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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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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青銅穗]大妝(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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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1 01:06:07 |只看該作者
410 暴露

  「先生,我們該怎麼辦?」

  劉禎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有種喃喃自語的感覺。跟在七先生身邊這麼久,他們的目的和決策一直都很清晰,甚至於他們在任何時候都有著好幾套應變策略,可是眼下他們再也沒有了。不但消息系統被破壞,他們身邊的人也越來越少,宮裡如果被封鎖得如同銅牆鐵壁,裡頭的人也沒辦法呼應。

  眼下的住處是他們最後的棲身之所,如果這裡也被暴露,那他們就只能背水一戰了。

  花費了二十年布下的局,原本是個多麼完美的計劃,可是在漕運案子上開始變殘缺了,首先他們失去了以季振元為首在朝堂布下的一張大網,當時這張網的威力是多麼巨大,如果季振元沒死,這案子沒曾被查出,那麼到如今他們想要達到目的是輕而易舉的事。

  可惜的是從那時起他們就已經大傷元氣,本準備休養生息三五年後再卷土重來,不料殷昱他們卻耐不住性子的先行下了手,以致於他們的缺口如同被化了膿的傷創面,越來越擴大,越來越不可收拾,直到如今步步後退,步步被動。

  如果不是再有沒有辦法,七先生不會如此氣極敗壞。

  「想盡一切辦法,送信去西北,讓二叔聯合蒙軍舉事!就算我一敗塗地,我也要讓殷家的人坐立不安,要讓殷家腹背受敵,讓蒙軍的鐵蹄踏平關內所有地方,讓他們燒殺搶掠,讓所有的大胤百姓把這筆血債記在殷家和霍家頭上!我要用天下來為父親和祖父的冤死獻祭!」

  七先生猛地抬起頭來,猙獰的面孔與狠戾的目光在微黯的屋裡,透著幾分讓人心悸的怖意。

  劉禎不敢怠慢,連忙下去打點。

  七先生盤腿坐在地上。忽然落起淚來,他掬了把淚站起來,才回到炕上坐下。門外劉禎突然又飛快沖了進來︰「先生!不好了!魯聰他們發現我們四面都已經有殷昱的人埋伏,我們這裡已經暴露了!」

  「什麼?」七先生失聲。驀地轉過身來,「那我讓你送的信呢?送出去沒有?!」

  劉禎咽了口口水,穩住心緒說道︰「方才讓弓駑手將信送到了油茶胡同,信已經送了出去,但是先生怎麼辦?我們已經沒路可走了!」

  七先生略頓,望著窗外,忽然笑起來︰「誰說我們無路可走?我們在這裡不也是等死嗎?衝出去,沖不出就打出去!我就是死在刀劍下。也不會在這裡等死!——去,把魯聰他們全部叫進來,全部人一起往外沖!」

  他的聲音渾似嘶吼,充斥在屋裡每個角落。

  劉禎默然頜首,疾步出了去。

  武魁帶著人半個時辰內就已經布置好了崗哨,殷昱帶著中軍營的將士趕到時,小院四面八方都已經布滿了哨兵。

  「武魁、駱騫各帶三千人從東南兩面包抄,廖卓、徐鋒帶三千人從西北兩面包圍,逐步往中間收網,不要放走任何一個人!七先生詭計多端。謹防他伺機逃跑!」

  殷昱在馬上沉聲下令,然後與霍英隨著大軍策馬從南面進入包圍圈。

  小院內七先生已經與魯聰等人商議好了突圍對策,「你們十五個人。包括劉禎和我,一共十七個人,我們都穿上同樣的衣服往四面走,整片胡同裡尚有許多百姓,我們借百姓們的掩護伺機出去。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動手殺人,更切記不能往竇府方向走!」

  魯聰等人跪地聽令,劉禎問︰「那麼先生,我們最後在哪裡會合?」

  「會合?」七先生想了下,哼道︰「不是說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麼?我們去安穆王府後巷會合!」

  劉禎與魯聰等人俱都點頭。

  這裡商議定了。便就開始分批行動,劉禎與七先生並魯聰帶著兩名武士同行。其餘數人自行安排。

  小院所在的胡同整片經查一共有二十一戶人家,因為行動來得突然。所以事先並來不及將人撤走——也不可能撤走,因為那樣勢必會打草驚蛇,而戰爭往往不會時時都由人來主動控制的,像這次如果不是殷曜突然在乾清宮作亂,殷昱也不會突然開始行動。

  隨著包圍圈開始縮小,裡頭的民居也開始出現騷亂,霍英一面讓將士們前進,一面呼喊著安撫群眾,聲音很快就透著院牆傳進了小院。

  小院的四面因早就設下了埋伏,想強出是不可能了,但是左右卻緊邊著別的人家,這個位置是不可能埋伏得很嚴密的,魯聰往左面院牆踹出一個洞來,然後再踹擴大,將七先生與劉禎推了進去,自己三人先在原地觀察了片刻,才鑽過來。

  隔壁人家只是個普通住戶,最近亂黨的傳言傳得人心慌慌,陡然只見一伙人闖進來,頓時一家四口緊抱在一起。七先生抹了把鍋灰塗在臉上,說道︰「把他們全部丟到後院井裡頭!拿磨盤壓住!」

  魯聰不由分說照做。

  這裡才開門見得有人響應殷昱等人的號召出門來,劉禎便也挽著七先生出了門。

  殷昱從懷裡抽出逼畫像來給霍英道︰「我們都沒有人見過七先生的真面目,但是你表嫂根據他的形態特點以及一些眉眼特徵畫了副肖像,他必然會選擇隱匿在百姓中的方式混出來,等所有人出來後我會讓他們都在一個地方集合,你仔細比對,一一盤問鄉鄰,特徵相似的不要放過!」

  霍英仔細看了這畫像兩眼,只覺這畫像跟尋常文士沒什麼區別,但仍點頭道︰「交給我!」

  因著東西南面已經全部被圍堵住,所有人只能從北面口子出來,這時候霍世聰也已經過來增援了,殷昱劃了塊空地給他,讓人們都在這空地集合,霍世聰則帶人團團圍住四周。

  帶著人直接撲向七先生老巢的暗衛羅行前來稟報︰「稟王爺!七先生屋裡已經人去屋空,在左側院牆上發現個大洞,猜想應是從那裡逃走。而左側的鄉鄰被發現丟入後井,已經救上來,不過七先生等人不見蹤跡!」

  殷昱沉聲道︰「定然是已經混入了百姓堆裡,仔細搜查!然後帶人封鎖其住處,裡面任何東西都不得擅動!」

  「是!」

  羅行離去。

  殷昱掉轉馬頭來到聚集地,雙目如電往場中打量。

  七先生已經站在人群裡,面上雖然鎮定,心裡卻如擂鼓,當看到身披金甲的殷昱如天神般策馬過來,情不自禁把頭低了下去。

  「我們是別想順利出去了,魯聰你們看準時機掩護我走,劉禎回頭到安穆王府後巷匯合!」

  話音才落,頭頂忽然就響起道聲音︰「你出來!」

  七先生頓了頓,才把頭抬起來。

  殷昱定楮端詳他片刻,一揮手︰「帶走!」

  說時遲這時快,魯聰與另三名武士突然拔地而起,從四個方嚮往殷昱攻來!殷昱忙於招架,而霍英與霍世聰卻絲毫不曾慌亂地向七先生攻來!

  「三爺!世子爺!亂黨的巢穴忽然著火了!」

  這時候,有士兵從遠處遠遠地奔來,而遠處有間院子果然已經冒起濃煙!七先生的住處是收集罪證的重要之地,那裡著火又豈能等閑視之?可是就在叔佷倆這一微頓之間,人群裡又竄起幾個人來,其中兩人挾住七先生掠出包圍圈,剩下幾個人則與霍世聰交戰到了一處!

  殷昱一劍刺傷了兩名武士,大聲道︰「霍英繼續在此領兵坐鎮!三舅速讓人去稟護國公,把守住東西南北四處城門!不要放走任何一個人!中軍營參將以上的人帶兵隨我追!」

  恍如夜半的清寂街道上,開始響起震耳欲隆的馬蹄聲,武士們在半途行人手上搶來兩匹馬,一匹讓給七先生,一匹兩人合騎追隨保護,餘者斷後。

  出事地點距離安穆王府相隔四五條街,奔跑途中七先生頗有些喘不過氣來,他這病本就受不得勞神顛簸,這一日來的折騰已經在挑戰他的極限。

  「劉,劉禎呢?」

  他伏在馬背上,速度漸漸減下。

  「劉先生沒出來!」

  武士氣喘未平地望著他。他們不怕死,可是他們不能讓七先生死。他是他們的恩主,保護他是他們的使命!

  「先生,不如小的找個地方讓您歇著,我們去安穆王府等候其他人!」

  事實上,除了這個辦法已經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了,七先生的喉嚨裡又發出尖銳而急促的嘯聲,武士們連忙將他扶下來,尋了個僻靜無人的小巷走進去,這一片看來都是無人居住的廢宅,隨便挑了一間入內,然後指派兩個人依舊駕馬前行引開追兵。

  門開的瞬間驚起一片灰塵,七先生咳嗽得更厲害了。

  武士連忙從他腰上荷包裡取出兩顆丹藥來讓他就此服下,然後替他在丹田之處微微運氣,七先生咳喘的速度漸漸緩下,沒等氣勻,他便指著面前兩個武士中的其中一個道︰「老八去,老九留下,安穆王府後等人,等到人手夠了,便把殷煦捉過來!我今兒就是死在殷昱手下,也要拉個墊背的不是?」

  他呵呵笑起來,接著又是陣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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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2
發表於 2017-8-21 01:06:20 |只看該作者
411 羅網

  喚做老八的那人奉命離去,老九將他挪進屋裡避風的位置,然後退到門口觀察動靜。

  殷昱帶著人馬出了胡同,先行分派了眾人朝各個方向追蹤,之後則帶著人往對直的方向追過來。

  謝琬此時已經回到了王府,既然殷昱帶著將士去直擊七先生的老巢,那麼宮裡已經沒有什麼她能夠負責的了,她如今的任務是守護好王府,守護好殷煦,等著亂黨全數被擒的喜訊傳來!

  王府四處雖然固若金湯,但是終究此事非同小可,於是府裡所有人,余氏和洪連珠,包括夏寧二嬤嬤,還有夏至邢珠她們,都有些坐立難安的感覺。就是說話也明顯比往日少了很多,每個人注意力都已經集中在這件事上,就連正常地說笑走動都已經做不到。

  謝琬也有著前所未有的緊張,如今殷曜已死,如果今日過後七先生再被擒,那麼懸在大胤所有人頭頂的兩件大事都有了結果,這不只是安穆王府的幸事,也是朝堂的幸事,全天下人的幸事,畢竟不管誰坐上這個皇位,只要才德兼備,能夠善待百姓,造福蒼生,就是好的。

  而她與殷昱也會開始新的未來,不管他繼不繼承皇位,不管往後還會有些什麼樣的煩心事,可他們從此之後都將不會再面臨這樣大的危機,他們也絕不會讓自己再有這樣的險情出現。

  「稟王妃,周南打聽消息回來了!」

  孫士謙與吳士英今日共同承擔著傳話的職責,謝琬坐在花廳裡看洪連珠和余氏帶著兩個孩子玩陀騾的時候,孫士謙就領著周南進來了。

  謝琬立時直起了背脊,「怎麼樣?」

  「稟王妃,七先生剛才露面了。但是居然使詭計在王爺手下逃脫,不過如今整座京師城都已布下了強兵,他想逃出城去。是絕不可能!王爺方才下了令,七先生方才很可能已經與他和世子爺打過照面。再也不能隱藏真面目了,他們重新畫了畫像分發下去,張帖在京師各處,讓他人人得而誅之!」

  接著把方才詳情說了,並交代若有結果便會立即燃放藍色煙花。

  謝琬微怔,已經打過了照面,這至少也算是個收獲了,那種情況下七先生當然不會再戴面具。而既然他身邊的武士們奮起而救之,自然是他無疑了!

