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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庚新]篡唐[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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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19 18:08:17
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廿章八百年門閥

  開皇末年,官學之風初顯,但數量不多,普及程度也不算太大。

  而在世族門閥裡,族學已經興起。特別是在關東士族中,族學的普及程度已經很大。當然了,真正的世族子弟大都是由家族請來先生,私相傳授。擔當先生的人,大都是當今名士,普通士子還沒有資格來擔當老師。族學,也稱之為村學,主要是以啟蒙教育為主,立足於族村當中,以適當的培養一些後備人才使用。

  村學差不多是半公開的性質,招收的學子,也不是很嚴格。

  能識個字,記個帳,基本上已經足夠。如果想要得到更高的教育,那就要有一定的機緣。

  鄭家也有村學,在滎陽頗有名氣。

  如果真就是為了識字算賬,以鄭世安的能力,可以很輕鬆的把言慶送去裡面學習,又何必跑來洛陽?

  鄭世安知道,鄭仁基只是想用這種方式,來安撫一下他的情緒而已。

  不過,鄭世安也可以拒絕,可這樣一來,只怕是讓鄭仁基對他更加反感。當下躬身感激了一句,然後就告辭離去。

  ————————————————————

  後來,鄭言慶聽說,鄭仁基賞了崔道林幾十鞭子,而崔生則被掌嘴百記,打得牙齒都掉了好幾顆。

  徐世績的確是把書信給了崔生,但在給崔生的時候,卻說了一句話。

  「老管家說了,這封信非常重要,讓崔管家立刻看。」

  這個『讓』字,帶著一種命令的味道。崔生一聽就火了!

  你一個五體不全的老東西,如今被發配到了田莊,還敢跑過來命令我們爺們兒?

  所以把信仍在了書桌上,崔生自去尋歡作樂,就拋在腦後。

  而崔道林回來時,則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醒來後,崔生沒提醒,他也沒留意。

  後來被崔道林在讓人打掃書桌的時候,連帶著那封書信,也一起給扔掉了!

  總之,崔道林父子在一段時間裡,怕是不敢再囂張了。

  言慶有些可惜,沒能趁此機會把崔家父子搞掉,以後一定還會生出是非來。可他也清楚,想要搞掉崔家父子,沒那麼簡單。有崔夫人在,一時半會兒也難成功。

  權且忍耐一下吧!

  反正日子還長,他鄭言慶年紀還小,有的是時間,和崔道林父子鬥法。

  而且,他也懶得去理那崔道林父子,因為鄭世安回來後告訴他,他馬上要就學了……

  「紇豆陵?怎麼聽著像是個胡人的名字,洛陽有這個家族嗎?」

  鄭世安笑道:「怎麼沒有?紇豆陵這個姓氏,的確是胡人的姓氏。北魏年間,魏孝文帝從塞外遷三十八姓九十八部定居洛陽以後,紇豆陵就改為竇姓,明白了吧。」

  竇姓?

  鄭言慶失聲道:「可就是那安豐郡公的竇姓?」

  鄭世安點頭,表示正確。

  這竇姓,說起來是正經的漢家人。

  早在漢朝時,竇姓分為清河觀津竇姓和扶風平陵竇姓,湧現出不少知名的大人物。

  西漢年間,漢文帝劉恆的老婆,就是清河觀津竇姓人,也就是漢武帝的奶奶,竇太后。竇太后的哥哥竇長君早死,其子竇彭祖是漢武帝的南皮侯;而竇太后的弟弟竇少君則被封為章武侯,而竇少君的侄子,也就是漢武帝極為有名的魏其侯,竇嬰。

  東漢時,扶風平陵竇姓有名臣竇融。

  竇融的曾孫女,是東漢桓帝皇后,而這位竇皇后的老爹,就是當時的大將軍竇武。

  時曹節等宦官為禍,竇武以外戚身份,聯合當朝士族,準備誅殺宦官,不幸走漏消息。竇武因此而被誅殺,而竇氏族人則流落塞外,也就是紇豆陵氏的祖先。之所以將竇姓改為紇豆陵,是因為拓跋力微的威脅,不得已而變成了紇豆陵胡姓。

  等到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命塞外胡人定居河洛後,紇豆陵才又恢復了祖先竇姓。

  鄭言慶所說的安豐郡公,是個大人物。

  這個人,叫做竇榮定,也是紇豆陵竇姓三祖房中竇善的兒子。自幼和楊堅交好,在西魏文帝時,為千牛備身,北周時因功而被封為前將軍。竇榮定的老婆,就是隋文帝楊堅的姐姐。所以當隋文帝楊堅篡奪北周的時候,竇榮定的支持了楊堅。

  想當年,紇豆陵回歸時,一共有五兄弟。

  老三竇岳、老四竇善、老五竇熾,都留下了赫赫戰功,故而後世習慣性稱呼紇豆陵氏為竇姓三祖房。竇岳的兒子,就是隋朝神武公竇毅。而竇毅的女兒更為有名,嫁給了唐高祖李淵,也就是後世所稱的『太穆皇后』。當然了,此時竇家最著名的,就是竇榮定這一支。竇榮定雖然已經死了,可他的兒子竇抗,則官拜幽州總管,也是實權派的大人物。

  「那這麼說起來,竇家豈不是和咱們鄭家一樣,都是門閥世族?」

  鄭世安笑著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說是這麼說吧……如果論年月,這竇家的時間恐怕最久遠。從清河觀津竇姓開始,至今已有八百年的時間了。不過,觀津竇氏和平陵都是,被胡化的很厲害,血統早就不純了,如何能與我鄭家相比?

  觀津竇氏,自北齊天平三年,竇泰戰死之後,已青黃不接,早就沒有了聲息。

  而平陵竇氏胡化的最厲害,也算不得純正士族……呵呵,其實竇家現在挺尷尬的,在武川人眼中,竇家是士族;可是在士族眼中,竇家卻是出自武川,不肯承認。

  只是竇家的運氣好,北周的時候,神武公夫人是北周皇室;開皇以後,竇榮定卻成了皇上的姐夫。不過,竇家的能量也不小,特別是竇老三的孫女,嫁給了唐國公,其地位越發穩固……言慶,你如果不想去竇家村學就讀,我也可以推掉。」

  沒想到,這竇家的事情,居然這麼複雜!

