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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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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MM豆] 穿成科舉文裡的嫡長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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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4 00:21:5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五十章 幕後黑手

  皇帝懂蕭瑾,一如蕭瑾懂皇帝那般。

  幾十載轉逝如夢,鏡花水月也有幾分真。

  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一輩子都在這高牆深宮裡,即便真的事成、當了主子,又能快活幾日呢?

  皇帝心底的悲痛惋惜多於憤怒怨恨,他看出蕭瑾一心求死,道:「念在一場主僕,朕留你一份體面。」

  一個年輕的小太監戰戰兢兢捧著托盤入殿。

  無論如何,皇帝都不可能留蕭瑾性命,因為蕭瑾背叛的不只是自己,還有整個大慶,皇帝沒辦法代替大慶子民原諒這個罪人。

  兩杯鴆酒隨著小太監的顫抖泛起漣漪,織金紅綢映著杯身青瓷,像是洞房花燭夜的交杯酒。

  蕭瑾陡然跪地,哀聲道:「陛下……」

  皇帝轉身走上台階,回到了御座上,閉目道:「不必求情了,喝了罷。」

  這座皇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孑然一身的人不被權勢富貴所收買,孤獨的靈魂卻能在深宮後院被俘獲。

  蕭瑾端起其中一杯鴆酒,與托上另一杯酒輕輕碰盞,無聲訴別,一飲而盡。

  毒性發作,蕭瑾沒有掙扎、沒有呻吟,只是靜靜側卷在地上,慢慢沒了動靜,未瞑目的雙眼流下兩行濁淚。

  皇帝始終閉目,不忍心看這些。

  待蕭瑾被宮人抬下去以後,殿外傳來沖天的煙花聲,像是白日裡的驚雷,仔細一辨認,正是從奉天門外傳來的。

  這是信號炮,看來鎮撫司與神機營已經把叛賊盡數拿下了。

  皇帝坐在御座上,透過殿門往外看,目光過了金橋便被一堵高牆遮住。高牆居中開的幾扇門,就像是銅板子上開的小方孔。

  宮變平定了,逆臣盡數被抓,紫禁城恢復平靜,皇帝卻高興不起來。

  萬壽節這一日,他理應坐在太和殿上接受百官進表,與普天同慶。可事實卻是——與他同床共枕的皇后大開神武門,給叛賊行方便;他的次子覬覦皇位,試圖弒兄殺父……伺候了他幾十年的老內官,與異族聯手布局,受人欺愚而至死不知。

  他豈能高興得起來?

  皇帝走出御書房,想看看宮裡的嬌豔日光,當他踱步時,發現緊緊追隨他的唯有孤影而已。

  ……

  另一邊,裴少淮與燕承詔還在忙碌著,忙著挖出最終的幕後黑手。

  閩地時,他們倆進了對家圈套,被對家擺了一道。這一次線索充分,藏匿在京都城裡的對家插翅難飛。

  隨著王高庠身死、黃青荇被捕,對家的「面目」漸漸明晰——他們是金人長年埋藏於大慶朝的奸細,是金人王族完顏姓的一個分支。

  他們趁著大慶建朝之初,混入山海關中,自稱為「王」姓,偽裝為琅琊王氏的一個分支,一步步崛起為世族,把手伸得越來越遠。

  若有出息嫡子,則舉全族之力將其送入朝廷為官,助其登上高位;若得了庶子,則去母留子,棄養農家,任其自生自滅,令其自幼便一身的戾氣。

  一邊在京中運籌帷幄、布局養奸,一邊扶持各地棋子,指使他們壟斷斂財,為日後的造反積攢錢財,暗裡飼養軍士。

  王高庠為太子黨首,黃青荇投奔淮王,而對家的最終目的是推翻整個大慶朝。

  如此不惜一切、步步為營,叫裴少淮後脊直生寒——倘若父親沒去太倉州為官,沒發現鎮海衛養寇自重,楚王的勢力與日俱增,那麼今日的宮變是不是還要再添一個角色?

  倘若任由泉州港繼續壟斷斂財,等到金人聚足萬金之金,大慶國庫窮無一物,屆時大慶的將領士卒到底會聽誰的指令?是奮起一戰還是舉手投誠?

  倘若小冰期連年長冬,北地百姓收成慘淡,朝廷的救濟遲遲不到,金人趁機略施好處,百姓會不會擁立他們為王?

  對家奉行的是愚民政策,這個天下落入他們手中,可以料見百姓們會遭遇什麼。

  裴少淮與燕承詔來到王氏府邸前,錦衣衛早將此處團團圍住。

  一股濃鬱嗆鼻的燈油味飄散出來,使得他們不敢強行衝闖,不是怕死,而是怕損了重要物證。

  推開大門,裴少淮與燕承詔走進去,只見正堂下鋪著一塊毛氈,有一老者盤坐於毛氈之上。

  老者頭戴金人尖笠,身穿盤領窄袖袍,夏日裡猶不忘套著他的狐貂裘衣,以彰顯他完顏姓氏的貴族身份。

  地上散落著許多白髮,想來尖笠之下,也已梳成了金人髮式。

  他的周圍堆放雜物,倒上燈油,一盞燈火在他腳下幽幽發光,仿若下一瞬便會踢倒在燈油上。

  看著老者這副武裝,裴少淮道:「看來施謀用智、坐籌帷幄之人,已算到了今日的結局,早早做足了準備。」

  又問:「裴某好奇,你就一點不關心兩個兒子的死活?」

  「我輩這一宗支,本就是為布局而存在。」老者白眉白鬍,一雙三角眼狠意似狼,毫無情緒波瀾道,「他們可死,我亦可死。」

  「死在一個敗局上,也毫不惋惜嗎?」裴少淮問。

  「敗局?你覺得這是一個敗局?」裴少淮的話觸碰到了老者痛穴,他猖狂又自傲,道,「裴少淮,這世上不止你一個聰明人而已?我既然敢上台,與你把戲盡唱完,便說明我大金朝不會輸。」

  「你們可以殺了我那兩個兒子,也可以殺了我,甚至可以殺盡潛入宮內的數千死士,可你改變得了兩王奪嫡、朝廷動蕩的局勢嗎?那些參與宮變,舉淮王為皇的臣子,朝廷還敢再留再用嗎?不止他們,滿朝文武百官誰是真忠誰是假忠,你們分得清楚嗎?」老者得意道,「不是抓幾個替罪羊,這場宮變就算有交代了……事情遠沒有結束。」

  顯然,他很滿意自己布的局。

  又大笑道:「更艱難的選擇還在後頭。」

  言罷,老者一腳踢翻了腳邊的燈盞,火苗陡然竄高。

  老者一臉決然,等待熊熊烈火的吞噬,然而燕承詔一個騰空而起,順勢解開斗篷,再一揮手,把撐開的斗篷蓋在了火上,壓滅了火勢。

  要論敏捷,誰能比得過燕緹帥呢?

  「你所說的艱難選擇,是指選擇出兵還是退守嗎?」裴少淮問,「勞你辛苦布局,若是不親眼看看我大慶人的選擇,豈不可惜?」

  「除了退守陪都金陵,你以為大慶還有別的選擇嗎?」老頭在燕承詔手裡一邊掙扎一邊叫囂道,「西北疆有韃靼起亂,那群只會養羊騎馬的莽夫已經識破大慶的商計,只要三大部重新聯起手來,試問大慶的衛所能擋得住萬里鐵騎的連番衝闖嗎?駐守京畿的禁軍,敢不前去支援西北疆嗎?」

  韃靼三大部重新聯手,實力確實不容小覷。

  「百二關河草不橫,十年戎馬暗秦京」,西北疆若生戰事,為防鐵騎長驅直入,朝廷必須增兵西北。

  增兵西北,糧草優先西北疆,後果是山海關、京畿一帶守兵變少,防禦戰力大減。

  對家離間、攪亂大慶與韃靼的茶馬生意,在秦晉散布謠言,引發民亂,為的正是擊潰整個西北疆。西北疆愈亂,對於金朝愈是有利。

  老頭得意洋洋,頂上尖笠落下,露出金人的彩辮,他道:「我大金至少能收回幽雲十六州,一寸土一寸金,這豈能說是敗局?」

  京都為幽州,大同為雲州,幽雲十六州指的京都至山西大同一帶,其位置十分緊要,否則大慶也不會把京都設在「幽州」。太祖設立九邊重鎮,修築長城,也是為了守住幽雲十六州。

  西北疆戰事不斷,京畿兵力不足,大慶為了自存,只能退守陪都。金人則趁此機會,在遼東集結重兵攻下山海關,山海關一破,整個遼東還有幽雲十六州,自然就入金人之手了。

  老頭又道:「我奉勸諸位不要在我這裡浪費時間,趕緊入宮如實上稟,趁早商議退居陪都之事……若是動作晚了,只怕連金陵城都沒得選,只能退回鳳陽老家了。」言罷哈哈大笑,諷刺之意十足。

  裴少淮心想,果然,對家不僅聯手韃靼來牽制大慶,還聯手海上委寇,企圖讓委寇在南邊製造麻煩。

  黃青荇的窩點就在金陵城裡,淮王一敗,金陵城裡的逆臣必如捅了窩的馬蜂,四處亂逃。

  委寇乘船而來,便可趁亂入城燒殺擄掠,佔領金陵城。

  「裴少淮,你以為你抓到幕後主使了嗎?」老頭搖搖頭,挑釁道,「你的對手不只是一個人。」

  既然對家的布局與早前猜想的相差不多,這就好辦了。裴少淮笑應道:「正巧,裴某也不是一個人。」頓了頓,繼續道,「你當好好看著,大慶不會南遷京都,金兵也不可能入得了山海關。」

  隨後,燕承詔給老頭鎖上鐐銬,將其關入運送重犯的鐵籠中。

  在一股濃鬱的燈油味中,錦衣衛仔仔細細將整座府邸翻了個遍,除了老頭,其餘家眷皆已畏罪自盡,只有三五個僕婦躲在地窖裡逃過了一劫。

  裴少淮沒能找到「王家」的家譜,卻在王高庠的書房裡找到了一沓舊書信。根據王高庠死前說的那番話,裴少淮推導出了事情的梗概。

  親眼目睹父親殺死姨娘,棄養庶弟之後,王高庠立誓這一輩子絕不納妾,不成想入官第一年愛上了一漢人女子。王高庠以為能瞞得過父親,私養外室生下次子,結果一朝事發,外室被灌下鴆酒,襁褓中的孩子按照家規,棄養農家。

  裴少淮對這個悲情故事並不感興趣,只是,當他看到王高庠寫給外室的最後一封信,不由一怔,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信中寫下了孩子棄養的地方,被哪家人收養了。

  「愛婉,這對農家夫婦對志兒視如己出,甚至未讓他知曉自己是抱養來的,你在九泉之下安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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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4 00:22: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三疆戰報

  王家抄家事了,裴少淮入宮回稟。他向皇帝出示王高庠的那沓信,並請皇帝將最後一封信賜予他。

  皇帝沉思片刻,應道:「朕允了。」

  官家忌憚的不是所謂血脈,忌憚的是造反禍亂之心。

  裴少淮出宮時天已蒙蒙發暗,走前頭為他提燈的是個陌生的老內官,謹慎少語,一邊顧著提燈籠,一邊偷瞥裴少淮的步幅,生怕走得過快或是過慢。

  「公公只管往前走就是了,不必如此拘謹。」裴少淮道。

  「大人仁慈。」老內官低聲應道,「不過,謹小慎微本就是奴婢等該做的。」謹小慎微才能在這座宮城裡活下去,有幸老死。

  行至太和殿前,慶祝萬壽節所用的彩旗、彩帳、花台還未來得及拆除,在昏暗的天色裡,乾巴巴地杵在空曠的場坪中。

  宮人們忙忙碌碌,有的提著燈籠,有的端水提水,神情木訥、餘驚猶在,正忙著把宮牆上、青磚地板上的污穢清理乾淨。

  想來等翌日天亮,日光再次照入這座宮城,一切又將如初。

  過了文華殿,往東向東華門走,老內官走的是大道,而裴少淮險些習慣性拐入一條小道。即便知道蕭瑾是罪有應得、不值得可憐,可一路出宮,還是忍不住念起過往的場景,念起蕭瑾一邊提著燈籠一邊笑吟吟與他閒談,「裴大人,走這條小徑近一些」仿若還在耳畔迴響。

