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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開春之際,隴西李信突傳急報:諸羌聯結西匈奴大舉復仇!
諸將一聞戰報,紛紛丟下工程前來請戰,連王賁馮去疾馮劫三位三公重臣都風風火火趕來
了。嬴政又氣又笑道:「回去回去,都回去!李信是依法急報,又沒說打不過要增兵,湊個甚
熱鬧?都給朕記住:目下盤整華夏第一!仗有得打,然不是今日。隴西除了李信,還有個大將
阮翁仲,不須你等操心!」一番斥責,一班大將們反倒是嘿嘿嘿抓耳撓腮地笑了。也是,李信
那小子自滅楚吃了一敗,恨不得所有的仗都自己打了,他能說要增兵?然則,這次羌狄加匈奴
,可是二十餘萬人馬,李信統共不過八萬步騎,就算有翁仲輔助,撐得住麼?一番猶疑思忖,
有人嚷嚷說打仗不能靠一兩個大將,靠的是兵力戰法,還是該當增兵。
「朕親自西巡督戰。你等回去,各做各事。」皇帝板著臉又說了一句。
「不能!陛下不能涉險!」所有大將異口同聲地喊了起來。
「鳥個涉險!」皇帝驟然口出粗話。大將們驚愕未定,又是一片哧哧笑聲。皇帝卻兀自板
著臉道:「隴西是老秦老根,匈奴羌胡從此下口,我正求之不得。引它全部壓到隴西,我更求
之不得。急甚來?誰若想去.只有一條,必得給朕打一次敗仗回來!」一席話落點,大將們沒
有一個人再說話了。皇帝顯然是深謀遠慮,要以誘兵之計吸引匈奴大舉南來,而後在隴西大舉
殲滅。果真如此,九原大患豈非大大減輕?而誘敵佯敗,李信做不來麼?看來,這次確實不能
爭了。一番思忖,大將們呵呵笑著匆匆散了。
旬日之後,皇帝車馬隆隆開向了隴西。
這是嬴政第一次以皇帝之身出巡,雖在老秦本土,聲勢也還是比以往精悍的快車馬隊大了
許多。郎中令蒙毅親率一萬精銳鐵騎護衛,太僕趙高親駕六馬王車,皇帝書房的政事官吏大部
隨行;最大的不同,是行營中第一次有了十名內侍十名侍女。嬴政的本意,此番隴西之戰無論
如何打法,隴西兵力都稍顯單薄,以出巡之名隨帶一萬鐵騎,既不使匈奴警覺,又足為隴西軍
力增補。一接到軍報,嬴政驀然生出一個從來沒有過的想法:匈奴既然屢屢想從隴西打開缺口
,能否將計就計誘其主力南來,在隴西大舉會戰滅之?畢竟,在隴西決戰匈奴,種種優勢大於
九原多矣。最根本一點,隴西山川縱橫交織,起伏不定的山地環繞著盆地一般的大小草原,實
施大軍伏擊圍殲,比廣袤的陰山大草原不知有利多少倍。果真要實施這一方略,必將牽涉全局
兵力擺佈。究竟能否實施,則要視匈奴羌狄之種種實際情形及其可能發生的變化而定,當然,
首要之點是要與李信備細會商。一路西來,嬴政的這一謀劃越來越清晰了。行至上邦宿營,嬴
政終於思慮成熟,當夜擬就一卷詔書,要李信不要急於與匈奴開戰,隴西之戰容一體決之。
不料,詔書正要在清晨發出,臨洮軍報飛到了。
