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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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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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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5 天前
第22章 捉對

  這撥稀奇古怪存在,各自坐鎮小天地,一股股磅礴道氣,遮天蔽地,將那大驪京城團團圍住。

  寥寥數位,便有大兵壓境之窒息威壓。

  率先來到這方人間的青裙女子環顧四周,察覺到這塊占地極小的陸地版圖之上,有五座山頭,霧蒙蒙亮起了五種光彩,結陣為一。

  她想了想,好像有那大嶽真形圖的意味。

  記得當年,就兩幅符籙圖畫的草稿,高山數量是三是五,他們是有過討論的,可惜未能定論。

  看來後世由陰陽派生出的五行學說昌盛啊,她難免唏噓,昔年之一株春草苗頭,如今已是生長成一大片大道流轉不息的茂盛草原了。後輩學道人的智慧機巧,確實不容小覷。

  白骨道人微覺不適,便有些心生煩躁,本來挨了武夫一拳就崩碎了化身,臉上掛不住,只見它一揮紫袍大袖,將那席捲而來的寶瓶洲北嶽道氣打退回去,霎時間雲海翻湧,如懸空海水的潮起潮落。

  被白骨道人的這一袖神通,無數雲朵密集攢簇在一座山頭周邊,一座披雲山如一尊披掛雪白甲冑的神將。

  白骨道人瞧見那山巔,站著一位耳墜金環的山神,躲在烏龜殼裡邊,受了陣法加持,還算有點道行,它笑著提醒幾句,「小傢伙,再有類似的挑釁舉措,本座可就當你是要問道了,按照當年規矩,你我就等於劃出道來,道高者活,道低者死!一旁道侶、法嗣也只能眼睜睜瞧著這場鬥法,絕不可插手。」

  魏檗微笑道:「你有你們的規矩,我也有我們的職責。」

  白骨道人本想戲謔幾句,發現已經被那姓陳的盯上了,它不敢掉以輕心,立即止住話頭。

  先前那一拳,也不知是傾力遞出,還是故意留力幾分?

  陳平安卷好了袖子,說道:「諸位乘興而來,總不好讓你們敗興而歸,就給你們一炷香滯留大驪國境的光陰,天上事天上了。

  「提醒一句,誰敢驚擾了城內凡俗,害了任何一條性命,我不光殺誰,此外所有旁觀的,就都別走了。」

  不用解送文廟功德林,大驪自有一座牢獄正好虛位以待。

  估計袁化境這會兒眼睛都已經紅了吧。

  白骨道人聞言搖頭不已,本座若是故意殺了幾隻螻蟻,「連累」幾位盟友,你小子豈不是就要身陷圍毆?這等顧頭不顧腚的狂悖之徒,自尋死路無疑!

  倒是讓它想起了昔年人間的許多故人,材力更好,機緣更多,長久得勢,好像都會變得這般不知天高地厚,落了個半道消亡的下場,小劫易過,大劫難逃。恐怕除了自己,如今又有幾人能夠記得他們的道號,作為?

  它抖了抖袖子,戟指向那一粒青色芥子身影,「天地通之前,你這般癩蛤蟆打哈欠吞日土月的口氣,也算你真本事,本座忍你無妨,主動避讓都是應該的。只是這會兒是什麼光景,陳平安,你自己心裡沒數?還在故弄玄虛,白白讓我小覷了人間學道者的心性。你尚且如此,地上學道人等而下之,人間如此不堪了麼,可憐可憐,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可悲可嘆。」

  「也難怪那周密無法在蠻荒成事,既然會輸給你這種粗劣貨色,想來他強不到哪裡去。」

  「罷了罷了,就讓本座受累些,重整旗鼓,親手改天換地,還世道一個該有的規矩。」

  國師府廊道那邊,宋雲間並不輕鬆,雖說京城三座大陣都由他住持,但是既要護住整座京城,還要施展障眼法,這位道號攖寧的大驪國運顯化存在,實在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陳平安這位新任國師當然辛苦,問題是他宋雲間也是相當不容易啊,這才幾天功夫,就已經親眼見證了多少老飛升一輩子都見不著的風光?先是十四境鬼物蜆的作亂,加上那場天地通,今天又來!

  也虧得先前國師就以某種秘法,提前遮蔽了天機,大驪京城百姓,眼中所見還是一場大雨。

  宋雲間悄悄提了提手中的旱菸杆,千真萬確的尋常物件,國師能有此神通?

  一旦確定了這撥道齡悠久的存在,是敵非友,雙方是肯定要大打出手了。

  宋雲間嘆息一聲,道心起伏,百感交集,都可以提煉為一句話,真他娘的刺激!

  袁化境在內幾位目前留在京城的地支修士,已經聚在一起,只是不知為何,明明他們這幾個聚攏在一起造訪大驪,要比單槍匹馬登陸寶瓶洲的蜆更為厲害,此刻大驪京城形勢更為兇險,國師甚至都懶得通知他們半句,就好像無聲一句,你們看戲就是了。

  確實如國師所料想,袁劍仙眼神炙熱,心情要比那北嶽地界的雲海涌動更為誇張,只是袁劍仙心有激雷,瞧著面如平湖罷了。熟悉了蜆的大道根本,就算能夠如何,袁化境也下不去手,但是這位眼高於頂的白骨道人,氣勢洶洶造訪大驪,擺明了是奔著國師而來,自己若能撿個漏,將其煉為傀儡,不是絕佳?!

  如此說來,速速閉關躋身玉璞境,確實需要更加上心了。

  看來大驪兩座密庫的那一件半仙兵和兩件法寶,是該改口討要,折算戰功購買便是,不占大驪朝廷和國師的半點便宜。如果價格過高,反正自己可以與周海鏡、陸翬他們賒欠一筆戰功。

  白骨道人俯瞰那遞出一拳便停手的青衫武夫,他恍然撫掌大笑,「是了,小輩色厲內荏,空城計!」

  陳平安顯得耐心極好,直到這一刻,才滿臉笑意道:「說完了?一炷香功夫,是你們幾位共有的光陰。」

  曹慈看著那個陳平安,感覺比較陌生。雖然他身份極多,名利枷鎖重重,但是此刻的青衫長褂,赤腳懸空,人生在世如此自在。

  徐獬忍住笑,以心聲與曹慈說道:「我現在知道為何中土文廟要封鎖消息了。」

  曹慈說道:「這位白骨道人要小心了。」

  先前白骨道人看那人間山河,它的「眼神」與那青丘狐族的眼神,截然不同。

  後者是訝異,是驚艷,有歡喜心。

  白骨道人的眼神,就像一個行徑無良的土豪劣紳,難得出門走一趟,看著別家莊稼的長勢。

  至於它自稱「本座」一說,犯了個忌諱,可大可小。

  高過雲海雨幕的青天中,一條線。

  白骨道人道心一震,抬手晃動袖子,一件紫色法袍驀然大如湖泊,斂了真身隱匿其中。

  砰然一聲。

  一拳避無可避,拳罡與法袍撞擊在一起,聲若洪鐘,如佛道廟觀內課業吟誦真言某個字。

  白骨道人連同紫色法袍一起旋轉起來,且倒退出去千餘丈,就像一座紫色湖泊出現了無數個漩渦。

  陳平安單手負後,只是遞出一拳也不追擊,譏笑道:「不曉得惜時如金的道理,恁多廢話!」

  也對,對這些存在而言,光陰本身就是最不值錢的,甚至是他們最為痛恨的,追求長生不朽的求道者反被長生牢籠拘押。

  掐訣定神,在空中眨眼間旋轉數十圈、不斷高升倒掠而去的白骨道人,紫色法袍邊緣獵獵作響,相較於巨大的法袍,這位遠古道人的骨架小如沙粒。

  一副出現無數裂縫的白骨咯吱作響,絲絲縷縷的金光,如百萬游蛇銜接,白骨體魄頃刻間便恢復如初,那些被一拳崩散的道意靈氣附著在紫袍之上,一一歸於原位,往外迸濺的退散速度快,返回七百餘金色氣府的速度更快。

  這位白骨道人的臉龐,雖無眼珠、皮肉筋脈鮮血,但是旁觀者都可以清晰感受到它的情緒變化。

  它不得不承認,是好拳。

  這就是強橫無匹的肉身成神,這就是只存在於傳說中武道十一境的蠻不講理。

  關鍵是這一拳的罡氣,竟是用上了模仿天道旋轉的大道真意,故而連白骨道人與法袍一併被迫跟隨右旋!

  又是一線拳罡迎面而來,有那宛如一把鈍器磨礪玻璃面的刺耳聲響。

  白骨道人連同法袍轉為左旋,不斷傾斜高升後退,白骨當場化作齏粉,廣袤飄搖的紫色法袍亦是出現了數以萬計的大小窟窿。

  再次恢復原貌,白骨道人便要言語幾句,願意由衷稱讚對方拳法如神……

  下一刻,又是平淡無奇的一拳,渾厚拳罡左右旋轉兼備,大道相衝的結果,便是瞬間將白骨道人與紫色法袍撕成兩半。

  興許是遞出這第三拳,也確實不算輕鬆寫意,青色身形飄落在那頭巨狐的腦袋上邊,選了個不錯的落腳點。

  她滿臉戾氣,使勁搖晃頭顱,「姓陳的,滾下去!」

  陳平安一跺腳,將它頭顱下壓,再次磕碰京城外城的牆頭。

  住持大陣的宋雲間隨之身形不穩,陳國師唉,這一腳,多餘了!

  陳平安猶然神色忿怒,又是一腳踩踏狐頭,「他媽的,敢對老子使用美人計,算你們找對人了。」

  她無法言語開口,訴說心聲也難,只好以本命神通傳遞心意,本來這種手段,是用來魅惑慫恿遠古地仙的看家本領,能夠在對方道心中,悄無聲息種下一顆「情種」,

  「陳平安,你再如此辱我,我就要舍了大道性命不要,與你不死不休!」

  陳平安就要再一腳,用上「斬首術」,將它的一顆腦袋都剁掉。

  突然想起一事,跟徐獬閒聊時的某句對話有關,抬腳橫跨出去,離開她的腦袋,走到了牆頭。

  竟然還有臉,不忘與她好言好語道了個歉。

  約莫是挨了兩腳的緣故,頭昏了,她一時間犯迷糊,也不知道是接受道歉,還是回罵幾句。

  宋雲間眼前一花,一手幫某人拎著旱菸杆,一手扶住廊柱,心中叫苦不迭。

  陳平安眯眼望向天幕,身邊這頭青丘舊主的大妖真名,捻芯這位縫衣人是有錄名的,可惜,那位擅長示弱的白骨道人卻是沒有,更可惜的,是它不曾學武,否則就更簡單了。

  一座雪白高台之上,那位彩臉古巫流淚不止,死死盯住那個身穿青衫的人族男子,好似終於確定了真相,他神色淒涼,伸手去抓臉龐,五指如鉤,撕扯得滿臉血污,痛苦哽咽道:「現在不是,以前不是,天地通的當時,你們倆都不是……」

  他伏地不起,好像是在用虔誠的姿態,在此磕頭問天地,很快在高台磕出一攤鮮血,與那彩色混淆在一起,用古語嘶吼道:「求問真神何在,天公何在?!」

  青裙女子嘆息一聲。這位別無雜念、只求「一心見一」的道友,其實還不如不走這一遭。

  扶搖麓私人道場,一門之隔,屋外夏蟬嘶鳴,聚聲如濤,屋內太虛無垠,星河燦爛,謝狗閉目雙手掐訣,盤腿而坐於蒲團。

  三重景象。

  以心齋術養劍鍊氣、護道兩不誤的貂帽少女。

  背後站著一位白衣縹緲、雙眸湛然的女子,正在觀看「吾省即宇宙」的丁道士。

  再後邊,便是劍修白景的妖族真身。

  謝狗驟然睜開眼睛,瞬間化身、法身、真身合一,身形飄掠出屋子,伸手一招,將廊外斜靠牆壁的綠竹杖抓在手中,身形化虹,打開道場禁制再關閉,謝狗與那灰濛山螺螄殼道場內閉關的小陌遙遙心聲言語一句,別半途而廢,我去會一會兩位舊人,放心交給我便是……她迅速轉頭瞥了花影峰那邊,立即變臉,爆喝一聲,甘次席,出工了,隨我出山斬妖除魔!

  老聾兒苦著臉,與那些學道人叮囑一番,等他回來,就要檢查他們的鍊氣進展。快步走出傳道的學堂,老聾兒化做一道劍光,跟隨謝首席趕赴大驪京城。

  謝狗一手縮在袖內,倒持短劍。

  捏三山符,縮地來到京城外城牆頭,飄然而立,謝狗一手縮袖,單手叉腰,瞧著那頭騷狐狸的巨大腦袋,哎呦喂,道友的腦門怎麼腫了。

  這位道齡還要大於白景千餘年的青丘舊主,也是極為意外,確定了貂帽少女的真實身份,瞧著倒也不如何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她只是心中奇怪,白景不在那蠻荒興風作浪,隨便篡奪他人道號,在這書生當家作主的地盤作甚?

  城牆上和城牆外,大眼瞪小眼,她們各懷心思。

  「騷蹄子這麼慘的。」

  「白景為何這麼弱了?」

  「趁人病要人命,做掉它!再嚼了它的這副真身,如今自己境界低,胃口小,定能飽餐一頓,說不定就能直接提升兩境?嚼個劉老成不合適,嚼它總是不算啥,山主多半不會阻攔?往它真身上邊張貼一大摞自製三山符,移去扶搖麓道場,嚯,面黃肌瘦的地主家也有餘糧啦。」

  「睡她有望了!身邊剛好缺個婢女,天助我也。」

  它媚眼如絲,一張狐臉竟然也能讓人覺得春情盎然,緩緩開口說道:「白景道友,萬年不見,甚是想念。」

  天底下的美女,若是定了容貌,任你傾國傾城的姿色,終究無法做到必定人見人痴,而這位青丘舊主的面容、身段、氣態,落在別人眼中,都是因人而異的,故而能夠勾起道人心中最大的情慾。

  遠古多少學道有成的地仙,被它種了情種、墜了情網、在那慾海翻波而不自知,泄了元神,白白贈予它做了大道資糧,只留下一副軀殼,再被施展彩煉之法,最終淪為它的裙下之臣。

  遠古青丘地界,狐族先天孱弱,學道無法速成,不擅廝殺,多少覬覦垂涎她們美色、欲想將她們收為奴婢、煉為鼎爐再隨手棄之如敝履的強橫之輩,早年都是這位青丘主人聚攏同族,創建道統香火,也是它一力庇護數千年,維繫道統一線不墜。

  以至於狐族對遠古神靈從無仇恨之心,對大地之上的學道人卻是恨意滔天。

  遠古大地多少道士,是以動輒數十數百的狐族性命煉作鼎爐,成就的地仙,開闢的洞府?

  青丘舊主在證道飛升之後,它便開始遊走人間大地,期間遇到過許多殺力足夠、道心欠缺的地仙,甚至還有兩位飛升,一傷一死,終究還是被它得手了,偶有幾個例外,其中就有當年尚未飛升的劍修白景,雙方各施手段,糾纏鬥法一番,終究是被她給跑了,未能繾綣雲雨一番,至今想來,它還是頗為遺憾。

  謝狗扯了扯貂帽,哪怕如今境界比這狐媚子低了許多,仍是直直對視,笑眯眯以心聲道:「阿紫姐姐,你本事這個大,咋個不去睡我們山主嘞。」

  阿紫並非真名,只是這頭狐族老祖宗的年少暱稱,知曉此「閨名」的遠古道士,屈指可數。

  同樣站在城頭這邊的陳平安斜眼看來。

  謝狗立即露出滿臉懊惱神色,繼而義正辭嚴道:「騷婆娘又亂我道心,本首席與你不共戴天!」

  被一拳撕扯粉碎的白骨道人又一次聚攏現身,瞥見城頭那邊的貂帽少女,道人頓時悚然一驚。

  白景這兇悍婆姨怎麼也在,並且看樣子,她與那姓陳的是盟友?莫非已是道侶?

  來了五個,一現身便莫名其妙化作劫灰飄散人間,只是將那大戟丟入海中,便一走了之。

  餘下四位,為首的青裙女子,她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現出真身圍繞京城的青丘舊主,被陳平安報出真名,吃了些苦頭。而那位彩臉的遠古大巫,好像已經瘋了。

  只有白骨紫袍的道人,已經跟陳平安練上手。

  謝狗指了指那顆高與城頭持平的狐頭,「山主,她就是天下狐族的老祖宗。」

  「看來嘗過十四境的滋味了,只是受刑多年,重返人間,此時已經跌了境。她真正厲害之處,卻不是她自身道力和那些障眼法的攻伐手段,而是她的那撥裙下之臣,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仙不仙,個個忠心耿耿,捨生忘死,任憑她驅策,裙下傀儡數量多少,我也不知。」

  「當野修,論戰績,這婆娘不比我差太多了。山主不要掉以輕心,被她蒙蔽過關,歪門邪道多得很吶,一不小心就會著了道。」

  說到這裡,謝狗運轉劍心,雙指併攏,輕輕旋轉幾圈,便有一縷縷粉色道氣給謝狗攪和過來,纏繞雙指,謝狗嗤笑道:「也虧得攖寧道友開啟了大陣,擋下了這些被她煉化精粹的情思愛欲滲入城內,不然明年大驪京城就要額外多出好幾萬的新生嬰兒了。」

  陳平安眯眼問道:「那它是不是就能夠順勢牽引這些孩子的命理走向?」

  謝狗認真思量一番,搖搖頭,「那她倒是管不著的。如那野修劫道,一向只管殺不管埋。至於讓男女脫衣服拱屁股生孩子這檔子事,她只是推波助瀾,勾起道人和凡俗的淫慾心,她好像很早很早,就提前曉得了『天厭』的厲害,做事情比較有分寸。難怪這騷狐狸浪婆娘,當年看誰都是眼神鄙夷的,原來早就勘破了些許天機門道。」

  陳平安點點頭。

  謝狗再指了指那位正在心思急轉的白骨道人,「至於這副骨頭架子,道齡就小多了。」

  「好像是個道上的晚輩,當年術法如雨落,有些始終無人拾取的殘羹冷炙,給他偷摸撿漏了好些不起眼的神通,比較聰明,故意不尋名山大川巨澤開闢洞府,在那靈氣貧瘠之地,偷摸開闢了私人道場,小心翼翼修行,也從不外出擺弄手段,只是拗著性子埋頭苦練,估摸著終於覺得足可自保了,就跑到外邊擺闊了,現世之時,它已經是地仙圓滿的境界,殺力和道行都還湊合吧,自封啥啥法主,我也記不太清了。」

  「我當年追求小陌麼,在那落寶灘地界邊緣止步,只是遠遠看碧霄道友跟小陌釀酒的時候,他們閒聊外邊的道士,我就聽了幾耳朵,一長串、好幾十個道號呢,我當然只挑自己感興趣的好道號記住了,至於這廝的道號,約莫是不中聽,我就懶得記了,可既然能夠被碧霄道友提那麼一嘴,想來也不可能道行太弱。」

  「後來等到登天一役,大概惜命怕死,就又縮回去了,反正沒有露面,至於怎就跟騷狐狸一起跑來這邊鬧事,非要與山主耀武揚威,我反正是想不明白的。」

  一下子就被白景戳穿了根腳,白骨道人粗略心算一番,大致確定白景並未與那傢伙結為道侶,冷笑道:「本座躲起來避劫,免去淪為劫後灰燼之苦,總好過跑出來給人當奴作婢來得舒坦。」

  殊不知貂帽少女半點不惱,反而唉了一聲,擺擺手,「錯了錯了,我這個叫當官。」

  白骨道人他們幾個,都是各有神通手段擷取人間有靈眾生的無形心思,只說這城內數百萬凡俗、加上一小撮鍊師的繁複念頭,已經被他們檢校了大概,白骨道人也就清楚白景所謂「當官」的意思。

  白骨道人暗自思忖道,「莫非劍修白景是遭了毒手,被奪舍了,抑或是被那姓陳的在天地通之前,用古法神通鎮壓了真靈,白景不得不虛與委蛇,認他做主?」

  它權衡利弊一番,自認算無遺策,以心聲說道:「白景道友,本座今日便可以救你脫困,你只需與我結為道侶,本座枯坐問道多年,推衍出數種直指大道的彩煉雙袖之法,你我聯手,你定然重返飛升,本座也可以重返十四境……」

  謝狗勃然大怒,抽出袖中短劍,劍尖直指那骨頭架子,她破口大罵道:「我干你娘!」

  白骨道人故作怒容,大罵一句不知好歹的東西,實則暗自點頭,配合本座演戲一場,才好教那姓陳的霧裡看花,白景道友雖然道力驟減多矣,行事確實風采依舊……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沒好意思說一句還好小陌不在場。

  謝狗一手持短劍,斬誰,斬誰?她伸手使勁揉著貂帽,氣死老娘了,氣死老娘了。

  謝狗只能保證自己遞出一劍,來之前,是一門心思斬騷狐狸、了解舊怨的,好傢夥,舊恨未消,新仇又來。

  那頭巨狐懶洋洋抬了抬爪子,爪尖輕輕在牆壁上畫出些許刮痕,白景的那把出袖短劍,讓它眯了眯眼,稍稍側過頭顱,笑道:「落在我手上,都是該死的。你白景卻是單憑個人喜惡,一味取而不舍,當年我勸你與我雙修,承諾送你一樁造化,你卻是不信,如今跌了境界,多半是吃到天厭的苦頭了吧?」

  「白景道友,我行的,是以道蒞天下。白景,你做的,全是私心。只是因為你資質太好,實在是太好了,才被網開一面,成了天公度外人,遠古天庭高位神靈們是想要看看你,修習仙法,將來能夠走到怎樣的一個高度,僅此而已。你倒好,化形女身,偏要走那條男子地仙的飛升台,若非青童天君憐你,你當時就該灰飛煙滅的。」

  「白景妹子,不管陳山主做過多少壯舉,如今也就是個純粹武夫了,至多就是個大驪國師的身份,哪怕他誠心誠意,又能助你多少?就算白景能夠僥倖重返飛升,十四境呢?還不是霧裡看花,水中撈月,我卻是從十四境跌落的飛升……」

  謝狗嘆了口氣,竟是收了短劍,可憐兮兮道:「山主,我接連有心殺賊無力殺賊,道心快要崩了。」

  陳平安忍住笑,點頭道:「好,我這個當山主的,幫你出兩口惡氣。」

  懸在高空的白骨道人,驀的轉頭望向一處,它神識極為敏銳,此刻瞥向北邊一座山頭,視線所及,層層雲海自行消散,沿途許多仙府道場的禁制被衝擊得搖搖欲墜,道人只是這一瞥,並未施展任何術法,便使得許多小門小派的道場雞飛狗跳,誤以為是有仇家攻伐祖師堂。

  終於被白骨道人抓到了那個正主,是個劍修,境界低微,連地仙都不是,竟能讓自己生出如芒在背之感?如何做到的?

  猶夷峰那邊,劉羨陽嘖嘖道:「陳平安這個惹禍精。」

  這位白骨道人,他恰好曉得對方的根腳,因為曾經見過他的一場鬥法。

  新婚賒月已經挽了個婦人髮髻,柔聲提醒道:「夫君,從十四境跌落的飛升,不當以一般強飛升視之。」

  說了那個膩人的稱呼,賒月翻了個白眼,沒辦法,這是家法,劉羨陽說新婚燕爾,作為天造地設的一雙道侶,言語之間總要親昵幾分。

  劉羨陽點頭道:「娘子,我有數的。」

  賒月無奈道:「換個家規行不行?」

  只因為那白骨道人的視線投在了猶夷峰這邊,不曉得多少山巔修士看著聽著呢。

  劉羨陽的確沒有吹牛,他不但知曉那白骨道人的道號,還清楚它的術法路數,大致有三條道脈,分別模仿自遠古天庭玉樞院斬勘司,九重雲霄院真言署的「音律」,還有瘟部某院,故而自號「三院法主」,當然是在登天一役結束、神道崩塌之後,它才敢如此宣稱道號。

  劉羨陽之所以多看那白骨道人幾眼,是為了加深所遞一劍的「印象」罷了。

  看一眼便遞劍,到底不如記憶深刻之後再遞劍來得順暢。

  那白骨道人也無懼群雄環伺的處境,盟友?自己就沒有了?!

  它看了眼青裙女子,朗聲道:「道友,本座已經按照約定,見著了引發天地通、助我們脫困的恩人,要禮敬一番,本座照做了,與那姓陳的沒有如何打打殺殺,而是遵守約定,先禮後兵,有過一番好言好語的,那麼接下來如何作為,你總不能多管閒事。」

  天下狐主的條條狐尾微微晃動,這廝話多。看來是關押了那麼久,著實憋壞了。

  她用一種好似看待情郎的脈脈眼光,看著城內的種種新鮮景象,這就是嶄新人間,這般豐富多姿,如此熱鬧安穩的新人間吶。

  為何沒有我輩狐族,為何一位狐族都無?!

  她瞬間暴怒,卻瞥見了藏短劍於袖內的白景,再想到一旁那男子,只得眼神幽怨,斂了怒意。

  對那白骨道人的言語試探。青裙女子只是置若罔聞。

  白骨道人也只當她是不喜言語、與誰廢話半句的脾氣,俯瞰腳下那邊如一塊小板磚似的城頭,「陳平安,本座準備尋一處廣袤天地,立教稱祖,你也算是建立有不世之功的豪傑,願不願與本座共襄盛舉,你且放心,本座一向用人不疑,就憑你先前的功業,只要識時務,肯追隨本座,由你擔任副教主便是!」

  敢情這是封官許願上了?

  謝狗咧嘴笑,她也沒有那麼惱火了,之後煉它的骨頭,少些折磨手段便是。她朝那位三院法主豎起大拇指,「好眼光,有魄力。第一眼就相中了我們山主。」

  一邊查看陳平安的神色變化、氣機流轉,白骨道人實在按耐不住心中納悶,一邊問道:「白景,莫非你當真大道折損如此之重?也淪落到需要給個後學道士,看護洞府的地步了?」

  只是它心中最大疑惑,還不在此,而是那個姓陳的,既然有大功德於人間,為何此刻此身沒有大道庇護的跡象?

  真就只是一個走姜赦那條斷頭老路的純粹武夫了?

  如果白景過於孱弱,未來大道成就有限,結為道侶一事就算了,先宰掉那小子,說不得就有一樁天大的無形功德可以撿漏。再嚼了白景的那副真身,大補己身大道!

  也算劍修白景死得其所,總好過苟延殘喘於世,白景該感謝道友這番好意才對。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上升。

  看著白骨道人那件異常寬大的法袍,原來如此,鬼物蜆的天殛,還留了一點殘餘需要收尾。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如此說來,也該你氣數已盡,命喪當場,就此身死道消。」

  徐獬忍俊不禁,隱官說話確實風趣。

  曹慈默然,相較之下,雙方問拳,至少沒有這些個怪話。

  白骨道人譏笑道:「姓陳的,讓你幾拳,就真當自己是匹夫姜赦了?」

  陳平安微笑道:「人間武道,總要節節攀升,步步登高,哪有萬年之後不如萬年之前的道理。」

  曹慈微微點頭。

  白骨道人伸手一揮,「好大口氣!小子睜眼看看,如今你們人間最高山,高得過我們萬年之前的那些綿延群峰?!」

  寶瓶洲陸地最高山,便是披雲山了。

  魏檗面帶微笑,其餘四尊神君俱是「同仇敵愾」,尤其是那中嶽晉青,甚至乾脆以心聲安慰起了夜遊神君,說這白骨道人說的話是難聽了點,披雲山怎麼都是我們寶瓶洲最高山嶽,也不因道人說了句難聽話就矮了半寸……魏檗以心聲回答了一句,晉青咦了一聲,詢問魏神君為何罵人,好心當作驢肝肺。

  陳平安點頭道:「說得在理。」

  但是很快補了兩句,「山高山低,與你何關?

  「自封三院法主的遠古道士,不一直是匍匐在地上偷偷喘氣嗎?」

  白骨道人聞言,隱隱作怒,這番言論過於誅心了,如果廣為流布,容易壞他千秋大業。

  就在此時,青裙女子淡然回應了先前白骨道人的那番言語,「先前約定,全不作數。」

  出了那座牢籠,所謂盟友,就作廢了,他們這撥道人,本就既無情誼,也無仇怨,例如你這位三院法主,執意要殺我,也是隨意的,被你憑本事殺了,自是我道力不濟使然,絕無怨言。

  她也在仔細勘驗一座大驪京城的繁蕪如草原的心相,點點滴滴,好像人間與人心,總體到底是變得更好了點?還是說,整座寶瓶洲,只在此地,有此「昂然心氣」?

  謝狗眼神熠熠,熟悉的味道,這就對了。

  大伙兒都是道上混的,哪有什麼抱團,勾心鬥角互殺,各憑本事,剩下一個,就能通吃!