  鄭言慶倒是不介意和竇家攀上關係,因為這竇家的背後,不僅僅有隋朝皇帝撐腰,更重要的是,那個唐國公李淵是竇家的女婿。說不定,可以借此機會,和李淵搭上關係?

  恩,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言慶早就想和李淵搭上關係了。

  特別是當他得知,那李淵的長子李建成,竟然和鄭家有婚約,他就開始動了心思。

  只是一等五年,李建成連個人影都不見,更不要說李淵了。

  現在有竇家這個門路……恩,正好可以試一試。

  雖然說只是村學,還進不了竇家的核心。但有這麼一個關係,將來也容易說話嘛。

  未雨綢繆的道理,鄭言慶很明白。

  也不知道,那位英明神武的唐太宗,現如今多大了呢?

  「言慶,你怎麼不說話?」

  「啊,爺爺你剛才問我什麼?」

  鄭言慶想的出神,沒有聽見鄭世安的問話。

  鄭世安笑道:「我剛才說,你要是不想去紇豆陵家,我可以現在就去找大公子說。」

  「去,為什麼不去?」

  沒錯,鄭言慶是懂得很多詩詞歌賦,可問題是,他對隋唐時代的文化,認識還非常的薄弱。能通過村學出來,也能更深刻的加以瞭解。最重要的是,能借此機會,拉近和李家的關係,何樂而不為呢?

  鄭世安見言慶態度堅決,也就不再贅言。

  數日後,鄭仁基派人來田莊,告之鄭世安,鄭言慶可以去竇家就學了……

  ————————————————————————————————

  「世績哥哥,再給我講講三國的故事吧。」

  當鄭言慶開始了他的啟蒙教育時,徐世績在洛陽城的鄭家老宅裡,正過的逍遙自在。

  他原本就比鄭宏毅年紀大,所以很自動的充當起了大哥的角色。

  只是鄭宏毅從小就嬌生慣養,雖然母親死的早,可鄭仁基卻只有他這麼一個兒子。

  所以,即便是崔夫人,對鄭宏毅也是寵愛萬分。

  想要讓鄭宏毅低頭,徐世績想了很久,決定拿出他的必殺技:三國故事。

  他的三國故事,都是從鄭言慶那裡聽來的。沒幾天的功夫,鄭宏毅倒是對他服帖了,可徐世績肚子裡的那點存貨,也沒有了……顏師古是個嚴格的老師,平時徐世績想出去都困難,更別說去找鄭言慶,淘出新故事來。其實,他比鄭宏毅還想要聽新故事。

  鄭宏毅奶聲奶氣的拉著徐世績的手懇求。

  徐世績卻是一臉苦澀,被纏磨的沒辦法了,只好說:「宏毅,不是我不想和你說,實在是……我實話告訴你吧,我跟你說的那些故事,全都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

  鄭宏毅好奇的問道:「世績哥哥,那你是聽誰說的故事?」

  徐世績猶豫片刻,輕聲道:「我說了,你可不許告訴別人……其實,我是從言慶那邊聽來的。」

  「言慶?那是誰?」

  鄭宏毅並不知道鄭言慶是什麼人,哪怕當年他和鄭言慶在一個車廂裡睡過。

  也難怪,鄭仁基厭惡鄭世安,連帶著對鄭言慶也不喜歡。

  而崔夫人呢,甚至不知道有鄭言慶這麼一個人,鄭宏毅又怎可能知道鄭言慶是誰?

  徐世績說:「言慶,是你們老管家的孫兒。」

  「哪個老管家?崔道林……我怎麼不知道,他還有個孫兒?」

  「不是崔道林,是鄭老管家。」

  鄭宏毅恍然大悟,點點頭說:「鄭老管家我知道,不過爹爹和母親似乎並不喜歡他,說他是閹狗……那老管家的孫兒,也是姓鄭嗎?他多大了,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

  徐世績一蹙眉,輕聲道:「宏毅,老管家是好人,你可不許無禮。否則將來言慶不講故事了,咱們就都沒得聽了……言慶兄弟和你差不多大,而且非常聰明,人也很好。將來你如果見到他就知道了,他啊……非常厲害,本事大的不得了。」

  「鄭言慶,鄭言慶?」

  鄭宏毅歪著腦袋,把鄭言慶三個字記在心裡。

  就在這時候,就聽到一陣清脆的鐘聲。這是顏師古的習慣,隨身帶著一口小鐘。

  每逢上課的時候,他只要一敲鐘,百息之內,就必須在屋裡坐下。

  否則,他就會用戒尺打手掌心。鄭宏毅和徐世績都挨過顏師古的尺子,所以立刻小跑著,回到了書房。

  「今天,我們接著講倉頡篇……」

  顏師古見徐世績和鄭宏毅坐好,面帶笑容,準備開講。

  說實話,對於這兩個學生,顏師古非常滿意。特別是徐世績,往往能舉一反三,聰慧至極。得賢才而授之,是一種樂趣。顏師古家學淵源,所以格外重視教育。

  可也奇怪,不知是因為沒有聽到故事還是怎地,平日裡一向乖巧的鄭宏毅,突然在課堂上搗亂起來,「先生,倉頡篇好生無趣,還不如桃園三結義的故事有趣呢。」

  徐世績一旁聞聽,嚇了一跳。

  這小祖宗,怎麼當著先生的面,就敢開口?剛才不還告訴他,不要和別人說嗎?