  不過雖然知道想抓住他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還是讓他溜了,也不免讓人沮喪。她打起精神道︰「再去打聽!一有消息即刻回來稟報,務必注意安全!」

  周南下去後,洪連珠走過來,「還沒有結果?」

  謝琬搖搖頭,看著窗外天色,已然漸近黃昏了,等天一黑。搜查更加困難,不由擔了幾分心。

  余氏勸道︰「這些事有老爺們兒操心,你還是把心放在肚子裡罷。」

  謝琬抬眼一看洪連珠兩眼裡也密布著憂色。知道是自己的情緒影響到了她們,於是穩了穩心神,說道︰「我沒有擔心,只是在想哥哥他們怎麼還沒回來,要是回不來,倒不如暫且留在衙門裡好了,省得路上遇到危險。」

  「王妃,舅老太爺和舅老爺都回來了!」

  正說著,吳士英就領著齊嵩父子和謝瑯匆匆進來了。

  「聽說人還沒有抓到。不知又有什麼新情況?」

  謝瑯一邊進門一邊急急地問道。

  謝琬等人見他們一個不少都安然無恙回了來,俱都鬆了口氣。說道︰「還沒有新消息,但願不必多久便有結果。」

  這話說了豈非等於沒說?齊嵩父子與謝瑯俱都無語地坐下來。

  在等待中。時間一點點地過去,而府外依舊沒曾燃起的煙花,王府四面街道上,時而寂靜如子夜,時而嘈雜如戰場,每一點動靜都透露著今晚的不尋常。

  「先吃飯吧。」

  團團靜坐到夜幕降臨,謝琬強打精神站起來,「在如意廳擺飯,我們都移步過去那裡吃。」

  都是一家人,也就沒有那麼多規矩講了,移步到如意廳,分男女桌,中間置道屏風,也就開始了。

  飯桌上大家都不如往日的熱鬧,齊嵩舉起酒杯道︰「這是個好日子!怎麼都悶不吭聲的?王爺一定會把七先生斬於馬下,將亂黨清剿個乾乾淨淨,我們應該高興才是!」

  一席話說得大家又鬆快起來,洪連珠笑道︰「舅舅這話說的很是,我看我們不要太擔心了。」

  但齊嵩這話倒是提醒起謝琬來,七先生被追,那麼他身後隱藏的人不是也該動了麼?這個時候他會不會藏身在他背後的官戶家中呢?

  她立馬放了碗筷,喚來孫士謙︰「武魁之前奉命搜查的那些官戶不是還剩下七八家嗎?速去傳話給秦方,讓他拿著王府的牌子即刻進宮求見太子殿下,請太子下旨搜查並監視住這些人家!」

  「奴才遵命!」

  孫士謙立即退去。

  謝瑯起身道︰「我怕七先生並不會自投羅網,藏到此人的家中去。」

  「就算他不會藏,他背後的同黨也必然藏在這幾戶人家中的其中某戶!我們不但要抓七先生,他的同黨更是不能放過!」謝琬斬釘截鐵說道。

  甚至可以說,他的同黨比起七先生來更為可怕,因為他一直都是隱形的,沒有他,七先生絕不可能布得下這麼大個局,所謂斬草要除根,此人就是最終的禍根,必須要除!

  「不錯。」齊嵩點頭道,「只是不知這幾戶人家都是哪些人家?趁著眼下這會兒咱們再研究研究,說不定也能窺得一兩線蹊蹺。」

  謝琬遂讓夏至去拿那花名冊子。

  冊子拿過來,謝琬讓人撤了屏風,將之遞了過去。齊嵩父子與謝瑯遂埋頭翻看起來,謝瑯掃了兩遍便立即鎖起眉來︰「怎麼全是些高官權貴?不但竇家,就連靖江王府都在列,難道會是宗室裡的人起心謀反?」

  謝琬挑了挑眉,沒說話。

  理論上說這不可能,首先,宗室裡頭爭奪皇位這種事不是說說就能做到的,沒有一定的實力背景,沒有足夠清醒的頭腦思維,外加在朝堂沒有點人脈圈子,想說謀逆奪位,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過誰也不能保證亂黨沒有出自宗室其間,總之有備無患。

  三人研究了片刻,眉頭竟比先前未看時愈皺愈深,別說琢磨了,簡直是看誰誰都有嫌疑了。

  七先生靠牆躺坐在廢宅內,咳喘已經停止了,可是隨著夜幕漸漸降臨,他感覺到四面越發陰冷,隆冬快來了,每年這個時候,都該是他呆在府裡點著薰香,薰著薰籠,享受著錦衣玉食,對月賞梅的時候,可是現在,那些都離他遠去了。

  他不是不能吃苦,誠然,這輩子在生活上他幾乎沒吃過什麼苦,大哥大嫂給他用的是最好的,給他吃的是最好的,就連給他請的醫生也是最好的,他們真心像他的父母,雖然實際上,他們是他的伯父和伯母。

  沒有人知道他還有段那麼不堪的身世,六歲的時候,二叔帶著他回廣西,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生父是個瘋子,不但是瘋子,還是那樣的醜陋!他不能接受這些事實,可是在那裡,當著他的瘋父,二叔頭一次說出來他的身世。

  他無法述說那種心情,屈辱,不甘,痛恨,全部把他本來的面目壓倒了,他的溫文爾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殘酷暴戾,他的天真也不見了,變成了同齡人遠遠未及的陰狠,還有他的乖巧和老實,都變成了他的面具。

  從那時起,他此生就只剩一個目的,他要報仇,要消滅殷家王朝!要踏平護國公府!尤其是霍家,尤其是霍達,如果不是他,他父親怎麼會落得那樣一個境地?而他,又怎麼會落到不得不罔顧輩份隱藏真身份而苟活於世的地步?!

  經歷過煎熬的四年,他開始真正有了復仇的想法。而這個想法得到了二叔的支持,他成為了他的後盾,在他的掩護下,他以三年的時間飛速地尋找到一批死士為他效命!再聯合了季振元,讓他與二叔花了十年的時間,一明一暗地在朝堂布下了一張網,之後他打入了漕幫,作下了震驚朝野的舉世大案!

  回頭想想,他這輩子也不算冤了!至少牽動了朝野上下這麼多人的心,差點殺死皇太孫和皇帝,差點就得到皇權,可是再怎麼說,他也還是輸了,還是敗給了霍達的外孫!

  「詢兒。」

  透著微亮的門口,忽然傳來了一道輕呼聲,像從天而降,又像是神魔忽然間幻化成人,一人手執燈籠站在門口,身上寬鬆而昂貴的絲袍在寒風裡微微拂動。

  「二叔。」

  竇詢撐地站起來,聲音嘶啞而虛弱,「您怎麼來了?」

  燈籠裡的光映現出竇謹的面容,他將燈籠架在窗洞上,一步步走過來,伸手抹去他臉上一道污漬,「老九剛才到府裡告訴我了。跟我回府吧,你二嬸親手做了你愛吃的糯米圓子和胭脂鵝脯,她都放溫火上熱著,說等你回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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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1 01:06:32 |只看該作者
412 墊背

  「不。」

  竇詢把手臂抽出來,「這個時候,我怎麼能回去?我若回竇府去,死的就是全府上下幾百口人。二叔二嬸養育我這麼大,我怎麼能讓你們這麼多人為我陪葬?請二叔替我轉告二嬸,詢兒就是去了地府之下,也會保佑她福壽安康的。」

  寒風吹得陳舊破碎的窗紗篩篩作響,寂靜的廢宅裡更加充滿了一種頹敗的味道。

  竇謹默看了他半晌,眼眸深得看不出一絲情緒。他找了張凳子,渾然不顧上頭的積灰,坐下來,說道︰「既然你我都逃不了了,為什麼不回去?謝琬已經讓王府的人去東宮求了旨意,要徹查包括我在內的幾家官戶,他們所說的搜查,你是知道的。」

  竇詢聞言抬起頭來,眼裡有著明顯的不可置信。

  「謝琬?」他想起那個身懷六甲在他手下還十分鎮定的女子。「我真應該早殺了她。」

  竇謹點點頭,「的確是。可是,連謝榮都沒能殺得了他們,我們又真的有這個機會殺她嗎?近來,我忽然覺得有些事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大胤氣數未盡,我們布局將近二十年,也不過是擄了它一點皮毛而已,以人力與天鬥,實在太艱難了。」

  「可是我們差一點就成功了不是嗎?」竇詢不甘這樣的說辭,「二叔怎會說出如此的喪氣話來!您的雄心壯志呢?要知道我們不是輸在天意,我從來不相信什麼狗屁的天意!我們只是輸在輕敵,輸在低估了殷昱和皇帝之間的默契,一步錯,步步錯,從那時起。我們就失了先機。」

  屋裡又陷入了沉默,這樣一來,就更加顯得陰冷了。

  竇詢打了個激靈。咳嗽起來。

  竇謹聞聲抬起臉,目光裡泛出點波瀾。他站起身,解下身上的夾襖披在他身上,將他裹起來。

  但是這一咳嗽就收不住勢了,喉中的嘯聲又起,竇謹解開他荷包給他餵藥,手勢嫻熟地替他按摩了片刻,他漸漸平靜下來,抬頭看著竇謹。說道︰「西北那裡我已經讓人傳了消息過去,估計不用十來天,朝廷就會收到蒙軍壓境的消息!二叔要把握機會。」

  「西北?!」

  竇謹抬起頭,一臉的震驚。

  竇詢低笑起來,忽然抬起頭,一把將他推得老遠,「三叔那邊起事之後,二叔在朝中呼應,就是不能把大胤打垮,也能殺他個措手不及。鬧他個天翻地覆!讓慘死在蒙軍鐵蹄之下的萬千百姓來代替殷家和霍家嘗還我竇家兩代人的冤債!」

  「可是我還沒準備好!」竇謹壓沉了聲音。

  「擇日不如撞日。」竇詢斂了笑聲,說道︰「二叔不會有時間準備了,竇府後園湖裡藏著上千套兵甲武器。這些武器足夠二叔在得到西北消息之後立時起兵響應!你必然快刀斬亂麻,否則,便會落得與我一樣被動的境地!」

  他扶著牆站直,勻了口氣,繼續道︰「我與二叔叔佷一場,卻情同父子。今夜之後我無論生死都不會再回竇府,我是亂黨,你是京師名門望族竇謹!我們根本從來都不認識!不過我會在天上地下看著世間,看著殷家和霍家究竟會落得怎麼樣一個下場!」

  就算謝琬讓人奉旨搜查。那也不一定會暴露竇謹。竇謹是當朝閣老,他怎麼會那麼輕易地讓人抓住?只要他回去。不讓人捉到他與他接觸的把柄,那麼他至死也絕不會把這層透露出來。

  皇帝不是總以仁愛博名聲麼?他殺不死他們。那就殺死他的百姓,看他如何去做個譽滿天下的明君!

