
,扶蘇對三位重臣逐次深深一躬。
  三位老臣默然了,淚光縈繞在每個人的眼眶。國有如此儲君,大臣夫復何言?馮劫立馬拍
案,說他可奏明皇帝,請公子南下考功郡縣。姚賈立即搖頭,說不行不行,此事名頭太大,又
與公子目下所領政事無關,刺眼刺耳。馮劫急道:「你廷尉府有更好名頭?說便是了。」姚賈
思忖搖頭道:「老夫那裡更不行,與公子目下情形八竿子打不著,只怕還得老令這裡著手,最
是相關。」鄭國思忖片刻道:「也好,此事便落在老夫身上。」馮劫急道:「老哥哥有甚辦法,
說說看!」鄭國搖著雪白的頭顱道:「辦法還得想想.一下不好說。」馮劫頓時怏怏不樂,引
得幾個人都笑了。
  三日之後,鄭國進了皇城,向皇帝稟報說:公子扶蘇所提之令天下黔首自實田,是古往今
來從來沒有過的料田新法,老臣欲觀其效,想到三晉北楚幾個郡縣就近轉轉看看。敢請陛下允
准。嬴政皇帝一則感喟老臣謀國精誠,二則為這位老臣的奔波勞累擔心,一時沉吟著決斷不下
。鄭國顫巍巍一拱手道:「農耕為國家根本,長公子領事整田,陛下大明也。然則,長公子從
未涉足田事,老臣委實放心不下。」嬴政皇帝恍然笑道:「對也!如何將這茬忘了?教扶蘇跟
老令一起去,也好教他長長見識,對也對也,該教他看看郡縣民情了。」鄭國躊躇不敢領命,
只說長公子從邊地回來不久,未免太過辛勞。嬴政皇帝大笑一陣道:「老令白髮如雪,尚且奔
波國事,他一個後生說甚辛勞?去!老令要出事,朕拿他是問。」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20
發表於 2010-7-1 15:33:1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五月初,無垠麥田綠黃變幻,隨風起伏波浪翻湧。
  這是穎川郡西北部的肥美平原。穎川郡有山有水,汝水、穎水、洧水三條大水由西北向東
南橫貫全郡,穎水居中且水量最大。故此,帝國創立郡縣制時,以穎水定名這片肥美的平原為
穎川郡。西北的太室山,西南的魯陽山,在穎川郡原野上如遙遙相望的一對兄弟長久地矗立著
。十多年前,這裡是韓國的故土,其肥美豐饒足與東北面的魏國大梁平原不相上下。川防決通
漕渠整修之後,穎川農耕大見起色,今歲麥田長勢顯然較往年旺實了許多。麥田一見黃,農夫
們便撒滿了田疇,黃一片收一片,開始了算黃算割。
  時當正午,艷陽高照。道邊田間的農夫們,正在收割一片熟透了的麥田。一個年青的後生
卻是奇異,裸著黝黑的脊梁任憑大汗淋漓,只望著遠處青蒼蒼的太室山咬牙發怔。旁邊田壟一
個奮力勞作的老人偶爾直起了腰身,看見後生愣怔不動,壓低聲道:「陳勝!掌工家老剛走,
你小子便立木,小心受罰!」後生沒有回頭,恨聲恨氣砸過來幾句話:「傭耕還賣命!又不是
自家田疇,勞也白勞!」老人低聲呵斥一句:「你小子閉嘴!不要命了!」說罷向四面遙遙打
量一番,見田道無人,方喘著粗氣高聲道:「天正熱,掌工家老不會來,我等樹下歇歇了!」
老人話未落點,麥浪中立起了一片草笠一片黝黑的脊梁,紛紛撈起掛在腰帶上的白布用力抹著
汗水,高聲嚷嚷著渴死了,疲憊地奔向了田間大樹下的井台。
  「狗日的!若是自家田畝,今年一準好日子!」
  「自家田畝?只怕下輩子也是做夢!」
  「對對對,說也白說。」汩汩飲水的年青農夫們紛紛點頭。
  「後生們,少說兩句不成麼?」老人捧著水瓢低聲呵斥。
  「日後我富貴了,一定不忘你等!」那個叫做陳勝的後生突然喊了一句。
  一片哄然笑聲中,老人苦笑搖頭:「做人傭耕,何富貴也?」
  「你個小子要富了,我變狗!」有人高喊一聲。
  井台下又一陣哄笑嚷嚷:「中!你小子趕緊富貴,做我爹!」