  果然,顏師古臉色一沉,「宏毅,這桃園結義,又有何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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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廿一章李先生

  竇家族村,並不是單指一個村莊。

  沿伊水而南,有十幾個大小不等的村落,是依附在竇家羽翼之下而生存。這族村一眾,竟有萬餘人。如果把這些人聚集在一起,可以形成一個城鎮。竇家自南北朝以來,始終站隊正確,與關隴軍事貴族、關東門閥世家結成了龐大的網絡。

  竇毅是北周外戚,竇榮定是隋朝外戚……

  如果算上兩漢時期的竇家,再加上以後的李淵,那竇家可真能稱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外戚世家。就是憑藉這樣的站隊,竇家在洛陽的族村實力,早已超過了鄭家。

  不管鄭家是否願意承認,竇家這個有著不弱於關東士族歷史的老牌門閥,在經歷了東漢末年的沉淪之後,已重又煥發生機,顯示出無與倫比的活力。他們有內涵,同樣也有實力。即便是關隴軍事貴族,面對竇家的時候,也不得不多幾分小心。

  鄭世安似乎有些看不起竇家,認為竇家血統不純,早已胡化。

  但鄭言慶卻不敢小覷竇家……這樣一個八百年之久的貴族門閥,在朝代更迭之中,卻愈發強盛壯大。套用一句後世的話:竇家的人,有著常人無法比擬的政治頭腦。

  他們懂得選擇,懂得順勢而為。

  一次選擇正確,可以說是運氣;但次次選擇正確,那可不單是運氣,更多的是眼光。

  毫無疑問,竇家的人,極具眼光。

  所以,當鄭言慶踏入竇家學舍的時候,可沒有半點輕視之意。

  懷著一種敬畏之心,他來到學舍,和一群小孩子一起,成為竇家學舍裡的一員。

  竇家學舍,毗鄰洛陽金谷園。

  西晉時,有富豪石崇修建金谷園,至今已有三百年歷史。

  院內芳草萋萋,流水潺潺。雖說已荒廢了許久,但景色卻依舊格外動人。學舍就距離金谷園不遠,爬上學舍的枝頭,能看見金谷園中假山流水,亭台樓閣景色。

  也就是竇家這種豪強門閥能在此建立學舍,等閒人根本沒有這等能量。

  學舍是一個獨立的宅院,有前中後三進庭院,分別教授不同的技能。蒙學集中在前庭,坐在教室裡,隔著窗戶可見窗外鳥語花香。靜謐的世界,帶有幾分莊重。

  為言慶等人授課的先生,年紀大約在三十出頭靠下,非常年輕。

  他生得一張國字臉,膚色略顯古銅,濃眉大眼,不怒自威。一襲白色長衫,透著幾分儒雅之氣。雖然大多數時候,總是笑容可掬的模樣,但教室裡的孩子們,對他總懷有幾分畏懼。

  說不上是什麼原因,也許是骨子裡都透著一絲威嚴。

  鄭言慶知道,這位先生姓李,名叫李基,是竇抗專門從幽州,請回來的一位先生。

  竇抗,雖非家主,但卻是竇家如今最有權力的人物之一。

  畢竟竇抗的父親竇榮定這一支,是皇親國戚出身,算起來,他還是楊堅的外甥呢。

  李基帶著學子們,在學舍中堂,叩拜先賢,之後就開始正式授業。

  他講的是《五蒼》,也是當時最為普及的蒙學教材。這五蒼,和顏師古教授徐世績、鄭宏毅的《倉頡篇》大致相同。所謂五蒼,就是秦代李斯所做的《倉頡篇》,趙高所書的《爰歷篇》,以及胡毋敬所作《博學篇》為基礎。有漢以來,這三篇文章合而為一,通稱《倉頡篇》,並從秦小篆改成漢隸文,又名為《三蒼書》。

  魏晉時,增加了《訓纂篇》和《滂喜篇》,所以又改名為《五蒼》。

  這是隋朝時的啟蒙教材,與《千字文》一樣,都是四言韻文,每六十個字,為一章。

  以隸書為主,一方面可以供孩童們臨摹學習,另一方面也易於誦讀。

  李基在課堂上,誦讀文章,陰陽頓挫,韻律感極強。學子們在下面跟著一起念,雖未必能明白其中的含義,但卻能大致誦讀下來。原來,朗誦也是一門大學問。

  李基的誦讀和後世那種詩歌朗誦完全不一樣。

  搖頭晃腦,隨著韻律而走。他的聲音,被稚嫩童聲所淹沒,在學堂上空迴蕩不息。這樣的讀書方式,很容易讓人進入感覺。鄭言慶一開始覺得那搖頭晃腦的模樣有趣,可漸漸的,他就沉浸於其中。不知不覺,一炷香熄滅,卻是課間時來到。

  李基放下書本,笑呵呵的說:「大家出去歇息片刻,待聽到鐘聲,咱們開始學字。」

  「多謝先生教誨!」

  學生們紛紛起身,向李基行謝禮。

  在開學之前,這一應禮節,必須要學會。所謂禮不可廢,學生要向先生行禮,以示尊師重道,感激先生傳授學識的辛苦;先生也要行禮,以感謝學子們的聽講。

  總之,這禮數很多,講究也很多。

  鄭言慶終於明白,為什麼後世人總說『禮儀之邦』,通過一個個禮儀,你才能瞭解到,隱藏在其中的深刻內涵。也許少時不明白,但隨著年齡增長,也就慢慢瞭解。只可惜,言慶前世的時代,這一個個傳統古禮,都已失傳,乃至成了四不像。

  孩子們趁休息時,都走出了學舍。

  言慶正要出去,卻被李基叫住:「你叫鄭言慶,是鄭家的人嗎?」

  「先生,學生是安遠堂出來,安遠堂的老管家,是學生的祖父……」

  鄭言慶恭敬回答。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位李基先生,看上去很親切。

  李基點點頭,「我聽說鄭曹掾請了顏籀做西席,怎地讓你來竇家的村學裡就學呢?」

  「這個……學生不清楚。」

  李基看了看他,沉聲道:「其實在何處就學,並不重要,關鍵在你自己。言慶,我觀你在課上表現,似乎也識得不少字,以前和誰學過?讀的又是那一本書呢?」

  鄭言慶往往在看過一遍之後,就能背的**不離十。

  他的表現,和其他學子自然不一樣。李基注意到了這一點,故而才叫言慶留下。

  「學生少時,曾跟奶媽學過些時日,後來又在打掃大老爺書房時,看到過劉熊碑。」

  李基眼睛一亮,「如此說來,你也能寫字?」

  「唔,學過一些。」

  言慶不敢把話說的太滿。隋唐時的文字,和後世他學會的簡體字,有不小的區別。有些字他因為臨摹碑帖,或者其他原因,倒也認得;但有些字,確實不認識。

  這,也是他要讀村學的重要原因。

  李基點點頭,「嗯,這樣我就明白了……你基礎不錯,但不能因此而生出倦怠。起點高,要求亦高。日後我會對你的要求,比其他人更加嚴格,你需有個準備。」

  言慶也不知道,李基這番話,究竟是出自什麼心思。

  本能的,他感覺到李基似乎對他,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樣。是好事,還是壞事呢?鄭言慶說不上來。不過既然李基這麼說了,言慶還是恭恭敬敬的答謝,然後退出了課堂。

