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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Loeva]春光裡 -[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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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27 18:14:27
第三卷 高門 九十、善後

    春瑛坐在書桌前,見周念遲遲不語,心裡一點點地沉了下去,只覺得身上發冷。

    半響,周念才道:「那個叫蓮姐的丫頭……實在是自尋死路!她既死了,做再多的事也無法彌補,如今咱們要做的,是為活著的人考量。現下並不是把事情說出來的好時機,你先別聲張,待我跟攸哥兒商量過後,再作決定。」

    春瑛低下頭,沒吭聲。周念怔了怔,柔聲道:「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敞哥兒……李敞正要跟梁家三小姐定親,要是在這個當頭上,鬧出點事兒來,他固然是要倒霉,侯府的名聲也要大受打擊的。他到底還是侯爺的親骨肉,不論是侯爺,還是老太太、太太,都不會棄他於不顧,若是為了粉飾太平,把蓮姐的事兒抹了,人豈不是白死了麼?且等親事定下來,外頭的人也不再注意李敞了,才慢慢將他的罪行告知侯爺,侯爺定會重重罰他!這樣一來,既叫他受了教訓,也不會驚動外人,豈不更好?」

    春瑛只覺得有一股氣堵在胸口,悶得她難受得不行。理智上,她明白周念的建議是正確的,但感情上,卻有些不能接受,因此一直沉默著。

    周念看著她,心情也很不好受:「或者我這話有些過分了,但此時把事情鬧將開來,對你並沒有好處。侯爺斷不會容忍侯府名聲受累的,興許……為了將事情壓下去,會將你和那個叫曼如的丫頭一起送到莊上去避些日子。你不是說,想要多求賞錢,多存些銀子,好等日後贖身出去做小生意麼?可若是侯爺厭了你,日後我又如何把你一家人要過來呢?」

    春瑛被他一言提醒,是呀,她還有一家人要顧呢,不能衝動,可是……她輕聲問:「那蓮姐那邊怎麼辦?她就這樣白白死了?!」

    周念垂下眼瞼:「且看李敞怎麼善後吧,他一時氣憤殺了人,事後總要遮掩的。我看多半會說那蓮姐是不慎腳滑摔下假山來的,若沒有其他人看見,事情也大概就是這樣了。你且把真相瞞下來有你和那個曼如作證,將來總有叫李敞贖罪的一天!那蓮姐的家人……我會跟攸哥兒打聲招呼,讓他吩咐管事多賠些銀子便是了。」他抬眼再望了望春瑛:「現下真不是好時機,你便忍一忍吧。」

    春瑛咬咬唇,啞聲道:「念……念少爺,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我……我也知道剛才自己是衝動了。我應該發出點聲響來,把二少爺嚇走,不讓他動手殺人……或者直接一聲不吭,當作沒看見……即便是現在,也該聽你的話,把這件事忘了,若三少爺一輩子不說出去,我就一輩子也不告訴別人。就像曼如那樣……冷漠地看待別人的死亡,只有自己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我知道這樣做才叫聰明!」

    周念眼中帶著一絲訝意,直望著她:「春兒……」

    「可是……這種聰明不會叫人心寒嗎?!」春瑛感到了一股衝動,不可抑制地想要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二少爺殺人了,為了掩蓋他的醜事!可是為了侯府的名聲,不能揭穿他!蓮姐是自己犯傻,自己找死!所以,她死了就死了,只要多給她家裡人一點銀子,就算對得起她了。我知道侯府目前在跟別人鬥,二少爺的作用很大,所以不能動他,為了個愚蠢的小丫頭,就更不值得了,所以就算要罰他,也要等到以後需要打擊他的時候!念少爺,你剛才想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吧?!」

    周念啞然,臉色微微有些發白。

    「那是人命啊……」春瑛顫聲道,「人死了就活不過來了!蓮姐是個小丫頭,她還很傻,可她……還是一條人命啊!一條人命,是幾兩銀子就能彌補的嗎?!」

    周念忽然覺得冷汗淋漓:「春兒……」

    「侯爺知道了,又會怎麼罰二少爺呢?」春瑛神色有些恍然,「罵一頓?還是打幾板子?或者跪上一兩個時辰?!最重不過就是讓他出府自立門戶吧?可他仍然還是錦衣玉食的大少爺,一點苦頭都不會吃的……也許他會很生氣,因為說到底,他受罰並不是因為殺了人,而是礙了別人的眼吧?」

    周念臉色蒼白地伸手撐住書桌,忽然醒悟到,自己剛才提出的建議意味著什麼。

    「我在說什麼傻話……」春瑛抹了一把臉,擠出一個微笑來,「二少爺可是主子,我一個小丫頭有什麼資格跟他作對?念少爺說的話,我會一一記住的。放心……我並不是傻瓜,現在嚷嚷得眾人皆知,蓮姐也活不過來了,我還要顧著自己和家人呢……其實,我也不過是個普通人,像曼如一樣,最關心的還是自己,別人的生死……又與我有什麼相干?」她苦笑著低下頭,口中喃喃:「只是不知道……有一天,如果我也遭到了這種事……別人是不是也會冷淡地走過,就當沒有看見……」

    周念忽地直起身:「春兒……你……一看到攸哥兒,就讓他來一趟,如果可以,讓他把侯爺請來。」

    春瑛抬眼看他:「請侯爺來做什麼?你要現在告訴他嗎?可你不是說現在不是好時機?」

    周念張張嘴,歎道:「總要為那丫頭做點什麼……我不會把你說出來的,只說是三清遠遠看到了,你回去後,也別洩口風,別叫李敞起疑心。」

    春瑛深深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施禮告退了,出了門才發覺自己忘了把包袱放下。想起自己幾個小時錢還無比用心地為周念縫製中衣,現在卻只覺得諷刺。他其實……也是一位世家公子,就算暫時落魄了,也沒真把一個小丫頭當回事吧?她怎麼能因為他對她親切和氣,就以為自己有什麼不同呢?她其實跟蓮姐是一樣的,不過是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權貴子弟眼中的一隻螻蟻。

    她將包袱塞給了三清,只說是給他們主僕新做的衣裳,便匆匆走了。一路上,她都在自我反省,以後再不能對那些具有「主人」身份的少爺們隨便說話了,她應該認清楚自己現在的身份才對。要想脫籍,要想出府,要想過好日子,那都是虛的,關鍵是要安全地活下來。

    春瑛悶悶地望了望遠處的假山群,那裡已經圍了不少人,大概是蓮姐的屍體被人發現了吧?她怔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才咬牙忍住走過去的衝動,繼續朝大門的方向走。

    來到園門處,門房裡已有一堆婆子在議論「二少爺的丫頭在假山上失腳摔下來」的新聞了,有人似乎去看過現場,還繪聲繪色地說起屍體有多可怕,流了多少血,說得有板有眼的,引得周圍眾人一片驚歎。倒是有一個婆子沒有加入她們,反而站在門邊,與門外的一個男子低聲說話。那男子頗為陌生,右臉上長著一塊銅錢大小的黑斑,賊眉鼠眼的,兩眼滴溜溜地看著出入的人。

    春瑛低頭走過去時,被他叫住:「你是……哪裡的丫頭?」

    春瑛皺皺眉:「你又是誰?這裡可是內宅!」她不喜歡這個人,一看就覺得他不是好東西。

    那男人不屑地嗤笑,倒是他身邊的婆子替春瑛回答了:「這是浣花軒的春瑛,常到園子裡來的。」然後她又扭頭問春瑛:「你幾時進來的?我怎麼沒看見?」這話一出,那男人便盯著春瑛瞧。

    春瑛退開兩步,淡淡地道:「我進來時,也沒瞧見媽媽,媽媽幾時來的?」那婆子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兩聲:「興許是剛才我去方便時……」想到自己偷懶去了陳家,她便忍不住心虛地瞥了那男人一眼,朝春瑛胡亂揮揮手:「去吧去吧,死人有什麼好瞧的?一個兩個都去湊熱鬧!」

    春瑛也不去糾正她的誤會,逕自出了門,誰知沒走幾步,便發現曼如站在前方的樹後,臉色蒼白地往這邊瞧,她略一猶豫,索性移開了視線,直接越過曼如回浣花軒。曼如的腳步聲匆匆跟上來,帶著幾分急切地問:「春兒,你方才有沒有瞧見那個臉上長了顆大黑痣的男人?別人說那人是二少爺手下的潘老六,他……」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春瑛停下腳步,卻沒回頭,「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沒看到,你不也是這麼想的嗎?!」

    曼如怔了怔,看著春瑛遠去,心裡卻急的快要哭出來了。她剛才看得分明,那男人……那男人手裡拿的是……

    半個時辰後,那個臉上長了大黑痣的男人走進了映月堂的外書房,侯府二少爺李敞正坐在書桌後,兩眼盯著一本《四書章句集注》,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一見男人進門,忙把書丟開,迎了上去,正想問話,忽然想起周圍可能有人聽見,忙關上門窗,才衝到那男人身邊問:「如何?!」

    「我潘老六出馬,二少爺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潘老六諂笑著從袖中掏出一小塊布片,「這是從那丫頭手心裡拽下來的,想必是掙扎間扯破了二少爺的衣裳。二少爺可記得要把那身衣裳拿出府燒了,不然叫人看見可不好。」

    李敞接過布片,恨得咬牙切齒,幸好他聰明,知道派人去善後,不然叫人發現,他可就遭殃了。蓮姐那個死丫頭,死了也不叫他安生!

    潘老六又道:「我還一路查看過,把二少爺留的腳印都擦掉了。二少爺進園時,在門房當差的就是我婆娘,我已經交待過她,不許告訴別人,所以二少爺就放心吧!」

    李敞微微鬆口氣,但聽到潘老六冒出一句「只是……」,他又再提心吊膽:「只是什麼?!」

    「只是在蓮姐的屍首左近,我撿到了一樣東西。」潘老六從袖裡掏出一個粉紫珠花,攤在手心上,「興許是先前哪個丫頭不慎掉在那裡的,今兒有風,珠花上頭卻沒什麼塵土,怕是剛掉落不久,我擔心二少爺動手時,還有別的丫頭在。二少爺還是請一兩位信得過的大姐暗中查訪,看這是哪個丫頭的東西,又是幾時掉的,才能萬無一失。」

    李敞接過珠花,,瞇了瞇眼:「這種粗糙的玩意兒,又不值錢,怕是小丫頭們帶的。最近老三好像就在搗鼓什麼珠花,多半就是他院裡的人!「想了想,只覺得鬱悶:「他的丫頭向來少跟我院裡的人來往,就算去問,也不過是引他起疑罷了。這叫我如何去打聽?」

    潘老六諂笑著靠近他:「這有什麼難的?二少爺難道忘了,南棋姑娘如今去了太太屋裡,到浣花軒坐坐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她到底是侍候了你好幾年,總有些香火情吧?」

    李敞瞇了瞇眼,再望向珠花,花芯處的紫色琉璃珠在他手心裡一閃,映出一道冷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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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27 18:14:42
第三卷 高門 九十一、珠花

    春瑛埋頭做著針線,時不時抬眼瞄瞄院門方向,看三少爺回來沒有。今天侯爺出門會友搿撤摘摳,鄱鄪鄮鄭把小兒子帶去了,到現在快傍晚了還沒回府。偏偏梅香又不在踆踅踉輔,瑤瑵瑣瑪她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曼如拿著個針線籃子走了過來,就在她旁邊的廊欄上坐下,也做起了繡活。春瑛皺著眉瞥她一眼,沒理會。曼如做著做著,便時不時抬頭看她,似乎有話想說。她扭過頭去,只裝作沒看見。

    夏荷從院外跑了過來,臉上有些發白:「春兒春兒,園子裡有人死了,你瞧見沒有?!」

    春瑛手上一頓,點點頭:「聽說了,你去看了嗎?」

    「我是聽人說的,可不敢去瞧。」夏荷擠到春瑛與曼如之間的廊欄上坐下,「別人說那是二少爺院裡的蓮姐,我聽十兒說,她家好像跟你們倆是一個院的?」

    春瑛低下頭沒回答,曼如勉強笑道:「原來是她?我能只聽說有人死了,卻不知是哪個,這倒是件讓人傷心的事。其實她與我們雖是一個院的,卻沒什麼交情,進府後還沒見過面呢。」

    「沒交情才好呢,我聽說她不是好人。」夏荷壓低了聲音,一臉神秘的樣子,「我從二小姐院裡回來,聽到一個二少爺屋裡的姐姐說,那個蓮姐不安份,整天跟大丫頭拌嘴,還跟小廝們拉拉扯扯的,手腳也不乾淨,今兒她招呼都不打一聲便偷溜出去,還避了人躲到園子裡偏僻的地方,肯定是要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死了也是活該!」

    春瑛手上的針一歪,戳中了指頭,沁出一滴血珠。她將針拔了出來,悶聲道:「人都死了,何必再說她壞話?她在二少爺那裡當差,你以為那院裡有幾個乾淨人?!那個姐姐對著你這樣的小丫頭,也敢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可見也好不到哪裡去!」

    夏荷訕訕地住了嘴,曼如倒是嚇得臉色更加蒼白了:「春兒,你別亂說……」

    「我有哪裡說錯了?」春瑛抬眼盯著她,「若換了我們院裡,哪個姐姐會對著小丫頭說這種話?!那裡還是二小姐的院子呢!說出去叫管家娘子們聽見,看她們不罰她幾板子?!」

    曼如閉嘴了。她只是一時害怕,擔心春瑛會說漏嘴,卻忘了那個說蓮姐壞話的丫頭,本身就行為不妥。

    她訥訥地低下頭,繼續做針線,偶爾抬頭偷看春瑛的神色。

    夏荷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又看到春瑛一臉嚴肅,也不敢再說笑了,忙站起身,扯了扯春瑛的袖子:「春兒……露兒姐姐叫我把做好的珠花送給大少奶奶、二小姐和三小姐,大少奶奶和二小姐都賞了我東西,你替我收起來吧?」她從袖裡掏出一個絹帕包成的小包,露出裡面的一小塊銀子和一對金花。

    春瑛看著夏荷可憐兮兮的樣子,心軟了,放下針線,接過絹包:「你跟我過來,總要讓你知道東西收在什麼地方。」

    夏荷高興地咧嘴笑了,屁顛屁顛地跟在春瑛身後進了屋,看著她從窗下的櫃子裡取出一隻纏枝蓮花紋樣的剔紅鏡奩,打開左邊第二個小屜,裡面裝的都是碎銀銅錢,而右邊第三個小屜則是放的頭飾。夏荷看著春瑛把東西放好,笑嘻嘻地從小屜裡取出一直粉色珠花來:「我要戴這個!」春瑛依然替她簪上,道:「還有什麼?趁早兒都說了吧!」

