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8616|回覆: 164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武俠仙俠] [鳳歌]滄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10-8-5 20:15:5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滄海  作者:鳳歌

  三百年前,“西昆侖”梁蕭攜妻花曉霜遠走大洋;二百年前,梁思禽只身返回中土,敗群雄,奪元柄,復漢室,一華夏;也曾轟轟烈烈;但其后的“抑儒朮,限皇權”卻遭慘敗,敗走西域的梁思禽抱恨而死,臨終前留下了西城八部和八幅祖師畫像,“八圖合一,天下無敵”的遺訓,成為西城最大的祕密和動亂的根源。八圖合一之后,到底會出現什么?財寶?武功?學問?神兵?二百年后,驚天的祕密徐徐揭開,絕代宗師、天才少年、六大劫奴、八部高手……各種人物,將要開始了一次謎團重重、壯麗驚險的遠征。

  從《昆侖》發端,鳳歌已構建了一個宏大的框架,名為“山海經系列”——“山”是《昆侖》,“海”是《滄海》。《滄海》是鳳歌磨礪多年的又一鴻篇巨著。


《 本帖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10-8-5 22:12 編輯 》
已有 1 人評分威望 收起 理由
陸戰男兒 + 5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 ...

總評分: 威望 + 5   查看全部評分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
發表於 2010-8-5 20:17:09 |只看該作者
正文 第1章 祖孫

    一枚銅錢,外圓內方,翻轉落定,銅綠間透出嘉靖二字。

    擲錢的是一名賬房,戴一頂破破爛蘭四方巾,穿一襲青里泛白舊布袍,衣雖凋敝,人卻丰神,雙目如炬,盯著那枚銅錢沉吟,頭頂古槐正茂,槐花點點,細白如星。

    几個閑漢在旁賭錢,一個老漢連輸兩鋪,掉頭笑道:“寧先生,這銅錢有什么好玩,還不如借給小老兒翻本。”

    那賬房搖頭道:“此乃卜卦,不是玩兒。”

    那老漢笑道:“你又欺姓陸的沒見識,補褂子當用針線,哪用得著銅錢呢?”伸手便去拿錢,卻被那寧先生撥開,冷冷道:“不是我欺你沒見識,這卜卦是算命,可不是縫衣服。”

    那老漢道:“算命?那又算到什么了?”

    那寧先生道:“算到一個乾卦。”那老漢笑道:“錢卦?好啊,但凡沾到這個錢字,必是大富大貴的命了……”別的閑漢聽到這話,紛紛笑起來:“陸大海你輸瘋了,一心只想到錢?”

    寧先生笑笑,道:“這話卻也不差,雖說此乾非彼錢,但乾者天也,《易經》卦辭有云:‘乾,元亨利貞’,元亨利貞,也就是大富大貴的意思。這一卦,變爻落在初九:‘潛龍、勿用’,乃是陽氣潛藏之勢,便如神劍在鞘,光焰斂藏,不出則已,出則威服四方、蕩平天下。”

    一干閑漢聽得瞠目結舌,陸大海定一定神,道:“管他什么銅錢卦,元寶卦,這錢嘛,贏到手才算真的。”自褡褳中搜出兩文錢,喝道,“爺爺豁出去了,都押小。”

    當庄的閑漢嘻嘻一笑,正要搖骰,陸大海卻道:“且慢。”那庄家道:“怎么,怕了?”

    陸大海怒道:“放屁,爺爺怕誰?我一抬頭,天也捅個窟窿,跺下腳,地也得抖三下,想當年我出海去流求、去扶桑、去高麗、去蘇門答剌的時候,你小娃兒還在媽肚子里撒嬌呢?”

    那庄家被一番搶白,臉脹通紅,几欲發作,但想此老脾性雖壞,賭品卻高,從不賒債,若是破了臉,沒的斷了一條財路,只得冷笑道:“陸大海你厲害,屆時輸了,別向我小娃兒借錢。”

    陸大海一聽,頓覺后悔,但大話出口,便如覆水難收,無奈哼了一聲。忽聽寧先生問道:“老爺子出過海嗎?”

    “干過好几年呢。”陸大海陡然來了精神,“只是后來鬧起倭亂,海路受阻,賠光了本錢。好容易回到中土,朝廷又厲行海禁,殺了無數船家,剩下的船家,要么投奔倭寇,要么做了海賊。小老兒一無本錢,二來不想為賊為寇,只好當個窮打魚的。不過俗話說得好,縮頭烏龜命最長,想我那些同伴,要么被朝廷抄家殺頭;要么被賊寇劫了,丟到海里喂魚;算來几十個人,活到如今的,也只得小老兒我了。”

    寧先生嘆道:“老爺子這話深合聖人‘無為保身’之道。競利逐名,本是殺身之由,安貧樂道,方為遠禍之法。”

    陸大海道:“寧先生你說的都是大道理,小老兒不懂。但先生會算命,不妨算算,小老兒這一鋪是輸是贏?”

    那寧先生將手中銅錢連撒六次,說道:“這次為坤卦?變爻在上六,爻辭曰:‘上六,龍戰于野,其血玄黃’。”他見陸大海不解,便解釋道,“這就是說,陰氣一旦過于旺盛,勢必威逼陽氣,陰陽二氣難免大戰一場。只不過,自古陽者為君,陰者為臣,陰不勝陽,邪不壓正,老爺子這一鋪敗多勝少,若寧某卦象無差,當敗在六五之數。”

    陸大海聽得驚疑,眾閑漢卻已嚷著下注,那庄家抓起竹筒一陣搖,驟然掀開,眾人屏息一瞧,卻是一個六點,兩個五點,再大不過。眾人無不吃驚,陸大海更是傻眼,那庄家一面收錢,一面笑道:“六五,六五,一六二五,寧先生真是鐵口直斷,哈哈,陸大海,還賭么?”

    陸大海一翻褡褳,卻是空空,轉頭望去,那賬房不知何時,青衫飄飄,去得遠了,陸大海恨恨啐了一口:“晦氣,這酸丁竟生了一張烏鴉嘴。”

    “你先別罵。”那庄家笑道,“這寧先生可惹不得。你說,姚家多大的家業?家里的金山銀山,几個賬房也算不清,誰又沒挨過胭脂虎的嘴巴。可自從來了寧先生,那算盤上就似住了神仙,一個月不到,別的賬房統統卷鋪蓋滾蛋。如今姚家流水般的銀子,都從他十個指頭上過去,絲毫也不差哩。你說,如此一來,姚大官人還不當他是寶貝?你敢罵他,當心胭脂虎聽到,撕你的嘴?”

    眾閑漢皆笑。陸大海卻琢磨著如何向眾人借錢翻本。這時間,遠處鼓樂大作,眾閑漢一聽,鼓噪起來:“姚家的戲班來啦,去瞧,去瞧。”將賭具一卷,一哄而散。

    陸大海翻本無望,提起魚簍,悻悻走了一程。俄爾云色轉濃,東南風起。他多曾出海,善辨風色,急向一棵李子樹下趨避,站立方定,大雨刷刷而至,在地面激起淡淡煙塵。

    雨正急,忽見一名灰衣漢子披發袖手,背負一個包裹,孤零零蹣跚而來,陸大海心熱喚道:“朋友,緊走兩步,來這里躲避。”

    那人聞如未聞,仍是不緊不慢,來到李子樹前,卻不躲藏。

    陸大海心中奇怪,那灰衣人猛然抬頭,露出面目,只驚得陸大海倒退半步,只見來人兩眼空洞,面目蒼白浮腫,絕似一具水中浮尸,半分生氣也無。

    那灰衣人一字一頓,嘶啞道:“姚家庄還遠么?”

    陸大海暗忖這人不僅模樣怪異,嗓子里也透出一絲鬼氣,便答道:“往西去五里就是。”那人兩眼一輪,似有銳芒閃過,忽又轉身,蹣跚去了。

    陸大海呆望那人背影,驀地驚覺,這人雖行走雨中,衣發鞋襪卻是干爽挺刮,了無濕痕,再一定神,忽見他身后包裹之下,衣衫忽高忽低,如走龍蛇,但凡雨水滴落,轉瞬無跡。陸大海驚得目定口呆,直待那灰衣人消失在風雨之中,也未還過神來。

    那雨本為陣雨,來去均快。不多時云開日出。陸大海抖去雨水,失魂落魄走了兩步,驀地想起一事,轉身來到李子樹下,攀住樹干,嘩啦啦搖下十几個又青又大的李子,塞入褡褳。

    收拾甫定,忽聽咭的一笑,脆如鶯啼。陸大海一驚轉身,卻見一名女郎,碧眼桃腮,雪膚綠發,竟是少有的西洋夷女。

    陸大海向日出海,也曾遇上几個夷女,但如此美貌者,卻是頭一次見過,但見那夷女容貌雖奇,卻著一身江南時興的紅羅衣裙,懷抱一只波斯貓,通體賽雪,慵懶可愛。

    “老人家。”那女子一口官話清脆爽利,“你知道姚家庄么?”

    陸大海聽得暗暗稱奇,口中答道:“不遠,往西五里。”

    那夷女笑道:“多謝。”一邊說,一邊輕撫那波斯貓的頸毛,那波斯貓側頭瞧了陸大海一眼,藍幽幽的眼珠里,竟有几分陰鷙。

    陸大海沒的心頭一寒,卻聽那夷女吃吃笑道:“北落師門,別擰淘氣。”說著伸手在貓兒頸上撓了撓,那貓兒吃癢縮身,耷下眼皮。陸大海心頭那股寒氣至此方散,惟覺心頭迷糊。

    那夷女又笑了笑,道:“老人家,再給你提個醒,這路邊的李子吃不得。”陸大海怪道:“怎么吃不得?”那夷女嘻笑不答,向西走去,她舉步舒緩,落足之時,卻在一丈之外。陸大海生恐眼花,揉眼再瞧時,那夷女竟已不見蹤影。

    陸大海驀地驚出一身冷汗:“乖乖,難道姓陸的流年不利,白日里遇上女鬼?”想到這里,心頭大犯迷糊,不知為何,竟無法凝聚精神。

    如此恍恍忽忽走了一陣,穿過一條小道,暖風咸濕,陣陣吹來。陸大海舉目望去,煙波浩蕩,滄海無極,云垂天外,如龍飲水,不自禁心懷大曠,縱聲長嘯。

    嘯聲未絕,便聽有人笑道:“爺爺回來了么?”

    陸大海一轉眼,只見長沙遠岸,危崖聳峙,崖上搭著一座茅屋,屋前一個布衣少年正修補漁網,見了他,放下活計,起身迎來。

    陸大海訕笑道:“漸兒,你好。”那少年十七八歲,膚色微黑,眉清目秀,聞言皺眉道:“我很好,爺爺這么客氣,卻有些不太好了。”陸大海被他盯著,如芒刺在背,渾不自在。

    那少年又道:“賣魚的錢又輸光了么?”

    “哪里話?”陸大海掙紅了臉,“我換錢回家,走在路上,忽見有賣李子的,便給你買了几個解渴。”說著從褡褳里掏出一顆李子,塞在少年手里。那少年遲疑接過,咬了一口,但覺酸苦難言,几乎吐將出來。原來,那李樹生在路邊,無數行人經過,果實卻丰碩如故,究其緣由,皆因太過酸苦,以至于無人采摘,任其生長。

    陸大海目不轉睛望著少年,見他眉頭微皺,繼而舒展開來,一顆心始才落地,只聽那少年嘆道:“這錢都換了李子么?”

    陸大海呵呵大笑,摸著少年后腦,說道:“漸兒就是聰明,一猜便著。怎么樣?李子好吃么?”

    那少年點頭道:“這李子又大又甜,實在好吃,只是吃果子填不了肚子,下回有上好的糯米糕兒,你給我買兩塊。”

    陸大海一愣,強笑道:“不錯,你瞧我這記性,興頭一來,錢都換了李子,竟忘了買米。”那少年默不作聲,自去補網。

    陸大海袖手閑了半晌,忽聽腹中雷鳴,望著滿袋李子,不覺滿口生津,心想孫兒說了這李子好吃,不妨吃兩個充飢。當即掏出一個,剛塞入口,老臉便蹙成一團,忙將果肉吐了出來。

    那少年聽到動靜,回頭一看,失聲笑起來。陸大海只恨入地無門,羞了時許,尋話道:“漸兒,錢的事咱們暫且不提,一提便覺俗氣。卻說今兒回家的時候,我遇見兩件奇事,跟你說說。”那少年頭也不抬,道:“這次是猩猩搶衣服,還是夜叉逼賭?”

    陸大海早年出海游歷,見過許多珍怪奇物,是以每次輸光了錢,不免借些奇聞怪事來搪塞,譬如某次輸光了衣褲回來,便說猩猩模樣像人,更愛穿人類的衣裳,自己回家途中,遇上一群猩猩搶劫,不僅衣褲不保,錢也一并遺失了;要么便是路過海邊,突然波分浪裂,躍出一只夜叉,一意逼賭,陸大海抗不過,只得慨然與之一搏,那夜叉是妖非人,神通廣大,自家輸個精光,也是理所當然的了。除此之外,還有海鷗成群,啄光了換來的米面;蛟龍聚寶,專一偷人錢袋,拖到洞窟收藏。總而言之,也難為這老東西鬼話連篇、層出不窮了。

    故聽此少年一說,陸大海面皮微微發燙,幸喜膚色黝黑,蓋住羞色,正想說那兩件事,忽覺腦中空空,究竟何事,怎么也想不起來,苦思良久,忽地一拍額頭,大叫道:“糟糕,爺爺年紀大了,好端端的事,怎么就想不起來了?”

    那少年又是吃驚,又是好笑,但這祖父生性無賴,他已見怪不怪了,只是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陸大海飢餓難忍,掀鍋搜灶,粒米未見,忍不住道:“漸兒,沒吃的么?”

    那少年道:“等你買米下鍋呀!”陸大海一噎,支吾道:“有魚么?”那少年道:“你不是賣了嗎?”

    “你不用跟老子嘔氣。”陸大海惱羞成怒,“把網給我,我去撈兩條魚,好歹填飽肚皮。”

    那少年道:“你沒瞧見網被魚鑽破了嗎,正補著呢。”陸大海無計可施,氣哼哼踱了兩步,忽而一拍手,笑道:“不打緊。我聽鎮上人說啦,今日是姚大官人的壽期。姚大官人大擺壽筵,咱們去道個賀,沒准能賺到一頓好的。”說到這兒,仿佛壽筵上那些山珍海味均是眼前之物,禁不住連吞口水。

    那少年搖頭道:“姚家的人又凶又壞,從不正眼看人,他會讓你入庄才怪。”

    陸大海道:“今時不同往日,只要老漢我說兩句‘壽比南山、福如東海’,再作兩個揖、磕兩個頭,就算坐不上正席,得些殘羹剩飯,也是好的。”

    “那不是做叫花子么?”那少年皺眉道,“我可不去。”

    陸大海怒道:“裝什么清高,你是太子爺嗎、是公子哥嗎?”一頓足,獨自去了。

    那少年也不理他,埋頭織網,待陸大海去遠,方才放下漁網,自懷里取出一串用貝殼結成的項鏈,鏈上貝殼大小不一,有海螺,亦有扇貝,均被細細打磨,映日一照,珠光潤澤,那少年瞧了半晌,從腳邊取來一塊白石,將一塊略顯粗糙的海螺,蘸了水,在石面上小心碾磨,不多時,額上便滲出細密的汗珠來。

    碾磨未畢,忽聽扑翅之聲,有人尖聲叫道:“陸漸,陸漸。”那少年抬頭望去,只見挂漁網的撐杆上停著一只白鸚鵡,生得素羽流輝,喙若涂丹,兩眼有如黃玉點漆,一轉之間,水光流動,靈意逼人。

    “練劍啦,練劍啦。”那白鸚鵡叫著飛出丈余,見少年不曾跟上,又停在一塊礁石頂上,歪著頭叫道:“陸漸,陸漸。”

    陸漸笑道:“傻鳥兒,別催啦。”將那貝殼項鏈對日照了照,露出一絲歡喜,然后起身走到屋后,在一塊礁石下摸索片刻,抽出一口木劍,劍長三尺,多有缺痕,卻是久經磨損的一樣舊物。

    那白鸚鵡飛在前面引路,陸漸挂劍在腰,跟隨在后,行了數里,遙見一座密林,含煙抱石,林秀濃郁。

    陸漸越是近那林子,越是心頭慌亂,步子不覺慢了下來。白鸚鵡嫌慢,歇在一棵樹上,催促道:“陸漸,陸漸。”

    叫聲才起,樹林中白影晃動,閃出一名丫髻少女,生得肌膚勝雪,發如堆鴉,年未及笄

    ,容貌已是極美,著一身白碾光絹珠繡金描挑線裙,束一條白玉鑲翠彩鳳文龍帶,釵如天青而點碧,珥似流銀而嵌珠,便是一雙繡鞋,也是金縷銀線,繞著五色牡丹,華貴難言。

    那白鸚鵡一扑翅,落在那少女肩頭,家禽美人,相映成趣。

    陸漸不覺面紅心跳,支吾道:“小蘭,你好。”那少女嘴角微翹,半笑半嗔:“才不好,等你老半天啦。你是不是不想見我?走得慢騰騰的,還要白珍珠催你。”

    陸漸急道:“哪里話,我,我做夢都想見你。”小蘭含笑道:“當真?”

    “當真。”陸漸說著,低眼瞧著腳尖,不敢與那女子對視。

    “傻子。”小蘭瞪他一眼,“還不進來?”

    二人來到林間空地,只見一株大槐樹下倚了一口木劍,制式與陸漸的木劍相類,只是多出一條物色劍穗,劍旁擱了一個大紅葫蘆,油漆閃亮。

    小蘭拿起葫蘆,問道:“你渴不渴?”陸漸點頭道:“有一點兒。”小蘭撇嘴一笑,將葫蘆遞給他道:“給你。”

    陸漸接過,拔塞一嘗,露出驚訝之色,小蘭笑道:“怎么樣,好不好喝?”陸漸怪道:“這水怎么甜咪咪、酸溜溜的,還有一股香氣,嗯,像是桃子,又像梨……”

    “傻子。”小蘭拍手笑道,“這是桃兒膏和著蜂蜜水兌的,自然是甜咪咪、酸溜溜的了。”陸漸臉一紅,放下葫蘆,道:“喝水就喝水,還用這么多彎曲嗎?”

    小蘭啐了一口,罵道:“土包子,就知道喝清水,吃白飯。”陸漸微一猶豫,道:“小蘭,我……我……”手伸到懷邊,欲摸項鏈。

    不料小蘭一整容色,拾起那口木劍,淡然道:“廢話少說,今天我學了几記新招。你瞧仔細了,千萬別轉眼請。”當下擺處一個式子,左畫三圈,又刺一劍,說道,“這一招叫‘偷雞摸狗’。”陸漸久未進食,氣力虛弱,但為討好這少女,強打精神,依法使了一遍。

    小蘭又道:“再瞧這一招‘刺麻雀’。”說罷高高躍起,凌空刺出四劍,飄然落地,說道:“這一劍練得好,一縱之間,能刺一十六劍。”

    陸漸依樣跳起,才刺一劍,第二劍尚未刺出,便以墜地,只羞得面紅耳赤,偷眼看去,但見小蘭覺著紅馥馥的小嘴,杏眼里大有嘲意,不覺更是羞慚。

    卻聽小蘭輕哼一聲,說道:“陸漸,你怎么總是慢騰騰的。走路慢,使劍更慢,我早跟你說過了,這路劍法一定要快,快到斬斷流水才能稱好,像你這樣,連一根牙簽都斬不斷呢!”

    陸漸遭她一頓數落,唯有點頭城市,卻聽小蘭又道:“這些天你全無長進,再這樣,怎么陪我練劍?”陸漸聽得心急,脫口道:“我一定用心。”

    小蘭白他一眼,冷冷道:“也罷,我再相信你一次。”說著又演四招,分別為“蘑菇大叔”、“吹風下雨”、“馬毛鳥羽”,一招快似一招,陸漸忍著飢餓,凝神瞧罷,依樣畫葫蘆,一一學來。

    天幸這四招并不甚難,故而未曾丟臉,小蘭見他練罷,說道:“今天就教這六招,你回家好生練習。上次我教你的招式,你練得怎么樣?”陸漸道:“都練好了。”小蘭笑道:“很好,咱們來拆解拆解。”

    兩人擺好架勢,對起劍來,小蘭出劍如風,一招未絕二招又出,陸漸被她的快劍逼得手忙腳亂,半晌工夫,連中三劍,木劍雖不致命,但中劍之處仍很疼痛。又拆數招,小蘭一劍刺來,陸漸揮劍去格,篤的一聲,兩劍相交,陸漸忽覺小蘭劍上生出一股黏勁,頓時虎口酥麻,木劍脫手飛出。

    小蘭咯咯笑道:“怎么樣,你服不服?”陸漸忙道:“心服口服。”小蘭聽了,綻顏而笑,陸漸見她眼波流動,玉頰生輝,心中也覺歡喜。

    “陸漸。”小蘭忽又露出憂色,“五天前你還能擋我五十招,這次怎么只能接三十招呢?”陸漸想了想,說道:“你出劍快了,力氣也變強了。”

    “胡說八道!”小蘭呸了一聲,“不是我快了強了,而是你慢了弱了,你偷懶耍滑,沒好好練劍,對不對?”陸漸忙擺手道:“不對,我,我天天練的。”

    “那就是你練得不夠勤。”小蘭說道,“從今日起,你須得加倍練習。”

    陸漸遲疑道:“我要打魚補網,又不能讓爺爺看見……”小蘭嗔道:“你是不是不想陪我練劍了?”陸漸見她露出刁蠻神色,無可奈何,唯有低頭不語。

    忽聽一聲嘻笑,有人說道:“好奸猾的丫頭,小小年紀,就恁地會騙人。”

    小蘭聞言色變,不由得仗劍喝道:“是誰?”轉眼四顧,卻不見人,但聽那聲音清軟,卻是一個女子,

    卻聽那女子又笑道:“傻小子,你知道她為何五天工夫,就忽然快了強了?”陸漸道:“她練得比我勤,自然快了強了。”

    那女子嘆了一口氣,說道:“傻小子,你真是傻得可以,她雖然比你練得勤,卻不是主因。主因是她將家傳的‘玉髓功’練到了第二重,內功有成,自然快了強了。她教你練劍,卻不傳你內功,傻小子,你難道不知道:‘練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么?”

    她說話之時,小蘭持劍循聲飛奔,但那聲音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始終游移不定,小蘭追蹤不得,氣惱萬分,聽到這里,忍不住掉頭喝道:“陸漸,捂住耳朵,別聽她胡說。”

    “你才是胡說呢,”那女子笑道,“你教這傻小子的劍朮,不過是讓他做你練劍的靶子。你說,你跟他說的話,又有几句是真的?”陸漸聽得迷糊,卻見小蘭跌足嗔道:“你胡說,有本事就不要做縮頭烏龜。”

    那女子輕聲冷笑,倏爾紅影一閃,兩人眼前已多了一個綠鬟朱顏、碧眼如水的美貌夷女,懷抱一只波斯貓,雙頰生暈,似笑非笑。

    “番婆子。”小蘭喝道:“是你在說話?”

    那夷女笑道:“是呀,怎么著?”

    “吃我一劍。”小蘭倏地縱起,挽劍便刺。那夷女笑道:“刺麻雀么?”話音才起,小蘭虎口劇痛,咔嚓一聲,木劍折為兩段。

    小蘭縱身后掠,定睛瞧時,卻見半截木劍嵌在一棵大樹上,不由好生驚愕,心想自己明明刺那夷女,怎么會刺中樹干,她慌忙掉頭,卻不見了夷女的影子,只聽笑語遙遙傳來:“傻小子,你可留心啦,不要被這丫頭賣啦,還幫她數銀子。”

    小蘭花容慘變,驀地失聲叫道:“你,你會妖朮?”那夷女咯咯嬌笑,笑聲漸遠,倏爾不聞。

    小蘭恨恨一頓足,瞪著陸漸道:“你信她還是信我。”陸漸不假思索道:“自然信你了,我又不認得她。”小蘭見他答得如此爽快,心滿意足,破顏笑道:“還算你老實。”她想了想,又問道,“我明明刺那個番婆子,怎么會刺在樹上呢?你在旁邊,可瞧見什么?”

    陸漸道:“你明明是刺樹,又哪里刺人了?”小蘭奇道:“你說我出劍之時,便是刺樹?”陸漸點頭。

    小蘭沉思半晌,始終不得其解,只得道:“那個番婆子果然會妖朮。”說罷拾起一根樹枝,說道:“咱們再來拆招。”忽見陸漸兩眼呆滯,神不守舍,心中一時好生不悅。

    原來,陸漸比過一輪劍,越發飢餓,他正當成年,食量本大,此時身子便如掏空了一般,提不起半分力氣,直待小蘭用樹枝捅了兩下,他才勉力提劍,但不出三招,就被小蘭敲掉木劍,抵住咽喉。

    小蘭不喜反怒,將樹枝一擲,叱道:“陸漸,你不耐煩陪我練劍么?好呀,我尋別人去。”說罷眉眼泛紅,掉頭便走,陸漸慌道:“小蘭,我……我……”情急間脫口而出,“我沒吃飯,沒,沒氣力呢。”

    小蘭驟然止步,回頭瞪了他半晌,忽地扑閃雙眼,咯咯咯笑了起來。陸漸羞得手足無措,怒道:“有什么好笑?”