  竇謹坐在地上,看著咫尺外情緒激動的他,眼裡的波瀾更加明顯。

  圖謀不軌已是滅族之罪,再加上勾結番邦這一項,竇家究竟會落得個什麼樣的結局?他自然不怕死,可是,這樣的罪也不是說扛就能扛得起的。竇詢的破釜沉舟更像是走火入魔,但他們確實已經沒有退路了,不被追著死,就只能迎著刀劍死!這一點,是從他們開始籌備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的。

  他看著面前形銷骨立的竇詢,聲音愈發低沉,「二叔對不起你。這些年我越來越愧疚,也許當年我根本不該把你帶去廣西,從而害得你跟我走上這條不歸路。那時候,我只是需要一個頭腦和感情都靠得住的人……」

  「我知道。」竇詢望著門外,眼神有些空洞,「可我從來不後悔,畢竟,我是在給我父親和祖母報仇。」

  冷風吹得窗紙更加瑟瑟地作響,讓人覺得再多的語言吐出來也不如往日順暢。

  竇謹默然點點頭,顫著手從懷裡掏出一疊銀票放到他手上,「詢兒不管在哪裡,二叔都會替你報仇的。除非,二叔也死了。」

  一滴淚隨風落在地上,他轉過身,打滅了燈籠,緩緩走出了門去。

  竇詢扶牆站著,支起耳朵留戀地聽著,那腳步聲不是沉穩的,不是自信的,它飄浮地踩在院裡的枯草上,悉悉梭梭,悉悉梭梭,一步步走出他的世界。

  這是像父親一樣把他從小養育到大的他的二叔,以大哥的名義將他從父親手裡接手過來教養著,他們甚至血緣並不是特別親近,可是竇謹夫婦已經完全代替了他心目中父母親的全部位置。從一開始他就不想拖累他們,所以他從不以真面目示人,就是在府裡,他也極少外出露面。

  至今為止,沒有幾個人知道竇四爺長的什麼樣,也就不會有人去關心他平日裡都做些什麼。

  「二叔!」

  他喃喃喚著,跪倒在地上,咚咚磕了三個頭,直磕得腦袋發懵,磕得氣血倒流。

  「先生,老爺他走了。」

  老九走進來,小聲地說道。

  他想拖起方才竇謹坐過的椅子朝他打過去,怪他為什麼去找竇謹,為什麼帶他過來,可是他又拖不起來,才拿到半路,便就落下來了。到了眼下這時刻,他不由得想起死到臨頭這個詞。

  老九看出來,解釋道︰「小的是擔心先生的身子……」

  「滾!——」他竭力地嘶吼著。

  老九連忙悄聲地退到屋外。

  但是緊接著,他立即又閃到了屋內,說道︰「先生!老八他們回來了!」

  在他身後,跟著七八個人,為首的便是方才走的老八。

  「先生!」

  眾人一進來,便拜倒在地下。

  竇詢望著他們,訥訥道︰「怎麼就你們幾個,其它人呢?」

  老八咬牙道︰「魯聰他們兩個和劉先生困在霍英手上沒出來,都死了!楊武他們剛才奉先生的命意欲進安穆王府捉殷煦,連牆都沒進去,就被刺死在暗巷裡!安穆王府比我們想像中堅固十倍還不止,小的們無法,只得先回來請先生拿主意。」

  「死了?」

  像是疑問又像是自語,竇詢念叨著這兩個字,頓在那裡。他身邊總共只剩下這麼多人,卻居然還死了幾個,這麼說,他只能等死了嗎?

  「先生!」老八見他身形搖晃,連忙又道︰「還有個好消息就是,老爺方才帶了十名護衛過來,都是靠得住的,如今就在外頭護著!他們奉命與小的們一道保護先生直到脫險!」

  又是二叔……竇詢眼眶一澀,但是因為這句話,渾身的氣勁卻似又回來了幾分。

  他又有將近三十個人了,這樣總可以再撈回點本了!

  「既然殺不了殷煦,那麼老九,你去安穆王府,把謝琬騙出來!」

  他抬起頭,雙眼在微光中灼灼發亮。

  他要殺死她,完成這個未了的計劃。坑底太硬,他總要拖個人下來墊背。

  隨著夜色漸深,安穆王府的聲音也漸消下去。

  竇詢的人暗襲王府的事根本沒有人放在心上,因為但凡疑似悄然接近的人他們統統都格殺勿論,所以他們這些人的死也沒人會告訴謝琬。

  秦方在天黑時順利地拿到了太子旨意搜查官戶,這樣一來城裡的動靜更加大了。

  殷昱騎在馬上,帶著一隊人馬隨軍游走,七先生已如喪家之犬,半個時辰之前畫師已經用最快的速度把他的畫像臨摹了許多幅,將之貼上了大街小巷,他不可能在大庭廣眾之下露面,現在搜查的範圍,在城北的一片無人居住的廢宅裡。

  憑著多年交手的經驗判斷,他預感他會藏在這片廢墟裡。

  這片廢墟是幾年前鬧瘟疫時留下來的,街坊們都搬走了,衙門正準備對這裡重新收拾啟用。如今中軍營的人正在按照他指示的方向進行搜捕。這邊離東城門不遠,那裡駐守著大批中軍營的將士,而護國公則與兩個兒子以走馬燈的方式輪番巡查。

  如果運氣好的話,他們不用動用城門口的人就能拿下他,但如果他反應激烈,那就難說了。畢竟他既然能養到那麼多死士賣命的地步,多少也會備下幾招保命的招術的。

  「王爺,方才發現前面廢宅裡有盞被擊碎的燈籠,裡頭的燭苗還是熱的!」

  有士兵快步跑過來稟報。

  殷昱雙目一凜,「他們定走不遠,加快速度搜索!」

  「是!」

  士兵走遠。

  殷昱掉轉馬頭,問身後的暗衛︰「王府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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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4
發表於 2017-8-21 01:06:42 |只看該作者
413 圍攻

  王府裡大家都沒有絲毫睡意,謝瑯與齊嵩父子回到院裡,雖然不曾議事,卻也都在翹首等待著消息。而謝琬則和余氏洪連珠待在正豫堂圍著薰爐吃茶。平哥兒和殷煦已經睡著了,孩子們雖然小,卻也依稀察覺到氣氛異常,所以今日很乖,一直隨在夏寧二嬤嬤身後不吵不鬧。

  「別喝那麼多茶了,還是早些歇著吧,我們靜待王爺的好消息就是。」余氏起身去看過孩子們後走回來,溫聲與謝琬說道。

  謝琬看了看桌上漏刻,也點了頭︰「光這麼乾等著也是無用,都回房睡吧。」

  孩子們跟兩位嬤嬤睡。余氏與齊嵩、謝瑯與洪連珠都各有住處,三人相偕出了門,在廡廊下分了道,

  謝琬才到正房,夏至走過來給她除了外袍,孫士謙忽然走過來︰「王妃,有人拿著魯國公府的牌子過來,說是赤陽公主請王妃過去說話。」

  聽到赤陽公主幾個字,謝琬驀地轉過身,從屏風後轉出來,「殷昭?她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請我?」

  殷昭這孩子素有分寸,這個時候兵荒馬亂,若沒有大事,她是不太可能讓她出去涉險的。而這個時候,又會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呢?

  「人呢?」她問道。

  「在外頭。」孫士謙順手指了指。

  謝琬想了想,說道︰「帶進來。」

  孫士謙很快把人帶了過來。是個三十多歲的家丁。謝琬在主位上坐了,打量了他兩輪,說道︰「這麼晚了,公主怎麼還要請我呢?」

  來人道︰「公主殿下的醫館出了點事,有人死了,怪責到公主的頭上。於是抬著屍體鬧到醫館去了,公主不便露面,遂來讓小的請王妃過去相商。看看此事能夠如何解決?」

  殷昭那間醫館並沒有公開她的身份,一直是請的掌櫃的看鋪。如今也還是胡沁在那兒坐診,今夜城裡宵禁,謝琬早讓人去傳話給胡沁,讓他不必趕著回來,在醫館過夜即可,如今倒好,一時也無法去驗證虛實。

  抬眼看了下門外,孫士謙正好沖裡頭揚了揚眉。他甚少有這樣的表情,謝琬心下忽有所動,說道︰「你先下去,我準備準備再出來。」

  那人便只得起身退了出來。

  孫士謙走進來,「今時不同往日,王妃還得三思而行。」

  謝琬輕哼道︰「我也覺這人有疑,但是又說不上哪裡有疑來,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打定主意了。」

  她喚來邢珠,耳語片刻。遂進了裡屋。

  片刻後,一身披銀狐皮大氅的女子頭戴幃帽走了出來,穿堂等候的那人見狀。立即躬身。

  夏至道︰「前面引路。」

  這人點頭應了聲是,抬眼覷了覷幃幔裡若隱若現的那副面容,唇角微挑轉身出了門。

  上了大轎出了角門,一路護衛護送著上了大街。

  街上依舊到處是巡兵,見著安穆王府的儀仗,大家還是自覺地避開讓路。過了玄武大街,引路的魯國公府的家僕伸手左指︰「走這條巷子近些。」儀仗隊依言前行,很快就進了巷子。巷子裡也有巡兵,崗哨也如大街上一樣多。但因為樹影遮罩,光線遠不如大街上亮堂。

  中段的樹梢間無聲無息地潛伏著幾個人。看著大轎走近,相互使了個眼色後。隨即執劍在手,如影子般刺向隊伍中間的大轎,而同時對面街上也躍下來七八個人,兩邊人馬從四面八方將大轎團團圍住,並且手上長劍悉數刺向了轎身!

  因為輕車簡行,今次安穆王妃出行的陣容遠不如平時壯大,只是護衛不曾變少而已,就連乘坐的轎輦也只是家常大轎,十幾柄劍這麼樣從頭頂插過來,簡直已經把所有退路都已封死!不但裡面的人出不來,四面的護衛也根本無暇回護,於是瞬間過後,整個大轎立時就成了個劍靶!

  「給我上!」

  就在兩旁的哨兵都以為這次發生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的刺殺是如此天衣無縫的時候,護衛隊裡領頭的鐘徊一聲令下,接著「驚呆」了的其餘二十幾個護衛已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有條不紊的展開陳勢包抄了他們!

  十餘名刺客反過來驚怔在地,看著把他們圍得水涉不通的護衛們他們像是瞬間明白了什麼,迅速地掉轉身子開始應敵!

  「能活捉的全部活捉!不能活捉的一概殺了!」

  鐘徊果決下令,一時間廝殺聲便震天價響起來。

  抱著被刺穿了十幾二十個洞的白狐皮大氅走下大轎來的邢珠將東西往一旁哨兵手裡一塞,說道︰「王妃有令一個刺客也不能逃脫,你還不快叫人增援?等人跑了唯你是問!」說罷奪了他手上大刀便加入了場中。

  兵士哪敢怠慢?抱著那大氅便就不要命地一路走一路呼喊︰「王妃有令,請霍將軍增援飛燕胡同!王妃有令……」

  離飛燕胡同不過一巷之隔的竇詢聽見這呼喊,心下頓沉,「這個時候她應該死了才對,為什麼還會下令?是不是出事了?」

  隨在他身側的老九忍了半日,終於還是道︰「這種招數已經不是第一次,謝琬必然是早有了防備。」

  一開始他也不明白為什麼七先生會選擇故伎重施,到如今看見這密密麻麻散布的崗哨他才忽然懂得,他們完全沒有比這更好的法子可想了,七先生未必不知道這是在自投羅網,可是既然都是死,自然要選擇死得轟烈些!

  「去看看,怎麼樣了?」

  竇詢扶著樹幹,忍著咳喘,冷聲下令。

  身邊的老八飛步跑了出來。

  謝琬早有預備,出行的護衛專挑了平日府兵裡精幹的一幫良將,加上幾個暗衛,以三十六人的陣容對付十五人,顯然並不會過於吃力。

  很快,就有人倒下來了,緊接著陸續又有二三。鐘徊道︰「分出四個人來,將這些人上好傷藥綁到城樓上去!王妃有令,不許殺死,捉到一個就綁上一個,直到捉完最後一個為止!」

  倒地的幾個傷者還沒來得及站起,就立即被堵住了嘴,架出了街頭。

  東城門離這裡不遠,很快這些人就會被一字排開在上頭示眾了。

  殷昱此時也正在這塊,聽說王府的大轎遇了刺,自然難免著急,而快馬趕過來的霍世聰說明情況後,他略略一頓,也立即道︰「七先生必然在那附近!走,我們這就過去!」

  寂靜的空巷裡只有竇詢怎麼也抑製不住的咳嗽,他的病不能沾酒,亦不能受涼,冷風一吹,他整個人便垮掉了一半。而遠處傳來的兵刃聲,則像是這個寒夜裡的背景音律,急促而又尖銳。

  「先生,咱們派出去的人全都——」

  「全都逃不掉了是麼?」竇詢抬起頭來,細看之下,唇上一點殷紅,似沾著血。他咬牙對著他們吐語,面目瞬間猙獰︰「我不會認輸的,我不會認輸的!」

  這個時候他已經沒有好怕的了必!他們傾巢而動也好早有預備也好,他的結局已定,他的墳墓必然會是這個被封鎖了的京師城!隔壁外頭就有殷昱手下兵丁的說話聲,每走到一處地方,他都能聽到大家對於朝廷重金懸賞他的消息而振奮雀躍的聲音,只要捉到他,不論死活,均賞赤金三千兩!