    夏荷不好意思地笑著,伸手抱住她的左臂,撒嬌道:「好姐姐,我知道錯了,以後再不敢亂說話,你就饒了我吧。」

    春瑛心知自己只是遷怒,哪裡會跟她一個小孩子計較,便放軟了語氣:「你不是喜歡我那對玉蝴蝶的耳墜子?借你戴一晚上,不許摔壞了!」

    夏荷大喜,忙不迭地點頭,春瑛便微笑著放好她的鏡奩,將自己的拿了出來,揀出耳墜給她戴。夏荷喜滋滋地對著鏡子顯擺來顯擺去,又看中了春瑛鏡奩裡的一朵絹花,春瑛無奈地由她去了。

    一回頭,春瑛發現曼如不知幾時也進屋來了,倚在門邊愣愣地瞧著她們,目光似乎就落在她的鏡奩上。她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體,擋住了鏡奩。那裡面裝的都是她這幾個月積攢的月錢、賞銀和賞賜的首飾,還有秋玉送來的幾樣小東西,至少也值十幾兩呢。說起來,她也有兩個多月沒回家了,還是找一天請假回去看看,順便將積攢的東西都帶回去吧。這個房間誰都可以進來,實在不太安全。

    外頭傳來喧嘩聲,春瑛聽到有人喊「三少爺」,便猜到是他回來了,忙小聲對夏荷說:「挑好了就幫我收好放進櫃裡,別讓人亂翻,知道嗎?」

    夏荷點頭應了,春瑛便急急跑出門,看到三少爺果然回來了,只是似乎喝醉了酒,滿臉通紅,神智不清地歪在丫頭懷裡。蘭香露兒等大丫頭手忙腳亂地扶他回後院,蘭香還在那裡罵:「哪個不長眼的叫你喝這麼多?!也不看看你才多大年紀!」

    三少爺口齒不清地嘟囔一聲「囉嗦」,便歪歪扭扭地撐著露兒的手回屋去了,蘭香跺跺腳,決心要到二門上問問跟出門的小廝們,三少爺喝得這麼醉,侯爺可知道?小廝們又是怎麼侍候的!才一轉身,便看到春瑛跟在後頭往屋裡探頭探腦的,臉色一沉:「瞧什麼呢?!今兒一下午都不見你,也不知道跑那裡偷懶去了,還不快叫小廚房備解酒湯?!」

    春瑛咬咬唇,轉身去了,待她離了小廚房,正回屋時,便迎頭遇到曼如從裡面走出來,看到她,神色間似乎有些不自在,低頭匆匆走了過去。春瑛皺皺眉,進了屋,見夏荷還在那裡照鏡子,頭上已換了兩朵絹花,而自己的鏡奩還好好地放在櫃面上。她上前打開放值錢物件的那幾個小屜,見東西都沒少,才鬆了口氣,又問夏荷:「剛才曼如進來做了什麼?」

    「沒什麼呀?」夏荷有些疑惑,「她說那個粉色的珠花跟我身上穿的衣裳眼色不配,叫我戴別的,還替我挑了兩朵絹花呢,不過都是十兒的。」

    絹花手帕之類不值錢的東西,她們三人向來是共用的,春瑛心底雖然不太習慣,但她和十兒兩人對年紀最小的夏荷一向很縱容,便沒放在心上。仔細想想,她可能是太敏感了,夏荷再小,也不是笨蛋,怎會看著曼如翻她的鏡奩呢?於是她將鏡奩重新放好,不再提這件事。

    三少爺這一醉,直到晚上才醒過神來,只是頭還在痛。

    老太太和太太都分別派人來傳話,讓他不必去請安了,就留在自己屋裡吃飯。正屋中大丫頭們來來去去,春瑛幾次想找機會跟三少爺說話,都沒成功,只好等道第二天早上再說。

    所幸次日一早,春瑛才起床,便聽到正屋傳水洗漱。她忙忙梳洗妥當,連頭飾也來不及戴,就衝到後院去,偏偏撞上晨兒捧著水盆手巾出來,一臉傲慢地將東西塞給她:「去!把水倒了!」春瑛忍住氣接過水盆手巾,轉了一圈回來,晨兒已經和另一個二等丫頭守在了門口,根本不可能放小丫頭進屋。

    春瑛鬱悶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深深懷念起梅香來。如果梅香在,她早就見到三少爺了,何必這麼煩惱?

    十兒湊到她跟前,笑道:「瞧你這一臉沮喪,愁什麼呢?快打扮好了,等三少爺出門,咱們就串門子去。」

    春瑛勉強笑笑,拖過鏡奩,懶洋洋地找著今天要戴的首飾。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藕合色的衫裙,最好是配那對粉紫雙層蓮的珠花,想到珠花是曼如做的,她心裡就覺得彆扭。

    咦?珠花怎麼少了一個?春瑛翻遍整個鏡奩,都只能找到一個珠花,她昨天早上明明還見到兩個的。她回頭問十兒,十兒想了想,也有些拿不準:「早上夏荷出去時,好像就戴了珠花,可我不記得是你的還是她自己的了。」

    春瑛看著那只珠花,實在想不明白,卻聽到外頭有人在喊:「梅香姐姐回來了!」她心中大喜,忙隨手將那只珠花插在頭上,收好鏡奩,衝了出去。

    梅香臉上還帶著一抹緋紅,嘴角含笑地遞過一直紮了紅繩的竹籃:「家裡炸的小面果子,不是什麼金貴東西,大家拿去玩吧。」小丫頭們一哄而上,分搶藍中的點心去了,梅香朝迎出來的蘭香和露兒點點頭:「昨兒我不在,偏勞你們了。」

    蘭香扯了扯嘴角:「哪裡,這原是我們的本份。」說罷便默默地回轉。露兒上前拉著蘭香的手說笑,曼如也面帶笑容地走到旁邊聽。春瑛幾次想要插嘴,都不敢造次,忽而看到曼如頭上就插著一枝粉紫雙層蓮的珠花,和她不見的那個幾乎一模一樣,只可惜花芯處是紫色的珠子。曼如察覺道她的目光,不自在的扭過頭,春瑛也沒心情多理會她,尋空給梅香打了個眼色,後者便會意地支使開露兒等人,走到角落裡,春瑛忙過去把周念要見三少爺的事說了。

    梅香立刻傳話給三少爺,不多時,便帶回消息,說他午後會過去一趟,叫她屆時跟著去。春瑛心裡稍稍定勒令一些。

    到了時間,她提著一個食盒,隨三少爺重新進了花園,還沒走到周念的臨時住處,便看見二少爺李敞從那裡走出來,身後還跟著那個臉上長了黑痣的潘老六。三少爺皮笑肉不笑地向哥哥問好,二少爺也皮笑肉不笑地關心了弟弟幾句,目光無意中掃過後面的春瑛,頓時定住了:「這丫頭是……」

    春瑛低頭不語,雙手握的緊緊的。

    「做粗活的小丫頭而已。」三少爺面帶嘲色地歪歪頭,「怎麼?二哥最近換了喜好?不愛美人,卻愛乾癟貨色了?」二少爺拉長了臉,回頭對潘老六說了個「走」字,便氣沖沖地去了。

    三少爺冷笑一聲,回頭對春瑛道:「今兒真晦氣,往後見了他,記得繞路走!」

    春瑛心道你不說我也會的,只是你剛才也貶得我太狠了吧?她點頭應了,隨著三少爺繼續前行,心裡還忍不住嘀咕。

    二少爺李敞沒走多遠,便停下了腳步,回頭看著弟弟與春瑛的背影,若有所思:「那丫頭帶的……似乎跟那只珠花一模一樣?」

    潘老六摸了摸下巴:「我也瞧見了,但花芯不一樣,並不是一對。只是兩隻珠花如此相像,說不定就是同一個人做的。回頭我把那丫頭弄來問問就知道了。」

    李敞點了點頭:「做得隱秘些,別叫老三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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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高門 九十二、悶棍

    李攸聽完周念的敘述,便陷入了沉默。周念也不去催他,只是低頭喝茶。春瑛站在門邊,看著屋裡的情形,雙手握了拳又鬆開,心彭彭跳個不停。

    周念放下茶杯,又補充道:「我事後讓三清悄悄去探聽過,府上的管家果然對人說那丫頭是失足摔死的,將屍首運走時,有幾個圍觀的人還在議論,說了那丫頭許多壞話,認定她死有餘辜。那丫頭雖說確是自尋死路,但死者為大,這般潑髒水,也太過了。」

    李攸嗤笑道:「那丫頭品性如何,旁人心裡自然有數,二哥叫人故意抹黑她,卻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他也不怕別人起疑心!那丫頭雖是自己找死,他也不聰明,先把人穩住,再悄悄兒尋個罪名把她解決了,豈不乾淨?親自動手,真是蠢到家了!」頓了頓,又問周念:「三清當時離得近麼?可看清楚其中細節?若是真的出面作證,可要經得住盤問才好。不然被二哥反咬一口,反連累了你們主僕,我怕父親會生氣。」

    春瑛心中一驚,不等周念答話,便脫口而出:「是我看見的,不是三清!」

    周念飛快地轉頭看她,李攸倒是滿臉訝異:「你看見的?!」又回頭看周念,後者皺起了眉。

    春瑛咬咬唇,道:「我昨天拿做好的衣裳過來,半路上……見桃花開得好,一時貪玩便跑去假山那頭,看到二少爺帶著蓮姐過來,我怕他看見我,就躲起來了。他們離我不遠,因此說的話我都聽得一清二楚。念少爺是擔心我才說是三清看到的,但三清跟這件事沒有關係!」

    話一說完,她就覺得一陣發虛,心裡又開始後怕。昨天周念建議讓三清替她作目擊者,她回去想了想,始終覺得不妥。看到二少爺行兇的人是她,想為蓮姐打抱不平的人也是她,如果因此而必須面對二少爺那方的攻擊,那也是她自找的,為什麼要讓三清替代自己去承擔風險?而周念……不管他是否讓她失望了,始終是無辜之人,他還要依靠侯府去給全家平反呢,如果自己的決定到頭來害了他,那躲在別人庇護下的自己,豈不是比陌然冷對蓮姐死去的曼如還要卑鄙?!她還有什麼立場去責怪他人?!

    周念沉聲道:「春兒,你跟三清不一樣,昨天不是都說好了嗎?!」

    春瑛正色對他說:「可事情是我看見的!」她聲音有些發顫:「我……我不能連累無關的人……如果……如果我倒了霉,請三少爺關照關照我家裡人……」她開始發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太傻了,也許過後想清楚,她會後悔,但此刻她只覺得,不應該把沒關係的人拉扯進來。周念和三清都沒有欠她,還一直對她很好……

    李攸沒吭聲,春瑛站在邊上,心跳得越來越快,害怕地等待著他的回應。她好像已經開始後悔了,莫名其妙地穿過來,當了家生子,整天擔驚受怕地,難道還要為了給一個不太熟悉的人打抱不平,就冒這麼大的風險嗎?可那一瞬間的動搖過後,她又開始唾棄自己。她在想什麼呀?那是人命!人命啊!二少爺那種變態,胡作非為,對親兄弟都敢下毒手,她明明知道他幹了什麼,明明可以證明他犯了罪,卻因為害怕而放任不管,那他以後再繼續害人怎麼辦?!說不定有朝一日,她也會被他害了的!

    李攸忽然笑了笑,驚醒了沉思中的春瑛與周念,兩人迅速抬頭看向李攸,只聽得他說:「這到不好辦了,若是三清看到的還好,既是春兒看到的,反而沒法指證二哥。」他轉向春瑛:「你是我的丫頭,從你嘴裡說出來的話,即便是真的,也會有人說你是受了我的指使,故意中傷他,吵將起來,我反而落得一身腥。但若說是三清見到的,他又未必能說清楚,萬一叫人抓住了紕漏,念哥兒跟我都落不了好。」

    春瑛張張嘴,忽然覺得內心空了一塊。原來……她那些猶豫擔心都是白費?從一開始她就沒有作證的立場嗎?

    周念歎道:「最初我也是想到這一點,才說是三清看到的。想來三清跟你們府上並無干係,總讓人可信些,但你的顧慮也有道理。只是……難道我們就沒法子了?真的要瞞下真相麼?我倒不是想借此機會壞了你家跟梁家的親事,只是敞哥兒做了什麼,總該讓侯爺知道才好,免得日後被外人揭破,你們家倉促間想不到應對的法子。」

    「這個好辦!」李攸一擊掌,「這種事用不著明公正道地辣證人出來告狀,那就落了下乘,一不小心還會被人反咬一口。只需暗地裡叫人散播些小道消息,自然而然的,就能傳道我父親母親的耳朵裡。」

    周念皺眉:「就怕外人知道,梁家有借口駁回皇上的賜婚。」

    「等些日子就好了,誰希罕她家女兒?」李攸擺擺手,「眼下正是定親的時候,且放二哥輕鬆兩日,帶納采結束,宮裡又定下了擇選的名單,便沒了顧忌。他是一時激憤殺的人,事先並無萬全準備,他與那丫頭進花園,總有其他人看見……」

    春瑛插了句嘴:「昨天陳家送聘禮道梅香姐姐家,許多人都去賀喜了。」她當時進園,除了守門的婆子、跟蹤的曼如以及二少爺和蓮姐,就沒遇到其他人了。

    「又不是人人都去了。」李攸有些不以為然,「就算真沒人看到,也要弄出這麼一個人來,還要不止一個!橫豎是小道消息,誰也說不准的。他跟那丫頭一起進園子,事後一個人出來,那丫頭卻死在園子裡了,難道不可疑麼?只要有一兩個人議論,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起疑心,說不定還會有人尋根究底,萬一牽扯出他好南風的事,又正好犯了父親的忌諱。這種小道消息都只在私底下傳來傳去的,待他發覺,已經來不及了。他若驚慌失措,急著要掩住悠悠眾口,反倒坐實了傳言。雖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傳出去,只說是一時失手就完了,對我家名聲影響有限,但二哥終究輸在一個『仁』字上,更讓人覺得他性情衝動不堪大用。有了這個污點,他日後科舉出仕,在朝廷裡也不會地重用的,父親更是會對他失望至極!」

    他翹起嘴角,笑得意味深長:「最近二哥實在是有些得意忘形了,連潘老六那樣的爪牙也敢帶進內宅來,真讓人看不過去。他難道以為自己能隻手遮天?他有人使喚,我手底下又何嘗無人?」

    周念提醒他:「別讓人發現是你下的令才好。」

    「放心,小道消息,自然是尋不到源頭的。」李攸胸有成竹地道,他從小在侯府長大,這些伎倆早就看熟了,自然知道其中訣竅。只是他躊躇一下,又盯著春瑛警告說:「你可別給我洩了口風!除非我發話,你不許跟人說一個字!等道父親要找人查問時,我再告訴你該怎麼做,知道麼?!」

    春瑛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周念看著她,頓了頓,又對李攸道:「那死了的丫頭……她家裡……是不是多賞些銀子?」

    李攸有些意外:「你是說那個蓮姐的家裡嗎?賞他做什麼?萬一她家嚷嚷出去了,倒叫人起疑心。」歪頭想想,「也罷,等父親罰二哥時,我再進言就是了,也算是行善積德。」

    春瑛在旁聽得木然,默默地嚥下了心中的那一絲不平。她早已有了覺悟,又還在糾結什麼呢?