    小蘭喘息已定,才說道,“傻哥哥,你別生氣,既然餓了,怎么不早說?”陸漸道:“我若說沒吃飯,不比劍,豈不掃了你的興?”小蘭道:“你大可先吃飯,再比劍呀。”陸漸咬了咬嘴唇,搖頭道:“我沒飯吃。”

    小蘭望著陸漸,秀眉微顰,她出生豪富之家,從不知食不果腹是何滋味,但見陸漸神態可憐,芳心一軟,嘆道:“罷了,你隨我來。”陸漸道:“去哪里?”小蘭將那只白鸚鵡招來,說道:“你別多問,隨著我便是。”

    陸漸不敢多問,隨她走了里許,出了密林,遙見飛檐聳壁,不覺訝道:“這不是姚家庄么?”小蘭道:“你呆在這兒,哪兒也別去。”陸漸答應,小蘭走了几步,又回頭道:“你須得記住,與我相會練劍的事決不能告訴別人,若然說了,我一輩子也不理你。”

    陸漸笑道:“這話你說了一百遍了,我對天發誓你還不信嗎?”

    小蘭微微一笑,繞過一帶圍牆,消失不見。陸漸閑著無事,便坐下來,想到小蘭臨走時的笑靨,心中溫暖,忽又想起,認識小蘭已有兩年,記得還是前年中秋,陸大海喝多了酒,早早睡熟。陸漸獨自一人,百無聊賴,順著海灘漫步,忽見海邊有一道人影晃動,定睛看時,卻是一名沖齡少女,在圓月之下,迎風舞劍,姿態曼妙無比。陸漸瞧得入神,忍不住也拾起一根枯枝,學著她縱躍刺擊。

    這么一個舞,一個學,驀然間,那少女收劍轉身,嫣然一笑,佯嗔道:“臭小子,你若再偷瞧我練劍,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哩。”

    陸漸原本只是童心偶發,隨意玩耍,但那少女笑容之美,竟是他生平未見。一時間,只覺圓月失色,群星黯淡,大海波濤也似悄然無聲。陸漸所能做的,便是那么呆呆站著,望著那少女,久久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一晚,陸漸知道了少女名叫小蘭,喜歡練劍,卻苦于沒人拆招。陸漸聽了,頭腦一熱,便自告奮勇,陪她練劍。從此之后,小蘭的劍法越來越好,和陸漸比劍,總是勝出。久而久之,陸漸也并非沒有取勝之機,只是即便發覺小蘭的破綻,也不忍將木劍加諸其身。

    如此多則月余,少則數日,兩人總要相會一次。初時,總是小蘭趁陸大海不在來尋陸漸,后來她養了一只白鸚鵡,取名‘白珍珠’;臨會時,便讓鸚鵡來喚。而陸漸也慢慢明白,小蘭與自己不同,她出身豪富,每次出現,總是華服燦爛,珠玉滿身。只不過,這妮子口風極緊,從不吐露家在何處,家有何人;她既不說,陸漸也不便多問。

    想到這里,陸漸伸手摸著懷中項鏈,心頭不覺忐忑起來,尋思道:“小蘭見慣了珠玉寶石,這條貝殼項鏈不值一文,她若見了,會不會笑我呢?”一念及此,他暗暗發愁,几乎忘了飢餓,直待有人拍他肩膀,方才醒轉。抬眼望去,卻是一個小丫環,見他抬頭,便將手中朱漆食盒重重一擱,努嘴道:“諾,給你的。”

    陸漸奇道:“小蘭呢?”

    “誰是小蘭?”小丫環見他衣衫破舊,面露嫌惡之色,退后兩步方道,“這是廚房的朱大嬸讓我給你的。”

    陸漸莫名其妙,又問道:“是小蘭讓朱大嬸托你給我的?”

    “小蘭小蘭?”小丫環啐道,“什么亂七八糟的,朱大嬸就是朱大嬸,不是什么小蘭。還有,這兒是姚家庄的墓園,庄外人不許久待,當心胭脂虎把你當成盜墓的小賊,打斷你的狗腿。”

    陸漸掉頭四顧,果見許多土冢石碑,心頭沒的生出一陣寒意,忍不住問道:“你是姚家庄的人么?”小丫環道:“是又怎么著?”陸漸心一熱,几乎問出一句:“小蘭也是姚家庄的么?”但終究忍住,眼瞧著那小丫環一溜煙跑了。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3
發表於 2010-8-5 20:17:31 |只看該作者
.    陸漸揭開食盒,香氣扑鼻而來。細瞧時,雞鴨魚肉菜蔬俱全,鴨子涂了蜂蜜,鰻魚雕成花瓣,做法考究,生平未見,正想動箸,忽又想起祖父,一時忍住,提盒向庄前走去,還未走近,便見一群閑漢圍在庄門前,陸大海也在其中,只是年老體衰,被眾閑漢擋在外面。

    陸漸扯住他衣角,叫了一聲。陸大海回頭見他,怒道:“作甚么?”陸漸道:“還沒坐上席么?”陸大海怒道:“坐個屁,姓姚的狗眼看人低,不讓我進去。”陸漸道:“殘羹剩飯也沒有?”陸大海道:“筵席還沒開,哪來的殘羹剩飯?”說到這里,一吹胡須,瞪著陸漸道:“你這猴兒,是來瞧我的笑話么?”

    陸漸笑道:“我哪里敢,我是接你回家吃飯的。”陸大海露出狐疑之色:“不是說沒飯吃嗎?”陸漸舉起食盒,陸大海兩眼發亮,奪過一瞧,垂涎三尺,撕下一塊鴨肉,放在嘴里大嚼,几個相識的閑漢回頭瞧見,發聲喊,便圍上來。陸大海慌忙抱住食盒,拔腿便跑,沒跑兩步,忽被人在腳下一勾,扑地便倒,食盒盡數打翻。

    陸大海摔得鼻青臉腫,但望著一地佳肴,心中之痛更勝臉鼻,不由吼一聲:“賊厮鳥,絆你祖宗。”一骨碌爬其來,正要揮拳,忽地目定口呆,拳頭停在半空,再也送不出去。

    陸漸趕將上來,只見前方六個青衣庄丁圍著一個體態丰滿的濃妝婦人,那婦人容貌平常,頜下生一顆豆大黑痣,三角眼精光游移,透著濃濃戾氣。

    陸大海被她一瞥,頓時軟了,彎腰笑道:“管家奶奶,您好。”

    “你倒是罵呀。”那婦人笑瞇瞇地道:“誰是賊厮鳥,誰又是祖宗了?”

    陸大海忙笑道:“賊厮鳥自然是小人,祖宗不用說,正是奶奶。”那婦人道:“我有那么老嗎?”陸大海笑道:“奶奶怎么會老,剛才乍一晃眼,我還當遇上誰家的大閨女呢。”那婦人失笑道:“你倒會轉圜。”

    陸漸識得這婦人是姚家庄的總管,方圓百里內第一個跋扈人物,刁鑽蠻橫,無所不為,因她待人狠如老虎,故而人稱“胭脂虎”,叫得久了,至于她本身姓名,竟是無人記得了。陸漸雖知這胭脂虎的厲害,但見祖父一副奴才嘴臉,深感氣悶,一拽陸大海,低聲道:“爺爺,我們走。”

    “往哪兒走?”胭脂虎微微冷笑,喝道,“把那食盒拿起來。”身邊庄丁拾起食盒,遞到她面前。胭脂虎瞧了,冷冷道:“陸大海,你膽子越來越大了,去年傷了人,坐了牢,也不知悔改,今天倒好,竟來太歲頭上動土?”

    陸大海莫名其妙,撓頭道:“奶奶這話,小人卻不明白?”

    胭脂虎拿過食盒,指著蓋子上一個朱砂小字道:“這個字你認得嗎?”陸大海賠笑道:“奶奶這是考較小人了?說到認字,小人只認得自家姓氏,這個字既不像陸,也不像大,更加不是一個海字,您說,小人如何認得。”

    胭脂虎笑道:“你這老滑頭卻會裝呆,也罷,我指點你一下,這是個姚字,姚家庄的姚,至于這個食盒,卻是我庄里的東西,只不知你是怎么偷出來的?”

    陸大海臉色發白。陸漸也是頭中嗡的一聲,憑空大了數倍,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陸大海笑道:“這食盒確是小老兒從貴庄偷來的,既然被奶奶發覺了,要打要殺要報官,小老兒全憑處置。”

    陸漸大驚,正要說話,忽被陸大海劈頭一掌,打了個趔趄,只聽他厲聲叱道:“死猴兒,拽著老子作甚,還不滾回家去。”

    陸漸一呆,忽聽胭脂虎冷哼一聲,道:“你這老家伙跟我裝光棍么?把他給我捆起來。”

    几個庄丁轟然答應,擁將上來。陸漸腦中空白一片,眼見几只手抓到祖父身上,心一急,忘了身在何處,拔出木劍,使一招“蘑菇大樹”,身子下蹲,劍往上撩,耳聽得几聲慘哼,那几個庄丁齜牙咧嘴,紛紛縮手,其中一人卻也悍勇,左手縮回,右手仍是狠狠一拳,打向陸漸面門。

    陸漸退后半步,雙手握劍,右手大拇指按著劍柄,將木劍撥得微微左偏。那庄丁一拳打來,拳頭就似送到劍尖上一般,不由得大叫一聲,向后躍出,低頭看時,中劍處竟然鮮血長流。

    眾庄丁如夢初醒,倏地散開,將陸漸圍在當心,卻不敢貿然上前。陸大海眼見一禍未平,一禍又生,不覺驚惶失措,連聲道:“有話好說……”話音未落,便聽胭脂虎喝道:“且慢。”

    她分開眾人,面上如罩寒霜,厲聲道:“小子,這兩招劍法,誰教你的?”

    陸漸雖然得手,一顆心卻是扑通亂跳,聽這一問,無以回答。心想小蘭千萬叮囑,不可說出與她相會之事,那么就算斧鉞加身,自己也決不能泄漏一句。但他不善撒謊,支吾半晌,方道:“沒人教我,我隨手亂刺的。”

    胭脂虎冷笑道:“這第一招是‘芝蘭玉樹’,第二招則是‘明珠彈雀’,都是‘斷水劍法’的招數,你欺我不認得嗎?”

    “不對不對。”陸漸擺手道,“這第一招叫做‘蘑菇大樹’,第二招叫做‘泥丸子打蒼蠅’。什么斷水劍法,我沒聽說過。”

    胭脂虎怒極反笑:“好小子,不但偷學了劍招,還變著法兒侮辱我姚家的劍法。好啊,我今天便剖開你的肚子,瞧你有几個膽子。”

    陸漸見她三角眼中精光轉動,沒由來只覺周身發冷,他不知這是對方殺氣涌來所致,但因練劍已久,情急間雙手把劍,劍尖微挑,斜指東南。

    胭脂虎冷笑道:“這一招是‘射斗牛’。”

    陸漸搖頭道:“這叫做‘舉棒打牛’。”胭脂虎又好氣又好笑,罵道:“臭小子,你倒會消遣老娘,誰教你這么些混帳名兒。”

    陸大海見事情越鬧越大,若是任由陸漸使性弄氣,只怕會惹出更大禍事。心一急,猛然扑向陸漸。陸漸一心提防胭脂虎與眾庄丁,萬沒防著祖父,忽覺虎口一震,已被陸大海攥住木劍,他急忙回奪,奈何雖擅劍朮,氣力卻是不濟,只一下,便被拽了個踉蹌。

    眾庄丁見狀,一擁而上。陸漸不能用劍,便與常人無異,只一合便被按住。陸大海也被兩個庄丁摁在地上,大叫道:“管家奶奶,小孩子不懂事,要打要殺,沖我老漢來……”直到被一個庄丁狠狠抽了几個嘴巴,始才清淨。

    胭脂虎冷笑道:“壽筵在即,諸事繁忙,先將這兩個泥腿子押到庄內關押,待我稟明庄主,再來拷問。”說罷扭腰擺臀,揚長去了。

    眾庄丁聞令,便用腰帶將陸氏祖孫捆了,推入庄內。庄丁們多少吃了陸漸的虧,心有怒氣,紛紛飽以老拳,揍得陸漸渾身青腫,嘴角淌血。

    二人被帶到一座房前,眾庄丁將之掀入,關上鐵門。陸大海湊到門前,大叫冤枉。陸漸又餓又疼,說道:“爺爺,不要叫了,這也算不得冤枉。”

    “不冤枉么?”陸大海怒道,“難不成你真的偷了食盒,還會什么斷腿斷手的劍法?”

    陸漸低頭不語,心道:“倘若這劍法真是姚家庄的劍法,小蘭又是從哪里學來的?難不成她是姚家庄的人,但她若是姚家的人,又為何將劍法教給我呢?”想到這里,他連連搖頭,心道:“不對,姚家沒一個好人,小蘭怎會是姚家庄的人?再說,她傳我的劍招名稱又和胭脂虎說的完全不同,決不是什么斷水劍法。”一時間,陸漸心亂如麻,渾然理不清頭緒。

    陸大海見他神色愁苦,忍不住問道:“孩子,莫非你有什么事瞞著我?”陸漸抬頭欲言,但想到小蘭囑咐,又把話咽了下去。陸大海問那食盒的來歷,陸漸也不肯說,陸大海知道這孫兒自小倔強,他若不肯說,任是如何打罵,也難讓他吐出一個字來,問了兩次,只得作罷。

    不多時,忽聽有女子在外說道:“總管奶奶說了,把這兩個泥腿子押到書齋去,老爺要親自拷問。”

    負責看守的庄丁嘻嘻笑道:“六兒姑娘,就這么走啦?也不陪我多說几句兒。”那丫環啐了一口:“別來動手動腳的,當心管家奶奶瞧見了,剁了你的狗爪子。”那庄丁笑道:“如此說,索性我求求管家奶奶,把你賞給我暖被窩好了。”那丫環冷笑道:“做你娘的清秋大夢,你敢打這種混帳主意,我跟你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兩人調情打諢,鬧了一陣,待那丫環去后,庄丁才提出二人。經過几道院門,未至書齋,早有小丫環迎出來,說道:“老爺說,將老的放了,小的交給我帶進書房去。”

    陸大海急道:“干么先放我?他不走,我也不走。”說罷蹲在地上,那庄丁大怒,腳踹手拖,連聲呵斥。

    卻聽那丫環又道:“老爺還說,前庄人多,出入不便,從庄后側門出去就好。”那庄丁一心在這丫環前逞威,大聲應了,連打帶罵,拖著陸大海前往庄后不提。

    陸漸見祖父被釋,心懷大寬:“如此正好,今日的事全都怪我,不可連累了爺爺。”

    那小丫環道:“臭小子,你放老實些,若想逃走,瞧我怎么收拾你。”陸漸冷笑道:“大不了一死罷了。”昂首邁步,卻聽那丫環在身后罵道:“你死到臨頭,還充什么好漢?”

    到了書齋前,那丫環推門喝道:“進去。”

    陸漸踉蹌入門,只聽砰的一聲,那門又從后關上。他定一定神,但見一縷天光,自頭頂天窗射入,照在書桌邊一人臉上,那人手捻鬢發,美目含笑,這笑容陸漸再也熟悉不過,頓時驚喜交迸,脫口叫道:“小蘭,是你?”

    “傻哥哥。”小蘭嘆道:“若不是我,你就死啦。”說罷給他解開束縛。

    陸漸恍兮忽兮,如在夢里,喃喃道:“小蘭,你教我劍法、給我食盒的事,就算他們打死我,我也不會說的。”

    小蘭流露出一絲感激之色,嘆道:“陸漸,你陪我練劍,又替我保守祕密,我……我著實很承你的情。”

    “這算什么。”陸漸笑道。“你吩咐的事,我死也要做到的。”

    小蘭望著他,秀目中倏爾聚起蒙蒙水光,忽地別過頭去,陸漸見她香肩微顫,似在哭泣,不由慌了神:“怎么啦,我做錯事了么?你,你別哭,都是我不對。”

    小蘭伸袖抹淚,道:“你有什么不對,不對的是我,你可知道我為什么難過?”陸漸搖頭。小蘭嘆道:“只因你對我太好,我,我卻對你不盡不實。”她見陸漸神色茫然,便道,“我本姓姚,姚家庄主姚江寒便是我爹,小蘭這個名字,是我編來騙你的。”

    陸漸聽得這話,心頭微亂,但瞬間又平靜下來,心中許多疑竇豁然貫通,不覺笑笑。小蘭怪道:“我騙了你,你也不生氣嗎?”陸漸搖頭道:“無論你是誰,在我心里,你都是教我練劍的小蘭。即便你騙了我,我也不怪你。”

    小蘭心中悲喜交集,好容易忍住淚水,說道:“陸漸,你待我的心意,我都明白。如今我有一個大對頭,須得你幫我對付,原本我還想再等一些日子和她了斷,如今卻來不及了。”

    陸漸聽得滿頭霧水,小蘭轉身從書案下抽出一口明晃晃的寶劍,說道:“以往我們用的是木劍,今天卻要用真劍。”陸漸接過,但覺入手極沉,不知怎的,心中一陣不安。

    小蘭說道:“你人小劍重,須得雙手把持,待會兒若有人來,你便藏在書架后,萬莫作聲,待我喝一聲‘刺’,你便以‘射斗牛’起手,用‘長空擊鷹’刺她后背。”

    陸漸吃了一驚,擺手道:“怎么使得,這是真劍,會刺死人的。”小蘭嗔道:“你不是說了嗎?我吩咐的事,你死也要做到的?怎么才一會兒,就變卦了……”說到這兒,眼圈兒一紅,看著又要落淚。

    陸漸見狀,心頭如被針刺,無奈道:“你別哭,我聽你的便是。”小蘭這才破涕為笑。陸漸又道:“只是,姚,姚……小姐……”小蘭白他一眼,嗔道:“不許叫我小姐。我單名一個晴字,你以后便叫我阿晴好了。”

    陸漸心想:“這個名字比小蘭可好聽多了。”又說道:“阿晴,你說的招數,我還沒學過呢。”

    “我一急,卻忘了。”姚晴微微笑道,“這兩招便是‘舉棒打牛’和‘刺麻雀’。”

    陸漸道:“原來不止你的名字是假的,劍招的名字也是假的。”姚晴羞怒交集,狠狠瞪他一眼。陸漸見她生氣,不敢再說,想了想,忽地囁嚅道:“阿晴,我,我有件東西,想要給你。”

    姚晴兩眼瞧著房門,漫不經意地道:“什么東西?”陸漸自懷里取出那條貝殼項鏈,吃力地道:“送、送給你的呢!”

    姚晴接過,微感愕然,定定瞧了那項鏈半晌,忽地抬頭,強笑道:“這,這是你自己做的么?”陸漸點頭道:“是啊,可惜不值錢,你不嫌棄,就放在那里瞧瞧,戴與不戴,都沒關系的。”

    姚晴望著項鏈,神色如痴如醉,輕輕地道:“誰說不值錢,我見過的首飾里面,數這個最貴重的。”陸漸笑道:“你說笑,這個一文錢也不值的。”姚晴嘆道:“是呀,它不值錢,它所值的,是一顆真心,與真心相比,錢又算什么呢?”說到這里,她眼中淚光滾出,順著嬌嫩雙頰滑落下來。

    陸漸聽著這一番話,只覺雙頰滾燙,渾身發熱,一顆心扑扑亂跳,恨不得將眼前的流淚的少女摟在懷里,但見她華服麗裳,又覺膽怯,躊躇間,忽聽腳步聲響,姚晴將貝殼項鏈揣入懷中,急將陸漸推到書架后,順手塞給他一枚綠豆軟糕。

    陸漸接到點心,好不感激,暗想小蘭,不,阿晴竟還記著自己久未進食,可見心里始終挂念自己。想到這里,只覺那綠豆糕入口,滋味奇佳,竟是絕世無雙的美味。

    那腳步停在門外,忽有人道:“庄主在么?”陸漸聽得大吃一驚,敢情正是那胭脂虎的聲音,卻聽姚晴略一沉默,說道:“爹爹不在,你有事么?”

    胭脂虎咦了一聲,嘻嘻笑道:“庄主自然不在了,他今日在前廳會客,從未離開。只不過,假傳庄主之令、取走囚犯的人竟是小姐,真叫人意想不到。”

    姚晴道:“什么囚犯,我可不知?”

    “小姐消遣婢子么?”嘎吱一聲,胭脂虎推門而入,“要不我找來周六兒那丫頭,咱們對對質。”

    姚晴微一默然,忽道:“不必了,是我假傳爹的號令,但那兩個人我已放了。”胭脂虎哦了一聲,笑道:“放了便放了吧,誰叫他們是小姐的朋友的呢?”

    姚晴道:“我一個深閨小姐,哪會有這種朋友?我只是瞧他們可憐罷了。”

    “先不說這個。”胭脂虎笑了笑,“婢子方才將那陸家祖孫關押之后,便去查証了一件事,小姐可知道是什么事嗎?”

    姚晴道:“大總管的事,我怎么知道?”

    胭脂虎嘻嘻一笑:“婢子去廚房問了一下那只朱漆食盒的來歷,送食盒給那窮小子的是小金釧,食盒里的菜卻是朱大娘做的。于是婢子便將朱大娘拿下,才抽兩鞭子,那老貨便已屎尿齊流,供出是玉瓶那丫頭吩咐的。我想啊,玉瓶是小姐的貼身丫環,若要盤問,也得先跟小姐知會一聲,小姐若不在書齋,我還打算去閨中拜訪呢。”

    “就算我送他食盒,難道犯了王法?”姚晴冷笑一聲,“何況這庄子怎么說也姓姚,可不姓陳,姓姚的好歹是主子,姓陳的再跋扈,也只是個奴才,主子送人飯吃,又管奴才什么事?”

    胭脂虎本姓陳,她雖自稱婢子,其實地位超然,即便是庄主姚江寒,也從不以奴婢視之,聽了這話,三角眼精光迸出,笑容卻絲毫不改:“敢情這么多年,婢子竟不知道小姐生了這樣一張利嘴。可惜了,你只是個千金閨女,若是個公子哥兒,憑你這才思,還不寫八股,當狀元去?”

    姚晴冷冷道:“是呀,只因我是千金閨女,不但寫不得八股,當不了狀元,就算是祖傳的斷水劍法,我也不能學。”

    胭脂虎咯咯一笑,說道:“如此說,‘斷水劍法’真是小姐傳給那窮小子的啰。只不過,恕婢子糊涂,小姐的劍法,又是從哪兒學的呢?”

    姚晴道:“爹爹每天練劍,我便不能瞧么?”

    胭脂虎道:“這么一說,婢子卻想起來了,老爺練武的時候,你常給他端茶奉水,我還當你是乖巧孝順呢,敢情另有他圖。只不過,婢子還有一事不明,每次你送茶水的時候,婢子都瞧在眼里,時間又短,你哪里來得及學呢?”

    姚晴淡然道:“我今天瞧一招,明天瞧一招,日子一長,慢慢的就多了。”

    胭脂虎目不轉睛望著姚晴,倏爾笑道:“婢子讓庄主不教你武功,原也是為你好。你一個女孩兒家,使刀弄槍太不雅觀,將來嫁到夫家,多惹是非。只不過,你若真的要學,只需向你爹爹苦苦央求,他心腸一向很軟,必會答應于你,你又何苦處心積慮,費這許多手腳呢?”

    姚晴忽地抬頭,與她四目相對,一字一句道:“我若真的向爹央求,只怕活不到今天。”

    胭脂虎眼中閃過一道厲芒,忽又笑道:“難不成會有人如此膽大,敢來陷害小姐?”姚晴啐了一口:“你心里明白,何必問我?”

    胭脂虎默然半晌,嘆了口氣,尋一張太師椅坐下,幽幽地道:“原本婢子當小姐是個伶俐乖巧的孩子,是以吃穿用度,予取予求,從不曾薄待過你。只盼小姐將來風風光光嫁個好人家,我也對得起你死去的娘了。唉,如今看來,小姐不僅不算乖巧伶俐,反而乖戾多疑,叫婢子好傷心呢。”說罷攢了袖子,在眼角擦拭。

    姚晴卻驀地杏眼瞪圓,厲聲道:“姓陳的,你還有臉提我娘?”