  一個尋常商人得花多少年才能賺到三千兩的金子?一個小老百姓又得花幾輩子才能攢到這麼多的錢?有錢的官戶人家收容他,又會因此失去多少個三千金?這世上再也沒有一個地方是他的庇護所,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他再呆上一個這樣的夜晚!

  到了這樣的地步,他為什麼不讓自己最後一次再展現展現他的實力?

  走出巷來,老八老九都沒在黑影裡,他看了眼遠處移動的火把,說道︰「我們在東華寺後院的大樟樹底下還埋著一包火藥,老八,你這就去把它取過來!」

  老八老九走出來,面上都有著驚詫之色。他瞪著他們,忍著胸中的翻動,從懷裡掏出那疊銀票來,塞到他們懷裡,加重了語氣道︰「這就去給我弄過來!我撐不了多久了,最多還有半個時辰必會被他們找到。你趕快去拿過來,給我!我要拖多幾個人給我陪葬,這樣才不至於蝕本太多!」

  「快去!」他推了他一把,然後跌坐在地上。

  東華寺並不遠,只隔著三條街而已,老九再給他服下最後兩顆藥,閉眼等著它壓倒了咳喘的工夫,老八就扛著個大牛皮紙包回來了。竇詢接過來,說道︰「怎麼踫上水了?」他摸到某處濕漉漉的。老八把手臂一縮,掩飾道︰「沒,沒。」

  話剛說完,他身子一晃,便倒了下去。

  「老八!老八!……先生!」蹲身察看的老九驚呼著,抬起頭來︰「老八胸上中了只駑!」

  竇詢有片刻窒息,他抖瑟著彎下腰去,微光下,平躺在地上的老八身上泛出一大片的水光,一摸,一直濕到了膝蓋上來,帶著腥而熱的氣息,是血。

  「走,我們去城樓!」

  他扶著牆壁站起來。「去捉個人來,然後再送我去城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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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1 01:06:53 |只看該作者
414 擊殺

  老九默語,轉身躍入隔壁圍牆,片刻後捉來對三四歲的孿生兄弟,將之一下敲暈了,按竇詢的吩咐綁在他背上,然後在隨後追來的撕心裂肺的哭喊聲裡,上前挾住他,隱沒在黑夜裡。

  剛好趕到街頭的殷昱遁聲望來,而後目光頓凝,等聽清楚追出來的婦人和漢子嚎叫的內容,立即已掉轉馬頭疾馳跟進!

  眼下已近子夜,飛燕胡同的交戰仍在繼續,城樓上方已綁著四五個人,全是活的。

  城上城下盡是盔甲於身的將士,這些將軍們都是有過實戰經驗的,中軍營負責著北直隸的安全,不會用那些無用的紈褲子弟。城牆高度兩丈有餘,厚度比一間屋子還有寬綽,老九自己躍上去不在話上,但是要挾著他上去,很顯然有難度,更何況,城牆上這會兒正有神機營的弓駑手在架弓守著。

  「我就是七先生!我就是亂黨!」

  二人站在隱蔽處,老九正在尋思著如何過去,竇詢卻突然大步走出去,緊抱著懷裡的火藥包,高聲呼叫起來!守城的將士訓練有素,聞到聲音立即已經反應過來,高舉著手上的大刀長劍包圍了他!老九見狀連忙追趕上去,但是還不等他靠近,幾枝駑箭已經將他當胸射了個透!

  「速去稟報王爺,亂黨在東城門現身!」

  領頭的參將對比了下手上的畫像,立即高聲下令,大手一揮,又加派了將士包圍過來。

  竇詢哈哈大笑,高舉著手上火藥包,猛地扯出裡頭一根引線來說道︰「誰傷靠近,我立即扯散它!」

  本朝的火藥配製技術已經相對成熟了。領頭的參將是有識之士,憑目測看得出來這是至少三斤以上的土炸藥,引爆之後的威力至少能傷及方圓三丈之內的一切人畜!他連忙喝令道︰「退後到四丈之處。團團圍住不得擅自靠近!」

  「你們這些貪生怕死之輩!捉到我就有三千兩賞金,快來捉我呀!怎麼不敢來了?」竇詢高舉著火藥包往城樓處逼近。一面獰笑著,一面緊緊地扯住炸藥的引線,很快將士們被逼得步步退開,而他也迅速走到了城樓的樓梯處。

  領頭的參將似乎看清楚了他的企圖,渾身一震與城樓上的弓駑手喝令道︰「阻止他上樓!」

  可是既然那火藥包具有這麼大的威力,又怎麼能阻止得了他呢?看到他手上緊握著的引線,弓駑手們也不敢擅動了。就算他們能當胸射死他,可是中駑之後他也還是會扯動引線。這樣一來,不但他背後的兩個孩子要送命,城樓上數百將士也要送命,還有城樓也都有被炸毀的可能!

  竇詢大笑著,忽然從懷裡掏出把匕首來,朝自己臉上狠劃了幾刀,頃刻,他那張弄污了的臉立即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

  可他也不覺得疼,扔了匕首,還是抱著火藥包繼續上樓。

  正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隨著聲音漸近,身披金甲的殷昱如箭一般到了陣前。緊跟其後的則是霍英與駱騫他們。

  「王爺!」

  參將如釋重負,飛奔前來跪下︰「此人自稱是亂黨匪首七先生!可他把臉給劃花了,不過卑職方才也照著畫像核對過,有七八分相像!可是他眼下——」

  殷昱抬手止住他,駕馬走入陣中,就著火把光打量竇詢面容。

  已經全然看不出他的真面目來了,只從身形姿態打量,的確是符合的。「駱騫去請王妃過來,王妃見過七先生。她能辯認。」

  駱騫立時策馬掉頭。

  竇詢聽不見他們說什麼,但是看著殷昱。他呲著牙,高聲說道︰「殷昱。你來了!今日有你陪我赴死,我也值了!你過來,我要跟你同歸於盡!」

  殷昱不說話,只盯著他緊握著引線的那只手。

  王府距這裡雖有七八里路,可是有他送給她的赤兔,還有熟悉地形的駱騫他們,用不了片刻她就能到。

  果然,雙方靜默了一陣之後,又有急速的馬蹄傳了過來。眾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只見披著白貂大氅的謝琬在駱騫帶隊的幾十名護衛中間疾駛過來了。

  城樓上的竇詢在火把映襯下,如同刻在天幕下的一道背景,柔軟的杭綢裹在他身上,使他看起來儒雅之餘又多了幾分潦倒。謝琬除了五官之外,不但見過他的真人,還聽過他的聲音,她揚聲道︰「七先生!你處心積慮這麼年,結果落得下場比季振元和謝榮更不堪,快收手吧!」

  竇詢果然出聲︰「謝琬!我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當初沒有殺了你!如果殺了你,我也許不至於落到今日田地!」

  謝琬聽見這聲音立時挺直了背脊,「他說話微帶南方口音,從他的身形和聲音來判斷,是他沒錯!」

  殷昱得了這句話,再不多說了,目光再次對焦城樓上的他,忽然往後比了個手勢,駱騫便從神機營士兵手上拿過架弓走過來︰「王爺還是讓卑職來吧!」

  殷昱不由分說奪過弓箭在手,冷眼掃向竇詢。站在樓梯半腰的竇詢目光驟凝,高興著火藥包,並指著背後背著的兩名孩童氣喘噓噓地說道︰「你若敢射,那麼不光這兩個孩子會死,這城樓上所有人都是你們殷家的子民,你——」

  話沒說完,便只聽噗噗噗幾聲,他兩手手腕以及胸脯瞬間各中了一箭!

  誰也沒看清楚殷昱是怎麼出手的,往日的他看起來溫和而可親,很好說話的樣子,可是眼下,他渾身上下都透著股讓人不寒而栗的冷冽!他的出手果斷俐落不帶一絲折扣,甚至連竇詢還想再說什麼他都沒有耐心去聽,似乎研究如何能更準確地射殺這個人才是他唯一的目的!

  他的目的達到了,竇詢在中箭之後有瞬間的呆愣,因為筋脈被擊斷,他雙臂軟下來,手上的火藥包如磚頭般砸向地面。

  「神機營的人還等什麼?!」

  霍英一聲令下,便有專攻火器的一批神機營將士飛撲上前,火藥包不曾落地,更不曾炸響,而是穩穩落在了他們雙掌之間。

  竇詢看著下方,口中忽地噗出口血,然後頭往前栽,也跟著落下數丈高的城樓。

  幾乎是在他往下栽的同一時刻,殷昱縱馬過去,前路上兩腳一蹬馬背躥向城牆,然後就見半空裡兩道身影交疊,殷昱單手擎住竇詢胳膊,順著慣性再在城牆上橫踩了幾步,飛身落地!

  謝琬是頭一次看殷昱顯露這樣的身手,頓時看呆了,而一旁將士們也個個目露驚色,但也只有剎那,他們隨即已蜂涌上去開始接手。

  謝琬也跳下馬來跟上去,七先生確定已經死了,背上兩個孩子被解救下來交給軍醫。殷昱正在檢查屍體,謝琬正好見到那張早被劃得看不到一寸完膚的臉,忽然胃裡一陣翻滾,乾嘔起來。

  殷昱扭頭與顧杏道︰「先陪王妃回府去,這裡事了了我再回來。」

  謝琬強壓著那股嘔吐感掉了頭。

  隨著半空裡閃現出來的焰火,後半夜的京師城熱鬧起來了。

  先是靜守在宮裡的太子和魏彬長吐了口氣,而後是包括靳府、魯國公府以及榮恩伯府等等俱都同時燃放起了勝利的煙花,大街小巷的將士奔走相告,百姓們聞說後也就個個歡欣鼓舞,雖然尚且不能上街慶祝,但是棟棟宅院裡都幾乎快被歡呼聲掀翻了屋頂!

  街頭的通緝畫像迅速被換成七先生落網的喜訊,寧家父子吩咐人一車車地往街頭送酒,京師裡每個人都開始有了相對暢快的心情。

  謝琬回到王府,整個王府便也收到了勝利的消息,全府上下幾百號人再也沒有了睡意,由謝琬下令,孫士謙讓膳房準備了流水席,招待陸繼歸府的護衛和府兵,齊如錚也忙不迭修書給岳家,向何家上下報了平安,以及也分享著這份喜悅。

  王府上空的煙花與城內各處的煙花交相輝映,新年似乎提前來了。

  竇府裡沉寂無聲,沒有煙花炮仗,竇謹在房裡設了火盆,給竇詢燒引路錢。在天下人聽來那麼悅耳的炮仗聲在他聽來多麼刺耳,他們都在慶祝竇詢的死亡,也是在祝賀竇家的氣數將盡。

  竇謹聽著下人打探來的竇詢的死狀,閉上眼來。

  城裡的歡騰直到天色大亮依然在繼續。

  中軍營的人在七先生最後呆的那處院子裡發現了一大堆焚燒過的灰燼,盡管如此,卻也還是找到了一間藏著三十來套兵甲盔甲的暗室,除此之外還有部分沒來得及銷毀的文書輿圖,這些罪證都證明七先生這些年來布下的是個多麼大的陰謀。

  但是謝琬不如他們大家那麼高興。

  七先生的死確實大快人心,此人纏繞著他們多年,早已像個滋生在他們體內的毒瘤一樣讓人寢食難安,如今終於將他殺於城牆之下,渾身鬆快了,終於可以吐口氣腳步放緩過過安生日子了,從親眼證實他死到如今,她渾身的神經都似乎開始偷起懶來,變得懶洋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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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1 01:07:04 |只看該作者
415 玉蘭

  可是七先生即使死了,他的真身份卻還是個謎,他到底是誰?他的同黨還有誰?他們如今都不知道。如果不把他身後那股隱藏在朝中的惡勢力徹底鏟除,朝堂也還是會有隱憂存在,要想獲得真正的清靜,只能深度挖掘,斬草除根。