  即便青裙女子翻臉不認,白骨道人依舊顧盼自雄,「好,本座也不與你廢話半句,倒要領教領教人間武學最高,高在哪裡!」

  陳平安點頭道:「正好,一炷香光陰到了。」

  一位身穿竹紗豆綠色法袍的女子劍仙,也來到了京畿地界,在那猿蹂棧的青玄洞附近現身。

  在崖畔立了片刻,竹素倍感無奈,本來是打算提前一天進入大驪京城,隨便逛一逛,明天再護送大驪皇帝去往北俱蘆洲,不曾想剛好碰到這場對峙,她雖然已經躋身仙人境,竟是連那大驪京城都進不去。

  白景給了她一大摞仿製三山符,還給了一幅手繪的寶瓶洲山川圖,作觀想三山之用,也就幫她省去了許多涉足名山的功夫。其中大驪京城這邊的繪圖和標註,便是青玄洞。

  竹素雖然舉目遠眺,憂心那邊的形勢,不過半數心思卻在提防隔壁山頭之巔的兩位男子。

  到底是劍氣長城走出的本土劍修,她太清楚一個何謂活著才能遞劍助陣的簡單道理了。

  徐獬以心聲笑道:「我叫徐獬,邊上這位就是曹慈,跟你們陳隱官都算熟人。」

  竹素瞬間眼睛一亮,轉頭望去,「你就是曹慈?」

  她顯然將那位聽說過一些事跡的「劍仙徐君」給忽略了。

  徐獬一時無奈,不過實屬正常。自己些許事跡,在那劍氣長城,算得什麼。

  曹慈拱手道:「晚輩曹慈,見過前輩。」

  竹素笑道:「我叫竹素,是私劍出身,隱匿蠻荒,所以家鄉那場攻守戰,毫無建樹,未立寸功。」

  曹慈繼續抱拳,笑道:「見過竹素劍仙。」

  他在劍氣長城待過數年之久,很清楚「私劍」一詞的意義和分量。

  尤其是竹素這種孤身趕赴蠻荒腹地的劍修,去了,幾乎就等於死在異鄉了。

  即便留在劍氣長城也是等死,但是戰死之時,身邊畢竟都是親朋好友。私劍卻是孑然一身,註定孤零零離開家鄉,孤零零死在妖族手上。

  雪白高台之上,那位古巫搖搖晃晃站起身,略顯生澀抱拳,沙啞開口道:「那位武夫,我來接拳。」

  陳平安身形憑空消失,一抹青色,突兀現身於那處雪白境界,簡簡單單,最為樸實的互換一拳,皆無任何防禦姿態,遠古大巫一拳轟中青衫心口,青衫男子一拳炸於大巫脖頸處。

  高台上,罡風大震,瞬間如一圈圈雪亮鋒刃四散,吹拂得青裙女子衣袂飄蕩不已,白骨道人一件紫色法袍更是晃蕩如潮水,就連青丘舊主都要抬起一條狐尾,將那渾厚拳罡重重掃開,彈向天幕,變作一陣陣悶雷響動。

  就在此刻,在那落魄山地界,一條劍光驟然亮起。

  劍修以古語相告,免得對方接劍接得不明不白。

  「三院法主,是也不是?一心找死,讓你遂願。」

  言語之際,轉瞬間這條劍光跨越青山綠水城池無數。

  既然都是從十四境跌落,剛好誰也不占誰的便宜。

  白骨道人聽聞這個嗓音,心頭巨震,苦也,苦也,怎麼他也在?!

  瞧見那條璀璨劍光,狐族之主亦是驟然一驚,一個跌境嚴重的白景還好說,他怎麼也在此界?

  與此同時,謝狗掐訣,運轉數種神通如疊陣,高高躍起,身形轉瞬即逝,那把短劍已經戳在巨狐的頭顱之上,快速拔出再更快戳入,更換地盤,速度之快,簡直眼花繚亂。但是詭譎之處,在於她卻不是沿著那顆頭顱、脖頸一路往後背滑落而去,而是上刺一劍,下邊一戳,毫無章法可言,整條光陰長河形同虛設一般,貂帽少女瞬間便攮了那狐媚子百餘劍。

  青裙女子環顧四周,天高地闊,青天白雲黃土,真是恍若隔世,微塵三千界,剎那一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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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無敵手

  那條劍光,來勢洶洶。

  白骨道人見機不妙,不敢強行接劍,施展出本命神通,將那紫色法袍化虛,竟是凍結了周遭的光陰流水,硬生生將那青天切割出一座臨時道場,宛如凝為一大塊紫玻璃,內有紋理筋脈,如有千萬條龍蛇蜿蜒其中。

  轉瞬之間,劍光就已破空掠至,如鐵錐將那冰玻璃給鑿開了一條裂痕,劍光被各色龍鬚裹纏,

  天空響起巨大的冰裂聲響,只見紫色玻璃之內影影倬倬,那是劍光不斷游曳、摧破結界尋覓道場主人的痕跡。

  隱匿在陰影處的白骨道人稍稍鬆了口氣,還好,自己沒有被一劍授首,按照這位劍修的行事風格,跟誰問劍,從來都是不遺餘力,第一劍如何道力,往往最後一劍也差不多,這就意味著,有的打。

  驀的,劍光氣勢暴漲,整塊紫色玻璃轟然崩碎,白骨道人的身形被撞出道場,斜沖向天幕,白骨道人雙手死死抓住一條直逼心口的劍光,一時間也顧不得收回那件紫袍,它只能竭盡全力,防止那條劍光捅破一副道身,劍光與白骨雙手劇烈摩擦,濺射出無數火星。

  一劍倚天。

  劍光碾碎兩條手臂,釘入白骨道人胸口,劍尖從後背穿透而出。

  既然你要我死,白骨道人厲色道:「本座就煉了你的飛劍!」

  破碎為千萬的紫色法袍如獲敕令,如一張張遠古大符粘附在那條劍光之上。

  白骨道人無需言語和心聲,雙手指尖在劍光之上快速敲擊,賦予一篇遠古天庭九重雲霄院的「天籟」法言,何謂天籟?山川塑形是,滄海桑田亦是,人間大瀆改道也是。甚至遠古妖族鍊形、地仙起法相皆是。

  白骨道人的手指,在那好似無堅不摧的劍光之上,造就出了十個五彩琉璃顏色的漩渦。

  劍修徐獬穩了穩道心。

  同樣是在遠處觀戰的竹素耳膜鼓動,絕無半點心煩氣躁,反而牽引了她的那把本命飛劍,在人身天地之內嗡嗡而動,如唱和,如共鳴。

  竹素才剛剛躋身仙人境,就有這等機緣等待自己?

  她趕忙記下那些「大道音律」,一一以劍術摹拓,形如一條波浪起伏的水文圖案。

  只是從旁觀戰一場,劍道裨益多矣。就像是大劍仙竹素出關後的第一場煉劍。

  白骨道人越來越有驚駭心,這條劍光為何如此……幾近於道?

  需知它一直故意示弱,等到那廝遞劍,白骨道人才終於不再藏掖過多,一手接劍術,看似比較狼狽,實則它已經接連用上了鎖劍術,遠古真言,古煉法,三種大神通。

  它的道身,專門開闢出來一座以化龍池作為「底本」的熔爐,被拘押了萬年光陰,並無束手待斃,而是苦心孤詣煉製這座熔爐作為法壇,不斷向那「陰陽造化」推衍,抬升品秩,追求「天地」二字,提升到了極致,便是「道」!

  最終將三百六十五座氣府成功熔鑄一爐,白骨道人自信祭出此法壇,萬物可煉,任你是十四境劍修,來這座法壇走上一遭,也要壞了本命飛劍,道力再弱一些的,飛劍也就被當場煉了,成為這位三院法主的大道資糧。

  徐獬以心聲說道:「這副白骨,定是有所憑仗,才敢如此放肆。」

  換成是自己,就絕對不願意將陳平安當作假想敵,退一萬步說,即便自認勝算極大,可只要不是穩操勝券,絕對能夠置對方於死地,否則徐獬就不會與陳平安動手。

  曹慈不確定道:「大概是想要藉助陳平安的十一境拳意,幫他敲碎一層大道的無明殼,才好重返十四境?」

  先前那位身份不明的白骨道人,挨了陳平安幾拳,它故意沒有施展任何障眼法,金身修補極快,簡直是一種故意挑釁。

  要知道陳平安的神人擂鼓式,最擅長敲打山巔大修士的烏龜殼。

  徐獬點頭道:「有可能,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估計是以屍解仙的路數,二度合道?」

  沉默片刻,徐獬突然說道:「曹慈,有沒有一種可能,萬年之前的遠古道士,心性確實不如我們複雜,不像我們詭計多端,花樣百出?」

  曹慈笑道:「徐君,我恐怕回答不了這種問題。」

  徐獬啞然,也對,曹慈心性明澈,唯有武道純粹而已。

  若說君子如玉,徐獬覺得身邊的曹慈,是寥寥無幾配得上這個說法的人物之一。

  落魄山北邊,那座灰濛山的螺螄殼道場之內,端坐在蒲團上的小陌即便七竅流血,法袍被鮮血浸透,依舊神態自然。

  他以一顆道心駕馭那條劍光,晶瑩剔透的白玉道場之內,道氣濃稠如水,碧波蕩漾。

  一條「離開洞府」的劍光,輕輕搖晃,沛然劍意,漣漪撞壁而回,如吹法螺,轟轟作響。

  白骨道人輕輕哀嘆一聲,任由那條劍光穿透了道身,法壇仍是拘押不住,徒勞無功,反而白白暴露了一門壓箱底的殺手鐧。

  單手掐訣穩住三百多氣府,免得影響到一座法壇的大道根本,白骨道人扭轉身軀,任由劍光傾斜斬開道身,一隻手就要收回那些化作鎖劍符籙的紫色法袍碎片。

  就在此時,一位身穿金色龍袍、頭戴帝王冠冕的纖細女子,在海陸交界處,悄然現身,正是東海水君王朱。

  她有一雙金色眼眸,手托一方採石於寶瓶洲雞足山的古硯台,硯池之內儲有取自北俱蘆洲那座南山寺的一粒水滴。這是她先前躋身十四境之後,造化龍潭、起龍湫的手段。

  此刻王朱高舉硯台,硯池內的水滴輕輕晃動,散發出陣陣寶光。

  路邊撿漏,誰不會吶。

  那件剛剛拼湊完整的紫色法袍,竟是嗖一下,不往白骨道人身上掠去,而是徑直去了寶瓶洲海邊。

  白骨道人頓時大驚,立即張開五指,與之拔河,想要將這件法袍收入本命竅穴。

  但是那條劍光在高空劃出一個巨大弧度,再次反轉,筆直一線,刺向白骨道人的頭顱。

  真是腹背受敵,白骨道人既要扯住法袍,不落入那陰險賊子之手,又要抵禦那條陰魂不散的劍光。

  一件紫色法袍在空中拉伸出長達萬丈,宛如一條懸在青天的紫色天河。

  眨眼功夫,白骨道人手段迭出,在劍光前行道路上,顯化出數十種助它領劍的神通,只見白骨道人與一線劍光之間,憑空矗立起霞光萬丈的古山嶽,漂浮有裝滿遠古大妖鮮血的青銅鼎,有銘刻無數符文的玉尺,從中掠出一位位彩帶飄搖的飛天神女……

  皆被劍光碎之。

  依舊被那條劍光勢如破竹,往它頭顱直直而來。

  白骨道人心急如焚,迅速權衡利弊一番,只得鬆開五指,任由那件法袍被那賊子竊取,轉去全力抵禦劍光。

  再無道力阻滯,萬丈長的法袍便急速去往海邊,它越是靠近王朱所舉硯台,便越是縮小,最終凝為一粒肉眼不可見的塵埃似的,與那硯池內的「龍湫」水滴融合,硯台通體光芒愈發璀璨。

  王朱收了紫袍,低頭一看,一粒水珠之內,萬千龍氣所化的蛟龍、水裔之屬紛紛重歸大海。

  她眼神柔和,呢喃低語一句回家了。

  王朱斂了笑意,抬頭瞥了眼那邊戰場痛心疾首的白骨道人,她心滿意足,將硯台收入袖中,使了水法,打道回府,可謂滿載而歸。

  白骨道人暫時也顧不得去尋那狡詐女子的麻煩,只是默默記下了她的道氣。它一晃肩,現出一尊巍峨法相,以掌心抵住那條被襯托得好似絲線的一條劍光,「給本座碎去!」

  白骨法相朝前伸出胳膊,掌心處霎時間白霧蒙蒙,悉數是磅礴的劍道意氣,劍光彎曲而不折,法相手心處宛如一條層層盤踞的遠古白蛇。

  白骨道人轉身,揮動手掌,法相掌心處「收攏」越來越多的劍光,堆積在一起,道人好像要抹掉這條劍光在天地間的全部道痕才罷休,它大笑不已,「道友,是你遞劍在先,休怪本座打殺在後!」

  它掌心處如大雪堆積,舉目望向那座山頭道場,高高舉起手臂,掌心劍氣如白日,刺眼奪目,「本座定要將你挫骨揚灰,才解心頭之恨。」

  它忌憚的,是萬年不見,以對方的學道材力,極有可能已經躋身十四境,現在看來,這條劍光確實厲害,但是劍光的主人,那位曾經最喜好與人捉對廝殺的道友,肯定依舊不是十四境!而且感知得到對方受傷不輕,不知何種緣故,白景跌境,他也重傷,莫非是那場天地通?

  你們不幫周密,反而要幫那姓陳的?好好好,真是該死!與那白澤一般無二的德行,都該殺。

  一甩臂,就要將那劍光砸回劍修所在洞府。

  稍顯凝滯,白骨法相向前重重踏出一步,法身微微前傾,胳膊也朝向了劍光起始之地的洞府。

  但是未能看見劍光砸在那座道場的畫面,它轉頭望去,那隻手掌依舊維持掌心朝向洞府的姿態,但卻是靜止懸在空中。

  原來是手腕處斷裂,手掌與手臂已然分離。

  白骨道人毫不猶豫,斂了所有道氣,施展一門遠古神通,遁入那艘獨木舟,一起憑空消失。

  好個歲月如梭的手段。

  若單是迎敵這一位劍修,白骨道人不介意陪他多耍耍,這位名氣極大的遠古劍修,再厲害,撇開傷勢在身不談,如今頂了天也是個飛升境圓滿,可那白景手段更是多到不講道理,即便她跌了境,白骨道人也不願與之糾纏過多,若是他們聯手,畢竟棘手,不如暫避鋒芒,日後好好計較一番。

  那團劍光驀然繃直,攪碎了那隻手掌,劍光在青天上空四處遊走,開始尋覓白骨道人的蹤跡。

  徐獬見此光景,自嘆不如,一條劍光這般殺力,如此韌性,若是那位落魄山供奉仍然十四境,又該是怎樣的遞劍光彩?

  這位劍仙徐君心氣不墜,反而愈發高漲,劍修當有此功此力,才算不負純粹二字。

  反觀曹慈的注意力,當然還是在那問拳雙方。

  至於術法神通劍道如何,曹慈看幾眼,設身處地,稍微想像一下自己大致該如何遞拳,也就算了。

  神台那邊,陳平安與那古巫互換一拳,各自倒滑出去,在纖塵不染如鏡面的高台,雙腳硬生生犁出兩道溝壑,頓時雪屑飛揚,只是這些如飛絮飄雪的碎屑並不隨風遠去,一一落回地面,神台恢復如一,不增不減絲毫。

  陳平安輕輕一拍心口,竟是震散數以萬計的金色古老符文,對方遞拳即是畫符一般,妙不可言。尋常止境,若是單純將對方視為一位純粹武夫,發現得慢一些,片刻功夫,就會滲入氣血、浸染魂魄,恐怕就要被對方在人身體內的山脈之上篆刻銘文。

  陳平安眼神炙熱,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古法武學,顯然共斬一役,姜赦並未使出全部的,當然也可能是姜赦的武學,與古巫的道路不同,抑或是給姜赦提煉為自身拳架,完全變了容貌。不管怎麼說,古武拳法,大有可觀之處,大有可取之處!

  後世學武之人,想要學修道之人一樣去追本溯源,實在是太難了,經由萬年演變,拳法越來越走樣,層層失真,遠古神通與仙家術法的關係,江河的主幹與支流,有大毅力、大機緣的山巔修士有機會能夠將它們合流,但是遠古武道,如大地之上的孤峰矗立,由此山登頂再看彼山,後世純粹武夫,如何單憑一口真氣,行併攏群山之舉?

  不過陳平安目前的尷尬處境,由於擁有十一境武夫體魄,重新修道登天難,但是學武一途,如圈地,不過是劃撥山頭在自身天地境內,陳平安倒不是不介意讓一境變二境之學道事,難上加難。

  開頭越難之事,只要僥倖做成了,當然收益越大。

  光腳的陳平安輕輕擰轉腳尖,果然這座用以娛神酬神的遠古私人道場,用上了類似劍氣長城的鑄煉手段。

  好像說反了,該是後來三教祖師,在此基礎上進行補充,築造而出的劍氣長城?

  古巫脖頸處挨了一拳,他喉結微動,被一拳打得呈現出左旋漩渦狀的脖頸,恢復原狀。

  再強行咽下一口鮮血,古巫雙肩微動,身上筋骨節節雷鳴,同樣打消了陳平安施加在他身上的拳意。

  一拳遞出,雙方都沒有著急補上第二拳,就像在江湖上狹路相逢的兩位練家子,先掂量一下對方的大致斤兩。

  這位古巫,身穿一件極為精細的麻衣,類似後世服喪的緦麻,熟麻材質,經緯絲線的數量,數以百萬計。

  憑藉眼力,陳平安能夠看到一些諸多後世的「源頭」,既有兵家甘露甲的巧思,也有類似白髮童子那件法衣、以及金翠城編織手藝的精妙。

  頃刻間,雙方同時移步,陳平安一拳砸中古巫腹部,後者人身血液霎時間如瀑布倒流,無數青筋暴起於肌膚,砰然碎裂開來,滿臉血污,鼻孔處垂落兩條黏糊糊的鮮血。陳平安也被一拳打得後仰倒地,一拍雪白高台,翻轉起身,面目被一拳砸中,體內一口純粹武夫真氣,宛如一根天柱隨之傾斜,搖搖欲墜。

  雙方拳意震散,由於擁有那把本命飛劍使然,遠在山崖畔的竹素也隨之氣血翻湧,她只得從入定境界中退出。

  古巫身上那件精細麻衣如灰燼簌簌而落,卻是露出了裡邊一件較為粗糙的熟麻衣,像那小功。

  麻衣的經緯線條數量驟減,但是顯然更為粗壯,每一條絲線所蘊藉拳意更為渾厚。

  先前伏地不起,五指鉤臉,古巫如同自罰黥面,導致整張臉龐白骨裸露,直到現在,這位古巫始終不肯恢復原貌。

  古巫眼神複雜,既有一份沉重的緬懷,道上敵友皆凋零殆盡的感傷,也有一絲意料之外的驚喜,如遇故人。

  陳平安抬手抹過耳朵,將那滲出的鮮血擦拭乾淨,再伸手輕輕拂過右臂,強行壓下那些紊亂暴躁的拳意真氣,打中對方腹部一拳,自身竟然也是潮水倒灌江河、洪澇蔓延兩岸的處境,是對方拳法的能耐,還是那件熟麻衣裳使然?難道說拳意也能煉為一件法袍?

  無妨,不用著急,還有大把機會去一探究竟。

  對方筋骨雄健,氣血鼎盛,體魄打熬得無比牢固,幾乎是那副身軀所能承受的極致了。

  古巫一條肌肉虬結的粗壯胳膊,肌膚上刻著密密麻麻的古老符文,宛如百餘幅壁畫堆積、擁簇在一起的後世錦灰堆,上邊既有古巫們圍火歌舞祭天娛神的畫像,也有跪地祈雨、供奉犧牲的場景。

  另外一條胳膊看似與常人無異,實則是在人身天地的「內壁」刻下繁複圖案。

  如同後世金石的陰刻和陽刻。是古巫們欲想人身作橋樑,構建天地通雛形?

  大概是陳平安的神態,顯得過於輕鬆寫意了,古巫露出惱火神色,深呼吸一口氣,神台之上,從那雪白如平鏡的地面,升起一股股裊裊煙霧,它們飄到了一定高度,便有與古巫容貌類似的一尊尊「神靈」幻象接引而下,轟然砸地,它們身高十數丈,身披一副副精粹香火顯化而出的甲冑,手持各類兵器。

  當它們矗立在這座方圓百里的神台之上,如同一座武道之叢林。

  陳平安只是抬臂,伸出併攏雙指,隨意抵住一把當頭劈來的巨斧鋒刃。

  果然,此斧劈砍的,是魂魄而非肉身。

  不過陳平安早有猜測,卻也不會讓它得逞,以最為凝練的拳意,抵住了虛化的巨斧。

  手指輕輕一推,巨斧在空中翻轉倒退,將這尊武夫的頭顱劈碎,當場變成一股青煙。

  再一袖子,隨便抽爛側面趕來一尊手持長劍的「降真」武夫,後者化作齏粉,同樣變成一股青煙去了神台中央某地的那尊神靈的七竅之內。

  這尊披彩甲神靈,身高百丈,雙手拄劍,一張金色臉龐,有十二枚眼睛。

  陳平安在這座「武林」之內閒庭信步,將那些就像後世道兵、符籙力士般的古怪存在,給一一打散成股股青煙,最先蜂擁而至的場景,很快變得稀稀落落,陳平安腳尖一點,在那些武夫傀儡肩頭、頭顱蜻蜓點水,去往高台中央地界,腳下一點即碎,青煙滾滾,都湧入了那尊彩甲神將的眼睛之內。

  最終雙方遙遙對峙。

  神台一處角落站著那位施展請神手段的古巫,身上麻衣又有變化,熟麻變得較為粗糙,邊幅也不再齊整,如用剪子絞出。

  按照原先的計劃,是先以斬首術,配合武道,至多兩三腳剁掉那頭圍城巨狐的頭顱。

  再將白骨道人強行拽入神台,逼迫對方與古巫聯手,陳平安直接來場一對二的演武。

  至於青裙女子會不會加入戰場,或是用某種遠古秘法遙遙針對自己,陳平安拭目以待。

  當然不是說一挑四都能贏,而是躋身了十一境,難得有此砥礪武道的機會,去看十二。

  ————

  地上京城那邊,狐族共主的龐然身軀,又被攮了百餘劍,就像一片雪白地毯沾染了胭脂粉末。

  這位青丘舊主氣急敗壞道:「白景!你當真要執迷不悟,與我作生死大敵?!」

  剎那之間,根根狐尾白須,化作無數把長劍,瘋狂戳向那個附骨之疽的渺小身影,好個「劍山」道場。

  貂帽少女的身形只是靈巧躍動,如雀翩躚,總能躲過那些劍刃,從劍林縫隙中遁走。

  青丘舊主一雙碩大眼眸霎時間通紅,「好好好,既然你白景不念舊情,休怪我打碎了你這副醜陋肉身,再嚼了你的真身進補,從今往後,白景妹子,你我也算共居一室,豈不美哉?」

  炸毛了。

  謝狗也不貪功,自己如今啥境界,心中總要有點數。她凌空翻了幾個跟頭,看似弱不禁風的纖細身段,落在城外的田壟上,扶了扶貂帽,手腕翻轉,短劍飛旋,亮光閃爍。

  謝狗咧嘴笑道:「我賭你捨不得將全部全副身家性命都推到賭桌上去。」

  早已證得金仙道果的白狐一爪按下,將那大片田壟悉數震碎,「白景,你當只有自己發得狠,耍得凶?!」

  謝狗數次縮地至別處,先後躲過五條凜冽光亮,「熬啊熬,好不容易熬出一個再見天光的大獲自由唉,你捨得麼你,不捨得的。」

  青丘舊主眯起一雙眼眸。

  謝狗以短劍指向它那顆頭顱,「我可窮啦,騷狐狸記得賠錢啊!」

  青丘舊主極為清楚白景這把短劍的厲害,遠古道士被劍修所傷,最麻煩的,就是傷勢難以痊癒,很容易被那四散的劍氣弄得手忙腳亂,所以調養起來,除了消磨光陰不說,還要浪費大量靈氣天材地寶,還有一類劍修的劍氣最是無賴,經常一場廝殺過後,逼退劍修的道人,看似未曾傷及大道根本,卻經常在緊要關頭,劍氣一起,就遭了殃。

  而白景手中的這把短劍,別看它不起眼,卻是這一類劍修狠辣手段的集大成者。

  謝狗笑呵呵道:「咋的,你是想要看過勝負,再來決定敵友關係?」

  青丘舊主輕輕彎曲利爪,鋒芒畢露,並不言語,條條狐尾晃動不已。

  劍修白景,行事詭譎,極難纏,她選中……某個道號之後,幾乎都是在暗中謀劃許久,務必一擊斃命,遞出一劍或是一氣呵成的接連數劍,一擊不中便要遠遁,絕不戀戰。

  白景本就是天資絕頂,術法駁雜,別的遠古道士,可能窮其一生,才能將一兩種術法道脈修煉到爐火純青的境界,她卻是有什麼學什麼,誰不嫉妒白景?誰不忌憚這種好像每天都在精進道行的劍修?

  記得曾經有一頭道力深厚的飛升境大妖,雄踞一方,當時白景才是一位地仙,竟然主動出劍,雖說的確傷了對方不輕,也惹來對方的暴怒,雙方就此展開了一場追殺和逃竄。誰曾想白景竟然在生死一線間,成功躋身了飛升境,那頭飛升境大妖的下場可想而知,白景的戰利品,除了一個新鮮道號,便是大妖始終無法煉製成功的這把短劍。

  青丘舊主冷笑連連。

  謝狗往後一蹦跳,故意裝出滿臉驚恐神色。

  原來那騷狐狸抖摟出了兩位裙下之臣。

  地面上出現了一位古貌道人,一手挽著一截烏木,一手雙指併攏,豎在胸前,微笑道:「白景道友,又見面了。」

  還有一個身披金色甲冑的魁梧女子,面容粗獷,雙手持瓜棱錘,二話不說便是揮動雙錘,砸向那渺小身形的貂帽少女。

  謝狗一邊亂竄,一邊笑道:「阿紫姐姐唉,哪有款待貴客,直接端上兩大盤硬菜的道理,涼碟都麼的,不講究了啊。」

  謝狗言語戲謔,道心卻是如止水,若還是巔峰狀態,一鼓作氣,攮死作數。

  現在嘛,只好拗著性子陪她耍一耍嘍。

  這狐媚子,早年能夠遊蕩天下,當然是極有手腕的,既能自保,也能殺敵,缺一不可。

  在那無限寂寥的遠古荒原之上,只要見著了「人」,往往就是一場生死。

  不管是誰,行走人間,膽敢小覷任何道人,總是要吃大苦頭的。

  一條劍光接連穿透那魁梧甲士與古貌道人的頭顱,既然暫時尋不見白骨道人的蹤跡,就來此地面一游。

  青丘舊主幽幽嘆息一聲,將那兩位傀儡的破碎身軀收回,委實是不堪一擊。

  見那劍光也無意與自己針鋒相對,只是略微停頓片刻,好像警告巨狐,之後便重新返回青天。

  青丘舊主倍感無奈,只好隨之平息了對白景的殺心。

  誰都不願意主動招惹這條劍光的主人。

  殺力高,脾氣犟,飛劍多,橫行天下,到處問劍。

  純粹劍修本就是天地間的異類,他更是異類中的異類。

  遠古道士,要麼是點到即止的切磋道法,各自提升道行和更多參悟道法,此為道友。或是相互廝殺,各自豁出性命,總要拿到一份好處,才算不虧,例如對方身上的幾樣秘寶,一份道統傳承,占據一座現成的道場洞府,又或者是垂涎對方的妖族真身、地仙金身。

  他卻不然。

  他與誰問劍一場,當真就只是問劍。

  誰願意找他的麻煩?對方擁有四把本命飛劍,逼急了,肯定就是一場玉石俱焚,不做他想。

  對方既然可以連真身都不留在人間半點,即便贏了他,意義何在?說不定還要賠上大道根本。

  謝狗也收了短劍,放回袖中,高高揚起頭。

  青丘舊主莫名其妙,白景樂呵個什麼勁兒?

  神台那邊,一道青色身影如箭矢,穿過了那尊神將的脖頸,神將高度頓時矮了一截。

  原來是脖頸都被打碎了,頭顱下墜,就像擱放在了一根脊柱上邊。

  古巫明顯也有些意外,橫移一步,卻是直接來到了神台對角的最遠處。

  卻被那同樣欺身而近的陳平安給一記手刀戳中脖頸。

  古巫見那青衫男子鬢角髮絲驀然拂動,顯然是驀然間就加重了力道,硬生生捅開脖頸。

  五指彎曲如鉤,手臂伸展,掄開一個圓形,竟是直接將古巫給扯得雙腳離地騰空,掀翻在地!

  整座高台都隨之一震,劇烈晃動起來,那些青銅神樹,燭台等物,高高跳起,重重墜地。

  就像一場古今武學之爭,出自竹樓一脈的青衫武夫,拳法如神,身前無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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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請出拳

  陳平安再一腳,腳尖戳中對方腰肋部,將那身軀在地上彈起的古巫給踹出去。

  若非麻衣粉碎的古巫臨時更換一件嶄新麻衣,差點就要被這一腳給攔腰踢斷。

  古巫單掌拍地,止住倒滑身形,飄然起身,剛站定,不等有所動作,就瞧見了一張越來越清晰的面孔。

  陳平安雙手拽住對方的胳膊,使勁往外一扯。

  再以頭撞頭。

  一條胳膊被撕扯得當場斷裂,被他隨手丟出。

  古巫還剩下一條胳膊。

  陳平安一記膝撞,硬生生將對方打得身體前傾,順勢一併扯下剩餘那條胳膊,再以肩頭撞在對方心口處。

  如錐鑿山。

  簡簡單單的一記肩撞,就有鐵騎鑿陣的沙場聲勢。

  古巫被撞得倒退出去,身形堪堪在神台邊緣站定。

  陳平安手腕輕輕擰轉,將手中胳膊遠遠拋還給對方。

  古巫剛剛以心念將率先被拔掉的胳膊馭回身邊,與肩頭斷口處銜接,很快就自行縫補起來,再抬手接住第二條胳膊,他此刻身上衣下裳的麻衣,又有變化,已經變成最為粗糲的生麻材質,不緝邊,稀稀拉拉,如凡俗用刀刃斬斷。果然是那斬衰的禮制,要比齊衰更高一層。

  是了。

  作為人間大地之上最早與神靈溝通的大巫,對於遠古神道的崩塌和消亡,當然會給予最為禮數隆重的祭奠和哀悼。

  古巫身披不同規格、禮制的麻衣,就是不同的肉身堅韌程度,不同的武道高度,不同的精粹香火承載數量。

  一襲飄搖青衫,光腳站在雪白神台之上,一手握拳負後,一手攤掌朝前。

  哪怕相隔一萬年,古巫也能清晰理解對方的意圖。

  請出拳。

  曾經享受無數大地生靈頂禮膜拜的古巫,他在神台之上,曾經見過無數伏地生靈的頭顱和背脊。

  在那之後,對方好像畫地為牢,至多移動單腳,任由古巫近身展開攻勢。

  雪白神台之上,好像同時出現了千百個麻衣身影,青色始終唯有一抹。

  兩股濃稠如水的磅礴拳意,浩浩蕩蕩,如人間兩江匯流處的景象,顏色各異,一青一黃。

  古巫的遞拳速度、力度確實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且不知是何神通,竟能調用一部分陳平安的外在拳意。

  此外古巫竟然還能將自身拳意模仿諸多神通,將其「道化」在神台,拳意攢簇如飛劍結陣,裹挾風雨雷電之大道真意,古巫甚至還能隨意「顯化」出一把把遠古神兵,例如其中就有狹刀斬勘,專破武夫體魄一些關鍵地界的「龍脈」。

  後世武夫,哪裡能夠想像,武道能夠如此通神?