  老人沒有笑,嘆著氣搖搖頭:「陳勝這後生,瘋了,瘋了。」
  「一群烏鵲,如何能知鴻鵠高飛之志哉!」那個陳勝冷冰冰一句。
  農人們驚愕了,哭笑不得地紛紛搖頭,認定這個口出狂言的後生當真瘋了。
  老人淡淡道:「都喝飽了,後晌還要趕活。那小子,教他自家做夢去。」
  農人們苦笑著,有人提起喝空的大木桶開始搖動轆轤絞水,有人端起方才沒顧得喝的大陶
碗汩汩大飲,又從旁邊竹筐裡撈出一張麵餅大啃。那個備受嘲笑的後生陳勝,則獨自坐於一旁
,誰也不睬,兀自出神。
  正當此時,炎炎陽光下的田道上,走來了兩個年青的黃衫人:一個又高又黑又瘦,一個又
矮又白又胖,一個帶劍,一個帶傘,很難看出操業身分。井台下的農夫們一陣騷動,顯然怕是
僱主的掌工家老。老人卻搖搖手道:「沒事。不是掌工家老,是兩個遊學士子。」說話間兩個
黃衫人已經來到樹下,白胖者向農人們一拱手笑道:「諸位父老,勞苦了。」神態謙恭又笑容
滿面。農人們紛紛拱手回應:「不勞不勞!先生勞苦哩!」老人起身一拱手道:「兩位先生若不
嫌農夫愚魯,敢請歇息片刻。」黑瘦高挑者笑道:「農耕乃國家之本,何敢嫌棄農人父老。我
等乃農家士子,正欲求教農事哩。」說罷兩人在井台石板上坐了下來,連石板的塵土也沒有去
撣,顯然不是精細講究的文人士子。農夫們頓時沒了拘謹,各就各位又自顧吃喝起來。老人一
招手,一個後生兩手端來兩個大陶碗:「這是新井水,先生中不中?」兩人一笑,立即一拱手
接過了大陶碗,同聲笑答:「新井水正好,清涼解渴。」說罷各自端起大碗一飲而盡。飲罷井
水,黑瘦者打開隨身皮囊,拿出一個草包打開笑道:「這是新鄭醬肉,清晨買的,沒餿。」旁
邊白胖者目光一掃人群便笑了:「差強一人一塊。來,三老做里宰,分給兄弟們。」說罷捧起
黑瘦者面前的草包,恭敬地交到了老人手中。老人寬厚歉意地笑了笑,一句話沒說接下了。老
人說聲分肉,後生們便一個個從老人面前走過,人各一塊,立即開始了大口撕啃。只有那個孤
僻獨坐的陳勝沒有來領肉,目光依舊愣怔地遙望著遠山。
  「陳勝,肉!」有後生大喊了一聲。
  「多謝,不餓。」陳勝冷冰冰一句,沒有回頭。
  「後生苦哩!先生莫怨他不知禮數。」老人歉意地笑了。
  黑瘦者一拱手道:「這位兄弟有何苦情,老伯能否見告?」
  「他呀,想房,想地,想富貴哩!」一人高聲應答,眾人竊竊哄笑。
  「胡說!」老人呵斥一聲,後生們悄悄地沒了聲息。老人轉身一拱手道:「先生見笑了,
方才陳勝兩句狂話,後生們笑鬧於他,非當真也。就實說,陳勝後生可憐也!耕田沒了,莊院
沒了,父母沒了,十五歲便做了孤苦傭耕,八年過去,而今連妻也還沒娶哩!」
  「如何?他沒房子沒地?」白胖黃衫者驚訝了。
  「他沒有誰又有了?我等都一樣,能娶妻者沒幾個!」一個後生高聲嚷嚷。
  「大秦律法,每丁百畝耕田。如何能沒了?」黑瘦黃衫者大皺眉頭。
  「一言難盡也!」老人長嘆一聲:「先生還是莫問的好,說不清。」
  「老伯呵,」白胖黃衫者恭敬道:「我等農家士子,揣摩推究的正是農事,相煩說與我等
。即或涉及官府,我等士子也當為民請命,上書郡守決之。」
  「一言難盡也!」老人還是一聲長嘆:「說起來,法是好法,官是好官,皇帝也是好皇帝
。可法也好,官也好,皇帝也好,管得了白晝,管不了黑夜呵。律法明令,每丁百畝耕田不假
,但都叫人撬走了。沒地了,只有給地主做傭耕,掙幾個血汗錢過日子。就說陳勝後生,原先
家道多好,自父母兄妹暴死,好端端二百畝肥田硬是被撬走了––命也!奈何?」
  「老伯,何謂撬走?」黑瘦黃衫者目光炯炯。
  「不說了不說了。」老人站起身大喊一聲幹活,逕自走進麥田去了。
  「不能說!」一個後生低聲一句,也匆匆走了。