  從城樓回來之後她嘗試著小憩了一下,可是一閉上眼就是七先生那副面容,她不明白,為什麼他不肯讓自己的臉公之於眾呢?難道他真的會是平日裡常在京師露面的某一人?這個時候他選擇這樣的方式隱瞞自己的真身份,必然是為了防止有人查到他,進而發現他的同黨。

  他為什麼死到臨頭還要保護著那人?能保護到這種程度,看來這個人對他來說十分的重要。

  她腦子裡依稀有著一些猜想,可是每每再推想,又缺少些根據。

  殷昱這夜都沒有回來,這是必然的,熬到早飯後,她才回房補了會眠。

  起床後已近午時,除了殷昱,該歸府的都歸府來了。而在午前時分各方差事已經辦得差不多了,太子主持早朝,殷昱敘述誅殺亂黨的前後經過,太子讓禮部記下各人的功勞到時方便論功行賞,散朝之後便就召內閣以及六部三司的大臣上東宮說話。

  在這之前,太子先讓殷昱單獨進內。

  他略帶沉痛地道︰「皇上龍體不容樂觀,這些日子,暫且先把此事定案,未了的事情等過後再議。」

  「兒臣不同意。」殷昱果斷道,「如今隱藏在朝中的匪徒同黨尚未露出水面,眼下正是該乘勝追擊的時候,若是停下來讓對方有了喘息的機會,也會給我們捉拿們帶來難度。兒臣肯請太子殿下下旨。誓將剿滅匪徒進行到底!」

  太子微微地點頭,但是嘆道︰「可是皇上隨時都有可能大行,如若大限已到。那就是國之大事,你想再辦也不可能繼續。反而容易逼得對方狗急跳牆。若是在皇上殮喪期間讓人沖撞了聖靈,那就是你我的大不孝之罪了!」

  任何圖謀不軌的人都擅於在對方專注於別的事上時進行突然襲擊,皇帝大行舉朝皆動,到那個時候又有多少可能能夠防範得處處嚴密,使人無機可乘?

  殷昱聞言也凝下眉來。

  太子考慮的固然有道理,可是難道不捉拿餘孽皇帝就不會死了嗎?既然捉還是不捉他一樣該怎麼著便怎麼著,那這樣投鼠忌器就顯得十分吃虧了。而他在這個時候,又怎麼可能捨得放過這一網打盡的機會?

  想了想。他便與太子道︰「不知道皇上最多還能堅持多少時日?」

  太子無語,有這麼當皇孫的問皇帝龍體狀況的嗎?聽著便跟催問皇帝幾時死似的。就算皇帝對不住他,多少也看在他這夾心餅的面子上語氣和緩點兒吧?又還能讓他委屈幾日?清了清嗓子,遂說道︰「這要問陳復禮。」

  殷昱扭頭︰「速傳陳復禮過來。」

  廖卓即刻去了。沒片刻帶著氣喘噓噓的陳復禮趕回來,殷昱等陳復禮氣喘平了,問他道︰「皇上還能堅持多久?」

  陳復禮見他問得這麼直白,頓時也訝了下,轉頭去看太子,只見太子正仰頭打量著梁上描繪的龍鳳,壓根看都看這邊。便緩緩把嘴巴合上,整理了下詞句,說道︰「回王爺的話。皇上的情況極為不妙,若以針炙扎穴輔治,最多也還能撐半個月。」

  太醫院的針炙很是了得,但是連針炙之術續命也可能保得半個月,那看起來就真的不大樂觀了。

  如果殷昱能在這半個月裡把七先生同黨找出來,將餘孽全部捉拿到手,那自然是再好不過,可是如果沒找著呢?那到時只怕當真無法收場。

  殷昱瞄了兩眼太子,回到了王府來。

  回府的時候謝琬正在正豫堂接待各方來客。余氏洪連珠正做陪客,齊家人與謝瑯夫婦還有來客們盡皆紛紛上前恭賀。殷昱皆笑著應了。謝琬見他神色間亦有遲疑,於是晚宴之後將余氏他們皆送上了歸家的馬車。便就回到了房裡來。

  「是不是也在憂心剩餘亂黨的事?」謝琬進門沏了碗茶給他,說道。

  他點點頭,把方才在東宮裡的事說了,然後道︰「眼下我是不可能放棄這個機會的,我看父親也不願意,只不過礙於他身為太子,不得不這樣阻止。可是他又讓我把陳復禮叫過來問話,這就能看出來他也跟我有著一樣的想法。」

  「這不就行了?」謝琬道,「你還愁什麼?」

  「可我總得給父親個台階下不是嗎?」殷昱一攤手,「他有心放水,可我若是強行這麼去做,那就讓他太為難了。臣子們面前也不好說。」

  謝琬點點頭,扶了扶頭上的臥兔兒,想了想說道︰「不是還有半個月嗎?你先別著急,左右七先生這大頭已經消滅了,他忍下那麼大的痛苦來保護身後這人,這人必然會韜光養晦隱藏下來,至少大伙的安危應該是沒問題了。

  「然後咱們這兩天先故意弄出些風聲來,就說是已經有了七先生同黨的眉目,且看看七先生死後,那些人還能不能沉得住氣再說。」

  殷昱扶劍站起來︰「我再去跟魏彬他們商量商量,還能不能擬個什麼名目讓太子能夠順水推舟答應,然後又能夠在最短時間裡等對方自露馬腳的。」

  謝琬點頭︰「魏閣老他們必然比咱們倆辦法多,你去問問他們也好。可是也不急在這一時,先養養精神,明早去也不遲。」

  「不行不行,」殷昱擺手道,「我可是一刻也耽擱不了。你先睡吧。」替她扶了扶毛領子。

  謝琬無法,也只得送他出門。

  也許是老天爺也感受到了這股戾氣過後和氣息,翌日一大早竟然一掃連日來的陰霾,天色忽然放晴了兩日,於是各家各戶開始了走動。太子在太子妃好心情的感染下,下旨讓順天府在大相國寺外舉辦廟會,而又在東西城的菜市附近擺了兩處戲台,一來為皇帝祈福,二來也算是與民同樂。

  殷昭披著朝陽到了安穆王府,一身平民女子的布衣裝束,看著像是個才上街買菜回來的小婦人。她不似旁人那般喋喋不休地後怕與慶幸,而是說起外頭百姓們對此事的反應。全程依然是平靜而淡雅的,偶爾也有興奮,對於人們交口稱贊她的父兄她覺得很高興,很滿足。

  她邀謝琬微服上街去看戲,謝琬哪有不肯?當即素衣裝扮與她從角門出了去。姑嫂倆從城東逛到城西,吃了一路的路邊攤,居然也沒有什麼人往她們身上投注目光,因為這三天裡是太子降旨可以舉國同慶的,上街的婦人女子不在少數。

  傍晚時回到王府,殷昭留下來用飯。

  等換好衣裳,孫士謙忽然走過來︰「稟王妃,今日東華寺的長老圓清來過一趟,說是有事求教王爺。」

  殷昱從未與方外之人打過交道,東華寺的僧人找他做什麼?不過無事不登三寶殿,平日裡就是有閑他們也不見得會直接化緣化到他面前來,她於是道︰「可曾留下什麼話?你跟他說,王爺這幾日沒空,你讓他明天早飯後到王府來見我便是。」

  孫士謙應下。

  由於這幾日一些瑣事較多,宮裡又不時來人,所以翌日早飯後,謝琬其實已經把這個事給忘了,直到她準備帶著殷煦進宮去的時候,孫士謙把圓清帶到了她面前來。

  「阿彌佗佛,貧僧敢問王妃,不久前王爺查玉蘭樹之事,可曾有了結果?」

  圓清一見面拋出這問題,弄得謝琬再也不敢怠慢,東華寺本就是當初駱騫他們查到過七先生線索的去處之一,只是後來經查東華寺僧人跟七先生並沒有直接關係,所以放棄了監視。如今這圓清主動提到玉蘭樹,自然是有原因的了!

  於是連忙喚夏至帶了殷煦下去,而後引了他進正廳。

  謝琬道︰「大師忽然間提起此事,可是有什麼內情相告?」

  圓清白須白眉,手上捻著一串光滑的檀香佛珠,再合十道了聲法號,遂道︰

  「這兩日太子殿下下旨,在相國寺外辦廟會,鄙寺也分了些香火,這幾日香客增多,貧僧在寺內出入,所聽的也是關於前幾日亂黨伏誅的大好喜事。而在這過程中,貧僧也無意得知安穆王曾經調查過全城所有的玉蘭樹主人。這玉蘭樹三字,倒使貧僧想起樁往事來。

  「王妃可知,原先我們東華寺後頭也種著兩株玉蘭樹?」

  謝琬訥然︰「這層不知,願聽大師詳解。」

  圓清道︰「大約十七八年前,鄙寺的老方丈南下雲游的時候,曾帶回來兩根玉蘭樹苗,將它種在後院中央。這種樹本是南方樹種,在北方很難存活,但是老方丈因為游歷多年,自有著一套植樹之心得,加之精心照料,倒是也活了下來。

  「沒幾年它開了花,那花馥郁芳香,很快吸引了寺裡寺外的人。」

  圓清侃侃而談,仿佛眼前還有那花盛開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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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7
發表於 2017-8-21 01:07:18 |只看該作者
416 巧合?

  「當時鄙寺後院客居著對父女,那女兒十三歲,很喜歡在樹下唱歌。我們很怕她擾了清修,就勸他們搬離。可是他們因為窮困,竟是無處可去。而雪上加霜的是,這父親沒多久竟然染病亡故了。正當我們無計可施之時,那日有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進寺來,先是跟那姑娘說了番話,後來就來找貧僧。

  「他跟貧僧說,可以接走這姑娘,但是他想把我們寺裡這兩株玉蘭樹給買走。」

  「他想買樹?」謝琬訝異地。

  到現在,她已經猜測這少年很可能就是七先生,那姑娘明明無親無故,他為什麼來接她呢?

  「不錯。」圓清點頭道,「貧僧依然記得,那少年縴瘦單薄,似有弱疾,而他跟那姑娘分明不熟,但是又似有著十分情意。那兩株樹自老方丈圓寂後疏於照料,景況開始大不如前,貧僧看他不像壞人,又聽他對於如何栽種十分了解,遂想與其留下來枯死,不如把它們讓給有緣人,就轉贈給了他。

  「不過貧僧當時也納悶,出家人慈悲為懷,也怕那姑娘吃虧,便就細問了他們幾句,並且留下了他的住處所在。也不知道對王爺王妃有用無用。」

  「哦?」聽到末尾,謝琬立即振奮起來了,「不知那住處是?」

  圓清從袖子裡摸出張老舊的紙來,「就是這個。」

  謝琬立即接過來,目光一落上去,上頭的字跡便如針一般刺疼了她的眼!這是七先生的字跡無疑!「不知道他可曾留下姓名?」她緊接著問。

  圓清想了想,說道︰「他不曾說,不過,貧僧無意中聽到他身邊的人喚他四爺。」

  「四爺?!」

  謝琬眉頭倏地凝起。

  四爺,這麼巧?