  終於被一腿狠狠掃中臉頰。

  陳平安身體紋絲不動,只是歪了歪腦袋,吐出一口血水。

  反倒是古巫被巨大的衝勁,站在了十數丈外,小腿處白骨裸露,已有細密裂紋,一縷縷淡金色的鮮血順著小腿滑落在腳踝,流淌在纖塵不染的雪白鏡面。

  對面那位站在萬年之後武道之巔的青衫男子,雖然他並未言語,但是古巫可以明顯感知到對方的意思。

  弱,太弱了!

  ————

  觀戰的,沒有誰覺得陳平安會輸,但是也沒有幾個,認為陳平安可以贏得如此輕鬆。

  徐獬覺得先前剛到國師府,還要推衍、如何破解壓勝之法,顯然是自己想多了。

  只要被陳平安近身,自己必死無疑。問題是如何做到不讓陳平安近身?無解!

  至於大驪京城裡邊,除了道號攖寧的宋雲間,極少數能夠一看究竟的,有坐在火神廟藤架石磴上邊的封姨,她今天難得沒有喝酒,雙肘抵住石磴,笑容玩味,仰頭望向天上的戰況,依稀覺得那位彩臉古巫有些眼熟,只是當年神道崩塌之後,她這類舊神靈,除了神位的貶謫和神職的減少,而且隨之損失了許多難以追溯的記憶,尤其是等到小夫子絕天地通,如她之流的遠古神靈,就更如凡俗的「老來多健忘」了,也是無可奈何之事,話說回來,某種意義上,亦可算是一樁幸運事。

  還有老車夫蘇勘,在自家院內擺了一張小桌子,桌上擱放著兩碟醬菜,坐小板凳的老人抿一口酒,吧唧嘴,夾一筷子菜,嘎嘣脆,咯吱作響,津津有味。方才瞧見了那位白骨道人的幾種看家本領,他這位曾經坐鎮玉樞院斬勘司的遠古神靈,難免覺得礙眼極致。

  再就是袁化境、道士葛嶺這撥留在京城的地支修士。

  葛嶺輕聲問道:「真不用把周海鏡他們幾個喊回來?」

  袁化境搖頭道:「沒必要。」

  可惜受京城陣法限制,他暫時無法將心聲傳遞出去,不過相信以陳國師的事功,總不能虧待了自己。畢竟地支一脈殺力的提升,除了周海鏡武道境界拔高的「乘算」,接來下就該輪到袁化境飛劍「夜郎」的品秩提升了。

  葛嶺他們幾個,能夠看個大概情況,既有一種「我與國師是一個陣營」的定心丸,也有一種「好像我們也吃過類似苦頭」的心有戚戚然,總之他們就是心情複雜至極。

  還有京城欽天監一位學問通天、卻至今白身的客卿,手捧一摞書籍,正在仰頭觀天。

  猿蹂棧青玄洞外的崖畔,竹素看得頭皮發麻,也虧得那位遠古大巫骨骼足夠強硬,否則就要被隱官直接扯下一顆頭顱了吧?

  不是竹素見識短淺,所以大驚小怪,只因那是一種與問劍截然不同的景象和意味。

  如同一個身穿儒衫的文弱書生,在那荒郊野嶺的書院遺址席地而坐,大嚼一盆鮮血淋漓的生肉,一抬頭,依然笑容和煦。

  怪不怪?

  這要把徹底放開手腳的隱官丟到蠻荒天下去,嘖,她不敢想像那些畫面。

  以龐然身軀圍住京城的青丘舊主亦是心驚不已,那古巫武道造詣如何,請神降真的手段何等精通,她還是清楚的,在關押他們這些犯上者的那片地界,「歷史上」曾經有過數位熬不過光陰沖刷肉身的大修士,也不好說他們是一心求死,還是道心崩潰導致走火入魔,就想要越過那條「鎖鏈」,無需閽者出手,古巫就會出面攔阻,一一將其擊斃。故而野心勃勃想要立教稱祖的白骨道人,這一路「蹚水」重返人間,數次刻意拉攏,無名無姓的古巫只是沉默,不予理會。

  大概是為了紓解心中壓力,青丘舊主故意岔開話題,不談那場擂台演武,詢問白景一句,「你與他是道侶了?」

  謝狗揉了揉貂帽,「關你屁事。」

  青丘舊主的那張狐臉,也能風情萬種,嫣然而笑道:「他好像受傷極重,偏要意氣用事,逞強遞劍,不怕養傷不成反而繼續跌境,白景妹子,你也不攔上一攔?」

  謝狗扯了扯嘴角,「騷狐狸只曉得床笫歡愉,其實懂個屁的男女情愛。」

  既然兩情相悅,決心結為道侶了,而且他們都是純粹劍修。那麼白景也好,謝狗也罷,她就要更加尊重小陌的所有遞劍與不遞劍,尊重他的犯錯,猶疑不決,或是尊重他的不計後果,義無反顧,總之就是要尊重他全部的好與壞,生死和自由。

  這才是劍修白景萬年以前是如何、萬年以後便是如何的情愛。

  青丘舊主捲起一隻雪白狐尾,遮住半張面孔,如仕女以紈扇遮臉,「情愛一物,任你清也好濁也好,總也繞不過愛欲之歡,如今學道人不解此間真意,將此事貶低為什麼房中術,哪裡曉得天地本就如逆旅,修道求仙豈不是人人在房中,白景妹子,是也不是?不如讓姐姐教教你?」

  謝狗抖了抖袖子,滿臉殺氣,威脅道:「浪蹄子,攮你啊。」

  她實則以心聲說道:「有無道書秘笈,可以送我幾本,最好是帶圖畫的。」

  謝狗不忘額外提醒一句,「對了,阿紫姐姐,秘籍內容也別太歪門邪道了,總要兼顧上乘道法為佳。」

  青丘舊主以狐尾輕拂眼瞼,感嘆道:「誰能想像,白景這般純粹至極的劍修,也要墮入情教,迷途不知返。」

  謝狗立即翻臉不認人,破口大罵道:「騷婆娘大言不慚,給臉不要臉是吧?」

  青丘舊主唏噓不已,那條狐尾輕輕垂地,它頷首道:「有,怎會沒有,若是能夠等到此間風波平歇,姐姐送你幾十部便是。」

  與白景閒聊之際,她難免心中痛惜苦悶,吾山孩兒輩落魄久矣。

  畢竟是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謝狗見她順眼幾分之後,便好言勸說道:「姐姐也不必愁眉苦臉,天高地闊的,只要不傻了吧唧自尋死路,以姐姐的道行,哪裡去不得,哪裡不自在。」

  青丘舊主疑惑道:「白景都曉得照顧他人的心情了?」

  貂帽少女神色認真,好像自言自語道:「天地悠悠,飄零久矣,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萬一見溫柔。」

  青丘舊主先是一愣,繼而一驚,再讚嘆道:「白景,沒想到你在劍道之外,還能有此見解。」

  謝狗神色淡然,擺手道:「不必驚怪,你們只是些翻書人,我卻是即將著作付梓的寫書人。」

  青丘舊主認真思量一番,試探性問道:「是打算將萬年之前的劫道經歷,先記錄在冊,再編訂成書,找書生幫忙校勘潤色一番,售與山澤野修?」

  謝狗滿臉嫌棄,指了指她,「頭髮長見識短,盡會說些大煞風景的混帳話。」

  青丘舊主轉過頭,望向那座漂浮在天的雪白高台,喃喃自語道:「我也與那古巫一般無二,誤以為這一遭能夠見著『那位存在』的人間轉身哩。相信若是真見著了,我不會如何欣喜若狂,見不著,也不如道友那般悲哉慟哉,就是,就只是有些空落落的。」

  謝狗嗤笑道:「周密有意打破舊天條,將你們全部放出來,本就是想著讓你們來人間搗亂的。」

  青丘舊主笑著搖頭,「那就是你小覷周密了。」

  貂帽少女不置可否,瞥了眼青玄洞那邊,一跺腳,「這憨貨。」

  謝狗與那青丘舊主說道:「狐尾架橋。」

  青丘舊主倒也照做了,抬起一條雪白狐尾,謝狗躍上狐尾,狐尾一甩,將貂帽少女拋向京畿猿蹂棧那邊。

  謝狗飄然落定,說道:「竹素,速速敞開心扉,穩住本命飛劍,你著了道了。」

  竹素不明就裡,仍是不問具體緣由,當真屏氣凝神,照做了,立即將「三籟」之內的兩把飛劍,收歸於兩處本命竅穴之內。

  謝狗一抖袖子,短劍滑出,左手握劍,右手掐訣作劍指,飛快在竹素眉心幾處連續敲擊,再將短劍迅猛刺向竹素心口,劍刃虛化,毫無障礙沒入竹素那座用以「摹拓」真言的人身洞府,硬生生剮掉那條水紋,只留下一層淡淡的痕跡,竹素眉頭微蹙,哪怕有絞心之痛,身體始終紋絲不動。

  謝狗拔出短劍,劍刃重新轉為實物,右手攤開掌心,攢簇五雷,左手輕輕一抖劍尖,震落數條宛如鮮紅蚯蚓之物,墜入掌心雷局之內,它們頓時被雷法煉化,呲呲作響,腥臭無比。

  竹素道心大震。

  謝狗揮揮手,驅散那股氣味,瞪了一眼竹素,沒好氣道:「要不是發現及時,就要被那三院法主不知不覺鳩占鵲巢了,給它在你氣府之內悄悄塑立神主,一兩百年之後,你這副皮囊,就該是那白骨道人的一處山林別業!在那之後,你每次祭出飛劍『三籟』,它就可以用飛劍作渡口,在你身內隨便逛盪,終有一天,徹徹底底,反客為主。」

  竹素臉色微白。

  但凡是一頭能夠在遠古大地橫行千年之久的大妖,哪有省油的燈。

  也不是那白骨道人未卜先知,早早就想要刻意針對竹素,只是她過於掉以輕心,便被白骨道人給趁虛而入了。

  謝狗說道:「現在已經沒有隱患了,那條水文,你還有機會描金一次,慢慢來,不要著急就是了。」

  謝狗正色說道:「在蠻荒擔任私劍,每天都要心弦緊繃,到了浩然,成了譜牒修士,尤其是等到將夢寐以求的『大劍仙』撈到手了,當然也會驟然鬆懈,你的道心就要出大問題。」

  竹素大汗淋漓,拱手道:「受教,竹素在此謝過。」

  謝狗扶了扶貂帽,緩了緩,說道:「無妨,就當煉心一場,也是好事。」

  幫竹素剔除隱患,如此舉措,謝狗看似輕描淡寫,其實並不輕鬆。說到底,還是如今境界低了,惱人!

  青丘舊主遠遠瞧見這一幕,她眼神玩味,昔年一意孤行的劍修白景,如今好重的人味。

  如果只是看那京城內的鍊師,單看他們的道心與修煉之法,她真要說上一句,如今學道人,實在不濟事,不是醜婦效顰,便是鸚鵡學舌。

  高懸於天的雪白神台,古巫大概是終於再無任何收手留力,總算變得不那麼一邊倒。

  悶雷陣陣,皆是武夫拳罡激盪所致,就像有一尊遠古雷部巨靈在擂鼓。

  道力越高,越能感受天上那股拳意的強大威壓,青丘舊主不由得感慨一句,只是全憑人力啊。

  竹素畢竟不是武學宗師,看那擂台形勢,總是霧裡看花,隔了一層。

  她以心聲問道:「山主都是十一境武夫了,還跟對方打得這麼有來有回?」

  謝狗白眼道:「咱們山主啥德行,你不清楚啊。」

  竹素笑道:「懇請白景前輩解惑。」

  謝狗見她不像裝傻,只好解釋道:「劍修,學道,武夫,都推重『純粹』二字。問拳雙方,互有敬重,惺惺相惜,當然山主也有偷師的古武的想法,總要讓對方酣暢淋漓出拳一場,粉墨登場,轟轟烈烈退場。」

  竹素點點頭,恍然道:「理解了。」

  貂帽少女回到了城頭那邊,纖細的身影,如同一隻狸花小貓兒,貓在兩座雉堞中間。

  青丘舊主笑道:「這位女子劍仙,怎麼如此不小心。難道劍氣長城的仙人境,都是如此馬虎大意不成?」

  謝狗斜了一眼,默不作聲。

  青丘舊主立即改口說道:「其實這才是對的,習慣了看輕生死的學道人,總是會在事情上邊不小心,想來正因為此,活下來的,就是你我這類小心人。」

  登天一役,劍修傷亡慘重,是他們殺力不高嗎?是他們數量不夠多嗎?

  是他們不懂得白骨道人之流可以活得更長久的道理嗎?

  謝狗點點頭,這才像句人話,她從袖中摸出一袋喜糖,謝狗自己取出兩顆,其餘連袋子一併拋給青丘舊主,「這叫喜糖,嘗嘗看。」

  青丘舊主猶豫了一下,選擇陰神出竅遠遊,變化為美人身形,伸手接住繡袋,由衷讚嘆一句,「好精緻的袋子。」

  謝狗瞪眼道:「不吃糖就還我。」

  青丘舊主搖搖頭,笑眯眯道:「不敢吃喜糖,怕被白景妹子陰了,倒也不捨得歸還袋子。」

  她揚起手,看了看繡袋。呵,這可是來到嶄新人間之後,得手的第一物。喜糖?好兆頭。

  遠離是非之地的龍泉劍宗。

  劉羨陽已經御劍離開猶夷峰道場,去了煮海峰之巔的那座五花宮,端坐在蒲團之上,雙手疊在腹部,似睡非睡,就要遞出夢中一劍。

  在外邊護關的賒月,她也沒有說什麼你前不久剛剛與鄭居中問過三劍,需要好好休養生息之類的大道理,也不會扯什麼那場捉對,既然陳平安占據上風,你劉羨陽大可不必錦上添花。

  她與道侶劉羨陽也好,劉羨陽跟摯友陳平安也好,都沒有這樣的道理。

  黃湖山那邊,魚情既好,打窩又准,劉叉連竿釣上了兩尾大青魚,志得意滿,心情極為暢快。

  手提肩扛,將魚獲往那晾曬衣物的竹竿上邊一掛,彎成半月弧度的竹竿咯吱作響,劉叉拍拍手,可惜不在鬧市,少了些意思。

  劉叉伸手一招,將屋內牆壁上的佩劍駕馭過來,隨意攥在手裡,身形拔地而起,化做一道虹光,去了大驪京城那邊。劉叉打算先看看熱鬧再做決定,若是當真需要出劍,也算遵守約定。在這人間,是人是妖,該殺不該死,劍客劉叉心中自有定論。

  這道劍光在空中驟然轉折,劉叉去到竹素身邊,身形在崖畔落定,看了一會兒戰況,說道:「好像不該來。」

  竹素以心聲笑道:「隔壁山頭,是武夫曹慈,還有劍仙徐君,是位新飛升,極有擔當。」

  劉叉淡然說道:「我只是跌境,眼睛又沒瞎,一位飛升境劍修,還是看得見的。」

  竹素一時語噎。

  劉叉沉默片刻,說道:「恭喜破境。」

  竹素抱拳還禮,笑道:「聽說你認得阿良,還是好朋友?」

  不曾想劉叉直接撂下一句,「不認識,我不跟狗同桌喝酒。」

  竹素只好再次沉默。

  劉叉瞥了眼隔壁山頭,跟竹素如出一轍,對飛升境劍修的劍仙徐君,並不如何上心,更多還是看那一襲白衣的武夫曹慈,不得不承認,論相貌氣度,曹慈真是玉樹臨風,當世神采第一流的人物。

  曹慈察覺到劉叉的視線,主動拱手為禮。

  劉叉與之點頭致意。

  徐獬當然十分清楚曹慈是誰。

  浩然修士,對待武夫,一向鄙夷遠遠多於忌憚,更何談尊重?山中道人,譜牒修士,他們偶爾對話內容從論道移到拳腳功夫,「曹慈」這個名字,總是繞不過去的。

  但是數座天下的修道之士,沒有任何人會小覷武夫曹慈。

  山腳看熱鬧,至多是討論武夫招數精妙、生僻與否,山腰能夠看到一些門道,只有山巔修士,才會清楚一件事,曹慈之於天下武道,意義非凡。

  但是等到親眼見證過陳平安的武學,徐獬此刻再看曹慈,就又有了一種不同的心境。

  面對陳平安,先後連贏四場問拳!你曹慈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曹慈好像察覺到徐獬的心思,解釋道:「我們是在劍氣長城第一次見面,當年的陳平安,武學造詣並不高,但是他韌性很足,看待問拳的態度也足夠純粹,他會先假定自己必輸,再來問拳,不管是從我這邊學走什麼招數,還是他能夠藉機淬鍊自身體魄,完善一二處拳架的缺漏,如此一來,輸拳就是贏拳。」

  「我曹慈當然是他在武學道路上的假想敵,但是他的最大假想敵,還是他自己。」

  「陳平安堅信自己的所有『明天』,都要比『今日之自己』更強。故而在此心態的牽引之下,他可以輸給曹慈在內的任何人,但是他不允許自己虛度光陰,出現片刻的懈怠。」

  「這樣的陳平安,對曹慈來說,也是好事,是一種無形的鞭策。就像我每次轉頭,都能看到一個不遠的位置上,有個人在那邊悶不吭聲練拳不停,一次是,兩次是,三次還是。久而久之,曹慈就不用回頭看了,就會逼著自己努力再努力幾分。」

  聽到這裡,徐獬深以為然,笑著打趣一句,「就像混官場,科舉同年的世家子弟與寒素子弟,後者相對輸得起。」

  曹慈想了想,說道:「徐君這個比喻也沒有那麼恰當。」

  徐獬說道:「以前聽聞我那位傳道人提及天下武學,說純粹武夫要有一種提著髮髻想上天的心氣。當時很不理解,現在有些明白了。」

  曹慈點頭道:「武道越往上走,越是臨近山頂,身邊同道寥寥無幾,越要講究武夫的心性,需要敢說敢想,敢作敢當。」

  徐獬說道:「修道之路大致亦然。」

  曹慈聚音成線,密語道:「我師父當年遊歷劍氣長城之後,帶我一起返回中土神洲,她期間想要問拳鄭先生,鄭先生沒有答應。」

  徐獬點點頭,確實聽說過這樁山上故事。

  曹慈說道:「不過鄭先生有過一番評論,說了關於一些他眼中的武夫資質。」

  徐獬好奇萬分道:「能否告知鄭先生評語的具體內容是什麼?」

  只要提及鄭居中,說一個鄭城主,或是道一聲鄭先生,總是小心駛得萬年船,保管無錯的。

  曹慈緩緩說出鄭居中的那番評價,涉及一位習武之人的天資材力。

  「曹慈是天九人一,青冥天下的林師,與大端裴杯皆是天八人二,張條霞是天七人三。」

  「兵家初祖姜赦是天五人五。」

  「桃花福地謝石磯是天四人六,青神王朝白藕是天三人七,白玉京姜照磨是天二人八,陳平安是天一人九。」

  神台之上。

  身穿最後一件破敗不堪的斬衰麻衣,古巫單膝跪地,嘔血不已。

  他視線模糊,仍是竭力抬起頭,看了遠處一眼。

  就像一位即將壽終正寢的老人,坦然面對死亡的到來,那將是一場不必悲慟的喜喪。

  這場沒有外人打攪的演武,古巫生平所學,已經悉數施展出來,可謂盡興。

  對方也同樣讓古巫領略到了萬年之後的嶄新武學,筋骨打熬如何別出心裁,拳架如何別開一境,一場演武就像一部武書,解釋了如今一口純粹真氣運轉的精妙,何為吾神即神殿。

  古巫咧嘴,與那男子點點頭,好像在言語一句,好拳,我輸了。

  但是古巫依舊掙扎著站起身,搖搖晃晃,體魄神魂俱已是強弩之末,再也無法聚攏一口真氣。不過他依舊學那位青衫男子的站姿,緩慢提起一隻血肉無存、剩下白骨的手掌,鮮血浸透袖子,顫顫巍巍的手掌,朝前伸出。

  請出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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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到京師

  陳平安抬起左手,攥拳,右腳後撤一步,重重跺地,拉開一個拳架,是那學自藕花福地的校大龍,人身脊柱作金石顫鳴,一股純粹真氣驅使骨骼震動不已,骨骼牽扯肌肉,肌肉帶動氣血,氣血再反哺經絡。看似簡簡單單的一抬臂,一撤步,陳平安卻是融合了六種樁架,悉數熔鑄一爐。

  陳平安再不刻意遮掩自己的巔峰意氣,渾厚無匹的拳意如洪水決堤,洶湧流瀉到了雪白神台之上,層層漣漪瘋狂向外擴散,瞬間蔓延到了神台之外,以至於周邊無雲的青天,如一把古鏡被清水反覆沖刷。

  從樁架起勢到拳意流轉,陳平安沒有任何的遮掩,仿佛就是一部無字拳譜。

  後世想要師法此拳者,只管學,只管記錄和模仿,只管瞪大眼睛好好瞧著。

  所遞之拳,正是一往無前的神人擂鼓式。

  兩隻青色袖子,鼓盪如橐龠,獵獵作響。

  遠古武學,是兵家初祖姜赦一手創建,功莫大焉,開闢出了有別於神通和術法的第三條道路。

  若說這位古巫,象徵著遠古武學領域的一座孤峰,代替姜赦坐鎮那座武道之巔的陳平安呢?

  那就有請遠古武道。

  接下此拳。

  旁觀者只見那處雪白境界中,筆直一線前沖的青色身影,竟是直接將一座近乎道無缺漏的神台給切割成了兩半,緩緩墜向大地。

  體內氣血翻湧如沸的古巫站在原地,視線模糊,身上那件麻衣化作齏粉,整張臉龐瞬間血肉消融,身軀裸露出白骨,倏忽間化作灰燼,簌簌而落,魂魄搖盪,亦是隨風消散。

  一拳過後,肉身強橫的古巫如荒原的一朵野花,花開花落在彈指間。

  但是古巫好似將畢生所學的武學造詣,全部的精氣神,毫無保留,都澆築在了一條手臂之上,都給予了這軟綿無力的一拳,輕輕砸在了那位青衫男子的面門上。

  好像有一股執念在支撐著這位古巫,他不但接下此拳,也要還手一下。

  不知是自身拳意過於鼎盛使然,還是挨了古巫這一拳的緣故,陳平安隨之髮髻散亂。

  一襲青衫,披頭散髮,神色自若,光著腳,獨自站在雪白神台之上。

  陳平安撫平兩隻袖管,再一捲袖子。

  同時以無形拳意牽扯住斷為兩半的神台,讓它們不至於直接砸向大驪京畿地界。

  再環顧四周,陳平安現學現用,先前即便學了劉羨陽的夢中遞劍術,卻一直成效甚微,但是今天與古巫一場問拳,就有了另闢蹊徑的想法,觀想起那位白骨道人的容貌,略顯混沌一片的心湖天地之內,火光熠熠,如同點燃一炷香,香霧裊裊,懸起了一幅畫像。

  這就是先前與這晾衣架實實在在問過數拳的好處了。

  否則單憑粗略看過幾眼的觀想之法,斷然無此效果。

  一拳傾斜向海陸接壤處的地界,頃刻間,動靜就如將一串爆竹丟擲腳下雲海中,雷鳴陣陣。

  按圖索驥,可惜依舊未能抓住真身。

  無妨。

  陳平安再伸手,五指如鉤,輕輕往回一拽。

  竟是直接將坐於獨木舟的白骨道人從一處光陰長河漩渦內拽出。

  大吃一驚的白骨道人伸手按住船舷,氣急敗壞道:「姓陳的,本座已經主動退讓,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陳平安的拳意,不但將分成兩半的神台給維繫在青天之上,甚至猶有餘力,將它們重新合攏。

  早年若有這等手段,在俱蘆洲遺址之內,何必扛著那口藻井亂跑呢?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微笑道:「我本就是要你死,你能不死還是如何?」

  白骨道人陰惻惻,斜眼那頭依舊圍城的巨狐,「為何留她性命?偏與本座不對付?」

  陳平安一笑置之,也懶得解釋半句。

  你要是先去了蠻荒,以看待莊稼地的眼神看待人間,視天下若砧板,萬物皆魚肉,也就隨你,開心就好。

  在這浩然,尤其是大驪版圖境內,還敢如此心態,那就是道友嫌命長了。

  陳平安一抬臂,示意小陌可以收起那條劍光。

  沒有任何猶豫,小陌心念微動,駕馭那條璀璨劍光立即退回灰濛山的螺螄殼道場。

  青丘舊主則是再次炸毛。

  這副骷髏架子好生歹毒,竟然想要拉她一起下水?

  她那人形容貌的陰神,輕輕眯起一雙丹鳳眸子,心中大恨。

  貓在牆垛裡邊的貂帽少女,細細嚼著喜糖,笑嘻嘻道:「吃糖吃糖,消消氣。」

  青丘舊主能夠從大驪京城得到的言語、心聲內容,畢竟有限,她確實好奇為何陳平安單單對自己……還算客氣。古巫已經身死道消,不過殘餘魂魄好像被他歸攏在了袖子裡邊,緊接著就是強行將三院法主逼出隱匿之地,重新對峙。

  她的出竅陰神,拎著那隻繡袋,心神有些狐疑不決,難道是他想要招徠自己,好讓落魄山得一臂助?

  謝狗笑呵呵道:「你們初來駕到,有所不知,我們山主是出了名的憐香惜玉。」

  青丘舊主將信將疑。

  白骨道人自有隱憂,更是疑惑,既然是不死不休的處境,對方卻不著急遞拳,到底在等什麼?

  此人方才那兩手稀奇古怪的拳法?劍術?尋找自己的蹤跡,確實極為神通廣大,匪夷所思了,但要說要想憑此傷及自己大道根本,非是他妄自尊大,確是對方痴心妄想了。

  白骨道人揪心不已,被牽著鼻子走的滋味,委實憋屈萬分,遙想當年,哪裡遭受過這等羞辱?

  竹素嘆為觀止,她愈發好奇一事,白衣曹青衫陳之間的第五場問拳,到底誰輸誰贏?!

  劉叉卻要直截了當很多,以心聲與曹慈問道:「跟現在的陳平安對上了,你們勝負如何?」

  曹慈笑道:「真正打過才知道。」

  老聾兒就沒有往竹素、徐獬那邊湊,跟這些年紀輕輕就暴得大名的劍仙,也沒什麼可聊的。

  需等謝首席發號施令,他這次席才好出手。

  老聾兒當然也看到了群山之巔那邊的白衣青年。

  當年少年曹慈在城頭結茅,因為與老大劍仙當鄰居,老聾兒偶爾參與議事,是與曹慈見過兩面的,那會兒老聾兒還覺得這位容貌、風采如自己年少時差不太多的外鄉人,跟寧丫頭是最為般配的一個了,奈何他們雙方皆無此心,只聽說寧丫頭去了一趟外邊,返鄉之後便經常發呆。

  老聾兒當時便知不妙,猜想寧姚她定是被浩然天下那邊的某人給騙了?

  後來等到一個背劍少年過了倒懸山,大搖大擺來到劍氣長城,老聾兒便立即走到牢獄門口,偷摸看了城頭那邊幾眼。

  當時還擔任隱官的蕭愻也在老聾兒身邊。

  老聾兒哀嘆不已,總覺得好白菜給豬拱了。

  羊角辮小姑娘卻說是她心目中的「天仙配」。

  老聾兒不理解,只當是隱官蕭愻的正話反說。

  一場連綿暴雨,路上泥漿四濺,老聾兒獨自站在道旁,為了不顯出修士身份,變幻出一把雨傘,裝模作樣撐著。

  附近有幾撥相熟的同鄉攤販,合力搭了個簡易的棚子,在裡邊賣些價廉物美的雜貨、吃食。

  老話都說大雨不久,今兒這場暴雨倒是個犟脾氣,完全沒個停歇跡象。

  黃豆大小的急促雨點,噼里啪啦砸在棚子頂上。

  由於這場暴雨的緣故,入城的隊伍就慢了些。

  一個正在烤餅的年老攤販,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與棚子外邊的老聾兒吆喝道:「老倌兒,這邊,來這邊躲躲雨。」

  老聾兒與那攤販道了一聲謝,進了棚子便停步,轉身合攏雨傘,朝棚子外邊甩了甩雨水。

  要了兩張熱騰騰的烤餅,卷在一起,再跟旁邊攤子打了二兩土燒,棚內桌凳都坐滿了臨時歇腳的客人,老聾兒就腋下夾著那把雨傘,蹲在不會擋路的棚子邊緣,一手端酒碗,一手卷烤餅,吃喝起來。

  有幾個活潑的孩童,撐著老舊的油紙傘,探出腳去,在外邊踩水耍。

  他們身上的衣服,縫縫補補,不是過於寬鬆了,就是過於窄袖窄褲管了。

  卻也不耽誤他們童真童趣,苦中作樂。不過估計等到他們的長輩忙碌完了手頭生意,免不了被罵幾句,甚至是挨頓揍。

  歸還空碗,老聾兒從袖子裡邊掏出一隻乾癟的錢袋子,摸出一把銅錢,打算與兩位攤販結帳,老聾兒剛要開口詢問價格,不曾想那攤主連忙擺擺手,「老倌兒,不收錢,都是送的。方才喊你進來躲雨,又不是要賺你的錢,買賣不是這麼做的。都是出門在外的人,各自行個方便,算得什麼事。」

  老聾兒也不堅持,將銅錢放回錢袋,錢袋收入袖中,笑道:「老哥宅心仁厚,必有晚福。」

  「這算啥子厚道哦。老倌兒是讀書人吧?」

  「老哥這是去京城裡邊支個攤子做買賣?」

  「對啊,白雲觀、花神廟這幾處,未必搶得著好位置,那就在西邊城尋一處廟會擺攤,那小崽兒他爹,在永泰縣的縣衙戶房當差,也能順便瞅幾眼,小崽兒玩心重,每次去衙署看他爹,總要摸一摸官廄裡邊的馬尾巴。他爹在那邊人緣還算好,加上那些官老爺脾氣好,也就由著小崽兒玩耍。」

  「嚯,出息大了,吃皇糧的官差老爺,了不得,我可聽說永泰縣和長寧縣的縣令,官品老高了。」

  年老攤販曉得合不攏嘴。

  老聾兒對寶瓶洲山上的門派仙府,極不在意。比如曉得長春宮,也只是饞那長春釀,聽說正陽山,只是因為山主去那邊鬧過,知道神誥宗,無非是好奇那座清潭福地的獨特物產。

  大概是干一行愛一行的緣故,既然曾經當過皇帝老兒,老聾兒便對浩然官場還是門兒清的。

  什麼金甌永固,歷朝歷代的皇帝,都要投金龍玉牒入水……老聾兒聽說就有些不干人事的山澤野修,專門靠此事發橫財,朝廷才放,他們就偷。

  道路上,一支支車隊首尾相接,一輛馬車廂內隱約有士子正在背誦科舉範文的聲音。

  大驪科舉,尤其是會試,一向以嚴苛著稱,除了詩詞文章,還會涉及國計民生的經濟、術算學問,甚至還要談一談武備兵略,即便是讀書人的紙上談兵,總好過一竅不通。連那的,否則到了地方,總是難逃被胥吏玩弄於鼓掌之間的下場。

  今年的京城會試臨時從春闈變作秋闈,舉子們很快便琢磨出餘味來了,估計是皇帝早就想要讓新任國師擔任甲辰年的主考官,成為本屆新科進士的座師?