    “原來如此。”胭脂虎輕輕一笑,抬起頭來,睨著姚晴,半晌方道,“我只是奇怪了,那件事萬分隱祕,除了我別無人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那時年紀雖小,卻也問過大夫。”姚晴恨聲道,“我娘原本只是傷風,吃兩付藥發發汗便好了,怎么會一病就是一年,雖然服藥無數,可直到去世也沒好轉過。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很蹊蹺。”

    胭脂虎嘆道:“那是你娘體質嬴弱,那大夫又誤用了狼虎之藥,是故大傷元氣,以至于積重難返,臨去的時候,精血耗竭,枯瘦如柴呢。”

    姚晴冷冷道:“當時大夫也是這么說,我卻偏偏不信。那時候,你是娘的貼身丫環,湯藥都是你一手煎制,我不敢找你索要湯藥,便將你給娘煎藥后的藥渣偷了出來,從新煎過。你還記得,我那時養了一只白色的西洋犬么?”

    “怎么不記得?”胭脂虎笑道,“你叫它猧兒,不知為何,沒活几天便死了。死的時候,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說到這兒,她忽地打住,輕輕咦了一聲,目有驚色。

    “你想得不錯。”姚晴忽地縱聲嬌笑,笑聲中透出苦澀之意,“猧兒它,它的死征跟我娘一模一樣。那只因為,我天天給它喂那用藥渣煎過的水。結果……”說到這里,嗓子哽咽,無法再說。

    胭脂虎耷拉眼皮,沉默片刻,莞爾道:“這事卻是婢子大意了,早知道,那些藥渣要么丟在海里,要么就該埋在地下的。”

    姚晴一雙秀目噴出火來,切齒道:“這么多年,你到底認了。”

    胭脂虎笑了笑,從容道:“說起來,那藥也沒什么古怪,婢子只是將其中的兩味藥加重了些分量。自古這用藥便如治國,有的藥是君,有的藥卻是臣,若是君強臣弱,自然國泰民安,但若是君弱臣強,大權旁落,那可要天下大亂了。那兩味藥本是藥中的臣子,分量一旦加重,便將一副好端端的良方,變成了傷人元氣的狠藥。只不過,這藥力雖狠,卻也算不上毒藥,天下間除了寥寥几個醫國聖手,那是誰也瞧不出這其中的玄機的。”

    姚晴聽得渾身顫抖,心道:“她這話明里說用藥,暗地里不是說她和娘么?她是娘的婢子,卻處處逞能;娘雖是主子,卻時時受她擺布,最后竟然遇害枉死,可說是臣強君弱,大權旁落。”她越想越恨,大聲道:“胭脂虎,你是我娘陪嫁過來的丫環,我娘待你有如姊妹,你,你為何要狠心害她?難不成良心都被狗吃了?”

    胭脂虎搖頭嘆道:“你是千金小姐,又是天生麗質,許多事你一生一世也不會明白。說到聰明能干,我勝過你娘十倍,說到武功,我也強她十倍。可她生來就是千金小姐,我卻只能做陪嫁丫環;她能得到你爹的歡心,做姚家庄的女主人,而我無論怎樣費盡心力,也頂多做一個總管,換了是你,你能甘心么?不過奇怪,你既然知道我害了你娘,為何不向你爹說明呢?”

    姚晴身子不住發抖,語氣卻忽地冷靜下來:“我爹劍法雖高,人卻糊涂,他把你視為心腹,言聽計從;我一個小女孩兒,說的話他會信么?再說,這庄里一大半人都是你的耳目心腹,只怕我才露出恨意,便已遭了你的毒手。”

    胭脂虎微一默然,忽而嘆道:“小姐當真聰明了得。只可惜,你若像你娘一樣蠢笨,也就不會死了。”姚晴不覺倒退半步,厲聲道:“好呀,你這么說,是要殺我了。”

    “婢子豈敢?”胭脂虎微微一笑,“殺你的另有其人呢!”

    以姚晴蘭心蕙質,聞言也是一愣,忽見胭脂虎身形微晃,陡然縱起。姚晴早有防備,嬌喝一聲,袖間銀光吐出,卻是二尺長一口軟劍。胭脂虎咯咯一笑,身形扭動,姚晴一劍刺空,便見胭脂虎身形翩折,掠到書架之后。

    “陸漸當心。”姚晴失聲驚呼,忽聽陸漸慘叫一聲,已被胭脂虎揪了出來。

    原來陸漸躲在書架后,聽著二人對答,不覺目定口呆,心神悸動,是故胭脂虎突然發難,也不及應付,被她扣住頸項,奪過劍去。

    姚晴面如死灰,澀聲道:“你早就知道他在書房,是不是?”胭脂虎笑道:“你既然知道這庄里一大半人都是我的耳目心腹,便當知道,那些小丫頭一個都靠不住,即便玉瓶也是如此。她一見了我,便什么都說了。”陸漸聽她二人對答,恍然明白,玉瓶便是帶自己進書齋的丫環,也是姚晴的貼身丫環。

    胭脂虎一抖劍,輕輕笑道:“如今的情形明白極了,這小賊偷學斷水劍法,闖進書齋圖謀不軌,害死小姐;婢子湊巧趕來,將這小賊擊斃,為小姐報了仇,雪了恨。”她瞧瞧陸漸,又瞧瞧姚晴,笑瞇瞇地道:“二位不妨商量一下,我是先幫小賊殺小姐,還是先幫小姐殺小賊呢?”

    姚晴眼珠一轉,張口欲呼,胭脂虎只恐她叫喊起來,驚動他人,驀地點倒陸漸,揮劍疾刺。姚晴叫喊不及,唯有舉劍相迎,她雖練過“斷水劍法”,但修煉不全,火候甚淺,被胭脂虎一輪快劍,逼得連連后退。

    陸漸躺在地上,欲要伸手,卻覺雙手仿佛不屬于自己,欲要抬足,雙腿卻似被牢牢縛住。他不知這是點穴之故,只覺仿佛陷入了一生中最可怕的惡夢里,明知道姚晴深陷絕境,自己偏偏動彈不得。一時間,真恨不得立時死了。

    此時間,屋頂白影忽閃,房梁上探出一個雪白的貓頭,藍眼珠發出深邃幽光。不知為何,陸漸與它四目一交,頭頂百會處突地一跳,滾滾熱流涌遍全身。剎那間,他發覺自己手足動了。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4
發表於 2010-8-5 20:18:03 |只看該作者
第2章 水火



    陸漸不及動念,翻身爬起,只見姚晴已被逼到屋角。

    胭脂虎連出狠招,均未湊功,心中也覺訝異,忽覺姚晴劍上余勁綿綿,久而不絕,不由恍然笑道:“原來‘玉髓功’也被你偷學了。”驀地勁蓄劍上,嗡的一聲,將軟劍絞住,喝一聲:“脫手。”

    姚晴虎口劇痛,軟劍從掌心一彈而出,悠晃晃插在書案上。胭脂虎一聲厲笑,長劍正要刺下,忽聽嘩啦一聲,側眼瞧去,一排書架迎面壓來。

    這一變故出乎胭脂虎意料,只見書頁亂飛,狀若飄雪,令她南辯東西,慌亂間身側風起,竟被人攔腰抱住。胭脂虎被這一抱,身法頓滯。姚晴趁隙縱到案前,拔回軟劍。胭脂虎又驚又怒,低頭望去,來人卻是陸漸,當即掉轉劍鋒,向下刺出,不料長劍刺出之時,心頭倏迷,那劍鬼使神差,不中陸漸,反而奪的一聲,刺在身后牆上。

    胭脂虎驚疑萬分,不及拔劍,背心倏地一涼,一截軟劍透胸而出。她失聲慘哼,旋身揮掌,姚晴手刃大仇,喜不自禁,竟然忘了防備,被這一掌掃中,雖有“玉髓功”護體,仍覺痛不可當,軟劍再度脫手。

    胭脂虎抬腳踢開陸漸,低頭瞧著那截明晃晃、亮晶晶的劍尖,只覺一陣暈眩:“我便要死了么……”再瞧四周,不止這書房,偌大的姚家庄都已是自己掌中之物,自己倘若死了,這辛苦得來的一切,豈不盡都化為泡影。

    剎那間,她滿心恐懼化為不甘,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叫,不顧軟劍尚在體內,跌跌撞撞奔將出去,尖聲叫道:“救命,救命……”她一猜到姚晴偷學“斷水劍法”,便生殺機,欲要置陸、姚二人于死地。又怕二人叫喊起來,引來旁人,是故進入書齋之前,便借故將四周奴婢遣開,此時她雖然連聲叫喊,卻是無人答應。回頭一瞧,卻見姚晴從后追來,只嚇得亡命狂奔。

    那一劍雖未致命,卻已刺穿肺部,胭脂虎一旦奔跑叫喊,那血水便從傷處咝咝亂冒,在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線,姚晴腳力雖有不如,但循血追趕,始終不曾落下。胭脂虎平時待人刻毒,積威甚重,那些下人忽見她披頭散發,渾身浴血,胸背還插了一口軟劍,無不戰戰兢兢,望著她奔跑呼救,卻無一個膽敢上前。

    姚晴見胭脂虎如此悍戾,心中驚怒,但她為報殺母之仇,多年來忍辱負重,一朝得手,豈容此獠脫命,當下只顧咬牙猛追。

    兩人一前一后,來到前廳,忽見廳中快步走出一名都雅男子,雙目微陷,眉棱高挑,身著大紅蘇綢壽袍,見狀面露驚色。胭脂虎一見那男子,一把扯住他衣袖,叫道:“江寒,江寒,小姐要殺我呢……”

    這都雅男子正是庄主姚江寒,胭脂虎在他發妻死后,趁虛而入,多年來與他頗有曖昧,當此性命交關,竟然忘了身份,喚出平日私密時的昵稱來。姚江寒聽得眉頭大皺,忽聽姚晴叫道:“爹爹,別聽她胡說,她本領那么大,女兒怎么殺得了她?必是她失血太甚,腦子也糊涂了。”

    姚江寒掉頭望去,但見女兒俏立遠處,儀態嬌弱,不覺疑惑道:“小陳,阿晴說的是,她不會武功,怎么殺得了你?”

    胭脂虎急道:“她……”忽覺創口劇痛,竟說不出下去。姚晴瞧出便宜,忙道:“爹爹,你糊涂了么?阿姨傷這么重,還不快給她止血包扎。”

    姚江寒見她關切神態,更無懷疑,定睛一看,只見那一劍刺穿左肺,氣血噴涌,已無生理,不覺心頭一慘,嘆道:“小陳,究竟是誰害了你,我給你報仇。”

    胭脂虎重傷奔跑,血流殆盡,又傷在肺部,難于說話,只得指著姚晴,奮力欲言,不料姚晴搶先道:“我知道了,阿姨是說,傷她的賊人往那個方向逃了。”邊說邊對著身后胡亂指畫,又向庄丁道:“呆著做什么?還不去追……”眾人也不知究竟,順她所指,沒頭蒼蠅般亂碰。

    胭脂虎怒急攻心,只覺眼前發黑,拼命鼓起余力,欲要吐聲,姚晴早已踅上前來,淒然道:“爹爹,再不救,阿姨就活不成啦……”說罷握住劍柄,咻的一聲,將軟劍抽了出來,胭脂虎中氣陡泄,創口血濺三尺,只聽得姚晴尖叫一聲:“爹爹,止血。”繼而頭腦一空,再無知覺。

    姚江寒放下胭脂虎,惡狠狠瞪著女兒,厲聲道:“蠢丫頭,中劍之人,拔劍即死,你不知道嗎?”姚晴也似乎驚得呆了,顫聲道:“怎么,她死了?是,是我害了她?”言畢秀目一轉,竟滾下兩行淚來,“我,我只當若不拔劍,怎么止血……”

    姚江寒聞言醒悟:“是了,這孩子不會武功,對這些打殺之事更是一竅不通,我怪她作甚。”當即拍拍她肩,嘆道:“罷了,不知者無罪。再說你便不拔劍,她傷得太重,也活不了啦,早些拔劍,也是解脫。”

    姚晴仍是啜泣,姚江寒瞧得暗暗點頭:“小陳平日對她關懷有加,這孩子為她傷心落淚,足見有情有義,不負小陳教誨一場。”殊不知姚晴此時大仇得報,喜極而泣,繼而想起亡母的冤屈,是故姚江寒越是安慰,她越是大放悲聲,淚如雨落。

    姚江寒天性涼薄,對胭脂虎之死,初時有些難過,但片刻也就淡了,見姚晴久久哭泣,甚覺不耐,揚聲喝道:“那位朋友,敢來我姚家庄殺人,真有膽的,便出來與姚某見個高下。”他這一聲蓄足內力,端地全庄皆聞。

    許久無人回應,他身旁一名藍袍道士拈須道:“姚施主高估這凶手了,試問當今武林,有几人敢捋‘千江不流’的虎須,施主若不叫他出來,也還罷了。這一叫,只怕那凶手反倒嚇得落荒而逃,跑到几十里外去了。”

    眾賓客皆笑道:“不錯不錯。”姚江寒被這道士的馬屁拍得心中舒服,佯嘆道:“清玄道長過獎了,姚某這手微末劍法,豈能入嶗山高人的法眼。至于‘千

    ??不流’這四個字,更是江湖朋友的謬贊,各位再也休提。”

    清玄道人笑道:“姚施主過謙了,施主身為江南第一快劍,一劍既出,千江絕流,那是武林同道的公認,與和闐‘百日無光’裴玉關的‘滅焰刀’可謂并轡當世,各占春秋。”

    姚江寒淡淡地道:“姓裴的不過一介蠻夷,會兩招三腳貓刀法,便自號‘百日無光’,分明是沖著姚某來的,若然有暇,姚某倒想去和闐走一遭,見識一下塞外風情。”

    場中一靜,眾賓客面面相覷,清玄道人不料姚江寒如此自負,自己馬屁拍在了馬腿上。忙笑道:“雖說裴玉關與庄主齊名,本事卻未必相當。只說兵器,劍者雍容華貴,為兵中之君,乃是資兼文武、君臨天下的王者之器,至于刀么,雖說號稱兵中之帥,但將帥再驍勇,也不過是君王手中的棋子。裴玉關以刀為兵器,與庄主一比,氣度上便差了不止一籌。”

    眾人見他轉口之間,不僅將前言的過失輕輕補上,抑且馬屁工夫更進一層,心中均感佩服。姚江寒更覺身心俱爽,哈哈笑道:“那么道長使槍,又是什么?”

    清玄道人還沒張口,姚江寒已截口笑道:“槍是兵中之賊,正配得上你這伶牙俐齒的老毛賊。”

    眾人哄然大笑。清玄道人心中大怒,但轉念又想,這姓姚的若不將自己當成了至交親信,決不會如此言語無忌,再想此人家財丰厚,威名遠播,與他親近大大有利。一念及此,心意頓平,也隨著眾人大笑。

    姚江寒忽地面色一沉,朗聲道:“所謂兵來將當,水來土掩。雖說有對頭來了,咱們卻不能失了氣度,茶照喝,話照說,戲照看,瞧他***還有什么伎倆。”

    當下吩咐庄丁收了胭脂虎的尸體,大馬金刀當堂一坐,又命姚晴在身邊看茶,以示無所畏懼。眾人無不惴惴,但見他氣度傲岸,也只得分頭坐下。

    姚江寒啜一口茶,笑道:“這戲班是姚某專程從昆山重金請來的,曲妙人美,諸位可得瞧仔細了。”又問身旁小厮,“下一折戲是什么名目。”那小厮道:“虎牢關。”

    “好戲。”姚江寒笑道,“三英戰呂布,方顯我江湖豪杰的氣概。”

    姚晴卻心知并無什么對頭,她大仇得報,再無牽挂,只念著陸漸尚在書齋之中,也不知道他是否機靈些,趁亂走了,只苦于脫身不得,無法去瞧。

    發愁間,忽見對面戲台上不鼓不樂,出來一個白甲小生,手持畫戟,走路一步一拖,慢慢悠悠。

    “這就是呂布?”姚江寒大大皺眉,“聽說那厮也是條好漢,怎么演得死樣活氣的。”

    清玄道人笑道:“呂布三姓家奴、無義匹夫。雖說在馬上能征慣戰,但若到了馬下,卻也未必是庄主的敵手。”

    “那是自然。”姚江寒點頭道,“就算是馬上,道長的追魂槍他也未必敵得住。”清玄道人哈哈大笑,連稱過獎。他二人借著古人,彼此吹捧,眾人雖覺好笑,卻無人敢掃二人之興。

    只見那台上靜悄悄的,“呂布”仍在轉圈,他步子奇怪,左腳向前大大跨出,右腳再慢慢拖上,直到與左腳并攏,繼而右腳又跨一步,左腳再慢慢跟上。

    台下諸人越瞧越覺驚詫,姚江寒怒道:“怎么回事?既是三英戰呂布,三英呢?既是唱戲,鼓呢,鑼呢?”

    話音方落,那“呂布”忽地躍起丈余,刷的落在台下,仍以怪異步法,向廳中走來。

    廳前的庄丁一瞧,紛紛鼓噪起來:“反了反了,演戲的怎么演到台子下面來了?”

    廳中豪杰卻無不失色,這“呂布”一躍丈余,遠非戲子所能。清玄道人騰地站起,喝道:“拿槍來。”一伸手,身旁道童將一條爛銀長槍遞到他手心。

    那“呂布”越走越快。“攔住他。”眾庄丁哄然大叫,不料那“呂布”驀地張口,吐出一道銀練也似的水箭,正中一名庄丁額頭。那庄丁身子一抖,目光忽變呆滯,如那“呂布”一般,拖著步子,向廳內走來。

    只見“呂布”頻頻張口,庄丁但凡近身,均被水箭射中,繼而神情怪異,步履整齊,隨著他走進大廳。

    廳中豪杰見此情形,不禁臉色發白,唯有姚江寒力持鎮定,高聲道:“閣下有何貴干?”

    那些拖步之人聞言足下一頓,齊齊張口發聲:“不空,不空。”聲音喑啞,迥異人聲。姚江寒聽得寒毛豎起,喝道:“不空?什么不空?”。

    “裝神弄鬼!”清玄道人忽地抖槍,槍尖譬如毒蛇,悄沒聲息洞穿那“呂布”的胸膛。

    眾豪杰原本心存畏懼,沒料清玄道人一槍得手,均是精神大振,方要喝彩,忽見那“呂布”面露詭笑,口唇翕張,眾人均叫:“道長當心。”

    清玄道人早有防備,槍尖退出,如風后掠。不料那“呂布”并未噴出水箭,只是體內嘩嘩有聲,仿佛水流晃蕩,中槍之處卻是空洞洞的,竟無鮮血流出,

    眾人被這異像驚得呆了,忽見兩道清泉自“呂布”口中、創口先后泄出,轉眼流了一地,那“呂布”就似被抽干的皮囊,肌膚五官,慢慢塌陷下去。

    這情形較之以前詭異十倍,眼瞧著地上清水并未四面流淌,卻似被某種無形之力沖激,筆直如線,向著清玄道人流來。

    清玄道人槍法雖強,卻只能刺殺有形之物,面對這無形之水,不覺傻眼,忽聽姚江寒喝道:“快退,別碰那水。”清玄如夢初醒,騰地后躍,不料那水如影隨形,須臾到他足前。清玄躲避不及,情急生智,猛然縱起,奪的一聲,銀槍釘入地里,然后一個筋斗,單足立定槍尾,雙袖凌風,形如一只展翅蒼鷹。

    眾人見他想出如此奇法,不由得齊叫一聲好。清玄驚魂初定,聞得喝彩,微感得意,正想躍往房梁,忽覺腳心一涼,微有潮意。

    眾人見清玄立在槍端,就似定住了一般,動也不動。而那“呂布”眼珠窩陷,枯萎肌膚如一張薄紙貼在身上,越顯得狀如骷髏,唯有創口水流不絕涌出。驀然間,他扑通后仰,人倒泉絕,地上流水卻似有靈性,仍是綿綿前涌,聚于槍下。

    姚江寒眼力過人,忽覺不對,那水流到槍尖,便不再流,初以為順著槍眼滲入土地,此時才覺那水竟是逆流而上,直至槍尾。只因槍為銀槍,與流水同色,一時竟未察覺。

    姚江寒暗叫不好,忽聽波的一聲,清玄腰帶斷裂,身子如充了氣一般鼓脹起來,頃刻之間,寬大道袍已被撐滿。

    刷,姚江寒拔劍。

    蓬,清玄如鼓足了氣的皮球,爆裂開來,血雨四濺,鋪天蓋地。

    但姚江寒更快,他號稱“千江不流”,劍法之快,冠于江南。頃刻間劈出六劍,那射來的血雨似被無形堅壁阻了一阻,簌簌彈開,在他身前散成一個半圓。

    這六劍几乎耗盡姚江寒平生所學,縱然自保,仍覺渾身虛軟。轉眼一觀,不由面無血色,廳中親友無聲無息,已然盡數倒斃,渾身上下如中無形箭鏃,布滿細密血洞。

    姚江寒驚懼交集,厲聲叫道:“是誰?是誰?與姚某有何仇恨,不妨出來,見個高下。”他仗劍團團亂轉,如瘋如狂。姚晴在他身側,得他六劍之力,也躲過一劫,卻已驚得魂飛魄散,忽見父親如此情形,急道:“爹爹,快逃。”

    姚江寒打個哆嗦,喃喃道:“不錯,快逃。”轉身拉著姚晴,向廳外飛奔,忽見廳前庄丁散成半圓,走將過來,一個個面孔腫脹,目光呆滯,與那“呂布”神色相近。姚江寒有清玄道人的前車之鑑,豈敢再刺,抱住女兒,從庄丁頭頂掠過。落到廳外。

    腳才落地,姚江寒忽生警兆,一掉頭,只見四面八方立滿了人,中有庄丁護院,丫環仆婦,甚至從蘇州請來的戲子也在其中,一個個神色呆滯,如行尸走肉般拖步行來。

    姚江寒胸中劇痛,情知庄內已生絕大變故,再一抬頭,卻見庄門不知何時,緊緊閉合,几把大鎖,從內鎖起。

    姚晴也覺駭然,忽見父親神色怔忡,手中劍緩緩垂了下來,忙道:“爹爹,快走呀?”

    姚江寒慘笑道:“走?哪里走?沒瞧見么?人家是要滅了咱們姚家庄呢。”姚晴心中咯噔一下,生出徹骨寒意:“為何胭脂虎剛死,便出現如此怪事?據說惡人死后,就會變成惡鬼,莫非胭脂虎這大惡人死后也化身厲鬼,向我報仇么?”她平日雖不信鬼神,但眼前情形太過詭異,無法解釋,不由得銀牙一咬,大聲道:“胭脂虎,殺的你的人是我,冤有頭債有主,你變鬼索命,不要連累別人。”

    姚江寒吃驚道:“阿晴,你說什么?”姚晴淒然一笑,說道:“胭脂虎害了娘,我殺了她償命,她背上的劍是我刺的。”

    姚江寒怒道:“難怪小陳說你殺他,你娘是病死的,關她什么事?小陳與你娘親如姊妹,怎么會害她?”姚晴冷笑道:“你這個大糊涂蛋,什么都不知道。”

    姚江寒勃然大怒,厲聲道:“死丫頭反了?左右一死,我先殺了你,清理門戶。”他素來驕狂,忽然遭此挫折,不覺心性大變,只覺人人可恨,人人該殺,長劍一擺,竟向女兒刺下。

    姚晴不料父親不顧父女情分,狠下毒手,只驚得呆了,休說躲閃,眨眼也是不及。才覺劍風飆起,那劍鋒已貼頸而過,寒氣森森,砭肌刺骨,剎那間,忽覺有人將她奮力一拉,向后拖出。

    姚晴回頭望去,卻是陸漸,他身旁立著那懷抱波斯貓的紅衫夷女。再瞧父親,見他瞪著自己,面目凶狠,舉劍嗖嗖疾刺,可惜出劍之時便已偏了,怎么也刺不到自己身邊。

    陸漸怪道:“仙碧姊姊,他怎么了?”那夷女嘆道:“我用‘亂神’之朮擾亂了他的神智,他看得見,卻刺不著。”

    “陸漸!”姚晴驚魂初定,又覺憤怒,“你竟然勾結妖女。”

    陸漸訕訕道:“阿晴,仙碧姊姊不是妖女,剛才多虧她救你,要么……”

    “誰希罕她來救?”姚晴大聲道,“我被,我被爹爹殺了更好。”說到這里,淚水卻順著雪白的雙頰,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仙碧冷笑道:“我也不希罕救你,只瞧著陸漸的面子。”姚晴聽了這話,沒來由心頭一酸,氣道:“陸漸,你再叫她一聲姊姊,我從此再不理你了。”陸漸瞧瞧仙碧,見她含笑不語,再瞧姚晴,卻是秀目含嗔,心中好不為難,說道:“阿晴,仙碧姊姊救過我的命,若不是她,你也殺不了胭脂虎的。”

    姚晴露出迷惑之色,正要細問,卻聽仙碧淡淡地道:“陸漸,別說廢話。”陸漸嘆了口氣,再不多言。

    原來,陸漸見姚晴追趕胭脂虎,欲要跟隨,卻覺頭暈目眩,他推倒書架、抱住胭脂虎,几乎耗盡平生氣力,更被胭脂虎踢中膝蓋,疼痛難起。正覺焦急,忽見紅影閃動,一名女子玉立身前。

    陸漸識得是那林中曾見的紅衫夷女,好不奇怪,問道:“你怎么來的?”