    門外,三清叫了周唸一聲,周念告了罪,出去與三清低頭交談幾句,又回頭看了看春瑛,臉色便難看起來,高聲喊:「春兒,過來。」

    春瑛依然走過去,便聽到周念問:「你……你前些日子過來時,我記得是戴了一對珠花的,今日怎麼只戴了一隻?」

    春瑛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怎麼忽然問起了這種事,但還是照實回答:「原本是想要戴一對的,但不知怎的,有一隻不見了,所以只戴了一隻。」

    周念倒吸一口涼氣,再次追問:「怎麼不見的?是不是昨日掉在園子裡了?!」

    春瑛眨眨眼:「怎麼會呢?我昨天都沒戴它出門。」

    周念一愣,低頭想了想,又問:「這對珠花……除了你還有誰有?相似的或是一模一樣的?」

    「曼如有一個,只有花芯的珠子跟我的不一樣。」春瑛小聲道,「就是昨天跟我一起看到二少爺殺人的那個丫頭。」

    「你可知道她的珠花是否丟失了?」

    「沒有呀。」春瑛受他的語氣影響,也感到了一絲緊張,「我今天早上還看到她戴呢,怎麼了?珠花有問題?」

    周念臉上神色變幻,卻閉口不言。春瑛不解地扭頭看三清,三清卻只是一臉嚴肅地看著她。不一會兒,周念飛快地走回屋裡,對李攸說了幾句話,又鄭重向他行了大禮。李攸一臉詫異地扶起他,又看了春瑛一眼。

    春瑛感覺道,似乎有什麼與自己相關的事正在發生,而且是很不好的事。那只丟失的珠花……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李攸皺眉考慮了好一會兒,才點了頭,周念神色一鬆,又向他行了一禮,回頭看向春瑛,視線卻無意中落在她身後的一點上,臉色頓時大變,立刻提高聲音道:「春兒,你去鄰屋替我找一本《大誥武臣》來,就在那只榆木箱子裡。」

    春瑛回頭看看身後,除了一片樹叢,什麼也沒有,她遲疑地挪動腳步,覺得周念的這個吩咐有些古怪,他是故意支開她,還是想要做什麼?不過他總不會傷害她的,於是她便依然道旁邊的小屋裡,從一堆箱子裡找他要的那本《大誥武臣》。

    這些箱子裡裝的大都是竹夢山居裡的藏書,匆匆搬運道此處,還未整理過,要從中找出一本書,可不是件容易事。春瑛翻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一箱專放律法書的,正一本本查找間,她聽到背後有聲響,正想回頭,忽然感到後腦上一陣巨痛,接著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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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高門 九十三、她到了什麼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春瑛才從昏迷中醒過來,卻感覺道自己身上動彈不得,一掙,手腳都被繩子捆住了,想發出聲音,偏偏嘴巴裡也塞了布。她嚇出了一身冷汗,睜大了雙眼看向四周,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

    這是一間小小的屋子,只有一面牆上方有個一尺見方的小窗,昏暗的光線從窗外照進來,大概已經到了傍晚。她是歪在牆角的麻布袋堆裡的,周圍散發著淡淡的麵粉味,對面是一扇門,正緊緊地鎖著。

    春瑛晃了晃仍有些昏沉的腦袋,不安地看著四周。她這是在哪裡?!她明明是在小屋裡找著書,周念和三少爺都在鄰屋,三清也在屋外,怎麼可能胡被綁到這種地方來?!她拚命掙扎了幾下,雙腕上綁著的繩子卻捆得十分緊,她只覺得自己的皮都快磨破了,也沒能掙鬆半分。想了想,便屈起膝蓋,想要將嘴裡的布弄掉,再用牙咬手上的麻繩。

    門外傳來開鎖聲,她頓時停了下來,只聽得門上一聲吱呀,走進來一個陌生的青年,年紀大約二十來歲,穿著一身簡單大方的藍綢直裰,頭頂藍緞的六合一統帽,白襪皂靴,長相倒還端正,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瞄了春瑛一眼:「醒了?」瞥向她的雙膝:「別掙扎了,你逃不掉的。」

    春瑛猛然掙扎起來,想要質問他是什麼人,卻看到他走到自己面前蹲下,淡淡地道:「你別怪我,我也是奉命行事,主子發了話,你就別想抵抗了,趁早兒乖乖聽話,對大家都有好處。」

    春瑛停下動作,兩眼睜得老大地蹬著他,他笑了笑:「瞪我做什麼?怪只怪你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事,又叫人知道了。」見春瑛雙眼露出恐懼,又開始掙扎,忙制住她:「行了!我又不是要殺了你,怕什麼?!」

    春瑛愣了愣,這是什麼意思?

    那青年道:「你如今不方便在府裡,且在外頭待上些時日,等主子發話了,興許還能再回來。可別妄想能逃走,你一家子都在府裡呢。」春瑛死死瞪著他,眼裡都快冒出火來了,他還一臉不在乎地說:「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你得心裡有數。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頭做了什麼事,要是叫我聽到一句閒話,不用主子吩咐,我就先結果了你!」

    他說最後一句時,語氣中帶有一絲殺氣,春瑛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背脊後慢慢升上來,立時順服了,垂下視線不敢再瞪人,只是緊握的雙拳仍洩露出她心中的憤怒。

    青年笑了笑,回身走到門外,不一會兒,便有另一個人快步走了進來。春瑛再度睜大了雙眼。那居然是她老爹路有貴!

    路有貴急急在女兒身前蹲下,道:「你在府裡到底惹了什麼事呀?怎會鬧道要被悄悄兒送走?!我跟你娘再三交待,要你老實做活,別到處亂走,有事去找你姐姐,你怎的就這麼不聽話?!」

    春瑛眼圈一紅,只覺得滿腹委屈,卻又被堵住了嘴,一個字都沒法說,「唔唔」兩聲,示意父親把塞住自己嘴巴的布拿走,路有貴卻偷偷看了屋外一眼,回頭瞪她道:「爹不想知道你要說什麼,你也別對外人說起。總之,小陳管事叫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別給爹娘惹麻煩!平日勤快些,說不定小陳管事見你乖巧,會早些讓你回來。」

    門外有人喊了路有貴一身,聽起來似乎是個少年,路有貴忙出去了,不多時回轉,手裡已多了一個包袱,春瑛認得是自己的東西。

    路有貴打開包袱瞧了瞧,道:「這是府裡的大姐們替你收拾的換洗衣物,看人家多有心!日後若能回府,別忘了跟人道謝!」說罷從懷裡掏出一個錢袋來,看了看裡頭,只揀出幾個銅線,便把錢袋塞進了包袱裡:「你身上沒帶錢,這裡有幾兩碎銀,留著慢慢使。小陳管事說了,等過些日子,風聲小些,就讓我們去看你!你姐姐那兒我自會去說,你只管老實在小陳管事那兒待著!」

    春瑛卻覺得不對勁兒,這包袱裡的衣服固然是自己的,但她攢的銀錢和首飾呢?那可是她預備用來給家裡贖身的錢!還有其他衣服用具,是有人替她收起來了,還是被人吞了?!她記得當日青兒出府後,東西可是被晨兒他們瓜分掉的!

    她「嗚嗚」幾聲,示意父親拿下塞嘴的布,好讓自己開口。路有貴卻沒弄懂女兒的意思,還以為她想要抗議什麼,便拍了她一記:「聽話!你是不是要氣死爹才甘心?!好不容易熬到今日,爹在小陳管事手底下當上了買辦,家裡日子也寬鬆了,托小陳管事的福,太太已經點頭,讓咱們拿回從前老路家的院子的東廂房,過了端午就搬回去!我跟你娘商量好了,把兩個耳房分一個給你們姐妹倆,省得你們回家還要跟兄弟擠一個炕上!這都是太太的恩典。你給我老老實實做事,別讓我和你娘擔心!」頓了頓,又放緩了語氣歎道:「家裡如今一切安好,只要你們姐弟幾個平安,咱也不求什麼了。別擔心家裡,好好在外頭做事吧……」

    路有貴並不清楚自己的女兒出了什麼事,只聽得頂頭上司說,女兒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秘密,有人要對她不利,當著三少爺的面都敢動手,因此悄悄兒把她送出府來,躲上一段時間,不能讓人知道。他想到小陳管事是太太的人,這應該是太太的意思,他既承了太太的恩典,便該囑咐女兒遵令行事,卻沒想到那位小陳管事背後,還有別的主子。

    春瑛聽了父親的話,卻誤會了。方纔那個青年,如果就是「小陳管事」的話,那傳聞中,他不但是太太的陪房之子,還是梅香的未婚夫,更是侯爺的親信。這背後是不是有侯爺和太太的意思?照理說,三少爺已經定好了計劃,她也答應配合了,三少爺不大可能再讓人把自己打暈了送出府來。很有可能是侯爺和太太知道此事後,為免影響侯府名聲,故意把自己抓起來,而三少爺和周念身為晚輩,自然不好阻攔。可是……太太不是跟二少爺敵對的嗎?難道這僅僅是侯爺的意思?!

    說起來,周念忽然提起她丟失的珠花,又有什麼用意呢?她又沒戴著珠花出現在案發現場,不可能鬧出把東西落下的狗血劇情,可是珠花的失蹤的確很離奇,她記得在前一天傍晚,曼如進過她的房間……

    春瑛腦子裡亂糟糟的,忽而眼前一晃,路有貴已經起身要離開了,她加了好幾聲,也沒叫住他,忍不住鼻頭發酸。接著小陳管事有分進了門,皮笑肉不笑地道:「話都說完了?我可是看在你爹平日勤勉的份上,才特地讓你們父女話別的。現在老實了吧?回頭自有車子送你走,我會親自跟車,放心吧,不會叫你吃虧的。」說罷目光在她面前的包袱上打了個轉,便又出去了。

    春瑛身上一陣虛軟,倒在身後的麻袋上,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

    這算什麼呀?好歹要讓她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現在她莫名其妙地挨了一悶棍,又莫名其妙地被捆在這裡,還要莫名其妙地被送到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去,積攢了幾個月的財產下落不明,父親還叫她老實些,卻不肯讓她說一個字……

    她昏昏沉沉的,身上又累又痛,迷迷糊糊間,感到有什麼東西罩住了自己,然後便被抬起來一扔,重重摔在硬實的木板上,接著又有好幾樣重物落在自己身上,過了一會兒,身上動了,她聽到了馬車輪轉動的聲音。

    這整個過程,她都有一個模糊的意識,卻宗室睜不開眼睛,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頓時一個激靈,整個人清醒過來,伸手撐起身體,手腳上的麻繩已經被解開了。

    她認得這是一輛馬車,車廂裡塞了一堆個麻袋,鼓囊囊的,大概是麵粉之類的東西。車簾唰的一下被掀起,春瑛扭頭望去,小陳管事提著一盞燈,正衝她笑:「下來吧。」

    春瑛遲疑地爬出車廂,藉著小陳管事手裡的燈籠,她望見周圍是一片陌生的建築,磚木二層小樓,圍著一個天井,角落裡搭著晾衣服的竹竿,而她坐的馬車就在天井當中。

    樓上有人往下走,也提著一盞燈,走到跟前,卻是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腆著肚腩,笑得一團和氣:「喲,來啦?就是這姑娘?」他提燈湊到春瑛跟前細看,春意詫異地退後兩步,他卻笑得更歡了:「瞧著挺水靈呀?不錯,真不錯!平安,這姑娘真歸我了?」

    這話是啥意思?!春瑛心中大驚,飛快地扭頭看小陳管事。後者皺皺眉:「這話怎麼說的?」那中年男子忙道:「是我說錯了,我是問,這姑娘真要在我這兒幹活?她是大姑太太府裡的丫頭吧?我聽說那樣大府裡的姑娘都嬌氣得很,比一般人家的女孩兒還要金貴呢!就怕她吃不了我們這兒的苦。」

    小陳管事笑笑:「總之,她要在你們這兒待上一段時日,你們有活就讓她干去,只有一樣兒,若有人來問,不許洩露她的來歷。除了拿著我信物的人以外,不許讓她跟任何人走。她若不聽話,你只管隨意打罵,要是鬧得不像了,就來找我,我自會好好教訓她!」他眼睛一轉,瞥了瞥春瑛一眼。

    春瑛打了個冷戰,咬牙低下了頭。她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要小心應對才行,形勢比人強,在沒有十足把握之前,她不能輕舉妄動!