  所以有很多心思活絡的舉子們,已經開始到處尋找購買或是借閱那兩部印譜,若是字體相似,能否有些額外的青睞?

  雨後放霽,天光顯得尤為明亮。

  老聾兒取出腋下那把雨傘,遞給那個與攤販有幾分相似的孩童,笑道:「小娃兒,送你了。」

  孩子性格靦腆,不敢隨便收下陌生人的禮物,只得看向棚子裡邊的爺爺。

  攤販笑著搖搖頭,孩子也就跟著搖頭。

  老聾兒笑道:「聽說過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可沒聽說只許老哥兒與旁人行個方便,不許陌路人送一把不甚值錢的雨傘。」

  年老攤販愣了愣,莫非真是個沒有功名在身、但是喜歡窮講究的讀書人?

  老聾兒說道:「總會下雨的,用得著。」

  攤販與那孫子點點頭,「收下吧,記得跟老先生道謝。」

  孩子這才將那雨傘抱在懷中,與眼前這位老先生道了一聲謝。

  老聾兒點點頭,走向京城那邊。

  在蠻荒,做這種事情會覺得很怪。

  在浩然,這種事情就是一件小事。

  道路上,不知是哪位讀書人率先朗誦起了詩詞,很快就有別處跟隨,唱和連綿,一如雨勢,似有讀書人的講究,例如某人說一句風怒欲掀屋,雨來如決堤。便有別處某人便高聲說出雷聲千嶂落,雨色萬峰來,很快就又有清脆卻響亮的女子嗓音響起,電尾燒黑雲,雨腳飛銀線。接下來又有稚童的悅耳背誦聲,著急忙慌說那雨過不知龍去處,一池草色萬蛙鳴……道路上哄然大笑,既有車輛裡邊的,也有馬背上的,還有泥濘道路裡邊的。

  一位老先生掀開車帘子,坐在馬夫身邊,悠悠然說了句不太符合節令的詩句,「城雪初消薺菜生。」

  有那趕考的寒素書生心領神會,立即續上那句「角門深巷少人行。」

  很快就有略顯豪邁的嗓音高聲道:「柳梢聽得黃鸝語……諸位且慢,最後一句,需由我大驪女才子收尾!」

  果真立即就有女子明媚嬌笑道:「此是春來第一聲!」

  緩緩走在路上的老聾兒,倒也曉得這首詩,詩名既不算膾炙人口,也不算如何生僻。

  就叫《到京師》。

  哪怕白景依舊沒有打招呼,劍氣長城的老聾兒,落魄山花影峰的傳道人,一直鬱郁不得志的劍修甘棠,他突然就想要會一會那位自號三院法主的白骨道人。

  ————

  懸在青天高空處,換了一件黃色法袍的白骨道人悶了片刻,它只好拗著性子放低身架,以心聲說道:「陳道友,你我本就無冤無仇,何必撕破臉皮,折騰出個玉石俱焚的下場。細究起來,那件法袍被海上蟊賊搶去,是本座折損嚴重才對,陳道友又有何損失?是也不是?」

  陳平安仰頭望著那位白骨道人,招招手,「不要站那麼高跟我聊天,下來說話。」

  白骨道人差點沒忍住就要爆粗口,當本座是那三歲懵懂無知的市井稚童,不曉得與一位十一境武夫近身「閒聊」的後果?

  一氣之下,便有牽引異象的道法顯化,只見這尊三院法主的道身金光流轉,五六百座氣府,皆有動靜,顯現出其中數量頗為可觀的本命物,共同組成了一座星羅棋布的金色天地,各色本命物法寶散發出來的奇光異彩,一點點滲出那件品秩不高、無法遮掩景象的黃色法袍。

  陳平安眯眼微笑。

  讀書多而不知化用,容易被譏諷為兩腳書櫃。不曾想這位白骨道友,還是一座兩腳寶庫?

  先前按照鄭居中在夜航船的說法,在那條光陰長河之內,能夠維持道身不作劫灰就已經相當困難,這位三院法主好手段,想來除了它自身道力雄厚之外,猶有那條獨木舟別有造化的緣故?

  敏銳察覺到對方的氣息變化,白骨道人只覺滲人,背脊發寒。

  只因為這種感覺,再熟悉不過,白骨道人自己就有,相信劍修白景也會有。

  就是某位飢腸轆轆的遠古道士,遊歷天下,橫行四方,終於瞧見了一份堪稱大補的大道資糧,殺心一起,就要進食!

  果不其然,姓陳的那廝已經出拳,身形拔地而起,雪白神台隨之一墜,降低了百餘丈高度。

  白骨道人迅速一抬起極為寬大的法袍袖子,遮在身前,宛如在青天掀起一道黃色帷幕,再以心神駕馭那艘獨木舟渡水,驀的斂了蹤跡,消逝不見。

  陳平安眼神炙熱,笑道:「來都來了,就別走了。」

  與那古巫問拳,是兩位純粹武夫之間的砥礪武學。

  與這白骨道人過招,單純是要讓它把命留下,豈能一樣。

  冥冥之中,一線牽引。

  竟是早就斷了拳、竟然重新續上的神人擂鼓式。

  光天化日之下,十一境武夫的手段,一覽無餘。

  崔誠傳授的神人擂鼓式,在已經躋身十一境的陳平安手上,又有了一番驚世駭俗的變化。

  先前這一拳招,需要拳拳相銜接,不斷層層累加拳意,但是現在的陳平安,完全可以在自己的人身天地之內就率先「出拳」,如編訂書頁,變為一冊,重疊為一拳。

  就像老人當年在竹樓教拳,偶爾會有些不同尋常的失落情緒。

  只因為崔誠苦心鑽研而出的諸多拳招,氣魄再大,意思再高,終究只是止境武夫的體魄,未能完整體現出拳招的威力,不是拳不好,只因為我崔誠境界太低,才無法讓人間武夫瞧見真正的恢弘武道,到底高在何處!

  陳平安心中默念一個數字。

  二十七。

  掐訣不停的白骨道人,一副替死化身,當空轟然炸開。

  在別處,白骨道人的真身繼續駕馭獨木舟,在拳意濃稠的天風雲海中漂泊不定。

  披髮、光腳的陳平安欺身而近,飄然落在獨木舟之上。

  三十六。

  一艘獨木舟與那神台下場類似,被撕扯成兩截。

  白骨道人身上那件黃色法袍已經粉碎殆盡,懸空而停,伸手抓住船頭在內的半截獨木舟。

  站在另外半截獨木舟之上的一襲青衫,瞬間七竅流血,十一境武夫的體魄,竟然臉上也出現了數以百計的細微裂紋,右手青筋血肉翻轉,絞在一起,觸目驚心。

  見個姓陳的,好像被這一拳給打懵了,抬起那條胳膊,正在低頭看去。

  白骨道人心中暢快,大笑不已,「只會擺弄拳腳的匹夫,滋味如何?還敢不敢遞出第三拳……」

  陳平安抬起頭,一雙眼眸,死死盯住那個神通不弱的白骨道人,有意思,竟能均攤拳意。

  再無先前做掉白骨道人便能撈回本的盤算和雜念,甚至連殺心都無,只是轉為一種更為純粹的……猙獰和熱烈。

  一拳遞出於天地間,就該身前無敵手!

  既然你剛好在眼前,哪有不出拳之理?

  老子倒要看看是你藏藏掖掖的十四境修士體魄更牢固,還是十一境武夫的體魄更加扛揍!

  七十二!

  拳意滿青天。

  白骨道人心急如焚,不可理喻的莽夫,這廝瘋了,當真瘋了。

  一拳過後,天地清明。

  披頭散髮的陳平安懸在高空,一身拳罡便是凡俗也能肉眼可見,如日中天。

  他斜眼望向天幕一處,扯了扯嘴角,白玉京的龐鼎老賊,可曾看清楚了?

  ————

  陳平安倒是沒有誤認為白骨道人就此隕落,這幾位不速之客,丟出長戟入海的無名道人,還有作為狐族共主的青丘舊主,他們都是跌了境的。表面上看,白骨道人亦是如此,但是陳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覺。

  不必山主提醒,或是白景催促。

  獨自走在大驪京城外邊官道上的老聾兒,主動出劍了。

  而且是同時祭出那兩把大道相剋的本命飛劍。

  其實老聾兒心知肚明,陳山主早先幾拳如演練,分別示以大道左旋、右旋,既是給那位古巫看的人間嶄新武學,更是給他這位次席供奉看的……一條劍道。

  天地間難道還有比大道旋轉更加唯一的存在嗎?既然可以,劍修甘棠的兩把本命飛劍,豈會沒有機會從相剋轉為相生?

  即便如此,心領神會,對陳平安頗為感激,可老聾兒當時還是不願意遞劍。

  吾心豈能不自由。

  老聾兒就像一個有潔癖的,他想要自己為自己找到一個純粹的理由,可以很大,可以極小。

  由自己的劍心讓道號龍聲的蠻荒劍修甘棠,傾力與強敵遞出一劍。

  約莫是第一次同時遞出兩把飛劍的緣故,劍光流轉,總給旁觀者一種略顯生澀的感覺。

  兩條劍光所至的地界,一片黑,一片白,如雲海似雨幕,黑雲如龍爪,白雨如棋子。

  老聾兒一步縮地山河,揀選了京畿某地的一座小山坡,駕馭兩把飛劍,在天空縱橫交錯。

  果然不出所料,只是祭出飛劍而已,就會折自身道行,不過老聾兒反而異常劍心清澈。

  一袖子將那雪白飛劍打落回地面,再以半截獨木舟敲打如墨蛟翻空的第二把飛劍。

  老聾兒腳下的山坡瞬間如爛泥散開,站在凹陷的土坑裡邊,重新駕馭飛劍殺敵,不忘抬頭說道:「落魄山次席供奉,跳魚山傳道人,劍修甘棠,與這位前輩隨便抖摟幾手劍術。」

  再度被迫現出身影的白骨道人,不斷將那兩把如附骨之疽的飛劍打退,它咬牙道:「一個個的,憑恃些許拳法劍術,一意孤行,那就怨不得本座大開殺戒了。」

  它俯瞰那道路上的芥子身影,又他娘的是個劍修。

  先捅了本座一劍,再擱這兒報身份、道號和山頭?

  這場從天而降的「熱鬧」,除了青丘舊主這撥入局的,還有一批或公然現身、或遮掩蹤跡暫作壁上觀的。

  京城內的封姨和蘇勘兩位遠古神靈,身在螺螄殼道場卻遞出一劍的小陌,往死里攮那狐媚子一通的白景,站在京畿崖畔、隨意攥劍在手的劉叉,在城外官道旁邊等待消息的老聾兒,同樣是飛升境的劍仙徐君,以及剛剛躋身仙人境的竹素。

  當然還有陳平安和曹慈,這兩位十一境武夫。

  陳平安轉頭望向青玄洞那邊,瞧見那兩道身影,有些意外。

  竟然是鄭居中,也無法判斷是真身,抑或是陽神、陰神蒞臨此地。

  他身邊跟隨著那位白帝城閽者,越女劍術一脈的鄭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外天幕那邊又有動靜。

  白骨道人瞬間道心大震,察覺到了一股再熟悉不過的大道氣息。

  它心如刀絞,呆呆抬頭只見天幕那邊,有一尊形容模糊、虛無縹緲的高大道士法相,身後寶相如一輪明月,真身並未跨越天下,只是陰神遠遊出竅,單以一身強橫道力強行「渡水」。

  顯而易見,這位老道士與白玉京和中土文廟都沒有提前打招呼。

  白骨道人驚恐不已,果然是那個臭牛鼻子,落寶灘碧霄洞主!

  那道人一揮袖子,將白玉京覬覦此地的視線給隨意打散。

  再無任何藏拙的想法了,憑藉遠古天庭神通、暫時維持十四境不墜的三院法主,再次遙遙望向一地,片刻之後,它憤憤然,就要遠遁。

  只見從那輪熒熒皎然的明月中,緩緩探出一隻潔白如玉的巨手來。

  那巨手主人,單說一個字而已,語氣中充滿譏諷之意的嗓音,霎時間響徹雲霄,「跑?」

  青丘舊主先收攏陰神,再撤掉圍住京城的真身,重新變作一位身姿婀娜的美婦人。

  謝狗調侃道:「阿紫姐姐,作何感想?」

  她倍感無奈,如今人間,好像真不是萬年之前的景象了,總覺天地狹窄。

  她以心聲問道:「剛到的那位,是何方神聖?」

  謝狗笑道:「他啊,大魔頭,頂聰明的人物。」

  青丘舊主疑惑道:「他來這邊作甚?」

  謝狗撇撇嘴,「我腦子又不靈光的嘍,咋會曉得他的想法。」

  不再追問,青丘舊主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那隻繡袋,摸出一顆喜糖,放入嘴中嚼了起來,望向懸在天上的那座雪白神台,一襲青衫坐在邊緣地界,意態閒適,男子正在束髮作髻。

  他們好不容易逃出光陰牢籠,重見天日,恢復了自由身,這一遭寶瓶洲之行,各有所求,見一不見一,好像都沒有那麼重要了。到京師,朝天闕,見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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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青問白

  那隻從明月中探出的瑩白巨手,一把攥住瘋狂逃竄的白骨道人,就跟拎住一隻小雞崽兒似的。

  這位方才還揚言要大開殺戒的三院法主,甚至沒有與那巨手主人鬥法一番的心思,只是苦苦哀求道:「碧霄前輩饒命。」

  老觀主淡然道:「神仙難勸找死鬼。何況貧道算什麼神仙,籍籍無名的一截朽木罷了。」

  白骨道人驚恐萬分,「懇請碧霄前輩明說晚輩罪責所在,晚輩一定改,一定痛改前非。」

  言語間,這位堂堂十四境修士的魂魄,好似被那隻大手給硬生生擠壓出道身,一張張扭曲面孔,變幻不定,陰神如飄帶,虛無縹緲。

  雖說白骨道人當下的十四境,用了神通秘法,很是有些水分,再加上與自身大道戚戚相關的一條獨木舟,被那姓陳的以蠻力打成兩截,導致道果有漏,便弱了氣勢,可十四境,就是十四境。

  如果不是那老道突兀現身,跨越天下而至,以白骨道人已經打出凶性的一貫路數,真就要趁著十四境還在的關頭,興風作浪,將這大驪國境攪上一攪,折騰個支離破碎才肯罷休。

  不見那三院法主的任何精妙道法,只聽聒噪。

  老觀主微微皺眉,這廝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白骨道人哪有半點桀驁不馴的風采,依舊是一味低聲下氣,懇請碧霄前輩網開一面。

  人間屈指可數的那幾位「老十四」當中,東海觀道觀的這位老觀主,可能是最沒有山上聲望的一個,但是白骨道人這撥道齡足夠悠久的蠻荒大妖,哪怕包括劍修白景在內,對上落寶灘的碧霄洞主,她當年不也收斂許多?只是在落寶灘地界邊緣停步,絕不入境?

  「自出洞來無敵手」,是說這位老道士的道力強弱。

  你當然可以說是溢美之詞,也千萬別讓老道士聽了去。

  只因為後半句的「能饒人處不饒人」,早已經講清楚了這位碧霄洞主的行事風格。

  老觀主譏笑道:「貧道小門小派的,就沒有攢下幾個道理,能夠讓貧道擺闊,出了道場到處送人。」

  白骨道人神色淒涼,慘也慘也,吾命休矣。

  城外道上,變幻人形的青丘狐主,先掐訣以古禮與那碧霄洞主致敬,再學如今世道的婦人儀態,與那天幕姍姍然施了個萬福。

  只因為她在地仙之時,曾經被兩頭大妖聯手追捕,實力懸殊,她一路逃亡,險象環生,只得往那落寶灘流竄,尋求庇護,雖然當時碧霄洞主並未現身相救,但是那兩頭大妖盤桓數日之久,最終還是識趣離開了,並未越雷池半步,不敢將那頭看似唾手可得的騷狐狸給拘押回去。

  老觀主也不理睬地上那隻小白狐的示好,只是遙遙盯著那位三院法主,神色不悅,皺眉道:「你這廝休要演戲,速速逞兇鬥狠一番,貧道還要著急回去觀內煉丹。」

  白骨道人此刻竟也不覺咄咄逼人了,只是苦苦哀求,連連告饒。

  徐獬今日算是開了眼界。

  饒是劉叉,都要覺得這位老道士說話真豪橫,極有嚼頭。

  坐在雪白高台的陳平安,已經挽系好髮髻,袖手看山河,青綠淺絳,美不勝收。

  至於老觀主那句話,看似自嘲,實則有的放矢。

  陳平安反正就當沒聽見,伸了個懶腰,站起身,挑中了京畿一處空曠地界,要帶著腳下神台一起緩緩落地。

  順便瞥了眼京城之內,袁大劍仙好像十分心急,估計是怕那尊三院法主的真身,給老道士不小心捏碎了。

  陳平安只好與老觀主遙遙密語一句。

  老觀主置若罔聞,也不說行或不行。

  陳平安再次習慣性一捲袖子,駕馭起那些古巫用以祭祀酬神的遠古重寶,零零散散,怎麼都得有個三十幾件,想要悉數收入囊中,結果就尷尬了,忘記了一手袖裡乾坤的神通,又豈是一位一境大修士能夠擁有的手段,導致一連串價值連城的古物在袖邊磕碰不已,哐當作響。

  好在陳宗師依然神色自若,以一線拳意牽引諸多法寶,懸空繞成一圈,緩緩旋轉起來,假模假樣在那邊一一勘驗品秩。

  曹慈忍住笑。如此臉皮,自己想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找回場子,好像也不容易?

  竹素都要替隱官臊得慌。

  攥劍在手的劉叉,與陳平安心聲一句,得了結果,確定不必留在此地繼續觀戰,他便率先御劍返回黃湖山。

  老聾兒已經收回了兩把本命飛劍,輕輕呼出一口濁氣。

  恍惚千載復千載,一顆劍心何其沉淪,蠻荒家鄉,劍氣長城,浩然異鄉,一路顛沛流離,終於終於,吾在雨後見道矣。

  老聾兒安撫住本命竅穴內兩把「衝出去門去找它干一架」的飛劍,穩了穩心境,一一梳理體內被飛劍引發的兩股天地靈氣,各自蘊藉有截然不同的大道真意,老聾兒曉得輕重利害,就像治水,也不去堵它們的前路,反而主動打開諸多洞府,引導兩股磅礴靈氣的輾轉、升降,浮沉。

  做完這份以往做夢都不敢想的「課業」,老聾兒心境豁然開朗,一如雨後的視野景象。

  小土坡被他踩出一個大坑,想著總要與大驪衙門通報一聲,該賠錢就賠錢,該錄檔就錄檔,總要有個說頭,清清爽爽。也不是隱官當了大驪國師,自己是落魄山的新任次席就能如何如何的。

  老聾兒散出些許神識,視線落在一地,位於三十里外的一座行亭,以心聲笑道:「二位可是刑部官員?」

  不得不承認,大驪「官員」,膽子是真大。擱在蠻荒,敢這麼主動靠近一位大修士,不是找死是什麼。蠻荒天下,尤其是成名已久的大妖,哪有「錯殺」一說。

  兩位修士自報身份,分別來自刑部巡檢司和勘磨司,前者還是一位擁有二等無事牌的供奉。

  他們當然清楚「劍修甘棠」的落魄山譜牒身份,只是職責所在,近期他們負責這片地界的修士動向,先前真境宗仙人劉老成鬧了那麼一出,他們壓力就大了。

  哪怕國師府那邊不追責,皇帝陛下也未說什麼,但是刑部和北衙豈敢不當回事。

  老聾兒縮地山河,徑直到了路邊的行亭,也不入內,從袖子裡邊摸出一隻錢袋,摸出一顆雪花錢,輕輕丟給裡邊的修士,老聾兒不忘提醒一句,「壞了那邊的土地,你們跟當地縣衙問詢,幫忙算一算價格,多退少補。」

  兩位刑部供奉面面相覷,落魄山的劍仙,都是這麼脾氣古怪的?

  京城外城,謝狗繼續貓在牆垛裡邊,伸手指了指那片給狐爪掀翻的田地,嚼著喜糖,含糊不清道:「先前跟你說賠償田地的銀錢,不是玩笑話,我們山主心眼可小,跟碧霄道友是一個路數的,所以他們才會投緣。」

  青丘舊主點點頭,小錢。

  謝狗搖搖頭,不開竅的榆木疙瘩,教你怎麼為人處世入鄉隨俗呢,就是不上道,還是欠攮。

  凡俗可以論跡不論心,在寶瓶洲,你上了山,修了道,成了仙,大驪便要與你論跡又論心了。

  青丘舊主以心聲問道:「白景,是不是這會兒想要撤出寶瓶洲,已經來不及了?」

  謝狗朝那神台那邊抬了抬下巴,「我說了又不算數的嘍,你自己問他的意思唄,我們山主極講道理的。」

  青丘舊主苦笑道:「沒有看出來啊。」

  謝狗翻了個白眼,婆姨真不會說話,還得練練。

  其實不難,丟到落魄山去,與朱老先生聊幾次天,再跟賈老神仙喝幾頓酒,估計就能出師了。

  青丘舊主以心聲問道:「碧霄前輩為何出手?」

  當年在那落寶灘邊界,僥倖脫身的她退出那條界線,誠心正意,朝那碧霄洞方向伏地叩拜,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頭。

  謝狗揉了揉貂帽,她也是費解,要說碧霄道友單純是為了給小陌出氣,當然是個緣由,可其實是說不太通的,她太清楚小陌跟碧霄洞主的各自脾氣了,都是死犟死犟,一根筋至極的。

  要說哪一方願意開口,直說我即將有一場生死難料的廝殺,需要對方相助,幫忙壓陣。

  或是需要對方幫忙閉關一場,尋個值得託付大道性命的道友護關,都是對方的不二人選。

  但要說對付一個三院法主,小陌問劍也好,碧霄洞主問道也罷,都不至於,旁觀即可。

  謝狗想了想,給出一個猜測,「估計是這位三院法主早就招惹過碧霄道友,有舊怨,剛好被抓了個現行。」

  猿蹂棧青玄洞那邊,等到鄭居中一現身,氣氛就瞬間凝重起來。

  徐獬、竹素他們是不宜也不敢與之客套寒暄,劉叉是懶得說話,跟鄭居中這種人物,大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就只有曹慈開口笑問道:「鄭先生怎麼來了?」

  鄭居中微笑道:「需要趕來這邊,先看看師父的態度和立場,可以的話,順便撿漏。」

  曹慈疑惑道:「青主前輩也在附近?」

  鄭居中點點頭,他的師父正在一個不遠不近的沿海地界,遊山玩水,娛目養神。

  此刻陳清流身邊除了謝石磯,還有一個剛剛參加過猶夷峰喜宴的老飛升,流霞洲荊蒿。

  青衣小童心目中的荊老神仙,屬於早早領了一道法旨,前去覲見青宮山的真正主人。

  鄭旦看了眼一直袖手旁觀的青裙女子,以心聲問道:「是她?」

  鄭居中笑道:「不然?」

  那位比旁觀者還要更加鎮定的青裙女子,沒有阻攔大戟男子的自行兵解,不作任何彌補手段,任由一副肉身消融於天地間,也沒有阻攔青丘舊主的圍困京城,沒有插手陳平安跟古巫的演武,更沒有阻攔陳平安跟三院法主的各展神通。

  她只是反覆的,仔細看著這座嶄新天地的人間萬態。

  鄭旦轉移視線,見那被碧霄洞主隨意捏在手中的白骨道人,她笑道:「怎麼感覺這副白骨,做事毫無章法可言?」

  鄭居中說道:「脈絡不顯,才覺混沌。」

  鄭旦好奇道:「懇請鄭先生為我解惑。」

  鄭居中說道:「你只是受邀擔任白帝城閽者,認真練劍,耐心尋求合道之路就是了。」

  鄭旦無奈。

  鄭居中其實清楚那位三院法主的想法,不過牽涉到了自己的傳道人,總要為尊者諱幾分。

  第一,尋找新盟友,重整旗鼓,圖謀千秋大業。比如立教稱祖,先掂量掂量陳平安的實力,弱了,順手殺之,夠強,就邀請陳平安當那副教主。

  第二,看看能不能同時拉攏青丘狐主幾位,靠著隱蔽的十四境,締結盟約,重建道場,自然是以它為尊,若是青丘舊主或是誰不識趣,嚼了真身,吃干抹淨便是,還能延長十四境道力的光陰,甚至是以它們的大道舊有脈絡,架起二、三座合道長橋,為將來陽神與陰神的合道之路做好鋪墊。

  第三,赴約。

  萬年之中,能夠將一條光陰長河視若遊覽景點的得道之士,能夠與那位擔任閽者的遠古神靈互不打攪的人物,恐怕就只有他的師父,擁有那把本命飛劍的陳清流了。

  陳清流溯流趟水之時,一定是見過三院法主的,說不定雙方還達成過某種心照不宣的密約。

  大戟男子來此,目的簡單,就是為了見一眼「悠悠八千載之後、猶能存名於人間」的陳平安。

  古巫一同來此,是為了確定陳平安或者周密,到底是不是那個「一」的轉身,答案是否。

  青丘舊主是擔心萬年之後的世道,雲波詭譎,與幾位知根知底、相熟已久的「道友」結伴而行,不至於落個見光即死的下場。

  只有三院法主,野心勃勃,想要選址某地,立教稱祖。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還是小覷了一個「忍」字功夫。究其根本,天時地利道心道力皆不濟事使然。

  陳平安跟謝狗打了聲招呼,來這邊幫忙收攏古巫遺留下來的寶物。

  不是信不過老聾兒,而是相信謝狗的「手氣」更好。

  貂帽少女立即從牆垛中間站起身,躍躍欲試,搓手道:「得令!」

  見那騷狐狸還杵在原地,謝狗瞪眼道:「愣著幹啥?」

  青丘舊主猶豫道:「我去那邊作甚?」

  謝狗埋怨道:「瞧你那股彆扭勁兒,只要是註定睡不著的,就不曉得如何打交道了是吧?」

  青丘舊主只好跟隨謝狗一起去往神台落地的京畿地界,現身於雪白境界之上。

  見到謝狗,陳平安問的第一件事就是腳下神台是否能夠縫補回去。

  謝狗趴在斷為兩截的神台縫隙邊緣,彎曲手指,輕輕敲擊一番。挪個地方,繼續趴著查探。

  陳平安蹲在一邊,耐心等待結果。

  謝狗抬起頭說道:「不成嘞。」

  陳平安雙手籠袖,試探性問道:「都沒有重新煉製為一的半點可能性啦?多花點錢,不計代價。」

  謝狗沒好氣道:「山主,這會兒開始曉得心疼了?」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難得痛快出拳一次,有些忘乎所以了。」

  謝狗呵了一聲,「哎呦喂,只是『有些』呀?我看山主出拳,威風得很吶。」

  陳平安伸手按住貂帽,微笑道:「跟我顯擺一籮筐的虛詞?怎麼跟山主說話呢。」

  謝狗悻悻然道:「我這不是習慣了行文著書嘛,語氣助詞也是相當重要的。」

  他們也無所謂是不是將那青丘舊主給晾在一邊,是不是不夠禮數。

  謝狗站起身,將那些寶物一一過手,收入袖中,代為保管。

  她先讓陳平安和青丘舊主都移步去旁邊半座神台,她再重新蹲下,伸出手掌,貼住神台,眨眼功夫,站起身,挪步到陳平安身邊,謝狗伸手虛托一下,說了個「起」字,那半座本已凝練至極點的神台,竟是頃刻間變作了手掌大小的袖珍之物,被謝狗拿在手中,宛如一方雪白素章。

  青丘舊主心中幽幽嘆息一聲,這白景,真是術法駁雜,明明已經跌境至玉璞,尚能如此隨心所欲神通造化?

  謝狗先將「素章」拋給山主,她再擺擺手,示意他們都別礙事,蹲下身,她準備繼續煉化剩餘半座神台。

  陳平安勸說道:「這半座就不著急煉化了,反正也不怕遭了蟊賊。」

  謝狗頭也不抬,臉龐抽搐,冷汗直流,語氣卻是淡然道:「哪有做事做一半的道理,不像我。」

  陳平安單手托起那方素章,點點頭,眼角餘光卻是在青丘舊主身上。

  此刻確是謝狗最為虛弱之時,道友不妨試試看?