  「周南備轎,去油茶胡同!」

  她驀地站起身來吩咐道,然後與圓清道︰「大師既然來了,足見一番仁愛之心,還請大師隨我同去這處所在瞧瞧,看看究竟能不能證實這兩株花木的去處!」

  「但憑王妃吩咐。」圓清雙手合十站起來。

  半個時辰後,王府的儀仗轉進了油茶胡同。

  這座外表看起來毫不起眼的三進小院子,裡面收拾得乾乾淨淨,石桌石凳齊全,前院裡兩株紅梅已全開了,在晴空下顯得殷紅如血。

  這院子其實已經在之前武魁他們的搜查之內,但是如今再以另一種心情走進來,氣氛又與先前不同了。先前是搜七先生下落,如今是為揭開他的真身份,謝琬招手喚來邢珠︰「帶人裡外各處去搜搜,特別藏東西的去處。」

  邢珠下去後,謝琬看了眼圓清,與他同進了垂花門,而後跨入內院。

  如果這裡當真就是七先生的巢穴之一,那麼也應該是常呆的一個去處,這裡不但門窗描漆十分新整,庭院無甚雜草,就連門框的邊角也已經十分光滑,如果是無人處的院子,是不可能會有這麼樣的光景的。

  再進了正房,裡頭家私齊備,但是空無一物,空床空榻空的炕,還有空的書房與櫥櫃。謝琬仔細看著這裡每一件東西,透過窗往後院子裡看去,兩株小腿粗的斷樹立在院中,只剩下了個樹墩。

  「王妃,這正是兩株玉蘭樹!」

  當初搜查全城玉蘭樹的事是廖卓他們負責的,對這種樹的特徵早已了如指掌。「上次我們來封這些院子的時候竟然沒有到這兩棵居然就是玉蘭樹,真是該死!」廖卓如此懊悔道。

  謝琬走到兩株斷樹前,只見斷口很新,猜想應該是不久前為了掩飾行蹤而砍斷的了。

  「現在可以肯定,去東華寺接那姑娘的人必然是七先生無疑。七先生又名『四爺』——」

  「王妃,我找到點東西!」

  謝琬話正說到一半,邢珠拿著半張枯黃的紙走出來,「是張百姓家用驅邪避災的符紙,上頭有個生辰八字,雖然看不清年紀,但出生日和時辰是看得見的,剛剛在櫥櫃頂上發現,應該是年數久了,無意被卷在那裡。」

  謝琬拿著這符紙在手,圓清從旁看見了,說道︰「貧僧雖是佛門中人,但道家這種符倒是也認得,是祈福避災防疾病一類的符紙。」

  圓清先前在描述七先生的面容時,也曾經說他看似有弱疾,這就是說,這位七先生的確是有疾病在身了?

  四爺,疾病,年約三十上下,帶著南方口音……

  幾道靈光忽然間同時在她腦海裡閃現!有了這麼多巧合,還有什麼疑問嗎?

  「夏至,讓人傳話給王爺,若他無要事請他即刻回府,我有要事相商!」

  謝琬高聲吩咐下去,而後捉緊著這張有著生庚時辰的符紙踏上大轎。

  殷昱正在東宮陪太子吃茶,順便也看看有沒有機會磨得太子鬆口繼續查案。

  太子想的卻不是他這麼回事兒。這幾日興許是因為情緒不錯,所以他身子也俐落了幾分,至於皇帝的病情,拖了這麼久,遇了這麼多的糟心事,到眼下實在已經很難再讓他感到沉重了,他就是表現出來痛心疾首,也沒有幾個人會相信不是嗎?

  但是對於皇帝的現狀,他也談不上什麼高興,畢竟父子一場,自小又讀聖賢書長大的,即使即將順位登基,他心中有的只是疲憊,而非興奮。以他這樣的病體殘軀,這個江山就是由他來掌管,也掌管不了多久了,到時又得來次勞民傷財的新君登基,因此,他有了個大膽的想法,但是還待與內閣商榷。

  也許,等殷昱剿滅了所有的亂黨再來議這事,會更好。他欣慰的想。他這輩子雖然在皇帝手下委屈了四十年,可是他卻有個這麼能幹的兒子,真是件讓人開心和自豪的事情。

  「我這裡還有好些貢茶,你要是喜歡就拿回去喝,我常年吃藥,陳復禮告誡要少喝。」他溫柔地望著殷昱,順手把桌上兩罐茶葉推過去。他看他一直在埋頭喝茶,應該是喜歡的吧?他跟他以父子的方式真正相處的時間太少了,往後他要多珍惜這些時光。

  什麼身為帝王就該冷血的那套,他才不要。

  殷昱聽到他這麼說,連忙道︰「不是——」可是接下來再看到他的目光,拒絕的話又說不出來了。有股隱隱的暖意自他心底升起來,仔細回想起來,像這樣與他坐在一起喝茶的時光竟是從未有過,他所期望的父愛,此刻一覽無遺,他所漸漸消失的對皇宮的依戀,又開始一點點地回到了身上。

  這終歸是他的家。

  最近惠安太子是死於護國公夫婦與孝懿皇后之手的事讓他心情很沉重,很不是滋味,孝懿太後是為了她的兒子能當上太子而殺的人,而如今的太子恰恰是他的父親,他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把這個芥蒂去掉,又要怎樣去面對他們的過錯。

  可是面前的太子,能讓他暫時忘卻這些。

  「好,那兒臣往後沒茶的時候,就來跟父親討。」他笑著把茶包揣在手裡。

  長窗外射進來的陽光落在方桌上,映得一室溫暖。

  「王爺,王妃派人傳話,請您若是無事就請回府。」

  小太監愣頭愣腦進來稟報,崔福斥道︰「你個沒眼力勁兒的,沒見著殿下跟王爺說話呢?」

  殷昱也有兩分尷尬,但並不內疚生氣,媳婦兒叫他回家,又不是什麼罪過。

  太子笑了笑,與殷昱道︰「回去吧。得閑多來坐坐。」

  殷昱點頭,痛快地點了身。

  回到王府,謝琬已經在屋裡凝著雙眉正襟危坐了。

  殷昱將茶葉放在桌上,說道︰「怎麼了?」

  「我們應該可以確定七先生的身份了。」

  謝琬站起來,自信地說道。

  這一下晌的時間安穆王府裡都很安靜,就連殷煦也抱著大黃貓在陽光下的花圃裡打起了盹,沒有人知道謝琬與殷昱在房間裡說些什麼,只知道等他們走出來時,天色已經擦黑,而他們雙目之中則透著異樣的光亮。

  入夜之後謝琬去了護國公府,而殷昱則交代了龐白幾句,之後就見廖卓與秦方二人背著包袱策馬出了門。

  竇謹這幾日日日上朝下朝,該議事的時候議事,該辦差的時候辦差,除了較往日沉默些,並看不出來什麼。但是這在外人眼裡也情有可原,因為殷曜死了,而且是作為弒君的罪臣被誅殺的,竇家作為殷曜的準岳家,這個時候正是尷尬的時候。

  所以就算竇家並不曾展現出如別的府上的喜色,也沒有人表示意外。

  竇夫人算起來已經連續有一兩個月不曾正式串門走動,出了殷曜的事後,就更加不露面了。也許是是出於女人的直覺,她總覺得他們的日子將要不太平了,直到當那天夜裡竇謹孑然無聲地回到府裡,她就知道她的預感將要被證實。

  竇詢是他們的佷兒,也算是她從小帶到大的另一個孩子,六歲以前他們都以兄弟相稱,直至六歲後他去了趟廣西,這層關係才有了實質性的改變。那時候老爺子在東海,聽說這件事後已經一年以後的事,他沒有想到竇謹會把這段往事說給竇詢聽,連她也沒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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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8
發表於 2017-8-21 01:07:29 |只看該作者
417 去爭!

  如果一定要說竇家跟霍家和殷家有仇,那在那個時候,這份仇也應該是竇詢佔多數,嚴格說來,輪不到竇謹去爭奪什麼,可他就是爭了,這使她看到,原來在外表如靜水般平穩的丈夫表面下,竟然潛藏著這麼一顆不安份的心!

  除了她和竇詢,沒有人知道竇謹的野心,竇詢是那麼死心踏地地事事聽從他的大哥,而她作為妻子,也是這樣無怨無悔地扮演著大度雍容的貴夫人形象。

  因為夫唱婦隨。

  她渴望丈夫成功,來成就她的榮耀。她默默守候了近二十年,常常半夜惡夢驚醒,常年需要服安神丹來維持睡眠,可是竇謹不用,他似乎天生就是個野心家,他憑借天家對竇家的恩寵,與朝廷各派都保持著不遠不近的關係,在他們正式舉事之前,這些關係都會照這樣保持下去。

  事實證明他用這種方式來掩藏自己是對的,至今為止,沒有人懷疑到他的頭上,甚至連與殷曜的那樁婚事,也設計得天衣無縫,從頭至尾也只有謝琬一個人曾經上門來打探過消息,可是她能看出什麼來呢?竇家與安穆王府這幾年關係處得相當不錯,何況,這件事從頭至尾也本來都沒有破綻。

  所有人都以為跟殷曜結下這門親事是皇帝迫使的,卻沒有人想到,是他們自願爭取來的。只要殷曜成了竇家的女婿,竇家就有十足的立場去輔佐他成事。等到皇帝駕崩,太子登基,竇家在身為太子的殷曜後頭一步步使力,誰會懷疑公正耿直的竇閣老居然有謀朝篡位的心思?

  可是就算結了這門親事,形勢也沒有完全朝竇謹和竇詢所希望的方向發展,殷曜始終扶不上牆。而竇謹也缺少時機提點殷曜,於是最後,他被殷昱一劍誅殺在乾清宮。還毫無責任地自稱「奉旨行事」。

  接下來風向急轉直下,一切就超乎她的想像了。直到如今。她仍覺得自己如同懸在鋼絲上行走。

  「太太,老爺回來了。」

  玉春進來稟道,聲音小心翼翼地,似乎生怕驚到了她。

  她抬起頭,怔愣地看了下門口,才又站起來,如往常那般迎出去。

  竇謹手捧著官帽走進,神情比往日寞然很多。竇夫人強笑了下。接過官帽放在一旁,去解他的斗蓬,說道︰「吃飯了不曾?要不要我讓她們再備點吃食?」

  竇謹揮了揮手,「不必了,沏碗茶來。」

  竇夫人揮手喚了玉春下去沏茶,隨後也在桌旁錦杌上坐下來。

  窗外雪下得無聲無息,快過年了,平時這個時候府裡的紅燈籠早就掛起來了,各房各院置新衣算紅利,也是說不出的熱鬧喜慶。可是今年。除了院子裡幾樹梅花開得冷艷,至今還沒有半點歡騰的氣息。

  下人們雖然不知道前兩日在城樓上死的就是竇詢,可是殷曜因弒君而死始終也算是竇家的一樁噩耗。沒有人有這份心思去思索這個年該如何熱鬧,即使眨眼就到除夕,沒有竇謹發話,誰也不敢提這年節如何過的事。

  「讓老二夫婦張羅年關的事兒吧。」竇謹喝了口溫茶,揮手讓人退了下去之後,說道。「越是這樣,越是不能讓人看出來,否則的話,詢兒也就白死了。」

  竇夫人默了下。說道︰「你是怎麼打算的?還要繼續往下幹?」

  竇謹看著地下,牙關處因緊咬而鼓起來。「我已經沒有退路了。坐著也是死。迎上去也是死,你以為這些年來所做的事。是我一個放手就可以抹去的嗎?最多過了這個除夕,老二就會在西北聯合蒙軍發兵,到時候東瀛聽聞西北動亂,必然也會伺機而動。

  「朝廷介時必然派霍達領兵出征,只要調走了霍達,控制京師就是很容易的事了。而中軍營裡尚且還有些父親當年的部下,他們若是跟隨霍達北上,那霍達必死。若是留在京師護駕,殷家則必亡!無論死了哪頭,都是天大的好事!有這樣的好機會,我為什麼不去爭?」

  竇夫人目瞪口呆。

  「西北,西北真的會起兵?」

  西北古往今來一直是戰亂之地,北方韃子凶猛擅戰,一旦生起戰事,他們便會在中原土地上肆意橫行,而放他們進來,也無異於引狼入室!她一直知道他們有這個計劃,只是雙方都擬好不得已不行之,因為那樣就算是最後報了仇,要把這匹狼趕出去也是件極艱難的事!

  「還不起兵,更待何時?」

  竇謹站起來,走到她面前雙手扶住她的肩︰「不要怕,也許再過不久,我就會登上帝位,而你,就會是下一朝的皇后!」

  聽到皇后二字,竇夫人也不由得起了絲激動的顫意。

  夫榮妻貴,夫榮妻貴,誰不希望自己的丈夫飛黃騰達高居人上?誰不希望自己也成為名垂青史的一代開國皇后?她只是個普通女人,夫為妻綱,她有什麼理由不聽從?