  蕭瑾被賜死了。

  裴少淮不好問皇帝個中細節,但聽燕緹帥說,與蕭瑾一同被賜死的,還有一位後宮妃嬪,這位康嬪長得頗有幾分異域風情,入宮二十餘年了,不甚受寵。

  至於皇后、淮王,想來皇帝顧及皇家臉面,未必會下死手,大概率會廢了皇后,將淮王永世關在鳳陽高牆內。

  裴少淮覺得頭疼得慌,不願再去想這些事。

  出了東華門,華燈初上,宮內動蕩一日,宮外萬事太平,聞著不知何處吹來的尋常人家煙火味,裴少淮的心情平靜了許多。

  「爹爹——」一聲清脆的呼喚。

  裴少淮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亮著一大兩小三盞燈籠。

  妻兒提燈來相迎,三兩點光,夜如晝。

  裴少淮略愣了愣,而小南和小風已經奔過來,一把撲進了他的懷裡,嗚咽裡聲聲喊著「爹爹」。

  「沒事了,一切都好了,爹爹回來了。」裴少淮撫摸兩個孩子的頭哄道。

  裴少淮牽著兒女來到妻子跟前,楊時月先是查看丈夫手上、脖上有沒有傷痕,而後兩行清淚滑落,道:「瘦了……」未必是丈夫真的瘦了,只是許久的擔憂與思念,還有事後的幾分委屈,化作了這尋常的兩個字。

  「這段時日叫夫人受委屈了。」裴少淮替楊時月拭去淚水,道,「我們回家罷。」

  車廂裡敘溫情,車廂外夜色漸漸變深,待一聲「籲」馬車停下,裴少淮揭開車簾時,發現馬車未停在伯爵府門前,而是來到了徐府。

  夫妻相處多年,楊時月太了解丈夫了,她道:「官人且進去探望探望,叫段夫子安心罷。」

  又言:「楊家、幾個姐夫家,我已叫人去傳過話了,等官人辦完大事,等二弟也回來了,大家再聚也不遲。」唯獨段夫子這裡不能耽擱。

  讓段夫子心安,也是讓裴少淮心安。

  裴少淮點點頭,從馬車上一躍而下,前去敲門。當手握著門環時,一晃神間門,想起幼年求學時,兄弟二人每日早晨過來,總要踮著腳尖才能搆到這門環。

  歲月把門環磨得光滑圓潤。

  ……

  ……

  大慶雖勝券在握,然而對家所布的局,也並非全無威脅。

  這日早朝,百官上殿,廷下稀稀疏疏,不再擁擠。

  三疆戰情同時來報——

  在西北疆,蒙古韃靼、瓦剌、兀良哈三大部已經明確聯手,各部正在集結精銳兵馬,遴選統帥,準備率兵南下,壓近西北邊境,與大慶西北邊軍在防線兩側對峙。因為戰事一觸即發,早幾年好不容易開設的茶馬貿易關口,不得不暫時閉關。

  韃靼能集結多少兵力,前線還在探查。三大部聯手,又以騎兵居多,這股勢力不說直接衝破層層防守、直達京都,但奪下西北疆、擾亂秦晉卻是夠夠的了。

  遼東方向,山海關外傳來急報,大金在遼河以北集結了二十萬大軍,正在往南行進,撫順城已經失守。

  按照金軍這個勢頭,他們是想趁韃靼衝闖西北疆之機,打大慶一個措手不及。金軍只要以撫順為據點,衝破關寧錦防線,千軍萬馬便可通過山海關,直逼京都。

  不僅西北、遼東兩個方向生亂,東海也有戰況。

  應天府來報,京中發生宮變的同時,金陵城裡同步也發生了宮變,淮王留在金陵舊城的爪牙佔據了皇宮。對家早早放出消息,東海外的委寇知曉亂中有利可圖,正率船隊而來。

  應天府有操江都御史、鳳陽府尹、應天府尹三位大員鎮守,平定宮亂不過是時間門問題。怕就怕在叛臣走投無路之下,與海上委寇來個裡應外合,致使整座城淪陷。

  這三條戰報,若是單單某一條,大慶不足為懼。問題在於戰況同時發生,三邊壓境。

  京畿周圍有四十萬禁軍等待皇帝發號施令,四十萬大軍足以逼退西北疆的韃靼,也足以從山海關北上,逼退金軍,奪回遼東重地。可是這四十萬禁軍兵分兩路,一路支援西北,一路鎮守山海關,局勢如何發展則未必了。

  再者,禁軍全數派出,京都豈不只剩一個空殼?這對皇家而言,是兵家大忌。

  如此危急的戰況下,少不了有臣子諫言南撤——暫時從京都撤至陪都,保存實力,等到局勢明晰了,再圖收復失地。

  這聽起來是最穩妥的辦法。

  皇帝勃然大怒,抓起身邊的東西便往下砸,斥道:「『遺民淚盡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宋時南遷的教訓還不夠深刻嗎?」

  皇帝站在台階上,怒視眾人,呼道:「凡是主張南遷者,皆為奸人,斬立決!我大慶斷沒有不戰而退的道理。」

  「把禁軍盡數派出去,京中不留一兵一卒。」皇帝令道,他指著金燦燦的龍椅,繼續道,「這把龍椅可以換人來坐,但絕不可換異族來坐!禁軍可以不守皇城,但不可不守我大慶疆土!」

  既是皇帝與裴少淮布的一個局,他們又豈會毫無準備,讓金軍真的壓境,逼得大慶不得不南遷?

  皇帝今日這番話本就是局中的一環,為的是把事情傳出去,激起邊關將士的鬥志,讓大慶百姓心安。

  裴少淮從後世穿越而來,當他站在底下,聽了皇帝發自肺腑、十足威嚴的一番話,亦不由生出「幸得明君」的感慨。

  這片土地吃的教訓確實足夠多了,若是萬事總想退一步,總有退無可退的時候。

  「裴愛卿,你如何看?」皇帝點名問道。

  裴少淮出列,應道:「臣以為應當再給張閣老他們一點時間門,只要西北疆太平無事,重啟茶馬交易,金軍決不敢再往前一步。」

  一個月以前,少津、張閣老、兵部尚書陳功達,還有兵部眾多要員和鄒老門生,被「發配西北充軍」,這可不單單是為了演戲而已。

  若論用兵出兵,張閣老、陳功達深諳兵法,必能率領邊軍有效牽制韃靼騎兵。等到與韃靼言和,在邊境開關貿易時,又有鄒老門生巧用錢法鎖住韃靼命脈。

  裴少淮以為,弟弟事成的可能性雖不敢說十成,但也有七八成。

  至於海上的委寇,裴少淮與他們交過手,心知只要水師出動大船,便已勝了一半。再者,在徐家的巧舌生蓮的游說之下,毛利家已有幾分歸順之心,只要借貿易推動毛利與豐臣兩姓爭霸不斷,何懼其成為大患?一個窩容不下兩條狗。

  「善。」皇帝當廷下令道,「傳朕旨意,唱響五軍,朕將掛帥親征,與我大慶百萬將士,共守疆土!」

  「臣誓死追隨皇上。」群臣合道。

  ……

  夜裡,星漢燦爛,璀璨爭輝。

  裴少淮與學生吳見輕站在北山觀星台上,夜觀星象。

  看到歲星、辰星升起,熒惑星遠離心宿,吳見輕歡喜道:「先生,學生也沒有算錯,七月並無所謂『熒惑守心』的凶兆,而是『五星連珠』的大吉兆。」

  又道:「事實勝於雄辯,終於可以為先生洗脫『災星』的罵名了。」

  察覺到裴少淮心緒淡淡,並無歡喜之意,吳見輕安靜下來,問道:「先生不高興嗎?」

  「高興。」裴少淮應道,「但是,是為你證實了你祖父的推測而高興,而非因為洗脫罵名。」

  裴少淮並不在意「災星」的罵名,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熒惑守心可以成真。這樣,至少可以告訴一部分人,大慶的太平昌盛是靠人人努力而換來的,而非天象。

  盛是因為人,亂也是因為人。

  一個星象決定不了大慶的命運。

  裴少淮望著滿天繁星,感慨道:「慢慢來罷……」

  他身畔的吳見輕亦若有所思,祖父說過要守心,先生這種不懼罵名,願以一己之身打破謠言,便是祖父說的「事在人為」罷。

  ……

  不管天象有用還是無用,幾日之後,西北疆傳回捷報。

  韃靼三大部派出先遣部隊,試圖衝闖大同,試探大慶的兵力,結果被大慶邊軍輕鬆擊潰,生擒活捉三分之一的兵馬。

  且秦晉之地的民亂已平定,邊軍糧草充足。

  韃靼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場戰事,重新考慮要不要被金人利用、致使全族陷入更加險惡的境地。

  畢竟眼下寒冬未來,他們並非完全活不下去,與大慶保持貿易,或還有幾分生機。衝闖大慶,即便奪下秦晉之地,也是兩敗俱傷,撈不到足夠的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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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五十二章 天子重托

  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皆為求存逐利者。

  韃靼與金人之間的所謂合作並不牢靠,就如商賈間的口頭之約一般,並無契書佐證,轉念即可毀約。

  在對家所布的計謀裡,僅以一句「長冬將至禍亂起,南下搶糧求族存」,豈能真正拿捏韃靼,令他們不顧一切策馬南侵?

  韃靼率隊南侵是為利,臨邊勒馬、與大慶言和也是為了利,如何選不過是看「孰輕孰重」。

  裴少津在兄長留下的提示裡,準確理會到了這一關鍵點,是以與張令義、陳功達先行趕往秦晉之地以破局。

  ……

  馬蹄揚塵驚草雀,千里奔襲傳信來。

  西北疆的最新軍情源源不斷傳入皇城,接連一個月裡,皇帝每日早朝後,皆與重臣們在殿上共聽軍報——

  裴少津等先以「城門失守,池魚安得逸存」、「韃靼若是結隊南侵,西北藩王先受其害」為由,成功說服晉王、肅王等六位親王拿出存糧、救濟災民。

  百姓們先前因糧而慌,誤信謠言。如今得了朝廷的救濟,又看到當朝閣老站上城樓,當眾割下官袍為信條,頓時心穩,紛紛就地安頓下來。

  韃靼先遣精銳,利用騎兵之快衝入大慶境內,欲與大慶邊軍正面交鋒,試探大慶守邊的真實兵力。

  長年的安逸駐守,大慶的邊關軍屯確實不容樂觀。軍戶十人當中,有七人實為農夫,平日裡只會料理軍田,從未參加過操練;剩下三人雖有操練,戰力卻遠不及韃靼騎兵。所幸,朝廷早幾年每年皆送來一大批棉製軍服,各軍屯裡的軍服是充裕的。

  張令義、裴少津、陳功達商量出一計。

  他們借助地形優勢,運用韓信「背水一戰」的迂回計謀,成功避開韃靼先遣隊的正面鋒芒,反將他們逼入到狹長的谷地中。

  活俘韃靼時,他們令所有軍戶皆換上軍服,高舉慶國旗幟,佯裝出浩浩蕩蕩十幾萬正規軍的假象。

  韃靼並不知大慶已能量產棉布,在他們眼裡,必是精銳部隊才能穿得起精織的布匹,於是信以為真,以為大慶事先調兵埋伏在此,只等他們上鉤。

  先遣部隊敗北,加之雙方勢均力敵,大慶還有援軍未到,關外的韃靼大軍重新衡量利弊,不敢再貿然衝闖,決定退軍三十里,派出使者前來言和,希望能與大慶重修茶馬交易。

  韃靼的要求很明確,他們希望能用牛羊換到足夠的鐵鍋、糧食、布匹,幫助族人熬過接下來的連年長冬。

  對於大慶而言,此事正中下懷。不斷壘高的關牆是擋不住韃靼的,穩固的貿易往來才能牢牢牽制他們。

  這個時候,輪到裴少津與鄒老的門生們上場,他們精通錢道,心裡的算盤打得哐哐響,順利達成了初步的意願。

  ……

  「急報——」余通政使宣道,「西北疆報,韃靼大軍已退,臣等將暫留秦晉之地,待戰事徹底平息,北地百姓安居,再行請旨歸京。」

  至此,危機得到化解。

  沒有了西北疆韃靼的牽制,大慶派出大軍強援遼東。在絕對的實力壓制下,匆忙組建的二十萬金軍被打得抱頭鼠竄,只是時間問題。

  整片遼東將重歸大慶麾下。

  另一邊,南鎮撫司順著王家、黃青荇身上的線索,順藤摸瓜,將藏匿於京外的諸多棋子、奸細一一拔除。金陵城裡窩藏的白銀、通過海路往北運輸的糧草、黃青荇假造的銀幣……盡數被截留,待清算以後,將運往秦晉各府,用於賑濟難民。