  青丘舊主頓時氣急,羞惱不已,白景,這就是你所謂最講道理的山主?!欺負人麼不是。

  陳平安眯眼微笑道:「道友,你貌似暫時也不配我跟你講什麼道理。」

  青丘舊主一雙秋水長眸,霎時間流光溢彩,只是她瞬間便墜了氣勢,撇過頭去。

  謝狗長呼出一口氣,抬手擦拭額頭汗水,將第二方雪白「素章」丟給山主,哈哈笑道:「如何,小事一樁嘛。」

  一隻袖子裝兩方素章還是沒問題的,不過很奇怪,陳平安重新將素章取出,交給謝狗。

  謝狗瞬間瞭然。

  青丘舊主卻是不明就裡,略過不作深思了。

  他們重返城頭,老聾兒也來這邊碰頭,當然不是什麼邀功,而是跟山主提出「辭呈」,要趕回花影峰。

  陳平安疑惑道:「不先去拜劍台閉關一場?」

  老聾兒搖頭說道:「又不是合道,需要什麼閉關,我可以一邊為人傳道一邊自行悟道。」

  陳平安一時啞然,難得如此愧疚。只是再一想,不對,老聾兒是謝狗喊來的,跟我無關。

  謝狗竟是取出一摞秘制符籙,放入嘴中直接嚼了。

  青丘舊主嘆息道:「千不該萬不該,三院法主不該招惹碧霄前輩。」

  謝狗隨口說道:「謬矣。」

  陳平安默不作聲。

  儒家道統很早就提出了「三世說」,專門講那亂世,昇平世,太平世。

  老觀主的大道根本,是與人間大勢息息相關、緊密相連的,世道好,道力就跟著水漲船高,世道差,老觀主的大道折損於無形,所以這位藕花福地觀道觀的道人,才會成為那個最在意「人間小事」的存在。

  登天一役結束,遠古統稱為道士的諸族鍊師、書生和劍修們,死的死,傷的傷,不然就是像白景、小陌這樣沉沉睡去。

  大概那才是一段「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慘澹歲月。

  蠻荒老祖忙著打造托月山,被陳清都在內三位劍修問劍一場。大妖初升構建那座英靈殿,朱厭挑棍敲碎群山,仰止占據曳落河,在那之後,才有了緋妃他們這撥王座大妖的崛起,有了仙簪城這類存在。

  登天一役之後,蠻荒大勢穩固、道場林立之前,在這期間,就給白骨道人這樣擅長藏拙的「後起之秀」,有了不可一世的可趁之機,放眼人間無敵手的滋味,好不痛快,做事說話就愈發隨心所欲,白骨道人還算略好幾分,算是道心最為隱忍的那一小撮,即便如此,白骨道人還是莫名其妙遭了殃,在偷摸追求十四境的緊要關頭,挨了一記要了半條老命的凌厲道法。

  原本合道一事成與不成,在五五之間,結果就是整座道場都被削平,這位三院法主可謂狼狽不堪,呆坐在一張破敗蒲團上邊,四周塵土飛揚,辛苦經營之久的千年道場悉數化作廢墟。

  它的渾身血肉也在方才一瞬間消失殆盡,堪堪護住了魂魄與一副骨骼。

  悲慟萬分之餘,思來想去,它都不曉得此等形若天劫的無妄之災,出自哪位仇家之手。

  它咒罵不已,罵過之後,撲倒在地,大哭起來。

  就在此時,漫天塵土中,走出一位身材魁梧的長髯道士,譏笑道:「擱這兒哭喪?」

  它立即坐起身,心弦緊繃起來,猶豫再三,開口詢問一句,「道友是路過此地?」

  怕就怕是那不對付的強橫之輩,早早在遠處躲藏,暗中等待出手機會,如果合道成功,當然不敢觸霉頭,道賀幾句都絕不會有,自會識趣遁走了,否則落在新十四境手中,本身便是最好的賀禮。

  不曾想那老道人搖頭說道:「不是路過,貧道正是找你來的。」

  三院法主站起身,磨牙道:「道友是何緣故,壞我合道大業?!」

  老道人說道:「與道友一般,是自取的道號,同樣是四個字,此外都不曾登天,實屬有緣。」

  它顫聲道:「碧霄洞主?!」

  老道人點點頭,「也不算太蠢,貧道正是來自落寶灘,一個小地方,髒了道友的耳朵。」

  呆了片刻,它撕心裂肺道:「我與碧霄洞主從無仇怨,何苦如此為難晚輩?!」

  老道人咦了一聲,「無冤無仇?那貧道可就迷糊了,道友說自己與貧道是一般德行,不去登天是明智之舉,何必求那死灰復燃、希望渺茫的轉身一途,不如做那劫後余灰,方能成就大道。」

  「貧道就奇了怪了,成不成就大道,是你三院法主說了作數的?」

  「果真如此,貧道就要借道友幾句言出法隨的吉言了,例如讓貧道立地十五境,如何?成了,貧道十五境,拉你一把,還你一個十四境。不成的話,那就別怪貧道送你一程。」

  聽著那些刻薄至極的言論,看著老道人那副充滿戲謔神色的嘴臉,它恨啊。

  它勉強收拾好心緒,問道:「只是一兩句醉酒的胡話,碧霄洞主就要如此行事?」

  老道士淡然道:「誰說錯了幾句話,就要壞誰性命,貧道還沒有這麼大的本事,也沒有這麼大的臉。」

  它欲哭無淚。

  三院法主本以為此次復出,相信終有一日,要與那臭牛鼻子老道,好好掰一掰手腕!

  再次落到了碧霄洞主的手中,白骨道人的雄心壯志,付諸流水了。

  白骨道人心如死灰,只是驟然間放聲大笑,「總要拉幾個墊背的。」

  再不遮掩十四境氣象,強行現出一尊法相,黑煙滾滾,體內氣府所有大煉之物皆是蠢蠢欲動,它就要伸手捏碎那一輪明月。

  與此同時,法相一手朝地面壓去。

  由此可見遠古大妖體魄之堅韌。

  老觀主不易察覺地搖搖頭,時隔多年,依舊這般冥頑不靈,兩次大劫皆靠躲,又豈能躲得過第三場?

  當年那次嘗試合道躋身十四境,實則這位三院法主本就註定不成,會被天劫碾作塵埃。

  他便等於是救了半死的三院法主渡過一場劫數,還要教這位晚輩道友一個「敬」字。

  此次渡水降臨浩然天下,老觀主依舊是希望他能夠從生死一線之間悟得個「畏」字。

  若是白骨道人果真能夠轉念,將其帶回觀道觀,與那舊識道友一同修行,又有何妨。

  老道士再高高抬起一手,說道:「還要執迷不悟,痴頑到幾時?!」

  白骨道人猖狂大笑,一手撞向明月,一手壓往大驪京城,「仗勢凌人的狗屁道理,臭不可聞,本座今日定要降服了你,當那坐騎,遊走四方,騎乘萬年!」

  老觀主一手捏碎魂魄,卻能不傷真身絲毫,再一巴掌摔在法相頭顱之上,徑直將其打了個稀巴爛。再抖腕,將「一副真身」率先大驪京城,與之同時,一揮袖子,將兩股大道餘韻悉數驅散。

  白骨道人撂下一番狠話,內心實則早已認死,身死道消之際,道人只是看了眼青天明月。

  曾經有一個自稱道號青主的劍修,某次渡水之時,與他約定,將來有機會去人間同走一遭。

  那劍修,卻也勸誡過他幾句,說後世人間,術法精彩,開枝散葉,大有可觀,不可小覷……

  嘿,大道無常。罷了罷了,就這樣吧。

  白骨道人就此消亡,浮光掠影似的來了又走,好像不過是給了看客們驚鴻一瞥,僅此而已。

  青丘舊主神色落寞,難免有兔死狐悲之感,畢竟是一方遠古豪傑就此隕落,宛如石片打水漂。

  青裙女子輕輕嘆息一聲,去了山巔那邊,她與鄭居中點頭致意。

  鄭居中說道:「前輩可以跟鄭旦一起去往蠻荒。」

  青裙女子神色複雜,說道:「信不過如今的人心。」

  鄭居中笑道:「信得過鄭居中即可。」

  老觀主收起月相,斂了一身道氣,卻沒有返回青冥天下的道場,而是落在了大驪京城之內的雨后街面。

  袁化境已經祭出「夜郎」,成功補了最後一劍,多了一位麾下大將,飛升境傀儡。

  接下來一幕,嚇了袁化境、葛嶺他們一大跳,只見從那白骨道人體內蹦出一道道眼花繚亂的寶光,剎那之間,堆積滿地。

  顧璨帶著顧靈驗,位於寶瓶洲西嶽海濱,她朝大驪京城那個方向,與幫她脫離天干修士的鄭先生施了個萬福,算是遙遙致謝了。

  鄭居中問道:「曹慈,在看什麼?」

  曹慈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言語。

  他在看有沒有更高一層的武學境界。

  青裙女子既然心中有了決意,便看了眼城頭那邊的狐主。

  後者猶豫不決,是去蠻荒闖蕩,重建青丘?還是留在浩然,在紅塵萬丈中煉心求大道?

  青裙女子見此情景,也不再言語什麼,跟著鄭居中和那位女子鬼物劍仙,一起離開。

  只是在離開之前,她與那頭戴貂帽的白景笑了笑,謝狗則朝她豎起大拇指。

  青丘舊主喃喃說道:「只希望將來不要後悔今日決定。」

  謝狗說道:「蠻荒那邊,狐族四散,不成氣候,連個宗字頭道場都立不起來,倒是寶瓶洲這邊,有座狐國,早些年間也是作那皮肉生意與狐皮符籙的可憐營生,直到狐國被我們山主收入囊中,就是截然不同的境地了,阿紫姐姐一去便知真假。」

  青丘舊主皺了皺鼻子,朝陳平安那邊嗅了嗅,搖搖頭,神色狐疑道:「白景道友,休要誆我。」

  陳平安自嘲道:「就像一個凡俗,在那油鍋里翻幾翻,跳入江河裡洗個澡,身上還有什麼氣味?」

  他主動抬臂,攤開手掌,一根金色絲線隱約浮現。

  除了狐國之主沛湘,已經是霽色峰祖師堂供奉,還有真名丘卿的少女她們,都是與落魄山關係匪淺。更何況最早陳平安還曾與白澤和他身邊的侍女,相逢於風雪夜棧道。

  她雙手負後,十指交錯,眯起眼眸細細端詳,神色肅穆,她同時翹起手指,迅速掐算,片刻之後,驀然而笑,點點頭,秋波流轉,「不意竟是位有情有義的端正郎君哩。」

  謝狗咧嘴笑,對路。

  陳平安黑著臉,「什麼?」

  她一手掩嘴,眯眼而笑,一手輕輕搖晃,嗓音嬌膩言語道:「抱歉抱歉,委實是奴家習慣了這般言語。你們不都說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麼,陳道友恕罪個。」

  一旁竹素實在是看不慣狐媚子如此作態,膩歪得很,都會讓人起雞皮疙瘩。

  青丘舊主直起腰,眼神幽怨道:「庇護狐國一事,陳道友不早說?!」

  她最是精打細算了,心疼得牙痒痒。

  陳平安微笑道:「青丘道友不早問?」

  道友要是不挨這頓打,長點記性,不管是在浩然,還是去了蠻荒,能消停?

  謝狗伸手擋在嘴邊,說道:「阿紫姐姐,如今在這邊,要用化名,我有建議,就叫『徐娘』,如何?」

  青丘舊主知曉此說的意味,她倒也無所謂,掩嘴嬌笑,「好的呀。」

  竹素嘖了一聲。

  青丘舊主笑顏如花,轉頭看向這位容貌俏麗的女子劍仙,冷冷清清的氣態,別有一番韻味。

  竹素迅速穩住道心,厲色道:「找死?!」

  青丘舊主捧住心口,咬了咬嘴唇,欲語還休……竹素也不管著這搔首弄姿狐媚子,就要遞劍。

  貂帽少女趕緊站在兩人中間,瞪了一眼浪蹄子,咋回事,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她老成持重勸架一句,「自己人,自己人。」

  沒眼看這些的陳平安躍上牆垛,只是望向依舊留在京畿山巔的白衣青年,朗聲道:「曹慈!」

  關於曹慈,浩然天下有一場不輸局。押注曹慈必然不輸給誰的修士們,都當是存錢、穩穩噹噹吃利息的,旱澇保收,何樂不為?

  對於陳平安來說,也簡單,老子缺錢!

  曹慈本來就是在等陳平安。

  之所以沒有主動開口,無非是怕自己勝之不武。

  陳平安指了指海上。

  曹慈點點頭。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上升。

  曹慈飄然御風離開山頂。

  一襲青衫掠空往大海,捲起兩隻袖子,驟然響起一陣陣雷鳴,倏忽便不見青色身影。

  曹慈緊隨其後,在空中劃出一道雪白軌跡,如白虹掛天,經久不散。

  在海陸接壤之地,青天碧波之間。

  曹慈率先遞出一拳。

  陳平安翻轉身形,面朝曹慈,只是雙手格擋在身前,隨意接下一拳。

  身形如一枝箭矢撞向大海,陳平安光腳踩在水面之上,倒滑出去,一退再退。

  片刻之後,站定於海面的一襲青衫,身後極遠處,層層巨浪相互擁擠,堆積起了一堵百丈高牆,風吹海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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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陸地

  國師府,頭戴金冠身穿玉袍的宋雲間,依舊手持旱菸杆,一顆道心如釋重負,立即快步走往隔壁院子,看那桃樹,數那桃花的朵數,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多出了十數朵新開桃花,此時此景,讓這位雌雄莫辨的俊美道人,笑容勝花。

  但是他不敢有任何的掉以輕心,只因為城內多出了那位老觀主,此刻就在閒逛京城市井。

  且不說那位老道士的神通,猶然歷歷在目,一句「貧道著急回去煉丹」,更讓宋雲間心有餘悸。

  問題在於陳國師離開大驪地界之前,就沒有任何交待,好像故意拋給宋雲間一份考卷,攖寧道友總不能躺著享福,如何待客碧霄洞主,你得自己看著辦。

  宋雲間反覆思量,沒有那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態,而是冒著天大的風險,擅自告知欽天監和五嶽神君,撤掉了層層陣法。

  正在閒逛大驪京城的老道士點點頭,還算懂點事。

  若是陳平安事先提醒了這位膽大包天、竟敢自封道號攖寧的晚輩,宋雲間再來如此行事,那叫獻媚。

  徐獬繼續跨海北游,臨近寶瓶洲最北部,一抹璀璨劍光遁入海中,這位劍仙徐君掐避水訣,行走在那座曾經銜接兩洲的長橋遺址之上,感嘆不已,人力竟然能夠到此地步,置身於萬年未有之變局,別說一二飛升,算得什麼,便是新舊十四,在那大勢裹挾之內,又誰敢誇耀一句吾心自由,吾身逍遙?

  只是徐獬並未氣餒,反而道心為之振奮,相信天地間,總有一二事,唯有我徐獬敢想敢做,做得成。

  如此一想,徐獬便愈發劍心通明幾分,提劍在手,優哉游哉,走在蜿蜒如龍脊的這座海中長橋,一次次抖出劍花,助那水脈流轉更快。

  竹素明天還要暗中護送大驪皇帝去北俱蘆洲締結盟約,當然跟隨白景到了國師府,在此歇腳一宿。

  青丘舊主既然沒有跟隨鄭居中他們離開,如今確實無處可去,她又不敢隨便亂逛,何況十分好奇那座小小狐國的處境,終究是自身道統所系,所以她更是緊跟白景,想著只等陳平安問拳結束,從海上歸來,再與之提議能否去狐國走走看看。只是她當下也憂心,陳平安會不會提前告知狐國,泄露自己的身份,好讓狐國那邊精心布置一番,粉飾太平嘛,只給她看些他想要讓她看見的繁華喜樂。

  可畢竟寄人籬下的光景,這位青丘舊主也不敢直言不諱說什麼,盤算著先摸清了一座「落魄山」和大驪宋氏朝廷的風氣,再做定論。

  從大門那邊,進了國師府,容魚帶著他們走入專門接待修士的別院。

  謝狗從容魚姐姐那邊得知鳳仙花神來了兩次國師府,都失望而歸,沒能找見自己。

  謝狗就打算去那花神廟找吳睬,不過在去忙私事之前,還有些身為落魄山首席供奉的公務要忙。

  除了被她煉為兩方雪白「素章」的神台,以及收攏起來的三十六件祭祀古物。

  陳平安還將藏在袖內的「一物」交給了謝狗。這要不是心腹大將,如何才算?不曉得副山主能不能再增設一位?

  是陳平安模仿古巫的武學根祇,活學活用,以細密拳意在袖內編織出一處道場,等於臨時設置了一處用以「養鬼」的袖珍神台。

  謝狗抖了抖袖子,霎時間青煙滾滾,落地化作人形。

  正是那位本該徹底身死道消於神台的古巫。不過肉身已毀,淪為鬼物,境界大跌。

  謝狗掏出那「對章」,「山主讓我與你說聲對不住,反正我是無力縫補它們的,你自己想辦法。」

  古巫回過神來,搖搖頭,示意這是陳平安的戰利品,自己既然落敗,就絕對不會收回。身為敗軍之將,被用作犧牲都是理所當然的。

  謝狗說道:「山主的意思很簡單,你暫時留在這邊住著,什麼時候想離開了,打聲招呼即可。如果雙方處得好,我們山主可能還會為你找一副休歇之所的皮囊,如果處得一般,雙方都想要敬而遠之,就一拍兩散。」

  古巫明顯大為意外。

  謝狗說道:「對了,你打算給自己取個什麼名字?大驪京城管得嚴,你又沒有這塊……」

  掏出一塊玉牌,貂帽少女顯擺道:「國師府玉牌,何止是京城暢通無阻,大驪境內隨便逛。」

  古巫以古音轉為今義,說道:「沉縊。」

  謝狗立即擺擺手,教訓道:「勞煩換個名字,也太晦氣了些,改縊死之『縊』為仁義之『義』,你就叫沉義好了。」

  見古巫不上道,謝狗一本正經道:「信我的,准沒錯,我有一部著作即將版刻,幾十萬字呢。」

  古巫瞬間神色變化。想那遠古歲月里,一部最為文字繁密的道書,哪怕分作上下篇,抑或是撐死了至多數卷內容,也才幾千字?!

  裴錢跟郭竹酒來到這邊。

  先前那場演武,師父故意為之,讓她們能夠看得極為真切。

  郭竹酒不是武夫,看個熱鬧,老本行,喝彩而已。

  裴錢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第一眼看見裴錢,古巫便神色異樣,愣了愣,主動沙啞開口道:「想學拳法嗎?我可以教你。」

  裴錢搖搖頭,與對方抱拳致謝而已。

  古巫說話越來越嫻熟,大驪官話已經與本地百姓無異,「你師父的武學當然厲害,頂天了。但是我會的古武學,還有很多,之前跟你師父對陣,我被他氣勢壓制,只能施展出十之五六而已。我輸給他,除了他道高之外,也因為我資質有限,先前那副體魄不夠堅韌,不是古武輸了。」

  裴錢淡然道:「純粹武夫分古今,武道分什麼今古。」

  古巫愕然。

  青丘舊主眼神熠熠光彩,哇,小姑娘年紀輕輕的,也太會講道理了吧。

  裴錢猶豫再三,還是以誠待人說了一句:「輸了就是輸了。」

  青丘舊主眯眼而笑,扎丸子髮髻的小姑娘說話耿直,氣性不小哩。

  古巫聞言不怒反喜,愈發堅定教拳給她的念頭,人間言語本就是天授,豈能用以自欺欺天?她說的話,她的心,是對的,她的武學是對路的,好,太好了!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文武之道不至於斷絕矣。她若是能夠學武之外,再學那巫祝之術?

  所以古巫心情激盪不已,眼神炙熱道:「與我學武,我全部教你,你的武道高度,一定可以跨上一個大台階,我絕不騙人……」

  青丘舊主都懵了。哪有如此求人「學道」的,擱在遠古歲月,豈有此理?

  郭竹酒以心聲說道:「師姐,拜師學藝可以分作兩截看嘛,時常切磋武學,問拳也能學拳。」

  裴錢沒好氣道:「少出餿主意,他畢竟是個我師父都尊敬的前輩。」

  郭竹酒嘿嘿而笑。

  古巫卻是好像完全能夠聽見她們的心聲,他也毫不掩藏自家神通,徑直開口說道:「好主意,好主意,我不配當你的師父,本就該是天地為師,你與我問拳便是,你能學走多什麼是多少,全是你的本事,我也非傳道,只是與後世武夫,顯露萬年之前的武學景象而已……」

  謝狗樂呵得不行,勸說道:「裴錢,答應了便是,你再推脫,估計這位前輩就要跪在地上求你學拳了。」

  不曾想那位古巫,誠心誠意說道:「跪地無妨的,只要你肯學拳,我認你當師父都可以。」

  我求的,是古代武學的後繼有人,出現一位心思純粹的集大成者。不至於讓武道空山萬年。

  我跪的,是若干年之後這位已然登頂的女子武夫,是如她所說,不分古今的巍巍然武道之巔。

  武道本就是神道正統之一,就要高過所有的人間術法!

  謝狗揉了揉貂帽,有些感慨,萬年之前,我們學道人、求道者之心何其澄澈啊,一眼見底。

  仿佛在萬年之後,除了小陌,碧霄洞主,除了姜赦他們,今朝又見一位久別的「道上故友」。

  但是裴錢眼神堅持己見,堅定道:「我只學自家拳。」

  裴錢的拳法,全部出自竹樓。

  謝狗倒是不覺意外。畢竟是山主的開山大弟子,畢竟是姜赦和五言這雙道侶的女兒嘛。

  青丘舊主輕輕搖頭,不以為然。她不懂武學,只覺得這個年輕姑娘,未免太矯情了些。

  一份天大的造化機緣,分明送到了嘴邊,偏不下筷,與那出身優渥、喜好清談的達官顯貴何異,過於矯揉做作哩。

  古巫卻是歡天喜地,只見他輕輕跺腳,搖頭晃腦,手舞足蹈,在雨後的廊道裡邊,他踩著古老韻律的節拍,好像圍繞著一團無形的篝火,神色陶然,自顧自哼唱著古老的言語,似誦讀如歌謠,大概是在為那位年紀輕輕的女子武夫祈福吧。

  謝狗背靠著廊柱,聽著熟悉的音律,輕輕拽下貂帽,遮了少女略顯稚嫩的眉眼。

  不是這樣的心,萬年之前,他們如何會有那場登天之役呢。

  那是一場誰都不覺得自己能贏的登高和赴死啊。

  郭竹酒天生性格活潑,見那古巫載歌載舞的模樣,她不覺絲毫荒誕可笑,反而學他抬起手臂,擰轉手腕。

  竹素雙臂環胸,憑欄而立,閉目養神,面帶笑意。這位待在蠻荒歲月遠遠多於故鄉的女子劍仙,大概是想起了年少時的家鄉。既然是女子,又豈會沒有懵懵懂懂的少女情思呢。

  容魚好像能夠感受那種古老的蠻荒的真誠的快樂,她也情不自禁抬起雙掌,輕輕和著節拍。

  其實誰都沒有與青丘舊主說任何言語,但是這一刻,青丘舊主卻自己覺得自己可能錯了。

  自己果真從未「知道」?不知不覺的,青丘舊主笑看著他們的融融恰恰,自己淚流滿面。

  一位身量雄偉的老道人,走在京城,一步一步,走在人間的陸地。

  ————

  劉叉回了黃湖山茅屋,將那把長劍重新掛在牆壁上,出了屋子,看那晾曬衣物的竹竿,被兩條三十四斤重的大青魚拽出一條誇張的下墜弧度,劉叉聽說湖內真正的大物,都是百斤往上走的。

  習慣了獨來獨往的蠻荒劍修,驀的竟覺寂寞,思量著是不是招徠一二位對脾氣的人物,來此茅屋喝酒吃飯。

  宜將剩勇追魚獲,劉叉戴好用以遮陽的竹編斗笠,回去釣位那邊,坐在竹椅上邊,搓餌拋竿。

  一個粉裙女童剛巧飄落在這邊道場,她按例帶了些山居生涯的瑣碎卻必需之物,就像劉叉屁股底下的這條竹椅,便是她帶來的,因為聽山主老爺說劉先生喜歡釣魚,所以連同竹椅在內,窩料等物,也都是落魄山那邊早早幫忙準備好的。一般情況,劉先生不提要求,她也不主動問詢什麼,提了要求,她就默默記下,與這個「要求」有關的,她就多想些,下次再來黃湖山,也只是將物品整齊堆放在茅屋檐下的門口,從不隨便進入屋內。

  劉叉猶豫了一下,指了指茅屋那邊,「暖樹,剛剛釣上了兩條青魚,我也吃不完,你拿走一條,讓朱先生改善改善伙食,他手藝好,你們可以一魚數吃,只說魚鍋燉豆腐,滋味就不錯。」

  暖樹眼神明亮,笑著與劉先生道謝。她開心,開心於劉先生好像有點將此處當作自家道場的意思了。

  劉叉沉默片刻,提醒道:「挑走大的那條。」

  暖樹有些不好意思。

  劉叉卻說道:「聽我的,就當是客隨主便了。」

  老聾兒到了跳魚山花影峰,踱步進了那座「學塾」,手拿戒尺,行走在一張張蒲團間,仔細觀察蒲團上那些學道人的鍊氣路線,是對了還是岔了,等到他們心神出定之後,就會與他們細說有哪裡需要修正,哪裡可以勇猛精進。

  古巫在二進院落這邊,隨便尋了一間屋子落腳,他跟那個叫容魚的年輕女子,要了一些書籍,說是多多益善,不拘類別。

  方才容魚遞給他一塊國師府玉牌,古巫看了眼劍修白景,有些納悶,她如此在意此物,為何容魚見面就送?自己收還是不收?貂帽少女神色如常,提醒道:「玉牌珍重,別弄丟了。」

  收了玉牌,到了屋子裡邊,古巫猶豫了很久,才坐在桌旁,略顯彆扭。

  極小心,極慎重,緩緩拿起桌上一本極普通極輕巧的書,古巫遲遲沒有翻開書頁,只是以掌心輕輕撫過書名。

  至於青丘舊主這邊,容魚跟刑部戶部都打了招呼,幫忙辦了一個簡略的譜牒身份,化名「徐娘」,道號「青丘」,但是籍貫、道場的記載錄檔一事,卻是不小的麻煩。

  尋常的山澤野修,甚至是喜好遊戲紅塵的仙人境,都無所謂此事,本就只是給各洲山水神靈、各國朝廷官府看的東西。但是青丘舊主的身份過於特殊,她是當之無愧的狐族共主,關牒做得假,天心呢,大道呢?也要作偽?若不作偽,就要誠心。

  遠古地仙,就是說現在的上五境,主要是說現在的仙人。

  金仙,是說那在人間證得道果的得道之士,飛升境與十四境都算。

  青丘舊主能夠因禍得福,在那光陰長河躋身十四境,當然與她曾經一心庇護天下狐族有關。

  謝狗幫忙給出了解決方案,「平時我們還是喊她『青丘』好了,就像文人經常以字行,顯名於世,真名反而沒幾人清楚。至於籍貫,就填狐國,青丘本就受恩於碧霄道友,當年是磕過頭的,如今狐國就在藕花福地分出來的地方,也算一段延續了萬年的香火情。」

  「登山之人,念念不忘,持之以恆,總有一天群山就有迴響。」

  「至於到了紅塵市井,被人喊徐娘,反正也沒誰占誰的便宜。」

  青丘點點頭,認可了白景的說法,籍貫一事,就落在隸屬於落魄山的那座狐國好了。

  謝狗打趣道:「只聽說過認祖歸宗,你倒好,老祖宗現世,主動走出畫像認晚輩。」

  完全能夠想像,沛湘她們這些蝸居於一座狐國的後世子孫,能夠瞧見那位代代相傳的「青丘主人」,會是何等的夢想成真?

  約莫是沾染了先前那場歌舞的幾分意思,青丘直截了當說道:「白景,我想要快快去往狐國,見一見她們如今過得好不好。」

  謝狗點點頭,「那我就晚點去花神廟好了。」

  也好去灰濛山的螺螄殼道場那邊看看小陌。

  丟給她一摞三山符,說了符籙使用之法,青丘只覺燙手,戰戰兢兢道:「當真不會惹來那位……的震怒?」

  謝狗假裝不知,故意嚇唬她,「誰?用幾張符籙還犯天條啊?阿紫姐姐,至於嗎你。杯弓蛇影,膽小了啊。」

  見謝狗就要祭出符籙縮地,青丘急匆匆以心聲說道:「當年人間痴頑輩,能在他手上討得好?你興許還能讓碧霄前輩幫忙求情,我找誰?」

  謝狗再不逗弄這狐媚子,雙手叉腰,哈哈笑道:「放心吧,這位三山九侯先生,已經被我們山主搞怕了,只好放出話來,再不管我們落魄山一脈修士的隨便祭出三山符,都不用點燃三炷香,一個個的,每次跨山越海,總打攪他清修,他也頭大的,還不如眼不見心不煩。」

  青丘將信將疑,小心翼翼道:「我如今也算半個落魄山譜牒修士,白景妹子莫要故意害我。」

  謝狗正色道:「在京城這邊,有我盯著你,也就由著你撒潑一二,到了落魄山,那邊規矩重,你就要收一收心,不要見著誰就想睡誰,只要捅了簍子,誰都護不住你。我們山主最是正人君子,最煩這些有的沒的,青丘,你要想好,進了狐國,我謝狗便是你在浩然天下的擔保人了,你要是讓山主起了殺心,無需他動手,我自會親手殺你,算了,我如今境界低微,殺不了你個強飛升,就喊小陌……小陌就算了,他受著傷呢,我只會讓碧霄道友與你不對付。」

  青丘嫣然笑道:「白景啊白景,你真當姐姐半點不諳人情世故啊,我學這些個,最是天賦異稟了。」

  謝狗嗤笑不已,突然翻臉,爆喝一聲,「騷狐狸是不是忘了啥事?!」

  青丘道心一震,疑惑道:「什麼?」

  謝狗氣惱道:「去你娘的狐國,探親個屁,擱這兒杵著,閉門思過!」

  貂帽少女徑直轉身,去花神廟找吳睬。

  青丘快步跟上,趁此空當,也記起了那樁「小事」,側身而走,長裙曳地,她掩嘴笑道:「妹妹惱什麼呢,姐姐目前沒有你們所謂的神仙錢,本命洞府裡邊,那幾件能夠留到今天的寶物,真是與性命一般珍惜,總不能將它們折價賣了換錢,你暫借姐姐一些錢,回頭百倍還你便是。」

  謝狗哦了一聲,從袖中摸出一袋神仙錢,丟給她,「說好了啊,百倍還我。」

  青丘打開袋子摸出一顆神仙錢,好像是那山上的穀雨錢。

  姍姍而行,她高高舉起那枚碧綠顏色的神仙錢,見之心喜。就不計較白景的精明市儈了。

  在這座嶄新人間得手的第一物,是喜糖。

  第二物,是穀雨錢。

  剎那之間,她瞭然明悟,哪裡是白景想賺自己的錢啊,是白景在幫自己尋一份冥冥天意去契合大道呢。

  青丘只留下這一顆意義非凡的穀雨錢,轉頭將錢袋子拋給那個叫容魚的漂亮女子,說是賠償。

  容魚也不與她客氣,說好的。

  她再低頭看了眼「少女」頭上那頂可愛的貂帽,仿佛道心一下子便柔軟了,她玩心一起,便要學那姓陳的,去揉一揉貂帽。

  謝狗神色不悅,伸手拍掉那騷婆娘遞過來的爪子。你算老幾,也敢如此與我親昵,沒大沒小,跟誰姐妹呢。

  青丘繼續。

  貂帽少女大怒,一記勾拳,就砸中青丘的腰肢,打得她飄入院內天井,衣袂裙擺如開花。

  ————

  袁化境遮掩了氣機,用上了障眼法,這位尚未躋身上五境的元嬰劍修,帶著那副「新鮮出爐的」飛升境傀儡,秘密來到國師府。

  此外袁劍仙還專門跟道士葛嶺借用了一件咫尺物,用來裝載那麼多件寶物。

  清點過數目了,大大小小,稀奇古怪的各類本命物,竟然多達三百二十九件。

  品相完好的居多,占了大半,品秩受損的,大概百餘件,破碎不堪的只是極少數。

  至於它們真實的品秩高低,袁化境他們幾個道力弱,看不出太多的門道。

  袁化境當然知道陳國師跟曹慈去了海上,註定會有一場蔚為壯觀的山巔問拳,甚至可能會是一場從古至今都未曾有過的「武道十一境之爭」。

  國師不在,袁化境就與容魚詳細此事,將咫尺物連同一本手繪圖冊一併交給她,很有幾分官場稟陳的意味。

  容魚雖然名義上只是一位國師府侍女,但是放眼整座大驪官場,誰敢將她等閒視之?