    小陳管事跟那中年男子說笑幾句,便丟下馬車走了,後者送他出了後門,回身對春瑛笑得親切:「你叫小春?我就叫你小春了,這名兒應景!這裡是雲想閣,是家綢緞鋪子。我姓石,你叫我石掌櫃吧。這裡的活不重,清閒得很,就是我姐姐要找個人幫忙。她性子有些凶,你忍忍就好了。啊!瞧我這記性,你還沒吃飯吧?不知道廚房有沒有什麼吃的。真糟,我不會做飯……」石掌櫃為難地搓了搓手:「你會做不?你要會做,給我下點面吧?我還沒吃晚飯呢,姐姐又生我氣了,其實是那兩個猴兒調皮搗蛋!真是……」頓了頓,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帶你去看看你睡覺的地方吧?」

    春瑛有些呆滯地點點頭,拉過自己的包袱,便跟著那石掌櫃往樓上走,一路上聽他說個不停:「屋子小了些,不過勝在床鋪都還乾淨。你放心,餓不著你的,我也不會打你。我怎麼會打人呢?小姑娘家家的,出來幹活多不容易啊?平安那小子,就是愛唬人,這樣可怎麼娶老婆?!唉?聽說他馬上就娶老婆了?還是個漂亮姑娘,你說他怎麼就能那麼好運呢?「

    春瑛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梯,已經不知該怎麼反應了。

    她到底來到了什麼地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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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高門 九十四、福寧街的早晨

    清早,公雞才打鳴,小樓裡便響起了蹬蹬蹬的走路聲,伴隨著一把中氣十足的女高音:「小春!起床幹活了!」剛剛從睡夢中被吵醒還有幾分迷糊的春瑛便一下清醒了,立刻翻身起床,然後再次撞到頭。

    她睡的「房間」,其實是位於小樓二層樓梯口旁用木板隔出來的一個小小的貯物間,之前是用來存放布匹的,僅僅夠放下一張門板大小的「床」和兩隻手臂長、小腿高的箱子,高不足五尺,一不小心就會撞到頭,木板牆上有幾條粗大的縫隙,充作透氣窗,白天從小樓外面望過來,能清楚地看到房中人影。春瑛好不容易想出用腰帶掛起一條裙子替代窗簾的辦法,才避免了「走光」的可能,但同時也把光明隔絕在外。唯一可慶幸的,是被鋪很乾淨,看得出做工很好,而且難得地乾燥鬆軟。

    這樣的環境,比她剛穿越過來時住得更糟,更別說她已經在舒適的浣花軒住了大半年,感覺就像是從天堂掉進了地獄,偏偏身邊連一個可以依靠的人都沒有,還有一個母夜叉級的人物時刻盯緊了自己。

    春瑛一邊腹誹,一邊手忙腳亂地穿上外衣外裙,挽好頭髮,胡亂在臉上抹了兩把,便衝了出去。樓梯口處,那母夜叉已經倚著梯欄等得不耐煩了,一見她出來就罵:「慢騰騰的,笨死了!你這樣也配做大戶人家的丫頭?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然後把手裡的衣物扔給她:「快把這幾件衣物洗乾淨漿好,再給我燒一壺釅釅的茶來,後院要打掃乾淨,前頭店裡的地也該擦了,巳時二刻我兄弟就要開門做生意,你給我手腳麻利些!還有,別忘了餵狗!」正要轉身,腳下一頓,又補充一句:「先去給我做早飯!我要吃街口老薑家的饅頭,當心他短了斤兩!」

    這位就是石掌櫃口裡只是「性子有些凶」的姐姐,夫家姓程,別人都稱她為程大娘。她丈夫長年在外跑小生意,販些松江棉布道北方村鎮去賣,一年裡倒有十個月不在家,她便帶著一對雙生兒子跟弟弟住在一起,彼此照應,她自己家的小院實際上就在附近,只需每隔三五天回去打理一下。

    石掌櫃自小就由跟這個姐姐親近,性子又軟和,被她管得越發沒了脾氣,對兩個外甥也極好。雙生子程蘇洛、程蘇伊兩人,年僅十歲,平日裡最愛調皮搗蛋,似乎是認準了舅舅的軟心腸,有恃無恐。

    春瑛自從來了,就被這一家子鬧得有些心力交瘁,從清晨起床後就開始幹活,除了吃飯時間可以略歇口氣,要一直忙到上床前。日日疲於奔命,簡直沒有一刻是閒著的。石掌櫃說他姐姐「要找個人幫忙」,春瑛私下猜想,她需要的真的僅僅是一個人嗎?

    春瑛抱著衣服到後院,匆匆打了一盆水先浸泡一下,然後跑到廚房燒一壺水,再上樓拍石掌櫃的房間領買早點的錢——問程大娘要是行不通的,那只會惹來罵聲——結果石掌櫃一臉為難了:「姜一奇那廝慣會短斤少兩,做的饅頭肉餡兒也太油膩了,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家饅頭真有肉似的,可惜都是肥肉!我可不愛吃他家的。」

    春瑛大衛訝異:「饅頭是有餡的嗎?!」有餡的……那是包子吧?!

    石掌櫃看起來卻比她更訝異:「沒餡兒的怎能叫饅頭呢?饅頭當然是有餡的!」想了想,歎了口氣:「算了,姐姐愛吃你就買她娘仨兒的份,我的嘛……你道街尾賈嫂子那裡給我買一碗豆腐腦,澆兩份鹵,記得多給一文錢。」他有些扭捏地掏出 三十文錢給她:「記得替我帶聲好兒,叫她家冬哥兒下了學堂記得來我這兒一趟,上回我答應了幫他買一本新字帖……」

    春瑛眼角一跳,接過了銅錢:「石掌櫃,你……」

    「小春!滾哪兒去了?!快給我端洗臉水來!」程大娘的大喝打斷了她的話,她也顧不上打聽石掌櫃的八卦,飛快地揣好錢,跑下樓打了一盆水,抓過手巾,便衝上後樓:「水來了。」

    程大娘奪過水盆,劈頭便罵:「慢騰騰的,都在幹啥呢?!你偷懶了是不是?!」罵完就催兩個兒子梳洗穿衣,雙生子中大的蘇洛在偷笑,小的蘇伊得意地朝春瑛做了個鬼臉。春瑛撇撇嘴,轉身就跑了,回到廚房時,鍋裡的水正好燒開。她忙找了茶葉罐出來,卻是一隻描銀的銅罐,打開蓋子,裡頭還有一把小銅匙。春瑛心裡想著這石家倒也講究,喝茶的做派學足了高門大戶呢。她照從前學過的,舀起滿滿一勺茶葉要往壺裡倒,冷不防從身後伸過一隻手來,奪下她手中的茶葉罐,接著便是程大娘的厲聲喝斥:「死丫頭!誰叫你碰這金貴東西的?你知道這是什麼?!賣了你都弄不到二兩回來!」

    程大娘小心翼翼地收好茶葉罐,又回頭狠狠往她身上打了兩下:「怪不得會被人攆出來呢!果然笨死了!連茶都不會煮!」

    春瑛又驚又怒,卻又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氣吞聲地問:「請問大娘,你要喝什麼茶?」整個廚房就只有這一罐可以稱之為茶葉了,也許前面店鋪裡也有,可店門是鎖上的,在石掌櫃開門前,她都沒法進去。

    程大娘鄙視地瞥了她一眼,冷哼一聲,便告訴她該怎麼泡茶。

    原來這程大娘不像侯府裡的少爺小姐們那麼口味清淡,極少喝茶葉煮成的茶。她素日喜歡的,是把麵粉炒香後,兌了開水,再加上芝麻杏仁之類的乾果,沖泡而成的茶,俗稱「面茶」。

    這種茶與其說是提醒的飲料,倒不如說更像一種小吃,程大娘每逢要做重要的活計時,便要在早晨吃一碗麵茶,中午飯就省下了。

    春瑛照著她教的泡了四碗麵茶,期間被罵了無數次,待石掌櫃與程家兄弟下樓喫茶時,又要忍著飢餓,跑到街頭與街尾買饅頭和豆腐腦。

    賣饅頭的老薑,長著一對小眼睛,滴溜溜地轉,手上速度很快,轉眼間便用荷葉包了饅頭遞到顧客面前收了銀子立馬就要招呼下一單生意了,春瑛記起石掌櫃和程大娘的話,留了個心眼,暗下一算,便抗議道:「三文錢一個饅頭,我給了你十八文買六個,你怎的少給我一個?」

   「是麼?我記得你直給了我十五文,小姑娘記錯了吧?」老薑笑瞇瞇地望著春瑛,手裡仍在忙個不停。

    「這裡人都看見了,明明我給了你十八文!」

    人群裡有人笑話了:「老薑,別欺負人家小孩子,你那點兒伎倆頂多能騙騙外鄉人罷了,滿福寧街誰不知道你的底細?」

    老薑訕訕地夾了一個饅頭給春瑛,回頭低聲罵了那人一句,又開口吆喝:「剛出鍋的饅頭咧,又香又軟,個個都有肉——」手上不停地忙活著。

    春瑛抱著饅頭擠出人群,心裡卻記住了一個地名——福寧街。這是什麼地方?她從沒聽說過,至少在侯府與福隆寺附近都沒有,而且,這個街名實在是太過「吉祥」了,她不由得懷疑,整個北京城是否有不止一條「福寧街」?小陳管事既然敢把她送到這裡,石掌櫃一家又未禁止她外出,就應該很有把握她不會被人發現。她雖不知道當天馬車走了多久,但這裡也許裡侯府很遠。

    然而……就算她知道自己在哪裡,又有什麼用呢?就像小陳管事說的,她一家人都在侯府的控制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她能拋下親人逃走嗎?別說這些親人對她是真心關懷,她狠不下這個心,光是她一個十二歲的小丫頭,身份又是奴婢,跑出去能安然存活下來的可能性實在太小了,不是作為逃奴被抓回來打死,就是被拐賣道別的地方,過上比現在淒慘一百倍的生活。經過青兒和蓮姐的死,她再也不敢心存奢望了,她心裡非常清楚,現在自己的身份有多麼的卑微。也就是運氣好,遇到了心地好的主子,不然莫名其妙被人打死了也是白搭。

    春瑛打了個冷戰,匆匆加快了步伐,往街尾走去。那裡有一個賣豆腐腦的小攤,攤主是一個寡婦,夫家姓賈,別人都叫她賈嫂子,年紀不過是三十來歲,自從丈夫去世,便帶著兩個女兒芸姐、莉姐和年幼的兒子冬哥艱難度日。她為人正派,從來不跟前來買豆腐腦的男子隨意說笑,做買賣也公道,因此這條街上的人都敬她,其中不乏對她心存仰慕之人,只是礙於她有三個兒女,才止步不前。根據春瑛的觀察,石掌櫃很有可能也是其中一個,而且非常有眼色地擊中賈嫂子的軟肋,對她的兒女極盡關懷收買之能事。

    春瑛買了澆上雙份鹵的豆腐腦,又傳了石掌櫃的話,原本站在一邊幫忙收錢的八歲男孩眼中一亮,迅速看向母親。賈嫂子手上一頓,微微笑道:「如此多謝掌櫃了,冬哥兒,下了學記得去,待會兒我把買字帖的銀子給你,可不能叫掌櫃的花錢。」冬哥眼中閃過一絲失望,有氣無力的應了。同樣在攤子上幫忙的兩姐妹則互視一眼,由低頭繼續手中的活。

    春瑛心中略猜到一些,但她也沒那閒心管別人的事,隨口招呼一聲便走了,趕緊趕慢地回了雲想閣,才進院子,便聽到程大娘在抱怨:「……從哪兒找來的笨丫頭?!什麼都不會,做事還慢騰騰的!從前沒她時,我一個人早把這些活都幹完了,還能扎上幾朵花呢,哪裡還等到這時候?!」

    石掌櫃賠笑道:「姐姐,她還小呢,怎能比得上你?不懂就慢慢教嘛,別嚇壞了她。好歹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不比咱們小門小戶的皮實。」

    「放屁!大戶人家又如何?不過是個丫頭!還是被攆出來的!但凡她主子有心留她,也不會放到咱們這兒來呀?你等著瞧吧,她肯定回不去了,不好好調教調教,哪裡用得?!」

    春瑛死死咬住下唇,正要進屋,卻聽到石掌櫃壓低聲音說了一句:「這可說不準,你知道那天小陳管事是怎麼說的嗎?」她腳下一頓,立刻摒住了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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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高門 九十五、府裡府外

    程大娘有幾分好奇:「怎麼說的?難道他還要把人帶回去?幾時?」

    「這倒沒說榬樆榪榼,銊銨閥閩只是明說絕不能轉賣或重加杖責,要是把人打壞了或弄沒了滹漈漘漙,毾氳滱漓事後他要尋我們算賬的!可見他遲早會來領人。」石掌櫃又好言勸道:「姐姐就待那丫頭好一點吧,她年紀小小的僓僪僤僮,綠綜綺緊也不容易。」

    程大娘不屑的嗤笑一聲:「十二三歲不小了!我這麼大的時候,已經把整個家打理得妥妥當當了。若那丫頭在別人家裡蜲蜢蜦蜿,禚禛禐禒我自然管不著,可她既然到了我手下銍鉹銂鉾,漰漲漞熇不使喚她多幹點活,咱們多虧啊?!小陳管事可沒留下她的伙食銀子!難不成要讓她白吃白喝?!」

    春瑛恨得直咬牙,冷不防被扒在桌沿的程蘇洛瞥見她的一抹裙角,嚷嚷起來:「小春在外頭偷聽!」春瑛嚇了一跳,忙低頭將早飯送進去,才放到桌上,便被程大娘擰住了耳朵:「死丫頭,叫你幹點活就拖拖拉拉的,如今還連偷聽都學會了,知不知道規矩啊?!你這樣怪不得會被人攆出來呢!」

    春瑛忍痛道:「我買了早點回來,聽到掌櫃和大娘在說話,才不敢進來的,並不是有意偷聽。」接著又被大力拍了一記。程大娘冷笑道:「我管你是有意還是無意,做丫頭就要守本份,聽到主人家說要緊事,就該趕緊避開,不然就要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鬼鬼祟祟的像個什麼樣兒?!」

    石掌櫃忙笑著打圓場:「好了好了,她知道錯了,又不是什麼要緊事,就讓她去吧。趕緊吃過早點,今兒還有事要忙呢。」程大娘這才鬆了手。

    石掌櫃又對春瑛道:「你拿一個饅頭去,廚房裡還有面茶和昨兒剩下的燒餅,快吃完了好做活。下回可記得別再犯了啊?」春瑛低頭朝他施了一禮,伸手要去拿饅頭,程家兄弟迅速搶了自己看中的去,只留下一個最小的,她只得拿在手裡。程大娘又在旁邊道:「記得把店面掃乾淨!等活都幹完了,上來幫我理絲線和剪線頭,午飯你來做,我今兒可沒那功夫!」

    春瑛應了退下,回到廚房坐在門檻上,一邊就著怎麼喝也沒法習慣的面茶,吃那只滿是肥肉碎的饅頭(包子?)和乾巴巴的燒餅,一邊吸鼻子,忍住淚意。

    程大娘說的話給了她一個不小的打擊。小陳管事雖然說等風聲過去就接她回府,但誰知道那是幾時?好運的話,也就是十天八天,但如果運氣不好,也許幾年都有可能吧?

    這回她出府的事本就讓人摸不著頭腦。到底是誰把她送出來的?但不管那是侯爺還是太太,三少爺和周念顯然無法反對。是她對他們的期望太高了吧?說到底,他們一個是還未成年掌家的侯府繼承人,一個是寄人籬下的前貴公子,前者並不太把小丫頭的性命放在心下,而後者……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握,更何況是其他人的?她也許不該對他太過強求了。

    如果把她送出來的人遲遲沒將她召回去,那她會怎麼樣呢?三少爺身邊的丫環多的是,能長久待在他身邊的也就只有區區幾個人。她既然不在,三少爺肯定要另外找人照料周念的,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把她完全拋在腦後了。說到底,她不過是個小丫頭而已,在侯府中一抓一大把。她怎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他們身上?