  ……

  ……

  閒庭信步桂花落,清風撫過兩袖香。

  回顧這幾個月,似乎過得很快,可想起吳監正的捨生取義、夫子的坐地高喝、少津「放逐」西北……又覺得這幾個月過了極長極長。

  所幸,還有這鬱香小朵依時而來,用無人可以忽略的香氣,告知裴少淮秋時已到。

  又將是一年秋闈時。

  裴少淮攤手接住凌空落下的一枚小花,正這時,南鎮撫司副官走過來,稟道:「兩名重犯明日將送至午門行刑,大人可還有其他吩咐?」

  事情平定以後,燕承詔便迫不及待向皇帝告假,親自南下武昌府去接妻兒歸來。燕緹帥不在,作為唯二擁有金符的人,裴少淮只能替燕緹帥暫管南北兩個鎮撫司。

  兩名重犯自然指的是那位完顏老賊和黃青荇。

  裴少淮道:「晚些時候我過去看看。」

  ……

  天牢裡暗黑無光,連拳頭大的天窗都沒留。

  靠著獄卒點燃的火把,裴少淮才勉強看出牢獄裡蜷縮的兩道身影,老鼠在他們身旁來回竄行,他們已麻木得無動於衷。

  裴少淮先來到黃青荇牢前,放入了一碗斷頭飯。

  察覺到火光,已經不成人樣的黃青荇抬頭望了一眼,見到是裴少淮,又默默低下了頭,雜亂的頭髮下只露出雙眸。

  「黃荻,你可還有什麼想說的?」

  黃青荇默不作聲。

  「既無話可說,我便走了。」裴少淮道,「吃了斷頭飯,做個飽死鬼。」

  「等等。」黃青荇挽留,猶猶豫豫問道,「恩師……可知道了我的事?」

  鄒老一生坦坦蕩蕩,卻遭了兩回背叛,一回是「小許」一回是青荇,想及此,裴少淮憤道:「黃荻,你不覺得現下問這個有些太晚了嗎?」頓了頓,又道,「如果可以,我希望南居先生一輩子都不知道你犯了如此重的罪孽。」

  黃青荇眼中最後一絲光暗了下去。

  待裴少淮走開後,他開始低聲自語呢喃,反復吟道:「荻花本是孤野來,命至秋時孤野去……」

  命自如此,恩師、師母不當救贖他這棵孤野飄搖的荻草,理應讓他自生自滅。

  此時懊悔還有何用?

  ……

  裴少淮路過完顏老賊的牢房,與黃青荇的消沉不同,他似乎還活在自己的金人大夢中。

  老賊拖著沉重的鐐銬爬來,枯槁的手緊緊扣著牢門,興奮道:「你們急著處決我,是不是我大金的軍馬即將踏入山海關了?」

  如此一個視平民百姓如草芥的賊人,不顧百姓生死來布局,豈容他大夢至死?裴少淮冷哼一聲,道:「天子掛帥犒賞,三十萬大軍出關迎敵,萬門虎炮齊聲響……你覺得大金二十萬大軍能扛多久?」

  借用老賊常道的一句詩,裴少淮繼續諷道:「『畢竟幾人真得鹿,不知終日夢為魚』,你的春秋大夢該醒醒了。」

  就在韃靼退兵議和之後,皇帝當機立斷、速戰速決,派出三十萬禁軍出關迎敵,大敗金軍。

  金人餘黨一路逃亡,已退至嫩江以北,不成氣候。

  老賊不信,搖晃著牢門喊道:「你詐我,你詐我!」

  且不說先輩們,單說他自己,幾十載如一日,一生甘為棋子去布局,自以為結網牢不可破,殊不知風雨一來,蛛絲盡毀……他豈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不可能,這不可能。」完顏老賊晃頭道,「《帝王心術》有言,『愚民而驅其於農,重罰輕賞,利出一口』,照此實行,必將國強兵強……我所布之局,皆出自於此,金朝治兵,亦出自於此,怎麼可能會敗?」

  果不其然,裴少淮早前的感覺沒錯。金人不知從何拿到了號稱「帝王心術」的《商君書》,並奉行其中「民弱則國強」的愚民之策,企圖通過軍功獎賞快速積蓄武力,迅速強大自身。

  一方面,裴少淮覺得後脊發涼——倘若真叫金人得逞,嘗到甜頭,在這片土地上大肆推行愚民之策,把千千萬萬老百姓只當作耕作交稅的工具,令他們飢不飽食、目不識丁……長久之下,族姓高貴無比,百姓卑如螻蟻,這片土地豈能逃過受人踐踏的命運?

  另一方面,裴少淮又覺得完顏老賊無知猖狂。在春秋無義戰的那個時代,商鞅及其門生能寫出這麼一本奇書,算得上是極了得,「法治」雖有局限在,卻也有其先進之處。現如今,距離春秋戰國已過兩千年,豈能還把目光停留在帝王心術上?為了一手獨權而糟踐百姓?

  大船終將往前走,沒有人真的能愚民。

  裴少淮知曉,這片土地上的百姓,即便半截身子埋入了田畝中,依舊有人舉著書卷,讀幾千年的興衰,高喊「天下大同」。

  只不過過於悲壯和慘烈了些。

  「你不僅會敗,且終究大敗,敗得一塌塗地。」裴少淮道,「用慶人兩千餘年前的思想,反過來要治慶人,何其可笑?你既知商君書,何不知法家還有韓非子,他的《五蠹》寫有『守株待兔』的故事,寫道『今欲以先王之政,治當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你所謂的嚴密布局,究竟不過是學農夫守株待兔罷了。」

  裴少淮繼續道:「慶人的規則國法,終究只能由慶人自己來寫,直接拿來的、借走的,都不得根本。」

  老賊一生活在自己的夢中,至死也要嘴硬,他看到裴少淮往外走,便一直搖晃牢門喊道:「小賊你莫走,我大金不會敗……」欲與裴少淮繼續理論。

  又喊道:「人如蝗蟲,生而積多,田畝不足,人爭相食,一百年太平一百年大亂,他燕家坐皇位太久了,該改朝換代了。沒有大金還有韃靼,沒有韃靼,大慶也會自己亂起來,大河之勢不可逆,哈哈哈,大金輸了,大慶也不會贏……」

  完顏老賊的聲音漸漸變小,裴少淮終於走出天牢,重新回到日照之下。

  秋日微寒,使得暖陽照在身上格外舒坦。

  罪者不恕,天下大興,這才是裴少淮信奉的「大河之勢不可逆」。

  ……

  ……

  翌日午門行刑,裴少淮沒去看,而是入宮與皇帝下棋。

  皇帝的御書房變得簡潔了許多,沒了煙霧縈繞的熏香,幾扇窗戶打開,屋內沒點燈盞也亮堂堂。

  大亂平定,賊人盡誅,皇帝這段時日依舊懨懨無神,整個人蒼老了許多。

  御案上放著一碟蘇式綠豆糕,出自老御廚之手,味道不改,皇帝卻並無食欲。

  直到聽裴少淮說專程入宮陪他下棋,皇帝這才提起些興致,笑著親自擺放棋盤。

  宮中安靜,君臣二人邊下棋邊閒敘。

  兩局過後,裴少淮一勝一負,皇帝一邊揀回白棋一邊問道:「伯淵,你覺得太子如何?皇太孫又如何?」語氣平平,就像大樹下乘涼的老者問自家兒孫如何。

  裴少淮直言:「太子仁厚,太孫機敏。」

  皇帝頷首,言道:「你說得對,太子雖仁厚卻優柔寡斷,少了大謀大略,琛兒雖年少機敏,心機卻過於深沉,受困於宮牆之下……琛兒很像朕年少的時候。」

  裴少淮不好接話,只端端聽皇帝繼續說下去。他看得出來,皇帝一直以來都在保太子,不單純因為太子是嫡長,皇帝對於兒孫有著自己的考量。

  「朕知道,你一心為民,絕無異心,朕也從未懷疑過。」皇帝說道,「太子繼位,他雖庸碌了些,但他性子是好的,懂得愛民如子的道理,若有你輔佐他身側,助他辨清是非曲直,你可盡施才能,他也能安然做個守成之君。」

  「至於琛兒……」皇帝面露擔憂之色,他知曉燕琛心智遠在其父之上,遂言道,「朕希望你能給琛兒當老師,朕不想看到他們父子反目成仇,變成朕與淮王一般。」

  皇太孫還年少,讓裴少淮去教他,既是引他走正途,也是用裴少淮去限制他。

  伴君如伴虎,且人會變,想要做成此事並不易,皇帝望向裴少淮,帶著幾分徵求的意思道:「伯淵,你可願幫朕?」

  「臣必不負皇上所托。」想要做更多事,就必須繼續留在朝堂上,裴少淮笑笑緩和氣氛,道,「不過皇上現下說這個,是不是太早了些?臣與皇上的君臣之路還長。」

  一邊說著,一邊搶先下了一子,再開一局。

  皇帝之前的愁顏一掃而光,心情變得敞亮起來,樂呵呵道:「你說得對,你還要陪朕下許多年棋。」又道,「朕許諾過,不管什麼時候,皆有一盞燈籠送你出宮,你只管大著膽子去做事。」

  又過半局,棋盤中黑白膠著相咬,兩人棋藝穩步且緩慢地長進著。

  皇帝新起話題道:「伯淵,京外有塊地名為『文清』,朕覺得此名與你甚是相配,欲賜予你為封地,你意下如何?」

  賜封地即封爵。

  裴少淮本就是景川伯世孫,往上再封,便是封侯。

  「皇上……」裴少淮欲出言拒絕,他這樣的年紀封侯,在朝中太過矚目了。

  「伯淵,朕知曉你不為高官厚祿,你莫急著推辭,封你為『文清侯』,自有朕的考量。」皇帝解釋道,「一來,有功者賞,此番封賞並不只你一人,令你功勳加身,既是肯定你的功勞,也是給外頭那些替你聲張的士子們一個交代。」

  「二來……」皇帝嘆了一聲,接下來的話題有些沉重,他道,「此番宮變,不單單揪出了暗中窺伺的奸人,也把大慶的沉痾舊疾盡數顯現出來,若非開海充盈了國庫,若非一船船的糧食運回使得邊關軍糧充裕,若非百姓亂中還能尋到一絲生機……風雨飄搖之際,守得了一回,又豈回回都能守得住?京察用人、工商稅收、邊關駐軍、與外貿易、興教取才,處處都有沉痾,皆已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

  「朕明白,你欲做事,若無身份地位則寸步難行,若身份過高又易受人忌憚、防備,朕封你文清侯,朕想看看你的答卷。」皇帝最後道。

  裴少淮舉著棋子定住,這一瞬他忽然尋到了一個答案。

  如何靠著帝王的大船去推翻帝王之治?

