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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灞橋離別end
次日,聖人發下冊書,正式立晉王李治為太子,挑選吉日行大典之後便入主東宮。此冊書甫出,便令長安城內高門世族均無比震驚。除了昨日歷經兩儀殿中風波的一眾人等,誰能料到前兩日還無比風光的魏王竟然無聲無息地失敗了?而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晉王,居然漁翁得利,成了太子?
對於魏王的處置也緊跟其後——因魏王涉嫌謀奪太子之位,將其降為東萊郡王。沒過幾日,或許覺得自己對這個兒子太過嚴厲,聖人又改封他為順陽王,令他即刻離開長安,前往封地均州安置。許是知道自己事敗,再無翻身的余地,李泰並未像往常那樣哭訴辯解。他沒有任何異議地接受了敕旨的安排,帶著閻氏、王氏及子女等離開了富貴繁華的長安城。
廢太子李承乾的遭遇與他相仿。雖說他意圖謀逆,按律應當斬首,但無論是聖人或是長孫皇後都不忍心。於是,在知情知趣的某臣子的提議之下,一片慈愛之心的聖人便將他流放至黔州(湖南)。說是流放,實則不過是比李泰過得更清苦一些罷了,當地臣屬自會照拂於他。於是,李承乾攜著蘇氏及嫡子李像,也離開了紙醉金迷的長安城。
“挑唆”太子謀反的其余人卻並沒有這般好下場。因證據確鑿之故,陳國公侯君集圖謀不軌,按律應伏誅。聖人憐惜他有開疆拓土之功,不願置其於死地,卻遭到群臣的駁斥。聖人無法,只能將他處死,並按他的請求赦免其妻與子,將他們流放嶺南替他守喪。
漢王李元昌是聖人的幼弟,雖說早已經劣跡斑斑,但聖人同樣不忍心賜死他。然而高士廉、長孫無忌等人堅持罪不可恕,於是賜其自盡,國除。不過,其妻妾子女均得以保全,並未受到牽連。
城陽公主駙馬杜荷原定斬首,但因公主苦苦哀求,在兩儀殿前長跪不起,便改成流放宜州(貴州)。與黔州相比,宜州更是化外蠻荒之地,且多有瘴癘,此去與送死無異。不過,城陽公主卻堅持不和離,立志與駙馬同行,辭別爺娘後離去。
另一位太子一派中堅人物長廣長公主之子趙節亦理應伏誅,但他與杜荷類似,又是嫡親的外甥,長孫皇後很是憐憫,聖人便將他改成流放雷州(廣東)。雷州幾乎是離長安最遙遠的地方,遠未開化,比宜州更加偏僻荒涼。但他能暫時保住一命,已經讓長廣長公主十分慶幸了。
將嫡出的兒子們都安置妥當之後,東宮眾臣與魏王府眾臣亦或貶謫或除官——於聖人與長孫皇後而言,最煎熬的時光已經過去了。於是,處置庶人李祐的謀反之事便大都依律而行,既沒有同情不忍,亦不曾牽連甚眾。庶人祐並非意圖謀反,而是實實在在的謀反,賜自盡。因其無子,國除。陰弘智一家涉及謀反,成年男丁皆斬首,余者流放三千裡。曾收受庶人祐賄賂卻並未參與謀反者,皆流放千裡。
按照判決,崔泌、崔泳一家便在流放千裡之列。昔日打馬游長安的五姓子,如今卻被押解著離開,實在是諷刺之極。崔淵聽說他們離京的日子後,興致一起,便帶著王玫、崔簡前去相送。
說是相送,實則他們只是來到灞橋邊,遠遠望著一群又一群人衣衫襤褸地蹣跚離去而已。兩樁謀逆之事牽連者甚眾,接連好些天,灞橋外都是流放者及其親族。在許多連家產都被罰沒的人當中,崔泌、崔泳一家已經算得上境遇不錯了。
“子竟阿兄。”時隔不過數日,原本憔悴無比的少年郎就如同被風霜刀劍磨礪過的青松,顯得穩重無比。崔泳低聲與差役說了幾句話後,便大步走過來,朝著崔淵深深拜下:“多謝子竟阿兄代為轉圜。”