  眼見農人們紛紛走進了麥田,黑白黃衫者沮喪地對望一眼,也站起身來,踽踽離開了井台
。將近地頭,突聞身旁麥田低聲一句:「先生跟我來!」兩人回頭,只見一個身影正俯身田壟
麥浪間快步而去。黑瘦者一點頭,兩人立即俯身飛步趕去。片刻之間,前行身影停在了一道廢
棄的乾涸溝渠中,兩人也跟著跳了下去。
  「足下便是那個陳勝兄弟?」黑瘦者一拱手。
  黝黑的光膀子後生一點頭,低聲急促道:「先生果能上書郡守?」
  「能!」黑瘦黃衫者肅然點頭。
  「好!我說,我不怕!」陳勝胸脯急促地起伏著:「撬走民田的,不是官府,不是商賈,
是韓國老世族!穎川郡有三個縣,都曾經是老韓國丞相張氏的封地。韓國沒了,張氏變成了大
商,經年在老封地尋機買田,穎川郡一大半土地都成了張氏暗田!農人住的房子種的地,明是
自家的,其實都是張氏的!」
  「張氏後裔何人?」
  「都說是公子張良,長得像婦人,心腸如蛇蠍!」
  「為何不敢說?」
  「誰敢洩約,有刺客來,遲早沒命!」
  「買地價公平麼?」
  「公平個鳥!他說原本便是封地,給你幾個錢已經便宜你了!」
  「如此買賣,老百姓也信?」
  「他們說,秦人江山長不了。流言紛紛,老百姓知道啥,能不信麼!」
  「買賣耕田可有書契?」
  「有!是密契。」
  「何等樣式?」
  陳勝二話不說,轉身幾大步走到一片荊棘叢生的溝岸前,打量片刻俯身便刨,手臂頓時劃
出一片血珠。黑瘦黃衫者嘩啷抽出短劍道:「兄弟不能帶血太多,你指點便可,我來。」陳勝
直起腰大手一圈:「挖開這一坨草木,撬開一方石板。」黑瘦者立即揮起短劍,三兩下貼地掃
斷了一大片荊棘草木,而後俯身挖土,動作利落之極。不消片刻,石板顯出。白胖黃衫者立即
躍上溝岸望風,說聲週遭沒人。黑瘦者立即將短劍插進石板縫隙,用力一撬,石板翻開,赫然
顯出了一隻銹蝕斑斑的銅匣。陳勝俯身捧起銅匣,突然便放聲痛哭:「爺娘魂靈在天!兒子再
也不要忍了!」黑瘦黃衫者淚光瑩然,緊緊地咬著牙關不說話。
  「這是我門唯一存物。」陳勝抬頭,雙手捧著銅匣交到了黑瘦者手中道:「除了先祖靈牌
,便是二百畝肥田六次買賣的密契。陳勝徒然一身,無以供奉先祖,只好出此下策秘密埋藏。
先生可將密契帶走。先祖靈牌,敢請先生指定一個穩妥之地,陳勝但有活泛之時,自會相機取
回!」
  「兄弟赤心,在下先行謝過。」黑瘦者肅然正色道:「兄弟先祖靈牌,我以密封銅匣存放
穎川郡郡守處。我交兄弟一件信物,任時皆可取出。」說罷,黑瘦者從腰間皮袋掏出一方小小
的圓形黑玉牌道:「兄弟謹記,此玉牌不得示人,只能交於穎川郡守。」
  「陳勝明白!」
  片刻之間,三人兩道各自消失在茫茫麥浪之中了。
  旬日之後,一隻快船從泗水南下,船頭正站著兩位遊學黃衫人。
  從薛郡的泗水登舟南下,比馳道飛馬慢了許多,卻也從容了許多。但遇兩岸農人耕耘整田
,快船靠上岸邊,兩士子便與農人們攀談起來。如此走走停停,五七日才出了薛郡進了泗水郡
地界。這泗水郡乃魚米之鄉,其時之富饒遠超江南嶺南與吳越,原是楚國最為豐饒的淮北腹地
。泗水郡北接巨野澤,南近淮水南岸的楚國故都郢壽,中有彭城、沛縣、蘄縣、城父等等富庶
城池,堪稱楚地第一郡。這一日快船過了胡陵渡口行得片時,遙遙一座大城在望。船頭兩黃衫
人對望一笑,吩咐船工在前方渡口停靠。
  不消頓飯時光,快船靠上了一片濃蔭下的岸邊渡口。黑瘦黃衫人對老船工低聲吩咐幾句,
便與白胖黃衫人一起舉步登岸,徑直走向距渡口不遠的一座大石亭後的亭署。這是秦時的亭治
所在,也就是鄉以下管轄里(村)的基層治所。秦國郡縣制對鄉、亭兩級基層治所都賦予了另
一重使命:同時兼作接待來往公事吏員的驛站,並擔負傳郵公文職事。唯其如此,帝國郡縣的