  休息片刻之後,大家又重新進入了課堂。

  李基重又教授課業,而這一次,他卻是以寫字為主,讓大家在沙盤上書寫五蒼課文。

  由於都是孩子,家境又不盡相同。

  有的富,有的窮……加之又是啟蒙教育,筆墨紙硯這些東西,對孩子們而言,相對昂貴。所以每個孩子都配以一個小沙盤,以沙盤為紙,書寫練字。沙盤長寬半米,裡面鋪著黃沙。孩子已廢筆管做筆,依照著李基的講解,在沙盤上寫字。寫的錯了,用手一抹,即可重寫,既不會浪費,也非常省力,是村學中必備的用具。

  言慶覺得,李基在教大家寫字的時候,似乎增加了一些內容。

  講解中,似乎加入了『永字八法』的內容。對大部分學生而言,似乎有些深奧了。

  但對鄭言慶來說,卻正好合適。

  他一個野狐禪出身,別看能寫一手顏體字,但對一些書法的基礎,卻並不知曉。永字八法,正好可以彌補他這種缺陷,雖是以隸書為主,言慶的收穫卻是巨大。

  正寫著,李基悄然來到鄭言慶的身後。

  看言慶一筆一劃的臨摹五蒼,他輕輕點頭。

  猛然,他伸出手,抓住言慶的筆桿子,往外一抽。可言慶猝不及防之下,筆管離手。扭頭看去,卻見李基輕輕搖頭,「鄭言慶,書求法,更求意。你筆下所書,其形已具,其意卻匱乏……今後當苦練指意,否則徒具其形,終究難有大成就。」

  法,說的是筆法。

  有點收,貴緊而重,畫勒,貴澀而遲……

  這種筆法上的學習,前人已做出了各種總結,可以慢慢琢磨;然而這指意,卻需要有天賦,更需苦練。王羲之有指意傳論,講的就是這個道理。就這學堂裡的孩子們而言,鄭言慶的書法,無疑是個中翹楚。但正如李基課間所說的那樣:起點不同,要求亦不同。

  很明顯,李基對言慶的要求,遠高於對其他人的要求。

  當天結課而論的時候,其他孩子最差也得了一個乙等的評價,而鄭言慶,卻只得了個『丁』。甲乙丙丁,這『丁』等評價,無疑最差。一般而言,先生很少會給學生以『丁』論。可偏偏,李基對言慶要求的嚴格,令鄭言慶也感覺到非常意外。

  這,也太嚴格了吧!

  但先生既然做出評論,言慶也只能接收。

  隨著學子們一起,向先生行了謝禮之後,鄭言慶頗有些意興闌珊,低著頭準備離開。

  李基又叫住了他……

  「鄭言慶,你可是覺得不服氣?」

  「學生……」

  李基笑道:「我知道你不服氣,但我告訴過你,會對你要求嚴格;以同齡人而言,你筆法已初具形容,即使是王右軍,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恐怕也比不得你。」

  「啊?」

  鄭言慶瞪大了眼睛,心中奇道:既然王羲之也比不上我,那你還給我一個『丁』等作甚?

  李基說:「但也正因為這樣,你以後的成就,卻未必能比得上王右軍。

  小小年紀,其形已定。若求大成,當需多些磨練。我這裡有一冊《筆論》,你拿回去以後,要仔細的揣摩。當年,右軍十二歲得《筆論》,然後又求學衛夫人。待他後來,又臨摹碑帖,方才獨闢蹊徑,成為大家。你恰恰相反,未學基礎,筋骨未生時,竟先學碑帖,使之形重意淺,走了偏鋒。所以,我要你仔細閱讀這一冊筆論,待月考時,你需以此做出文章。若我滿意了,自會把你成績更改。」

  聽得出,李基對鄭言慶期許頗深。

  只是……

  鄭言慶接過了《筆論》,心中不禁苦笑連連。

  人啊,還是低調一點的好。太出色了,終究是要倒霉的!

  從學堂裡出來的時候,已是斜陽夕照。

  鄭言慶拎著書袋,朝田莊走去。田莊距離竇家學舍,有一段距離。本來鄭世安想讓人接送,但卻被鄭言慶給拒絕了。原因很簡單,鄭世安如今正在風口浪尖上。

  別看天津橋事件似乎已經平息,但其實,不過是開始罷了。

  古人講,天時地利人和。

  對鄭世安來說,天時就是鄭仁基的態度,地利就是崔夫人的想法,而人和嘛……

  實際上,鄭世安現在只佔據了人和之利。

  鄭仁基也許不會說什麼,但崔道林依舊得崔夫人關照,這天時地利,都不佔據。

  也許用不了多久,鄭世安會慢慢的失去人和之利。

  到那時候,他祖孫的處境,可就要變得尷尬了……這種時候,鄭世安更需恪守本份。言慶不過一家奴的孫子,若要人接送,肯定會落下詬病。而鄭言慶自己呢,也不是個嬌生慣養的人。每天走上一個來回,也算是鍛鍊身體,強健筋骨嘛。