    想想她自穿越以來,都做了什麼呀?總是說要存錢贖身,可是一直以來,她都是在依靠別人。希望父親升管事,靠的是父親自己努力;希望攀上大少爺爭取日後跟隨他脫離侯府,靠的是二叔從中斡旋;希望多存些錢,不是靠母親做針線賣高價,就是靠紅玉夫妻好心給她辛苦費;而進了府以後,更是希望三少爺多給賞錢,好讓她多存一點銀子。

    可是說到底,她自己又付出了多少努力呢?除了用功學學針線外,就是應付地過日子了,就連針線也算不上出色。將來就算成功脫了籍,還不一樣是要靠家人去賺錢嗎?做生意?她根本就沒經驗,誰知道能不能做好?即使是開小食店,她的廚藝還沒道能獨當一面的地步!

    什麼都只會一點,什麼都不出挑,她這樣的丫頭,應該隨時都能找到人替代吧?她不能在這樣下去了,如果再不努力一點,如果不讓自己變得更有用一點,她隨時都會被人犧牲掉的!

    春瑛抬頭掃視周圍一圈,再看看手中難以下嚥的燒餅,咬牙下了決心。這種日子,她絕不會過一輩子的!

    外頭又傳來了程大娘的叫喊:「你吃什麼要花這麼長時間?!以為自己是小姐嗎?!快來打掃鋪面!馬上就要開門做生意了!」

    時間分明還有足足一個時辰,他們一家子才剛開始吃早飯呢,難道要逼得她得胃病不成?!

    春瑛暗自腹誹,但又不敢不聽,只能匆匆吞下剩餘的半個饅頭,喝兩口面茶,便抓過一把掃帚跑到前頭店面去了。

    她要負責的只是清掃地板,貨架上有一匹匹的綾羅綢緞,櫃檯裡有賬本和銀錢,這些要緊地方是不會讓她碰的。不過這不代表她能享清閒,等掃完了鋪子,她還要擦乾淨店中的桌椅,、燒水洗茶具泡茶,再打掃後院前後兩棟小樓,最後還要道程大娘跟前,替她理順繡花要用的絲線。近午時她要出門買菜準備午餐,飯後清洗好鍋碗瓢盆,又要漿洗全家衣物,完事了,再道程大娘那裡打下手——這位母夜叉級別的人物出人意料地繡的一手好花,絲毫不比路媽媽差,她接了許多衣服、襪帕、床單帳幔之類的活計回來做,卻沒心思料理鎖邊、鑲流蘇、熨平、剪線頭等瑣碎事,索性都交給春瑛,自己專心多繡幾幅花好賺錢。

    春瑛沒想到自己那手平平無奇的針線活,居然也派上用場了,托這點小本事的福,程大娘在她的吃穿方面沒有太過剋扣,也沒剝奪她睡眠的時間,而且心情好時,還會帶諷帶罵地教她幾點小技巧。春瑛本來沒有別的想法,但現在卻改了主意:如果自己的針線做得好,也算是一門謀生的手段吧?除此之外,還有廚活、打掃、察言觀色,以及這個時代民眾的日常生活習俗,等她把這些都學好了,就算沒法回侯府,她也能憑自己的本事在這個世間活下去!

    當春瑛在飽受奴役的日子裡立下志向的同時,慶國侯府內卻是另一幅景象。浣花軒中一片寧靜,大小丫頭們仍像平日那樣,悠閒地做著針線,偶爾交流一下最近打聽到的八卦,說笑幾可。

    曼如卻沒加入到這種交流中去,她獨自坐在離正屋不遠的遊廊下,借一株桂花樹的枝椏遮擋住半邊臉,埋頭做著三少爺的一件新衣,時不時抬頭瞥一眼左耳房的門,眉間微微露出一絲憂慮。

    露兒遠遠看到她一個人坐在此處,便走過來笑道:「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跟大傢伙兒說說笑笑的多熱鬧?這活計又不急。」

    曼如有些不自然地笑道:「雖說不急,但早些做好了,心裡也踏實些,你且去吧。」目光又情不自禁地瞟向耳房。

    露兒哂道:「有什麼不踏實的?如今一天比一天熱了,你這衣裳即便做好了,至少也要等道秋天才能穿!」她往曼如旁邊一坐,順著後者的目光望向耳房,便笑道:「你是覺得南棋來串門子有些古怪,所以才會多加留心,是不是?放心,她如今已是太太屋裡的人了,況且又是從小兒認得的,道咱們遠裡來坐坐,也是平常事兒,梅香姐姐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曼如勉強笑笑,心神不寧地低頭做活,一不小心就戳到了手指頭,幸好露兒被對面走廊上走過的晨兒吸引了注意力,才沒留意到她的異狀。

    露兒看著晨兒走遠,皺眉道:「我昨兒就想說了,晨兒腰上系的那竹報平安的碧玉珮,好像很眼熟,我記得春兒有一個,是三少爺賞她的。她當寶貝似的收在梳妝匣子裡,從來沒上過身。那可是好東西,咱們府上的船隊從南洋捎回來的,只幾位少爺小姐有,雕的花樣也是各不相同,外頭可沒處買去。晨兒怎麼會有?連流蘇的顏色式樣也跟春兒那個一模一樣!」

    曼如一聽她提起春瑛,便滿心不自在:「是麼?興許是晨兒看到春兒的玉珮樣式好,便弄了個一模一樣的,其實也沒什麼稀奇。」

    「誰說沒有?」露兒一臉不贊成地望向她,「我就不信你沒看出來!春兒在園裡摔傷那日,因二門上催得急,梅香又不在,是蘭香叫晨兒把她的行李收拾一份送出去的,剩下的東西都由蘭香自己鎖起來了。如今晨兒身上多了好幾樣春兒的舊物,誰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也做得太過了,真當我們都是瞎子不成?!你一向跟春兒交好,怎的也說起渾話來了?」

    曼如心中暗驚,忙笑道:「瞧我這張嘴,我原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如今晨兒跟咱們等級相當,又的太太青眼,咱們就算要說她的不是,也要考慮再三才好。春兒的東西上頭又沒寫她的名兒,晨兒若不認,咱們又能拿她怎麼辦?若是她反告我們一狀,說我們心存妒忌,故意污蔑她,吃虧的反倒是我們了。」

    露兒臉色和緩了下來:「這倒也是……只是任由晨兒胡來也不成。咱們浣花軒裡從前何曾有過這種事?蘭香姐姐也太糊塗了,總要叫晨兒知道知道規矩才好!再者,春兒平日積攢的那些東西,也值不少銀子,如今她受了重傷,正是要用錢的時候,丟了東西,不定怎麼著急呢,咱們想辦法把她的東西弄回來,給她家送回來,也好救救急。」

    曼如想起了失蹤數日的春瑛,心裡便不是滋味。她想起那天聽到別的丫頭說,在花園裡撞見了二少爺和他的隨從,再加上三少爺帶著春瑛出門,回來卻只有一個人,而且還說春瑛受了傷被送出府了,但她娘卻證明春瑛並未回到大院,受傷出府一說顯然是謊話。

    這種種跡象表明,春瑛的失蹤跟二少爺絕對脫不了關係。

    也許,因為她戴著珠花被二少爺看到了,就此被滅了口,三少爺只是礙於兄弟名聲,才不敢聲張。曼如先是為自己擺脫了嫌疑而鬆口氣,繼而又對春瑛的悲慘結局心生不忍,好歹是從小兒一處長大的,雖說她近來與自己生分了,可舊日情誼不是說丟就能丟的。

    替春瑛要回「遺物」,也算是為她做了一點事吧?曼如正要答應露兒,忽然想到,露兒是要升大丫頭的,自然不怕,但自己的前程卻有些說不準,到時恐怕還要靠太太撐腰,晨兒眼下頗得太太歡心,得罪她會不會太不智了?萬一惹惱了太太,豈不糟糕?又想到自己若不是因為春瑛,也不會惹上二少爺那樣的麻煩,一狠心,便咬牙道:「咱們輕易出不去,又怎麼送回她家?萬一晨兒把東西弄丟了幾樣,春兒家裡人反賴咱們拿了,又怎麼辦?況且這些事不是咱們說做就能做到的,晨兒不是小丫頭,哪會乖乖聽咱們的話?」她心中頗為篤定,露兒的性子和軟,只要事後哄一哄,事情就揭過去了,不會因此產生心結。

    露兒臉上閃過一絲意外:「你這是怎麼了?你家跟春兒家不是一個院的麼?托你娘捎一程就好,再不濟也可交給秋玉。秋玉絕不是不講理的人,自然知道咱們是好意。」

    「我跟她家裡人相處多年了,自然心裡有數,你若不信,就自己去。」曼如一口咬定,不想再跟露兒多說,便收拾好針線籃子起身,「我累了,歇歇去,你慢坐。」

    她匆匆穿過遊廊要回房間,卻看到梅香掀起了耳房的簾子,大叫:「十兒,過來一下。」十兒在前院應了跑過來,在門口嘀咕兩句便進了房。曼如隱約聽到「珠花」二字,臉色一變,瞥見露兒起身離了原位,周圍也沒什麼人留意自己,便放鬆了腳步走近左耳房窗外,側耳細聽。

    屋中人說話的聲音有些陌生,曼如認得那是南棋的:「你說那天做珠花,春瑛得了一對粉紫蓮花的,是粉色珠子的花芯,紫色珠子花芯的只有一隻,是曼如得了,是不是?」

    曼如心中一緊,便聽到十兒回答說:「是這樣沒錯。春兒常戴在頭上呢,只是前些天……幾時她摔傷的那日,一大早起來,她要找那對珠花,卻少了一隻,也不知道丟哪兒去了。」她有幾分好奇,「二姐姐,你為這個做什麼?」

    「不過隨口問問。」南棋輕聲細語,「有個丫頭撿到了一隻差不多樣式的珠花,卻不知道是誰的,我替她問一聲罷了。只是我聽說那花芯是紫色珠子的,這麼說,一定是那曼如的了?」

    曼如當即嚇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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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高門 九十六、露陷

    就在曼如驚慌失措之際,屋內傳來十兒的應答,聽在她耳中,就仿如天籟之音:「應該不是吧?曼如的珠花沒丟,還天天戴著,方纔我就瞧見她頭上戴了。二姐,那個丫頭是誰?她撿的真的是粉紫蓮花的珠花麼?會不會是春兒那個?」

    南棋道:「你不認得那丫頭,說了你也不知道是哪個,但那珠花我是親眼見過的,確實是紫色琉璃珠子的花芯,若那個春兒丟的是粉色珠子花芯的,自然就不是她的了。若曼如的珠花還在,會不會她又另做了一個?」

    「那天做珠花的琉璃珠子,除了每人做了一兩朵珠花外,剩下的都被夏荷拿去串成流蘇掛她那鎏金簪子,一顆都不剩,哪裡還能再做一朵?後來三少爺瞧了說有趣,就讓外頭的管事們弄了許多珍珠和翠玉珊瑚水晶珠子,叫姐姐們做珠花送給大少奶奶和兩位小姐,載沒人去買過琉璃珠子。曼如即便想做,也沒法做呀?」

    曼如聽著十兒的話,心中一鬆,幾乎有些支撐不住,勉強攀著窗沿悄悄後退,卻冷不防有人在她背後出聲:「曼如?你在這裡做什麼?!」她嚇了一跳,回過頭,原來是晨兒。

    晨兒斜著眼睛望她,扯了扯嘴角:「怎的不進屋去?在這裡鬼鬼祟祟的,該不會是在偷聽吧?」

    曼如心下暗恨,臉上卻硬扯出一個笑,道:「你真會說笑話,好好的我為什麼要在這裡偷聽?我原是想進屋去的,只是聽到梅香姐姐似乎有客,不好意思打攪,才會在這裡發愣。」說罷飛快地走到門前掀簾子進門,忍住瞥向南棋的視線,只專注地望著梅香,笑道:「梅香姐姐,方纔我替三少爺做衣裳,忽然想起,如今天氣漸漸熱起來了,要不要多做幾件汗衫給他?他今年比去年又高了好些,想必從前的舊汗衫都不能穿了。前兒不是聽說今年夏衣的料子都置辦好了麼?趁早兒去領幾匹好的回來吧?」

    梅香眼中閃過一絲狐疑,面上倒是不顯:「我也想到了,早領了兩匹松江白棉布回來,已經開始做了,你若是得閒,也來幫襯幫襯吧。」

    曼如應了,轉頭望向南棋,應付地笑了一笑,便要往外走,卻被南棋叫住:「你就是曼如?你頭上戴的珠花,我覺得挺眼熟的,似乎見過什麼人也有一朵,你可知道那是誰?」

    曼如努力沉住氣,略帶一分僵硬地笑道:「這我倒是不知道,但做珠花時,有好幾個人都做的是相同的式樣。十兒在這裡,她記得最清楚了,夏荷、鄉兒、容兒、小凌她們都有,姐姐問她們一聲吧?」

    南棋轉頭看十兒,十兒皺眉道:「她們也做了蓮花,但用的是別的眼色的珠子,最象的就只有春兒和你的了,若不是花芯不同,簡直就分不出來。這個不用問人,我也記得。」

    南棋又將目光轉回曼如身上,曼如有些緊張地笑笑,道:「是誰的又有什麼要緊?不過是一朵琉璃珠花,在外頭頂多就是二三十文錢的價兒,丟了就丟了,誰還專為這個到處找不成?若真是如此,倒丟了咱們侯府的臉面了。王姐姐在這麼一件小事上花心思,也太不值當了。」說罷跟梅香招呼一聲:「我去看三少爺的午飯備下沒有。」便出了門。

    屋中三人先是沉默片刻,南棋便笑了笑:「真奇怪,我明明只是說有人有這麼一朵珠花,何曾說它丟了?這個曼如心裡倒是清楚得很。」

    梅香心知是因為曼如方才在窗外偷聽的緣故,不免覺得臉上無光,便有些不自在地道:「小丫頭們不懂事,叫你看笑話了。但她的話也有些道理,只是一朵不值錢的珠花,你丟開手就是。若你多花些心思在正事上,何愁……」頓了頓,沒現地說下去。

    南棋臉上淡淡地,隨手勾了一小縷頭髮道胸前把玩,低頭道:「花再多心思,又有什麼用?我身上已烙上了印記,只是熬日子罷了。做得多了,反倒有錯。」

    「二姐姐……」十兒喃喃出聲,梅香有些不忍,便勸南棋:「你別多心,誰還能給你臉子瞧不成?即便成不了太太跟前得力的人,你的日子也過得比別人強多了,看開些吧,哀哀怨怨的,反倒不像你了。」

    南棋回頭盯了梅香兩眼,嘴角翹了翹:「你倒是個好人,可惜不在太太屋裡當差。你今兒的話,我記下了,我是個恩怨分明的人,既聽了你的勸,就不能看著你吃虧,有幾句話要提醒你,須得當心有人暗中潑你髒水。」

    梅香眼中露出疑惑之色。

    曼如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間,便開始喘粗氣,心中暗暗回想方才說的話,看有沒有破綻,腦中卻一片混亂。她從頭上摘下那朵珠花,恨不得把它重重摔碎,卻又下不了手。她還需要它證明自己的「清白」呢。

    「你對那朵珠花做了什麼手腳?」門口忽然響起了晨兒的聲音,驚得曼如臉色刷白,飛快地將珠花戴回頭上,板著臉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花芯的珠子……不是琉璃的吧?」晨兒走過來一把摘下那珠花拿到眼前細看,又伸出另一隻手擋住曼如的動作,「咋看之下好像是一樣的,但這花芯分明是給少奶奶和小姐們做珠花用的紫色水晶珠子,怪不得那日我收拾剩珠時,怎麼數都少了一顆,原來是你拿了。」她冷笑著瞥了曼如一眼:「要是叫姐姐知道了,不知會怎麼想?太太不會容忍三少爺身邊的人裡出了一個賊吧?」

    曼如原本十分驚慌,聽到這裡卻反而鎮靜下來:「你用不著扮作一副好人樣兒。若你手腳乾淨,你腰上系的玉珮是哪兒來的?你耳墜子上掛的難道不是做珠花剩的合浦珍珠?即便上頭要抓賊,也抓不到我身上!」

    晨兒臉色先是一變,繼而冷笑道:「你以為我會怕?我拿這些東西,是問過蘭香姐姐的,不像你是偷拿,真惹惱了我,我就拉著你到太太跟前說理去!」說罷忿忿地將珠花摔在她身上,轉身走了。

    曼如暗暗鬆了口氣,捏著那只珠花,有些心神不寧。她是不是該讓母親悄悄去買幾顆紫色的琉璃珠子回來替換呢?她雖然暫時把晨兒逼退,但難保對方不會寧可吃虧也要陷害她,還是要盡早消除這個隱患才好。

    她才下了決心,無意中一抬頭,頓時如墜冰窟。南棋就站在窗外,目光盯著她手中的珠花,又轉移到她臉上,微微一笑,彷彿已經明瞭一切。

    她聽見了!