鄉亭治所大都設在水陸方便的渡口道口。兩黃衫人堪堪走近大庭院前的車馬場,便有一個持戈
老亭卒迎了過來。
  「這是泗水亭。兩位先生可是公務?」
  「我等乃穎川郡吏,路過貴亭,欲會亭長。」白胖黃衫人笑容可掬。
  「大人稍待。亭長,有官賓!」
  「聽見了,來也!」大亭院中遙遙一聲,聲音洪亮渾厚。
  隨著話音,大門中走出一人,身材適中面目開朗,頭上一頂矮矮的綠中見黃的竹皮冠頗見
新奇,頦下一副短鬚,使輕鬆的臉膛顯得成熟而多智,其步態語調卻給人一種類似痞氣的練達
。他臉上掛著自然的微笑,幾乎是一出兩扇大石門就遙遙拱手作禮而來,走到兩人面前三尺處
躬身笑道:「大人遠道而來,多有勞苦,小吏有禮。」
  兩黃衫人一拱手算作回敬。白胖者笑問:「敢問亭長高姓大名?」
  「有勞大人動問。小吏姓劉名邦,字季。叫劉邦、劉季都一樣。」
  「劉亭長,我等欲在貴亭歇息兩日,或有公務相託––」
  「好說!不歇息沒公務,要我這亭治何幹?劉邦絕不誤事。」
  兩黃衫人頗為高興。這個亭長沒有尋常小吏那種猥瑣卑俗唯唯諾諾,既似官風又似俠道的
幹練,使人覺得如同面對一個老友一般。兩黃衫人對望一眼,同時點了點頭,說了聲好。劉邦
側身相讓,一拱手說聲大人請,便陪著兩黃衫人走進了亭院,
  這是秦時通行的標準亭院:六開間,三進深,左右兩分。第一進右三間,住六名傳郵騎卒
,左三間住一名管郵件的小吏。第二進,右三間是亭長室,左三間便是接待過路官吏的賓客室
。第三進是後院,庖廚、庫房、馬廄與幾名亭卒等均在後院。一進亭長室,兩黃衫人剛剛坐定
,劉邦高喊一聲:「給大人上茶––」話音落點,一名年青小吏便捧著大盤進來擺上了陶壺陶
碗,熟練地斟好了涼茶。黑瘦黃衫者默默飲茶,似乎不善言談的模樣。白胖黃衫者卻與亭長頗
為相得。
  「亭長這官兒做得頗有氣象也!」白胖黃衫人頗有讚賞。
  「慚愧慚愧!小亭長既管官道傳郵,又管十里之民,事不大頭緒繁。不提著神氣擺佈,還
真是亂麻一團哩!」劉邦天生地自來熟,話語叮噹一連串。
  「亭長何時退出軍旅?」
  「慚愧!在下沒趕上為國效力,想吃軍糧沒混上。」
  「噢?亭長大都是退役百夫長做的也。」
  「回大人,」劉邦一拱手道:「簡言之,一個老友舉薦我做了縣府外吏,跑腿辦些小差。
縣令見在下尚還使得,適逢泗水亭長三年前病故,就叫在下補了缺。」
  「好!」白胖黃衫人一笑:「比老兵亭長做得好。」
  「大人誇獎,在下自當銘記!」
  「說說正事了。」
  「好!公務何事?要否本亭效力?」
  「先說小事。我有一宗郵件,要盡快傳往咸陽。」
  「多大物件?公文還是器物?」
  「一隻銅匣。不大。」白胖黃衫人比劃著,卻沒有回答是否公文。
  「大人放心!我泗水亭傳郵從未出過差錯,除非寫錯了地名人名。」
  「好!亭長是個幹才。」
  「只是大人需登錄姓名、官職、傳郵何物。成例,大人不必介意。」
  「那是自然。我乃少府尚書,姓張名蒼,傳郵冊件一函。」
  「老二!記:少府尚書,張蒼,冊件一函––」
  呼喊落點,庭院立即傳來高聲應答,顯然是一邊複述一邊寫。
  「老二,是何官職?」白胖黃衫人有些驚訝。
  劉邦一陣大笑:「我的大人也!我亭長老大,傳郵吏次之,豈不老二嘛!」
  白胖黃衫人噗哧一笑:「奇也!老二?還有老三麼?」
  「有!一直到老十二。」劉邦呵呵笑著:「亭員十二,分為前老六,後老六。前老六是正
吏,後老六是亭卒。郵卒、庖廚、馬伕都算,統共老十二。」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3-7 08:00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