  「彌勒轉世,天下太平!」

  走在鄉間小路上,鄭言慶看見從對面,走了一行白衣人。

  這些人似僧非僧,似俗非俗,一邊行走,一邊口呼彌勒。田地中不少農人,見白衣人走過來,紛紛匍匐在地,叩首禱告。鄭言慶不由得眉頭一蹙,心生厭惡。

  他知道這些白衣人的來歷,因為這些人,也曾在鄭家田莊裡出現過。

  似乎是某個宗教團體的成員,信奉彌勒,蠱惑世人。他們的信仰,不同於道教,也不同於佛教,在鄭言慶看來,更像是一個邪教組織。整天在鄉間傳道,倒也招攬了不少信徒

  對宗教這種東西,言慶說不上好感,也說不上厭惡。

  不管是佛教也好,道教也罷,都是應時代而生,而興起。五胡亂華,北方大地戰亂不止,漢人十不存一,黎民苦不堪言。人們無力去阻止戰爭,只好尋求一種心靈上的寄託。於是佛教應運而大興,開始在民間流傳起來,使人們寄託來生。

  而道教呢,則為南方興盛。

  南朝無力收服疆土,士大夫只能以清玄寄託。

  留戀山水,以各種行徑來掩飾心中的那種悲苦。慢慢的,這玄道也就在上層階級中,流傳興盛。

  總之,每一種宗教都有其出現的原因。

  但邪教則不然,更多時候,那是一些野心家們的掩飾。

  黃巾之亂也好,亦或者孫恩之禍也罷,都是如此。至於後世,邪教更成了斂財工具,令鄭言慶深惡痛絕。這些白衣彌勒,大致上也是如此吧。雖然他們現在還未有什麼特別的舉動,可言慶卻覺得,這些人遲早,會釀成大禍,到時候倒霉的,還是那些百姓。

  可他又有什麼辦法阻止呢?

  白衣彌勒公開傳道,連官府都不去管。

  而且他們又沒有什麼把柄,如果冒然去對付,弄不好會讓鄭言慶自己,陷入其中。

  回去以後,要和爺爺說一下,讓他多注意田莊裡的情況。

  莫要讓這些白衣彌勒鑽了空子,到時候連累整個田莊的話,那絕對是一樁大罪過。

  想到這裡,鄭言慶側身讓開一條路,看著白衣彌勒走過去。

  而在他們的身後,那些愚夫愚婦依舊跪拜在田間,不停的叩首,朝著他們的背影,唸唸有詞。

  「……彌勒出世時,田一種七獲,米長七寸,白如珂玉,干甜如蜜;如劫初米四寸也,衣寸從樹生,自然而有……」

  大體上,鄭言慶對佛經是一知半解,也不明白這經文,究竟是什麼意思。

  不過他能大致上聽出一個意思:只要信奉彌勒,就可以不勞而獲。糧食不種自長,衣服在樹上生成。

  如若沒有出現,那就是你不夠虔誠。

  只要虔誠,就會如此……可怎樣才算是虔誠呢?最終解釋權,在白衣彌勒們的手中。

  看這情況,好像很嚴重啊!

  鄭言慶一邊想著,不知不覺,就回到了家中。

  鄭世安早已經準備好了飯菜,就等著言慶回來。

  「言慶,今日學堂裡,學得如何?」

  「得了個『丁』。」

  鄭世安一怔,「丁?怎可能是丁啊……你那先生莫不是個騙子,你這等聰慧,他為什麼才給了一個『丁』呢?言慶,是不是先生瞧著你不是紇豆陵家的人,故意欺負你?」

  「爺爺,不是這樣的,先生這樣子,也是為我好。」

  鄭言慶連忙解釋,總算是安撫住了鄭世安。

  飯後,他突然問道:「爺爺,你有沒有發現,最近一段時間,這鄉間似乎盛行彌勒?」

  「你是說那些白衣彌勒嗎?」

  鄭世安顯得不太在意,「我倒是見過,他們今天還來咱們這裡傳道。聽說,這些白衣彌勒神通廣大,不少人都相信他們。咱們田莊裡,就有不少人信奉彌勒。」

  鄭言慶心裡更加沉重了……

  「爺爺,別信那些人。」

  若是普通人說這句話,鄭世安說不得會聽不進。但鄭言慶不同,他從小所展現出來的能力,讓鄭世安對他,有著莫名的信心。想來,言慶這麼說,不會無的放矢。

  可鄭世安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為什麼?」

  「爺爺,咱們鄭家以經史傳家,講的是修身持家治國。

  孔聖人也說過的,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些事情,連聖人也不得語,何況我們這些人呢?也許這世上真的有神仙,但不是我們整天放在嘴上,更不能像那些彌勒一樣,把神靈當成斂財,滿足私慾的工具……再說了,舉頭三尺有神明,只要我們心裡尊敬,神靈自然會保佑我們。既然這樣子,又何必去聽信他人妖言惑眾?」

  鄭言慶話音未落,只聽屋外有人撫掌讚道:「說的好!」

  言慶祖孫聞聽,不由得心中一驚。

  連忙起身走出屋外,就見小院裡不知在什麼時候,來了一個男子。

  光線昏黑,看不清那人的長相。

  鄭世安沉聲喝問:「閣下何人?來此有何貴幹?」

  男子漫步走到門前,上下打量了一番鄭言慶,而後沉聲問道:「你就是鄭言慶嗎?」

  鄭言慶扯了一下鄭世安,點點頭,「小子就是鄭言慶。」

  「如此說來,那三國亂言,你又是從何聽來?」

  言慶沒反應過來,疑惑問道:「敢問先生是誰,這三國亂言,又要從何說起呢?」

  男子冷哼一聲,「某家,顏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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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廿二章做個小說家

  顏籀是誰?

  鄭言慶只是覺得耳熟,卻想不起來了。

  其實,鄭世安曾經向他提過顏師古的名字,只是他卻沒有留意。如果顏師古開口說自己是顏師古,鄭言慶肯定知道他是什麼人。可他自稱顏籀,言慶有迷糊了。

  鄭言慶迷糊,可鄭世安已認出了顏師古。

  當日他在老宅中堂,曾見過顏師古一次。當時顏師古並沒有說什麼話,但只憑鄭仁基對他的尊敬和稱呼,鄭世安就能猜出個端倪。

  顏師古現在報上了自己的名字,鄭世安那還能沉得住氣?想當初,他可是想方設法的要讓言慶拜在顏師古門下。如今顏師古居然找上門來,鄭言慶卻毫無反應,讓鄭世安如何能不心急?