    曼如心中一下慌成一團,連手腳都不知該怎麼放了。

    這時梅香從後面趕上來,叫住南棋:「你把帕子忘在我屋裡了,真真大意。」

    南棋笑笑,接過帕子,道:「那事兒……你要多上心。」

    「那是當然!」梅香沉下臉,「我脾氣再好,也沒有任由別人踩到我頭上的道理!想要在我眼皮子底下作怪,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說罷瞥了曼如一眼,有些奇怪她的臉色怎麼這樣蒼白。

    梅香送南棋出門,曼如卻無力地跌坐在床邊上,腦子裡都是南棋那抹可惡的笑,以及梅香的話與她那一瞥。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連梅香都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可梅香為什麼要怪她?!她根本沒做錯!

    南棋會把這件事報給二少爺嗎?她侍候二少爺好些年了,就算換了主子,也會念舊情吧?難不成這回連自己都要被滅口了?可惡!明明已經除了春兒,他是怎麼懷疑到自己身上的?!

    曼如心中惴惴地抱膝靠坐在床腳,滿心不甘。那個南棋,從小就是她們家生子中的千金小姐,不管吃穿用度,都跟侯府的正經小姐沒兩樣,一樣的綾羅綢緞,山珍海味,心裡不高興,可以對二少爺擺臉色,二少爺再生氣再霸道也要顧忌她三分,平時做活也盡挑輕省的幹,只要年紀到了,就會出府嫁人,還會是嫁進正經好人家做少奶奶享福!她哪裡知道她們這下小丫頭的艱辛?!

    明明已經是太太屋裡的人了,還幫二少爺做事……不忠不義!

    曼如忽然眼中一亮。她想到拯救自己的辦法了!她怎麼會這麼糊塗呢?這麼大的事,瞞下來做什麼?太太應該會很樂意知道二少爺幹了什麼好事吧?她既是三少爺的丫頭,是太太的人,自然要幫著三少爺的!

    曼如立刻翻身上床,迅速朝院門外走去,途中露兒叫了她兩聲,她也沒有理會。她要馬上把所有事情都告訴太太,再順便告南棋一狀,立了這一功,想必她會更受太太重用,在浣花軒的地位,也會更穩固的!

    時光匆匆過去,春瑛來到福寧街,已過了三個月。

    這段時間對她來說,頗有些不堪回首。她足足瘦了兩圈,也長高了、曬黑了,但同時,幹活的效率卻大大提高,原本要花三到四個時辰做的事,她能在兩個時辰內做完,而程大娘屋裡那些針線雜活,她也越來越熟練。

    程大娘仍舊動不動就罵人,但比起先前,更願意教她本事了。春瑛心裡猜度,地獄式培訓果然是有用的,她現在給自己做衣裳的手藝,比以前強了N倍,已經從「做的是一件衣服」向「做一件好看的衣服」進化,連領口處也添上了頗能見人的繡花。更讓她驕傲的是,路媽媽那手眼測就能知道尺寸、拿過剪子就能裁衣的絕活,她也掌握了。

    原來這種事也不是太難嘛……

    春瑛頗有幾分得意地給一件披風縫邊,冷不防程大娘一巴掌拍過來:「給我認真些!」她忍痛沒喊出聲,嘀咕道:「知道了……」便認真縫起來。

    迅速縫好了兩件披風,她記起今天兩頓飯的菜還未買,忙丟下活計下樓。石掌櫃從前頭踱步過來,揚聲道:「小春,我今晚跟人約了出去吃酒,你不用做我的飯了。」

    春瑛應了,又笑問:「掌櫃的,是哪位請客?又去福滿樓?」

    石掌櫃笑瞇瞇地道:「哪兒呀?福滿樓算什麼?今兒要去的是金多閣!」

    那是附近街上的一家高級酒樓,酒菜有多高級,春瑛不知道,但價格卻是眾所周知的高級,一聽便咋舌不已:「哪位這麼大方呀?錢多了燒的?」

    石掌櫃哈哈大笑,這時遠處卻響起了鑼鼓聲,漸漸接近了。石掌櫃忙轉回前頭店面去,春瑛本沒在意,只是程大娘卻從樓上探出頭來,罵道:「哪家辦喪事辦到福寧街來了?!真真晦氣!」

    辦喪事?春瑛這才知道那鑼鼓聲原來奏的是哀樂,忙跑到前頭店面,望著街上慢慢經過的送葬隊伍,悄聲問石掌櫃:「這是哪個人家呀?好像很有錢。」

    石掌櫃低聲答道:「我認得前頭的孝子,是皇商胡家的大少爺。嘖!早知道胡家老爺子病的厲害,只是前兒還聽說他病情有了起色,沒想到說沒就沒了。這人啊,有多少錢都是一樣的……」

    春瑛心中有些異樣,她怎麼覺得這胡家……好像很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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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高門 九十七、再遇小鬍子

    一個「胡」字打開了春瑛腦中的記憶閘門,她馬上記起了當初元宵夜偶遇胡公子的情景。後來她接連見了胡公子幾回,又牽線搭橋,讓他跟南燈玉夫妻合夥做食店生意,只是進府當差後,便再也沒見過他了。

    雖然只是一年前發生的事,但春瑛回想起來,卻覺得那彷彿是上輩子的事了。她只隱約記得對方的小鬍子,五官卻已有些模糊。當時隔壁的馮嬸還跟路媽媽議論過胡家的事,就提到他們家是皇商,小鬍子是庶子,很得父親寵愛,卻跟嫡母嫡兄不大對付。現在他父親過世了,他會怎麼樣呢?

    南燈紅玉夫妻已經離開了京城,當初開小食店時,雖賺了些錢,分給小鬍子的部分頂多不過百八十兩,對於一般人家來說,已經是一筆巨款,但對於皇商之家而言,卻實在算不了什麼。小鬍子若是受嫡母嫡兄排擠,還不知道要怎麼過活呢。

    春瑛看著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從面前經過,怎麼找也看不到小鬍子的身影,不由得歎了口氣。誰知石掌櫃也在旁歎了口氣:「胡家剛擺脫了大難,就這樣張揚起來,胡大少爺到底在想什麼呢?再孝順亡父也用不著這麼大的排場吧?從他家道福寧街,還隔著兩三里路呢!直接出城也就罷了,繞過來顯擺什麼?他也不怕官府找上門……」

    春瑛忙問:「他們家有什麼大難呀?」

    石掌櫃左右望望,湊近她小聲說:「不就是給皇宮採買物品的差事麼,他家本有一樁極賺錢的買賣,別人看了眼紅,趁著胡老爺子病倒了,就想搶了他家的差事,那胡大少爺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銀子,請托了多少人,才保住了這皇商的名頭,不然胡老爺子就算病死了,也會生氣得活過來的!只是他家元氣大傷,虧得胡大少爺如今還大肆操辦老爺子的後事,也不知道節省!」

    春瑛想了想,壓低了聲音問:「我聽說胡家還有個庶出的二少爺,是不是?」

    「有是有,我還見過呢,常跟著老爺子出門的,可惜不中用,不過是個半大孩子罷了。」石掌櫃似乎看到街對面有個熟人,揚手揮了揮,丟下一句「我去去就來」,便跑過去,跟一個同在福寧街上開店做買賣的商人說起話來。

    春瑛遠遠瞧著送葬的人群遠去,心裡不由得擔心起小鬍子來,但轉念一想,她操的哪門子心呀?她現在連自己都顧不過來了!她忙收拾心情,回到後院拎起菜籃子和買菜專用的錢袋,上街買菜去了。

    一日無事,但石掌櫃晚上出門應約吃酒,卻吃到一更天才回來,整個人醉醺醺的,神智都不清醒了,請客的那位朋友雇了一個小童扶他回來,程大娘一邊罵弟弟,一邊叫春瑛賞了那小童三十個大錢,便吩咐兩個兒子把弟弟扶回房去了。

    石掌櫃一身都是酒氣,口裡還含糊不清地嚷著:「好買賣!夠朋友!喝……再來一壇!」同時掙扎著要往廚房鑽,程蘇洛、程蘇伊兩小子差點被他帶到地上去,程大娘氣得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硬拖到床邊一推,便拉著兒子回房:「咱洗洗去,別理他,臭死了!小春,去煮解酒湯!」

    春瑛應了,捏著鼻子去廚房。程大娘不管,她便乾脆利落地煮好解酒湯,硬灌石掌櫃喝下,胡亂給他擦了把臉,又替他脫了鞋帽,解下腰上的佩件,把他的腳扯回床上,拉過被單蓋好,免得他半夜著涼,這才吹燈出門。

    石掌櫃和衣囫圇睡了一夜,沒有著涼,卻犯了宿醉,第二天早上仍舊睡得像死豬似的,怎麼叫也叫不醒。程大娘見狀,只得讓他歇息一日,前頭的生意交給夥計們照管就好。

    雲想閣原本雇了兩個活計,都是用老了的,不管是招呼客人還是買賣衣料,沒了石掌櫃也能應付,但吃過午飯後,卻來了一件麻煩事。

    一個聲稱是昨日請石掌櫃吃酒那位綢緞商的活計的男人,帶著幾大車衣料上門來了,說是石掌櫃昨天跟他們當家說好了的,以三百兩的價錢買下這些上好的料子,現銀交易。兩個夥計聽說金額這麼高,不敢擅作主張,只得報到程大娘跟前去。

    程大娘聽了報價,便眉頭大皺,瞪了房門外的夥計一眼:「這麼大的生意,你們急什麼?!大不了叫他回去,等我兄弟醒了再說!」

    那夥計一邊擦汗一邊道:「大娘,耽擱不得,那人說他們掌櫃原是急著將貨物脫手好拿了銀子回鄉,才賣得這樣便宜。若我們應遲了,他便拉到別家去了。」

    「愛賣不賣!又不是只有他一家賣料子。」程大娘翻了個白眼,漫不經心地繡著手中的活計。

    「話不是這麼說的。」夥計又悄悄擦了一把汗,「他們的價錢打了七折,比別家便宜多了。再說,如今天氣這樣熱,店裡做夏衣的料子都快賣光了,再不進貨,咱就沒法做生意了。近來有好幾家大店舖把持著貨源,掌櫃的準備好了銀子,也沒處買去……」

    「得了得了!」程大娘滿臉不耐煩,拿起帕子抹了抹額上的汗,叫過春瑛:「你去,拿幾匹料子進來給我瞧瞧,就說我要驗貨!」夥計聽了大喜。

    春瑛應了,隨那夥計出了店面,見那人坐在櫃檯對面的椅子上,翹起二郎腿,嘴裡哼著小曲,一雙小眼卻滴溜溜地轉。她心中先添了不喜,臉上卻絲毫不露,走到跟前福了一福,道:「這位爺,咱們大娘想驗驗貨,不知你能不能拿幾匹料子給我們瞧瞧?」

    那人瞥了她一眼:「都說好了的,拖拖拉拉的做什麼?要是信不過,趁早兒明說,咱拉別家去!加一成價,也能順利脫手!」

    櫃檯裡的夥計抬眼看了看春瑛,春瑛笑道:「瞧您說的,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正因為是熟人,菜餚驗明白了,將來出了什麼事,也不至於說不清楚,以至於壞了朋友情誼呀?」

    那夥計也在旁笑著勸道:「不過是走個過場,您看,咱們掌櫃的不方便,這麼大數目的銀子,總要大娘點頭才成。她又不認得貴寶號,小心些也是有的。」

    那人想著這位大娘不過是個無知婦人,便應了,揮手讓跟班帶春瑛去車裡拿料子。春瑛留了個心眼,每車都隨機抽了幾匹,不同的料子各有兩三匹,前後搬了十來匹料子回後院。

    程大娘已在院中擺開八仙桌等著了,她讓春瑛將料子放在桌上,每匹摸了摸,又拉出些許就著光線看了幾眼,便指著其中一匹棉布道:「其他的就算了,這個倒還行,邑城的標布,也算是上品,但我彷彿聽到他報的是別的名兒?」跟過來的夥計道:「他說是三林塘的標布,開了每匹一錢二分的價!」程大娘冷笑:「他當我們是傻子?好不好的還分不出來麼?!三林塘?他真有三林塘的標布,也不用折價賣了!


    春瑛湊過頭去摸了一模那幾匹布,只覺得都很細密柔軟,顯然是上品棉布,看起來沒什麼差別,怎麼程大娘就能分出是哪裡出產的呢?