  在遞出那件咫尺物的時候,袁化境提醒道:「容魚姑娘,因為裡邊寶物數量過多,咫尺物才會出現這種難以用常理揣度的寶光異彩,這還是葛嶺已經設置了十數道禁制,否則只會更加誇張,不開玩笑,我都怕它自己飛走。」

  容魚點點頭,將咫尺物和圖冊都收入袖中,微笑道:「恭喜袁劍仙得此臂助。」

  袁化境也算是極為穩重內斂的山上人物了,聽聞此言,也是難掩笑臉,「多虧了陳國師。」

  容魚笑道:「也多虧了觀道觀的碧霄前輩。」

  袁化境立即領會容魚用意,點頭道:「自然。」

  不單是那位道法通天的老觀主「手下留情」,留下白骨道人的這副完整體魄,還幫著保留了白骨道人的飛升境……確實匪夷所思,十四境殺十四境,也能如此輕鬆?

  難道新舊十四,雙方道力強弱,當真如此懸殊?

  宋雲間專程從桃樹那邊趕來這邊,繞著那位神色木訥的「三院法主」轉圈,嘖嘖稱奇。

  袁化境馬上就要趕去閉關,地址不是別處,正是拜劍台。

  被飛劍「夜郎」所斬之輩,除了忠心耿耿,任憑驅策,無論是戰場衝鋒陷陣還是山上鬥法,不計生死。此外,又別有妙用,例如……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願意將生平所學傾囊相授,傳道!

  容魚考慮過後,建議道:「如果閉關一事並非箭在弦上,袁劍仙最好不著急趕往拜劍台,先等國師回來。」

  袁化境點點頭,「如此最好。」

  使了三山符,來到落魄山集靈峰,她們在那山門外現身,謝狗哈哈笑道:「仙尉道長,又看書長學問呢。」

  年輕道士將手上書籍滑入袖中,熟能生巧,已經換好了另外一本書,從竹椅站起身,板著臉點點頭,「學海無涯。」

  道士依舊頭別木簪,卻是仿物了,念舊嘛。

  見著了那位像是在此看門的道士,青丘呆若木雞,嚅嚅喏喏,哪有半點狐媚模樣。

  白髮童子如今已轉人身,可謂修道勤勉,這不剛剛重新學成了縮地法,哇哈哈,神功大成,一個蹦躂現身,「這位訪山的面生道友,規矩所在,非是故意刁難,速速報上名來。」

  謝狗極有官威,擺手道:「邊去,自己人,不必錄名。」

  白髮童子秉公行事,質疑道:「舵主,說好了,真不是假公濟私?」

  出了事情,連累本編譜官一起被逐出門派,到時候你謝舵主還有個首席供奉的官身,我咋辦,外門弟子?如今外門弟子不值錢了,跳魚山那麼多號人物如今都成了記錄在冊的外門弟子,她正尋思著跟隱官老祖打個商量,不如將自己貶為雜役弟子好了,咦?剛想睡覺就有人遞枕頭,機會登門了?

  謝狗瞪眼道:「放肆。」

  白髮童子立即狗腿道:「既然是舵主的親朋好友,哪有不放心的道理,上山,只管上山。」

  謝狗把青丘領到老廚子的院門口,大搖大擺晃著肩頭進了院子,早已嚷嚷道:「朱老先生,來客人了,想要去蓮藕福地看看狐國,幫忙與暖樹討要那把梧桐傘,開了門,你再帶個路?朱老先生,對不住啊,我與她有約定,不好提前泄漏她的身份根腳。喊她的化名徐娘就是了。」

  正坐在檐下板凳上編織籮筐的老廚子,停下手上活計,起身笑道:「好說。」

  青丘看了那「老人」一眼,與山門口見木簪道士一般無二,她再次呆住。

  雙方對視一眼,朱斂笑容依然,眼神依舊。青丘卻是避開視線,微微轉頭。

  謝狗很想捧腹大笑,不過辛苦忍住了,抱拳說道:「朱老先生,我去看小陌了啊。」

  長褂布鞋的朱斂笑著點頭,輕聲道:「去吧,見了面,記得罵小陌幾句,再不要不捨得,總是慣著他,這次非要罵得他開竅幾分,不要總覺得遞劍就是做事,好像做了事就已經表明心跡,無需額外言語,謝姑娘再愛他,也不是他臉薄不言不語半句情愛話的理由。」

  謝狗皺了皺鼻子,「還是不捨得罵小陌唉。」

  朱斂笑道:「那就更要罵他了呀。」

  謝狗使勁搓手,猶豫道:「當真可以麼。」

  朱斂一揮袖子,算是下了逐客令,「謝姑娘不要因為愛一個人而不像自己。」

  謝狗一下子興高采烈起來,晃著肩頭,去往螺螄殼道場。

  貂帽少女一走,青丘愈發覺得尷尬。

  青丘赧顏道:「讓朱先生見笑了,『徐娘』這個假名是白景幫忙取的。」

  朱斂笑道:「確實是個好名字啊,悠悠萬年歲月,半老半新的人間。」

  青丘頓時心情茫然,啊?

  朱斂也不繼續說什麼,去找到小暖樹,要了那把作為福地鑰匙的梧桐傘。

  粉裙女童與那化名徐娘的前輩施了個萬福,水靈靈的一雙乾淨眼眸,看得青丘不忍玩笑半句。

  進了蓮藕福地,御風懸停在天幕,也不必朱斂指點方位,青丘一眼便透過層層雲海,看到了那座狐國所在,百感交集,沉默片刻,她霎時間潸然淚下。無數年來,百轉千回魂牽夢縈,苦苦支撐著她在那座牢籠之內不發瘋,一顆道心不至於崩潰,不絕望……終於見著了她們。

  朱斂只是伸手指向那條如綢緞縈繞狐國的江河,微笑道:「這也是我的家鄉,那條河流古名淇水,記得年少時曾經遊歷過,壘石作橋,水深時不顯石橋痕跡,枯水期便會裸露出來。公子有心選址此地,作為狐國在福地的落腳地,是給予很大希望的,他希望所有的狐國女子們,既能夠依循祖先逐水而居,建城而住,也希望她們將來能夠在幽居道場和紅塵歷練之間,自由往來。」

  青丘喃喃道:「這樣啊。」

  既然如此溫柔了,為何不早說呢。

  青丘穩了穩情緒,施展了障眼法,去往繁華熱鬧、「人煙稠密」的狐國境內,她主動與那朱斂說稍等,容她閒逛半個時辰就會準時返回落魄山。

  朱斂卻說半個時辰一個時辰都不礙事的。

  青丘歸心似箭,都忘了與善意人意的老先生道謝一句。

  一個時辰過後,朱斂依舊只是耐心站在淇水畔,並無催促她返程回山的想法。

  這個身形佝僂的老人,雙手負後,各自拎著一隻布鞋,獨自走在狐國城外的淇水石樑之上。

  遙想當年,仗劍走江湖,生平最喜志怪小說的少年劍客,也曾在此高歌渡水,想像著有一位狐仙走出某家某戶的牆上畫卷,或是古時水仙所化的曼妙女子,煢煢孑立於人世間,赤腳緩緩而行,長裙曳水波。

  也曾少年啊。

  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心之憂矣,之子無服……

  其實青丘已經悄然來到水畔一刻鐘了。

  本就是從十四境跌到飛升境的山巔修士,又在狐國地界,所以就算是朱斂都未能察覺到她的蹤跡。

  朱斂光腳走在石樑之上,自顧自想著些心事,在河水中央停下腳步。

  先前謝狗說起了一事,也問了朱斂一事。

  你與山主相約於今年南苑國京城的大雪時節,那場必輸無疑的問拳,還要赴約嗎?

  朱斂覺得自己更要赴約。

  因為他想要知道當年天下,那座江湖,那些與己為敵的武夫們的切身感受,他們當時到底是如何看待和面對「朱斂」的。

  大雪滿天地,胡為仗劍游?

  老人嘿了一聲,輕輕搖晃著背後的兩隻布鞋,笑了起來。

  水畔,她看得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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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海上

  隨著老觀主腳步的遞增,新桃花開了一朵又一朵。

  宋雲間被震驚得無以復加,數量已經接近八百了。

  老觀主一趟大驪京城閒遊,這棵桃樹新開了差不多兩百朵桃花。

  宋雲間眯眼而笑,自言自語了一句討喜的詩詞,他年結作千年實,天公演示造化工。

  桃樹花滿枝,金冠玉袍的俊逸道人,腳踩一雙雲履,人面桃花相映紅,的的確確美如畫。

  身旁響起一個譏諷笑聲,「攖寧道友,真是敢想。國祚千年的王朝,當是青冥天下呢。怎的,托隱官大人的福氣,舉城飛升,如今跑回家鄉,當了國師,就又要雞犬升天,舉國飛升,搬遷到青冥天下那邊?」

  宋雲間聞言,忙不迭側過身,與這位老觀主行稽首禮,羞愧道:「是晚輩得意忘形了。」

  老觀主譏諷之意愈發濃重,「得什麼意,忘什麼形?當自己是蟬蛻形骸的陸老三?」

  宋雲間不知如何作答,便乖乖閉嘴。

  老觀主說道:「珍惜道身,擔當精神。」

  宋雲間大喜,「晚輩定會銘記在心。」

  老觀主斜了一眼。

  宋雲間說道:「也會轉告陳國師。」

  老觀主嘆了口氣,不開竅的東西。說話真費勁。

  宋雲間也不知哪裡說錯了,只好閉嘴,免得說多錯多。

  老觀主注意力轉去隔壁的院落,說道:「劍修確實了不起,一個比一個做事毛躁。還不如一個學武的小姑娘來得守心。」

  宋雲間不敢也不宜接話,畢竟貶的,是竹素和袁化境。夸的,是國師的開山大弟子,裴錢。

  老觀主說道:「竹素,袁化境,不必瞎猜了,過來一敘。」

  竹素和袁化境立即趕來桃樹這邊。

  老道士有意將那境界更高的女子劍仙晾在一邊,盯著袁化境,眯眼問道:「年輕人,為何要說『自然』二字。」

  宋雲間頓時為這位袁劍仙擔憂起來。

  袁化境倒是不如宋雲間那般誠惶誠恐,劍修使然,回答道:「誠然碧霄前輩大道與三世契合,在晚輩看來,依舊逃不出道法自然的大窠臼。」

  老觀主笑道:「倒像是老秀才的說話口氣。」

  相仿的口氣,就是見識短淺了十萬八千里。

  袁化境赧顏。

  老觀主雙手負後,抬頭看那一樹桃花,繡虎,終於是為人間贏得了一份昇平之世的底子。

  既然如此,貧道總要承情。也不必那賊精的傢伙,拐彎抹角,將來通過小陌來勸自己走這趟。

  還記得當初老秀才帶著首徒崔瀺,這對師徒是偷摸走過一趟觀道觀的,表面也不聊什麼人間大事與天下大勢,就是東拉西扯,攀交情套近乎,順便喝好酒,夸一夸自己那幾位學生的優異。

  袁化境問出一個最為好奇的問題,打斷老道士的思緒,「碧霄前輩,新舊十四,果真懸殊如雲泥?」

  老觀主笑呵呵道:「新十四裡邊也能矮個子裡邊拔出一二將軍,老十四之內,亦有些軟柿子,驢屎蛋。」

  簡而言之,是貧道夠強。

  袁化境懂了。

  老觀主繞著桃樹走了一圈,轉頭望向崔瀺的書屋,可惜他不肯抑或是不屑與世界交心,人間少了多少句都能一一兌現的豪言壯語。

  宋雲間驚訝發現並未多開一朵桃花。

  老觀主斜眼這位攖寧道友,宋雲間立即收拾好心境。

  老觀主望向袁化境身後的那副白骨傀儡,抖了抖手腕,憑空出現一把鎏金長柄的雪白麈尾,朝那三院法主的道身遺蛻輕輕一揮。

  剎那之間,白骨生肉,三院法主恢復了遠古歲月那場天劫之前的人身容貌,化腐朽為神奇。

  青年容貌的道人,眼神清靈,一身濃郁道氣,說是白骨道人以遠古秘法再世現身,都沒有問題。

  袁化境驚駭發現白骨道人的道力,瞬間暴漲了三成。

  老觀主囑咐道:「袁化境,不要辱沒了一位到過十四的遠古道士。」

  袁化境沉聲道:「晚輩絕不會單以傀儡視之,待之。」

  老觀主舉起麈尾,指了指白骨道人,與袁化境提醒道:「貧道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顆真靈種子,來年它若是能夠開花結實,便是三院法主的轉身,短則三五百載,長則漫漫無期了,直至這副道身徹底腐朽都未必能夠破土見光。可如果成了,相信那時候的袁化境道力弱不到哪裡去,就不必依靠白骨道人在登山路上保駕護航,否則劍心長久物於物,亦非好事,破不得大瓶頸。」

  「記憶」一物,妙不可言。萬年以來,能夠在此事上邊探本溯源的求道者,屈指可數。

  袁化境順乎本心,承諾道:「前輩放心,如果白骨道人真能重現一粒靈光,我便敬其為傳道人和護道人,定會主動解契,讓他恢復自由,不遺餘力助他重修大道。」

  老觀主撫須讚賞道:「能結善緣,是大本事。若能轉孽緣為善緣,更是真豪傑。」

  袁化境誠惶誠恐。可不是老前輩的反話吧?

  既然喊來了劍修竹素,老觀主就丟給她一部道書,「是蠻荒那位雲深道友的手本,參化三籟,頗有心得,於你的煉劍有些裨益,逐字逐句,悉心琢磨,莫要輕輕放過。」

  竹素雙手接過道書,她來到浩然,第一次與外人掐家鄉簡單劍訣,並無任何言語致謝。

  老道士點點頭,掐一古老道訣還禮,這才繼續說道:「你再捎話給陳平安,讓他別忘了一事,將來到了蠻荒,務必助言師兵解渡劫,至遲不要超過一甲子,晚了,言師就會合道失敗,落個萬劫不復的境地。屆時這筆帳,貧道就算在他陳平安頭上。」

  「今日貧道能夠讓桃樹多出兩百花,他年貧道也能讓你這部道書,頁頁有桃花作書籤。」

  這種好似神仙打架的大道之約,竹素又能摻和什麼呢,她只能答應下來。

  老道士思量片刻,叮囑道:「竹素,你再與他提醒一句,三山九侯先生的『筌』字符,當初還有幾分蹩腳理由,厚著臉皮說自己學不會,如今再無藉口。」

  竹素點頭,將老觀主的言語,一字一句默默記在心裡。

  老觀主望向他們幾位,說道:「學道之士,不要總是怨天尤人,需知天上無善惡,人間有因果。因果此物,混沌一片,看似錯綜複雜,團團亂麻,學道人不妨回想轉念,單以一事一物一個自己為線頭,持之以恆,用大毅力,一路順藤摸瓜而去,見清澈脈絡者見己見心見道,若言天地已然如此,總要自家功夫苦苦下手,徐徐見功。」

  宋雲間三位俱是虛心受教,各有所悟,與老觀主誠心誠意打了個稽首。

  老觀主說道:「學道人要時常互參道法,捨得打開心扉,敢於坦誠相見,好過一味閉門造車。」

  猶豫了一下,老觀主說道:「你們有機會就跟陳平安多聊聊,這小子想法多,思路廣,跟他閒聊,總歸是你們賺得更多。」

  之後袁化境帶著那位形若活了過來的「白骨道人」告辭離去,竹素如果不是明天還要為大驪皇帝護駕,她真想立即返回黃湖山茅屋那邊閉關,好好收拾一番道心。

  老道士站在桃樹下。

  見那宋雲間還提著旱菸杆,老觀主笑問道:「蛟龍之屬雲霧變化,所以偏好這一口?」

  宋雲間神色尷尬道:「國師尚未從海上返回,我怕誤了事,只好一直拿著。」

  老觀主笑呵呵一句,「好幫閒。」

  宋雲間苦笑道:「總是小人小其心,大人大其心,在其位者職責所在。」

  老觀主點點頭,「也有幾分道理。」

  宋雲間只覺得跟碧霄前輩閒聊,真是心累神疲,好像消耗的道力,猶勝修道之士的閉關。

  老觀主也不計較宋雲間的這番心得、見解,只要足夠誠心實意,未來在諸多事上磨礪幾番,今日偏解總有轉為正見的機會。

  比如老秀才說話極有功力,好像總能從萬事萬物裡邊,找出一點「好」來。

  教人誤以為他才是那場「三四之爭」裡邊推崇「人性本善」的那個。

  這門學問,複雜複雜,一團亂麻,若是做錯了,何必覺得徒勞,後學便曉得不走這條道了。

  那件事,難啊,登天難。那我們若是做成了,豈不是更顯得牛氣哄哄?既然如此,為何不做?!

  而當時老秀才身邊,擅長治學、弈棋……其實什麼都算擅長的黑衣青年,面如冠玉,少言寡語,氣態溫和,眼神卻是鋒芒無比。

  聽著自家先生與老道士的扯閒天,在別人家地盤的東海觀道觀,客人就像在無聲質問東道主一事。

  十四境修士,不做點什麼?怎麼,道齡大,就是前輩,境界高,就算先生?

  青年時代的崔瀺真是狂妄到沒邊了。

  來,用你的道理說服我,證明我是錯的!

  那麼驕傲的一個人。

  老觀主再轉頭,看了眼與之相對廂房的新人新書屋。

  不要將他百年心血的苦心經營,付諸流水。

  萬丈平地起高樓,底子已經打好了,所謂的大驪官場人心爛攤子,又能差到哪裡去?先前大驪京城外邊的官道上,趕考舉子們在雨中的讀書聲,雨後那些既有男女也有老幼的詩詞唱和,不也是你們大驪的民心?不也是一種縫補花簪的無形的高明的縝密的大匠手藝?管人的規矩,是實在的,浩然九洲哪個王朝缺了?管人心的規矩,大驪朝野也有了,你身為國師,必須看見。

  你陳平安只需在此基礎上,讓那高原起高峰,多多益善,豎立一片片萬仞山。

  以金剛怒目的雷霆手段,治理大驪地支修士也好,用文火慢燉的手法,緩慢牽引長春宮、譜牒修士的也罷,都是對的,甚至是並未因為當了宋氏一朝國師,而去針對正陽山,更甚至內心深處期待正陽山未來有一位劍修,推倒那塊界碑,更是好的。

  如果陳平安無有此心,他來大驪京城「散步」做什麼。

  世人只知「自出洞來無敵手,能饒人處不饒人」,卻不知貧道出了落寶灘碧霄洞,在那道上相逢,不饒你作甚?攔你們作甚?!

  貧道巴不得這座人間人人如龍,任誰睡眼朦朧起了床,出了門,放眼望去,滿大街的聖賢豪傑。

  就在此時,老觀主手捧麈尾,轉頭望去,不是那個躡手躡腳離開國師府的膽小鬼,做賊似的,跟她小時候一個德行。所以來到此地的,不是本該與「老鄉敘舊」的裴錢,而是容魚。

  老觀主微笑道:「理解?」

  容魚回答道:「大致理解,未必真懂。」

  老觀主笑道:「他倒是什麼都肯與你說。」

  容魚也是第一次與人說自己的心情,「我怕自己做不好,狗尾續貂。」

  老觀主安慰道:「萬事開頭難,能有此心,就已經算是開了個好頭。」

  提起麈尾,老道人指了指隔壁院子那邊正屋廊道的盤龍廊柱,「未必不能畫龍點睛。」

  ————

  碧波浩渺,海面如鏡。

  唯有青衫背後一堵還在不斷緩緩爬升的高牆,略顯突兀。

  兩個同齡人,二月二,五月五。

  曹慈飄落在水面上,腳尖輕輕往回一抹,陳平安身後那堵層層疊加的高聳水牆,就被扯碎,轟然倒塌。

  大概是因為雙方實在是太熟悉了,沒有任何客套寒暄的言語。

  他們心有靈犀,只是眼神交匯,便達成共識,身形破開「鏡面」墜入海中者輸。如何?說定!

  各自前沖,相撞而去,雙方一身浩蕩拳意俱是凝練至極,故而並未出現劈波斬浪的聲勢,就像在海面之上,拉伸出一條青光和一道白虹,面對面,硬碰硬。

  兩條筆直長線撞擊在一起,第一拳,陳平安就用上了神人擂鼓式,人身體內疊拳至七十二。

  曹慈不躲不避,直接一手掌心抵住陳平安的左手拳,霎時間整隻雪白袖子紋路如海波,一條胳膊節節筋骨顫鳴,氣血急劇翻湧,駕馭一口純粹真氣與陳平安滲入掌心、手腕的磅礴拳罡作對壘狀,將其「黏住」,如兩支主力大軍戰況焦灼。

  也不用那白骨道人的花俏神通,曹慈只是以渾厚無匹的拳罡,強行逼退陳平安的洶湧拳意,導致潮水倒灌,各自遭受三十六拳神人擂鼓式。以兩人為圓心,海波蕩漾,一圈圈擴散出去,若有道人作鳥瞰,此刻海上真有壁畫花紋之美感。

  曹慈同時一手按住陳平安的面門,使勁一推,將陳平安摔出去數百丈外,背後貼水面十數次,如一片青石打出一長串水漂。

  一掌輕拍海面,身形翻轉,瀟灑站定,陳平安後背傳來一陣陣灼燒感。

  果然,還是跟曹慈問拳,最能純粹。

  曹慈抖了抖手腕,虎口處肌肉撕裂,滲出鮮血。

  陳平安伸手按住肩頭,晃了晃胳膊,有些不解,這傢伙怎麼做到的?

  竟然能夠將一口純粹真氣分兵二路?他娘的這不是作弊是什麼?!

  曹慈微笑道:「是京城外邊看拳,新悟出來的拳招,暫名『弓弦』,一口純粹真氣互為首尾。」

  也就是說曹慈並非違背武道常理,真正分出了兩條純粹真氣,只不過首尾各執一端,可以「同時」遞出兩拳,這「同時」二字,大概至少得是止境武夫才能理解真正的分量。

  陳平安搖搖頭,對那拳招的名字頗不以為然,「還是叫『蛾眉』更文雅一些。」

  曹慈點頭道:「確實。」

  言語之際,一抹青色畫弧而至,宛如在海面上拉伸出了一條弓弦,也如美人蛾眉。

  為人間武道新創拳招,是曹慈的拿手好戲,只是沒奈何對上了個偷拳一道的祖師水準人物。

  曹慈稍微側身,陳平安欺身而近,有樣學樣,雙拳遞出,砸向曹慈兩邊的太陽穴,也無所謂身前是否門戶大開,會不會被曹慈藉機遞拳,打得就是你曹慈的腦袋。

  與陳平安客氣什麼,曹慈雙指併攏作戟指狀,閃電伸出,快若飛劍,戳中陳平安心口處。

  正如那江湖演義小說裡邊常寫的「點穴」無異,只是曹慈這戟指,既會捅開對方的心臟,也會截斷純粹武夫的真氣流轉,等到這一口真氣潰散,人身天地之內就是洪水決堤的景象,與那所有靈氣相衝,對付某些耍流氓、能夠修道武學兼修的人物,極為得當,等於挨了兩下。

  先後躋身十一境的兩位「同年」武夫,第二拳,就直接是以死換死的路數。

  皆是不躲不閃,各憑體魄說話,陳平安轉拳為掌,於是曹慈兩邊太陽穴被重重一拍,眼前一花。

  陳平安則被雙指戳中心口,但是卻沒有被當場打穿心臟,而是擰轉身形再後退,故而不是筆直倒滑出去,而是腳步變幻,在海面上畫出了一個個圓,青花朵朵,圓圓相續,雙方拉開距離,一襲青衫站定之時,無論是神態還是拳意,明顯要好過結結實實挨了兩巴掌的曹慈。

  陳平安抬起手掌,以手背撣了撣青衫,再抬手,咧嘴笑,指了指曹慈的耳朵。

  曹慈當然知道自己兩邊耳竅鮮血流淌的慘澹光景。

  換成一般的止境武夫,挨了這兩下,也就倒地不起了,連同勝負和生死都已經分出。

  曹慈神色自若,只是輕輕晃了晃腦袋,不過好像這一刻動了真怒,曹慈眯起眼,還來是吧?

  倏忽間,陳平安身邊出現了無數個白衣曹慈。

  一襲青衫好像給自己畫地為牢,只是站在一個無形的大圓內,輾轉騰挪,周邊大雪紛飛。

  碧海青天之間,即便是飛升境修士就近作壁上觀,也已經看不清兩位武夫的面容,只能聽見水天之間響起一陣陣古怪的地籟,既有類似廟宇的鐘鼓長鳴,道觀清脆悠揚的玉磬,還有佛家密宗的秘法真言和吹動法螺的宏亮,或是宮廷數百坐部伎的奏樂,足可驚魂動魄,搖曳心神。

  混淆的兩股拳意讓此方天地間變得光線扭曲,霧裡看花,依稀可見拳招軌跡如縱橫交錯的樹枝,撞擊在一起再炸開的拳罡,恰似一團團在宣紙點染暈開來的寫意花卉。

  飛升境修士能夠趕過來湊一湊熱鬧。

  仙人境未必能夠近身接拳。

  玉璞境都見不了他們的面。

  止境武夫氣盛、歸真和神到三層的殺力,身形速度,拳招路數,總歸都是可以被修士估量的。

  躋身了十一境,別有一座大天地。

  暫告一段落,各自後退,他們腳下碧波如被切割出來的兩座高台,跟隨兩位武夫緩緩移動,如瀑傾瀉的激盪拳意跟隨兩道身影,在雙方之間拉扯出一道深可見底的海中溝壑,一青一白,各立於「人間武道的潮頭」,他們再度遙遙對峙。

  水波高躍,轟然落回海中,兩座武道高山之間,現出了一條璀璨彩虹,宛如架天的長橋。

  陳平安上半身已經衣衫破碎,乾脆伸手撕扯成一條系在腰間,袒胸露背,精瘦修長的身材。

  他並非那種肌肉虬結的武夫體魄,擁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感覺,蘊藏著無與倫比的力量,陽光照耀之下,就像一副能夠萬古不朽的金身。

  曹慈站在另外一邊,身上白衣除了被打碎出一些窟窿,並無太多的損毀,至少不必像對方那樣裸露出上半身。

  既然都已經不再留手,雙方只是心臟跳動的聲響,就能夠帶起一股股天地共鳴的拳意潮水。

  學武道路上,一步一台階,陳平安此生走得何其紮實。

  顧祐的撼山拳譜,竹樓的崔誠,劍氣長城的白嬤嬤,北俱蘆洲獅子峰的李二。姜赦。古巫。

  陳平安伸手抹掉一條胳膊上邊的血跡,肌肉開裂無數,有那曹慈拳意殘留,陳平安手心如鐵,磨過無數玻璃渣子似的。

  記得李二曾經說過,如果說人身天地之內的千餘氣府,如深井,野塘,湖泊,修士氣血和靈氣的行氣路線,就是溪澗江河大瀆的水脈。那麼六百三十九塊人身肌肉,就是武夫得天獨厚的大岳和連綿龍脈,需要開山。

  故而武夫的一口純粹真氣,就是開闢出來的那條道路。由此推演,十一境的運轉真氣,就是讓這條道路凌空登天,如人身即神殿之內的一炷香火裊裊,接引天地。

  總是離鄉,遊歷路上,尚未半百的年齡,陳平安的人生,卻總是置身於各種各樣的戰場,何止是身經百戰。

  曹慈扯了扯嘴角,牽動臉頰紅腫的肌肉。

  心如止水,曹慈此刻的眼神,卻是破天荒流露出一種激昂的求勝意味,起了強烈的勝負心。

  好像在告訴對方一個任你是現任武道之主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今天的曹慈依舊不會輸給陳平安。

  未來亦是如此。

  光腳的陳平安,緩緩後撤出一段距離,開始前沖,身形高高躍起,一如年少時的那雙老舊草鞋,跨越了家鄉溪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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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輸贏

  一大片廣袤水域,雲捲雲舒極為迅速,雲海時不時破開數個窟窿,宛如造就出一隻雪白大篩子,金色的陽光透過這把篩子,一條條光柱灑落在海面上,揚起無數金粉碎屑。這期間夾雜著悶雷陣陣,如此驚人的天地異象,讓遠在數千里之外的幾個海島仙府,人人都覺得道心凝滯,呼吸不暢,心情自然煩悶異常,再無法進行修煉課業,紛紛退出了道場,來到海島視野開闊處,想要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怪事,可惜距離過於遙遠,幾位祖師爺道力不濟,無法給出一兩個靠譜的猜想。

  就像那不是正月里的市井坊間,隔壁鄰居突然在大半夜放爆竹,關鍵還不是一口氣放完,放了幾串就停手,之後再放幾串爆竹,這也太損了點,鐵了心要擾人清夢?