  「言慶,這位就是教授小公子的顏先生,還不趕快見禮?」

  俗話說的好,自己的孩子總是最好的。

  鄭世安和鄭言慶這對祖孫,雖沒有血緣關係,但在鄭世安的眼裡,言慶雖非己出,卻勝似己出。對於鄭言慶今天在學堂裡的遭遇,鄭世安終歸覺得不舒服。哪怕鄭言慶說,那位李基先生是為了他好,可鄭世安卻認為,李基是故意為難言慶。

  說起來,這李基先生算什麼?

  一無名氣,聽都沒有聽說過;二來呢,若是大戶人家出身,豈能跑來當一個西席?

  這樣的一個人,能有什麼本事。可竟然給言慶了一個最低等的評定……

  言慶好歹寫過詩,還創出一手書體,就連孫思邈先生對他,也是非常的看重。你李基又算得上什麼人物?肯定是故意的,看我這孫兒比別人好,所以才會故意刁難。

  這身體有殘障的人,遠比普通人要來的敏感。

  鄭言慶也不可能想到,他隨隨便便的一句話,居然引來了鄭世安這麼多的猜想。

  而且,鄭世安覺著,顏師古不請自來,肯定是看上我孫兒的才氣了。

  若能拜在顏師古門下,那就是和小公子同窗。將來的安遠堂,言慶肯定能站穩腳跟。

  可鄭言慶卻覺察到,顏師古來意不善。

  一開口,就是一種高高在上,質問的口吻,讓人覺得很不舒服。

  當然,這也許是當今名士的一種習慣。顏師古也算是出身名門,其祖父顏之推是北齊名儒,父親顏思魯亦頗有名氣。不過,鄭言慶對顏師古並不是非常的熟悉,他倒是知道顏師古這個人,但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他的曾侄孫,大名鼎鼎的顏體書法創造者,中晚唐時期的名臣,顏真卿。

  所以,當鄭世安惶恐的要他去行禮時,鄭言慶卻昂著頭,毫不畏懼的看著顏師古。

  你既然是來找事兒的,那我也不會客氣!

  顏師古此來,的確是為了找鄭言慶的麻煩。

  昨日他為鄭宏毅授課,鄭宏毅卻突然提起了桃園結義。細聽之下,顏師古勃然大怒。

  這是什麼人?竟敢如此膽大妄為。

  把個三國志改的面目全非不說,居然還四處散播傳揚?

  顏師古素以經史而聞名,雖說他最精研的是《漢書》,可三國志也不是沒有涉及。

  他覺得,編造這些故事的人,簡直是罪該萬死。

  故而,顏師古問清楚了情況之後,就氣沖沖的跑來興師問罪。不過,他還是看在這個編造故事的人,似乎精通三國,所以也沒有告訴鄭仁基。本著治病救人的態度,他找到了鄭言慶的住所。正好當時鄭言慶在屋中和鄭世安談論鬼神,顏師古一聽,頗覺對胃口。因為他的祖父,在顏氏家訓中,對那些神佛之說,就表示了很強烈的反感。連帶著顏師古,對裝神弄鬼者也是深惡痛絕。言慶的說法,倒還算合他的胃口。

  如果這孩子真的有天賦,自己倒是可以和鄭仁基說說,收下鄭言慶做學生。

  可偏偏,他那世家公子的氣派,一開口就讓鄭言慶生出了反感。

  言慶這一硬氣,顏師古就有些不高興了。

  卑賤之人,果然是一點禮數都沒有。

  可把個旁邊的鄭世安,急壞了。平常這小孫兒挺聽話,今兒個這是怎麼了?顏師古親自登門,這可是天大的機緣。他怎能如此不通禮數,豈不是讓顏先生不快?

  「顏先生,小孫……」

  「爺爺,你別說話。」

  鄭言慶攔住鄭世安,「顏先生當面,您剛才說我亂言三國,不知是什麼意思?」

  顏師古冷哼一聲,「什麼意思?我不知你有沒有讀過三國,竟然將三國故事胡編亂造……」

  鄭言慶立刻問道:「敢問先生,何為故事?」

  顏師古一怔,「故事,當然是指過去的事情……《商君書-墾令》有云:知農不離其故事,則革必墾矣。而太史公亦說過: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這故事,也就是舊事。」

  若說引經據典,鄭言慶就比不上顏師古了。

  後世治學,多以西學為主,所謂西風東漸,西學東漸。而傳統的文化,卻成了少數人才掌握的東西。更有甚者,掛羊頭賣狗肉者甚多,歪曲、扭曲者,更不計其數。

  言慶對經史,還真沒有研究。

  故事,故事……但故事究竟是什麼意思?他還真就不明白。

  不過他卻不會認輸,硬著頭皮道:「先生所言,的確有道理,但小子卻不敢苟同。

  小子以為,所謂故事,是人類對過去歷史的一種記憶行為,通過多種方式,傳播和記憶一定的傳統,引導著社會性格的形成。小子以為,故事並非問題,只是通過敘述來講解事件的寓意。總而言之,這故事的確是以前的事,但有可能真實,也有可能虛構。」

  顏師古有點懵了!

  什麼叫社會傳統,什麼叫社會性格?

  這許多後世才有的言語,讓顏師古一下子卡殼了。不過,終究是才學過人,他很快就明白了鄭言慶話語中的含義。

  剎那間,顏師古火冒三丈:「小子竟敢妄言古之聖言?」

  你居然說,古聖人們是編造謊言?