    “我怎么不能來?”那夷女笑吟吟地道,“姚家庄又不是什么龍潭虎穴。”陸漸掙了一下,卻爬不起來,急得眼里淚花兒亂滾。

    “傻小子!”那夷女嘆道,“你真那么喜歡這個阿晴?”陸漸面紅耳赤,訥訥地說不出話。那夷女搖頭道:“這少女年紀雖小,但心機深,手段狠,許多大人也比不上,你若喜歡她,將來一定會吃大虧。”

    陸漸搖頭道:“我不怕。”那夷女道:“她騙你,你也不怕?”陸漸仍是搖頭。那夷女又道:“若要殺你呢?”陸漸猶豫一下,問道:“她怎么會殺我?”那夷女道:“人心有時候奇怪的很,這阿晴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若她發覺有比你更重要的物事,說不准就會害你。”

    陸漸似懂非懂,想了想,嘆道:“要是這樣,我便讓她殺好了。”

    那夷女望著他,眼神微微散亂,忽地嘆道:“真是傻子。只不過,若天底下的男子都如你一般,這世上也不會有那么多可憐的女子了。”說罷流露淒涼之色,又嘆一口氣,扶起陸漸,陸漸只覺得后心被她按住的地方熱乎乎、麻酥酥的,忽地一股熱氣鑽進去,禁不住啊的一聲叫喚起來。夷女笑道:“別怕,起初有些難過,以后卻很舒服。”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5
發表於 2010-8-5 20:18:22 |只看該作者
.   陸漸只覺那股熱氣在體內鑽來鑽去,漸漸有了力氣,膝蓋上的痛楚也似乎消散了,直待那夷女撤手,他舒展手足,但覺遍體舒泰,不由喜道:“姊姊果真不騙人。”

    那夷女道:“那也未必,但我只騙聰明人,不騙傻子。”陸漸委屈道:“人人都說我傻,我真的傻么?”夷女笑道:“你就算不傻,也太老實。”說罷招招手道:“北落師門。”

    梁上應聲跳下一只雪白的波斯貓,鑽進夷女懷里。陸漸奇怪道:“它叫北落師門?”夷女點頭笑道:“它是南天眾星之王,最亮的北落師門。”陸漸道:“它是貓,又不是星星?”夷女笑道:“它和星星一樣了不起,方才若不是它,你就活不了啦,它救了你的命,你可得好好謝它。”

    陸漸恍然大悟,想到方才自己動彈不得,這波斯貓突然出現在房梁上,然后自己便能動了。若非如此,自己與阿晴絕難活命。雖然不知這小貓如何救了自己,但夷女這么說了,那就必然不假。當下恭恭敬敬向那貓兒鞠了一躬,說道:“北落師門,謝謝你了,待我幫完阿晴,就打最好的魚給你吃。”

    說罷又向夷女鞠了一躬,轉身便走。夷女笑道:“你去幫那小丫頭么?”陸漸嗯了一聲。夷女道:“你知道她們去哪里?”陸漸不覺搖頭。夷女嘆道:“真是傻子。”說罷托住他肘部,陸漸渾身一輕,蹈虛而起,奇怪間,一陣風迎面吹來,陸漸眼中倏迷,張眼之時,身子已在書房門外。

    陸漸奇道:“姊姊,你做什么?”那夷女笑道:“帶你去找小丫頭呀。”陸漸好不感激,說道:“姊姊,我叫陸漸,你叫什么名字。”夷女笑道:“我叫仙碧。”

    陸漸奇道:“你的名字好怪,跟你的模樣一般,都很奇怪。”仙碧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出生在很遠很遠的西方,你若去哪里,人家也覺得你很奇怪呢。”陸漸想了想,問道:“是波斯還是大秦?”仙碧咦了一聲,怪道:“你年紀小,知道的卻不少。”陸漸道:“我爺爺是一位海客,他說西方最遠的是大秦,第二就是波斯。”

    仙碧嘆道:“我的故鄉可要遠許多。你們大明的官兒,在萬國地圖上稱它英吉利。”

    陸漸不覺神往:“將來我有了海船,定去姊姊的家鄉看一看……”忽覺身形一頓,抬眼望去,但見仙碧神色驚詫,正欲發問,忽被仙碧捂住了嘴,她的手溫暖柔軟,手上幽香如蘭,;聞起來十分舒服。

    仙碧閃到假山后,輕聲道:“陸漸,你不覺得奇怪么,走了這么遠,也不見人。”

    她如此一說,陸漸也想起來,沿途行來,果然不見有人。忽聽仙碧道:“噤聲。”陸漸只聽得嘩嘩輕響。透過假山縫隙望去,但見兩個丫環從左方走來,步子奇怪,一腳跨出,另一腳慢慢拖上。

    仙碧待丫環去遠,皺眉道:“我來晚了。”話音方落,忽地攙著陸漸,縱身躍起。只聽波的一聲,一道銀亮水箭射中假山,水花四濺,石屑紛飛。陸漸回頭望去,卻是一個青衣庄丁,面皮浮腫,眼神呆滯,忽又抬頭,口中吐出一道水箭。仙碧落在假山頂上,一揮袖,那道水箭在半空中似被無形之力裹住,變成一團亮晶晶的水球,滴溜溜凌空旋轉,竟不墜下。

    那青衣庄丁口中水箭綿綿不絕,勢成一道水柱,與那水球相連,以至于水球不斷膨脹,漸有頭顱大小,始終懸空,不曾下墜。陸漸卻覺仙碧的身子滾燙起來,抬頭望去,她雪白的雙頰不知何時染了一層明麗的霞色,碧眼流光,燦若星斗。那庄丁的肌膚卻眼瞧著干枯下去,陸漸見此奇景,不由驚叫起來。

    兩人一上一下,僵持了數息工夫,那水球便漲到栲栳大小,仙碧忽吸一口氣,水球遽然下沉,水球旋轉跳躍,似欲掙脫墜勢,但那地里仿佛蘊藏絕大吸力,水球越轉越小,頃刻之間,盡數化入土中,只留下一點濕痕。與之同時,那庄丁向前一扑,再不動彈。

    仙碧抹去額上細汗,低聲道:“好險。”陸漸心子扑扑直跳,指著那庄丁,道:“他怎么了?”仙碧道:“死了。”

    陸漸一驚,卻聽仙碧喃喃道:“今日糟了。”陸漸奇道:“你說什么?”仙碧嘆道:“陸漸,我幫不了你啦,庄里來了一個大惡人,我應付不了,這個庄子怕要毀了。”

    陸漸吃驚道:“他跟姚家有仇嗎?”仙碧搖頭道:“仇卻沒有,但他此次前來,全為搶奪一件緊要物事,卻又害怕搶不到手,于是便用了一個極惡毒的法子,不惜陪上庄里所有人的性命。”

    陸漸心跳更劇,吃力地道:“全庄的性命,那……那阿晴呢?”仙碧淡然道:“她么,怕是已經死了。”陸漸臉上血色盡失,大聲道;“我不信……”

    仙碧道:“我騙你作甚,我本也為那件物事而來。但那個大惡人知道我來了,便借這庄丁示威,讓我知難而退,他若不用這等惡毒法子,有北落師門助陣,我還能一戰。如今留在這里,只會與這庄丁一般下場……”

    她忽覺陸漸奮力掙扎,不由生氣道:“你明知白白送死,也要去么?”陸漸眼眶一紅,驀地流下淚來,咬牙道:“她若死了,我也不活……”

    仙碧不解道,“那小丫頭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為她送命?”

    陸漸臉一紅,低頭道:“我也不知為什么,只要見了她,便覺十分歡喜,若不見她,心中便空空的,好像丟了什么。”

    仙碧聽到這里,不由嘆了口氣,心道:“若是那人對我有這孩子對那丫頭一半,我也不枉此生了。”

    她想到此處,忽一咬牙,嬌叱道:“北落師門,亂神。”那波斯貓輕叫一聲,黝黑的瞳仁變成一道細縫。

    仙碧托起陸漸,飛身縱起,嗖嗖兩聲,兩道水箭凌空射來,彼此撞在一處,晶光四溢,仙碧一拂袖,將那團水花掃落,只見銀光閃動,又有十余道水箭激射而來。但無一中的,紛紛落在近旁。仙碧喝道:“坤元。”北落師門的瞳子應聲收縮,銳如針尖。

    剎那間,陸漸身周氣流急速旋轉起來,屋頂青瓦似被無形異力牽引,沖天而起,密密層層,結成兩道屏障。

    忽見黑影閃動,七個仆婢竟爾躍上房頂,矯捷若飛,碗口粗細的水箭從口中吐出,水箭近身,屋瓦皆碎。北落師門喵的一聲,頸毛豎將起來,仙碧臉色倏地煞白,一頓足,躍起丈余,飄若紙鳶,落在那些仆婢身后,袖間吐出一道銀虹,陸漸只聽破空銳響,回頭望去,只見那些仆婢的頭顱骨碌碌滾將下來。

    陸漸駭然道:“你,你怎么殺人?”仙碧手中多了一口細長軟劍,喘氣道:“別大驚小怪,他們不過是活死人,一旦成了水鬼,人便算死了。”說話間,又有十個仆婢躍上房頂。

    仙碧緊了緊手中之劍,露出一絲苦笑。方才那七道“水魂之劍”聚合了七名“水鬼”的渾身精氣,威力奇大,仙碧雖然擋下,內息卻大受震蕩,一時被逼出劍。但“水魂之劍”變化莫側,無孔不入,只有她本身所修的內功方可抵御,若以尋常兵刃應敵,稍不留神,便為所乘。

    為難間,忽見遠處火光沖天,一閃即滅,那些“水鬼”若受無形召喚,紛紛縱身下房,一躍丈余,向遠處奔去。

    仙碧面露喜色,攙起陸漸向前飛奔,她料想胭脂虎若要求援,必尋姚江寒,當下直奔前廳。奔走間,忽見許多“水鬼”也向前廳奔去,不由暗暗吃驚,忽聽一聲悶響,不由花容慘變,失聲叫道:“敗血之劍!”足下一急,搶到前廳房頂,探頭一瞧,卻見姚氏父女被水鬼團團圍住,正在爭論什么。

    仙碧見姚晴無恙,不覺松了口氣,陸漸更覺歡喜,正要叫喊,忽見姚江寒面露殺機,舉劍便向姚晴刺出。

    仙碧身經百戰,一瞧姚江寒神色,便覺不妙,急急發動“亂神”之朮。姚江寒心神震動,一劍刺偏,仙碧飛身縱下,始一落地,陸漸便冒死搶出,將姚晴拉回。

    誰知姚晴傷心之余,竟將滿腹怨氣發在仙碧身上。仙碧冒險救人,反落得如此下場,真是哭笑不得,一時也懶得分辯,只是冷笑。

    姚晴見父親舉止癲狂,又是傷心,又覺難過,忍不住道:“妖女,快解了我爹的妖朮。”仙碧越發氣惱,心道:“若不是我的妖朮,你能活么。”賭氣之下,解開亂神之朮。

    祕朮方解,精芒電閃,姚江寒忽地一劍掣空,直刺而來。他號稱“千江不流”,仙碧雖有奇能在身,倉猝之間,也躲不過如斯快劍,只來得及讓過胸口要害,血光乍現,肩頭已被貫穿。

    原來姚江寒心神被擾,雙耳猶聰,眾人所說,均然聽見,只疑這種種怪事,都是仙碧所為,心道擒賊擒王,是以祕朮一解,揮劍便刺。

    仙碧長劍及體,便應勢后掠,長劍脫出體外,痛得她几乎昏了過去,卻見姚江寒二劍又至,又聽陸漸失聲驚呼,當下奮力一滾,滾到一名“水鬼”身后。

    那些“水鬼“不知為何,聚在那里動也不動。姚江寒心有所忌,長劍繞過水鬼,再刺仙碧。仙碧連滾兩滾,肩窩血如泉涌,忽覺懷中一空,北落師門已跳了出去。

    姚江寒專注仙碧,渾不防那只波斯貓躬身翹足,頸毛直豎,眼中發出幽幽藍光。姚江寒正想使一招“偷龍轉風”,不料腦中一空,竟忘了如何使法。他呆了呆,劍勢一緩,又被仙碧脫出劍底,急變招“長空擊鷹”,但使了半招,竟又忘了下半招如何繼續。姚江寒驚怒交迸,再變“芝蘭玉樹”、“疾風驟雨”、“白駒過隙”、“吉光片羽”……不料每招均只使得小半,后面大半怎也想不起來。“斷水劍法”原有七十二招,待得姚江寒使到第七十二招時,猛然發覺,自己一招完整的“斷水劍法”也想不起來了。

    陸漸見仙碧遇險,正想拼死救護,誰知姚江寒一招“偷雞摸狗”使了半招,忽又變成“刺麻雀”,“刺麻雀”使了不足一半,又變成“蘑菇大樹”,總之直到“馬毛鳥羽”,每一招陸漸都認得,但每一招姚江寒均未使足,長劍居空揮舞,總不刺出。

    陸漸瞧得驚訝,姚晴也睜大秀目。忽見姚江寒步履踉蹌,長劍下垂,眼中茫茫然一片。仿佛失了魂魄。陸漸搶上前去,扶起仙碧。姚晴也扶住父親,卻被姚江寒使勁摔開,只見他擰著眉頭,似乎遇上莫大難題,口中喃喃道:“下一招呢,下一招是什么呢?”

    姚晴急道:“爹爹,你怎么啦?”

    仙碧止住血,回過氣來,臉色慘白如紙,聞言嘆道:“他中了絕智之朮,一身劍法已經廢了。”見姚晴不信,心中冷笑,揚聲道:“陰師兄,你志在火部的祖師畫像,小妹如今無力再爭,還望陰師兄放小妹一條生路。”

    忽聽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嘎嘎笑道:“仙碧師妹說這話晚了些。‘水魂之陣’,一入陣中,便為水鬼。你不但闖陣,還擾亂為兄的陣法,以致寧不空火遁逃匿,當真罪不可赦。嘿嘿,不過為兄憐香惜玉,暫不殺你,待會兒閑下來,再跟你說几句體己話兒。”那人語聲飄忽,仿佛每說一字,便換一個方位,說完這番話,竟換了數十個方位

    仙碧聽出他話中淫褻之意,心頭打了個突,冷笑道:“你有什么好話,還不是打我‘地部’祖師畫像的主意。”

    那姓陰的笑道:“仙碧師妹聰明,畫像自然要的,但師妹天生美貌,更有異域風情,為兄也是傾慕已久了。”

    仙碧啐道:“少說這些不尷不尬的廢話。你今日也太過惡毒。‘水魂之陣’是水部禁朮,當年城主滅你水部,便是因為此陣以活人化劍,太傷陰德。再說,姚家庄的‘斷水劍法’源自先天八劍的‘坎劍道’,論起來也算你水部旁支,你竟不念香火之情,滅他滿門。”

    那姓陰的冷冷道:“這姓姚的既是我部旁支,劍法卻叫‘斷水’,綽號又叫‘千江不流’,大干老子之忌,水若斷,江不流,我水部神通如何施為?哼,滅他滿門,也是活該。至于那姓萬的老鬼,還說他作甚?就算他仍在人間,我‘水魂之陣’已成,他又能奈我何?”

    仙碧嗤的一笑:“水部始終改不了井底之蛙的脾性,城主已通天道,周流六虛,法用萬物,水部螢火之光,豈能與皓月爭輝。”

    那姓陰的略一沉默,冷冷道:“你自尋死路,可怪不得人。”

    仙碧神色陡變,一手按地,喝道:“坤元。”地上青磚陡然掀起,筑成一道內凹外凸、密不透風的堅壁。同時間,水鬼們齊齊張口,“水魂之劍”四面射來,青磚粉碎,水箭紛紛彈開。

    仙碧身受重傷,使出一次“坤元”,已無力再使,正當此時,忽聽一串爆鳴,西北角三棵垂柳齊齊著火,騰起數丈烈焰,卻只一霎,水箭噴至,烈焰頓滅。

    那姓陰的冷冷道:“寧不空,你的‘火龍子’又少了三顆?”數十道“水魂之劍”忽地射出,擊中一面牆壁,牆壁碎裂,火光迸出,一名青衣人跳將出來,渾身霧氣蒸騰,情狀狼狽。

    那姓陰的哈哈笑道:“妙啊,又少一顆。”

    忽聽仙碧喀的一聲,吐了一口鮮血,肩窩鮮血不絕流出,雪白的雙頰透出青灰之色。陸漸將她扶住,急道:“仙碧姊姊,你,你怎么了。”

    仙碧搖搖頭,慘笑道:“寧師兄,可惜,功敗垂成。”那青衣人青衣方帽,儀容丰偉,聞言點點頭,臉上卻冷冷淡淡,殊無喜怒。

    姚晴瞧得青衣人,吃驚道:“寧賬房,是你?”

    那青衣人正是姚家的賬房,聞聲瞥她一眼,淡然道:“晴小姐受驚了。”姚晴奇道:“你就是寧不空?”那寧賬房不再理她,揚聲道:“陰九重,出來吧,我不信你全無損傷。”

    那姓陰的哼了一聲,眾人眼前一花,庄門前多了一名灰衣人,他面目腫脹,神色呆滯,與那些水鬼竟無二致,只是衣衫上多了几個燒焦的孔洞。

    “寧不空。”陰九重冷冷道:“就是這几個破洞,也虧得有地部的娘兒們幫你。”

    原來寧不空施展火遁,藏在暗處。陰九重雖也知他便在附近,卻不知詳細方位,故也隱匿蹤跡。二人一時勢成僵持。仙碧深知其理,故意出言激怒陰九重,陰九重即便說話,也用上“流音朮”,不令人捉摸到聲音來源,可一旦發動“水魂之陣”,氣機流轉,頓時暴露藏身之處。

    寧不空見機,連發三枚火龍子,本指望一擊必殺,只需陰九重一死,這“水魂之陣”立時告破。此時忽見陰九重衣衫雖破,身子卻是無損,不由得暗暗納悶。忽聽仙碧低聲道:“寧師兄,他練成了‘無相水甲’。”

    寧不空恍然大悟。陰九重嘿然道:“仙碧師妹見識雖然超卓,卻不夠機變,你天賦異稟,身兼兩家之長,‘坤元’、‘亂神’、‘絕智’,都是當世絕學,且有北落師門相助,若是趁我與寧不空交手,逃之夭夭也非不能,但為何坐以待斃?這其中原由,為兄好生不解。”

    仙碧冷笑道:“你這等草菅人命的敗類,當然不知其中原由了。”

    陰九重瞧了瞧仙碧,又掃視陸、姚三人一眼,忽地拍手大笑:“有趣,地母娘娘的女兒,西城城主的義女,竟然轉性要做大俠?哈哈,有趣,有趣!”他面目浮腫,這一笑將起來,竟比哭還難看。

    寧不空冷冷道:“陰九重,你既然練成‘無相水甲’,方才是有意引我出手吧?”

    “不錯!”陰九重道,“若我所料不差,你身上的‘火龍子’已然告罄了。”

    寧不空道:“何以見得。”

    陰九重森然笑道:“方才機會難得,你必然傾力一擊,是故一發三枚。但以你奸猾之性,必會留下一枚,防我傷重反噬。可惜我練成‘無相水甲’,你一擊無功,又遭反擊,不得已,剩下的那枚火龍子只好用了,火部絕學,無器不發,而今你火器告罄,還有什么法子?”

    寧不空不置可否,皺眉道:“奇怪,你何以認定,火部的祖師畫像,定會在寧某手里?”

    陰九重道:“瑤池一戰,八部中火部損失最慘。據我所知,火部高手,逃脫大劫者,只有寧師兄一人,畫像若不在寧師兄手里,豈不怪哉?”

    “陰九重。”寧不空眼中精芒一轉,“你欺我火部無人?”

    陰九重笑道:“自古弱肉強食,火部衰微,自然成了他部魚肉;想當年,我水部為萬老賊重創,人丁單薄,你火部不也趁機下手,搶奪我部的畫像么?”

    寧不空沉默半晌,從袖間取出一支卷軸。陰九重見了那支卷軸,呼吸一緊,呆滯的眼中閃過一絲神采。

    “陰九重,‘火龍子’我是沒有了。”寧不空手撫卷軸道,“但你猜一猜,我若運轉‘周流火勁’,這畫像會當如何?”右手所過之處,那卷軸盡變焦黃。

    陰九重厲喝道:“住手。”

    “怎么?”寧不空哈哈笑道,“陰師弟猜到了么?”

    陰九重澀聲道:“寧不空,你是要玉石俱焚了?”

    寧不空道:“以圖換命,寧某絕不做賠本生意。”陰九重搖頭笑道:“我只要畫像,要你性命作甚么?”寧不空搖頭道:“水無常形,水部的人最為善變,你要我怎么信得過你?”

    陰九重道:“那師兄說如何?”寧不空道:“你須得立個水部的絕誓,再讓這些水鬼后退五丈,空出大門。”

    陰九重面上怒意閃過,但終究笑道:“好,我陰九重對列代祖師立誓,取圖之后,不得傷害寧師兄,若有違背,令我御物不成,反為物噬,借水不得,反為水滅。”

    姚晴聽這誓言并非十分惡毒,心中納罕,卻不知水部高手修煉一生,以水為劍,深知“善泳者溺”的道理,這個誓言對其而言,乃是絕誓。

    陰九重立誓已畢,手一揮,眾水鬼紛紛后退,留出大門。陰九重笑道:“寧師兄,要不要師弟給你開門。”

    “那倒不必。”寧不空道,“你既然立了誓,我便信你一次。”仙碧見狀,急道:“寧師兄當心,這人喪心病狂,不可深信。”

    寧不空搖搖頭,正要拋出畫像,陰九重擺手道:“且慢,你將畫像丟在地上。”寧不空笑道:“你還怕我弄鬼么?”當即將卷軸拋出,仙碧心頭一涼,頓覺大勢已去。

    陰九重卻不親自上前,招來一名水鬼,拾起卷軸展開,但覺無詐,方才接住,笑道:“寧師兄真是信人。”話音方落,忽見那卷軸上出現一點焦痕,急速擴大。陰九重陡然變色,欲要丟棄,卻又不甘,但這火不同凡火,火勢離奇,他稍一遲疑,那卷軸騰地燃燒起來,陰九重疾喝一聲,兩道水流循腕而出,阻擋火勢。

    仙碧也不防如此奇變,轉眼望去,只見寧不空右手掌心攥了一顆拳頭大小的水晶圓球,對准日光,華彩逼人。

    仙碧脫口叫道:“天火珠。”

    寧不空驀地收起火珠,掠上戲台,一發力,折下一根支撐戲台的木柱,大喝一聲,向陰九重擲去。此時陰九重專注運轉水甲,救那畫像,冷不防木柱撞來,當即運起一道水劍,這道水劍來自他附身之水,威力之強,絕非“水魂之劍”可比,一擊之下,足以將台柱擊得粉碎,剎那間,木水相交,轟然巨響,那截台柱迸裂作千百細碎火光,奪人眼目。

    陰九重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呼,倒退數步,撞中身后大門。他衣褲盡毀,簌簌飄落,渾身赤條條的,道道流水交織成網,如貼身鎧甲,從臉至足流轉自如,正是陰九重所倚仗的“無相水甲”,只需這層水流,刀劍火器,均不能傷。

    “好一個木中藏火,力碎千軍。”仙碧露出驚畏之色,“寧師兄不愧為火部奇才,竟練成了失傳百年的‘木霹靂’。”

    寧不空擲出台柱,倒退數步,盯著陰九重,呼吸濁重不堪。他方才借“天火珠”聚光成火,點燃畫像,逼得陰九重運轉附體之水滅火。但凡水部高手,必有附體之水作為水引,引動天下之水。附體之水一動,“無相水甲”必生破綻,寧不空折柱擲出,木柱中蓄有無匹火勁,乍看無奇,一遇外力,火勁迸發,木柱崩裂,勢如天雷轟擊。

    這引火、斷柱、蓄勁、擲木,寥寥數下,包含寧不空平生武功智能,若然無功,有死無生。

    陰九重身周“水甲”越轉越快,清亮水流卻漸成淡紅。仙碧心頭一喜:“傷著他了。”

    水甲變紅,正是鮮血入水所致,寧不空不由吐了一口氣,他方才有意示弱,隱匿“天火珠”與“木霹靂”神通,正是待這致命一擊。如今一擊得手,已立于不敗之地。

    陰九重既悔且怒,目光陰戾。眾水鬼忽地拖著步子,齊齊向寧不空奔來。

    寧不空又折斷一根柱子,注入火勁,奮力擲出,撞中一名水鬼,化作滿天火雨。水鬼倒下一片。繼而寧不空取出“天火珠”,引燃前廳,火部神通盡得于火,旁人遇火避之不及,而火部高手火勢越強,越是如魚得水,以火為劍,足以焚殺諸天。

    須臾間,四周屋宇樹木均被點燃,化作一片火海,陰九重“水甲”被破,身受重傷,“水魂之陣”全憑他內力作引,方能運轉,此時自然威力大減。之前水強火弱,寧不空備受壓制,而此時陰九重一著不慎,反被寧不空占得先機,強弱之勢瞬間逆轉,雖說水能克火,可一旦水弱火強,火亦能克水。寧不空引火為劍,火光縱橫,織就道道火網,盤空掃出,一名水鬼著火,身周水鬼無不隨之燃燒,滿地亂滾,只因神智已失,唯有呀呀哀嚎,情狀慘不可言。

    仙碧只覺身周急劇增溫,心知火部絕學一經展開,燎原焚林,威力之大更勝水部。雖有“坤元”護體,仍覺炎氣逼人,當即叫道:“陸漸,快走。”

    陸漸點頭道:“阿晴,我們走吧。”姚晴也知形勢緊迫,急扯父親衣袖道:“爹爹,走吧。”不料姚江寒仍是喃喃自語:“下一招,下一招是什么呢?”