  自後世而來,他深知大慶繼續往前走,必將推翻帝王之治,才能趟出一條新道。但他不能推翻朝廷,因為在毫無準備、時機不當的時候推翻慶朝,結果亦只是另一帝王取代當今天子,使得另一個封建王朝崛起。

  推著歷史往前走的是生產力,還有千千萬萬百姓們的認知。

  裴少淮身在搖搖欲墜的舊船之上,新船未成以前,不能蠻力摧毀舊船。但他可以幫著這架舊船順利走完剩餘的路程,與新船接軌。

  一點點去改變,民智開化,豐衣足食,總有準備就緒的時候。

  後世自有後世的英雄推著歷史往前走,裴少淮想要做的,是讓這片大地少受一些苦難,不要在炮火連天中被迫做出改變。

  不必奢求看到新船至,只需活著的時候,做出一點點改變就夠了。

  只要筆下的字不變,「天下大同」便永遠孕育在這片土地上。

  裴少淮行禮應道:「微臣謝皇上賞賜。」

  他慶幸自己融入了現世,又慶幸自己能守住本心。

  ……

  ……

  新京察、新考滿重新提上日程。

  大姐夫徐瞻受命主考北直隸秋闈,對照新京察、新考滿,對秋闈題目做出了些許改變——雖仍以文章為主,但偏重於考察學子們的治世方略、當官本領,重在一個「實」字。

  題目變得詳細,不再為破題而出題。

  桂榜已揭榜多日,京中學子仍在議論紛紛、商討不止,眾人皆意識到,科考將隨朝廷的用人發生改變。

  而學子們必須隨科考的改變而改變,才能爭到機會。

  這日,江子勻帶著兒子登門致謝裴少淮,並順帶告辭南下。守孝期滿,朝廷復用旨意已下,江子勻想趁冬雪封河以前,盡早南下上任。

  官任雙安州同知,正六品。

  「子勻兄為何如此匆忙南下?」

  「大雪一封河,又要等數月,不想耽擱索性早些出發。」

  裴少淮又勸:「朝廷即將推行新京察、新考滿,大亂之後京中實缺甚多,以子勻兄的學識,若是考一考,不難拿到京中官職。」

  江子勻若是多留幾個月,便能等到新機會。

  「不了。」江子勻笑著搖搖頭,他對雙安州同知這個官職很滿意,言道,「上回聽淮弟說,雙安州海船十二月南下,次年五月歸來,船載商品玲琅滿目,四夷的農作物也隨船被帶回來,我早便滿心期待了,如今有了機會,若是不去看一看、闖一闖豈不可惜?」

  江子勻仍掛念著「新糧種」,希望能在雙安州試一試自己的猜想。

  京官雖好,卻非他所求。

  「再者。」江子勻將兒子拉至身前,面帶驕傲說道,「懷志他頗有幾分讀書之資,為父者當盡全力栽培他,令他見識南北河山,拓寬眼界。日後,懷志若能有他裴叔父的幾分本事,我便也就滿足了。」

  他南下為官,既是為自己,也是為兒子游學。

  聽到「江懷志」這個名字時,裴少淮還是不由地怔了怔,一時木訥,心想,這世道果然還是陰差陽錯。

  「淮弟?」

  江子勻喊了兩聲,裴少淮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掩飾道:「子勻兄目光之遠見,叫人佩服。子勻兄既去意已決,裴某便不勸告了,希望子勻兄在雙安州能將功立業,為民造福,裴某靜候佳音。」

  「承淮弟吉言。」

  一番閒敘之後,裴少淮留江子勻用晚膳,幾番推杯換盞,便是為江子勻餞行了。

  夜裡,裴少淮酒意醒了許多,江子勻的事一直在他腦中縈繞。

  本已寬衣上榻了,裴少淮又下床掌亮房燈,從櫃中取出了王高庠寫給亡妾的那封信。

  泛黃的信紙靠近燈焰,火焰竄起,屋內頓時光亮了許多。

  那封信飄著火落入火盆子中,化作了灰燼,隻字不留。

  楊時月給丈夫披了件衣裳,她看過信中的內容,知曉江子勻的身世,言道:「如此也好,這遭身世對他而言太過殘忍了。」

  裴少淮看著盆中灰燼,半晌才道:「最殘忍不是子勻兄的身世,而是……江父江母究竟是不是真的被山賊所殺。」

  大亂已了,殘忍的事實就隨信件一起湮滅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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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五十三章 尾聲(一)

  臘月裡,大雪初至。

  一年歲暮,至此雪盛。

  今日無早朝,可以晚些去衙門。天濛濛亮時,裴少淮起身穿衣,還未推開門窗,便已聽聞外頭的風雪聲。

  亂風如號響,落雪撞台簷。

  晨燈裡,裴少淮正在扣緊裡腰帶,時月替他從衣籠裡取了一件大氅,叫他披上,叮囑道:「官人多穿些,當心道上馬車裡冷。」

  她略支開半扇窗戶,疾風便捲著雪湧進來,嚇得她趕緊收手,楊時月又喃喃道:「冬日要進補,晚膳時候讓嬤嬤燜一煲羊肉,官人記得早些回來。」

  裴少淮應下。

  用過早膳後,天已見亮,裴少淮正打算撐傘出門,小南和小風撒歡兒從屋裡跑出來,戴著茸茸的虎頭帽,趴在牆角探出腦袋瓜來,嘻嘻笑道:「父親,今日好大的雪。」

  裴少淮抬頭看雪花從眼前飄過。

  是呀,好大的雪。

  一場大雪把冬日的情緒盡數填滿,枯枝落盡殘葉,白雪鋪盡門庭,屋裡的暖熱的煙火氣明眼可見,一旦開門便會化作一股煙。

  許多秋日裡未竟的事情,不會因為一場雪而停歇,只是散入千家萬戶,在柴火堆旁繼續著。

  裴少淮沒有拘著小南小風玩雪的心,只是叮囑道:「快些去用早膳,等吃飽穿暖、天大亮了,才能到雪地裡耍。」

  想起自己兒時,每逢二十四節氣,段夫子皆會帶著他們個小子出去看景,借著景觀考校他們的學問,裴少淮又道:「等明日休沐,為父帶你們去湖邊看雪景。」

  再叫上言成和少津,帶上他們的崽,在湖畔煮酒閒談,便也算把夫子所教的這份「雅」傳承下去了。

  小南小風歡喜雀躍。

  馬車碾雪,留下兩道深深的車痕。

  路過鬧市,大雪擋不住百姓們搶購的熱情,攤主們早早開攤,趕早市的老翁老婦挎籃而來。大同重開茶馬貿易,一大批凍羊從大同運入京都,成了物美價廉的搶手貨。

  「小雪醃菜,大雪醃肉」,植棉織布餘得些閒錢,誰家不趁時節醃上幾掛肉呢?

  看到眾人呼著熱氣,裴少淮只覺車內都暖了幾分。

  到了考功司衙門,椅子還沒坐熱,便有內官前來傳話,說是皇上召見,裴少淮只好撂下剛剛沾墨的毛筆,尾隨去了御書房。

  裴少淮猜得到皇帝尋他聊什麼。

  秋末、初冬,朝廷依照京察新策組織了兩場堂考,皇帝為主考,吏部為輔考,都察院為監察。

  秋末第一場考的是京官,為的是核定他們六年來的功績、考察他們的治事才幹,最終確定他們是升遷、平調或是降職、罷黜。

  第一場考核結果已出。

  因淮王宮變剛過去,已經處置了一大批人,朝廷正是用人之際,為了平穩人心,朝廷今年降職、罷黜的官員並不多。

  但效果卻是顯著的。

  朝廷借著堂考,明明白白昭示百官,若想升遷,既要有實實在在的功績,也要有真才實學,從前那種「錦繡文章行天下,賄捧上司興官運」的日子已一去不返。

  渾水摸魚、投機取巧的官員,必會在一年年更加嚴謹的堂考中原形畢露。

  初冬的第二場堂考則是考察京外官的。

  京中許多官位空缺,亟待從京外遴選一批清官能臣填補進來。經過調研過往功績,輔以內閣六部九卿十道的舉薦,首批官員入京,接受朝廷的考核。

  這一場堂考的結果還未告示。

  想來皇帝召見裴少淮,便是為了商議此事。

  ……

  裴少淮來到御書房前,正欲解下斗篷拍拍殘雪,卻見迴廊連接的亭子裡,皇帝正穿著大氅朝他招手,滿亭的熱氣外溢,成了大雪中的雲霧。

  裴少淮小跑過去,一入亭便有濃鬱的酒香撲面而來。

  皇帝親自為他斟了一杯,歡喜言道:「關於預進補的官員,他們的履歷與考卷,朕都看過了。」第一年推行新京察,皇帝自然格外重視些。

  又道:「沒想到,京外遺留有這麼多有真才實學、真知灼見的明珠,朕從前的眼光太過閉塞了。」

  裴少淮道:「不是皇上眼光短,而是朝中結黨營私之風擋了皇上視線,也掩了遺珠的輝光。」

  升遷公允,能臣上位,這樣的朝廷才能愈來愈強。

  一枝獨秀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

  「不過……」皇帝話鋒一轉,問道,「考功司舉薦的臣子裡,他們的考卷中,有不少與『開海』唱反調的聲音,朕想知道,伯淵你為何要舉薦他們?」

  「微臣以為,只要是潔己、為民、有才,與微臣唱唱反調又算什麼?」那幾個臣子其實是在和皇帝唱反調,裴少淮卻故意引到自己身上。

  皇帝專程問此事,足以見得那幾人在卷中寫得何等不討喜。

  裴少淮繼續道:「臣非完人,必有看不到、想不通、做不對的地方,有其他同僚照亮臣的暗處,這是好事……朝中不能只有一種聲音。」

  黨系明爭暗鬥,攪得一灘渾水,這樣不好。大搞一言堂、一派和氣,這樣也不好。

  皇帝被裴少淮說得一怔,又立馬露出笑來,道:「伯淵,你說話愈發狡猾了,朕罰你一杯。」

  君臣亭中觀雪,推杯換盞,心中皆遐想著年年變好的光景。

  ……

  東華門外的一條寬巷裡,朝廷在此處修建有幾座府邸,供臨時入京的官員們暫住。

  大雪壓滿屋簷,瓦上倒掛冰溜子,屋裡有幾名官員圍在火爐旁吃茶,說說笑笑。

  當中一人,名為許保,四十餘歲,他飲了一口茶,面帶愁容道:「許某這回只怕又是枉來一趟,要辜負馬尚書的舉薦了。」

  其他幾人皆是詫異,有人道:「許知縣這十幾年功績不凡,排名靠前,堂考的試題又必定難不倒你,為何會說這等喪氣話?」

  在他們看來,許保入京是穩當的。

  「諸位有所不知。」許保臉上雖有愁容,卻無懊悔,他道,「堂考最後一題,皇上策問開海,許某堂上腦子一熱,便一股腦將所思所想寫了上去,我那見解只怕會使得皇上不喜。」

  幾人倒吸一口涼氣,他們都知道,許保是反對開海行商的。

  且脾氣極犟。

  許保道:「朝廷開海行商,種桑植棉有巨利可圖,各地商賈便會想方設法支使百姓棄種糧食,改種桑棉。初初未必能見到禍端,可時間一長,種桑植棉的田地越來越多,田畝產糧越來越少,屆時百姓從何處換糧?」

  「諸位覺得,江南之地,早年『蠶蟲吃人』的事發生得還少嗎?這樣的慘劇還要繼續重演嗎?」許保越說越激動,「是以,許某不得不直言。」

  有人為其惋惜,嘆氣道:「朝廷推行新京察,好不容易等來的一個機會,許知縣就這麼錯過了,豈不可惜?有什麼話是不能等入京後再上折子的?」

  許保卻道:「若是堂考不能直言,只怕這新京察與舊京察也並無什麼不同。」

  此話一出,兩人鬧得有些不太歡愉。

  正此時,一位同僚剛好從宮中出來,進屋後笑吟吟向許保拱了拱手,道:「恭喜許大人。」

  「不知道這喜從何來?」

  「就在剛剛,朝廷已在文華殿前公示京官名單,許大人之名赫然在列,將入戶部謀事。」

  「當真?」許保不敢相信。

  「這種事豈敢亂說。」

  ……

  ……

  皇帝已封裴少淮為「文清侯」,禮部、工部領旨監造誥券。

  首先是翰林院撰寫誥文,寫明臣子功績,天子恩賞,再將誥文交由工部。

  工部都水司依照文本,範鑄鐵券,送與銀作局刻字填金,才可得最終的鐵券丹書。

  鐵券丹書一分為二,左券由內務府收藏,藏於古今通集庫,右券則賜予功臣。

  這日,禮部拿到誥券,備齊禮儀,前往裴家宣旨。

  禮隊浩蕩從御街而出,鐵券丹書擺在最前,半弧形覆瓦狀,格外矚目。

  裴家人聽旨,禮官宣道:「奉天承運,皇帝制曰——能臣內稟忠信,外禦敵軍,建下奇偉之功,國當高爵重祿……」

  「……爾裴少淮賦資醇厚,稟性端良,明克決機,嘗臨敵而制勝,才堪任重。」

  「……今特進榮祿大夫、柱國、文清侯,食祿一千一百石,子孫世襲侯爵。仍與爾誓:除謀逆不宥外,其餘雜犯死罪,本身免二死,子免一死,以報爾功。」[1]