  言慶冷冷一笑,「何為真實,何為妄言?」

  「有史可查,自當真實。」

  「那敢問先生,《尚書》有何憑證?三皇五帝事,誰又親眼看見?口稱堯舜禹湯,可在尚書以前,為何沒有任何文字?若非口耳相傳,這許多聖賢事,豈能為我等後人所知?如果按照先生所說的,那豈非是說,堯舜禹湯,都是編造出來嗎?」

  「啊,這個……」

  顏師古嘴巴張了張,竟不知如何回答。

  剎那間,顏師古火冒三丈:「小子竟敢妄言古之聖言?」

  你居然說,古聖人們是編造謊言?

  言慶冷冷一笑,「何為真實,何為妄言?」

  「有史可查,自當真實。」

  「那敢問先生,《尚書》有何憑證?三皇五帝事,誰又親眼看見?口稱堯舜禹湯,可在尚書以前,為何沒有任何文字?若非口耳相傳,這許多聖賢事,豈能為我等後人所知?如果按照先生所說的,那豈非是說,堯舜禹湯,都是編造出來嗎?」

  「啊,這個……」

  顏師古嘴巴張了張,竟不知如何回答。

  其實,這也就是一個正史和野史之間的區別,說不得誰對誰錯。但若從顏師古這等史學大家來說,言慶的確是有錯。而事實上,羅貫中一部《三國演義》,更是欺騙了無數後來人。這裡面,也包括了鄭言慶。如果言慶在這個問題上和顏師古糾纏,肯定是啞口無言。所以,從一開始,他就把這話題,轉移了一個方向。

  三十六計中,這叫偷樑換柱。

  作為後世的官場中人,這可是必修的一門功課。

  「先生修史,為的是給後人以借鑑;小子編史,只是聊以自娛,先生有何苦為難小子呢?」

  你是大人物,我不過是小蝦米。

  你擅長經史那是可以名留青史,我自己用史書裡的事件編故事,不過是為了自娛自樂,根本是兩碼事嘛……

  鄭言慶和顏師古的一番交鋒,只聽得鄭世安頭昏腦脹。

  言慶能讀史了?

  在古人而言,讀史那可是一件天大的事情,不是說你想讀就可以讀的。那需要足夠的文學功底,還要有一定的思想,才能夠去研讀史書。普通人讀史,根本不可能。

  顏師古讓鄭言慶給帶進了溝裡,明知道他說的不對,可又不知道如何反駁。

  人家都說了,他說的不是歷史……

  若要再追究下去,似乎也沒有什麼意思。

  顏師古氣得一揮袖子,冷冷道了一句:「豎子焉敢談史?」

  說完,他掉頭就走。

  可這一句話,卻惱了鄭言慶。

  你不就是出身好了點嘛,如果你不是有個好祖父,好老爹,你又算是個什麼東西?

  言慶看著顏師古的背影,突然開口道:「先生且留步,小子還有一言。

  小子曾聽人說,上古時,有諸子百家之說。其中有一家,名為小說家。先生想必也讀過漢書,當知其中有曰:小說家者流,蓋出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之所造也。故劉歆所列九流十家,小說家也在其中。

  孔聖人說過,小說雖為小道,必有可觀者焉?

  先生既然也是聖人門生,何故獨鄙小說?小子可以和先生打賭,就以這三國為本,先生可以修史,小子則遍以故事。但不知,世人願受先生多,亦或是小子多呢?」

  孔夫子後面還有一句: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

  只可惜,此時顏師古已經被言慶的話語給激怒了,甚至想不起來這後面還有一句。

  他停下腳步,冷笑一聲:「即如此,某何懼哉?」

  我有什麼好怕的,難不成我堂堂顏師古,還怕你一個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嗎?

  可惜了,孫思邈入川了,杜如晦和張仲堅,不曉得跑到了哪裡?

  如果他們在,看你還敢這麼囂張?

  可既然他們不在,那我也只好……

  這年月只重聲名不重人。我祖孫如今在洛陽舉步維艱,只好那你顏師古來當墊腳石了。

  鄭言慶一咬牙,「我若輸了,願奉上人頭。」

  顏師古則說:「若我輸了,就為你牽馬綴鐙,繞著洛陽遊街三日。」

  「一言為定。」

  「駟馬難追……」

  顏師古已經忘記了,眼前和他打賭的人,還是小孩子。也許,正是這小孩子的身份,令顏師古有點疏忽大意了。小孩子編造出來的東西,最多也就是偏偏小孩子罷了。

  「言慶,你又是干什麼啊!」

  鄭世安終於反應過來,頓足捶胸,連連責怪。

  這好端端的,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更可怕的是,鄭言慶居然要以性命作賭注,如果他輸了的話……

  「顏先生,顏先生!」

  鄭世安連忙向顏師古追去,卻被鄭言慶死死的拉住了衣襟。

  「你,你這孩子,簡直是膽大妄為,怎可以做這樣的賭注?你才多大的年紀,顏先生卻是當今名士,就算是越國公對他,也稱讚不已。你怎麼能這樣子,這樣子……」

  顏師古沒有理睬鄭世安,自顧自的走了。

  鄭言慶拚命拉住鄭世安的衣襟,記得他連連頓足,到後來,竟是老淚橫流,嗚咽起來。

  「言慶,咱們這就追上去,向顏先生賠禮。

  咱不賭了,好不好?你若是輸了,爺爺又該怎麼辦?爺爺就你這一個孫兒,你怎能……」

  鄭言慶心裡暖洋洋的,拉著鄭世安的手。

  他的手,在鄭世安的大手中,看上去小的可憐。

  點起腳尖,用另一隻手努力抹去鄭世安那張滿是皺紋的老臉上的淚痕。這世上,他也許還有不知是何人的生身父親,還有如今不知所蹤的親舅舅。可從小到大,對他最親,最好的人,卻是眼前這個五體不全的老人。言慶的性子有點冷,卻又是個感情深重的人。只是,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出來,只好輕輕擦去鄭世安臉上的淚水。

  「爺爺,你別擔心,有賭未必會輸。」

  「你這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爺爺,您聽我說。如今您雖來了這田莊,但是並不安全。您也該看到了,您寫信給安遠堂,可是大老爺卻沒有任何表示。這說明,大老爺也無法,或者不好出面。畢竟大公子大了,以後當家作主的是他。大老爺如果強行讓您回去,大公子迫於大老爺的壓力,也許會低頭。但反過來看呢,他恐怕會對您,更加不滿。