  起先修士們誤以為是成了精的鰲魚翻背,掀掉了幾座海島,抑或是的過境的海中蟒蛟,渡劫在即,行蛻皮升境之舉,用龐然身軀摩挲大島石崖、撞擊海底山脈引發的動靜。

  後來發現那片遙遠水域的光彩陸離,更像是一大撥山巔修士各展神通,群毆鬥法,才能共同造就出這等不見記載、聞所未聞的傳奇畫面。

  就在眾說紛紜之際,那幾位老祖師神色變化,立即下令讓自家修士不得喧譁,與風馳電掣過境的一座「碧海潮頭」,遙遙掐訣禮敬,只見那潮頭之上,甲冑、兵器反射陽光,熠熠生輝。

  幾座海島門派的當家人物,俱是低眉順眼,朗聲一句某某門派恭迎東海水府禁衛巡查過境。

  今時不同往日,昔年無人約束的浩然四海水域,各自都有了名義上的主人。

  東海這邊,便是那位真龍出身的王朱,由文廟封正,擔任了水君,神位高崇,權勢煊赫。

  她成了這片無限海域的,所幸這尊東海水君,好像與道家相親,治理轄境修士,推崇無為而治,一視同仁,上任之後並無假借建造府邸、大肆斂財的跡象,不過是與各個海底水仙道場、島嶼門派,訂立了三十年一次朝貢覲見的寬鬆規矩,至於貢品的類別、數額和總體估價,水府官吏也無任何暗示,只說隨意。

  得知可以「隨意」朝貢,一眾仙府卻也忐忑,我們若是當真隨意了,屆時水府會不會教我們何謂「上心」?

  大開眼界,島上少年少女們神采奕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修煉生涯,委實是寂寥枯燥,無論是遠處海域的古怪異象,還是潮頭之上那般五顏六色、披甲執銳的熱鬧嘛,誰不愛看。

  原來遠處海面,是東海水府一支精銳,興師動眾,浩浩蕩蕩殺向那處水域。由一尊身高數丈的神將手持符牒,奉旨調動水脈,駕馭碧波起潮頭,如那點將台演武場,上邊堆滿了車駕,旌旗獵獵,數百水裔精銳士卒披掛甲冑,嚴陣以待,武將吹動海螺,黃巾力士擂鼓而行。

  不知何方神聖,竟敢在自家轄境之內興風作浪,鬧出那麼大的動靜,於公於私,都要去那邊一探究竟,如此放肆,定要緝拿歸案,好讓浩然陸地曉得東海水君府的規矩,不是誰都可以隨便在此撒野的。

  居中一架裝飾金碧輝煌、極為寬敞的車輦,四周垂掛碧綠紗障,裡邊盤腿坐著一位身穿錦袍的美婦人,手持一把古銅鏡,正在對鏡梳妝。

  她身前擺案幾,擱放一隻極有年頭的三山香爐,煙霧裊裊,大修士細看之下,便要驚嘆這種「水香」的玄妙,竟能夠顯化出一處處水域的不同景象。

  美婦人手邊有一隻堆滿碧綠珠子的盒子,瑩瑩耀耀,它們便是各地水運凝結而成、上供給水府的「香料」,只需撿取一粒水珠,丟入香爐燃燒了,便會出現那邊的風貌。

  香爐是古物,燒水香的手法也是失傳已久的古法。

  兩邊各跪坐一排姿容出挑的宮裝侍女。俱是溺死的漁家女,或是枉死於海上的女修。

  她剛到東海水府,便與水君殿下求來的第一道旨令,就是從各門各派當中大選「秀女」,准許她們自由脫離舊籍,進入水府當差,給她們一口飯吃。若早有婚配的心儀對象,只是被棒打鴛鴦了,或是被誰從中作梗壞了姻緣,皆由她來做主,故而近期東海水府地界,俱是婚宴不斷,歡天喜地。

  她大概是水府唯二知曉真相的人物,不過她也不說破,只是由著麾下將卒去那邊耀武揚威。

  這位美婦人,正是從那中土大綬王朝脫困,得以重返東海的金鯉。

  她跟隨王朱來到水府這邊,第一件事就是悄然走四海,到處招兵買馬,聚攏舊部,可惜多是些或凋零或隱蔽的道統香火,古舊好友的徒子徒孫,只剩下兩位熟面孔,一晃眼,三千年過去了,昔年東海水族勢力凋零至此,讓她不勝感傷,不過好歹替公主殿下增添了一些人手。

  有那雄心壯志不減當年的「扈從」,試探性以心聲詢問金鯉,「金爺,咱們這是要廣積糧緩稱王,只等兵強馬壯,時機成熟了,眾志成城,就要打上陸地、攻破文廟嗎?」

  這位替車輦護駕的水府大將,腳下踩著被仙家譽為「兜羅綿」的神異雲頭,是個容貌粗獷的魁梧修士,滿臉絡腮鬍,蟒紋文武袖,白甲彩袍,單手按劍,兩眼金光熠熠。

  金鯉訝異道:「三千年不見,不曾想當年只會嗷嗷叫、打頭陣的莽道人,都學會了兵法,成了大家啊?」

  得了金爺的褒獎,那武將神色頗為自得,豪爽笑道:「哪裡哪裡,金爺謬讚,屬下只是略通兵略罷了,暫時還當不得大家的美譽。」

  金鯉語氣玩味道:「羅繡,你曉得那兩位犯禁人物的身份?」

  莽道人搖搖頭,「回金爺話,屬下哪裡曉得這些花拳繡腿的武把式。說出來也不怕金爺笑話,前些年被那惡鄰居的淥水坑肥婆姨,排擠得厲害了,死活出不得頭,只能帶著幾個徒兒,一起躲在洞府當縮頭烏龜。」

  「根據先後三封諜報顯示,在那邊干架的,好像是兩個拳腳不俗的武夫,巡檢司將士竟是不敢靠近太多,託詞一大堆,什麼拳罡濃稠得跟水銀似的,金爺你聽聽,是人話嗎?儘是些出工不出力的酒囊飯袋,回頭屬下定要治一治他們。」

  「對了,金爺,好像咱們水君剛剛走了一趟寶瓶洲海岸接壤處,從一位身份不明的白骨道人手上,搶得了一件極厲害的重寶?」

  金鯉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輕描淡寫嗯了一聲。

  她也不與這齣了名的莽夫細說真相,免得他一張大嘴巴到處宣揚。

  暫時由他掌管著東海水府巡檢司,此外單獨領一支精銳禁衛,負責水府重地的治安,不談腦子的話,只說忠心二字,尋常當官的是放在嘴上或是文章裡邊的,莽道人卻是實實在在刻在道心上邊的。

  等到這道碧水潮頭愈發臨近那處戰場,還隔著大概七八百里水域,便已經能夠感受到一陣陣撲面而來的天風,蘊藉著驚人的精純拳意,那大纛旗杆隨之彎曲,咯吱作響,立於潮頭前邊的一眾將卒臉上就跟刮刀子似的,幾位校尉模樣的水族武將,身上甲冑竟是濺起一陣陣火星。

  莽道人心中震驚不已,伸手遮在眉間,凝神遠眺,定睛一瞧,頓時大吃一驚,本該纖毫畢現的畫面,怎的如此視線模糊?

  莽道人再不敢掉以輕心,立即配合一篇本命水法道訣,伸手取了一些飛濺海水在掌心,再施展開來掌觀山河的神通,才算稍稍看清了這座占地方圓千里、而且還會移動的演武場,只見裡邊那兩位捉對逞凶的武夫,一青一白,瞧著年歲都不大,一座小小寶瓶洲,幾時有這等拳腳無敵的豪傑了?思量一番,寶瓶洲武評四大宗師,淮王宋長鏡去了蠻荒戰場,裴錢和周海鏡都是婆娘,魚虹是個糟老頭子……

  而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輕隱官,不都說他在劍氣長城的一截城頭,喜好常年身穿一件鮮紅法袍?

  金鯉拿起一枝鮮紅如血的極長珊瑚,身體前傾,輕巧挑開碧紗障,淡然道:「停輦。」

  潮頭立即停下,莽道人已經站在車輦正前方,伸手攥住劍柄,神色凝重起來,「金爺,那倆瞧著都是武功絕頂的豪橫之輩,若是金爺想要擒拿了他們,屬下恐怕也會大煞風景與金爺斗膽諫言一句,只可智取不可力敵。」

  金鯉咦了一聲,「莽道人行事變得這般穩重了?」

  這位莽道人,是古蜀國地界一尾大澤巨蟒走瀆入海的大道根腳。

  當年跟著她一起試圖攻上中土神洲陸地,莽道人羅繡就是玉璞境巔峰,整整三千年過去了,也才剛剛熬出了個仙人。他建造在海底的那座道場,是某位上古真人煉水丹的遺蹟,榜額「飛仙觀」。那座洞府盤曲深大,易守難攻,至於莽道人這廝的城府,是半點沒有的。

  遠遠看了那邊的動靜片刻,莽道人內心惴惴,神色尷尬道:「金爺,看他們實力,委實是強橫得不講道理了,簡直無敵,屬下估摸著智取亦是不得事了。」

  金鯉伸出一根潔白如玉的手指,撓了撓額頭,莽道人就這氣性,都不好罵他什麼。

  這憨貨三千年來,就是一個避字訣。既不趨炎附勢,與那淥水坑勾三搭四,也不肯開宗立派割據一方,就只是收了十幾個親傳弟子,師徒們耐著性子躲在水府之內,不問世事,只管潛靈修真。

  顯然是會錯了意,莽道人心一橫,神色肅穆道:「若是金爺有心招徠他們,屬下也願打頭陣,去會一會他們。」

  只要金爺回了東海,他們這些老傢伙,就有了主心骨。

  水君王朱,當然身份尊貴無雙,只是他莽道人又能貪圖她什麼?

  金爺百般好千般好,有一好是最好,從不坑騙算計他們半點,遙想當年,每每大勝而歸,慶功宴上,得了任何好處,大伙兒一起分帳,金爺至多就是挑些剩下的,意思意思。她總會端起酒碗,邀請大伙兒一起滿飲。

  休要與我說什麼空泛道理,什麼水君不水君真龍不真龍的,咱這輩子只認金爺!

  金鯉當然道力最高,將那場演武看得相對最為真切,心不在焉與莽道人敷衍一句,「免了,你衝過去了,只會白白送顆頭顱當見面禮。」

  莽道人悻悻然。

  金鯉長久沉默。

  潮頭這邊已經祭出層層陣法,如中流砥柱,將兩邊海潮洶湧強行分開,周邊掀起陣陣驚濤駭浪,能夠站在潮頭、跟隨莽道人一起,哪個不是天生精通水法之輩,見此驚險場景,亦有被「淹死」之憂慮。巡檢司邸報內容,所言不虛,確實是難以靠近,跟膽大膽小沒關係。

  莽道人輕聲道:「屬下就只想著跟著金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金鯉自嘲道:「讓你失望了。」

  莽道人怔怔出神,驀然傷心起來,哽咽道:「金爺到底是遭了什麼劫難,竟然已經如此落魄了,如今連那酒肉都吃喝不起了?」

  難道是正如兵書所說,金爺功高震主,遭了水君的猜忌?

  金鯉揉著眉心。

  莽道人扯開嗓子說道:「去我那,去我那,屬下今日便將水府騰空,與孩兒輩們搬去別處開闢道場,水府讓給金爺,莫要嫌棄,委屈了金爺。」

  附近莽道人那幾位跟著升官的親傳弟子,也是與師尊一般的單純心思,無非是額外多出一種與有榮焉。只有個飛仙觀唯一的三代弟子,是個道齡很短的年輕金丹,心思有異,金鯉便多看了她一眼,看看能不能好好栽培一番,能否將莽道人這條法脈給發揚光大。

  那些車輦內外的東海水府諸司神女官吏,俱是面面相覷,各有各的心思,臉色微妙。

  只因為根據先前水府諜報,占據了飛仙觀遺址的莽道人,是個油鹽不進的陰沉角色,只是一味依仗資歷,憑恃一身強橫的水法神通,行事極為跋扈,已經讓水府使節吃了多次閉門羹,任你手持水府某大司玉牒,依舊一面都未能見到口稱閉關概不待客的莽道人。

  而王朱那幾位心腹扈從當中,玉道人黃幔,他也是仙人,雖說在水中與那莽道人鬥法,肯定不占優勢,可是就如崔東山所說,黃幔手段奇多,也不懼莽道人占盡地利。何況還有個九境武夫的溪蠻壓陣,黃幔就有了擒拿莽道人、掃蕩飛仙觀的心思。

  只是水君王朱無所謂這些個,才沒有讓他們兩位率領數萬水裔兵馬去「敲門」。

  就在此時,又是異象橫生。

  白衣青年被那光膀子的男子給一拳,砸到了潮頭這邊,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撞向這道碧波海水。

  後背緊貼著「峭壁」的白衣青年,以手肘輕輕一磕潮頭,御風重返戰場,不忘轉頭與莽道人他們致歉一句,「得罪。」

  莽道人與那白衣背影點頭致意,不缺禮數,客氣一句,「不打緊。」

  他只是消息閉塞,懶得理會道場外邊的紛爭,卻也不是蠢笨之輩,已經認出了這位青年宗師的身份,跟人打架就沒有輸過拳的那個曹慈。

  莽道人再一想,道心一震,莫非那個與曹慈演武的傢伙,且不論這場問拳的輸贏,容貌氣度都已經輸給曹慈一大截的光腳男子,是那個……

  莽道人越想越不對勁,心中憤懣不已,他與弟子們再不問世事,好歹也是個占據一處上古仙跡的得道仙人,再加上淥水坑澹澹夫人滾到了陸地去,以及出現了一條條歸墟通道、水神押鏢的盛況,便或多或少聽聞了一些山水故事,例如昔年那些去過倒懸山春幡齋的渡船管事、船主,這些年,一個個說得玄乎,不都講劍氣長城的那位末代隱官,丰神玉朗,風采皎如明月,素有急智,言笑戲謔,確是人間罕見的美男子,飄飄有出塵之表,堪稱神仙畫卷中人?

  多黑心,才能說出這般昧良心的混帳言語?!岸上的修道人,果然儘是些睜眼說瞎話的狗東西。

  金鯉將那枝纖長珊瑚交給一位鶴氅侍女負責捲簾,她只是自顧自大飽眼福,嘖,有些饞他的身子了。

  她驚嘆不已,曹慈果然是拳法無敵的。

  只見陳平安被曹慈伸手拽住腳踝,掄了一圈,還以顏色,也給狠狠摔向了碧波潮頭這邊。

  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激射向車輦這邊,裹挾著雄渾無匹的拳罡,以至於他需要運轉真氣,在半空數次減速,才沒有直接將潮頭炸碎。

  背對著車輦、莽道人他們,落在潮頭之上,身形踉蹌,光腳男子在甲士隊列縫隙之間,不斷後撤滑步,如游魚穿梭,哪怕此人已經將一身拳意收斂到了極致,水府精銳身上的鐵甲依然錚錚作響。

  而那些披掛重甲的水府將卒,就像被施展了定身法,一個個動彈不得,體內靈氣凝滯如被冰凍,想要開口言語都是難事。

  這傢伙一直退到了車輦附近才堪堪停下身形。

  境界高如仙人境的莽道人,不也紋絲不動,只是保持一手縮袖掐訣、單手按劍的姿勢,不敢輕舉妄動,生怕被誤會是問拳,或是問劍。

  一眾水府女官花容失色,唯有車輦內的金鯉毫不驚訝,只是掩嘴嬌笑不已,媚眼如絲道:「陳國師,這麼巧,又見面啦,為何鬧出好大陣仗,莫非是生怕我聽不著,不立即趕來這邊殷勤待客麼。」

  陳平安只是目視前方,剛好與遠處曹慈各自換了一口純粹真氣,笑了笑,「是很巧,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車輦裡邊那位持珊瑚枝捲簾的侍女,宛若羊脂美玉的手腕微顫,碧紗帳幕隨之微微飄晃。

  莽道人望向那精悍男子的背影,鬆了口氣,還好還好,這位隱官大人原來與金爺是舊識。

  若是道力足夠深厚,便能敏銳發現男人背後隱約有些痕跡,如崖刻榜書無數。

  這一幕詭譎畫面,看得這位也曾見過大風大浪的莽道人,一顆道心被震驚得無以復加。

  男人身上那一股股交錯的古老蒼茫氣息,好像都被他一力鎮壓,降服,壓勝了。

  爺們!

  回想起那些亂七八糟、真假難辨的傳聞事跡,莽道人一下子就改變了陣營,曹慈的武學再無敵,到底是只會讓莽道人敬而遠之,不如這廝更加對胃口,想要請他面對面豪飲醇酒。

  此人就像比那托月山大祖跟名副其實的萬妖之祖,擁有粹然神性,高居王座,俯瞰著蠻荒的螻蟻。

  就像一頭從無窮迷霧中走出的野獸,身軀龐然,半神半人,大地震動,一步一步,從萬年之前走到了萬年之後。

  陳平安剛要挪步動身,莽道人壯起膽子快速自我介紹一番,「隱官,我叫羅繡,道號莽道人,幸會。」

  陳平安轉頭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幸會。」

  再視線上挑幾分,看向車輦那邊的金鯉,陳平安微笑提醒道:「一簾之隔,與一線之隔,也就只是一字之差,金鯉道友悠著點。」

  車輦上邊的捲簾侍女被嚇得鬆開手,被金鯉探身伸手接住珊瑚枝,嫣然笑道:「省得。」

  招兵買馬,充實東海水府底蘊。同樣一件事,既可以是忠心輔佐水君王朱,爭個四海水府第一的名次,也可以是她金鯉私心作祟,密謀造反。

  連那碧霄洞主都現身浩然了,金鯉便知大勢已去,再無法慫恿公主殿下圖謀更多了。

  金鯉心中有數,碧霄洞主大駕光臨,並非是幫助陳隱官、陳國師一把,與那白骨道人不對付,翻舊帳。

  而是老道人親自驗證了一事,飽受戰爭之苦的浩然天下,已經由大亂之世步入了昇平之世。

  既然天時地利人和都如此了,她又何必奢求單憑一己之力逆轉大勢,不如退一步,用浩然的規矩,文廟的規矩,藉助公主殿下,為天下蛟龍之屬、無數水裔,名正言順謀求一份正當的福祉。

  道心念頭一轉,天地便如新天地,金鯉調侃道:「莽道人,將來我們若是揭竿而起,再次反攻陸地,隱官大人站在岸邊,擋住我們這撥反賊的去路,你還敢不敢衝鋒陷陣?」

  莽道人一個頭兩個大,轉身望向車輦,他眼神疑惑,這種要命的問題,不該是私底下詢問?金爺是何緣故,要我斃命當場?

  隱官的拳腳功夫,興許打不贏曹慈,打殺一個莽道人,還不是順手為之?

  陳平安本以為莽道人是與胖子庾謹差不多的城府人物,心機深沉,步步為營,是那耐心極好、藉機趁勢而起的一方亂世梟雄,如今看來,才知誤會,這廝是真莽。

  金鯉再次明確了莽道人的心志,笑道:「不必造反了。你我各自竭盡心力輔佐水君,求個東海轄境的太平世道吧。」

  陳平安說道:「勞煩你們後撤五百里。」

  莽道人看了眼金爺,得了眼神授意,立即抬臂說道:「諸將聽令,速速往後撤出六百里,再鳴鼓收兵,打道回府。」

  金鯉樂不可支,哎呦,真會兵法啊。

  陳平安腳尖一點,掠出潮頭,伸手一招,笑道:「暫借諸位寶劍一用。」

  不必莽道人麾下駕馭水法調動碧波浪頭,這座點兵點將台自行向後移動五百餘里。

  五六十把長劍鏗然出鞘,好似飛劍當空,劍尖跟隨身形一起朝向曹慈那邊。

  陳平安隨便攥了一把長劍在手,正好是莽道人那把銘文「上霄」的佩劍。

  躋身了十一境,許多武夫「定例」就成了舊例,陳平安就明白了為何姜赦會使用那杆長槍。

  赤手空拳,當然遠勝止境武夫,如果用了一二趁手兵器,原來更有妙用。

  也就順便理解了青冥天下的「林師」,他為何會明明有劍卻不用,原來是在等躋身十一境。

  曹慈那邊,見陳平安用了劍術,也環顧四周,伸手從附近海底深處,隨意抓取一把鏽跡斑斑的古舊長槍,伸手抹掉鏽痕,再輕輕一抖手腕,長槍之上拳意如水波流轉,霎時間雪亮如新。

  陳平安手持長劍,御風前沖,身邊一把水府秘制制式長劍,品秩尋常,只算是山上靈器,它倏忽消失,帶起一條凌厲劍光,海上頓時震起一道尖銳刺耳的轟鳴。

  劍光如龍躍波,直衝曹慈。飛劍去勢極快,剎那之間就靠近了白衣長槍那邊,簡直就像江湖武夫的當面一鏢。

  依稀可見,飛劍被長槍一挑即碎,高空又是略顯滯後的一串炸雷聲響,厚重雲海再次破開一個巨大窟窿,灑落海面的金光更多。

  隨後一把把「飛劍」,被拳意牽引,劍光作一線,筆直而去。

  武夫手段,卻有那份「飛劍千里斬頭顱」的精彩神意。

  莽道人震驚道:「金爺,隱官這是什麼手法?可還在武道範疇之內?還是打紅了眼便……作弊,用上了劍仙手段?」

  他並非劍修,佩劍只是裝飾,否則被人隨便取走長劍,不得拼命?至少也該大罵幾句,腹誹一番。

  金鯉顯然見解更高明,說道:「就是純粹的武夫手段,沒有施展任何術法神通。」

  莽道人愈發好奇問道:「金爺,隱官這一手,相當於劍修啥境界的傾力一劍?仙人?總不能是飛升吧?」

  金鯉懶洋洋笑道:「不好說,我也好奇,不如你去以肉身扛上一記飛劍,便知強弱。」

  莽道人笑容尷尬,「犯不著,真心犯不著。反正金爺與他是好友,回頭找機會一問便知。」

  一聽「好友」就彆扭,金鯉沒好氣道:「好友?真是什麼好友,我與這位陳國師會有那場殺機四伏的問答?答錯了,你看他會不會登上車輦,順手摘掉我的頭顱。這會兒你就該捧著我的腦袋,哇哇大哭了。」

  金鯉將作為捲簾鉤杆的珊瑚枝擱放在案几上邊,重新放下了碧紗簾幕。

  莽道人小聲道:「屬下肩上扛著的這顆腦袋,只會比金爺先滾落在地。」

  金鯉氣笑道:「借你吉言啊。」

  莽道人連忙揮揮手,「金爺,正值大好時節,正是道心振奮、大展拳腳的關頭,咱倆都不說晦氣話。」

  隱官,陳先生,陳劍仙,陳國師……不同的稱呼,大概就意味著不同的心態。

  比如北俱蘆洲已經去過劍氣長城和遺憾未曾去過劍氣長城的劍修,對上陳平安,都會喊隱官。

  此外浩然天下本土妖族出身,不也習慣一口一個隱官?至於蠻荒,大概不用懷疑,如今名氣最大的,甚至不是天下共主斐然,不是那些新舊王座大妖,而是這位「看門」的末代隱官。

  說起來只是見了那位隱官一面,莽道人如同劫後餘生,感慨不已,「走了條斷頭路的武夫,也能如此玄玄通神嗎?」

  金鯉笑道:「不然你以為?」

  莽道人重新駕馭起那朵兜羅綿的雲彩,畢恭畢敬立於車輦一旁,至於那把佩劍,就當贈禮。暫什麼借?跟曹慈對上,就算「上霄」這等半仙兵品秩的利器,淬鍊得再是堅韌,恐怕都難逃折斷崩碎的下場吧。罷了罷了,都是身外物,何況等到將來這場問拳天下盡知了,在酒宴上,自己也好與新朋舊友們詢問一句,你們可曾知曉,當時隱官手持長劍,是與誰借的?

  莽道人一想到這個,便忍不住笑呵呵出聲,以掌心拍了拍腰間那把空了的劍鞘,不曾辱沒了你。

  車輦另一邊,也有一雙璧人似的少年少女,隨駕出巡。

  金鯉說道:「玉國,青虬,你們師徒倆來輦上閒聊幾句。」

  髮髻作珥蛇狀,道號玉國的「少年」,實則道齡已經六百載,他是莽道人的小弟子,前邊還有十幾個師兄師姐,卻是他收了唯一一位弟子,為她賜下道號「青虬」,成為了莽道人唯一的徒孫。

  好一位碧海水國路,白皙少年人。翩翩佳公子,艷於十五女。

  莽道人一直是以這位小弟子為傲的,就玉國這相貌,這皮囊,能愁道侶?只會挑花了眼!

  而那個徒孫,也是作男子裝束,出門在外,總能贏得幾句類似「寶劍珠袍美少年」的讚嘆。

  莽道人立即囑咐一番:「你們僥倖登上車輦,與金爺當面奏對,不要失態,切記說話得體。」

  他們師徒領命,隔著案幾,畢恭畢敬,屏氣凝神,與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金爺相對而坐。

  金鯉笑道:「玉國,青虬,你們說說看,陳國師為何要借走那些實屬雞肋的長劍?」

  玉國認真思量片刻,回答道:「陳國師是大劍仙,武學通神,能夠將劍道與武道融會貫通,對上曹慈,就有額外的勝算。」

  道號青虬的少女眉眼低垂,輕聲道:「金爺,我與師父是一樣的見解。」

  金鯉笑道:「青虬,也無外人,說心裡話。不要把我當成是與你師爺、師父一樣的蠢漢。」

  少女跪坐在地,雙手疊放在膝蓋上,她垂首更多,神色惶恐,顫聲道:「不敢欺瞞智珠在握的金爺,就是奴婢的真心話。」

  金鯉提起一隻手掌,輕輕揮動香爐的煙霧,朝師徒二人那邊飄去,笑道:「小妮子不老實。再這麼含糊其辭,想要矇混過關,小心我就要讓你師父動手,用家法,剖開你的胸膛,見一見『真心』了。

  「抬起頭來,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錯過了,你就要投胎下輩子再與我們相見了。」

  少女緩緩抬起頭,眼神清澈明亮,並無任何懼怕神色,她也不再繼續藏拙,開口說道:「岸上修士總喜歡說人以群分,物以類聚。陳國師信不過重返東海的金爺,也信不過奴婢的師公,所以他才會順手而為,存心想要見一見莽道人的修道路數。」

  金鯉點頭微笑道:「繼續。」

  少女說道:「既然莽道人此次復出,再次跟隨金爺,公然佩劍示人,就先看莽道人是不是一位藏藏掖掖的仙人境劍修,若是劍修,說明三千年那場捨生忘死的登岸一役,打頭陣的莽道人就不老實。陳國師便是在提醒金爺,小心身邊所謂的心腹了。」

  「假設師公真是藏頭藏尾的劍修,陳國師強行借劍,師公便有兩種心態,全然無所謂,便非惜劍如命的純粹劍修,有所謂,但是臉上假裝淡然,更是用心陰險之輩,不管是哪種心態,相信陳國師『還劍』之時,便是東海莽道人授首之際。」

  「到時候金爺也討不了半點好,定會被翻舊帳。說不得整座東海水府,都要被連累。至於我,師父,師伯們,更是一個都別想逃,都會被陳國師派人仔細翻檢道心,搜刮記憶,勘驗真偽,確定早年是否勾結蠻荒妖族。」

  金鯉看似笑容和藹,語氣柔和道:「心思縝密,飛仙觀舊址的這條道脈,終於出人才了。」

  車輦外邊的莽道人呆滯無言,我家徒孫,如此機靈?

  莽道人大喜過望,洋洋得意,豈不是祖墳冒煙、揀著寶了?!只是莽道人再一想,不能說是什麼祖墳,自己這位祖師爺還活著呢。

  莽道人此刻的心情,就像岸上陸地的市井人家,世代農耕,終於出了個有希望金榜題名的讀書種子。

  車輦內,此刻就坐在徒弟身邊,元嬰境的「少年」玉國,他這個給人當師父、傳道多年的,卻是皺眉不已,心情鬱郁。

  少女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眼神直視那位金爺,「師爺他們總說金爺英雄蓋世,待人誠摯,不拘小節。我卻覺得金爺心思如發,算無遺策。」

  玉國低聲道:「青虬,可以了。金爺不曾問的,你不要借題發揮。」

  他這嫡傳弟子,除了道號青虬,師尊還賜下一個姓氏,陸。所以少女的名字就叫陸青虬。

  寓意倒也簡單,她之上的兩代人,一來祖師爺莽道人出身陸地大澤,再者他們都希望她將來能夠登上陸地,將飛仙觀這條淹沒於海底數千載的上古道脈重見天日,開枝散葉,才算報答了那位不知名上古仙人「留下一座道場贈予後世有緣人」的大恩大德。

  少女堅持己見,假裝沒有聽懂師父的善意提醒,她繼續說道:「金爺與那位隱官大人是一路人,我與金爺也勉強能算沾點邊,所以我們都信不過人心。」

  「海底飛仙觀一脈,師公是有赤子之心的古真人,所以才能夠入主那座禁制重重的道觀。

  師父師伯們皆是老實的求道人,所以從不願意摻和外邊的打打殺殺,他們總覺人心不古隨波逐流,終非道人本分。到了我這位三代弟子,卻是精明有餘,智慧不足,一代不如一代了。」

  說到這裡,少女眼神堅毅,「我也不怕。陸青虬問心無愧,將來飛仙觀想要在陸地站穩腳跟,總不能只靠一片誠心。岸上修士,人心機巧,變態萬方,我絕不願意師公、師父他們處處碰壁,束手無策,鬱郁不得志,心灰意冷重返海中。」

  莽道人面有慚色,自己這師公當得還不如一個徒孫有遠見。

  玉國想了想,說道:「金爺,青虬口無遮攔,懇請不要怪罪。要怪也怪我這傳道人失責。」

  金鯉置若罔聞,只是奇怪詢問一句,「如何?」

  車輦附近,響起一個溫醇嗓音,「善。」

  莽道人大驚失色,隱官隱匿在何處?不是去與曹慈問拳了嗎?遠處海上動靜,都是明證啊。

  少女哪裡能夠想到這種事情,瞬間滿臉漲紅。

  之後那嗓音如水脈綿延,溫柔縈繞車輦四周,留下一句寄予厚望的言語。

  「將來飛仙觀一脈譜牒修士到了陸地,欲想光耀門楣,重振道場,就去寶瓶洲大驪國師府找國師。」

  金鯉站起身,笑容燦爛,施了個萬福,「替飛仙觀一脈三代學道人,在此謝過陳先生厚愛。」

  不要只是奢求強者一味縫補人心,讓他們如拖拽一艘名為人間的虛舟,帶著世道一起往上走。

  偶爾也要以一二百折不撓的純粹道心,主動給予他人的真誠善意,與之作山水迴響,強者跟隨強者,庇護弱者,一起上行!