  「臣誠惶接旨,謝皇上恩賜。」

  翌日,裴少淮按規進宮謝恩,為了方便謝完恩後回衙門繼續處理公務,他沒穿侯爺裡層外層的禮服,而是穿著尋常圓領官服便入宮了,遛彎似的來到御書房前。

  手裡還提拎著一小盒,裡頭放了個白瓷茶盞。

  皇帝拆盒,看著熟悉的白瓷盞,又看看御案上用了數月的花鳥紋青瓷盞,道:「你上回不是跟承詔說,此盞絕無僅有,只此一個嗎?」

  裴少淮這才想起,好似是說過此話。

  皇帝繼續打趣道:「朕要是賜你個國公,你是不是還能從家裡拎來十個八個?」

  一邊打趣裴少淮,另一邊卻身體誠實地把白瓷盞遞給內官,道:「往後改用這個盞飲茶。」

  裴少淮訕訕,連忙搖頭回應皇帝,說道:「沒有十個八個那麼多,送出了這個,便只剩六個了。」

  ……

  從宮中出來後,裴少淮如往常一般,先去一趟徐家看望夫子,而後再歸家。

  冬至徹骨寒。

  又一年冬,夫子的寒症愈發嚴重了,裴少淮念及此,難免憂心。

  生老病死本是世間常事,明知時光催人老如曲終人散,無可避免,可到了段夫子這裡,卻成了裴少淮始終不願提及、邁過去的一道坎。

  到了徐府,夫子聽聞裴少淮得了鐵券丹書,笑得很是開懷,連皺紋都舒展了許多。

  「伯淵,你替為師把書案上的燭燈掌亮。」段夫子忽道。

  那是他以前夜裡讀書時慣用的燈盞,只可惜,段夫子已經很久沒能坐在書案前了。

  「學生這就點亮。」

  裴少淮吹燃火引,卻發現燈盞裡的蠟燭只剩指頭一寸,即將燃枯,一時觸景生情而定住。幾息之後,他回過神,道:「學生去取根蠟燭。」

  「伯淵,回來。」段夫子道,「為師想讓你點燃的,正是這最後一寸殘燭……讓它重新燃起來,最後再亮堂一回。」

  聽到此話,裴少淮眼眶已經開始泛紅,不敢回過身面對夫子。

  段夫子繼續道:「你明日把正觀、雲辭帶來,讓仲涯把正敘也帶來,我想他們幾個了。」他壓著聲音輕咳幾聲,道,「趁著這兩日天晴,我給他們開蒙……不能再耽誤他們讀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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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參考自故宮博物館撫寧侯朱永鐵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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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五十四章 尾聲(二)

  師者,如舊竹扶新枝,如蠟炬映夜明。

  正觀、雲辭早到了開蒙的年紀,裴少淮一直拖延著,便是想借此留夫子一個念想,讓他能熬過歲末寒冬,等來下一個春日。

  今夜,段夫子讓少淮點燃殘燭,盡早安排開蒙,便是想告訴少淮,他自感時日無多了。

  「少淮……」夫子呼道。一如他們三個年少時,尚未表名,夫子在課堂上點他們的名字。

  兩行淚不知覺滑落,濕了衣襟,裴少淮用寬袖拭去淚痕,明明還紅著眼,卻要換作一副笑臉。

  他應了一聲走過來,半蹲在夫子床前。

  夫子顫顫著手,輕撫裴少淮的冠髮,青絲黑亮,正當壯時,夫子道:「人生於何時、生於何家,不可自選亦不可推卻,幾十載後,等到將死之時,還是一樣的道理,不可停止、不可推卻。」

  不同於青山不老、長江不窮,人生來便是只有須臾的。

  「所以,隨它來,隨它去。」夫子笑著,如哄少年郎一般哄裴少淮道,「這麼大個人了,可不興哭哭啼啼的,少淮你要聽為師的話。」

  裴少淮喉結一直在顫抖,哽咽無言,只能熱著眼眶點了點頭。

  「把剩餘這半截殘燭掌亮,陪為師到書案前,再讀一回書罷。」夫子再次要求道。

  引燃燭芯,白蠟融化似淚珠。

  書案一塵不染,書卷齊齊整整。

  裴少淮將夫子抱至椅上,為其將衣物疊齊整,又取來一盆熱水替夫子淨手,這才開始翻卷讀書。

  夫子指著一卷泛黃的線訂書冊,道:「少淮,就讀那一冊罷。」

  裴少淮抽出一看,只見冊上端端寫著《桃李集》,是夫子的親筆,落款是幾年前。

  燭光下,翻看書頁,段夫子順著指尖一字字讀下去,笑眯著眼,仿若從這字裡行間找回了過往年華。

  裴少淮陪讀,那略顯生硬的筆劃,有些拗口不通的語句,再次讓裴少淮模糊了雙眼。

  這本《桃李集》收錄的,竟是他們少年時寫的原稿。

  一張張堂後課業被夫子裝訂成了「文集」。

  晃神間,彷彿回到了課堂裡,夫子手撫戒尺,板著臉問他們「昨日課業為何寫得不用心」,三個小子你推我、我推你,支支吾吾不敢說出「因為貪玩」。

  「你年少時,便比旁人想得細、看得遠,穩重早熟。」夫子翻到裴少淮的少年文章,道,「你瞧,少津和言成還在寫『兩小兒辯日』,而你的思緒已經飄到星辰寰宇外……你和誰都不同。」

  夫子望著殘燭焰火,滿目皆是光明,他道:「人傳言,每逢三百年才有一位生而知之者臨世,為師不知是真是假。為師慶幸的是,能遇見一知己好友,收下幾名聰慧學生,陪你們走過一段,聊補自己的缺憾。」

  「雖是你的師者,但為師能教予你的並不多。」段夫子知曉,眼前這個他最得意的學生,不是因為拜他為師而成才,他道,「為師很慶幸你能選我當夫子。」他在學生們身上,看到了所遐想的君子之美。

  夫子的話讓裴少淮陷入沉思。

  這一世,裴少淮真真切切地遇見了許多人,每一個都有他們的志向與喜怒哀樂,讓他覺得自己是真實活於世間,而漸漸忘了這世道原是一本書。

  他不再拘泥於原書的情節,並試圖讓身邊變得美滿一些。

  母親身上的生活智慧,父親中年的幡然醒悟,津弟的天賦異稟、鋒芒外露,妻子與姐姐們的求知若渴、膽大敢為、不囿於瑣碎事裡……還有皇帝的明君威嚴,燕承詔的冷中帶熱,南居先生的純粹理想,夫子的文人風骨、雅士之傲。

  這些,早已將他初來時那一點點自高自傲擊得粉碎,令他重新審視自己。

  裴少淮甚至說不出自己是何時改變、成長了。

  「夫子,這世上沒有生而知之者。」裴少淮應道,「即便真的有,他也不能靠『生而知之』立足於現世,任何的『知之』皆要經歷過才可謂『知之』。」不管是誰,天底下都沒有平白無故得來的學識、認知。

  如果沒有夫子當老師,沒有少津、言成當同窗,南下沒有遇見鄒老夫婦,裴少淮此行將會何等孤獨。

  如果沒有前人鋪路,沒有同行者相助,他再怎麼大呼「天下大同」也只會被當作瘋癲的異類。

  倘若沒有三姐、四姐的踐行,世人又怎會相信,女子不必鎖於閨房當中。

  不是裴少淮改變了身邊人,而是他與諸親師友相互改變著。

  毫無疑問,夫子是自己前進路上的一道光,裴少淮道:「夫子教了學生許多許多,沒有夫子,便永遠不會有今日的少淮。」

  殘燭即將燃盡,輝光一點點黯淡下去,段夫子合上文集,含淚應道:「有你這番話,為師深感榮幸。」

  ……

  當日夜裡,裴、徐兩府徹夜長明,忙碌著開蒙的諸多事宜。

  定勝糕、筆粽、印粽,還有現磨的朱砂,一樣都不能少。

  這邊「糕粽」剛剛蒸上,那邊又該起火燒松柏枝水了。

  不是開蒙很重要,而是由段夫子為孩子們開蒙很重要。

  天濛濛亮時,正觀、正敘、雲辭三個洗了一身的松柏「讀書味」,穿上青袍直裰,準備就緒。裴府上到老、下到小,皆登上馬車,趕往徐府。

  今日晴天,日光漫上牆簷,照在瓷白的洗硯缸上。徐家人早早用溫水一點點澆融了洗硯缸裡結的厚冰,冬日裡,一樽冒著水煙的白缸,顯得格外仙逸。

  老阿篤推夫子出來,開蒙禮開始。

  一根掩在衣物下的衣帶,牢牢將夫子綁在椅背上,使他能夠坐得筆直。

  段夫子面帶些許紅暈,笑吟吟的,很是高興。他先後為徐言成的兩個孩子、正觀正敘和雲辭額上點朱砂,領著他們念道:「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稚聲朗朗對白髮蒼蒼。

  隨後,夫子逐一問道:「爾立何志?」

  尋常人家裡,不外乎是大人們教一句「學有所成,中進士得狀元」。裴徐兩家卻是任由孩子們自己來答。

  小南小風已近七歲,受父親影響頗多。

  小風想起父親與她的談話,父親說當才女不難,難的是天下女子皆能如願,堂堂正正參加科考。遂應道:「回太先生,雲辭立志讀書,行他人未行之路,直至女子可以不受俗世眼光所困為止。」

  等到父親老了,她也老了,頭髮白了,依舊不息。

  這可能是一條一生都走不到盡頭的路。

  小南性子安靜,心志亦高,他從父親身上學到的是另一個志向。他道:「回太先生,小子願世人吃飽穿暖以後,能走出一方田畝,走出家門鄉裡,願同齡者皆可如願讀書,識字而品讀書卷。小子尚不知能做什麼,欲以所願立志。」

  「善,民富而教。」夫子道。

  百姓不再受困於一日三餐,可以從泥濘的田間走出來,這才是識字、開啟民智的起點。

  輪到正敘小子了,他年歲比哥哥姐姐小不少,學問自然比不得他們,他撓撓後腦勺,機靈應道:「小子願像大伯、父親一般,為國為民做事。」

  開蒙禮結束,段夫子看著石亭旁的洗硯缸。

  這個白瓷缸隨他輾轉各處未曾棄,陪了他三代的學生,蘸水寫字,如今要交到新一輩的手裡。

  夫子道:「從今日起,爾等要如父輩一般,蘸洗硯缸之水練習書寫。」想起小輩們方才的立志,又感慨,「一樣的洗硯缸,不變的清水,到了你們的手中,終將寫出不一樣的文章。」

  「學生謹記太先生教誨。」

  禮成,小輩退下。

  段夫子臉上的紅暈一點點彌散,他握著少淮的手道:「少淮,因為這身寒疾,我困於榻上,已經許多年沒能出去看看冬景,看看雪松了,你領我出去走走可好?」

  周邊人皆已紅了眼眶。

  段夫子又望向徐閣老,笑問道:「老同窗,讓少淮領我出去走走可好?」

  徐閣老點點頭,明明哭著卻還笑,道:「好,都好。」好友的遺願,豈能不允?