李信的軍報說:匈奴羌狄大舉來犯,在枹罕河谷草原大肆劫掠,似有長久盤踞枹罕之圖謀
。他深恐隴西諸部族因此動盪,因此派出三萬飛騎誘敵東來,在臨洮狄道峽谷設伏痛擊,一戰
斬敵首五萬餘,匈奴殘部狼狽逃去,羌、狄兩大部族業已歸降。由於李信正在枹罕草原處置羌
狄部歸降事務,不能親迎皇帝,臨洮將軍阮翁仲正在狄道,業已東來迎接皇帝了。
「罷了罷了。」嬴政搖著軍報皺眉苦笑。
「陛下,隴西侯有何不妥麼?」蒙毅大是疑惑。
「不說了。打仗都是快手,能說不好麼?」嬴政釋然笑了。
「陛下,翁仲將軍要來迎接,行營是否等候兩日?」蒙毅轉了話題。
「等甚?又不是不認路。」
車馬再度隆隆上路了,沿渭水河谷西進兩日之後,抵達秦長城腳下。一看見山脊上的那一
道蜿蜒巨龍,嬴政立即下令人馬就地駐紮,自己只帶著蒙毅與一個百人隊徒步登長城去了。這
片山地是渭水源頭,人呼首陽山。這道長城,是秦惠王時期平定戎狄叛亂後開始修建,秦昭王
時期大舉增修,從臨洮到首陽山綿延數百里,成為防守西匈奴越過狄道峽谷的有力屏障。嬴政
徒步登上了垛口,迎著山風遙望起伏無垠的蒼翠山巒,遙望沿山脊而去的老秦長城,思緒一時
飄得很遠很遠。蒙恬曾經上書,提出連接北邊的秦趙燕三國老長城,以為長期防備匈奴的有效
根基。依此方略,擴大連接又將如何?將臨洮秦長城推進北上,直至九原秦長城,再連接秦趙
燕三國長城,最終直達遼東,又將如何?果真如此,這道長城將綿延萬餘里,成為亙古未聞的
萬里要塞!那時,整個華夏將能對流竄如草原烈火的種種邊患做到常備不懈,長久為患華夏的
匈奴諸胡只能與我互通商旅,而不能任意興兵,長久以往,華夏匈奴成為和睦鄰邦甚或融為一
體,亦未可知也!嬴政想得很專注,若是長城大計得以實施,再配以直道後援,它無疑將真正
成為根除邊患的屏障,效用遠遠大於年年屯集重兵––
「陛下退後––」
嬴政從蒙毅的驚恐長呼中驀然醒悟時,已經不覺走進了長城之外的山巖林木,正站在通往
首陽山巔的崎嶇小道上。隨著蒙毅的驚呼,谷風浩蕩的密林巨石中驟然一陣奇特的吼嘯,山鳴
谷應間沉雷夾著颶風迎面撲來。蒙毅與甲士們尚未聚攏,密林山巖上已撲出兩隻斑斕猛虎,一
聲吼嘯正面躍起撲來!嬴政一個激靈一身冷汗,一大步繞到一棵大樹後拔出了長劍––千鈞一
髮之際,山谷間暴起一聲雷吼直與虎嘯爭鳴,吼聲未落,一個巨大的身形掠過甲士,驟然撲在
皇帝大樹之前。嬴政一眼瞄過,此人高約兩丈餘,黑衣黑甲銅套護腕,頜下硬鬚如蓬刺四張,
當真宛若天神。
「陛下退後!」巨人一聲大喝的同時,兩隻斑斕猛虎從岩石上一齊凌空撲下,長嘯中張牙
舉爪勢不可擋。此時蒙毅與眾甲士也已經趕到,在嬴政身前依山勢高低錯落排開,一齊挽弓待
發。倏忽之間,巨人大吼一聲,兩臂齊伸如蒼鷹展翅,兩隻巨掌叉開五指如碩大的異形鐵鉗,
同時迎住了兩隻猛虎的脖頸,驟然之間竟將兩隻猛虎凌空提起。兩隻大虎飄飄凌空無可著力,
大張的虎口發出一陣怪異的喘嘯。巨人兩臂齊伸,大喝一聲去也,便見兩隻猛虎像兩隻斷線紙