    要知他一生苦練劍法,不料所有劍招忽然忘記,怎也想不起來。如此劇變,就是天崩地坼,也難相比,是以竟然變得傻了,四周雖是水火交煎,他卻只管凝神苦思,無論姚晴怎生拉扯,也不動彈,陸漸上前相助,姚江寒驀地一聲大叫,掙脫二人,反向庄內奔去。

    姚晴雖恨父親糊涂自大,信任宵小,令母親沉冤多年。但終究父女連心,血濃于水。情急間隨之奔出。卻見姚江寒神智混亂,竟向火勢最盛處奔去,一道火光凌空閃過,姚江寒渾身火起,淒聲慘叫。

    此時寧不空以火為劍,抵擋水鬼,但凡活物近身,便引火焚燒,忽覺來人近身,當即發出一記火劍。這火蘊有他的“周流火勁”,一星一點,足以致命,姚江寒渾身火光熊熊,扭曲數下,便即扑倒。

    姚晴見父親被焚,尖叫一聲,飛身扑上,忽覺身后一涼,一股濕意沁入后心,頓時渾身虛軟,頭腦迷糊,但覺有人抱住自己,繼而一股熱流循頭頂注入,體內那股濕意微微消散,頭腦略清,欲要叫喊,卻又無法出聲,只聽得陸漸急道:“仙碧姊姊,她怎么啦?”仙碧嘆道:“她中了水毒。”話音未落,姚晴心頭又是一迷,倏爾昏了過去。

    仙碧不料節外生枝,姚江寒被燒死,姚晴又被“水魂之劍”擊中,眼看陸漸眉眼通紅,不禁喝道:“男子漢大丈夫,不許哭哭啼啼。”

    陸漸被她一喝,按捺傷心,問道:“姊姊,如今怎么辦好?”仙碧道:“土能克水,如今之法,唯有送她去昆侖山,求家母救治,但當務之急,卻是先出庄子。”她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瓶,傾出一顆龍眼大小的淡紅色藥丸,納入姚晴口中,說道:“這是城主當年賜我的‘亢龍丹’,能激發她自身潛能,抗拒水毒,再以我的內力護持,或能挨到昆侖山。”

    陸漸心下稍安,但想若是無法解救,姚晴就會變成那些水鬼一般。想到這里,端地揪心無比。

    仙碧見庄門緊閉,石牆高聳,換在平時,越牆而過,不在話下,而今內外皆傷,又有陸、姚二人,此法不可再行,當即探了探牆角,尋到一塊土壤松軟之地,運氣凝神,雙掌按地,叱聲:“坤元。”

    掌下泥土應聲旋轉,須臾間露出一個大洞,恰供一人進入。仙碧哇的一聲,又吐了一口血,喘氣道:“陸漸,你和阿晴先走。”

    陸漸心知情勢危急,但那地洞狹窄已極,唯有拖著姚晴前進。地道長約丈余,通到庄外。陸漸跳出地道,仙碧也隨后鑽出。

    遙聽得人聲鼎沸,不少鄉人擁在庄前,捶打大門。但因姚家庄近海,故而修筑之時,為防倭寇海賊,無論門牆,均修得高大堅固,易守難攻,故此大門緊鎖,反而阻擋了救火之人。

    眾鄉人只在門前喧鬧,未曾瞧見三人從地道出來。陸漸正想招呼,仙碧忽道:“陸漸,別聲張。”陸漸不解,仙碧道:“我不想見外人,再說人心險惡,我和阿晴均是女子,又受重傷,若是遇上歹人,無法自保。”

    陸漸只得攜了二人閃入一片草叢。方才坐定,仙碧驀地驚道:“陸漸,你,你瞧見北落師門了嗎?”

    陸漸四處瞧瞧,道:“沒見到呀。”仙碧倏地變了臉色,哆嗦道:“糟啦,我,我只顧逃命,竟將它丟下了。”話未說完,已是淚眼朦朧。陸漸自與她見面以來,從未看見她如此驚惶難過,忙道:“或許它先跑出來了。”

    仙碧一邊落淚,一邊搖頭道:“不會的,北落師門若非迫不得已,必會與我同生共死,不會獨自離開。”說到這里,欲要掙起,奈何傷勢太重,又以坤元之朮打通地道,此時几近脫力,站了一半,又支撐不住,坐倒在地。

    陸漸一轉念,道:“仙碧姊姊,你代我看護阿晴,我去找北落師門。”仙碧急道:“怎么成,庄內險惡,你連武功也不大會,一旦進去,如何自保?”陸漸不答,起身向庄子奔去。仙碧欲要阻攔,但苦于渾身無力,只得勉力按捺心神,運轉玄功,力求恢復。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6
發表於 2010-8-5 20:18:59 |只看該作者
第3章 浮槎


    陸漸鑽過地道,但覺灼浪扑面,酷熱難耐,地上遍是焦枯尸體,陣陣惡臭,中人欲嘔。

    陸漸嘴唇干枯,心跳如雷,今日所見所聞,真如神魔相斗,匪夷所思,就是祖父胡吹的那些海上奇遇也無法與之相比。但仙碧屢次冒險相救,恩義深重,陸漸見她傷心,也覺十分不安,是以雖然心懷恐懼,仍是拼死前來。

    他不知庄內情形,不敢冒然闖入,唯有縮在地道盡頭,游目四顧,但見火勢已弱了不少,只是煙霧彌漫,不知北落師門身在何處。忽聽有人笑道:“陰九重,還要斗么?”

    陸漸聽出是那寧不空的聲音,又驚又怕,伏在地道口,偷偷望去,煙火中若有兩道人影。一站一跪,遙遙對峙。俄爾一陣風吹來,煙光散去,那站著的正是寧不空,跪著的卻是陰九重。

    陰九重已不復先前威風,渾身赤裸,那層光彩流溢的水甲消失無蹤,肌膚之上布滿燒灼痕跡,他雙手撐地,喘息道:“寧師兄,大家都是八部中人,你今日若念香火之誼,放過小弟,師弟我感激不禁。”

    寧不空哦了一聲,道:“你這副樣子,拿什么來感激我?”

    陰九重道:“水部的祖師畫像如何?”

    寧不空哼了一聲,并不答話。陰九重又道:“那么,再加山部的祖師畫像呢?”寧不空一怔,陰九重不待他說話,急道:“若還不成,加上澤部的如何?”

    寧不空沉默半晌,忽而笑道:“陰師弟好本事,沒想到八部之中,竟有三部的祖師畫像在你手里。”

    陰九重笑道:“陰某這點兒伎倆,比之寧師兄遠遠不如,但不知師兄對這些畫像,有無興致?”

    “興致卻有!”寧不空笑道,“但師弟一絲不挂,又哪來什么畫像?”

    陰九重嘆道:“小弟縱有百十個膽子,與‘火仙劍’寧師兄交手,也不敢將畫像帶在身上,要么一把火燒了,豈不晦氣。”

    寧不空道:“陰九重,你又來跟我耍花槍?是不是想說,那些畫像還在昆侖山的水部老巢?”

    “小弟不敢。”陰九重笑道,“方才師兄命小弟現身之前,小弟便將畫像埋在東北牆角之下,寧師兄大可去取。”

    寧不空若有喜色,繼而眼珠一轉,淡然道:“一事不煩二主,既是師弟埋下的,仍由師弟取出的好。”

    陰九重知他謹慎,怕有機關,便親自轉往牆角,埋首片刻,當真挖出一個包袱。

    寧不空道:“解開瞧瞧。”陰九重解開包袱,果然是三卷畫像,紙質泛黃,色澤古舊。

    寧不空微微一笑:“還有我火部的呢?”陰九重一呆,忙道:“是是。”火部畫像他一直攥在手里,惡戰已久,竟爾忘了,當下與其他三幅畫像放在一起。

    寧不空頷首笑道:“陰師弟果然是守信之人,若然不棄,你我不妨攜手同心,將其他四幅畫像弄到手如何?”

    陰九重喜道:“多謝師兄。”繼而又道,“仙碧已知你我行蹤,回去一說,天、地、風、雷、山、澤六部必定高手齊出,前來搶奪畫像,咱們勢單力薄,怕是難以對付。”

    “她有傷在身,不會走遠。”寧不空道,“待會兒我趕將上去,將她連帶那對少年男女一并殺了。”

    陸漸聽得渾身發抖,越發不敢動彈,心中自怨自艾:“陸漸你這個膽小鬼,自告奮勇來找北落師門,怎么事到臨頭,卻只會躲在地道里裝死。”他雖不斷自責,卻仍無爬出地道的膽氣。

    陰九重笑道:“寧師兄,這些畫像,請先收好。”說罷雙手捧上,寧不空笑笑,手中接住畫像,袖間驀地火光一閃,陰九重發聲慘叫,身上騰起滾滾烈焰,淒聲叫道:“寧不空,你出爾反爾?”

    寧不空倒退兩步,望著陰九重渾身浴火,東倒西歪,失笑道:“蠢材,你的心思我還不明白?你不過落了下風,來行緩兵之計,待你緩過氣來,豈有不殺了寧某、取回畫像之理……”正要轉身,忽聽陰九重牙縫里發出咝咝之聲,身子充氣般鼓脹起來,轉眼間長成一團火球,向他迎面滾來。

    寧不空臉色劇變,拼力后掠,卻聽波的一聲悶響,陰九重全身化作滿天血雨,夾雜點點火光,籠罩而來。寧不空身在半空,被血雨火光罩個正著,發出一聲慘叫,隕石般墜落在地,滾動几下,便不動彈。

    陸漸瞧得心驚肉跳,大氣也不敢出。過了半晌,見無動靜,才從地道中爬出,四面瞧瞧,學著貓兒,喵喵叫了兩聲,卻不聞有應,正覺喪氣,忽聽高處傳來一聲貓叫。陸漸大喜抬頭,只見北落師門踞在一棵燃燒的大樹巔上,下方烈火熊熊,眼見燒到樹巔。

    原來,北落師門終是獸類,天性怕火,一見火起,便躥到樹上躲避,不料混戰之時,大火點燃樹木,自下直燒上去,北落師門弄巧成拙,只好越爬越高,以致無法落地。

    陸漸急道:“北落師門,快跳下來。”北落師門被困在樹巔,萬分焦躁。陸漸又叫兩聲,北落師門眼見火焰燒至,避無可避,驀地縱將起來,尾巴直豎,當空落下,陸漸搶上兩步,將它一把接住,連聲喜道:“好貓兒,好貓兒……”

    正覺歡喜,忽覺肩上一沉,搭上一只僵硬大手,陸漸心頭沒的涌起一股寒意,忽聽寧不空啞著嗓子,緩緩道:“小家伙,你來了多久啦?”

    陸漸沒料他竟還活著,心頭寒意更重,顫聲道:“我,我剛來?”

    寧不空吐了口氣,語聲緩和了些:“是么,仙碧師妹呢?她在哪里?”陸漸正要回答,忽又想起他說過的話,不由尋思:“他說了要害姊姊,我怎能讓他知道姊姊在哪里?”當下說道:“仙碧姊姊已經走了。”

    寧不空嘆道:“小家伙你哄騙我么?北落師門還在,她怎么會走?你是不是聽到我方才說的話,當我要害她。”但聽陸漸默不作聲,心中益發篤定,說道,“我與仙碧師妹交情極好,她不也叫我師兄么?那些話都是我編來騙陰九重那個大惡人的,怎能當真呢?再說了,仙碧師妹受了重傷,若是沒我救治,難以治愈。”

    陸漸將信將疑,心想仙碧確然傷重,不由得信了八九分,說道:“姊姊在庄子外面。”

    寧不空道:“很好,你帶我去見她。”陸漸便向前走,但覺寧不空的手始終搭在肩上,不曾放松,心中一時七上八下,走到地道口,說道:“從這里爬出去。”

    寧不空澀聲道:“爬出去?哼,忒也麻煩,小家伙,圍牆還有多遠?”陸漸心中奇怪,尋思道:“牆有多遠,你為何問我?”當下用腳伸量道:“比一步多些,比兩步少些。”寧不空又道:“牆有多高?”陸漸估了估:“比兩個人高些,比三個人矮些。”

    寧不空忽地摟住陸漸,飛身縱起,陸漸只覺耳邊風響,身子疾速上升,眼見離牆頂不遠,忽又遽然下沉,只聽寧不空悶哼一聲,手臂陡長,五指扣住牆頂,將二人懸在半空。

    “小家伙。”寧不空喘氣道,“你說的圍牆高矮,有些不准。”陸漸更覺奇怪,心想我便說錯了,你自己不會瞧么。想到這里,忍不住偷眼回瞧,這一瞥,不禁心神大震,但見寧不空臉上血糊糊的,難辨五官,不由忖道:“莫非,莫非他瞧不見?”

    這個猜測太過大膽,陸漸也覺難以置信,欲要再瞧,卻聽寧不空喝道:“起。”驀地一個筋斗,越牆而過,飄然落在地上,說道:“仙碧在哪里?”

    陸漸心中忐忑:“這人善會說謊,那個陰九重就是被他騙死的,若他要害仙碧姊姊,豈非大大不妙。”他懂事以來,便與陸大海相依為命,陸大海本是個說謊精,尤其輸錢之后,總能編出許多幌子,陸漸被騙得久了,也琢磨出一套法子,試探陸大海話中真偽。姚晴雖也曾經哄騙過他,但一則手段高明,二則陸漸情根深種,對她言無不從,從來不疑有它。

    而此時他瞧這寧不空,只覺處處可疑,譬如雙目失明,卻不肯直言道出,這其中分明有詐,當下心念數轉,忽道:“你隨我來。”

    他邁開大步,有意繞過仙碧藏身之處,向東走了約莫三里,在一棵大樹前停下,定了定神,大聲道:“仙碧姊姊就在前面。”

    寧不空呵呵一笑:“仙碧師妹,為兄瞧你來啦。”

    陸漸心道:“敢情好,他果然看不見。”

    寧不空說罷這句,久久不聽人回答,不覺疑道:“仙碧師妹,你怎么不說話。”陸漸心念疾轉,忙道:“她傷得重,說不得話、”

    寧不空哦了一聲,忽地問道:“我的眼睛怕是被血糊住了,有些模糊,離我五步的那個是她么?”

    “不是。”陸漸硬著頭皮道,“她在前方十步的大樹下。”心中卻想:“如他真是一番好意,我騙了他,待會兒再向他賠罪就是。”

    心念未絕,忽聽寧不空輕輕一笑:“十步么?”衣袖一抖,退出一根木棍,忽地擲出,正中大樹樹干,暴鳴聲中,木屑亂飛,咔嚓一聲,碗口粗的樹干竟爾折斷。

    剎那間,陸漸只覺渾身熱血涌到臉上,心中驚駭之余,更覺興奮。驚駭的是,寧不空果然滿嘴謊話;興奮的是,自己將計就計,竟然試出了他的真偽。

    寧不空擲出木霹靂,卻不聞有人慘叫,微覺不妙,忽地心念電轉,手中一緊,厲聲道:“好小子,前面沒人吧?”

    陸漸吃痛,慘哼道:“你要害姊姊,我,我才不帶你去見她。”

    寧不空怒道:“小子爾敢。”手上加勁,陸漸劇痛難忍,大叫道:“你殺了我好了。”

    寧不空心機深沉,怒氣一涌,又按捺下去,凝神尋思:“只怪我事到臨終,疏忽大意,不防陰九重使出‘敗血之劍’,不惜化身為劍,臨死反擊。如今我傷勢不輕,更壞了雙目,也不知有治無治?若然無治,又容仙碧逃走,消息傳出,別部高手勢必齊至……”想到這里,驀地冒出一個念頭,“不好,仙碧、陰九重既然能發現我的藏身之處,其他五部高手,只怕也在路上……”

    想到這里,不覺出了一身冷汗,自度雙目已盲,留在此地,無異砧上魚肉,略一沉吟,呵呵笑道:“也罷,仙碧的事就此算了,小子,如今給你兩條路走:要么我一把火將你燒成枯炭;要么你做我的眼睛。”

    陸漸怪道:“做你的眼睛?”寧不空道:“不錯,你能想出這個法子騙我,必然知道我瞧不見東西。如此你便做寧某人的眼睛,但凡道路人物,我瞧不見的,你代我去瞧。”

    陸漸聽得發怔,懷中忽地一輕,北落師門被寧不空擰了頸皮,拎將過去。陸漸急道:“把它還我。”

    寧不空卻不理會,撫著那貓,悠悠嘆道:“北落師門,多年不見啦?”北落師門仍是懶洋洋的,只閉眼打盹。

    寧不空露出一絲追憶之色,忽而笑道:“小子,你若欺我瞧不見,亂指道路,引我入彀,或是想要逃走,這貓兒怕是再也見不著主人。”

    陸漸又氣又急,卻又無可奈何,咬牙道:“好,我給你做眼睛,你別為難北落師門。”

    “你這小子倒講義氣。”寧不空笑道,“一言為定,你若乖乖聽話,我便不為難它。”當即命陸漸向東南走。陸漸無奈,依言前行,寧不空則將手搭在他肩上,從后跟隨。走了几步,陸漸回頭望去,但見姚家庄紅光沖天,已成一片火海,想到姚晴、仙碧,忽地眼眶一濕,落下淚來。

    走到海邊,寧不空又命陸漸沿海行走,至晚方歇。寧不空不肯住棧,偏要棲宿岩穴,他雙目雖盲,卻取食有法,先讓陸漸告知叢林方位,再以“天火珠”聚光成火,燃燒林木,驚起林中鳥獸,而后聽聲辨位,擲出木霹靂,無論巨獸飛鳥,無能幸免。這法子雖然果了二人之腹,卻也大有弊端,一則殺戮過濫,多焚樹木;二則獵物骨肉中往往嵌有細碎木屑,咬在嘴里,頗不是滋味。

    傍晚時,寧不空尋到一處泉水,洗淨創口,他退得及時,皮肉之傷并無大礙,唯獨雙眼卻被血箭濺入,毀了瞳子。

    寧不空痛楚難忍,夜里不絕呻吟。陸漸聽在耳里,也無法成眠,一想到姚晴身中水毒,生死難料,便是心如刀絞;再想她即便痊愈了,但父親故去,家園焚毀,又不知如何傷心;再想仙碧身負重傷,也不知好轉與否,又能否帶著姚晴前往昆侖山,治療水毒;最后想到祖父,也不知他現在何處,唯有求神拜佛,希望姚家庄遇劫之時,他已被趕出庄外,逃過大難。

    陸漸思緒紛紜,想到難過處,忍不住低聲抽泣。他哭聲一起,寧不空卻止了聲,直待他平靜下來,才又重發呻吟。如此呻吟哭聲反復交替,直待東方漸白,碧海爍金,陸漸才朦朧入睡,睡不多時,便被催起南行。

    姚家庄原本地處山東淮揚交界之處,二人向南行走,漸入蘇境,沿途海風淒淒,船舶絕跡,唯見悠悠遠空,日月升沉,令人平生出天地廣大、身世渺小之感。

    如此又走了大半日,寧不空忽道:“小子,前面有人?”他已逐漸適應失明之苦,專注于鍛煉耳力,聽聲辨位,無有不中。

    陸漸聞聲止步,寧不空又道:“在礁石后面,你去瞧瞧。”陸漸爬上礁石,俯身窺視,但見一抹碧藍海灣,崖聳沙白,狀若彎月,一艘狹長海船泊在岸邊,隨波跌宕。沙灘上圍坐了十多個人,個個矮小精悍,身著寬大錦袍,紋花繡雀,華美異常,前發高高豎起,額頭光亮如鏡,腦后則盤著古怪發髻。

    那十几人說說笑笑,喝酒吃魚,奇的是那魚并不烤熟,只用小刀切成薄片,蘸醬生食,語音也很怪異,語調平板,殊無起伏,陸漸聽了片時,竟然聽不懂一句。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7
發表於 2010-8-5 20:19:28 |只看該作者
寧不空聽說了礁后情形,沉吟道:“這是真倭。”陸漸道:“什么叫真倭?”

    寧不空道:“近年來倭寇禍亂東南,你想必也聽說過了。但倭寇之中,又分真假。來自東方倭國的島夷便是真倭,真倭雖少,但殘忍嗜殺,刀法凌厲,官軍聞風喪膽。故而許多華人海賊也常常打著真倭的旗號行事,其中汪直、徐海、陳東、麻葉并稱四大寇,又稱假倭。假倭人多且雜,危害之烈更勝真倭十倍。聽你描述,這群人光頭和服,言語平板,當是真倭無疑。”

    陸漸自幼便聽鄉人提過倭寇,傳說中這些倭人狀如魔鬼,無惡不作,抑且精通各種妖朮,官軍遇之辟易,不料此時竟在眼前,頓覺膽戰心驚,氣不敢出。

    寧不空又道:“共有几個倭人?”陸漸數了數,道:“十七個。”寧不空沉吟道:“你引我去見那些倭人。”陸漸吃驚道:“他們是倭寇呢,你不怕么?”寧不空冷哼一聲,喝道:“他們是倭寇,我就是倭祖宗!還不快去。”

    陸漸無奈,只得繞過礁石,向那群倭人走去。眾倭談笑正歡,忽見來人,驚得紛紛起身,待得看清只有兩人,而且一者年少,一者眼瞎,頓又放下心來,相顧大笑。

    一名蓄滿絡須的矮胖倭人走上前來,操著生硬華語道:“你們來做什么?滾得遠遠的,要么的送命。”

    陸漸一顆心咚咚直跳,正不知進退,忽聽寧不空笑道:“區區是位相士,與敝外甥流落江湖,算命糊口,足下可想算上一卦,問問運程么?”

    那倭人好不驚奇,自來華人見了自己,避之猶恐不及,這二人不僅不避,還敢來兜攬生意,不由得來了興致,嘻嘻笑道:“你的會算命?好呀,你算大爺的命好不好?”

    寧不空掏出三枚銅錢,他雙目已盲,擲錢之時,便以手指觸摸反正,投罷六次,嘆道:“足下命犯離火,有些不妙,只怕頃刻之間,便有火光之災。”

    那倭人雙眉倒豎,罵道:“你的胡說,我好好的,怎么會有火光的災?”啐了一口,“死瞎子騙人,滾滾開。”話音未落,忽聽身后同伴紛紛叫道:“鵜左衛門,著火啦,著火啦。”

    那倭人轉身道:“著火?著什么火?”陸漸一瞧,果見那倭人身后衣褲火苗上竄,轉眼燒到衣領。那倭人也感覺灼痛,哇哇亂叫,舞著雙手向同伴跑去,眾倭人圍上來,扑救不及,索性將他抓起,齊發一聲喊,扔進海里。

    待那倭人濕漉漉爬上岸,臀背附近的衣衫均被燒破,屁股被火灼得通紅,同伴圍上來,大聲詢問,那倭人流露茫然之色,半晌摸摸腰間,驀地眉飛色舞,對著同伴們連說帶比,十分興奮。

    眾倭神色古怪,將信將疑,不一陣,均擁到寧不空身前,鵜左衛門說道:“你的厲害,竟能算准我身上的打火袋會走火,燃起來?”

    寧不空笑道:“區區一介相士,算命糊口,若算不准,豈不要餓肚子?”眾倭人都露出驚奇之色,陸漸卻知寧不空是玩火的大行家,這點兒小火不過雕虫小技,可笑這些倭人竟被唬得一愣一愣,看來傳說中這些倭寇有如魔怪,實則也與常人無異,無怪寧不空自稱為倭祖宗了。

    那些倭人嘰里咕嚕,交談一陣,鵜左衛門說道:“大伙兒想考考你,你若算到,便重重的有賞。”

    寧不空笑笑:“請便。”

    那些倭人脫下和服,圍成一圈,須臾散開,卻見和服層層堆積。鵜左衛門道:“這和服下藏了一樣東西,你猜猜是什么?”