  段夫子止住了要尾隨的少津、言成、言歸,他道:「為師會回來的。」

  裴少淮將自己大氅捂在夫子身上,推著夫子從正門出去,穿過巷子,在附近找了一片冬景。

  田間覆著白雪,不遠處的矮山上幾株蒼蒼,唯獨雪松綠意依舊,松枝上的殘雪映得更翠。

  段夫子心滿意足。

  「少淮,你替我來辦身後事罷。」夫子道,「叨擾徐兄這麼多年,最後這點瑣碎事,就莫再叨擾他了。」

  裴少淮緊緊握著夫子的手,眼中的淚止不住地往外流,點了點頭。

  「傻孩子,莫哭。」夫子已無力為他拭去淚水,只能繼續吩咐後事,段夫子道,「世人皆道,人死之後,理應回歸原點,回到他出生的地方,我亦不能免俗。」

  裴少淮知曉,段夫子想回的不是故里,遂靜靜聽著。

  「我說的不是故里,自我殘廢無用以後,我與段家莊便毫無瓜葛了,我不願為了入鄉冢,而使他們能拿著我的靈位,向你們邀功請賞。」

  「為師的原點,在白鹿洞書院的後山上,那裡才是我這身殘軀出生的地方。」

  「那年,若非徐兄夜裡登山相救,我早該魂斷西天了,又豈會有後來的這一番精彩境遇?」

  「所以,將我埋在那裡罷,不必有碑,不必有名,不必有香火。」

  裴少淮亂得手足無措,滿臉淚痕再無平日的半分穩重,他帶著哭腔應道:「好,皆如夫子所願。」

  至少夫子說,他後頭的這番境遇是精彩的。

  交代完後事,夫子最後再看了一眼山上的雪松,不舍道:「少淮,回去罷,我……有些睏了。」

  裴少淮醒過神來,再不敢慌亂。

  他用大氅裹住夫子,將夫子從輪椅上抱起,緊緊抱在懷中,步子穩而快地往回走,一路不停地說著:「夫子,我們就快到家了……」

  獨留磨得光滑的輪椅,空對著雪地、晴空與青松。

  ……

  回到徐府,眾人看到裴少淮滿臉淚痕,步子慌快,便知曉夫子已是彌留之際了。

  夫子躺在榻上,目光掃過他教的每一個學生,彷彿在無聲念他們的名與字。

  徐望,字騁目。

  徐瞻,字千里。

  徐言成,字子恆。

  裴少淮,字伯淵。

  裴少津,字仲涯。

  徐言歸,字遠行。

  雖不是他取的名,卻全都是他取的字。

  段夫子欣慰笑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道:「你們都在,我便什麼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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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五十五章 尾聲(三)

  春水東流光陰轉,樓台鼎鼐礪山河。

  此後幾年,朝廷不斷完善新京察、新考滿,一批清官能臣得以調入京都,朝中展現出君強臣強之景。

  早朝時,每當論及國事,依舊是爭吵不休。

  只不過,不再是為一己之私的黨派之爭,而是各抒己見,從方方面面探討新政,使新政可以貼合形勢,真正造福百姓。

  繼太倉州、雙安州之後,漢南廣州府成為第三個開海點。商船如梭浪裡行,大慶的工藝品源源不斷輸往海外,老百姓們敏銳發現商機,因地制宜建起作坊,各行各業如車軲轆般轉了起來。

  各類新奇的糧種隨著海船歸來,被帶入大慶,開始在四季如春的南方試種、推廣。

  海外商貿推動大慶的造船業,為了走得更遠、載更多的貨物,一大批能工巧匠發揮奇思妙想,更大、更長、更加牢固的海船不斷被建造出來,刷新紀錄。

  當巍如高樓的烏木大船在海上行駛,外夷見之,只敢遠觀讚嘆,而不敢抵近襲擾。

  大慶的海船越走越遠,不斷探索出新的航線,與之同步,朝廷的海防輿圖範圍越來越大,內容越來越細。

  ……

  三十歲這一年,裴少淮官至吏部左侍郎,正三品。

  同年,八十歲的裴玨從吏部尚書的位置上退下來,再次致仕。

  朝廷沒有物色吏部尚書的新人選,此位空了出來,整個吏部實際由裴少淮掌管。

  皇帝有意讓裴少淮繼續整頓朝廷的用人制度。

  裴玨身退、移交官印的這一日,天朗氣清,日光大亮。

  裴少淮雙手接過吏部官印,道:「少壯而仕,耄老而歸,尚書大人今日荷聖上優渥之恩,冠服偉然,去歸故鄉。下官在此奉上賀語,願尚書大人此後,坐觀閒雲,採花籬下,和順安寧。」

  這一次致仕,是裴玨自己上疏的。裴少淮心道,這位爭了一輩子的叔祖父,這回興許是真的閒下心了罷。

  二房做過的事不可能當作沒發生,兩家不可能重修於好,裴少淮與裴玨都知道,他們的關係只能限於上下官之間。

  但有一點裴少淮必須承認,裴玨算得上是他「黑官學」的啟蒙人。

  游走於黑暗的邊沿,卻能全身而退,這是裴玨的本事。

  裴玨看著裴少淮將官印收下,目光隨著官印游走,滿是不捨,他略拱拱手,算是應下了裴少淮的賀語。

  裴玨道:「我還是那句話,若只想受人歌頌、不被人詆毀,走不長遠亦成不了大事。古往今來,成大事之人哪個不是毀譽參半?在此,我亦祝裴侍郎領著吏部繼續往前,功績不竭不斷。」

  復用的三年裡,裴玨立了不少功勞,他替皇帝快刀砍亂麻,查處了許多貪官污吏,以嚴苛的手腕整肅官場。

  前首輔胡祁和刑部尚書、左侍郎,便是裴玨出手幹掉的。

  裴玨與裴少淮所走的道不同,但他很了解裴少淮,他覺得裴少淮太過仁,缺少了一點狠。

  「謝尚書大人提點,下官必謹記於心。」裴少淮道。

  手續妥當,裴玨身穿御賜一品公服,自東華門離宮。一路微風,步履款款,腰帶上繫的功績玉佩鏗鏗鳴響。

  裴玨歡喜這一聲聲的風吹玉鳴,於他而言,他一輩子也不會呼出「功名於我如浮雲」這樣的感慨。

  功名貫耳榮身退,衣錦還鄉笙歌擁。

  裴玨站在宮門外,回首豔陽下的紫禁城,金光耀目。相較於上一回的致仕,這一回終於不留遺憾。

  那年拖家帶口遠赴蜀地為官,一路上瀝瀝不斷的陰雨,下到今日,終於雨過天晴了。

  ……

  ……

  裴少淮除了任吏部左侍郎一職,還兼詹士一職,輔佐太子,施教皇太孫。

  到了授課這一日,裴少淮赴詹事府,皇太孫燕琛已早早在書房裡等候了。十五歲的燕琛已是成人模樣,對待裴少淮,舉止言行無處不顯露著敬重。

  裴少淮知曉,皇太孫已經學會藏匿心跡。

  考校功課時,前日留的課業,燕琛答得頭頭是道。

  當裴少淮問到:「大慶輿圖上一千六百五十二個地名,可背下來了?可都記得它們的方位?」

  燕琛面露難色,垂頭道:「背是背下來了……只是還未記住它們的方位。」

  裴少淮知曉,以燕琛的聰慧,若是真下了苦功夫,斷不可能記不下區區一張大慶輿圖。

  唯一的解釋是燕琛不以為然、沒有用心。

  恰此時,裴少淮注意到燕琛書案上,最下面壓了幾本新書,頓時了然——看來,燕琛並不太認可自己所教的課程,正私下另尋書目來讀。燕琛太過機敏,太有自己的主張。

  燕琛注意到裴先生的視線,頭又垂低了幾分,支支吾吾道:「裴先生……」

  裴少淮坐在太師椅上,而燕琛站著。

  裴少淮道:「殿下心中若是有什麼疑慮,可以直接與臣明說。」他從書案上抽出那幾本新書,封面上無名,但裴少淮能猜出書中大抵是些什麼內容,他繼續道,「殿下若是覺得微臣所教不妥,亦可明說,以便微臣換個教法,或是直接向皇上請辭。」

  聽聞「請辭」二字,燕琛有些慌亂了,連忙解釋道:「先生所教並無不妥,是我私心太重,另尋僻徑。」

  「那為何?」

  「我知曉先生有大智慧,深得皇祖父信任,是皇祖父特意為父親選留的御用大臣,日後必會盡心盡力輔佐父親。」燕琛道出了幾分心跡。

  說白了,燕琛覺得裴少淮是父親的人,而不是自己的人。

  都說家事難斷,皇家事更是如此,夾在太子與皇太孫之間,裴少淮其實也為難。

  裴少淮深知,皇太孫身上這股帝王氣是壓制不住的,愈是壓制,愈是適得其反。

  裴少淮問道:「所以殿下是擔心我重在輔佐太子,而忽略了對殿下的教習,擔心我盡教些徒勞無功的東西,而不教殿下千古帝王的雄心壯志?」他頓了頓,繼續道,「恰恰相反,殿下若真有雄心壯志,更當將大慶輿圖上的每一寸土都牢記心間。」

  燕琛對裴少淮的敬重,有幾分疑,卻也有幾分真,他此時正認真聽著。

  裴少淮指著燕琛腳下的一塊地磚,問道:「殿下可知腳踩著的為何物?」

  燕琛不解,想了想,應道:「只是尋常的地磚罷了。」

  「非也。」裴少淮搖搖頭,道,「宮中各殿所鋪的地磚,方整光潔,歷久彌新,若以硬物輕擊,還可聽到清脆的金石鏗鳴,縈繞不絕,是以稱之為『御窯金磚』。這每一塊金磚中雖無金銀,卻貴比金銀,從採泥到出窯,經幾百匠人之手,歷時兩三年之久。」

  裴少淮再問:「殿下還覺得它是尋常地磚嗎?」

  燕琛搖搖頭,慚愧道:「我先前並不知曉這些。」

  「不止腳下這微不足道的一塊磚,殿下平日所用的、所穿的,目光所至之處,哪一樣會是尋常呢?」裴少淮道,「臣跟殿下說這些,是想告訴殿下,你若對養尊處優習以為常,便永遠不會知道紫禁城的富貴取之於民,不會成為千古帝王。同樣的,殿下的目光若是只流連在皇城之內,便永遠困在了皇城裡,看不到也拿不住整個天下。」

  眼裡若只有皇位,遇到淮王便把淮王當敵人,父親繼位,又把父親當敵人。

  這樣的儲君太危險了。

  裴少淮不希望燕琛把心計、聰慧用在爭權奪位上,趁著燕琛尚年少可教,裴少淮希望他能把心計轉化為雄才大略,用在抵禦外族、開拓陸土、開闢海疆、庇護子民上。

  明知帝王氣不可壓制,便助其在正道上生長。

  「先生有何解?」燕琛對裴先生的智慧、才謀是十分信服的。

  「觀天下,才能有天下觀。」裴少淮道,「背大慶輿圖只是一個開始,若連紙上輿圖,尚不能細觀謹記,往後又如何能觀天下呢?」

  一國之君不能匱乏地理見識,否則將會重演「夜郎自大」。

  裴少淮語重心長教導道:「倘若不去看看北疆以北,殿下永遠只當草原是草原,而不知其地底下埋藏了多少珍寶。倘若不去了解韃靼習性,了解他們的習俗,殿下便錯以為韃靼生來便是馬上騎兵、驍勇善戰,只會用蠻力抵禦他們一輪又一輪的衝闖,而北疆將永遠得不到安寧。」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大慶人倘若不乘船游歷海外,在廣闊的海域上佔有一席之地,他日則必有外夷的大船闖入我們的海疆。這世道的規則本就是『不是你來,便是我往』。」