鳶,飛入了深深峽谷之中。
「彩––」滿山將士歡聲雷動。
「臨洮將軍阮翁仲,參見陛下!」巨人大步回身,聲如洪鐘震盪。
「好!果然翁仲將軍也!」嬴政一陣大笑:「朕聞先祖武王有孟賁烏獲,不想我臨洮竟有
天神壯士,天賜於朕,可喜可賀也!」
「天神壯士!翁仲萬歲––」將士們又是一片歡騰。
「翁仲謝過陛下獎掖!」阮翁仲慨然一句,又道:「末將奉隴西侯將令,恭迎皇帝陛下巡
視臨洮!」
「好!今夜與將軍痛飲,明日進發臨洮。」
當夜,嬴政皇帝在行營大帳設小宴與翁仲聚談夜飲,只有蒙毅陪同。嬴政興致勃勃,聽這
位恍若天神的將軍猛士稟報了狄道大捷的經過,又饒有興致地問起了這位猛士的家世。翁仲不
善言辭,紅著臉結結巴巴說不利落,可在皇帝的笑語誘導下,竟漸漸地沒了侷促,口齒也神奇
地利落起來,引得皇帝不時舒暢地大笑不止。
一出生,翁仲便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神異孩童。翁仲還記得父母的說法,自己生下時長不過
一尺八九寸,可上秤一稱,竟有二十斤之重,如同一塊石頭!三天後,翁仲開始瘋長,一歲時
便長到六尺高,四肢不軟,硬朗如常,鄉鄰無不嘖嘖稱奇。十歲時,翁仲長到了一丈二尺餘,
心智清明,體魄強健,毫無病態,鄉鄰們更是驚呼不止了。最奇特的是,翁仲食量驚人,每頓
可吞下三十多張大鍋盔,二十餘斤牛羊肉。翁仲父親亦農亦牧,農閒時還兼做胡馬生意,原本
臨洮富戶,可在翁仲長到十五歲時,硬是教翁仲吃得窮困潦倒了。其時正逢秦軍在隴西征發,
父親立即將翁仲送到了縣府。那日,黑衣縣令驚愕萬分地走出公案,仰頭打量著矗立在大廳的
這個近兩丈高的少年巨人。已經是破衣爛衫的父親,惶恐地站在少年巨人身旁,一個十足的小
矮人而已。
「吃得多,不怕。真有力氣麼?」縣令的目光活似在打量一頭怪物。
「此子,拉動兩頭公牛尚可––」
「當官府謊言,大秦有國法!」
「大人,這是實情––」
翁仲憋不住開口了:「老父錯也,在下能與三頭牛較力。」
縣令的嘴巴半天沒有合攏,突然大喊:「來人!三頭公牛!」
那一日,縣府前的車馬場人頭攢動呼喊連天。三頭公牛被套在一輛押送囚犯的鐵籠車轅中
,咻咻喘氣長角晃動,一看就是草原牛羊群中最為兇猛狠惡的種公牛。少年翁仲赤膊站定,兩
手挽著連接鐵車後尾的粗鐵鏈,腳前六尺處是一道又粗又長的白灰線。這是翁仲自家的方法,
他若被三牛拉過六尺白線,願以謊言服罪。當縣令親自舉旗,劈下令旗大喊開始後,駕車的三
名士兵站在車上揚鞭狂抽,一面大鼓也驟然擂動了。三頭公牛哞哞怒吼連聲,發瘋般向前猛衝
。少年翁仲大吼一聲,兩手挽定鐵鏈,兩臂小山般鼓起,紋絲不動地釘在原地,雙腳眼看著陷
進地中三尺餘深!人群奮激地狂呼著,三士兵的趕牛鞭都打折了,少年翁仲還是紋絲不動。僵
持片刻,少年翁仲雷鳴般大吼一聲,鐵車猛然連連倒退,幾乎將要翻倒。三頭公牛長吼一陣,