    寧不空不覺莞爾,這覆蓋猜物之朮,古人稱之為“射覆”,在華夏流傳已久,漢武帝曾與東方朔射覆取樂,唐代李商隱也曾有詩道:“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臘燈紅”。射,即猜測的意思;覆,便是覆蓋之物。筵席之上,賓主盡歡之時,一人便將席上之物,偷偷用絹帕杯盤覆蓋,是為覆;另一人則以蓍草、銅錢起卦,推算覆蓋何物,是為射。精通易理者,往往十射九中。

    寧不空心想:“果然是倭夷小國,不知我華夏智朮精深博大,這等射覆小道,也來難我?”便笑道:“各位多此一舉了,鄙人雙目已盲,蓋不蓋衣服,均是一般。”眾倭恍然大悟,咧嘴憨笑。

    寧不空占了一卦,道:“這一卦為澤火‘革’,九四為變爻,正變兌卦,且互巽互乾。巽為木,乾為金,兌也為金,離為火。是以一卦之中,一木三金一火。故而覆蓋之物,也為木短金長,中有烈火。”說到這里,他微微一笑,“若我料得不錯,正是一支貴國的鳥銃。”

    眾倭嘩然變色,鵜左衛門揭開和服,赫然躺著一支鳥銃。鳥銃即是火繩槍,傳自西方,后經佛郎機人(按:西班牙或葡萄牙人)傳入倭國種子島,遂成利器,能洞鎧甲,可穿錢眼,飛鳥在林,也是一擊而落,故名鳥銃。寧不空火道巨匠,精擅天下火器,故而對此火槍并不陌生。

    陸漸見那鳥銃前有細長鐵管,后有粗短木柄,果然應了“木短金長”的預言,也是嘖嘖稱奇。群倭兀自不服,又覆了几樣物事讓寧不空猜,有倭刀、有珠寶、有竹簪、有象牙,均被寧不空漫不經意,一一道破。

    如此不僅群倭聳動,陸漸也是驚佩。鵜左衛門和同伴商議几句,說道:“就這么賞你,太便宜了你,你的再算一卦,算完再賞。”

    寧不空見這些倭人小氣不堪,心生鄙夷,冷然道:“但問無妨。”

    鵜左衛門說道:“我們這次來大唐貿易,不久便要歸國,你的算一算,這一路上平安不平安?”

    寧不空起卦道:“這一卦為天水‘訟’,并無變爻,且從卦辭,卦辭曰:‘不利涉大川’。”鵜左衛門奇道:“甚么意思?”寧不空道:“川者水也,那便是說,你們倘若出海,必然遇險翻船,落入大海。”

    眾倭聽鵜左衛門翻譯了寧不空之言,無不神色慘變。先前寧不空斷事如神,他們早已生出敬畏之心,又深知海上風云變幻,凶吉難料,聽得這么一說,無不驚恐,其中孱弱愚笨的,竟然低聲哭泣起來。

    寧不空笑道:“諸位莫怕,雖然凶險,卻也并非沒有補救之法。”

    鵜左衛門又驚又喜,忙問道:“怎么的補救?”寧不空道:“人的命相雖然天定,但運勢卻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之中,這一卦壞在無所變化,只需有所變化,就能免劫。”鵜左衛門道:“怎么變化才好?”

    寧不空說道:“你們現今有多少人?”鵜左衛門道:“十七個。”寧不空道:“那就是了,若再加上兩人,人數變化,運數也隨之變化。十七加二,為一十九,一十九除六,余數得一,故而變爻為一,訟卦第一爻說得好:‘不永所事,小有言,終吉’,意思便是,鄙人雖然說了些不好的話,但諸位終究還是大吉大利。”

    鵜左衛門將這話告訴同伴,眾倭聽得糊涂,只明白了一句,若是再加兩人出海,湊足一十九人,便可逢凶化吉,當下議論紛紛,商量去何處找兩個人來。鵜左衛門卻是雙目一亮,笑道:“何必到別處去找,這里不是現成的嗎?”眾倭人聞言,紛紛笑起來:“不錯不錯,算命先生一個,小孩子一個,不多不少,正好兩個。”

    鵜左衛門忙問道:“先生愿意跟我們回國嗎?”寧不空眉頭微蹙,忽地嘆道:“我舅甥窮困潦倒,正愁無處可去,各位若能讓我們吃飽穿暖,哪里也去得?”陸漸大驚,正要駁斥,忽被寧不空狠狠扣住后頸,痛得呲牙咧嘴,牙縫里咝咝冒氣。

    眾倭皆大歡喜,鵜左衛門笑道:“吃飽穿暖容易,我們是尾張國的武士,先生你未卜先知,是大大的神仙,主公必然喜歡。”

    寧不空道:“如此甚好,但卦象顯示,今日務必出海歸國,倘若晚了,又有風險。”

    鵜左衛門對之奉若神明,慌忙告知同伴,眾人頓時緊張起來,紛紛收拾上船,扯起風帆。寧不空落在后面,低聲道:“小子,你敢壞我的大事,我叫你生死兩難。”

    陸漸恍然大悟,寧不空此番早已定下了出海的主意,故意使計收服這些倭人。他先以“射覆”之法令之敬服,然后故作危言,令之驚惶,最后才道出十七人不足、非得十九人出海不可的言語。無怪他起初便問眾倭人數,原來其志在此。

    陸漸越想越氣,但被寧不空制住要害,不敢多言,唯有心中暗罵。

    眾倭人對寧不空極為尊重,將之引到前艙,好酒好菜服侍,間或還有人請寧不空算命,寧不空一一打發。待到掌燈時分,艙中方靜下來,陸漸透過窗口望去,暮色蒼茫,籠罩如靛大海,海岸如一條細長黑蛇,蜿蜒遠去,陸漸不禁悲從中來,眼淚有如珠串,滴在窗櫺。

    忽聽寧不空冷笑道:“你在哭么?”

    陸漸心頭一驚:“這大惡人的耳朵好靈。”當下抹了淚,哼聲道:“我才沒哭。”

    寧不空道:“男子漢大丈夫,敢愛敢恨,敢笑敢哭,偶爾哭一哭,也沒什么丟臉的。”頓一頓,又道,“小子,你識字么?”

    陸漸搖頭道:“不認識。”

    “很好。”寧不空道,“此去倭國,尚要時日,我便教你識字習武。”陸漸怪道:“我干么要識字習武?”

    “問得好。”寧不空緩緩道,“這世上的強者說來也不過兩種,第一種人,便是識字習文的,苦讀十載,考八股,求功名;第二種人,便是學武的,要么一刀一槍,在戰場拼個出身;要么占山為王,奪人錢財,取人性命。你是想做強者,還是想做弱者呢?”

    陸漸道:“我都不做,我只想天天晒網打魚,若是……若是阿晴不嫌棄我,我就和她一起晒網打魚。”

    寧不空沉吟道:“阿晴?莫不是姚家的晴小姐?”

    陸漸道,“是呀,我們是很好的朋友。”

    寧不空嘿然道:“你喜歡她了?”陸漸默不作聲。

    “不言之言,便算默認。”寧不空冷冷一笑,“若你喜歡晴小姐,更須識字習武,成為世間強者。那丫頭天生的美人坯子,人又聰慧了得,眼界自然高得出奇。你這晒網打魚的尋常人,她瞧得上嗎?再說了,她自幼錦衣玉食,會跟你晒網打魚,過窮苦日子嗎?”

    陸漸聽得心中茫然,過得許久,才喃喃自語道:“是呀,她怎么會跟我晒網打魚,過窮苦日子呢?”

    “怎么樣?”寧不空露出不耐之色,“學是不學?大丈夫一言而決。”

    陸漸心生疑惑,皺眉道:“寧先生,你何時變得這么好心了?”

    寧不空一愣,面色稍緩,嘆道:“我讓你背井離鄉,吃了不少苦頭,如今教你學文習武,也算是一些補償。”

    陸漸盯著寧不空,見他容色冷淡,無喜無怒,全沒有半點端倪,不由忖道:“原來他也并非壞到極點。”便說道:“我若學文習武,阿晴就不會嫌棄了我嗎?”

    寧不空破顏笑道:“自古佳人愛才子,你若學得好,她自然會喜歡你了。”陸漸大喜。寧不空道:“今日天色已晚,先教你認得自己的姓名吧。”

    陸漸道:“名字我會認的。”寧不空奇道:“你叫什么名兒?”

    “我叫陸漸。”陸漸道,“陸字是爺爺教的,漸字卻是天生就會認的?”

    “胡說八道。”寧不空喝道,“哪有天生會認字的道理?”

    陸漸道:“我生下來時,前胸就有一個胎記,爺爺瞧著像一個字,便請人來識,識字的人說是一個漸字。爺爺就給我取名陸漸,所以說這個漸字是天生的,脫了衣服就能瞧見。”

    寧不空搖頭道:“胎記怎么會像文字?想必是令祖文上去的,然后再來哄騙你。”

    陸漸咬定是天生的,兩人爭辯一番,寧不空眼瞎,無法親見,只得道:“是否胎記,暫且不論。但這個漸字大有文章,出自《周易》中的‘漸’卦。漸卦中九三爻的爻辭說得好:‘鴻漸于陸。夫征不復,婦孕不育,凶,利御寇。’你名叫陸漸,暗合‘鴻漸于陸’這一句,后面‘夫征不復,婦孕不育,凶’一句,

    便是說,丈夫出征沒有回來,妻子懷孕卻不生育,乃是大凶之兆。至于末一句‘利御寇’,則是說雖然凶險,卻利于抵御賊寇。”

    說到這里,他忽嘆一口氣,說道:“陸漸,你須牢記我今日的話,雖說人生多變,絕非只言片語能夠料中,但這小小一個漸字,或許便是你一生的斷語。”

    此話說完,二人均是陷入沉思,艙中一陣寂然,唯聞濤聲悠遠,若斷若續,忽而啪的一聲,燈花爆裂,陸漸恍然驚醒,哼了一聲,說道:“那寧先生的名字又有什么含義?”

    “小小年紀,哪來這么多好奇?”寧不空喝道,“過來,我教你識字。”當下教授陸漸識字,船上沒有筆墨,寧不空便用水在漆桌上寫字,待陸漸認識,運火勁烘干,再寫新字。

    陸漸縱然有心逃走,但此時大海孤舟,欲逃無門,唯有聽之任之,學學識字,也算消愁解悶,只是時時想念祖父和姚晴,未免分心。

    寧不空卻熱心之至,一日十二個時辰,五個時辰都在教授陸漸。眾倭間或來瞧,見狀也都回避。

    轉眼六日已過,這一日,寧不空忽道:“陸漸,你知道時至今日,你認識多少字了?”

    陸漸搖頭道:“記不清了。”寧不空道:“算上今日這几個,你只認得四十二字。”陸漸不以為意,問道:“是多還是少呢?”

    寧不空冷哼一聲,道:“但凡小娃兒啟蒙就學,不算學后遺忘的。聰明者,每日能識二十來字;愚笨的,每日也能學上八九個字,你且算算,你每日能學几個字?”陸漸扳著指頭算了半晌,道:“似乎能識七個字,這么說,我算愚笨的啰。”

    “混帳東西!”寧不空勃然大怒,“給我滾出去。”

    陸漸見他無端發怒,心中委屈,說道:“滾出去就滾出去。”又招手道,“北落師門,咱們出去玩兒。”離岸之后,寧不空不再阻止陸漸與北落師門玩耍,那貓兒聽了陸漸招呼,卻是懶洋洋,正眼也不瞧他。

    陸漸心中氣惱:“你這壞貓兒也不理我。”氣呼呼出了艙門,走了兩步,忽聽船尾喧嘩,舉目望去,卻是倭人們在釣魚。陸漸久在艙中,頗是氣悶,便向一個倭人要了釣具,垂餌釣魚。他精于此道,海中魚群正丰,不一陣,便釣起三條。

    正自得其樂,忽聽有人道:“小孩,你很會釣魚呀。”陸漸回頭瞧去,只見倭人們都圍在身邊,瞧著自己,說話的卻是鵜左衛門,只聽他又道:“咱們來打賭釣魚,我的贏了,你做我的仆人,你的贏了,我將這小刀給你。”說著從腰間抽出太刀,在陸漸眼前搖晃。

    陸漸搖頭道:“我不賭。”鵜左衛門眼露凶光:“不賭不行。”陸漸遲疑間,有倭人說道:“鵜左衛門你太狡猾了,一把太刀便賭一個人,太便宜了。”另有倭人說道:“是呀,賭你的鳥銃,才算公平。”鵜左衛門呸了一聲,道:“好啊,小孩你贏了我,我將這把鳥銃給你。”陸漸道:“我要了有什么用?”

    鵜左衛門取下鳥銃,灌入鉛丸火藥,燃上火繩,瞄准一只海鳥,砰然發銃,海鳥應聲而落,在海中掙扎數下,便被浪濤吞沒。陸漸瞧得心驚。鵜左衛門得意笑道:“小孩,厲害嗎?”

    陸漸仍不愿賭,但鵜左衛門連哄帶嚇,乃至于揮刀逼迫。陸漸無法可想,只好答應。兩人議定:以一個時辰為限,魚多者勝。

    鵜左衛門是釣魚高手,眾倭無人可比,見陸漸釣技不弱,頓起爭競之心。陸漸為勢所逼,也只得全神應對,他自幼追隨祖父捕魚,但論及分辨水流,揣測魚勢,陸大海也不如他,是故陸漸垂釣總是站著,絕不枯坐一隅,常隨魚勢轉移,因此落鉤之處,必然魚群丰美,不多時,便連番釣起大魚。鵜左衛門則自恃釣技,枯坐待收,自然落了下乘,眼見陸漸連連得手,不由得方寸大亂,接連錯失良機,放走几條大魚。

    一個時辰轉眼即過,陸漸釣起十六條魚,鵜左衛門僅得八條,算是慘敗,鵜左衛門又驚又怒,卻聽眾倭人幸災樂禍,都叫道:“愿賭服輸,不許撒賴。”鵜左衛門無奈,只得將鳥銃給了陸漸。

    陸漸終究年少,贏了賭局,興奮無比,接下鳥銃,又提了一尾魚,匆匆轉回艙內,將魚給了北落師門,自己坐下來把玩鳥銃,那銃管為精鋼鍛制,管口黝深,吐出森然寒氣,銃后木托紋理分明,刷了一道清漆,油光可鑑。

    正想這一管黑鐵何以有此威能,忽聽寧不空冷冷道:“你光贏了鳥銃有什么用?若無火藥鉛丸,便是一具廢物。”陸漸大為驚訝,想他雙目俱盲,怎的自己一舉一動,均然瞞不過他。

    寧不空又道:“小子,你識字愚笨,釣魚卻不差,竟比這些常年航海的倭人還要強些。”陸漸難得受他贊譽,大為得意,便將自己辨水流、察魚勢的法子說了一遍。

    寧不空微一沉吟,怪道:“你這小子聰明算不上,卻也不笨,竟懂得這等謀定后動的法門?誰教你的?”陸漸道:“半是爺爺教的,半是我自己想的。”

    寧不空道:“你爺爺是誰?”陸漸道:“他叫陸大海。”

    “那個老東西?”寧不空失笑道,“敢情他是你爺爺?嘿嘿,難怪了,他那等老蠢材,才會生下你這等小蠢材。”陸漸聽得氣惱,但他不善與人爭辯,只哼了一聲,撅嘴自生悶氣。

    寧不空忽地嘆道:“你既然不耐煩學文,那咱們先學武如何?今日起,我便傳你一門內功”

    陸漸奇道:“內功?”寧不空道:“武學根基,要在內功,既然學武,便從根基學起。但法不傳六耳,晚上夜深人靜,我再傳你。”他如此一說,陸漸自也無如之何。

    子丑時分,寧不空功聚雙耳,聽得眾倭入睡,才喚起陸漸,說道:“學內功者先學脈理,你聽過經脈穴道之說么?”陸漸如實道:“沒聽說過。”

    “沒聽說也不打緊,我從頭教你。”寧不空擠出一絲笑來,“人體經脈之行,法于天象。周天星象,不離三垣二十八宿。三垣者,為紫微、太微、天市。故而人體與之對應,也有紫微脈、太微脈、天市脈,共稱為三垣帝脈;星象又分二十八宿,是故除了三垣帝脈,人體尚有二十八支脈:角、亢、氐、房、心、尾、箕均屬東方蒼龍七脈;奎、婁、胃、昴、畢、觜、參屬西方白虎七脈;井、鬼、柳、星、軫、張、翼屬南方朱雀七脈;斗、牛、女、虛、危、室、壁則屬北方玄武七脈。”

    寧不空所說的均為天文朮語,陸漸聽得頭大如斗,吃吃地道:“蒼龍、白虎、朱雀、玄武,我像是聽過,但身子里也有這些怪東西嗎?”

    寧不空搖頭道:“這些名稱來歷玄奧,不必深究。你只需明白,人體共有三十一條經脈,每條經脈,方位各有不同。”說罷握住陸漸右手,道:“這只手屬東方蒼龍七脈。”他話未說完,陸漸便覺右手被握之處若有銳針鑽入,在食指與手掌交接處扎了一下,酸癢酥麻痛五感交迸,不由得失聲慘叫。

    “如何?難受了么?”寧不空笑了笑,“難受便對了,這難受的地方叫做‘左角穴’,屬蒼龍七脈的‘角脈’。你要記住了,因為今晚咱們就從這‘角脈’練起。”

    寧不空一邊說,一邊以內勁點刺陸漸的“角脈”諸穴,除了“左角穴”,還有右角、大角、天門、天田等穴,陸漸只覺寧不空那股如針氣勁每刺一下,都仿佛刺在體內至深至祕之處,牽魂動魄,不自禁涕淚交流,極為狼狽。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10-8-5 20:19:46 |只看該作者
.   寧不空指點完穴道,再傳授陸漸存神煉氣之法,命他逐穴修煉。但陸漸每練一穴,便覺該穴位仿佛一個無底深淵,周身氣血均隨神意所聚,自那穴下瀉走,身子一時虛若空殼,奇癢難煞。每當此時,便覺寧不空向穴內打入一小股真氣。不知怎地,真氣一旦入體,不僅那苦狀煙消云散,抑且身心充滿極大喜悅。

    這種奇感,陸漸生平未遇,只覺忽而難受無比,忽而快感如潮,以至于修煉之時,他無時無刻不盼望寧不空注入真氣,若不然,便覺心中空虛,周身奇癢,難受到骨子里去。

    待到四更時分,二人練完“角脈”,寧不空說道:“今日到此為止,明日你且將‘角脈’練熟,后天我再教你修煉‘亢脈’。”

    陸漸回到床上,忍不住再運神意,修煉“角脈”,一經修煉,那奇癢空虛便洶涌而來,繼而快感又生,兩種異感勢如水火,逐穴交替,直到走完“角脈”,始才消散。陸漸對那空虛奇癢之感又恨又怕,而對那喜悅滿足、飄飄欲仙的快感卻又極為迷戀,以至于運功不輟,徹夜不眠。

    到得次日正午,鵜左衛門忽又闖入艙內,滿臉怒氣,打斷陸漸練功,嚷著與他再賭。這次的賭注卻是隨身長刀,專賭那支輸掉的鳥銃。陸漸見他氣勢洶洶,欲拒不能,當下兩人各持釣具到舷邊垂釣,其他倭人仍為見証。

    陸漸無心釣魚,只想早早釣完,回去練功,但不知為何,他今日感覺銳利,水流微有波動,便能知覺。結束之時,鵜左衛門輸了十尾魚之多,輸掉長刀。

    鵜左衛門大怒,逼迫陸漸再賭,此次賭注為太刀一柄、鉛丸一袋、火藥一斤。陸漸只好以長刀、鳥銃下注,又釣一個時辰,鵜左衛門的刀丸火藥盡數輸了,不覺紅了眼,還要設法逼賭,忽見寧不空踅出艙來,喝令陸漸回艙識字。鵜左衛門對寧不空甚為忌憚,只得悻悻作罷。

    回到艙中,陸漸識字之時,仍想著練功。寧不空察覺道:“你想煉功么?”陸漸一怔,訥訥地道:“你怎么知道?”

    “也罷,你先去練功。”寧不空淡然道,“待練完了,再來識字。”

    陸漸喜不自禁,坐回床上修煉,隨那體內異感忽憂忽喜。但隨著他不斷修煉,那空虛奇癢之感越發長久,而快感又越發短促,練到第六遍時,倏地快感全無,盡陷于空虛奇癢之中。陸漸忍不住失聲慘叫,忽覺右手一熱,一股暖流涌入“角脈”,立時快感又生,壓住那股奇癢。

    陸漸心知必是寧不空出手相救,只盼他勿要撒手,不斷注入真氣。卻聽寧不空冷哼一聲,說道:“知道厲害了么?平日若無寧某護法,不可妄練此功。”當下撤了真氣,喝道,“來識字吧。”

    陸漸本想求他多度一些真氣,又覺難以開口,無奈之下,只得下床識字。

    到得次日,寧不空仍是待到入夜,才將“亢脈”的煉法教給陸漸。陸漸每煉一脈,那般大苦大樂便增長一分,修煉進程也與“角脈”一般,初時苦樂交替,繼而苦多樂少,乃至于有苦無樂,非得寧不空注入真氣不可。

    不知不覺間,陸漸對寧不空怨恨盡消,大生依賴之心,每次見他,便覺欣喜。其后兩日,陸漸足不出戶,練功不輟,是以進境極快,漸漸練至“蒼龍七脈”的“尾脈”,這期間的苦樂相生,委實無以言表。

    這日清晨,陸漸尚在夢中,便聽喧嘩,張眼一瞧,忽見鵜左衛門領了几個倭人進來。三日不見,鵜左衛門兩眼泛青、雙頰凹陷,越顯得容貌猙獰。

    忽聽寧不空道:“來做什么?”鵜左衛門忙道:“先生,我們找小孩出去玩。”寧不空沉默片刻,說道:“也好,早去早回,我還要教他識字。”

    鵜左衛門大喜,拽著陸漸出門,獰笑道:“小孩,再去釣魚。”陸漸搖頭道:“我不跟你賭了,鳥銃、長刀都在,你拿回去就是。”

    鵜左衛門大怒,喝道:“我是大和武士,輸了的就要堂堂正正贏回來,你再說這話,我砍你的頭。”他長刀、太刀均已輸光,便從同伴手里借了刀,在陸漸眼前比划。

    陸漸被他凶焰所懾,只得答應再賭。鵜左衛門這才轉怒為喜:“小孩子的這才聽話,但今天咱們的要大賭,還要先立規矩,既然釣魚,就不許走來走去,只許坐在原地,若是起身走動的,那便算輸,”說罷咧嘴大笑。原來鵜左衛門連輸兩場,不但輸光了兵器,還被同船伙伴恥笑,可說顏面盡失。他羞憤欲死,便細想為何屢賭屢輸,苦思了三天兩夜,終被他想出了症結所在,敢情釣魚之時,陸漸總是走來走去,每換一個地方,便有大魚上鉤,反之自己枯坐一地,久久無魚咬餌了。

    鵜左衛門一朝想通,欣喜欲狂,立意掙回面子,故而立下規矩,迫使陸漸不得更換釣位,又道:“今日的賭注要下大些,我的賭注是這條船上歸我的那份唐綢,還有我的兒子。我輸了,唐綢的歸你,兒子給你做仆人。”

    陸漸嚇了一跳,忙擺手道:“綢緞和你兒子,我統統不要。”

    “不要的不行。”鵜左衛門兩眼瞪圓,“我的賭注有物有人,你的賭注也要有物有人,物品就是我前几次輸給你的東西,人就是你自己,你輸了,要做我的仆人。”鵜左衛門賭性極大,為挽回面子,不惜押上兒子,也要將陸漸連人帶物一并贏過,一則可以大大羞辱陸漸一番,以消敗北之恨;二來也好在同伴面前大大風光一次,掙回所丟面子。

    陸漸見這鵜左衛門如此蠻橫,又氣又急。鵜左衛門見他愁眉苦臉,心中得意,用倭語對同伴說道:“小孩害怕了呢,他一害怕,便釣不起來魚,今天我鵜左衛門必勝。”眾倭紛紛拍手大笑。

    為表公正,鵜左衛門又命人寫了兩份賭約,強摁著陸漸按了手印。繼而兩人在船舷坐定,各垂釣餌。鵜左衛門今日運氣大好,旗開得勝,先釣一條,眾倭人齊聲叫好。

    陸漸卻是心神不定,一則此次賭局事關自身,關心則亂;二來這釣法拘泥呆板,既不能分辨水流,又不能猜測魚勢,勢難如以前那般輕易取勝。鵜左衛門卻是手風極順,不一陣,便接連釣起大魚,心中得意無比,再瞧陸漸一條也沒釣上,便嘻嘻笑道:“小孩子沒本事啦,早點認輸,做我的仆人挺好,天天給你吃飯團,喂得你白白胖胖的,像小豬一樣。”