    程大娘又拿起另一匹紅色薄紗,問夥計:「他說這個叫什麼來著?」那夥計對照著手中的小冊子答道:「說是霞影紗,大戶人家裡也有拿這個叫軟煙羅的,原是備了給一位管家小姐做嫁妝,不知怎的取消了親事。這個賣五兩銀子一匹呢!聽說大家小姐們夏天最愛拿這個做衣裳,加上裡子,最是輕軟涼快。」

    程大娘又冷笑道:「想來他是見雲想閣門面小,以為我們沒見過世面。小姐們才不會拿霞影紗做衣裳呢!再說這也不是霞影紗,好像叫什麼胭脂羅,不過是尋常紗料,你去跟他說,五錢銀子一匹,我們就全要了!」

    夥計聽得糊塗:「不是說是假貨嗎?大娘為什麼還要?」

    春瑛倒是明白了:「便宜貨也能賣的,福寧街上多的是小戶人家的女孩兒。」

    程大娘頗為滿意地瞥了春瑛一眼,又繼續挑揀。剩下的幾匹布裡,倒有一種金壇葛布是真貨,只是品質不算太好,還有幾匹細絹也沒問題。她不放心,又讓春瑛出去多拿了幾匹,又找出一堆毛病,最後砍價砍到了八十七兩,連原本的三分之一都不夠。

    那人不幹了,嚷嚷著要把貨拉走另賣,卻遲遲沒有挪動腳步,夥計看得分明,便將那些樣品抱到他面前,道:「這位爺,買賣不是這麼做的,咱們眼拙,看不出這些料子的好來,你若真要拉走,請自便就是,看還有誰家願意出價?只是你當心些,別叫人拿掃帚趕出來才好。」

    那人一下漲紅了臉,支唔幾聲,終究還是點了頭,只是好說歹說把價錢提到了九十兩,才迅速拿錢走人。

    程大娘隔著窗子聽得分明,一邊扇扇子,一邊得意地道:「想騙我?!姑奶奶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呢!傻子才會上當!」

    兩個夥計聽了,都有些尷尬,忙低頭忙活著將料子入庫。春瑛躊躇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對程大娘說:「大娘,你真厲害,那些料子看上去好像差不多,你是怎麼認出來的?我頂多只能分辨出哪個是布、哪個是綢緞、哪個是紗羅而已。」

    程大娘輕蔑地瞟了她一眼:「那是當然,你見過什麼?以為在大戶人家當過差,就是見過世面了?趁早兒省省吧!你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春瑛賠笑著找來一把扇子給她扇風,奉承道:「那是當然啦,我跟大娘比起來,真是一個在地下,一個在天上。大娘人最好了,不知能不能教教我?好歹我如今也在給大娘打下手,萬一太蠢了,誤了大娘的正事,豈不是很糟糕嗎?叫人知道了,還要笑話大娘呢。」她胃裡一陣噁心,強忍下去,擠出最討好的笑。

    程大娘漫不經心地撣了撣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慢悠悠地走上樓梯,淡淡地道:「你用不著激我,你又不是我的丫頭,別人為什麼要笑話我?至於教不教你,就要看我的心情了。」

    春瑛暗暗咬牙,面上卻仍舊維持著笑容,諂媚地一路扇風回房間去。

    儘管程大娘表面上似乎有些愛理不理,但她後來果然在心情好時教了春瑛不少東西。春瑛這時才知道,原來不同的料子,出產地不同,或織法不同,就會有不同的特性,有些軟些,有些硬些,有些適合漿洗,有些必須用手清搓,有些可以下胰子,有些不能熨平而只能自然風乾,有些適合做底衣,有些更適合做外衣裙,有些只能做鞋襪,有些卻不能做衣服,有些可以繡花,有些連縫邊都要小心翼翼……

    另外,什麼身份的人能穿什麼料子,什麼階層的人能穿什麼眼色,包括各種季節,節慶時穿的衣服,都是有講究的。雖然現在不比從前嚴格了,但官府真要追究,也會很麻煩。

    這些布料方面的「常識」,春瑛從前只是粗略地接觸過,如今系統完整地學一遍,頓時眼界都不同了,對程大娘平時做的繡活,也多了幾分瞭解,還能從那些花紋圖樣和衣服用料猜出顧客的身份階層來。

    程大娘看著春瑛的變化,嘴上不說什麼,心情卻還是挺好的,見手上的活計都做得差不多了,便招呼春瑛一聲:「明兒我要回家去,你跟過來搭把手。」

    春瑛知道那是要幫忙打掃的意思,反正也做慣了,便答應下來。次日待幹完了家務,她便跟在程大娘身後,往福寧街街尾走去,路上還看到賈嫂子帶著大女兒在賣豆腐腦。程大娘皺了皺眉,沒說什麼就走過去了。

    才走到程家院子前,程大娘漫不經心地掏鑰匙,冷不防聽到對面院子傳來一聲嘶吼,嚇了一跳,忙叫春瑛:「你去瞧瞧,出什麼事了?!」

    春瑛也被嚇著了,看著周圍的住家都打開門看是怎麼了,便壯著膽子走過去,忽然門開了,跑出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來,差點撞到她,又踉踉蹌蹌地跑了。春瑛忙走進門去看,只看到屋裡有個男人撲在床邊哭喊:「娘!娘……」旁邊還有個少年在哭著勸那男人。

    那少年似乎有幾分眼熟,春瑛睜大了眼,那不是胡家的小廝墨涵麼?!再看那哭喊的男人,身型儼然便是小鬍子!

    春瑛不由得出聲喊了一句:「可是胡公子?!」

    小鬍子沒有回頭,仍舊傷心地哭著,墨涵倒是認出她來了:「你怎麼……在這裡?」

    春瑛走到門邊,看到床上雙眼緊閉的婦人面色慘白,神情卻十分安寧,她略微猜到是怎麼回事了,不由得有些難過。

    只是……小鬍子怎會住在這種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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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高門 九十八、該想辦法賺錢了

    待小鬍子平靜下來,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春瑛隨程大娘進了程家院子,把屋前屋後都粗粗打掃過一遍,見程大娘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不知在清點什麼,便悄悄拿著把掃帚出門,裝作清掃門前的道路,趁人不備,迅速鑽進了對面院子的門。

    剛才她第一回進門時沒瞧清楚,現在才發現這個院子已十分老舊了,與程家的院子相比,顯然小了一倍不止,院中的建築物除了正屋與西廂房外,便只有一個充作廚房的木棚,棚中的灶台邊還擺放著一隻藥罐,灶洞裡胡亂塞了幾根柴火。

    院中一片凌亂,地面散步著大小不一的木料磚塊和幾根竹竿,院角雜草叢生,水缸半滿,旁邊倒臥著一隻破桶。台階上長著厚厚的青苔,看上去似乎很久沒清理了,春瑛猜想,小鬍子大概才搬進來不久,根本就沒來得及收拾打掃。

    墨涵捧著一個缺了口的水盆從屋裡走出來,還低頭用袖子抹了一把淚,抬眼望見春瑛,便有些無精打采地問:「你又來了?你不是慶國侯府的人麼?什麼時候換了主子?」

    「暫時到別人家裡幫忙而已。」春瑛不願說得太多,便隨口答了一句,然後探頭看向屋內,「胡公子心情平靜些了嗎?」

    墨涵搖搖頭,眼圈又紅了:「我們二少爺太可憐了,先是老爺沒了,姨娘又病了,偏偏夫人和大少爺又……」他頓了頓,似乎顧及到春瑛是個外人,沒再說下去:「你回去吧,這裡用不著你。」

    春瑛其實已經猜到一點緣故了:「你們家夫人和大少爺把胡公子和他娘趕出來了?我記得你們家老爺才死了不久吧?」

    「才過了三七……」墨涵抿抿嘴,眼中閃過一抹悲憤,「姨娘一直病著,要請大夫吃藥,可大少爺卻一文錢都不肯給……」他嘴一扁,便蹲下身痛苦起來。

    春瑛微微吃了一驚,心中暗歎,卻聽到背後響起了程大娘的聲音:「這也太過分了吧?胡家家財萬貫,居然一文錢都不分給小兒子?!」她忙轉身低下頭叫:「大娘。」程大娘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又問墨涵:「不是說官府有明令,不管是嫡出庶出,都能分一份家產的麼?你們胡家可是皇商,沒理由違反國法吧?你家族人也不管管?」

    墨涵哭聲更大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抬頭哽咽道:「大少爺……說二少爺和姨娘照顧老爺不周,害得老爺病情加重過世了,是大不孝……他特地請了大姑奶奶回來做主……又請族老們見證,把二少爺和姨娘趕出家門……二少爺再三苦求,大少爺都不肯鬆口,還叫附近的客店不許收留二少爺和姨娘,姨娘把身上的首飾當了,又走到這裡……才賃了這個小院,卻再也支撐不住了……」他哇的一聲哭起來,「請了好幾位大夫,都說救不得了,如今姨娘的棺材錢還不知該怎麼辦呢,二少爺真是命苦啊……」

    春瑛聽得心下淒然,再探頭望向屋中,只見小鬍子怔怔地呆坐在床邊,右手緊緊握住亡母的手,目光都直了,整個人彷彿沒了生氣。她咬咬唇,想要安慰他幾句,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程大娘聽了墨涵的話,卻臉上抽了兩抽,望望四周,乾笑道:「總會有辦法的,你們節哀吧,快想法子把姨娘收殮了,大熱天的放不得。」說罷便小聲叫春瑛:「別在這裡礙手礙腳的了,還不快跟我回去?!」然後轉身迅速出了門。

    春瑛看看小鬍子和墨涵,略一遲疑,匆匆說了句「你們多保重……」便跟著離開了,只是回到程家小院後,聽著對門隱約傳來的哭聲,她便覺得心情沉重。

    看來當初馬嬸閒時的戲語果然成了真,那位頗受父親寵愛的胡二少,在父親死後真的被趕出了家門,而且聽起來,他的嫡兄還做得很絕。胡二少喪父喪母又身無分文,以後會怎麼樣呢?

    程大娘擺弄著自家廳堂裡的花瓶擺設,回頭見春瑛在發呆,便拍了她的腦門一記:「呆站著做什麼?!快給我道巷口的茶葉鋪子買二兩芥片回來,要今年的新茶,別讓夥計拿舊年的哄你!」她從袖裡掏出一塊碎銀,想了想,又猶猶豫豫地多掏了一塊,道:「拿去,若有剩的,再買一包福仁回來,筍乾也要一些。」

    春瑛疑惑地接過銀子,忍不住問:「大娘,你不是茶葉是金貴東西嗎?你從來不喝的,怎麼又要買它?還有福仁是什麼?筍乾……你是打算今晚拿它做菜?」

    程大娘恨鐵不成鋼地戳了她腦門一記,罵道:「笨死了!我還以為你聰明了些,沒想到還是這麼笨!不知道福仁是什麼,你不會問茶葉鋪的夥計?筍乾當然是拿來泡茶了!」說罷又抿了抿髮鬢,帶著幾分羞意道:「我雖不吃泡茶,我們當家的卻極愛,看看日子,他也差不多該回來了,頂多不過十天半月,早些買了,他回來也有得吃。我兄弟家裡那罐是雨前龍井,說是舊年一個客商送的,只有貴客上門才沏,總不能拿來家常吃……」

    春瑛看著她前所未有的嬌羞模樣,暗暗打了個冷戰,支唔著應了聲,便匆匆出門了,到了巷口的茶葉鋪子一問,那五錢銀子不過勉強買得二兩芥片,再多十來粒福仁,卻是福建出的橄欖仁,也是時下人家拿來泡茶用的。春瑛看著那夥計稱量,嚴加審查,又好說歹說,才多買了一小把筍乾。

    看著手裡的三個小紙包,她有些想像不出,筍乾怎麼能拿來泡茶?她本以為自己已經很瞭解這個時代了,沒想到奇怪的事還多得很。

    回到巷中時,已經時近午時,春瑛正盤算著是勸程大娘回石掌櫃處吃午飯,還是就近在她自己家裡解決,卻聽到前頭一片喧嘩,似乎有好幾個男子在那裡呼喝,當中夾雜著墨涵的哭喊聲。

    她忙加快了腳步趕過去,正好遇到幾個男子押著墨涵出來,後者猶自掙扎不休,還不停地回頭喊「二少爺」。一個腰間繫著白腰帶的老人板著臉跟在後頭,不停地出聲訓斥他「不成體統」,回頭望向院門方向,卻帶了幾分嘲諷的笑意:「你的主子是老夫人、老爺、夫人和少爺,已被逐出家門的不孝子孫,不配做你的主子!」

    小鬍子站在門邊,幽幽地看著他,雙眼黑得像兩汪深潭,叫人看了不寒而慄。那老人似乎有些不自在,還硬挺著脖子道:「二爺,不是老奴不給你面子,實在是你的所作所為不是為人子該做的,老奴也是看不慣而已。你如今有吃有穿有地方住,已經是老爺的仁慈了,你可別不知好歹!」說罷望了望他身後:「杜鵑只是個丫頭,又是犯了大錯的,後事用不著講究,隨便拿張蓆子捲了送道城外燒化……」

    不等他說完,小鬍子便忽然衝上來揪住他的衣襟,嘶啞著聲音道:「你再說一遍?!」目光中帶著一絲瘋狂,就像是一根繃緊的鋼絲,再多一份力,就要繃斷了。

    那老人吞了吞口水,縮起了腦袋,不敢再說什麼,過了好一會兒,小鬍子才略鬆了鬆手,老人忙趁勢脫身,揮手示意手下快將墨涵押走,見墨涵嚷得厲害,索性命人捆了他走人。

    小鬍子什麼話都沒說,就這樣站在巷子中央,望著他們遠去。春瑛站在邊上,幾次想要開口,都說不出話來。程家院子的門悄悄開了條縫,程大娘露出半邊臉,朝她使了個眼色,便迅速縮回腦袋。春瑛遲疑著走過去進了門,差點沒被立刻關上門的門板砸中。

    院中除了程大娘,還多了兩個陌生的婦人,但程大娘沒介紹他們的身份,只是埋怨道:「你跑到天邊去買了?咋花了這麼長時間?!方才真是嚇死人了,那胡家的人真夠囂張的,好歹是胡老爺子的親骨肉,老人屍骨未寒,便做出這種事來,他們家遲早要遭報應!」說罷又奪過茶包,打開看了看,一邊進門,一邊猶在數落:「怎的只有這麼少?!說你笨你還不服氣,上回我買了一大包茶葉,也不過花了二錢銀子,這芥片能貴到哪裡去?!還有這筍乾,一看就知道是便宜貨,叫人怎麼吃?!這福仁也不夠香……」又向那兩名婦人吐苦水:「這是朋友托給咱們家的小丫頭,笨頭笨腦的,做什麼事都一團糟……」