片片白沫大噴而出,山一般頹然倒地,眼瞪腿蹬癱臥不起了––那一刻,全場人眾都沒了聲音
。縣令終於清醒過來,立即下令收翁仲做了縣卒,職司臨洮縣捕盜事。翁仲衣食有了著落,卻
因此沒能進入秦軍主力。
半年後,在緝拿一起馬群失竊案罪犯時,翁仲失手扭斷了兩盜的腿腳胳膊,兩盜不治而死
。依據秦法,翁仲被縣令判為杖笞六十。行刑之時,翁仲絲毫沒有反抗,趴到磚地上自己拉開
了衣褲。縣卒們打得一頭汗水,翁仲卻鼾聲如雷,在雨點般的大杖下睡著了。縣令哈哈大笑,
走下公案猛然踹了翁仲一腳:「你小子好瞌睡!起來說話,可是伏法?」翁仲爬起來揉著二雙
銅鈴大眼,高聲道:「大丈夫報效國家,便要這般挨打麼?」縣令彷彿沒聽見,自顧笑道:「好
!翁仲尚知守法,本縣稟明郡守,擢升縣尉!」少年翁仲卻滿面通紅,大聲嚷嚷道:「縣令大
人,難道大丈夫是靠打爛尻門子陞官麼?就不能正經八百地建功立業麼?」在縣令與眾人的哄
堂大笑中,翁仲依舊高聲嚷嚷著:「笑甚笑!我翁仲大丈夫也,總有一天要為國立功!」
翁仲二十歲那年,隴西軍馬因李信滅楚戰敗而大部東調了。
羌狄眼見有機可乘,遂聯結西匈奴,再次大肆劫掠臨洮。臨洮守大為驚慌,連夜修書飛報
咸陽請求援兵。然天還沒亮,翁仲便飛步趕到了臨洮守幕府,將截回的軍報砸到了公案上。臨
洮守既驚又怒,連呼翁仲通羌叛逆。翁仲卻憤憤然吼道:「萬餘兵馬還要援兵,大草包一個!
翁仲身為保民縣吏,豈能容得!」眼見這黑鐵塔矗在案前,還氣昂昂以為縣吏比臨洮守還大幾
級一般,分明說不清,打又打不過,臨洮守又氣又笑又哭笑不得道:「好好好,算你保民縣吏
厲害。你只說,萬餘兵馬如何對付數萬羌匈飛騎?,否則,莫給老夫添亂!」翁仲高聲吼道:
「草包讓開!翁仲但領三千兵馬,決保臨洮安然無恙!」臨洮守思緒飛轉,連忙拍案高聲道:
「一言為定,老夫便給你三千軍馬!快去點兵準備,老夫還有急事!」翁仲雷鳴般一陣大笑,
撿起臨洮守拋來的令箭大步砸出了廳堂。臨洮守連忙喚進司馬,叮囑重新飛報咸陽,而後又連
忙趕赴軍營去應對翁仲了。
一切都在奇特地變化著。二次飛書的司馬趕夜路太急,又驟遇雷電暴雨,人馬一齊被突如
其來的泥石流淹沒。臨洮守得信之日,羌匈飛騎六萬餘已經殺入了隴西草原。翁仲二話不說,
便率領三千秦軍騎士奔向了最西邊的枹罕。臨洮守萬般無奈,只好親自率領餘下的八千餘步騎
隨後趕去策應,只圖盡心而已了。不料,翁仲大是奇特,徒步飛馳竟絲毫不輸秦軍快馬。趕到
枹罕草原河谷的一道山口之日。正與遍野蜂擁的羌匈飛騎撞個滿懷。將士們尚在急促地會商戰
法,翁仲卻是連聲大吼:「全軍矛子!都給我堆起!留下一百人下馬,專給我送矛!你等只管
捉活人!」
隴西山地草原的秦軍,配置與戰法與九原大草原不同,最大特異處便是人人兼具騎步兩戰
之長;兵器不同則在於人手一支三丈長矛,但遇山地隘口便下馬森森然列陣狙擊。如今,騎士
們見這位幾與三丈長矛等高的壯士聲如雷吼,沒有片刻猶豫便立即照辦。三千支長矛堪堪在山