    陸漸被他如此譏諷,血涌雙頰,好勝心起:“我就不信,會輸給你這個又矮又胖的大胡子。”當即屏息凝神,觀看浮子,不料半晌無魚咬餌,反之鵜左衛門連連得手,每釣一條,便拿言語奚落,擾亂陸漸心神。

    陸漸大覺奇怪,仔細一瞧,恍然大悟,敢情鵜左衛門用的餌與自己的餌看似均為蝦餌,實則不然,鵜左衛門用的是活蝦,給自己的餌卻是已經發臭的死蝦,相較之下,海中的魚自然都咬活餌了。

    陸漸沒得心頭一亂,他有生以來,從未遇上過這種情形,不但賭約關系自身自由,抑且對手使詐弄鬼,存心要讓自己大敗虧輸,一時委屈至極,雙眼酸楚,微微泛紅。眾倭人見狀均想:“輸了就哭,到底是小孩子。”紛紛相顧大笑,放聲嘲諷。

    陸漸雖聽不懂倭語,但瞧眾人神情,便知在笑話自己,不由將心一橫:“你們都想瞧我哭,我偏偏不哭。”展袖抹淚,繼續垂釣。此時鵜左衛門已釣上八條大魚,勝券在握,望著他嘻嘻直笑,陸漸只當不見,專注精神垂釣。驀然間,他心頭微動,生出怪異之感,握竿的雙手分明感到:海水幽邃,搖光掠影,魚群斑斕如錦,在餌邊徘徊不定。

    這種景象并無奇特之處,奇的是,這景象并非陸漸雙眼所見,也不是他心中所想,而是來自雙手的感覺。大凡人等,若想在心中浮現種種情景,要么是眼睛瞧見的,要么是憑空想象出來的,而用手去“瞧”一副圖景,卻是常人永生未有的感受。這種感受怪異絕倫,無法以言語形容,陸漸初時驚詫,繼而不敢相信,待他驚醒時,鵜左衛門已釣起十條大魚,勝券在握,望著陸漸滿面笑容。

    陸漸此時即便釣上魚來,時間也已不及,當下吸一口氣,閉眼凝神,倏忽間,他的雙手又“瞧見”了海中情景,千真萬確,歷歷分明。陸漸忍不住微微晃動蝦餌,送到一條海魚嘴里,餌既到嘴,那只海魚張口便吞,陸漸急忙舉竿,嘩啦一聲,一條尺許鯛魚跳浪而出。

    陸漸垂釣已久,釣起一條魚來,也不足為怪,群倭有心搗亂,紛紛發出噓聲,想擾得他釣不上第二條。

    陸漸卻是又驚又喜,再度挂上魚餌,拋入海中,控餌遞到海魚嘴邊。魚類乃無知之物,口邊之食無有不吃之理,須臾間,陸漸連連得手,釣起三條大魚。鵜左衛門瞧得目定口呆,咕噥几聲,專注精神,欲要再釣几條,拉開二人差距。

    陸漸見狀,靈機一動,將浮子栓得更高,并取下發髻上的一支鐵簪,系在鉤上,如此一來,魚鉤便可沉得更深。他將鉤餌遠遠拋出,沉在鵜左衛門的鉤餌附近,但凡有魚要咬鵜左衛門的餌,陸漸便搶先控餌,送到海魚口中,釣走該魚。

    原本鵜左衛門用的活餌,更易吸引海魚,但不料陸漸忽然身具控餌神技,鵜左衛門所用的活餌,盡都變成了陸漸的誘餌,來吃活餌的海魚越多,落入陸漸圈套的也就越多。反之鵜左衛門再難得手,半個時辰也沒釣起一條,眼睜睜望著陸漸不斷釣起大魚,心中大呼邪門。但任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是何緣故,眼見陸漸身邊魚數漸多,超過自己,不由焦躁起來,罵道:“小孩的,你用了什么詭計。”

    陸漸笑道:“有什么詭計,魚兒愛吃我的餌,不愛吃你的。”鵜左衛門聽得一愣,心中納罕:“莫不成這些魚轉了性,瞧著又蹦又跳的活蝦不吃,專愛吃發臭的爛蝦?”欲向陸漸借餌,又覺無法開口,但想既然魚挑誘餌,莫如轉個地方,以免與陸漸的魚餌犯沖,方要起身,忽又想起立下的規矩:“只許坐在原地,起身走動,那便算輸。”若是起身,豈非輸了。

    焦慮間,忽聽同伴在耳邊低聲道:“一個時辰已經到啦,怎么辦?”鵜左衛門忙道:“拖延一陣,容我再釣几條。”他二人均用倭語對答,陸漸聽不明白,也不去管,他既已有了辦法,時間拖延越久,釣起的魚也就越多,鵜左衛門卻仍是難有所獲。此消彼漲,初時鵜左衛門還只輸三尾四尾,隨著光陰流逝,已輸了十尾之多,眼見己方作弊,仍是無力回天,鵜左衛門心中絕望,終于按捺不住,罵聲“八嘎”,將釣魚竿一扔,起身去了。

    倭人面色均很難看,默然散去,陸漸見鵜左衛門發怒離開,頗是怔忡,他數了數雙方所釣之魚,方信自己當真勝了,不由大大松一口氣。

    他大獲全勝,心中喜悅,轉回艙中,見寧不空坐在桌邊,正想告知喜訊,寧不空已開口道:“你今日贏得蹊蹺么?”他未卜先知,陸漸好不驚訝,遲疑道:“是呀,我還當輸了呢,不想竟然贏了。”

    寧不空道:“你釣魚之時,身上可有什么古怪。”陸漸心想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古怪,當下定一定神,才將自己釣魚時的奇特感覺說了。

    寧不空雙眉擰起,久久不語,忽而嘆道:“原來你不過是個‘四體通’的坯子。”話中頗為失望。

    陸漸奇道:“什么叫四體通。”寧不空自覺失言,掉轉話頭道:“你贏了鵜左衛門,固然是好,但禍福相生,只怕他輸紅了眼,動了殺機。”

    陸漸哼了一聲,道:“他自己要跟我賭的”

    “少說廢話。”寧不空森然一笑,“你最好隨身帶刀防范,省得落到大海里喂魚。”陸漸不信,一笑置之。

    是夜寧不空又傳授陸漸“白虎七脈”的心法,只是說話度氣,遠不如以前那么熱切。陸漸卻貪求練功時那分快感,學會心法,便苦練不已。

    練到半夜,寧不空不耐,自顧睡去。因有前車之鑑,無他護法,陸漸也不敢貿然修煉。躺了片刻,但覺尿急,便出門來到船舷邊,正想方便,忽覺脖子驟緊,被一雙青筋暴突的大手從后掐住。

    陸漸欲要喊叫,但氣息受阻,叫喊不出,不覺兩眼翻白,雙手亂抓,湊巧抓住那雙手,四手一觸,陸漸便覺出那人雙手軟弱之處,兩手奮力一扳,咔嚓一聲,身后那人右手小指竟被折斷,驀地松手,喉嚨里發出一聲悲鳴。

    陸漸轉過身來,面門一痛,先挨了那人一拳,滿面流血,几乎昏了過去,他情急低頭,雙手前伸,扣住那人雙肩,只一扣,便覺出來人肩頭最為薄弱處,

    那人正想運勁將他摔開,忽覺肩窩劇痛,陸漸十指好似鋼錐,死死扣住他肩井穴,那人渾身酸軟,几乎癱在地上,急起左腿,踢中陸漸小腿,雖然要害被制,氣力大減,仍令陸漸十分疼痛,松手后退。

    那人一聲低喝,縱身虎扑,將陸漸按倒在地。陸漸一心自保,雙手亂抓,他雖不懂點穴,手上觸覺卻異于常人,黑暗之中目不能視,益發靈敏,一碰那人身子,便知何處軟弱,何處要害。兩人只一交,那人便慘哼一聲,被陸漸扣住腰眼“氣戶穴”,又癢又痛,氣力盡瀉,身子一軟,反被陸漸挺身壓住。陸漸十指所向,盡為要害,左手扣住他脖子,右手則摳向他的雙眼。

    那人雙眼劇痛,不由駭然大叫:“饒命,饒命……”卻是生硬華語,陸漸一愣,住手道:“你是鵜左衛門。”那人道:“是我,是我,你的饒命,我下次不敢了。”

    陸漸一呆,沒料寧不空一語成讖,鵜左衛門竟當真來殺自己,至于此次如何反敗為勝,更是莫名其妙。鵜左衛門但覺陸漸食中二指頂著雙目,只消用力一戳,自己不死即盲,不由得膽氣盡喪。他素來小氣,今日釣魚大敗,但又迫于顏面,不敢當面撒賴,左思右想之下,頓起殺心,心想只需陸漸一死,賭債無人追索,豈不就此作罷,至于長刀鳥銃也成了無主之物,大可伺機取回。當下徹夜不眠,伏在艙外,果見陸漸出來方便,本想這少年孱弱不堪,只需一把扼死,再丟入海中,到時候即便寧不空問起來,也可說他深夜方便,失足落海,孰料殺人未成,反為陸漸所制。

    陸漸驚懼交迸,驀地惡向膽邊生,發起狠來:“狗倭寇,你還害不害我?”鵜左衛門忙道:“不敢了,不敢了。”陸漸厲聲道:“你再害我,我挖了你的眼睛,掐斷你的脖子。”說罷指下加勁,鵜左衛門慘叫道:“我的死也不敢啦。”

    陸漸這才松手,怕他反擊,起身便即跳開。鵜左衛門趴在地上,磕了兩個頭,才落荒逃了。

    陸漸待他走遠,才覺喉嚨、面門、腰脅、背脊,周身上下無處不痛,方知此番凶險之至,若非這一雙手,今日死得必是自己。他喘息良久,但覺一番搏斗之后,尿意全無,只得忍痛挪回艙內,想到方才放下的狠話,又覺后怕,將贏來的太刀緊緊抱在懷里,始敢入睡。

    是夜陸漸不敢睡沉,東方初白,便已驚醒。起床后,仍是刀不離身,其后數日,他又瞧見鵜左衛門几次,鵜左衛門包了右手,兩眼烏黑,卻似變了一個人,一改跋扈之態,對他點頭哈腰,恭敬之至,如此劇變,反令陸漸十分迷惑。

    其后十余日,陸漸逐次練完白虎七脈,又習練南方朱雀七脈。這日清晨,忽聽船頭倭人歡聲迭起,忍不住起床觀望,只見倭人們紛紛立在船頭,指點遠方。陸漸循勢眺去,遙見天穹蒼碧,凍云不翻,云下陸地沉沉一線,清晰可見。

    “日本晁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明月不歸沉碧海,白云愁色滿蒼梧。”

    寧不空不知何時來到船頭,口中若吟若嘯,若哭若歌,回蕩在長天碧海之間,分外蒼涼,倭人們聽了,止住喧嘩,回頭望來。

    陸漸雖不知歌中之意,卻覺韻律優美動人,便問道:“寧先生,你唱的什么歌?”

    寧不空道:“這不是歌,而是一首唐詩,詩中的日本便是倭國,倭人尊烈日為神,認為所居海島乃日出之地,故名日本。唐朝時有個了不起的倭人,名叫阿倍仲麿,因為心慕大唐盛世,作為遣唐使到了長安,取名晁衡,與李白做了朋友。后來,阿倍仲麿乘船歸國,遇上海難,李白誤以為他已身故,便做了這首《哭晁衡詩》祭奠他。”

    陸漸雖不懂詩歌,但李白詩篇,光照萬古,販夫走卒也好,山野村夫也罷,無不知其大名。陸漸也莫能外,聞言贊道:“能和李白做朋友,這個倭人真了不起。”說罷瞧了寧不空一眼,嘆道:“寧先生,你那么聰明,又知道這么多學問,也很了不起的。”寧不空冷哼一聲,道:“我若當真了不起,也不會流落到這荒島小國了。”

    不多時,海船入港。港口屬西國的毛利氏,尾張船只入港,便被征以重稅。眾倭人繳完了稅,罵罵咧咧回來。寧不空問起,方知當前倭國形勢混亂,天皇早被束之高閣,足利幕府雖然當政多年,但近年來大權旁落,到將軍義輝之時,小小島國已四分五裂,諸侯林立。毛利是西國的大諸侯,尾張不過是京畿附近的小國,惹不起毛利氏,唯有乖乖繳稅。

    “亂世之中,必出英雄。”寧不空問道,“方今日本,那方諸侯堪稱英雄?”

    鵜左衛門道:“相模的北條氏康、越后的上杉謙信、甲斐的武田信玄、西國的毛利元就,都是很了得的大諸侯、大英雄。”

    寧不空道:“這些人為何能稱英雄?”鵜左衛門便將眾將的性情、兵力、領土、戰績一一說了。

    寧不空搖搖頭,卻不置言,又問道:“那么尾張國的國主呢?”鵜左衛門搖頭道:“老主公三年前剛去世,現在的小主公年紀輕,英雄算不上,卻是個呆子。”

    寧不空奇道:“怎么個呆法?”鵜左衛門道:“比方說,小主公十三歲時,打扮成仙女的模樣,圍著火盆跳女舞,竟讓許多男子為他動心;稍大一些后,有百姓說尼池里有大蛇怪,他就脫光衣服,銜了短刀潛入尼池,潛了很深,也沒發現蛇怪,這才浮上來;還有一次,有個叫甚兵衛的人家里遭劫,事后凶手被抓,官府舉行‘火起請’,讓這凶手手握燒紅的鐵斧,若是心無暗鬼,能走上三步,就算無罪,要么便判有罪。可是這凶手只走了一步,鐵斧便當啷落地,但不料他買通了官府,即便鐵斧落地,官府仍然裁決他勝訴。小主公這時候也在場,便起身說道:‘若我握著燒紅的鐵斧走三步,就算他敗訴如何?’說罷,果真握著鐵斧走了三步,場上的人都聞到了皮肉焦灼的味兒,這時小主公才放下鐵斧,說道:‘這樣就成了吧。’官府沒辦法,只得判凶手敗訴。你說,這不是呆子是什么?”

    寧不空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鵜左衛門又道:“更可氣的是,老主公死后,治理喪事,在家寺中誦經超度,故朋親友也都來了,誰知身為喪主,小主公竟久久不來,最后來是來了,卻不穿喪服,反而穿得破破爛爛,光著腳,披散頭發,進了靈堂,一句話不說,便拈起一炷線香。大伙兒當他要給老主公上香,不料他竟將線香往佛祖臉上一扔,哈哈大笑,揚長而去。當時不止賓客們驚呆了,做法事的僧人也氣壞了,都說他不止是呆子,更是狂徒,是魔王。”

    寧不空聽完,哈哈大笑,鵜左衛門奇道:“先生,你笑我們的呆子主公嗎?”

    “我笑的是你們這些呆子。”寧不空冷笑道,“穿女裝,跳女舞,足見此人不拘小節,繞有情趣;入池探蛇,足見他天性好奇,大膽無畏;手握火斧,可見他處事公正,敢于擔當。至于身穿破衣,褻瀆靈堂,第一,可見此人天生鐵石心腸,絕不會受制于常人的情感;第二,可見他藐睨世俗,不拘常法,世間一切規矩,對他不過狗屁而已。嘿嘿,那些僧人知道什么,佛法有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佛法是什么?規矩又是什么?全都是留給人來破的。”

    說到這里,他臉上流露出一絲慨然:“鵜左衛門,你那小主公叫什么?”

    鵜左衛門聽他如此怪論,只驚得呆了,咕噥道:“他,他姓織田,大號信長。”

    “織田信長么?”寧不空微微一笑,“我記下了。”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10-8-5 20:20:18 |只看該作者
正文 第4章 黑天書

    眾倭人卸貨下船,載車向東。陸漸忍不住道:“寧先生,還要跟著他們嗎?”寧不空道:“而今日本正處亂世。亂世之法,隨強者生,隨弱者死。我雙目已盲、你又沒什么本事,若要活命,須得找一位日本最強的諸侯,作為依靠。”

    “最強的諸侯?”陸漸怔忡道,“寧先生找到了嗎?”寧不空笑了笑:“也許。”

    陸漸心中納罕,隨車隊進發。沿途寺院眾多,法宇千重,寶相森嚴,梵音縹緲,想必因為亂世艱辛,世人盡都沉溺于佛法,以求內心解脫。至于倭國民舍,俱為木造,矮檐蓬戶,人畜雜居,相形于寺廟,至為簡陋

    須臾出城,遠野山青,淡云舒卷,如美人雪白嬌靨上一抹籠煙黛眉。溪水縱橫,明秀多石,水上橫跨若干唐橋,彎曲無欄,如虹霓噴吐。田中耕作的倭人,個個矮小黧黑,衣不遮體,田間道旁,殘矛斷箭隨處可見。

    一行人出了西國,經京都取道向東,途中關卡林立,稅貲甚多,盜賊蜂起,屢有苦戰,天幸寧不空以火部絕學暗中護持,才得有驚無險。如此早起晚宿,車馬倥忽,日子雖然艱難,陸漸識字練功卻未擱下,識字多虧寧不空監督,至于練功,陸漸但凡荒廢一日,便覺空虛,益發渴望修煉時那分奇妙快感。煉完朱雀七脈,再煉玄武七脈,抵達尾張國界時,他已煉至三垣帝脈的“紫微脈”,雙手異感隨那修煉,越發明顯:撫摸牛馬,便知牛馬血流緩急、疲憊與否;碰觸樹木,便知樹內汁液流動,或枯或榮。陸漸被這種種奇妙感覺擾得坐臥不寧,每次詢問寧不空,寧不空卻都裝聾作啞,默然以對。

    這一日,終至尾張國清洲城,清洲城砦矮小,規模遠不及西國與京都。城下町有不少武士正在操練,瞧見車隊,無不喜極狂呼,丟了槍矛奔將上來,鵜左衛門急命隨從圍住箱籠,以防對方偷搶。

    一個中年倭漢走上前來,將手一拍鵜左衛門,哈哈笑道:“你這只水耗子,一走一年,總算回來啦,大伙兒還以為你鑽來鑽去,鑽到海里去了呢。”

    鵜左衛門識得來人是織田家的家臣久佐間信盛,連忙問安,又道:“主公呢?”

    久佐間皺眉道:“那個呆子么,帶著鷹打獵去了。”鵜左衛門又道:“柴田大人在嗎?我將貨物跟他交割,先存在庫房里,待主公回來支配。”

    “勝家卻在。”久佐間眨眨眼,“有我的份嗎?”

    鵜左衛門笑道:“哪能忘掉大人的,除了珠寶金銀,還有上好的唐綢和茶葉,另有几樣絕佳的茶具,都是天下少有的。”久佐間哈哈大笑,伸掌猛拍鵜左衛門的肩膀,他是力大的武將,鵜左衛門几被拍趴在地上。

    原來,鵜左衛門在尾張武士中水性最佳,善于航海,更兼通曉華語,故而尾張的貴族家臣紛紛出資,委托他前往中國走私貿易,鵜左衛門辛苦一年,至今始回。

    眾武士瞧過几樣珍物,開了眼界,須臾散去。鵜左衛門向寧不空道:“先生跟我入城,先住旅舍,待我的與主公說來,再請先生。”

    寧不空搖頭道:“無功不受祿,我二人之事,你也不必告訴令主公。你只需為我們在城中當街處買一間房舍便是。”

    “買房子?”鵜左衛門吃驚道,“但買房的錢……”

    寧不空道:“你跟我外甥打賭,不是輸掉了綢緞嗎?我估算過了,那些綢緞換的錢,買一間房舍綽綽有余,買房后剩的錢歸你,作為牙錢。”

    鵜左衛門愁眉苦臉,諾諾應了,將貨物交割之后,便買了一間當街的房屋給了寧、陸二人。寧不空要來筆墨木牌,寫上“不空算館”四字,挂在門前。

    城中軍民見了,都覺稀奇,紛紛前往觀瞻。寧不空絕頂聰明,來倭途中便留心學說倭語,到得清洲已然粗通,此時便為倭民起卦算命,他易理精深,人又狡黠,倭民中愚笨憨直者多,精明算計者少,但覺寧不空算無不中,一來二去,竟將之奉為神明,為求一卦,紛紛前來繳錢納米。

    陸漸白日在算館打雜,入夜識字煉功,三垣帝脈與二十八支脈不同,進境緩慢,多有驚險,天幸寧不空護法,方能履險如夷。半月過去,“紫微脈”練完,陸漸體內空虛奇癢之感也與日俱增,便不練功,也會不時發作,非要寧不空注入真氣不可。

    寧不空卻不知是何居心,不再有求必應,陸漸難受之時,也不救護,反而以此為要挾,逼迫他識字,陸漸每日若不識滿足夠字數,或是違背自己心意,寧不空便不予他真氣,無論陸漸如何痛苦,均是聽之任之。

    如此經歷几次,陸漸對寧不空又恨又怕,寧不空但有所令,無不戰戰兢兢,全力以赴,生恐得罪于他。饒是如此,那詭異內功仍是無法不練,只因痛苦增長,修煉時的快感也隨之增長,叫人難以割舍。

    時光迅疾,過去月余。這一日,鵜左衛門攜了一個少年前來,見了陸漸,垂頭喪氣道:“這是我的兒子,船上輸給你的。”

    陸漸早將此事忘到爪哇國去了,不想鵜左衛門事隔多日,重又提起,心中好不驚訝,忽聽寧不空道:“陸漸,你將所立賭約給他,算是兩清。”陸漸只得找出所立契約,已是皺巴巴一團。鵜左衛門接過契約,頭也不回,轉身便走。

    陸漸奇道:“寧先生,人是你要來的嗎?”寧不空點頭道:“從今日起,你別有要事,館中雜務,都交給這少年打理。”

    陸漸只覺怒氣上涌,大聲道:“你這不是拆散他人父子、傷天害理嗎?”

    寧不空驀地轉頭,森然道:“你說什么?”他雙目被毒血所傷,眼球萎縮,深陷顴下,有如兩口深井,黑洞洞十分怕人。

    陸漸心頭打了個突,不敢再言,再見那少年身形瘦小,衣褲簡陋,兩眼狠狠盯著自己。

    陸漸想他父子離散,心生憐憫,他這些日子也學了几句倭語,便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咬牙道:“倉兵衛。”說到這里,他脖子一揚,嘰里咕嚕迸出一串話來,瘦削小臉掙得通紅。陸漸忙問道:“寧先生,他說什么?”

    寧不空冷哼一聲,道:“他說你不配做他的主公,他將來要殺了你,追隨織田國主。”又冷笑道,“陸漸,這小畜生絕非善類,你別把他當人便是。”

    陸漸不忿道:“你又瞧不見,怎么知道他是好是壞?他被你逼得離開父母,說几句氣話也是應該。”

    寧不空冷笑一聲,道:“我眼睛看不見,心卻瞧得見,你不聽我話,必吃大虧。”當下以倭語喝令倉兵衛打掃挑水,燒火砍柴。說來奇怪,倉兵衛對陸漸凶狠,對寧不空卻畏懼無比,低眉順眼,連聲答應。陸漸瞧得驚訝,見倉兵衛拿著掃帚,便欲相幫,卻聽寧不空喝道:“少管閑事,給我滾進來。”

    陸漸不敢違拗,隨他入房,但見寧不空端坐桌旁,桌面擺了兩把新制的算盤。寧不空道:“今日我教你珠算,你須得用心了。”陸漸瞧過寧不空用這珠盤運算過,便道:“我學它做什么?我又不做賬房。”寧不空冷笑道:“你隨著我寧不空,若不懂算,豈不叫人笑話?”

    陸漸隨他日久,只聽語氣,便知寧不空這話言不由衷,但他性情隨和,既來之,則安之,何況倘若違命,寧不空必又借口此事,不予真氣了。


        當下寧不空口說手比,傳授算法口訣,陸漸依法而行,不知為何,一旦撥算,竟覺那算珠便如生在指頭上似的,撥打起來十分如意。

    兩人一教一學,時光如飛,到晚間方才停下,二人出門時,卻見倉兵衛手持斧頭,正蜷在一堆柴草前打盹。寧不空聽到鼾聲,面色一沉,提了干柴,不問青紅,狠狠將倉兵衛抽打一頓。倉兵衛匍匐在地,嗚嗚大哭,卻不敢動。寧不空抽打已畢,徑自去了,陸漸上前安慰,那知倉兵衛目光凶狠,沖著他大叫大喊。

    陸漸想他出身武士之家,全因自己一紙賭約,淪為奴隸,不但不以為忤,反而更添憐憫,只恨言語不通,無以表達心中善意,當下找到寧不空,學說倭話。寧不空問明緣由,不覺冷笑道:“你對這小畜生好,還不如將心思花在狗身上。”話雖如此,卻仍是傳他倭語。

    如此一來,陸漸一日之中,練功識字之外,更添上學珠算、學倭語。可喜的是,他珠算天分極高,精進神速,十指間若有神助,甚至于連陸漸也疑心這算盤自己往日學過。寧不空卻不以為怪,陸漸算完一題,他便不動聲色,再給一題。

    又過几日,寧不空開始出題,與陸漸比算,瞧誰當先算出結果。他算道精深,自是占盡上風;但陸漸算法雖不如寧不空簡便,卻因手快,拙能勝巧,竟也不落下風。

    這一晚,兩人比算,陸漸略快半分,僥幸勝出。歡喜間,忽聽寧不空冷冷道:“你的‘天市脈’已練完了嗎?”天市脈是“三垣帝脈”最后一脈,陸漸沉溺珠算,竟忘了練功進度,聽他一說,才醒悟道:“對呀,昨日剛剛練完。”

    寧不空道:“這就是了,這算盤也沒白打。”

    陸漸怪道:“練內功和打算盤有什么干系?”