    程大娘在那裡念叨個不停,春瑛卻沒聽進耳朵裡,她沖那兩名婦人行了個禮,就透過門縫看外頭,見胡公子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實在有些不忍心,便回過頭來對程大娘說:「大娘,要不……咱們幫幫那位胡二少爺吧?他連棺材錢都沒有,總不能看著他娘就在那裡發臭……」

    程大娘立刻頓住,一臉驚訝地睜大了眼:「瞎說什麼?!沒錢買棺材,拿塊蓆子包了也就是了,他有錢賃屋子,還沒錢買具薄棺麼?!這種晦氣的事,我為什麼要摻一隻腳進去?!快給我閉嘴!」

    春瑛上前兩步:「上天有好生之德,一具薄棺又能花多少錢?大不了叫那胡二少打欠條好了。看他剛才的意思,肯定不願隨便料理他娘的後事,若是放著不管,他說不定會讓他娘繼續留在屋裡,現在大熱天的,屍體很快就會放壞的。他們就在對門,大娘聞著味兒也不好受吧?」頓了頓,又補上一句:「要是程大叔回來聞到……」

    不等程大娘開口,其中一個婦人便道:「這話說得是,我們當家的也要回來了,萬一把他熏壞,可不得了!」另一位婦人也說:「一副棺材不過一二兩銀子,咱們湊一湊也就夠了。瞧那小伙子挺可憐的,他搬來兩天,說話行事都極守禮,對母親也孝順,若說他是不孝子,我可不信。」

    程大娘張了張嘴,卻立刻改了口:「說得很是,既是大家湊份子,不如多尋幾戶鄰居,興許大家都有心助他呢?」說罷便和那兩婦人商量幾句,出門分頭到巷中各住戶家中遊說,不多時,這巷中十來戶人家已決定每戶湊二錢銀子,由其中一家的男主人出面,買了一副薄薄的棺材,並一扎香燭紙錢,送到胡二少的小院,對他說:「這是街坊鄰里的一點心意,你快給亡母辦了後事吧。」又有兩個年紀大些的婦人好心替他母親穿衣梳頭。

    小鬍子怔怔地看著這一切,原本冷若冰霜的表情忽然崩塌,放聲大哭起來。

    春瑛心裡酸酸的,忽然想起自己包袱裡還有些許碎銀,原是父親給她零用的。她這幾個月沒一分入息,卻也沒什麼花銷處。小鬍子好歹也算幫過她的忙,她是不是也幫上一把呢?

    只是她的銀子太少了,就算幫,也幫不了什麼忙。也許,她該想想賺錢的辦法,不但是為了小鬍子,也為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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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高門 九十九、費盡唇舌的石掌櫃

    說著容易,做起來難。春瑛仔細想想,發現這賺錢絕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她每天的時間基本上都被家務活佔領了,空閒時也只能替程大娘打下手,石掌櫃和程大娘雖說沒禁止她出門,但她一出去,就必定會被發現。這福寧街上的住戶彼此都相熟,她在外面不管幹了什麼,都會有人告訴石掌櫃姐弟。

    再說,她現在既沒錢也沒時間,還有什麼辦法賺錢?除非……做針線?!

    她對自己目前的手藝還有點自信,接大件的繡活可能不行,但繡花手帕、荷包、腰帶、扇套、鞋子之類的小物件卻不成問題。然而外面的人都知道她在程大娘手下幹活,通常是不會越過程大娘找她的,可一旦叫程大娘知道了,她就算做得再辛苦,錢也只會落到程大娘的手裡,頂多是吃飯時多剩兩塊肉給他加餐。相處了幾個月,她對程大娘貪錢吝嗇的本性已經有了深刻的瞭解。

    如果……她私下做好了成品寄賣呢?她平時替程大娘買些針頭線腦的,也認得幾個婦人可以幫人寄賣繡活,只收取兩成的傭金,因請托的人裡也有富貴人家的丫頭,他們的嘴風比較緊,找她們應該還算穩當吧?手帕荷包什麼的,東西雖小,但容易做,只要繡的精緻些,還是很容易賣出去的,賺的錢雖少,也比沒有強。

    但問題又來了——材料不好辦。她平時除了替程大娘做些瑣碎活,為了提高技藝,也有私下練習,可程大娘對針線布料都看得很緊,稍做錯一點,廢了些許材料,她都會破口大罵,大些的料子也會收起來,說是留著給兒子做帽子、鞋面,若春瑛用了綢料,哪怕只是巴掌大,也會被她數落一番。因此春瑛通常只用些線頭或碎步練習,對小面積的花樣最拿手,剪裁的精確度也大為上升了。

    在這種情況下,她只能想辦法另買材料了。她揣在兜裡的那幾錢銀子,還得請石掌櫃幫忙換成銅錢,才能拿去買這些小東西,不然叫那賣針線的販子叢中找兌,差了些成色,她就吃大虧了。這事只能悄悄求石掌櫃幫忙,不然叫程大娘知道了……春瑛打了個冷戰,想起這幾個月裡,每逢上街買菜購物,都要細細算好,絞盡腦汁跟人砍價,不然程大娘總會挑剔她多花了銀子,每每抱怨說要向小陳管事要回來,萬一被對方知道自己手上有錢,誰知道會不會想辦法貪了去?

    買到了材料,又該做什麼好呢?拿些細棉布或薄紗料繡點小花做帕子吧?現在天熱,正是手帕盛行的時候,可惜現在的人都很少買鞋襪,荷包又有些別樣的含義,少有人當街叫賣,不過……她前幾天好像看到有人嚼食檳榔,也許可以做幾個檳榔袋試試?

    春瑛心裡細細盤算著,拿定了主意,又借出門買菜的時機,求石掌櫃換了些零錢,然後到一家穩妥的雜貨鋪子裡買了二尺細白布並一包針線,回去藏在房間裡,每天迅速做好家務,便躲進屋中藉著昏暗的光線做活。她只能在白天裡擠出很有限的時間去做,雖然進展很慢,但看著那些美麗的手帕一點一點地成形,她心裡就快活得很。

    就在春瑛做私活做得昏天暗地時,程大娘也沒閒著。她把手上的活計都完成後,便不再接新的了——這讓春瑛也輕鬆了許多——專心為迎接即將歸來的丈夫做準備。

    比如她非常積極地替他做新衣、新鞋襪,又買了許多補身的藥材,打算他一回來就熬給他喝,不但每天都回自家小院去料理,還叫兩個兒子每日從學堂回來時都要到家裡看看父親是否回來了,又整日重複地提醒他們見到父親後該怎麼做。程蘇洛、程蘇伊兄弟倆被她囉嗦怕了,一回來便竄得不見人影,她沒法子,只好一邊做著新衣,一邊對弟弟念叨。春瑛在一旁掃地,都覺得自己的耳朵快起繭了。

    石掌櫃被姐姐纏得緊,忍不住說:「姐姐真心疼姐夫,索性就別再讓他出遠門了!他一年到頭也就在家待那幾天,補得再多,又有什麼用?」

    「說什麼傻話呢?」程大娘不以為然地白了弟弟一眼,「他不出門做生意,咱們一家子豈不是要喝西北風?!」

    石掌櫃忙道:「姐姐也忒小看姐夫了。他出門做了這十來年的生意,難道就沒存下什麼錢?姐姐獨自一人在家帶孩子,又整日價做繡活,手頭何曾緊過?那些銀子出來,也開個鋪子,姐姐舒舒服服做老闆娘不好麼?」

    見姐姐漫不經心的,他索性湊到她面前小聲道:「我都替姐姐想好了,福滿樓的水掌櫃,偶爾也替人做中人,前兒他說東面大街上有處旺鋪要出手,只需一百二十兩,姐姐若想買,我就再跟他議一議價。那裡店後還有庫房,離姐姐家也不遠。我有一個朋友,急著將手上的布匹脫手,姐夫低價買下來,不用一個月就能開張了。到時候姐夫每日道店裡做買賣,再雇一個夥計,姐姐在家料理家務,另買一個小丫頭做些雜活——不是我說,姐姐平日也節省得太過了,先前家裡那麼多活,也不肯買個人來使喚,自己一個人全包了,日日還要替人做針線,這幾個月有了小春才好些,我看了都心疼——有了丫頭,姐姐日子便能鬆快些。蘇洛蘇伊兄弟倆,索性換個好些的學堂……」

    他越說越興奮,卻不等他說完,程大娘已經杏眼圓瞪,打斷了他的話:「這要花多少銀子呀?!還買人、僱人?!我們一家四口人有手有腳,什麼做不來?!買丫頭回來,又要管她吃穿,又要防她貪主人家的錢。你也不想想,小春在這裡白吃白住,花了我們多少銀子?!她又能做什麼?!我做得比她強多了!還有,我們幹嘛要買鋪子?花這麼多錢,一點兒都不劃算!」

    春瑛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心中冷笑不已,索性離遠幾步,不想再聽她的話。石掌櫃有些尷尬地瞥了她一眼,低聲勸道:「姐姐這話說得真是……小春這麼小的人兒,能吃多少東西?住的又是我們用不上的屋子……她也幹不少活了,算不上白吃白住吧……」清了清嗓子,他拉回正題:「我這都是為了姐姐姐夫一家打算。你想想,我這雲想閣是替東家打理的,每年賺的錢,除了交上去的紅利,自己也能攢下一二百銀子。姐姐家的鋪子哪怕小一點,也足夠你們一家子花用了。豈不遠勝過姐姐姐夫一家分離,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幾面?」

    「你說得容易!」程大娘忍不住反駁他,「開舖子哪有這麼順利的?店面是買是租?要花多少錢?貨物從哪裡來?能賣出去麼?誰知道到時候是賺是虧?雲想閣不是你的,虧了錢也虧不道你頭上,可我們自家開舖子,就得冒風險,哪裡比得上你姐夫如今在外頭販松江布,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可姐夫整日在外頭,也太辛苦了,兩個外甥杖這麼大,才見過他們爹幾回?姐姐這會子在這裡心疼姐夫,倒不如讓他在家裡多留些日子,省的在外奔波!」石掌櫃說得口水都干了,急急去找茶來吃,「不是我多心,姐夫一年多頭都在外頭,萬一有了別的心思,姐姐可是哭都找不著地兒去……」

    程大娘手上一頓,臉色肅然起來,但不多時又恢復原狀:「他才不是那種人呢!你給我放一百二十個心吧!」說罷又瞟了弟弟一眼:「別的不說,光是你這個兄弟,就夠讓我操心的了,一大把年紀,也沒個知心人兒在身邊。我在這裡還能照看照看,若我搬回家去,誰來照管你?趁早兒娶個讓姐姐滿意的媳婦回來,我才能放心!」

    石掌櫃訕訕地,心中暗暗嘀咕「讓你滿意可難」,才借口要去招呼客人,匆匆離了後院。

    程大娘繼續替丈夫縫製新衣,彷彿完全沒把弟弟的話放在心上,春瑛幹完活,趁她不備,便縮回房間裡,暗暗生氣。

    她一天到晚做個不停,吃的是他們家裡剩菜剩飯,只有石掌櫃好心,才會偶爾給她加餐,這也叫白吃白住嗎?!

    她深吸一口氣,翻出自己的針線活,努力繡起來。

    又過了兩天,程大娘再叫上春瑛,一起回自家去,打算再清掃一遍屋子。沒想到才到門前,便發現門鎖不見了,院裡還停著一架舊馬車。程大娘頓時喜出望外:「當家的,你可是回來了?!」

    屋內傳來一道男聲,程大娘眼圈便紅了:「你這冤家,既回來了,怎的不去尋我?!」說罷便拿出帕子摀住鼻子哭。

    一個中年男子走出了屋子,瘦高個兒,面皮卻出人意料地白,五官端正,長著山羊鬍,穿著一身布衣,略嫌窄了些,不大合身。他看起來不像是行商的,倒像是讀書人,只是眼中的精光洩露了幾分商人本性。一見程大娘,他便微微一笑:「才回來,還沒來得及梳洗哪,正打算歇一歇再去尋你。」

    程大娘破涕為笑:「咱們進屋裡說話去。」回頭吩咐春瑛:「去把馬車擦洗擦洗,再弄些乾草來餵馬。」便拉著程大叔進屋了。

    春瑛撇撇嘴,打了一桶水,拿著塊抹布便擦起了馬車,卻發現車廂裡比外面看起來要華麗多了,還有木頭打就的小桌小櫃。隨手擦了兩把,她覺得抹布下有什麼東西硌手,挖出來一看,原來是一隻金耳環,夾在車廂底板的縫隙裡了,心中頓時燃起了八卦之火。

    這是女人的東西吧?怎麼會掉在程大叔的馬車裡?!難道他也犯了男人的通病,瞞著老婆在外頭養小妾?!

    春瑛正拿著那耳環看,卻聽到門外有人叫自己,轉頭一看,原來是那日見過一回的婦人,正朝自己招手。春瑛疑惑地走過去,那婦人便一把拉著她出了門,在台階上前後望望,小聲湊近了她問:「你們當家的回來的是不是?」

    春瑛想她說的可能是指程大叔,便點點頭:「大叔剛剛回來了。」

    那婦人又前後望望,再壓低了一點聲音:「我男人跟他原是一路回來的,卻比他早到一日。你提醒你們家大娘一聲,叫她小心程大在外頭……有了人!」

    春瑛眨眨眼,正想要問得清楚些,卻聽到對門吱呀一聲,小鬍子走了出來,看到她們,怔了一怔,便低頭遞過一隻碗:「大娘,多謝您的飯。」

    那婦人笑著接過碗:「不用謝不用謝。」小鬍子再小心看了春瑛一眼,便有些不自在地轉身回院去了。

    春瑛奇怪地上前叫他:「胡公子?」小鬍子卻沒理會,逕自關了門。

    春瑛正疑惑呢,那婦人便問她:「你跟這位小哥是認得的?」春瑛忙道:「從前見過幾回。」

    「那正好。」婦人歎道:「你得空便勸勸他吧,老人的後事都辦好了,他這樣每日待在家裡也不是法子。我們幾家人雖不少他一口吃的,但他總要想法子謀生才好。本來我們聽說他讀過書,便叫他去學堂幫忙,誰知他不會做雜活,先生又嫌他是商人家出身的。先生已經教了許多年,我們也不好得罪他,還好巷口的志良叔替他找了個差事,叫他道福滿樓的二樓去做跑堂,他又拉不下面子,後來道茶葉鋪子裡當夥計,差點兒沒把客人氣走了。我們知道他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可這樣實在不行。」

    春瑛張了張嘴,忙道:「我會找機會勸勸他的,他……」話音未落,院內便傳來程大娘的尖叫:「這是什麼東西?!是不是哪個狐狸精?!」接著又是匡噹一聲巨響。

    婦人迅速丟下一句「多勸著點」便跑了,春瑛看向院內,忽然覺得有些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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