口堆集好之時,羌匈飛騎漫山遍野呼嘯壓來了。翁仲攬起十幾支長矛挾在腋下,大吼一聲飛步
迎上,一支支長矛尖厲地呼嘯著撲向羌匈人馬,其勁急聲勢竟比秦軍的強弩大箭還更具威力。
瞬息之間,羌匈騎兵紛紛人仰馬翻。翁仲一邊飛步遊走,一邊接過流水般送來的長矛,一支支
間不容髮接連飛出。潮水般的羌匈飛騎如遇銅牆鐵壁,驟然倒捲了回去,亦有一群群死命衝來
,大吼著要殺死這個怪物。不料,如此一來更得翁仲所願,兩手各握三支長矛,向下連刺帶打
,戰馬也好騎士也好,遇之無不紛紛倒地。羌匈飛騎的戰刀弓箭偶中翁仲之身,也如水擊山巖
飛濺而去。激戰片時,翁仲殺得性起,雷吼一聲劈手撕扯開一匹戰馬,兩手各提半片血肉橫飛
的馬屍排山倒海般打來,恍如一尊血紅的天神踏步在一群侏儒之間––羌匈騎士們一時大駭,
遙遙望見山嶽般的血紅巨人,人馬一齊癱軟在地,海浪退潮般倒在了草原上,一片天神饒命的
呼救聲––
那一戰後,得隴西秦軍將士一致擁戴,臨洮守上書咸陽報翁仲奇偉軍功,一力舉薦翁仲做
臨洮將軍。秦王嬴政那時便知道了翁仲,並不止一次地半信半疑人間竟能有如此奇偉之士,卻
始終因為牽絆中原滅國大戰,而未能宣召這位臨洮守護神。––
三日之後,皇帝行營抵達臨洮。蒙毅詢問翁仲:「皇帝行營駐紮臨洮城內好,還是城外好
?」翁仲慷慨答道:「草原之地自來都是城外好,打仗利落,跑起來也快!」蒙毅將翁仲答話
稟報皇帝,皇帝一陣大笑,立即下令在臨洮城外的洮水河谷紮營了。一輪圓月堪堪掛上湛藍的
夜空,李信馬隊飛馳歸來了。李信稟報給皇帝的喜訊是:西匈奴、西羌與戎狄諸部已經族首共
同議決,全部臣服大秦,不復與北匈奴單于聯結。李信已經帶回了臣服盟約,只要皇帝頒賜幾
個封號以詔書回復,盟約便告成立,中國西部的胡患便告終結。皇帝很高興,也很驚訝,西匈
奴頗具實力,何以一戰便告臣服?李信又稟報一番,皇帝這才明白了其中原委。
六年前,翁仲率三千軍馬血戰草原,使羌匈八萬餘飛騎不能逾越洮水山口,西匈奴與羌狄
各部確實被打怕了。天神翁仲的故事在西部草原傳開,西羌戎狄與西匈奴各部一致相約,但有
翁仲在,不復再進中原。倏忽幾年過去,北匈奴大單于忽然在今年初派秘密特使南來,對西匈
奴單于通報了一個秘密消息,說那個凶狠的翁仲已經死於瘟病了,臨洮正告空虛。西匈奴單于
野心復起,遂再次聯結羌狄大舉進犯。及至李信設謀,翁仲率軍在狄道伏擊,匈奴將士見天神
般的翁仲復出,立即便大亂潰退了。秦軍所以能大舉追擊數百里,一大半是因為匈奴羌狄大感
恐懼之故。
「如此說,你等原本並未準備大打?」皇帝饒有興致。
「正是。」一臉溝壑縱橫的李信已經歷練成穩健明銳的大將了:「臣得陛下西巡消息,本
意欲等陛下巡視隴西後統籌決之。臣之設想,陛下或欲放緩隴西戰事,以吸引匈奴大舉壓來隴
西一戰滅之。不意正當此時,羌匈飛騎已到,臣只想以翁仲部稍作狙擊。一仗不打,畢竟也是