  ————

  東海水府主殿門外,身穿一件龍袍禮服的王朱,手托硯台,站在台階頂部。

  她用雞足山石材煉製的硯台承載一滴甘露,將那位白骨道人的紫色法袍給搶奪過來,萬千遠古蛟龍之屬的虛弱精魂,得了一處棲身之所,王朱回到了水府,就不惜拆毀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直接將它們放出,自尋出路、各奔前程去吧,附一粒真靈於海中水裔,開竅化形重新修道亦可,想要留在東海水府亦可,王朱自會幫它們尋找一張符籙法身,暫時客居其中。如果不再眷戀人間,那就隨水飄散,為後世點燃一盞光陰長河裡的燈火,宛如盞盞蓮花燈。

  丹陛下方,有十數位水府神女負責記錄在冊,選擇留下的,點點光彩,就聚在她們身邊。

  王朱沒有去看那場十一境武夫的巔峰問拳,金鯉說由她打著水府旗號,率軍外出巡視,才好與沿途仙府門派抖摟威風,震懾屑小之輩。王朱對這些庶務並不上心,由著金鯉折騰去。

  離開大殿這邊,獨自穿廊過道,王朱閒來無事,一路上都是披甲禁衛武卒齊刷刷的注目禮,水府官吏側身口稱水君殿下,或是嬌艷宮女們跪地磕頭的沉悶動靜,王朱漫不經心敷衍過去,都是金鯉來到水府之後新訂立的繁瑣規矩,王朱漫無目的閒庭信步,卻也煩悶,實在無聊啊。

  至於那杆大戟的下落,墜海之地,因為位於毋庸置疑的東海轄境之內,其餘三尊大海水君,休想在這件事上搗漿糊做文章。

  金鯉出門之前,詢問公主殿下如何處置,自己需不需要近水樓台先得月,將其帶回水府?省得那些聞訊趕來的修道之人勾心鬥角,說不定就要打打殺殺,一個個把腦漿子都打得到處飛濺。

  王朱只說這種神物,從古至今有緣者得,我們水府不用爭奪重寶,秘密派遣供奉暗中監督,擔任水府官吏的,誰敢擅自謀求此物,不惜壞了外鄉修士的性命,斬立決便是了。

  金鯉是見過大世面的,倒也不至於痛心疾首,只說公主殿下大義之類的,溜須拍馬一通。

  王朱最後還補了幾句,「若是地仙之流得寶,水府就禮送出境。」

  「如果是大修士強取豪奪,濫殺一通,你先出手攔阻他們離境,再與我知會一聲。」

  「地仙之下,無論譜牒還是野修,允許他們在東海水域隱匿一段歲月,在這期間,他們若是無緣無故暴斃了,我也不找別人問責,就找你。」

  金鯉笑問一句,「如果他們願意主動將這件神兵賣於咱們水府,換取一大筆神仙錢或是幾部珍貴道書呢?」

  王朱淡然道:「那就花重金買下啊,你有什麼可含糊的。若是他們擔心出現什麼意外,錢貨兩訖之後,懷疑水府心存歹念,暗中調動『野修』去將他們給殺人越貨劫財了,到頭來水府再『秉公行事』,為他們報仇之類的。你可以直接封官賞爵,給他們一個中土文廟都認可的水府官身,就算他們信不過你我,總可以相信如今儒家和文廟的手段。」

  金鯉聞言讚嘆不已,「公主殿下愈發老道了。」

  王朱譏笑道:「我被困鐵鎖井多年,所見人心何嘗少了。只是當年懶得動腦子做事情罷了。」

  當時金鯉裝模作樣在那兒傷心傷肺道:「是極是極,公主殿下偏居一隅,受苦了。」

  王朱雙手籠袖,打了個哈欠,呵,拙劣的演技。

  此時,剛好有宮女前來稟報,說有一位客人登門求見,是那桐葉洲青萍劍宗的供奉裘瀆。

  若是早年的脾氣,王朱就讓她這種陸地龍宮舊屬趕緊滾蛋了。

  王朱讓宮女去領著裘瀆來這邊見上一面。身份懸殊,敘舊無意思,說些新鮮事,總是可以的。

  老嫗裘瀆,私自來這邊覲見東海水君,是為了求一個未來桐葉洲大瀆走水的珍貴名額。

  大瀆通海,水君王朱說要讓誰走水,或者不讓誰走水!還不是她一句話的事情?

  王朱立即來了興致,神色玩味,戲謔問道:「你是在那青萍劍宗祖師堂有座位的供奉,這種事,不求他,反來求我?」

  裘瀆輕聲道:「陳山主行事公道,一向光明磊落,皆以大局為重,定然不肯假公濟私,壞了規矩。」

  王朱看了老嫗片刻,只是不言語。

  裘瀆背脊發寒,他們這些蛟龍之屬根腳的道人,面對真龍王朱,便是如此境地了,半點豪氣不得。

  王朱冷笑道:「你沒有膽子跟我談什麼買賣。說吧,是誰替你出的餿主意,崔東山?」

  裘瀆想起崔宗主那句「若被當場揭穿、賣了宗主便是」的……錦囊妙計。

  老嫗硬著頭皮點頭道:「確實是崔宗主的授意,老婢才敢來此覲見水君,說這些不討喜的胡話。」

  王朱臉色隱隱作怒,說道:「滾回你的青萍劍宗。」

  老嫗下意識就低頭彎腰,後退數步,突然停下,壯起膽子說道:「崔宗主還交待過一句話,他那位曹師弟是板上釘釘的下任宗主人選,所以他這個首任宗主,總要替師弟早早謀劃出一位大道親水的護山供奉。」

  王朱猶豫了一下,「你先回桐葉洲,此事結果如何,你在山中等待通知。」

  老嫗連連致謝,弓腰倒退而行,再不敢逗留片刻。

  又有一位位高權重的水府女官前來稟報,說是其餘三海水君聯袂造訪邊境,詢問他們能否入境觀拳,說是已經得到了中土文廟的跨海許可。

  王朱勃然大怒,陰惻惻道:「讓他們幾個都滾蛋!記住了,將這句話,原封不動告知他們。」

  東海邊界線,三位水君並肩而立,從那位返回報信的東海水君府的神女嘴中,聽到了那句一聽就是東海水君王朱的原話,他們好像早有預料,也不羞惱,其中一位男子水君,只是與那位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察言觀色的東海禮制司神女,道過一聲謝,說辛苦了。

  他笑問道:「怎樣?說了都別聲張,偷摸過去看那場問拳就是了。」

  淥水坑澹澹夫人升官最多,一舉成為了掌管陸地水運之主。此外疆域廣袤、猶勝中土神洲版圖的四海水君,南海水君李鄴侯,神號「皎月」。西海「碧元」水君劉柔璽,北海神號「鴻運」的魏填庭。

  劉柔璽問道:「現在該如何?」

  李鄴侯笑道:「還能如何,打道回府各回各家。總不能抗旨前行,傷了同僚和氣吧。」

  魏填庭忍住笑,「實在不行,就繞道去我那邊的兩海邊境觀戰,再看不真切,也好過在這邊發呆。」

  李鄴侯搖搖頭,「如此一來,又要跟文廟欠人情,算了。」

  劉柔璽戀戀不捨,舉目遠眺東海那片水域,大為惋惜道:「十一境武夫的演武,到底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今日錯過這樁盛事,不知下次要等多久。皎月神君不去,我卻是要繞道去西海的。」

  李鄴侯提醒道:「這場青白之爭的巔峰問拳,其實以他們雙方的武學境界,本該持續更久,但就是因為多出了我們這些越多越多在旁看戲的,估計很快就要落幕了。碧元水君,你還是不要白跑一趟了。」

  劉柔璽無奈道:「王朱這脾氣。」

  李鄴侯雖然心知肚明,卻未明言,也不單是那位同僚脾氣不好的事情啊。

  緩緩趨於平靜的海面上,兩位武夫盤腿坐在碧波鏡面之上,一望無垠海天間兩同年。

  光膀子的那位,伸手捂住腰部,那是一個觸目驚心的鮮血窟窿,是被一槍捅穿身軀,還被對手攪了攪,如果不是一手斬斷長槍,再被對方的槍身上挑幾分,呵,連同心臟跟小半片身體就要被當場割裂開來了。

  他笑臉,渾身浴血,身軀裂紋無數,伸手掬水沖洗血跡,對於傷勢不以為意,嘴上卻是埋怨道:「你是真下死手啊。」

  衣衫襤褸的白衣男子,坐在一旁,不知為何,只是沉默,並不說話。

  陳平安沉默片刻,雖然極其不甘心,但還是不得不承認一句,「是我輸了。」

  第五場輸拳,輸了五場拳。

  這也是他為何沒有著急返回國師府養傷的緣故之一。

  不過後半段的切磋,曹慈確實動了殺心,當然,雙方都一樣,不如此問拳,就沒勁道了。

  打到最後,好像君子如玉的曹慈也有了一場意氣之爭。

  我曹慈誰能都輸,就是不能輸給陳平安這個毫無武德可言的王八蛋。

  陳平安咳嗽幾聲,伸手捂住嘴巴,鮮血滲出手指,再被他隨手摔向海中。

  那把「上霄」長劍,已經被陳平安拋還給了莽道人。

  而且陳平安的髮髻依舊完整,這場架從頭到尾,並沒有披頭散髮。

  陳平安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看著遠方,笑道:「沒事,還有第六場,對吧,曹慈?」

  曹慈默不作聲,只是轉過頭一邊去,吐出一口血水。

  他伸手揉著臉頰,又轉頭,不知是又吐了口鮮血,還是吐了口唾沫。

  曹慈始終不說話就是了。

  陳平安笑罵道:「姓曹的,老子跟你說話呢,贏了拳的人是你,還擱這兒跟我裝聾作啞?」

  曹慈只是抬起手,用掌心輕輕揉搓著臉頰和額頭,擦拭源源不斷流淌而出的鼻血。

  大概是實在氣不過,曹慈一拳突然偷襲遞出,被陳平安大笑著擋下了,「武德呢。」

  兩兩沉默。

  天地間仿佛唯有自言自語的海潮聲。

  同年武夫,好像他們既是互為苦手,也是莫逆於心的知己。

  不是他們雙方,大概很難理解吧。

  「曹慈,你一定要活得久一點。武道路上,我不想太寂寞。」

  「好。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裡,你陳平安永遠只會是第二。」

  「哈哈,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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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新山

  陳平安返回國師府,徑直到了桃樹下,看了眼桃花,說道:「讓捻芯來這邊一趟。」

  光腳,上身裸露,傷痕累累,腹部好像受了重傷,以青布潦草包紮,鮮血浸透。

  容魚本就是一位金身境純粹武夫,見到國師此刻的模樣,還是倍感震驚。

  就在容魚要去牢獄喊來捻芯,陳平安笑問道:「裴錢是不是溜走了,就沒敢見老觀主?」

  她還是小黑炭那會兒,老觀主本就是藕花福地的老天爺,所謂的知根知底,不過如此了。

  容魚忍俊不禁,點點頭,果然還是師父了解徒弟。察覺到國師的精氣神還是很好,她稍微鬆了口氣。

  陳平安率先走去隔壁院落,要在先前待客徐獬的那間屋子處理傷勢。

  宋雲間迎面走來,將旱菸杆交還給陳平安,「就因為這個,落了個『好幫閒』的評語。」

  陳平安接過手,笑道:「小心駛得萬年船,被老觀主調侃一句算得什麼事。」

  走入那間別有洞天的屋子之前,讓宋雲間護在門口。

  跨過門檻,關了門,陳平安將那包紮腹部窟窿的青布條解開,隨手丟在地上。

  捻芯很快趕來,看到那個血肉模糊的背影,神采奕奕,「受傷這麼重?」

  若是受傷不重,就顯現不出縫衣人的手藝。

  背對著捻芯,陳平安攤開雙臂,興許是氣血鼎盛的緣故,那條伸直的胳膊,從一塊塊肌肉「龍脈」處各有裊裊霧氣升騰,就像有數十位朝聖者在一處處峰巒之巔,點燃清香,敬祝山靈。

  陳平安淡然說道:「除了腹部挨了這一長槍,比較礙事,其餘皮外傷較多,瞧著嚇人而已,曹慈臟腑受傷更多,相信這會兒也不好受。」

  捻芯笑問道:「就沒打臉?」

  陳平安也笑了起來,道:「切磋前半段還能挑地方出拳,後半段就顧不上挑三揀四了。」

  捻芯先從袖中摸出一隻木盒,懸在半空,打開盒子,內里儲藏諸物俱是鋒芒熠熠,陰氣森森。

  她再一抖手腕,摔出兩幅人身圖,一幅舊圖,是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牢獄的「真跡」,肌肉,筋骨,氣血經絡,穴位氣府等等,各有文字標註,一覽無餘。

  第二幅新圖,是前不久陳平安讓寧姚幫忙尋找新體魄新氣府所在的行氣圖,相對務虛,顯然是為重新修道量身打造。

  捻芯問道:「下邊的,也脫了?」

  陳平安沒好氣道:「沒必要,傷勢都在上半身。」

  捻芯埋怨道:「恁矯情,但凡夾雜有一絲男女情慾,我跟你姓。好歹把褲管卷高了。」

  陳平安照做。

  面對即將在他身上做「針線活」的捻芯,他也頭皮發麻,只能遭罪,不能還手,擱誰不慌。

  捻芯以銀針挑起背脊裸露出來一條筋脈,眯眼說道:「縫製大妖真名的道痕愈發淡了。好事。」

  她故意將那條位於靈台附近的青筋挑斷,再看著它以極快的速度自動相互銜接,轉瞬間融為一體,宛如兩條江河的「合龍」,堪稱天衣無縫。她忍不住讚嘆一句,「十一境武夫的體魄,真是寶藏。」

  不過捻芯擔心此處是貫穿脊樑的主要道路,陳平安的樁架功夫在此,有可能屬於特例,才能夠如此痊癒神速,她便蹲下身,換了一把極為袖珍的短刀,將那陳平安腳背上位於太沖和行間兩地的一條筋脈給直接斬斷……陳平安紋絲不動,只是眼皮微顫,也不詢問捻芯在此動刀的緣由。

  捻芯站起身,又換了一件傢伙什,將陳平安肩頭一塊略微裂開的皮膚給乾脆翻卷過來,凝神細細端詳片刻,隨口問道:「十一境武夫的鮮血,是不是就可以媲美世間最好的畫符硃砂?」

  陳平安點點頭,「看那古巫在胳膊內外陰刻陽刻的鑄煉路數,理當如此。止境武夫,破境無望,可以憑此提升體魄的堅韌程度,造就一二殺手鐧,到了十一境,這些花俏手段,都是累贅。」

  捻芯不斷發號施令,「揀選一小截蘊藏神識的真氣,運轉大小周天試試看。」

  「懸鐘至中瀆這一段,曹慈的拳意流轉,是不是比你更快?青靈到神門這一路的真氣導引,為何如此晦澀,是跟姜赦那一架留下的隱患?直到現在還沒有花費心思好好修補一番?記得當年你說過一個『疊瀑』的想法,既能加快也能壯大真氣升降的聲勢,我也覺得可行,結果這麼多年過去了,就只是空想麼?」

  「有兩個刻在脊柱骨頭上邊的大妖真名出現鬆動跡象了,幫你補上。」

  陳平安黑著臉,終於開口說話,「別!它們已經被我做掉了。」

  捻芯只是固執己見,手上已經開始動刀子了,「還是補上吧,說不得它們還有轉身呢。」

  白霧蒙蒙如煮氣海,不過是拳意往人身外流瀉的跡象,捻芯就已經有烈火灼燒面部之感。

  更有一股純粹真氣,起湧泉,走神道,沖神庭,頭頂之上,三花顯化,猶有五色光彩縈繞。

  別看捻芯神色自若,手上一連串動作依舊細膩,她內心也是翻江倒海,實在是太有趣了,太值得開掘了!

  現如今除了曹慈這些新十一,捻芯大概就是人間最清楚十一境武夫體魄玄妙的修士。

  捻芯隨口問道:「曹慈有何絕學顯露?」

  陳平安心思微動,調動拳意,便將「一拳遞出」,竟然是以武夫罡氣營造出了一處類似道場的武夫氣象,更像是修士的金身法相,人身如山,周邊環繞以寶塔、經幢等,一圈圈水紋蕩漾,漣漪陣陣。

  捻芯大開眼界,「這是?涉及佛家了?」

  陳平安點頭道:「曹慈此拳名為『鐵圍山』,用以庇護武夫周身,能夠自行流轉不息,而且消耗神意極多,最不怕戰陣偷襲,劍修飛劍。取典於佛經,『須彌山城網,水旋輪圓形。尸羅幢盆形,隨順轉色形。』當年他跟郁狷夫都曾經在一處古戰場遺址練拳,那邊倒塌的佛、菩薩神像極多,估計是那個時候就有了此拳的雛形,直到曹慈躋身十一境,才有機會完整呈現出來。」

  捻芯讚嘆道:「不可思議,真是不可思議。」

  沉默片刻,她隨即問道:「那你呢?」

  陳平安收起模仿曹慈的那份拳意,換了自家拳意,瞬間變化,不如曹慈「樁架」那般氣象堂皇,同樣別有真意,人身肌膚之外,仿佛有一層流淌的光彩,神形合一。

  陳平安說道:「單字拳招,『釉』。」

  捻芯手捏細針,狠狠戳向那層看似緩慢流動的「釉面」數次,結果竟是針尖崩碎。

  陳平安說道:「新天地新氣象,都是剛剛躋身的十一境,各自都在琢磨新的拳法。」

  捻芯終於大致縫補過陳平安的傷口,也以山上術法繪製出了相對粗略的第三幅人身圖。

  暫告一段落。

  捻芯愧疚說道:「隱官,我耗費心神不少,靈氣幾乎耗竭,估計要修養一段時日才能開工,短則十日,長則兩旬。」

  陳平安如釋重負,點頭道:「不著急。」

  捻芯問道:「武道真有十二境?」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至少我跟曹慈都覺得有一定可能。」

  帶著捻芯出了屋子,裴錢和郭竹酒站在門口,捧著乾淨衣服。容魚說已經準備好了藥水桶。

  一番洗浴過後,挽好髮髻,換上青衫,穿了布鞋,陳平安拎著旱菸杆,神清氣爽走到廊道那邊的藤椅附近。

  宋雲間將老觀主在國師府現身後的所有言語,一一跟國師稟陳。

  竹素來到這邊,著重提及那道三山九侯先生的「筌」字符。

  容魚將袁化境留下的那件咫尺物遞給國師,「都是那位白骨道人煉製的本命物,已經記錄在冊,總計三百二十九件。」

  陳平安坐在藤椅上,接過咫尺物,伸手一抹,撤掉道士葛嶺臨時設置的術法禁制,一件咫尺物頓時「活潑」起來,竟有如驚雀高飛之勢,給陳平安輕輕攥住,瞬間將其彈壓,安靜下來。

  裴錢和郭竹酒難得沒有詢問那場問拳的勝負。

  陳平安與她們笑了笑,說不用擔心。

  重新躺回那張藤椅,開始吞雲吐霧。

  宋雲間他們就腳步輕輕悄然離去。

  果不其然,按照容魚的說法,已經返回明月皓彩道場的老觀主,憑空現身,笑言一句,「總算懂得幾分養神之道。」

  陳平安就要坐起身,老觀主伸手虛按一下,示意躺著閒聊幾句就是了。

  可陳平安還是坐起身,順便收起了旱菸杆。

  身材魁梧的老道士,手捧麈尾,打量著眼前這位當之無愧的年輕「有名者」。

  此時此地,眼中所見,好像還是那個昔年到處亂跑、美其名曰走江湖的背劍少年。

  少年遊俠,別來無恙。

  老觀主開門見山一句,「與你討要一幅墨寶。」

  陳平安茫然,如墜雲霧。

  老觀主撫須笑道:「來請一方懸在道觀門口的匾額。」

  陳平安愈發疑惑不解,難道是崔師兄跟老觀主有過約定,早就寫好了,在國師府或是人云亦云樓某地藏著?只是因為自己未能發現端倪,老觀主就親自來這邊登門討債?

  前輩可不能玩什麼無中生有的把戲!

  老觀主沒有就此話題繼續言語,搖搖頭,不以為然道:「你們這場青白之爭的真正勝負,難道就這麼一直拖著,那貧道就要問你了,拖到什麼時候是個頭?」

  一場架打完,一把半仙兵品秩的破劍都未折斷,髮髻也未脫落。

  你率先說自己輸了,就算天下人都相信,他曹慈信嗎?

  陳平安擺擺手,「老觀主跟人論道,與誰都能平起平坐。但是說到武學,就不太挨邊了。」

  老觀主笑了笑,「躋身十一境,就豪橫起來了。」

  陳平安淡然道:「作為同年,哪怕不是相較於修道之人,只說歷史上的那撥止境武夫,我們都還年輕。曹慈天資卓絕,而且無私心,他只要是第一,天下武道就能一直往上走。從前與往後,主動去跟曹慈學拳的,會是純粹武夫,曹慈教拳和餵拳,也能純粹無比。」

  「反觀陳平安,暫時有太多事務需要分心,自身的,大驪的,蠻荒的,青冥的,公事私事攪合在一起,別說不能死,都不能重傷,導致體魄和神魂留下太多的隱患。」

  「只說崔師兄和齊先生的百年心血,我今天卸任國師,明天誰來繼承?難道就只能靠老觀主的再次落腳?」

  老觀主聞言時而搖頭,時而會意點頭,最終捻須道:「也是實情。」

  陳平安緩緩說道:「曹慈還可以更強,我真正想要要贏拳的,是已經走到武道最高峰的那個曹慈。」

  老觀主問道:「真心話?」

  陳平安說道:「當然。只有勝過一直更強至最強地步的假想敵,我才是那個當之無愧的第一。」

  老觀主微笑道:「天九人一,當曹慈『人一』的意味更重,武道只會更高,不可限量。」

  陳平安笑道:「求之不得。」

  老觀主神色玩味,「為何沒有斷句了?」

  陳平安大笑不已。

  老觀主說道:「你們家的姜副山主,說你萬般好,能讓天下女子既求之不得,又求之不得。」

  陳平安立即弱了氣勢,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這次相約海上的問拳,不同於劍氣長城的三場問拳,還有文廟功德林的第四場,第五場,打得興起,雙方確實都隨之起了殺心,不如酣暢淋漓分出生死的勝負心,俱是越來越強烈,曹慈那一槍差點攪爛陳平安的心臟,就是明證。當然,不談陳平安接連數拳打得曹慈臟腑移位,也曾差點一劍就會砍掉曹慈的半拉腦袋。

  只是雙方勝負心再重,他們總不能當真分生死。

  故而,他們之所以明明可以繼續問拳,卻沒有繼續打下去,不單單是因為遠觀看戲的山巔修士越來越多。

  老觀主笑問道:「如果今天無需有任何顧慮,只是純粹問拳,那麼勝負如何?」

  陳平安說道:「大概是雙方都覺得自己必贏吧。」

  老觀主會心一笑。

  若是哪天曹慈老了,或者人間武道再無白衣曹了。大概青衫陳就會自稱天下第二?

  老觀主提醒道:「替純陽道友在那座福地從旁護道一事,記得抓點緊,上點心。」

  陳平安點點頭,「肯定。」

  老觀主感嘆道:「希望將來,有朝一日,數座天下的所有人間武夫,無論是大小宗師,還是剛剛學拳之人,都能夠看到你們之間的第六場問拳。」

  陳平安輕聲道:「希望真有這麼一天。希望。」

  陳平安想起一事,問道:「我打算收攏一些與陸沉有關的物件,此舉可不可行?」

  老觀主點頭說道:「是可以早作謀劃了。」

  老觀主一揮麈尾,催促說道:「貧道還要回去煉丹,與你討要一幅墨寶,速速拿來。」

  陳平安震驚道:「我?」

  老觀主說道:「不然?」

  老觀主從袖中摸出一張雪白熟宣,攤放在空中,「貧道沒有筆墨伺候,你自己準備。」

  陳平安見老觀主不像開玩笑,只好硬著頭皮問道:「寫那『觀道觀』?」

  老觀主反問道:「不然寫『落魄山』麼?」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喊容魚或是宋雲間取來筆墨,而是輕輕捲起袖子,翻轉手腕,以拳意牽動天地間的水運,拳頭重複畫圓,水運凝聚越來越多,呈現出越來越重的碧綠顏色,聚攏在手邊,如在硯池研磨出來的一團濃郁墨汁。

  陳平安一拳砸在「硯池」內,以此蘸墨,以拳作筆,在那雪白宣紙上邊塗抹出一個大字,「觀」!

  老觀主手捧麈尾,輕輕點頭,倒也不醜。

  陳平安又是一拳迅猛砸中那碧綠墨汁,用上了最為嫻熟的神人擂鼓式,在人身之內疊拳至八十一!

  簡直就是在紙上刻下了一個「道」字。

  一氣呵成,再寫下最後一個「觀」字。

  老觀主一卷宣紙,收入袖中。

  陳平安猶有餘力,試探性問道:「不題落款嗎?」

  老觀主笑呵呵道:「需要嗎?」

  陳平安賊心不死,說道:「也能錦上添花吧?」

  老觀主卻已經身形上升去了天幕,一步跨越天下,返回了明月皓彩中的那座道觀。

  頗有幾分意猶未盡的陳平安站在原地,耳邊響起老觀主的嗓音,「再去看看那座山。」

  東海,金鯉沒有擺駕回府,反而悄悄離開車輦,單獨來到這邊的演武之地,殘留的拳意依舊濃郁如水,經久不散。連她置身其中,都倍感窒息,只得屏住呼吸,還要關閉人身洞府,憑藉身上那件法袍遮擋拳意,靈氣在人身內景循環,否則沾染了這些精粹至極的拳意,回頭她再想要與靈氣分開,抽絲剝繭起來,總是棘手。

  她也沒有打攪曹慈休息的意思,之所以來這邊,也不過是「瞻仰戰場遺址」的意思。

  只是她等了約莫一炷香功夫,出人意料,曹慈依舊坐在原地。

  她百思不得其解,不得不現出身形,開口問道:「曹慈,怎麼還不走?」

  曹慈與她拱手為禮,一笑置之,並不作答。

  金鯉猶豫了一下,坐在附近,傻子都看得出來,曹慈這場架贏得並不輕鬆。

  曹慈收起思緒,輕輕嘆了口氣。

  求之不得。

  他也讀過書,句讀一事,是最入門的學問。

  求之,不得。

  這傢伙!

  他曹慈這輩子,絕對不會學那位道號「龍伯」的昔年浩然第一人,轉去兼修道法用以延年益壽。那麼一位純粹武夫的陽壽,大概就是兩百多年為極限了。十一境武夫,估計能夠過三百。

  不曉得能否等到整座人間贏來太平盛世,相信到了那一刻,再有第六場問拳,他們也就可以百無禁忌了?又或者是將來某天,再次先後步入那座門檻更高的嶄新武道天地?

  金鯉靈光乍現,想到了一個自己都覺得荒誕的猜測,試探性問道:「是你輸了?」

  曹慈搖頭笑道:「怎麼可能。」

  金鯉也不多問,只是問道:「有這樣的一位苦手,是何感受?」

  曹慈認真思量片刻,眉眼舒朗,笑道:「真正的求之不得。」

  金鯉納悶不已道:「難道還有假的求之不得?」

  曹慈站起身,抱拳告辭,又是那個浩然天下最熟悉的曹慈了。

  陳平安躺回藤椅,心神去了那座武道高山,來到山腳,拾階而上,緩緩登高,直到頂端。

  並沒有發現有任何異樣,在山巔逗留片刻,看過了那幾位躋身十一境的武夫形象。

  重新走下山去。

  回到山腳轉身站定,陳平安雙手籠袖,仰頭看著這座已經在人間屹立萬年的武道高山。

  不知為何,總覺得差了那麼一點意思。大概是姜赦這個舊主人本身就比較無趣的緣故?

  姜赦突然現身此地,「過河拆橋,不厚道了。」

  陳平安問道:「層層唯一,道上稀疏,山路如此荒蕪寂寥,這就是姜赦心中的武道景象嗎?」

  姜赦笑道:「不然?鬧哄哄的像話嗎?古往今來,武無第二!」

  陳平安默不作聲。

  姜赦問道:「為何不將曹慈拽入此山問拳?你豈不是勝算更大。」

  陳平安反問道:「夜航船一役,姜赦為何不身居此山與我為敵?」

  姜赦爽朗大笑。

  陳平安抽手出袖,抵住下巴,看著這座巍峨的高山,這條漫長的神道,陷入沉思。

  姜赦說道:「既然不認可,不妨看看你心目中的武道光景,發牢騷誰不會,總要有一番建樹。」

  陳平安笑道:「那就瞪大眼睛瞧好了!」

  姜赦嗤笑道:「拭目以待。」

  陳平安開始重新登山,山腳好像一大截隨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人間自從有武道第一日起,所有得過最強二字的一境武夫,隨之現身,昔年諸族武夫,他們各有意氣,聚如武林。

  在那之後,便是第二境,第三境……隨著陳平安的登高,高山層層消失,卻有無數的武夫聚如山嶽,他們身高不一,容貌各異,在山中各有拳架,各有招數……鍊氣三層,煉神三層中又有止境三層,陳平安一直登頂,「姜赦」在此,林江仙在此,曹慈在此,十一境武夫悉數在此。

  如此一來,再無山、天之分。

  陳平安俯瞰山腳,與那姜赦說道:「下次就是十二境見姜赦了。」

  至於你姜赦能否躋身新境,我可就管不著了。

  姜赦身形消散,退出這方天地,笑道:「好!」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不單單是將姜赦篡位奪名,而是真正成為了人間武道認可的新主人。

  新山新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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