“我其實並未做什麼。”崔淵下了馬,淡淡地打量著他。
“那便多謝子竟阿兄前來相送。”崔泳坦然道,“連安平房內都無一人前來,能見到子竟阿兄,我十分歡喜。”不論崔淵前來是出於什麼意圖,對這尚且年輕的少年郎而言,熟悉的面孔便能給他持續走下去的勇氣。
“家中之事料理得如何?”崔淵又問。王玫坐在馬車中,也撩起車簾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她猶記得崔泌之妻已經和離,帶著幼子歸宗撫養。而在人群之中,確實並未見女眷和孩童的身影,想必已經借此安置妥當了。
“侄兒侄女托給阿嫂照料,我們父子幾人方可安心上路。”崔泳道。他還有庶兄庶弟,無一幸免。當然,早便並非和樂融融的一大家子,如今已經不止唇槍舌劍,偶爾還會全武行。不過,這一切他在短短幾日之內便已經習慣了。
崔簡不知何時下了馬,折了幾根柳枝過來,塞進崔泳手中。崔泳垂首望著他,勾起嘴角:“多謝阿實折柳相送。”崔簡抬首看著他,粲然一笑。崔淵的神色也略微緩和了些,道:“不過是流放而已。待大赦天下之日,我在長安等你。”
崔泳頷首:“子竟阿兄放心,我必不會辜負祖父的期望。”
差使已經有些不耐煩了,高聲吆喝幾句,崔泳便回到了人群當中。人們戴著枷鎖,麻木地被驅趕著前行。其中一輛簡陋的牛車引起了崔淵的注意,上頭躺著一個以葦席遮住的人。風突然將葦席吹開,露出一張形容無比恐怖的臉。
短暫的對視之後,崔淵桃花眼眼尾挑了起來,笑得雅致風流。而那人喉嚨裡發出嘶啞的聲音,激動得似乎想說什麼,但扭曲的臉孔失去了鼻、耳,卻更顯得醜陋。
“澄瀾,善惡有報,一路好走。”崔淵無聲地笑道。
那人看得十分清楚,手腳忍不住掙扎起來,卻因太過虛弱而徒勞無功,最終昏厥了過去。
不過數日之後,部曲便傳來消息,崔泌傷重不治身亡。彼時崔淵剛通過吏部的關試,正在給舅兄王珂寫信。聽聞這個好消息,他也不過是挑了挑眉,興致盎然地在信中附上一張小像——那大約應該是他家小娘子幾年後的模樣,他已經畫了許多張,從中挑了一張嬉戲圖,想來舅兄也會替他們歡喜罷。
一個月後,崔淵、王玫與崔簡再度來到灞橋。不過,此前他們是送人離開,如今卻是即將遠行。原本一家三口想著輕車簡從,但鄭夫人、真定長公主與李氏均激烈反對,給他們收拾了足足能裝滿幾十輛車的行李。歷經多次相勸,王玫甚至拿出了輿圖告訴她們此去究竟有多遠,才勉強減去些物件。於是,最終十來輛馬車組成的車隊,載著他們的箱籠以及十來個僕婢,即將千裡迢迢去往遠在江南道的建州(福建)。
“嘖,阿爺果然不來?”崔澹往城門附近看了幾眼,又回到灞橋邊的亭子裡,衝著裡頭被一群親朋好友圍著的崔淵道,“子竟,興許他還在惱你外放之事呢!不過,阿爺未免也太小心眼了。區區一件小事,也用得著連著生一個月的氣?”
崔斂橫了他一眼:“他惱的不是子竟外放,而是一聲不吭便自作主張!”說著,他又忍不住數落起來:“你們兄弟幾個情誼可真是深厚得很,瞞我們倒是瞞得緊!不過是外放而已,難不成我們還會攔著不讓他去?未免也太小瞧我們了罷?”
“直到吏部關試結果出來之前,我們都一無所知。”崔澄辯解道。
崔滔也道:“阿爺這話就不對了。子竟瞞我們也瞞得很緊!原以為他考了狀頭就安安生生待在長安了,想不到他天生就是待不住!”
早已經察覺端倪的王方翼默默不語,崔泓、崔沛兩兄弟則附和幾句,皆是說崔淵自作主張。崔淵瞥了他們一眼,慢條斯理道:“若我不求外放,你們恐怕按也要將我按在校書郎之職上。我不想成為京官,阿爺和叔父可不是惋惜得很?”