    寧不空道:“這干系大了,你內功精進越快,雙手便越靈巧,雙手越靈巧,算盤自也打得越快;反之,你算盤打得越快,你這雙手便越靈巧,而你練的內功,也就精進越快。所以說,打算盤乃為練你雙手,練你雙手卻是為了你內功速成。要么,憑你初學珠算,如何能勝過我寧不空?”說到這里,他干笑兩聲,陰聲道,“小子,恭喜恭喜,你終于練成《黑天書》。”

    陸漸皺眉道:“《黑天書》是什么東西?”

    “《黑天書》便是你所練內功。”寧不空道,“從今日起,你便是我寧不空的劫奴。”

    “黑天書、劫奴?”陸漸越聽越覺糊涂,“都是什么?我不明白。”

    寧不空自離中國之后,難得心中暢快,不由得呵呵笑道:“《黑天書》乃是一部武經。但凡修煉者,須得有人以本身真氣相助,方可練成。可一旦練成,給予真氣者便是劫主,修煉者則為劫奴,若無劫主真氣,劫奴便無法抗拒‘黑天劫’。”

    他笑了笑,又道:“你知道什么是‘黑天劫’么?那便是你每次修煉時,奇癢空虛、痛不欲生的那種感受,如果你不想遭受‘黑天劫’之苦,便要聽我的話,我讓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陸漸對寧不空的話似懂非懂,卻恍惚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個極大的圈套,不由得慌張起來,吃吃地道:“你讓我做什么?我干么要做?”

    寧不空見他如此不開竅,臉色一沉:“你若不做,我便不給你真氣,你不害怕么?”陸漸心口仿佛挨了一拳,張口結舌。

    寧不空冷笑道:“從今以后,我若向東,你便不得向西,你就算是死,也要護著我。只因‘黑天劫’之苦,這世間唯有寧某的真氣可以解除,其他的人,任他內力再強,修為再高,也不管用;這就是《黑天書》‘有無四律’的第一律:無主無奴。意即是,若無劫主,必無劫奴,劫主受害,劫奴必死無疑。”

    陸漸腦中嗡嗡作聲,似有千百蚊虫扑翅噬咬,禁不住捧頭大叫:“不對,不對,你騙人,你騙人……”

    “我騙你做什么?”寧不空冷笑道,“從今之后,你就是寧不空的影子,今生今世,也休想與我分開。”

    陸漸聽得渾身發冷,卻說不出一句話。他也不知是如何回到床上,更不知是何時睡去,醒來時,已是次日傍晚,日光透窗而入,蒼白無力。

    “想通了么?”忽聽寧不空冷冷說道,“‘黑天劫’的威力你也深知,若無寧某的真氣,你便是死,也要經歷世間最可怕的折磨。”

    陸漸心頭怒氣一涌,大聲叫道:“那我寧可死了。”

    “人生皆有一死,死何足懼?”寧不空徐徐道,“你一死容易,但晴小姐呢?你忍心與她天人永隔,永不相見嗎?”

    剎那間,陸漸心頭浮現出姚晴的動人嬌靨,每天對她的思念,就像《黑天書》一樣,既給他無窮的快樂,也給他難忍的痛苦。陸漸呆了許久,驀地死念頓消,伏在床頭,放聲痛哭。寧不空木然端坐,既不勸慰,也不斥責。

    陸漸大哭一場,暗暗立誓,再也不練那《黑天書》,可那奇功一旦上身,便如魔咒附體,若是不練,發作更頻,反之若是持續修煉,“黑天劫”便可來得緩慢許多,十天半月方才發作一次,只是發作之時,比修煉未成時更加猛烈。


        陸漸明白此理,滿腔雄心盡皆化為烏有,遂然聽天由命,默認了這劫奴身分。寧不空見他屈服,便也待他溫和了許多。他見陸漸珠算嫻熟,便讓他為城中豪門富戶經理帳目,收取若干費用,此時珠算雖已流入日本,但方興未艾,粗通者極少,精通者絕無,后世所謂的東洋“和算”更未開創。加之諸侯割據,尾張東陸小國,更無一人見過這神妙算具。陸漸理過几家帳目,名聲大噪,但他心有怨氣,全數發泄在算盤上,不足十日,便打壞三張算盤。寧不空知他心意,付之一笑,轉而請高手匠人鑄了一副黃銅算盤,這銅算盤一旦撥打太快,銅珠摩擦銅杆,便會滾燙如火,陸漸被灼傷几次,方知自己的智計與寧不空相比,委實天差地遠。

    這一日,陸漸在房中算帳,忽聽庭中嗬嗬有聲,推門一瞧,卻是倉兵衛手持竹槍,練得滿頭大汗。倉兵衛瞧見陸漸,眼神凶光一閃,驀地舉起竹槍,向他面門狠狠戳來,陸漸不防他突下毒手,轉念不及,雙手已不由自主伸將出去,握住竹槍,耳聽咔嚓一聲,竹槍被擰成兩截。

    陸漸固然不知何以握住竹槍,又何以折斷槍杆。倉兵衛更是萬分驚駭,他本來以為這次偷襲,陸漸不死即傷,不料對方如此高明,未及還醒,眼前竹影閃過,臉上已狠狠挨了一記,抽得他半臉麻木,嘴里腥咸,跌退兩步,瞪著陸漸,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

    陸漸丟了那半截竹槍,望著雙手,神色怔忡,忽見倉兵衛的左臉發面也似的腫了起來,不覺好生歉疚,說道:“倉兵衛,對不住,打你不是我的本意,全怪這手不聽使喚。”

    這事委實荒誕,別說陸漸不解,倉兵衛更是不信,對陸漸越發憎恨,破口大罵。陸漸已能聽懂不少倭語,聽他罵得惡毒,心中微微動氣:“都是這雙手作怪,我又不是有意打你的。”不想念頭才生,雙手便揮將出去,噼里啪啦,連抽倉兵衛四個耳光,陸漸收斂不住,驚怒交迸,連聲喝道:“停下,停下……”但停手之時,倉兵衛已被打得如風車亂轉,捂著臉哇哇大哭,連滾帶爬奔將出去,耳聽得陸漸叫喚,卻哪敢回頭。

    陸漸瞧著雙手,納罕不已,忽聞飯香扑鼻,才覺飯已煮好,只因打跑了倉兵衛,無人照管,當下取下蒸籠盛了飯菜,給寧不空端去。

    今日算館甚是冷清,兩人用飯已畢,忽見風驟云濃,雷霆大作,傾盆大雨刷刷落下。陸漸想到倉兵衛,頗為擔心,欲要出門尋找,寧不空問明原由,冷笑道:“不用理他,他挨了打,當是去他老子鵜左衛門那里哭訴去了。”陸漸知他料無不中,只得作罷,又想起雙手自發自動、不受控制的事,便詢問寧不空,寧不空聽了,淡然道:“這勁在意先,乃是武學高手夢寐以求的境界,你竟然輕易達到,可喜可賀。”

    陸漸還想細問,寧不空卻道:“今日雨大,料是沒人來了,你關上門,回房去吧。”

    陸漸應了,正要關門,忽聽如練大雨中傳來腳步之聲,兩道人影如風奔來,須臾便到眼前。

    那兩人均打著描花的紙傘,當頭的是一位青年男子,細長眉毛,丹鳳眼飄逸有神,體格挺峭,著一身尋常短衣,褲腳高挽,腰間挂著青瓷水壺,還掖了一塊白布手帕。他身后的少年約莫十三四歲,個子瘦小,俊俏白皙,雙頰至頸光潔如瓷,衣著卻很拘謹,褲腳濺濕也不挽起

    “伙計。”那青年男子嘻嘻直笑:“這么早就關門了嗎?”

    陸漸點頭道:“雨大,沒客人。”那青年男子笑道:“誰說沒客人,我們就是客人。”

    陸漸微感遲疑,放入二人,后面那名矮小少年,入門時瞥他一眼,抿嘴微笑,陸漸也報之一笑,那少年忽地雙頰緋紅,低下頭去。

    那青年大剌剌當堂一坐,拔開水壺塞子,大口喝水。寧不空端然靜坐,神色木然。那青年喝足了水,一抹嘴,打量寧不空一眼,忽地笑道:“你是個瞎子?”

    陸漸見這人出言無狀,微微皺眉。寧不空卻是笑了笑,道:“我雖是瞎子,卻不是呆子。”

    那青年聳然變色,忽又哈哈大笑,指著陸漸道:“不錯,這伙計呆里呆氣的,活脫脫一個呆子呢。”陸漸從未見過如此無禮的客人,不覺目有怒色。

    寧不空面色淡定,微微笑道:“有的人呆在面上,聰明卻在心里。有的人眼前漆黑,心頭卻亮得很。”

    那青年笑道:“莫非你就是眼瞎心亮?”

    寧不空也笑道:“不敢當,閣下卻有些外傻內精,就如織田國主一般。”

    吧嗒一聲,那水壺跌得粉碎。那青年微一恍惚,瞳仁遽然收縮,目光銳利如鷹:“你不是瞎子!”

    寧不空閑閑地道:“足下當我是瞎子,我便是瞎子。足下當我是明眼人,我便是明眼人。”

    那青年默默聽著,目光卻緩和下來,一抹笑意從嘴角化開,溫暖和煦,如二月春風:我只是好奇,先生怎么瞧出來的?


        寧不空道:“迅雷疾電,怒雨橫天,此乃天怒。天公震怒,非常之時。非常之時來我算館者,必然求問非常之事,求問非常之事者,必為非常之人。常人當此天威,心膽俱寒,藏身匿形猶恐不及;而當此天威,仍能神明心照者,必是大有為之人,史書有載:‘舜入于大麓,烈風雷雨而不迷,堯乃知舜之足授天下’,足下穿風過雨而來,仍能氣定神閑,調笑諸君,此等氣度,現于倭夷小邦,真是稀罕得很。”

    那青年聽得這番話,容色百變,似驚訝,似惱怒,又似無奈,終于化為一團欽佩,嘆道:“先生過獎了,但這世間的能人多得很,你怎能斷定我就是織田?”

    寧不空道:“先前我只有七八成的把握,聽你這句話,卻漲到十成。”

    那青年笑道:“愿聞其詳。”

    寧不空道:“其一,當年你入池尋蛟,足見生性好奇,但凡無法理解之事,必然尋根問底;其二,你擲香佛面,是因為你對佛法難以理解,但凡無法理解之事,你便不相信。這世間的能人著實不少,但如你這般窮究根底、自以為是的人物,卻是少有得很。織田信長,你說是也不是?”

    那青年尚未答話,那矮小少年已喝道:“好呀,你敢叫國主的名字。”聲音嬌脆,竟是女聲。

    寧不空微笑道:“令妹也來了么?”那矮小少年大驚失色,繼而雙頰泛紅,艷若明霞,織田信長也訝道:“先生就算聽出她是女子,又何以斷定是我妹子,而不是我的妻妾。”

    寧不空道:“貴國女子素來拘謹,舉動若合符節,若是妻妾,隨足下外出,戰戰兢兢,猶恐觸犯你織田國主,豈敢胡亂插嘴?唯有國主至親至寵之人,方敢如此放肆,久聞國主有一妹子,名叫阿市,幼得國主嬌慣,料來便是這位了。”

    織田信長苦笑道:“看來我兄妹二人易裝前來卻是多此一舉,先生不能視物,反而不會為衣服外貌所迷惑,以心眼觀人,透過表象,直入本來。”

    “國主謬贊,實不敢當。”寧不空淡淡地道,“不知國主前來,有何指教?”

    織田信長笑道:“既來算館,自然是算命了。”寧不空哦了一聲,道:“要算什么?”

    織田信長目光倏爾一凝,口中卻閑閑地道:“就算一算我尾張國的國運吧!”

    寧不空啞然失笑,輕捻指間銅錢,卻不作聲。

    織田信長見狀,起身一躬,正色道:“信長適才試探先生,多有得罪。鵜左衛門早已提過先生。信長心知先生必是唐人中的高士,只是不敢貿然拜訪,一則,信長對先生的才干尚存懷疑;二則,信長內外交困,城中布滿了敵人耳目,只怕連累了先生。直待這場大雨,算館無人問津,才敢前來請教,還請先生不計前嫌,指點于我。”

    寧不空冷冷一笑,擱下指間銅錢,問道:“你的志向是什么?是尾張嗎?”

    織田信長不覺一怔,這個問題,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問起,不覺沉吟道:“不是。”

    寧不空道:“是東陸嗎?”織田信長搖頭道:“不是。”寧不空道:“加上北陸呢?”織田信長仍是搖頭。寧不空道:“西國、京都?”織田信長仍是搖頭。

    “好大的野心!”寧不空不覺莞爾:“你的志向,是全日本吧!”織田信長笑笑,不置一辭。

    寧不空嘆道:“自古取天下者,無外乎天時、地利、人和。尾張四戰之地,無險可據,可謂地利全無;此外人民稀少,兵力孱弱,抑且織田家內斗不已,人和上也大打折扣。”

    織田信長點頭道:“不錯。”

    “不過三才之中,地利、人和均屬次要。”寧不空道,“用兵得法,土地是可以搶奪來的;治國有方,人心也是可以收服的;唯有天道,無從預測,也不可捉摸,而取天下者,首推天時。孟子曾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不過是儒生的無稽之談罷了。”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0
發表於 2010-8-5 20:20:44 |只看該作者
.    織田信長心頭一震,探身道:“還請先生指點。”

    寧不空道:“我且問你,若論國土、兵力、戰功、聲望,你與北條氏康、武田信玄、上杉謙信、毛利輝元相比如何?”

    織田信長道:“信長遠遠不如。”

    “但有一件事,他們卻不如你。”寧不空聲調轉沉,“那便是尾張國地處近畿,威逼京都。尾張小國,若要一統日本,須得借天時于京都。”

    織田信長喃喃道:“借天時于京都?”

    寧不空頷首道:“唐人有兩句話,第一句話叫做“尊王攘夷”,第二句更直白一些,叫做‘挾天子以令諸侯’。當今之勢,可先除內患,安定尾張,然后遠交近攻,聯姻于甲斐的武田氏,與之東西夾擊今川氏,共分其國,而后北聯朝倉,西聯淺井,南破齊藤。待到你疆土日廣,威名漸長,必定有聞于京都。足利幕府暗弱不堪,又被六角、三好一黨挾制,無時無刻不想擺脫自立。其他諸侯縱然兵多將廣,但遠離京都,無法增援。你大可打著扶植幕府、護佑天皇的旗號,擊潰三好黨,攻入京都,再借天皇之名,征討四方。”


        織田信長野心素著,饒有雄才,一聽此言,心領神會,方要致謝,卻聽寧不空冷冷道:“不必著急,這只不過是天時之一。”

    織田信長動容道:“還有之二嗎?”

    寧不空道:“你的對手各有所長。武田、上杉擅長馬戰,毛利一族精于水戰,你織田氏又精于何種戰法?”

    織田信長想了想,道:“我有一百支鳥銃,不知可否算一種戰法?”

    寧不空搖頭道:“一百支太少,若要一統日本,非得五千支鳥銃不可。”他說到這里,長嘆一口氣,悠然道,“五行輪轉。金的世代快要完結了,火的世代即將到來,誰用好了火,誰就可以縱橫天下。是故天時之二,便在火器。嘿嘿,明者火也,大明朝以火為號,卻不重火器,真是可笑。聽說佛郎機、英吉利西方諸國火器犀利,若有機會,我倒想見識見識。”

    織田信長聽罷,呆然良久,驀地神色一整,沉聲道:“不空先生,信長以一半俸祿,請你做我的軍師。”

    “我乃唐人,不當做你倭人的官兒。”寧不空淡然道,“何況今日不過紙上談兵。將來真要統一天下,尚有無窮變數,稍有遲疑,只怕你一腔壯志,盡皆化為泡影。”

    織田信長笑道:“人只有五十年可活,就算活到化天之年(按:千年),也如夢幻一般,生又何喜,死又何悲?”

    以寧不空之能,也不覺動容:“你年紀輕輕,便如此看輕生死,絕非大吉之兆。輕生則無畏,無畏則少防備,是故能破強敵,難防小人啊。”

    織田信長一笑轉身,忽又回頭道:“不空先生,信長還有一問。”

    寧不空道:“但問無妨。”

    織田信長道:“敢問唐人之中,先生可是第一智者?”

    寧不空雙眉陡立,冷笑道:“華夏縱橫萬里,人民億萬,寧某這點微才,算不得什么。”

    織田信長奇道:“難道有人比先生更聰明?”

    “若論智謀。”寧不空神色一黯,“確有一人勝過寧某,若不是他,我也不會流落異邦了。”陸漸聽得一驚,心想竟有人智謀勝過寧不空,卻不知這人是何樣子,莫不成有兩個腦袋?

    織田信長想了想,又道:“他會來日本么?”

    “那倒不會。”寧不空搖頭道,“他今生今世,也不會來到日本。”

    織田信長露出釋然之色:“今晚我便派人來接先生入府,先生不妨准備一下。”

    寧不空失笑道:“你要強逼我做軍師?”

    織田信長微笑道:“其實天時不止有二,而是有三,一為京都,二為火器,三則為先生,得先生者得天下,信長豈敢大意。”又鞠一躬,攜著阿市,撐開紙傘,悠然去了。

    二人方才離去,便有武士冒雨而來,守住大門。陸漸瞧得心驚,問道:“寧先生,我們真要去織田府么?”

    寧不空頷首道:“這信長厲害得很,我若不能為他所用,他必然殺了我們。”

    “他這樣蠻橫么?”陸漸氣道,“寧先生你也不是好惹的,大不了,咱們去別的藩國。”

    “陸漸。”寧不空忽地莞爾,“你不覺得,這織田信長很有趣么?”陸漸道:“凶霸霸的,有趣什么?”

    “你懂什么?這才叫霸者之風。”寧不空嘆道,“我不是說過嗎?亂世之法,隨強者生,隨弱者死,這座算館,只不過是寧某的魚餌,釣的正是織田信長這條能吞掉日本的大魚啊!”

    他說到這里,忽覺門外的雨已然歇了,清風含潤,破門而來,檐上積水如縷,瀉在石階之上,滴答有聲,細碎空靈。

    是夜,寧、陸二人遷入織田官邸,倉兵衛晚間回來,聽說此事,只喜得抓耳撓腮。只有陸漸悶悶不樂,總覺不妥,但探究緣故,卻又無法道明。

    織田信長得寧不空輔佐,或以智取,或是力戰,陸續打敗叔伯兄弟;同時設立商隊,大行貿易,又行“一錢法”,百姓盜一錢者斬,尾張風氣為之一整。寧不空親自改良火器兵甲,將鳥銃加長六尺有余,較之尋常鳥銃,射程倍增,可至兩百余步,雄于日本。

    陸漸被寧不空派為賬房,為他計算尾張全國財物出入,他眼見寧不空為織田家治國整武,想到真倭、假倭之說,不覺憂心忡忡:“織田家怎么說也是真倭,寧不空幫助真倭,豈不成了假倭?”他雖明知寧不空如此作為,禍害深遠,卻因《黑天書》修煉已久,沉溺太深,心中雖然憂慮,卻不敢多言,生怕寧不空一怒之下,不予真氣。

    櫻花開落,鷗鳥來去,轉眼間過去兩年。這一年,又是櫻花爛漫時節,織田信長終于一統尾張,前往京都覲見將軍義輝,窺探京中形勢。寧不空雖為信長謀主,卻始終拒為織田家臣,兩年來超然幕后,故而不便隨其入京,留在尾張,終日閉門不出。

    這一日,陸漸向廚房要了一尾鮮魚,來喂北落師門,到了房中,卻見北落師門懶洋洋趴在地上,身旁不知何時多了几只小貓,圍著它爭相取寵。陸漸瞧得好笑,笑罵道:“這個土皇帝,倒會享樂。”


        當下將魚用盤盛了,放到北落師門面前,北落師門揮揮爪子,示意群貓先用,然后起身踱到門外,翹首凝望西方,小小的身子處在天穹之下,頗是落寞。

    陸漸不覺心生憐意,抱起它道:“北落師門,又想仙碧姊姊么?都怪我沒用,不能帶你回去。”北落師門仍是懶洋洋的,毫不理睬。

    忽聽遠處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您別急呀,小眉一定還在府里,咱們再找找看。”另有一個女子嗔怪道:“都是你不小心,一轉身,就把小眉丟啦。”說到后面,竟微微哽咽,先說話的女子連忙低聲安慰。

    陸漸心中詫異,織田府的女子平素都在內殿,除了出門禮佛,從不出現于外宅。怔忡間,忽見兩個女子分花拂柳,鑽將出來,一個年紀稍大,侍女打扮,微微發胖,圓圓的臉上雙目細長;另一人年紀甚輕,寬大華麗的和服也掩不住苗條體態,雪白雙頰淚痕未干,眉眼卻是出奇的俊俏,不止倭人中絕無僅有,便是放之華夏,也是出色的美人。

    兩人驀然瞧見陸漸,均是一怔,那侍女張口便罵:“你這漢子,哪里來的,你那雙賊眼珠子,可不要亂瞧。”陸漸心想你們自己突然出現,卻來問我,再說不瞧便不瞧,誰又希罕了。當下別過臉去。

    那美貌少女卻目不轉睛瞧著他,忽地笑道:“信子,你別罵了,我認識他。”她見陸漸迷惘,便笑道,“你是‘不空算館’那個呆呆的小伙計,對不對?”

    陸漸聽她一說,恍然大悟:“你,你是那個什么,什么……”一時卻想不起名字。那少女大為不悅,說道:“我叫阿市,你不記得了?”陸漸笑道:“對了,阿市,好久不見,你長這么大了。”

    信子見他出言無狀,正待呵斥,阿市卻莞爾道:“你也長高了,比哥哥還高呢。”陸漸雖高大許多,卻不自知,聽阿市一說,不覺微感疑惑,低頭自顧。

    信子冷眼旁觀,忽道:“公主,你瞧這個呆子懷里的貓兒怪俊的,既然找不到小眉,不妨把那只貓兒要來。”

    阿市瞧了北落師門一眼,說道:“這種貓兒我聽說過,是西方波斯的異種。奇怪,他怎會有這么名貴的貓兒。”信子笑道:“不管名不名貴,找他要來就是,他敢不給,我便叫橋本君跟他要,還怕他不給。”

    阿市搖頭說,“這樣不妥,再說,我只要我的小眉。”

    信子碰了釘子,悻悻訕笑。阿市又輕聲叫道:“小眉,小眉。”叫得兩聲,忽聽喵的一聲,從房內躥處一只黃白相間的母貓。阿市喜道:“小眉。”將那貓一把抱住,憐愛不已。

    忽聽北落師門輕叫一聲,小眉聽了,猛地掙脫阿市懷抱,跳到陸漸腳下,轉來轉去。陸漸恍然大悟:“敢情這貓兒是北落師門拐來的。”忙道:“北落師門,你又淘氣了。”

    阿市也感驚訝,問道:“信子,小眉怎么了?”信子啐了一口:“小畜生思春啦,不中留的東西。”

    阿市伸手去抱小眉,小眉卻竭力掙扎,沖著北落師門淒聲叫喚。阿市大急,對陸漸說道:“小伙計,我的貓兒喜歡上你的貓兒啦,你把貓兒送給我好么?”

    若是尋常貓兒,陸漸送人自無不可,但這北落師門委實干系重大,只得搖頭道:“不成,這貓兒不能送你。”

    “大膽。”信子喝道,“公主的話你也不聽?”

    陸漸尷尬道:“這貓兒我不能送人的。”

    阿市自幼美貌,深得父兄寵愛,凡事予取予求,從未遭人拒絕,此刻被陸漸所拒,面色陣紅陣白,驀地輕哼一聲,轉身便走。信子急忙跟上,走了兩步,轉身對陸漸啐道:“不識時務的小子,你死定了。”

    陸漸無端受此奚落,大感無趣,一回頭,忽見倉兵衛悄然立在身后,望著阿市身影,怔怔出神。便問道:“倉兵衛,你今天不去練劍?”原來入府之后,倉兵衛想跟府內武士練劍,寧不空初時不允,后來陸漸為他說情,方才答應。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12-27 13:36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