誘敵痕跡太重。臣不曾料到的是,羌匈飛騎畏懼翁仲能到如此程度。臣久歷沙場,深知一軍勝
負不能托於一將之身。不想,臣又迂闊了一回––」
「天意也!將軍無須自責了。」皇帝舒暢地大笑起來。
「隴西底定大局,翁仲當居首功!」李信也笑了。
「匈奴見翁仲如見天神,望風而逃,亙古奇聞也!」蒙毅更多的是困惑驚訝。
「說奇不奇。」李信笑道:「胡人多信天神巫術,真以翁仲為天神亦未可知。」
「天賜奇偉之士,我大秦真正長城也!」嬴政皇帝慨然一嘆,對蒙毅吩咐道:「飛書咸陽
,下詔少府章邯:舉凡繳集天下兵器,一律鑄為若干金人,具以翁仲將軍之像,鐫刻翁仲之名
,永鎮咸陽!」
「陛下明察!」李信蒙毅異口同聲。
隴西會戰雖未成局,然西部大局一舉安定,畢竟是有秦以來前所未有。嬴政皇帝大為舒暢
,大舉犒賞了隴西將士,擢升翁仲為食邑六千戶的大庶長爵,加李信食邑千戶。皇帝徵詢李信
翁仲,是否要將一萬鐵騎留在隴西。李信翁仲同聲謝絕不受,慨然立誓確保西部康寧。皇帝心
下大定,旬日之後便返回了咸陽。
少府章邯奉命收繳鑄銷天下兵器,實在有些棘手。
章邯之難,不在兵器收繳,而在如何鑄銷?章邯雖不能確知天下兵器幾多,然卻也明白,
定然是數以百萬計的天大數目。如此巨大數量的銅鐵兵器,要熔鑄成何等物件,才能全部消受
淨盡?自半年前受命,章邯與經濟官署幾經會商,先後醞釀出了三則出路,一次一次均遭否決
。第一次謀劃的出路是:大量鑄造犁鏵以助牛耕,部分無償分發邊遠郡縣鄉野,部分用於官市
出售。然交丞相府會同九卿議決,詰難立即浮現出來。依據秦法不救災的傳統,無償分發容易
誘發民眾惰性,不宜;而官市出售,官府得利,則有違息兵安民大義,也不宜。王賁的太尉府
還提出了一個新的疑難:若大量犁鏵流入民間,事實上超過了耕田所需,不法世族若再從民眾
手中收買,進而秘密打造兵器,豈非自種禍根?此議一出,朝議嘩然,自然而然地否決了第一
種看似最為正當良善的出路。
第二次謀劃的出路是:仿鑄九鼎,永鎮咸陽。一交丞相府會同九卿議決,胡毋敬的奉常府
立即大出詰難。呂不韋滅周時,九鼎業已神秘失蹤,如此龐然大物能神秘失蹤,必是天意無疑
,天意使九鼎消遁於人間,今日何能違天而使其重現?更有了條,秦一天下開萬世先河,改正
朔定國運,一切自成嶄新法統。九鼎縱然神聖,終為三代天子權力之信物,大秦皇帝超邁古今
,何能倣傚三代天子信物而獨無創新乎!戰國末世,敬天法地順乎自然的理念依然根基深厚,
此論一出,於情於理於傳統,皆是赳赳雄辯,連原本無可無不可的皇帝也沒了話說。自然而然
地,熔鑄九鼎也行不通了。
第三次謀劃的出路是:鑄造六條十餘丈長的巨鯨,安置在蘭池宮的蘭池水景中,與那條石
鯨相輝映。這次一交議決,章邯更遭非議。一種非議是:以銅溺水,暴殄天物,荒誕之尤!一
種非議是:銅鐵入水必銹蝕,與白玉巨鯨完全不能同日而語。於是,這第三種方略還沒有呈報
到皇帝案頭,便被否決了。
在此期間,天下兵器已經越來越多地聚集到咸陽來了。章邯長期執掌秦軍大型器械兵,對