  「我不怕。」

  她雙手緊握著,點點頭。雖然早已經不年輕,可是兩頰上浮出的暈紅卻使她在這個時候增添了幾分嬌媚。

  竇謹看著她,唇角仍彎著,手卻已放下來。等他登了基,稱了帝,他會有許許多多的女人,冊立一個年華逝去的皇后,對他來說不算什麼損失。

  他夢想著這一天很久了,不錯,想得到那個位置的並不是竇詢,而是他。

  竇詢是個從小就患著嚴重哮癥的孩子,天下不需要這麼樣一個皇帝。而他身強力壯,又兒女雙全,足見底子強大,是個開闢新王朝的絕好人選!竇詢也不會跟他爭,因為他的心裡只有仇恨,對皇位這個東西,並不如他這麼看重。

  他有這個念頭應該是從竇準帶回竇詢的時候開始的,在那之前,他只是個恃才傲物的世家子,不肯讀書,不好好習武,而他的母親,竇老夫人,那時候對竇準也像如今的竇夫人對待自己一樣小心翼翼,因為她只是個填房。雖然她生下了三個兒子,可是內心還是因為填房的身份而自卑。

  這使他感到無奈。

  竇準升了僉事,成為大將軍之後回廣西祖籍祭祖,回來時帶回了竇詢。當時他也很驚訝竇準為什麼會帶回來這個孩子,竇準則毫無意外地告訴了他們兩兄弟竇詢的身世。他多麼震驚,他完全沒想到世上還有這麼樣一個存在,而他的存在,竟然如此意外!

  頭幾年竇準夫婦親自教養竇詢,他看著一天天長大,變得聰明可愛的他,所聽到的那段久遠的往事卻越來越深刻、越來越頻繁地浮現在他眼前。

  竇詢身上的仇這麼深,他不應該去報嗎?一個是君臨天下的皇帝,一個是權傾朝野的霍家,以復仇的名義,隨便干掉他們當中的一個,天地都要為之變色,如果兩個仇家全干掉,江山豈非就易主了?!

  這個念頭一旦萌芽,就再也遏止不住他的長勢了。

  他知道光是想想這也是大不敬之罪,可是他就是沒法兒控制自己,霍家和竇家是世交,霍家是功臣,竇家也是!憑什麼這麼多代過去,霍家還屹立不倒?而他們竇家卻始終要被他們壓一頭?更何況,霍達那狗賊,他居然還敢算計他竇家!

  怎麼樣都讓人心裡不服。

  他嘗試著跟竇準說起這報仇的事。竇準斬釘截釘地否決,因為他覺得這仇不可能報得了,而且報仇的風險太大,一個不慎便會招來滅頂之災。

  這倒也提醒了他,仇家的實力太強,要報這仇,不但要有充分的準備,還得有個靠譜的名目。

  正好沒幾年大軍出發東海,竇準與霍達同去了,他與妻子順理成章地接手撫養竇詢。他對他當真是費盡了心思栽培,因為他想過,如果將來萬一時機成熟,他會需要一個好的幫手,而這個人沒有比竇詢更可靠更合適的人了。

  心意一確定,就更加不可收拾。

  這二十年,真真像是下著盤超長超過癮的棋,每當他看著朝堂上下那麼多人猜測議論亂黨匪首的身份,就覺得十分好笑,亂黨匪首,不是就站在你們面前嗎?更好笑的是,皇帝自詡英明,卻在他的一番設計之下把自己的親孫子給廢了,還愚蠢固執地要立殷曜!

  這盤棋,也到了將收尾的時候了。

  他站起來,負手踱出門,喚來門下交代下人們的竇夫人,「去,交代人把燈籠掛上。如果沒有旨意下來禁止慶賀,那麼就開始讓孩子們燃放炮仗!」

  京師今年底的氣氛看起來跟往年並沒有什麼不同,如果一定要說不同,是因為皇帝仍在昏迷之中,按例朝野皆不得大肆行慶賀之事,而另一點不同是,因為亂黨七先生的落馬,太子殿下開恩,又暗示允許民間適當樂樂,於是京師城與往年,看上去真的差不多模樣。

  謝琬從護國公府出來時已是晚飯後,一路上人們歡聲笑語,時而有鞭炮聲,時而又有遠處傳來的鑼鼓聲,而飛雪靜悄悄地墜落在人間四處,就像是注視著凡間的天地精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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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1 01:07:40 |只看該作者
418 餘孽(1)

  這世重生回來,她已經度過了十一個冬天,每年的雪花都是一樣的,每年的熱鬧和喜慶都是一樣的,不同的是人和事。一些人在出生,一些人在逝去,還有一些人,在層層抽絲剝繭之中露出完全相反的一副面目。

  曾經她以為,謝榮是她見過的最擅於惺惺作態的人,可事實告訴她,她的見識還是太淺薄了。這廣袤的天空下,藏著無數表裡不一的人,謝榮只是其中一個,七先生是最謹慎的一個,而竇謹,是最最深諳隱藏之道的一個。

  回到王府,雪已經下得齊腳背深了,殷昱在廡廊下迎她。宗室裡都沒掛紅燈籠,廊下昏黃的燈光映著他溫和的面容,使人心底裡油然生出異樣的溫暖。她低頭脫木屐,一下兩下沒脫下來,他彎腰下去親手替她解了,一面慢悠悠地叮囑︰「明兒讓孫士謙把這木屐給換了,不合腳。」

  謝琬等他站起來,順勢將雙手插進他的掌心裡。

  身邊之事每一日都在改變,唯一不變的似乎只有殷昱對她的體帖關愛。

  勾心鬥角的日子她真的已經過夠了。

  「等京師這邊的事完結了,我們就去清河住住吧?哥哥前些日子回去整理家業去了,我也好些年沒回去,有些想念了。」

  「你想去哪兒,我都陪你。」殷昱點頭。

  大雪連下了兩日,到年廿八日,積雪已經把整個京師面目都給掩去了。

  謝琬攀著手指數日子,這日下晌,廖卓他們披著一身雪花回來了,這一整個下晌又正豫堂又都是關門閉戶,沒有人知道廖卓他們是從哪裡回來,也沒有人知道這一趟去幹什麼。但是殷昱和謝琬的神情都很凝重,直到最後連胡沁也被喚了進來。

  傍晚時分殷昱進了宮,在東宮與太子又是一番密談。緊接著魏彬護國公相繼進宮。御膳房給置了席面,讓君臣共坐一席。議事聊天。

  當然,具體說些什麼,竇謹是無法知道的。當年竇詢在宮中插下的那些耳目在前些日子全部被拔除了,同時被清除的還有另一些背景有疑的宮人,所以最近議的朝事,除了皇帝的病情,剩下的餘孽未除,還有年後如何下詔甄選宮人一事。

  總的來說竇詢這一役損失慘重。

  他心裡也隱約有點不安。為什麼太子單單只請魏彬和護國公呢?

  魏彬與護國公如今是太子的左膀右臂。而殷昱又是未來的皇位繼承人,他們在一起吃吃飯議議事,說起來也不算什麼。他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覺得什麼都像是不正常,不,他們不可能會懷疑到他頭上的,竇詢那麼樣的掩護好了自己的身份,他們不可能知道的。

  至於竇詢的下落,等到過段時間,他再假擬個消息,就說竇詢在廣西祖宅染病死了好了。

  「父親。莊子上來交這一年的租子了。」

  如今府裡管家的是次子竇坤。竇坤走進來,恭謹地朝他行禮。

  竇謹把面上的不安和彷徨斂下去,唔了聲。接過他手上的帳簿。

  往年這個時候,都是竇詢與竇坤二人共同料理這些事的,他只是隨手翻翻而已。如今竇詢不在了,於是就到了他手上。看著帳本上還留著的竇詢的字跡,他忽然想起來,竇詢說過,藏在府裡後園子湖裡的那上千套的兵甲武器。

  如今湖面冰封了,為了以防萬一,他開冰鑿湖準備隨時應對了。

  他合上帳簿放到一邊。端起一旁溫好的茶來,說道︰「我記得去年除夕的時候。後園子湖裡放了幾條彩船,船上有樂師在上頭撫琴。琴聲遠遠地飄到宴廳來,讓人心曠神怡。此舉甚好,我看今年就也這麼做罷。」

  竇家兩個兒子都知道竇謹竇詢的事,竇謹這麼說,竇坤便想起來,去年除夕的時候在湖上擊樂正是竇詢的主意,興許那個時候竇詢就已經將武器藏於湖中了。而如今要劃船便得要鑿冰,父親,這是準備隨時起事了麼?

  他心念頓轉,卻沒問出半個字,點頭稱是,轉頭便出去打點。

  這日夜裡的雪轉小了,後半夜停了停,到早上,又開始下起來了。

  身為閣老,竇府的內湖一點兒也不小,竇坤叫來了十多個家丁,從清晨開始,便就拿著工具在湖面開鑿。

  湖底下藏著大秘密,怎麼能夠任何這麼多人在這裡置之而不管?朝廷今日起休沐了,竇謹剛好有時間站在湖岸水榭內監督。

  水榭內燒著大薰籠,一點兒也不冷,但是比起宮裡的暖閣,還是差多了。至少沒有那麼舒適自在。

  看著一點點被鑿開的湖面,他開始激動起來。如果此時此刻,他能夠帶著這些兵器殺進皇城,該有多好!

  「老爺,安穆王和王妃過來拜訪。」

  管家匆匆地前來稟報。

  殷昱?陡然之間聽到這個名字,他有些怔愣,但是很快他又恢復了神色,殷昱雖然不如謝琬進府來的多,但也不是頭回上府裡來,年底了大家走動走動,也是正常的,他又多心了。

  「請入正廳。」他說道。

  然後轉身準備出門。

  「竇閣老獨坐在此賞景,不嫌孤單了些麼?」

  殷昱一身褚紅色起暗翟紋的常服,披著黑貂絨大氅,頭上的王冠端正雍容,儼然一位風華絕代的貴公子,站在門內朝他微笑。

  竇謹約有片刻才定下神來,拱手笑道︰「原來王爺已然到來,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殷昱含笑走進,順他指引在茶座內坐下來。

  茶座裡燒著有茶,竇謹將之倒過重新放了新茶,燒水等沸。

  他看著殷昱,「如此天寒地凍,王爺怎地有興致光臨鄙府?」

  殷昱目光落在桌上一眾茶具上,笑道︰「是內子要跟尊夫人問點事情,本王閑著無聊,遂跟著來了。」

  竇謹點點頭,道︰「我就說,王爺平日公務繁忙,少有串門的時間。既如此,這種天氣正該喝上兩杯才叫有意思!」

  「酒就算了。」殷昱揚唇擺手,「說說話也就是了。」

  竇家正房裡,竇夫人也對謝琬的突然到訪有些不自然,不過想到竇謹的胸有成竹,她忽然也變得心安理起來。

  「王妃今兒怎麼沒帶小公子過來?」她問。竇謹若是事成了,殷家的人就得全死了,包括那個孩子,她當然希望竇謹成事的,於是死幾人也不算什麼了。謝琬也算個能耐的,可惜命不好,當初為什麼偏偏要挑中殷昱呢?