  「論年歲,殿下不及年長者,論數目,殿下孤身對萬民,殿下若是不知天下百姓之苦,不通他們之樂,日後又豈能自稱君父,而喚他們為子民呢?」

  「是以,微臣以為,殿下當先觀輿圖,再去觀天下。」裴少淮最後道,「臣讓殿下背記輿圖,並非故意敷衍殿下。」

  裴少淮的一番話說得燕琛既激動又慚愧,他當即取來火盆,當著裴先生的面,將那幾本無名書燒得乾乾淨淨,懺悔道:「是我錯了,請先生寬恕。」

  又道:「也懇請先生繼續教導我,我必恪守之。」

  裴少淮點頭答應。

  他心中歡喜,欣慰又多邁出了一步——太子仁厚無謀,太孫心計深沉,只有讓太孫把目光望向更遠處,才能避免他們父子在皇城裡鬥起來。

  再者,裴少淮對於太孫燕琛是抱有期待的。

  ……

  ……

  成順四十八年,裴少淮三十五歲。在為祖父祖母守孝一年期滿後,朝廷復用,官至吏部尚書,入駐文淵閣,成為大慶史上最年輕的閣老。

  當年,裴少津也因推行「茶馬貿易」,收服兀良哈部、瓦刺部而立下大功,被封「武清侯」,沈姨娘、陸亦瑤隨之被封誥命。

  一門雙侯。

  令裴家人哭笑不得的是,裴秉元唯有兩個兒子,都已成了侯爺,頭銜比他還高一截。

  裴秉元哈哈大笑自嘲道:「我這『景川伯』的頭銜,往後竟不知道該傳給何人。」惹得全家跟著他一起笑。

  朝廷中,裴少淮提出一條條新策,經過激烈商討、修改完善後被推行。

  廷議時,照舊有官員會跳出來反駁裴少淮,點出他新策中的不足,這當中甚至不乏裴少淮的門生。駁歸駁,辯歸辯,一旦論及裴少淮的品行、才華,無人會謠諑詆毀。

  裴少淮官至高位,亦無人不服。

  ……

  成順五十年,燕柘在位五十年,大慶已是盛世。

  明君悲生白髮,子民慶逢盛世。

  當年秋祭以後,皇帝以餘年不多為由,宣布退居簾後,由太子掌國。

  文武百官紛紛上疏規勸,希望皇帝再當政幾年,唯有裴少淮明白皇帝對兒孫的苦心經營——燕琛愈是雄才大略,愈顯太子的資質平平,皇帝退居簾後是特意開先例,為太子日後留一條退路。

  ……

  御書房裡,上了幾十年早朝的皇帝,一時未能適應不用上朝,他站在窗戶邊上,聽著前殿傳來的上朝聲,又傳來退朝聲,心中難免有幾分失落。

  在退朝以後,臣子若有事,先向掌朝太子稟報,使得御書房前變得空落落,再不是群臣爭見。

  這些,皇帝皆早有預料。

  皇帝正準備回到書案前,卻見一身緋色官袍款款向御書房這邊走來,那「官袍」也不叫人進來稟報,做事隨意得很。

  皇帝當即喜笑顏開。

  裴少淮一進御書房的門,便說道:「皇上皇上,殺兩局殺兩局……」就像是鄰家剛剛遛彎回來,心血來潮要比試比試棋藝。

  「好你個裴伯淵,在朕面前愈發膽大了。」

  皇帝滿頭白髮,依舊威嚴不減,不過他留給裴少淮的是滿臉慈笑。

  「呦,皇上今日不得空啊?微臣打擾了……臣這就回文淵閣辦公務。」裴少淮提起衣擺,佯裝要走。

  「回來。」皇帝中氣十足喚道,「朕這幾日閒得發慌,早便想與你殺幾盤了。」

  二人還似從前那般,一邊下棋一邊閒敘。

  不同的是,從前需要關門避著其他臣子,現在可以大開房門,敞亮地下棋。

  皇帝依舊用著裴少淮送的白瓷杯,長年浸茶,杯底暈染了一層茶青色,愈顯韻味。

  「太子行事可還聽勸?」皇帝關心問道。

  裴少淮點點頭,應道:「太子做事穩重,很是聽勸。」

  太子雖資質平平,卻也不傻,在掌國以前,他在皇帝身邊跟了好幾年,哪怕不得精髓,也至少能悟得孰輕孰重。

  他懂得父皇的苦心孤詣,也懂得裴少淮是父皇留給他的輔臣。

  至於太子私下的那點愛好,裴少淮輔佐一旁時,並沒有拘著太子。

  若是擺明了的一條朝天大道,太子都不走,那他豈非傻得徹底?

  「皇上苦心孤詣為太子謀長遠,太子都明白……想來等晚些時候,忙完政務,太子便會過來了。」裴少淮又道。

  「還是你懂朕。」皇帝說道,「不過,朕決定退居簾後,其實也不盡是為了政兒而已,朕也是為了自己。」

  裴少淮說笑道:「莫不是皇上還有臣不知道的一面,平日也貪閒貪玩?」

  「餘下沒幾年,我想與你好好下幾盤棋。」皇帝道。

  「臣這不正和皇上好好下棋嗎……」話沒說完,裴少淮一怔,準備下棋的手定住了。

  聽了太多的「朕」,說了太多的「微臣」,裴少淮還是第一回從皇帝口中聽到「我」。

  皇帝繼續道:「我知道,你我之間一直有道隔閡,我在位一日,你便永遠不能平心與我下一局棋……此事錯不在你。」

  皇帝是孤獨的。

  尤其是蕭瑾飲下鴆酒以後。

  「從今日以後,我們好好下棋。」裴少淮笑道,「只不過,我平心下棋,棋藝照舊很爛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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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五十六章 少年摘星辰

  年後,幾位年長閣老先後致仕,四十歲的裴少淮官至首輔。

  老皇帝頒發最後一道聖旨——承師問道,重新劃設科系,重現昔日太學之輝煌。

  此後,燕柘徹底從皇位上退下來,新帝燕有政繼位登基。

  ……

  早在周朝時,便有「太學」之名。供貴族子弟讀書之處,即為太學。

  到了漢朝,朝廷設立京師大學,以儒學為正統,京師大學謂之為太學。

  晉朝時,又設專供公卿大夫子弟學習的國子學,與太學分立。

  歷經南北朝之動亂以後,隋唐再復統一,朝廷將太學與國子學合二為一,稱之為國子監。萬國學者來朝,只為爭一國子監入學名額。

  此後便一直延續了下來。

  隨著朝廷用人的改變,天下各行各業的起興,許多學科學系亦呈現「推陳出新」之態,大慶國子監的人才培養模式早已不能滿足時勢的需求。

  為了給天下各級府學、縣學、族學、私塾樹立典範,為了讓更多有識之士得以施展才華,裴少淮將親自操刀,重啟「太學」。

  這一回,太學將不再是帝王將相子孫的專屬,太學將是天下人的太學。

  此外,手工業興起、生活日趨富足的環境下,越來越多的女子走出閨閣,活躍於各行各業之間。

  然「男女有別」、「男女授受不親」等傳統觀念,一時難以轉變。裴少淮自知不能操之過急,決定先退一步,從設立女子學堂開始。

  他相信,百年以後,必有男女同入太學之景。

  ……

  ……

  這日,景川伯爵府有喜,慶賀伯爵夫人大壽。

  寶駒雕車熙攘來,府邸大門次第開。

  大姐裴若蓮來得最早,天才剛亮,伯爵府的僕從還在忙著布置正堂,她便進來了。

  裴若蓮也已五十餘、近六十,體態豐腴了些,更顯端莊。有丫鬟端來溫水,她淨了淨手,隨後進了林氏的房。

  嬤嬤正在給林氏梳頭,一襲白髮長至腰,裴若蓮悄聲從嬤嬤手裡接過梳子,一遍遍從頭梳到尾,直到髮絲又順又亮,這才笑道:「母親這一頭華髮,是有兒孫福氣的。」

  林氏回頭,看到裴若蓮,詫異道:「你怎這般早就過來了,快坐下快坐下。」

  「耽誤什麼也不能耽誤咱們伯爵夫人的壽辰。」裴若蓮笑說道,「我早些過來,瞧瞧有什麼能幫上忙的。」

  「就你最會說好聽話,只當是尋常日子,有什麼可忙活的。」林氏滿臉笑顏。

  待梳好髮式以後,兩人邊聊邊往前院走,正巧路過四姐妹昔日的閨房。歲月在房內留下了痕跡,許多物件已暗淡褪色,然一切擺放依舊如初。

  裴若蓮步子慢了下來,忍不住多看幾眼,恍惚間又回到十五歲那年,繼母為她穿上織金長裙,風風光光為她辦了及笄禮。

  她在伯爵府最落魄的時候說親出嫁,再回首時,只滿心覺得感激和幸運。

  ……

  臨近辰時,初秋的晨光又暖又亮。

  伯爵府門前擠滿了馬車,前來祝壽的親友只能下車多走幾步。

  這當中,「陣仗最大」的當屬二姐裴若蘭一家。裴若蘭挽著司徒暘的手走在最前頭,其後是兩個女兒,以及裴少淮幫著介紹的兩個「上好讀書人」姑爺,文質彬彬。

  兩位姑爺懷裡抱著、手裡牽著小兒小女。

  兒子司徒千霆學文不成,考了武科舉,像司徒暘一樣走武官的路子。他娶的是英國公家的幺女,這兩人也是拖家帶口。

  細數之下,二姐這一大家子竟有十五口人之多,二輛四騎的馬車都坐不下。

  ……

  等眾人都到齊以後,依序給林氏拜壽。正堂裡,最是忙碌的不是壽星林氏,而是像風一樣刮來刮去的雲辭。

  京都設立女子學堂,裴少淮讓女兒幫著管理學堂裡的事務。雲辭靈機一動,便想趁著今日的熱鬧「招兵買馬」,讓女子學堂的師資更上一層樓。

  雲辭最先說服的是姑裴若竹。

  「好好好,你說什麼三姑都依你。」裴若竹愈老,英氣愈顯,說話做事透露著一股雷厲風行,她道,「誰讓三姑最是稀罕咱們家小風。」

  又道:「不止三姑願意去授課,三姑明日帶你到各個坊裡走一走、挑一挑,但凡你覺得用得上的人,盡管要去。她們必定也很樂意把本事教給女學生們。」

  「三姑最好了。」

  當年被迫解散棉織造坊以後,裴若竹並未就此停下腳步,而是四處奔波,尋求更多的婦人生存之道。

  植棉織棉的成功讓她知曉,女子能做的絕不止相夫教子、三姑六婆而已。

  乘著開海的東風,裴若竹帶著婦人們,在京畿開設了許多婦人作坊,有做食飲的、炒茶的、雕玉琢金的、熬糖的、造紙的,還有寫話本子編劇的……總之,只要能幫婦人們正經掙錢、安身立命的行當,裴若竹都不惜費銀錢去試一試。

  一邊重金請老師傅傳授技藝,一邊集眾智改造機具,提高生產效率。

  經過婦人們的巧手,裴若竹作坊裡的產品更顯細膩,十分受歡迎,遠銷海外,供不應求。

  「有件事三姑得提點提點你。」裴若竹說道,「你莫只顧著請我而忽略了身邊的,三姑告訴你,你娘親、你四姑都是極有能耐的人,你少不得要把她們也請過去。」

  「我想到了,娘親已經答應我了。」裴雲辭湊至三姑耳畔,得意低聲道,「前天夜裡,我還從娘親那要到了大慶銀幣紋案的繡花稿,我打算將這些帕子一張張裱起來,掛在學院的博學館裡。」

  普天流轉的銀幣,其美侖美奐的紋案出自女子繡針,當中的意義非凡。

  婦人的指尖,再不是僅僅為夫君、為兒女縫補衣物,操持家中瑣碎。

  當世人撫摸到銀幣紋路,想到它出自婦人之手,可激勵女子們不再妄自菲薄,也可提醒男子們不要妄自尊大。

  裴雲辭又來到四姑裴若英身旁。

  裴若英身為醫者,穿著素淨,一身的美貌風華不減。

  聽了小風的來意後,裴若英稍顯為難,她應道:「四姑這個月恐怕抽不出時間過去,最新一期的《醫術綜論》付梓在即,昨日驛站送來一沓稿件,說是因為疏漏耽擱送達的。時日緊急,接下來這段時間,幾大醫館要忙著甄別來稿優劣,決定是否錄用。」