種種涉及工程的事務很是精到。如今一見各種兵器源源不絕而來,章邯顧不得鑄銷方略尚無頭
緒,只有先行處置這如山一般堆積的兵器存放事務了。章邯立即派出少府丞與王賁的太尉府會
商,提出以上繳的上好兵器先行置換秦軍的舊兵器。然太尉府一經查勘,卻發現可置換者數量
很小。一則是秦軍兵器庫接近報廢的舊兵器很少,二則是山東六國兵器形制與秦軍兵器不合,
主要缺陷是部件不能通用,除了一次性使用的刀劍長矛,其餘諸如弓箭、弩機、雲梯、雲車、
戰車、塞門刀車等攻防器械,基本上無法置換。於是,章邯目下的事務變得簡單明白了許多:
分類拆卸,分類處置,銅鐵熔鑄事待後再決。
月餘之後,萬餘名士兵工匠將兵器分類拆卸完畢了。司馬報來的數字是:銅料兵器六十六
萬餘件,鐵料兵器八十九萬餘件,銅鐵部件一百三十六萬餘;雲梯雲車戰車弓箭等木料部件,
二百三十六萬餘;馬具車輛之皮料部件,一百四十五萬餘。章邯立即下令:木料皮料,全部運
進少府國庫;銅鐵兵器與部件,一律分類碼放,等待熔鑄。雖然,鑄造何物還沒有定論,然章
邯也不打算自家再思謀了。章邯拿定主意,一邊下令調集中原各郡縣冶煉工匠入咸陽,一邊上
書奏報皇帝決斷熔鑄器物。一個多月裡,工匠紛紛到達咸陽,在渭水南岸紮成了連綿十餘里的
冶煉大營,冶煉橐籥爐六萬餘座,若每爐工師僕役統以八人計,則一次聚集工匠民力約五十萬
,實為亙古未聞之大冶煉也。不料,此時皇帝卻出巡隴西了。
「冶煉開爐––」
皇帝詔書飛回咸陽之時,章邯跳起來大吼了一聲。
那夜明月高懸,渭水南岸紅光彌天,十萬餘隻橐籥爐的冶煉之火映得咸陽城闕一片通紅閃
爍。橐籥者,鼓風冶煉爐也。一隻巨大的鼓風牛皮橐高高矗立,一支粗大的竹管伸進近兩丈高
的爐膛下,四名赤膊壯漢用力壓下牛皮橐上的大板,一股強風鼓進爐膛,烈火熊熊而起,熔爐
鐵兵部件漸漸化成了鐵水,夜空中鐵花飛濺分外絢爛壯觀。這種鼓風煉鐵之法,在春秋戰國時
期已經大為普及。老子為了說明天地氣運之道,找到的最好比喻物便是橐籥,其云:「天地之
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第二年秋風來臨之時,兵器銅鐵終於化成了十二尊巨大的金人,分兩排矗立在咸陽宮前的
廣場上。每尊金人高五丈六尺,重三十四萬斤,金光燦燦地鳥瞰著車馬行人,其赫赫威勢遠超
過了三代之九鼎。直到西漢之世,這十二尊金人依然威勢赫赫地矗立在長樂宮門前,匈奴人長
安見之,無不視若天神跪拜。到東漢末年,又一個等同項羽的大破壞者董卓,熔鑄了十尊金人
鑄了小錢。所餘兩尊,至魏晉南北朝大亂之世,又為苻堅所毀。巍巍帝國金人,終不復見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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