  她推了推桌上的瓜果,沖她笑了笑。

  「他倒是想來,只是天兒冷,沒捨得帶。」謝琬點點頭,也笑起來,「我到底只有這麼個兒子,真若是鬧個三病兩痛的,心裡也不舒坦。」說到這裡她把手裡的茶放下,接著道︰「再說了,現在亂黨都沒有除盡,萬一路上有個意外,豈不稱了對家的心?」

  聽到亂黨二字,竇夫人表情滯了滯,她強笑道︰「那倒也是。」

  謝琬掃了眼她,又說道︰「一眨眼又要過年了,我記得府上四爺去了廣西祭祖,怎麼,他不回來?」

  竇夫人打起精神來︰「說是南邊天氣暖和,冬天在那邊呆得舒服,就不回來了。」

  「原來如此。」謝琬點了點頭,道︰「說到竇四爺,我倒是又想起件事來。」

  「什麼事?」竇夫人做出甚感興趣的樣子。

  謝琬道︰「記得那日七先生伏誅之前,有人與他打了照面,說來也有趣,那些人竟然說七先生長得跟貴府的四爺十分相像,更有甚者,還說他就是竇府的四爺。」

  竇夫人捧著茶呆坐在那裡。

  謝琬向來擅於隱藏情緒,她無法分辯她這話是真還是假,但是毫無疑問,這話裡的內容還是像錘子一樣把她的心給狠狠砸動了。

  「怎麼會有這樣的話?」她把茶放下來,穩而緩地說道,「這分明就是無稽之談,我們老四常年呆在府裡,而且眼下身在廣西,他怎麼可能會是七先生?而且我們竇家上對得起蒼天,下對得起黎明,怎麼會是那種圖謀不軌之輩?王妃這話,可萬萬不能亂說。」

  「不錯。」謝琬若有所思地點頭,「我也覺得不可能,竇四爺我是見過的,他身患弱疾,連喝口灑都能咳上半日,這樣的人,他得了皇位做什麼呢?所以我就派人去查了查。我一定要查清楚真相,替竇家正名。」

  竇夫人愣在那裡。她的背脊已經微微有了汗意。她去查竇詢,她查到什麼了?

  「夫人可知道我怎麼查的麼?」謝琬微挑了尾音問道。

  竇夫人目光忽閃,搖了搖頭。

  她笑道︰「首先,我讓人去了趟廣西,貴府的祖籍,然後,我拿著這個去了趟護國公府。」她從袖口裡取出張折著的陳舊的符紙來,遞過去。「早聽說竇夫人對小叔極為關愛,就像對待自己的兒子,這上面的生辰,夫人肯定不會陌生。

  「而剛好,與貴府相交的霍家,雖然少年們與竇四爺甚少一處玩耍,但是他的生辰長輩們還是記得很清楚的。他們告訴我,竇四爺的生辰,正是這上頭的日子。」

  竇夫人只覺喉嚨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乾巴乾巴的,又硬得不行,她嘗試著咽了好幾回口水才問出聲來︰「這個,你是從哪裡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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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1 01:07:52 |只看該作者
419 餘孽(2)

  「本來我覺得沒有必要告訴夫人,不過想想,夫人只怕會不見棺材不落淚,所以還是說明白好了。」謝琬柔聲慢語,抿茶潤了潤喉,說道︰「東華寺的圓清禪師前些日子找上我,說是有關於我們之前尋找的玉蘭樹的線索相告。

  「一番查探之後,我們在油茶胡同一座院子裡找到了兩株被砍斷的玉蘭,這是全京師唯一的漏網之魚,而這兩棵樹的來歷,就不必我說了。

  「之後我的人在那院子裡找到了幾樣東西,一樣就是這道貼在櫥櫃上的被忽略的平安符,一樣是前日在移走這兩根樹回東華寺時,發現埋在地下的一具屍骨。

  「這屍骨已被埋了有十二三年,從身上尚未腐爛的衣飾和陪葬來看,想來就是竇四爺在東華寺裡看中的那位孤女。屍骨的頸上還掛著一枚玉珮,上面用篆書刻著個『嵐』字。這個字與當年我們在運河裡發現的那顆印章一模一樣,我猜測,這個『嵐』,應該就是這位孤女的名字。」

  說著她從夏至手上接過一個小木匣,打開後將它推到竇夫人面前。

  裡面的翠玉依然翠綠欲滴,而那個嵐字,更是清晰可辯。

  竇夫人面色雪白,看著那玉珮半晌,她忽地站起來,急步往外走︰「去請老爺——」

  廖卓與秦方一左一右將門口架住,閃耀著寒光的劍刃老遠便傳來一股逼人的氣息。

  「遲了,竇夫人。」謝琬坐在原位,悠然地喝茶,「竇閣老在後園子裡,而那裡也有我們王爺。」

  竇夫人猛地轉過身,髻上的步搖啪啪地打在她額間臉上。襯著她的蒼白面色和睜大的雙眼,活似見了鬼。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她抑製住渾身的顫抖,問道。

  「要說懷疑。那在很早之前就有了。」謝琬道,「就是你們與殷曜結親的事。那件事的確做的天衣無縫。讓我怎麼想也想不出破綻來,可是就是因為太巧合了,太順利了,總是讓我覺得不對勁。後來我在半路上遇見你,你數日之間判若兩人,也讓我起疑。

  「我暗中派人到竇府周圍打聽,看看竇詢近來有否在府裡露面,結果是沒有。」

  「那個時候其實我還沒正式去想竇家跟七先生有著何種關係。即使你們有個同為文士的竇四爺,也即使竇老爺子死因不明,可因為我們太熟了,我不相信竇謹會在與我們王爺幾乎日日見面的情況下做到滴水不漏,因為我們太相信他。所以這個時候我並沒有查下去。

  「直到孫士謙告訴我,竇詢跟你們不是親生的兄弟。

  「雖然看起來不是親生兄弟,那麼採取這樣的方式復仇是有些牽強。可是既然不是親生的兄弟,那就說明這裡頭有故事。我開始疑心,本來打算進府探探虛實,後來被宮裡的事干擾。就一直沒能成行。一直到追殺七先生的那天夜裡,我決定鋌而走險大膽試試。

  「結果,又試出點苗頭來。

  「秦方在奉旨搜查包括竇府在內的幾家官戶的時候。七先生忽然主動出現了,他劃花了自己的臉,自然是為了掩飾身份,而他露了面,自然也就沒有必要再挨家挨戶的往下查。這所有的種種,容不得我不多想了。於是,就有了前些日子我讓人南下去廣西一查真假的事」

  她說完看著竇夫人,吃了顆桌上杏脯。「你猜,他們查到什麼了?」

  竇夫人站在屋中央。雖然屋裡的紫銅大薰籠裡銀絲炭旺旺地燒著,源源不斷地往各處輸送著熱氣。可是她的身子在發抖。

  她絕沒有想到謝琬今兒來是來揭他們的老底的,她等待不是他們來揭她的底。而是來自西北的消息,是竇謹成功殺入皇城的那一刻!

  眼前的謝琬自信而坦然,就像坐在安穆王府自己的小花廳裡吃瓜果一樣,而她這個主人,反而被她的人團團圍堵在屋裡。

  「你是怎麼知道我們在廣西的住址的?竇家出來已有幾代,祖籍的人也都搬遷了好幾次,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她吞了口口水問道。

  「他們真正搬遷是這十幾年內的事吧?」謝琬睨著她,「你也太小看我們王府的人的實力了。我們王爺因為你們處心積慮的迫害,能在皇上眼皮底下逃走,在外流落近兩年,能夠破獲漕運貪墨大案,這些靠的都不是運氣。你看看他們——」

  她順手指著門外站著的廖卓和秦方︰「他們十二個人,每個人在基本的武藝和應變能力之外,至少精通一門絕技,有的擅暗器,有的擅火器,有的擅毒藥,還有的擅化裝,有這麼些人在身邊,我想要打聽個地址,豈非只是時間長短的事?」

  廖卓二人揚唇看著竇夫人。

  竇夫人終於跌坐在錦杌上,痴怔地看著謝琬。「他們查到什麼了?」

  謝琬垂眼將手上的杏脯扔回盤子,拿絲絹擦了擦手,問道︰「你先告訴我,竇詢跟竇謹究竟是什麼關係?」

  竇夫人抿了抿唇,盯著腳下的波斯絨毯發起呆來。

  後園子湖裡,家丁們已然停止了鑿冰,一早上的時間,佔地來畝的湖面已經被開鑿出數個大小不等的冰洞,殘冰飄浮在水面或者堆放在冰面上,再混著些凌亂的腳印,看起來有些髒亂。

  水榭裡茶香氤氳,完全沒有正院裡的緊張。

  竇謹微笑道︰「往年常聽人提起王爺文武雙絕,今日才叫老夫開了眼界,想我竇家也是隨著太祖皇帝行武出身,後來這兩代才逐漸往科舉路上發展,年幼時老夫也算是閱盡了各家兵書,想不到在王爺面前說起這些,竟是活脫脫的班門弄斧。」

  「閣老過譽了。」殷昱依舊一派悠然自得,「我也只是紙上談兵,若論起實際戰術,又怎麼比得上世家出身的閣老您呢?」

  竇謹道︰「王爺謙虛。」替他斟了七分滿的茶。

  殷昱掃眼望著窗外一園雪景,說道︰「我記得護國公曾經跟我說過,原來竇家也在霍家所在的青瓶坊居住,可是自我記事起,你們就在這裡住著,搬過來也有許多年了吧?」

  竇謹執壺的手微頓,抬起頭來。

  謝琬盯著窗外那樹紅梅看了半日,收回目光來,說道︰「你說,竇詢是竇準的佷兒?」

  這簡直讓人匪夷所思。

  竇謹只有兩個弟弟,孫士謙說,老三在十多歲時已經死了,老二竇芳現如今在西北任同知。那竇詢是誰的兒子?——不,不可能,竇詢都快三十了,竇謹是竇家老大,今年也過四十二三,連他都沒有這麼大的兒子,竇芳又怎麼會有?

  退一萬步講,如果真的是佷兒,那麼為什麼要罔顧輩份隱瞞身世?

  「你不是有那麼多能人手下麼?怎麼,這個沒打聽出來?」

  竇夫人微帶哂意,緩緩道。而接著,她倒是又嘆了口氣,接著開了口︰「不過,這件事你就算再厲害,我們若是不說,你也還是一樣打聽不出來。」

  謝琬盯著她。

  她忽而一笑,再道︰「我們老太爺原先還有位原配夫人。你可聽說過?」

  孫士謙說,竇準先後有過兩位夫人,元配無出,早逝,後來才續弦娶了後來的老夫人。

  元配?

  謝琬心中一動,難道——

  「你那麼擅動腦筋,看來是猜到了。」竇夫人唇角浮起絲淡漠的笑,看了她一眼,然後望著前方︰「元配老夫人姓許,到如今也有六旬有餘的年紀了。徽州許家你應該聽說過,她就是徽州許家的人。」

  謝琬知道徽州許家,還是前世的事。前世謝瑯初入官場,他的頂頭上司就是許家的旁支許正秋。許家原先是靠開筆墨鋪子發家,家族中一直也有人入仕為官,幾代下來官途廣了,官位高了,漸漸就有了相當的名氣。

  但是盡管許家有人在京師為官,這幾代嫡支裡為官的卻少了。

  「你是不是很奇怪,許家為什麼這幾代在朝為官的幾乎沒什麼人?」竇夫人仿似能看穿她的心事似的,堪堪提到了這一點。

  「是為什麼?」謝琬看著她,「難道這跟竇詢的生身也有關係?」她直覺有關係,可是一時之間,她真的無法迅速聯繫上。

  「當然有關係。」竇夫人的聲音微哂,「因為許老夫人是當年許家的大姑奶奶,而許家退出京師,也跟許老夫人與我們老太爺這樁婚事關係甚大。竇詢,就是許老夫人之子,我們竇家真正的大老爺竇諶的兒子!」

  謝琬怔在那裡。

  竇準的元配還生了兒子?為什麼連孫士謙都不知道,京城這麼多人也都沒有人知道?還有,如果竇詢是竇家大老爺的兒子,是竇準的嫡長孫,為什麼又要偽稱是養子?

  「這裡頭究竟有什麼內幕?」她問。

  竇夫人卻望著她笑起來,「你是不是很想知道?這裡頭的確藏著個大秘密。可是,你今天是來跟我們攤牌的,我說不說都是死,又為什麼要告訴你?」

  謝琬眉頭驟凝,「你就是不說,難道我就不能去找許家人問嗎?」

  「你問也沒有用。」竇夫人目光灼灼望著她,「因為只要殷家人還坐著這個皇位,許家人就是咬斷舌根也不會把這個秘密說出來的。」

  謝琬的雙唇瞬間抿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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