崔斂噎了噎,不得不承認:“你堂堂甲第狀頭,去往兩千余裡之外的建州望縣當縣令,還不許我們惋惜不成?雖說縣令聽起來比縣丞、縣尉好些,但要做出政績又談何容易?你初入官場,尚無處理政務的經驗,便主政一方之地,所遇到的艱難險阻不知有多少。”
“叔父盡管安心,我心中自有盤算。”崔淵回道,“自從打定主意去建州之後,我便將建州相關的奏折文卷都看過了。且昔年我也曾去過那裡,並無不適應之處。”
“說來,向太子殿下告別了?”
“昨日去了一趟東宮,殿下勸不過我,便只讓我多給他臨摹些法帖——摹本之事尚未結束,還須得再磨些年頭。除了摹本,十三經也須得雕版印刷,事情可很是不少。八郎、十二郎都不能錯過才是。”
“子竟阿兄放心罷。”
這廂崔淵正徐徐議論著,另一廂王玫也裡三層外三層地被圍了起來。
鄭夫人雙眉微蹙地望著她的腹部,搖首道:“你如今有身孕,留在京中總比去那蠻荒之地好些。雖說與四郎分離幾年,但也好過一路顛簸。”
“可不是麼?”李氏接道,神色間盡是擔憂,“在京中多安穩,你卻偏偏想著往外走。那些蠻荒之地連流放之人都不願意去,阿娘怎麼舍得你留在那種地方生孩兒?”她越想越是難受,低聲道:“不成,絕不能讓你跟著去!子竟去也就罷了,你和阿實都必須留下來!”
“阿娘……”王玫無奈地喚著,安撫道,“姑祖母與我把脈,說胎息十分穩健,遠行亦是無妨。而且,有兩位游歷的師姐跟著同去,阿家和叔母又遣了擅長產育之事的醫女和傅母與我,定是無礙。”此去兩千余裡,她當然做好了萬全的准備。如今醫藥齊備,便是在長安也不過是多了觀主看護而已,定然是無礙的。
“罷了。”真定長公主發話道,“子竟和九娘都不是孩兒了,由得他們去罷。兩人若當真分離幾年,又如何能舍得?”她拍了拍王玫的手:“只是,你們寫信須得勤快些。若有什麼事,也別只顧著自己扛,還有我們這些長輩在呢。”
“兒省得。”王玫答道。
小鄭氏、清平郡主又帶著崔蕙娘、崔英娘、崔芝娘,崔氏帶著晗娘、昐娘過來說笑,王十七娘與盧十一娘也言笑晏晏地岔開話,有些沉郁的氣氛頓時輕松了許多。李十三娘剛生下次女,正在坐月子,倒是並未前來。
不遠處的柳樹下,崔簡也在和小伙伴們告別。幾個小家伙似模似樣地折了柳枝送他,每個人的眼圈都紅紅的。崔簡道:“你們可別都將我忘了,過幾年我一定會回長安看望你們。十年之後,我還須得去考甲第狀頭呢。”
聽得此話,崔希繃不住笑了,眉眼彎彎:“我也想當狀頭,與你錯開年份罷,免得我們兄弟相爭,反倒教旁人得了利。”他說的是頑笑話,崔簡卻十分認真,點頭道:“你什麼時候下場了,便寫信告訴我。”
“阿實,你不是說好了與我去游歷麼?”王旼接著道,“考狀頭還能去游歷?”
“游歷回來再考就是了。我阿爺不也是這樣?”崔簡道,又揉了揉崔韌的小腦袋,“我不在的時候,四阿兄、二郎可得好好照顧阿韌。他馬上就要進學了,你們好好教他,自己也能有所進益。”
“你放心罷。”崔希和王旼皆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崔韌懵懵懂懂地望著他們,拉著崔簡的衣角不語。
“我也會照顧他……”崔會從柳樹後走出來,哼哧半晌,道。
“多謝五阿兄。”崔簡高興地笑起來。
“你們聽聽!阿實這番叮囑,簡直與長兄無異!”崔慎、崔敏與崔篤也大笑著冒了出來,挨個地將小家伙們抱起來。“兄長們都在呢!你擔心什麼?!”“是啊,長兄應當是我才是!你安心就是,我們自會好好照拂他們。”
小郎君們的笑聲傳得遠遠的,引得眾人無不開顏微笑。
日漸高升,別離的時刻終究還是到來了。在殷切的目光下,一家三口或上馬或上車,徐徐遠去。長安再繁華,也不過只是一隅而已。大唐的疆域何其廣闊,他們行走的天地又何其高遠。離開了富貴榮華之鄉,他們才能隨心所欲,才能自由自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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