  她是《醫術綜論》的審稿人之一。

  裴若英痴迷於醫術,夫君陳行辰痴迷於算學,二十年過去,兩人已不滿足於自己埋頭研究了。

  與天下學者研討,互學互補,吸收新鮮知識,才能走得更遠。

  隨著邸報和刊印業的發展,加上裴閣老的促成,大慶《醫術綜論》《格物雜論》兩本刊物應時而生。

  因為權威且新奇,這兩本月刊一經發行,很快便成為了各大書局的熱銷書。

  裴雲辭分得清楚輕重,應道:「那四姑先忙月刊的事,等忙過這陣再說。」

  裴若英想了想,建議道:「不妨讓你音音表姐過去,先行教授些醫術常識,更深奧的醫理、藥理只能一步一步來,這是急不得的。」

  陳行辰與裴若英的獨女,小名音音,走的是母親的路子。她在母親的基礎上,把從父親那學來的格物知識融入到醫術中,因此慢慢摸索出一條新道路。

  「四姑說得極是,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雲辭歡喜道。

  有了娘親、三姑四姑的支持,女子學堂必能很快打響名聲。

  有音音表姐過來,便意味著能順帶把父親的大弟子吳見輕給要過來,可以多開一門天文星曆課。

  雲辭心裡的算盤打得哐哐響。

  吳見輕作為裴少淮的學生,得老皇帝賞賜,早已從欽天監脫身出來。他二十歲的時候,裴少淮催他該考慮考慮個人的婚姻大事了,吳見輕一心迷於天文觀測、星曆推算,並未把先生的話放在心上。

  結果,在一次文清侯府的家宴中,吳見輕偶然見到了裴先生的外甥女音音。

  此後便再沒能移開視線。

  ……

  日頭漸漸升高,快到開午宴的時候了。

  二姐夫司徒暘打趣道:「都快到午飯的時候了,怎麼還不見我們裴首輔的身影?」

  「二姐夫莫打趣他了。」楊時月應道,「官人早上出門時說,朝中還有些公務未了,等忙完了便回來。」她看了看庭中的日晷,又道,「這個時辰,應當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那大侄兒呢?」司徒暘問。

  楊時月這才注意到,裴正觀給祖母說完祝語後,便不知跑哪去了,難怪方才總覺著少了誰。

  「正敘,你大哥呢?」楊時月問道。

  「大伯母,我也有一會兒沒見到小南哥了。」

  「這渾小子……」

  ……

  幽深小巷靜無人,忽而傳來賣酒聲。

  伯爵府偏門的一條小巷裡,俊朗兒郎與靈俏小姐面對面站立,情意綿綿。

  此二人正是裴正觀與燕意兒。

  在未遇到小南小風以前,小意兒稍顯膽小怕生,和小南小風一起玩以後,則日益活潑起來。

  此時的燕意兒沒有少女羞赧,與正觀相處親暱而自然,她輕提柳青色的馬面裙轉了一圈,問道:「小南哥哥,穿這身裙子去賀壽,你祖母可會喜歡?」

  「喜歡,自然喜歡。」正觀應道,「你每回過來,祖母都極高興。」

  燕意兒面露歡喜,她估量了一下時辰,道:「該開午宴了,小南哥哥你快回去罷,我也該回去了……等午後,我再隨爹爹和娘親過來賀壽。」

  午宴前,是裴家人自己先聚一聚,等午後,才是其他親朋前來祝賀。

  言罷,燕意兒小跑離開了小巷,簪上的小銀鈴叮叮噹噹不止。

  裴正觀望得正迷,一聲「咳咳」從巷子另一頭傳來,嚇得他一激靈,回身一看,竟是父親穿著官服款步走過來。

  「為父不是有意要聽的,我只是正巧從宮中回來,想從小巷抄近道。」裴少淮緩解尷尬道,兒子都已二十歲了,他還頗有一種抓到早戀的錯覺,又道,「不過,為父還是得問一句……多久了?」

  裴少淮有些驚訝,因為兒子平日裡讀書辦事極認真、極安靜,認真到讓人以為他沒有心思去談情愛。可轉念一想,「南風知我意」,他們兩個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又覺得此事自然而然、不足為奇。

  裴少淮又好奇問:「你們是怎麼躲過你燕世伯的眼線的?」

  燕承詔那家伙搞情報出身,又是個十足的女兒奴,不可能不盯緊意兒。

  要從他手裡「拐走」意兒,等同於千里走鋼絲。

  「孩兒也說不上多久了。」他倆自己都不知道何時開始的,又豈能答得上多久了,裴正觀道,「至於燕世伯,意兒曉得他的習慣,想要躲著燕世伯……倒也不太難。」

  裴少淮頗有些與燕承詔同病相憐的感覺,因為他也被「躲著」了。

  他點了點兒子的頭,道:「你呀你,你不知道你燕世伯什麼性子,不知道他是個女兒奴?要當他姑爺,你也真是夠膽大的了。」

  「父親快別說孩兒了。」裴正觀道,「孩兒可不似父親當年上元節會見母親時那般,猶猶豫豫的。」

  「好你個渾小子……」裴少淮佯裝生氣道,「去郡王府提親的事,你自個想法子罷,我不管了。」

  「可別,父親,孩兒知道錯了。」

  父子二人就這般說說笑笑,走出巷子,入了伯爵府。

  正巧準備開席,一家人吃酒聊天,歡喜一堂。

  人間樂事之甚,杯低酒吟約明年今日,眾親賀聲皆付清茶濃酒間。

  裴少淮來到娘親身邊,他年已四十,林氏眯著眼,笑說:「連我的淮兒都已兩鬢生白髮。」話裡帶著心疼。

  裴少淮感慨,伴雙親到白頭,世上為人子,孝義莫過如此。

  ……

  幾日之後,郡王府裡。

  新帝登基之後,燕承詔辭去了神機營、北鎮撫司的職務,只獨管一個南鎮撫司,因此清閒了不少。

  裴少淮一路笑吟吟走進王府,沒等燕承詔起身迎賓,便自己坐了下來,一邊倒茶一邊羨慕說道:「我當真羨慕王爺,天天在宮外『當值』,還能照樣拿俸祿,不似我,一大堆事纏身。」

  「今日什麼風把裴首輔吹來了。」

  「許久不見,過來閒敘幾句。」

  「前幾日到貴府賀壽,不是剛見過嗎?」和裴少淮相處久了,燕承詔早省得他「無事不登寶殿」的性子。

  裴少淮換了好幾個話題,終於把話題扯到了兒女婚事上,他一副恍然想起的模樣,道:「誒,意兒年十九了罷,王爺是不是該物色物色尋個好姑爺了?」

  一說到這個,燕承詔便躺在椅上,一臉惆悵不捨,只冷冷「嗯」了一聲。

  「不如由我這個當叔父的,替你相看相看?」裴少淮問。

  燕承詔不語。

  裴少淮自言道:「去歲那個武狀元如何?一上任守關便立下了赫赫戰功。」

  「一介武夫。」

  「那翰林院的李編修呢?能說會道,學問是極紮實的。」

  「文弱如雞。」

  「這也不行啊……」裴少淮思忖片刻後,繼續「推薦」,他道,「那兵部的廖主事呢?去過邊關督軍,又是二甲進士出身。」

  「年紀太大,相貌不雅。」

  裴少淮掰手指算道:「既不能太魯莽,也不能太文弱,既要才華橫溢,還要年紀輕輕、品貌具佳……」他一副為難模樣,卻話鋒一轉,道,「細算下來,裴某認識的人裡,僅剩一人尚可滿足王爺的要求。」

  燕承詔驀地坐起身,道:「誰?」他不是真的想知道是誰,他只是驚訝,竟然還能有人滿足他提的條件。

  裴少淮滿臉堆著笑,緩道:「你覺得我們家正觀如何?」

  燕承詔陡然明白裴少淮繞的圈子,氣得他起身來回踱步,憤憤道:「拿走我的夜明珠不說,你們裴家現在竟然打我家意兒的主意。」

  一邊生著悶氣,一邊又找不出拒絕的理由。

  如果連裴少淮家那小子也不行,意兒以後該嫁給誰呢?

  裴少淮哄道:「王爺不要這麼小氣嘛……你我兩家沒有嫁娶之分,若是能成親家,我家得了好兒媳,你家也得了好姑爺,豈不兩全其美。」

  ……

  待裴少淮走後,燕承詔「氣急敗壞」,特意把兒子喊過來,「斥責」其道:「你怎麼就不長進長進,想法子把你裴叔父家的閨女給娶進門?」

  世子直搖頭,斬釘截鐵說道:「父王可別瞎說,我與小風姐之間唯有姐弟之情。」

  又道:「小風姐這樣百年難得一見的奇女子,做事素來有自己的主意,誰都拿喬不了她。能娶小風姐的人,要麼是學問本事樣樣都超出她,要麼就是能夠一直默默守在她身邊……孩兒正巧哪個都不沾邊。」

  燕承詔又更生氣了幾分。

  ……

  ……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日月互換,斗轉星移。

  彷彿昨日還在跟燕承詔為正觀、意兒的婚事拌嘴,一眨眼就到了孫兒出世,為孫兒取名的事繼續和燕承詔吵吵不休。再晃一晃神,孫兒讀書、娶親、生子,裴少淮當了曾祖父。

  聽到丈夫說起老皇帝的趣事、燕承詔的趣事,不知聽了多少遍,楊時月每回都忍不住樂呵呵地發笑。

  「倘若人能知曉生來如何,要怎樣才能平靜面對幾十載的光陰?」裴少淮突然感慨問道。

  「那一定需要很大的膽氣與魄力罷。」楊時月並不知道問題的答案,看著身邊這個鮐背之年、白髮蒼蒼,卻依舊一身儒雅文氣的老頭子,她道,「我只知道,不管多少世,若是生來便知曉有夫君這樣的人,我還是想越過春秋交序,再次與你相遇。」

  這回輪到裴少淮樂呵呵地發笑。

  「我也是。」

  翌日午後,裴少淮躺在院子裡的睡椅上,緩緩搖著,享受著秋日裡的斜陽。

  院子外,一群少年郎散學歸來,正在大寬巷子裡蹴鞠耍樂,清亮的呼聲不時傳進來,讓這午後時光又慢了幾分。

  不大一會兒,小廝又搬來一張睡椅,擺在裴少淮旁邊。

  同樣鶴髮蒼蒼的裴少津躺了下來,與兄長一起輕搖,望著樹梢上的枯枝黃葉出神。

  一枚黃葉被秋風驚到,打了好幾個悠悠,從裴少淮的眼前滑落。

  「一朝榮一朝敗,一朝春露一朝秋霜。」裴少淮又問起昨夜那個問題,「津弟,倘若生來便知曉自己的結局與故事,要如何才能不虛度幾十載光陰?」

  裴少津應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倘若真知曉生來如何,是不是從知曉的那一刻開始,接下來的一切都已變得不同?」

  即便都已餘年不多,兄弟二人還如往昔一般討論著學問。

  從談論書卷裡的學問,換作談論人生的學問。

  「是呀,從一開始,就已經變得不同。」裴少淮欣慰笑道,又言,「人有緣降臨於世,必是心間仍有所求,人終將離世,也必定有所得。」

  他能來到這裡重活一世,必定是因為這個世道裡,有他所期待的東西。

  院外的少年人蹴鞠一場,還未盡興,然大街小巷裡,已然交織響起母親呼喚兒郎歸家吃飯的吆喝聲。

  該回家了。

  久久沒有動靜,裴少津喚了一聲:「大哥?」

  還是沒有回應。

  裴少津顫抖著身子從睡椅上起來,再一看,兄長的睡椅已不搖,神態安詳如睡著了一般。

  兄長的手垂落在地上,裴少津輕輕撣去塵土,哽咽喚道:「大哥,大哥……」

  不遠處的小廝注意到不妥,跑過來一看,正欲大聲呼人,裴少津「噓」一聲制止了小廝的動靜,道:「安靜一些。」

  又言:「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一起長大的兄弟,約定要一起登樓摘星的兄弟,兄長先行一步,回到天上,成了世人的星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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