  咱們沒有退路,洛陽城裡還有個崔道林,虎視眈眈盯著咱們。

  大老爺幫不上咱們,大公子看不上咱們,咱們就只有靠自己了……如果我能贏了顏先生,大公子就算要為難咱們,也得要三思而後行。至於崔道林,跳樑小丑罷了。」

  鄭世安,驚訝的看著言慶。

  此時,他眼中的鄭言慶,不再是一個小孩子,而成了一個足智多謀之士。

  他當然清楚自己的處境,也明白這麼久了,鄭大士卻沒有半點表示,是什麼原因。

  恐怕鄭大士是希望,自己祖孫能改變鄭仁基的看法吧。

  可是他想不到,鄭言慶已有了主意。

  但這個主意,也太……

  那可是言慶的性命啊,如果……鄭世安下意識的握緊了拳頭,若言慶輸了,就算是豁出我這條命,也要換回言慶的命來。想到這裡,他忍不住伸手,把言慶摟在懷中。

  「爺爺,你不用擔心,孫兒這次,贏定了!」

  「啊?」

  鄭世安不明白,鄭言慶為何如此篤定。

  言慶則微微一笑,「爺爺,孫兒能創出詠鵝體,能寫出詠鵝詩,您還擔心個什麼?」

  是啊,我這孫兒,可是個天才!

  鄭世安心裡,總算是鬆了口氣。

  而鄭言慶則暗自冷笑:顏師古,實在是抱歉了。哥這一次要上位,踩定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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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廿三章懦懦竇奉節

  顏師古怒氣衝衝回到洛陽的鄭家老宅。

  「賢弟,你這是哪裡回來?」

  迎面遇到正準備出門的鄭仁基。鄭仁基看顏師古模樣有些不正常,不免有些好奇。

  要知道,顏師古出身名門,對舉止言行非常注重,很少表露出喜怒哀樂之情,大多數的時候,他顯得很正經,很嚴肅。而事實上呢,顏師古也的確是個很正經的人。

  顏師古強顏一笑,朝著鄭仁基一拱手。

  「大兄,這是要出去啊。」

  鄭仁基笑道:「是啊,河間劉伯光劉騎尉正好路過洛陽,邀我前去玉雞園飲酒……哦,他這裡還留了一封名剌,請你一同前往。只是你剛才不在家,我代為收下了。怎樣,賢弟和我一起赴約?聽說劉伯光還請了不少洛陽名士,定然熱鬧。」

  劉光伯,本名劉炫,河間景城人。

  學《詩》於劉軌思,學《左傳》於郭懋,問《禮》於熊安生,都是當時名噪一時的大儒。據說此人能左手畫方,右手畫圓,口誦、目數、耳聽,五事並舉,被周武帝任用,拜殿內將軍,旅騎尉。後因偽造《連山易》和《魯史記》而被人舉報,革職罷免。

  之所以重又崛起,是因為在開皇二十年時,隋文帝試圖廢除國子、四門和州縣學,只保留太學博士兩人,學生二十七人。劉光伯聽說之後,一日十八道奏摺,拜託至交好友轉交給隋文帝,勸阻隋文帝不要打消此念,因此而被天下學子稱讚。

  說起來,劉光伯的年紀比鄭大士還大,是文壇的前輩。

  顏師古在長安時,就表示過對劉光伯的稱讚。所以鄭仁基覺得,顏師古一定會欣然答應。

  哪知,顏師古卻全無興趣。

  「大兄,我身體不佳,就不去拜望了。

  你見到光伯先生,還請代我道歉。將來若有機會,我一定會前往景城,登門求教。」

  說完,顏師古回房去了。

  他沒有告訴鄭仁基,他去找鄭言慶的事情。因為仔細想想,感覺好像他有些吃虧了。本來他只是去問罪,順便教導一番鄭言慶。在私心裡,顏師古覺著,鄭言慶若是一個可造之才的話,他倒不介意向鄭仁基提出請求,讓言慶一同去聽講。

  可沒想到,沒等他問罪,鄭言慶就把話題給岔開了。

  從怒氣衝衝的過去興師問罪,到最後卻成了他和鄭言慶打賭。傳揚出去的話,對顏師古也是臉上無光。

  鄭仁基覺著奇怪,但也知道,世家子弟出身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點怪脾氣。而且,像顏師古這樣的人,不喜歡別人追究他的事情。問的多了,反而會惹他不高興。

  所以,鄭仁基沒有詢問,笑著和顏師古道別,出門而去。

  顏師古氣呼呼的坐在自己的房間裡,久久不能平息心情。他拿起攤在桌上的《漢書》,翻了兩頁之後,就放在了一旁。自從魏晉以來,名士多以研究《漢書》為主,對於其他的史料,其實並不是特別注重。但這並不代表,他們就不瞭解史料。

  這時候還看什麼《漢書》,那寒家子竟然要和我比論《三國》,真是不知死活的東西。

  顏師古起身,走到書架前,從上面翻出一卷陳壽所著的原本《三國》。

  他在書案上攤開來,認認真真的看下去。

  漸漸的,心靜了……

  顏師古卻突然笑了起來,「這個小傢伙,倒是頗有些意思。」

  ————————————————————————

  臥房裡的燈光,熄滅了。

  已快到子時,屋外格外寂靜,鄭言慶跪坐在書案後,面前鋪著一張染黃紙,嘴裡咬著筆頭,呆呆的發愣。

  大話已說出口了,但是當鄭言慶坐下來,準備寫三國的時候,卻發現腦袋瓜子裡一片空白。一下子,似乎什麼都想不起來了,他枯坐於案旁,久久也無法落筆。

  這《三國》,又該怎麼寫呢?

  沒錯,他的確是熟讀《演義》,其中許多經典的故事,都已經牢牢的刻印在腦海中。但一部三國演義,又豈是那麼容易抄寫的嗎?莫說各種故事的順序,就是那出場的人物,就足以讓人頭昏腦脹。真實的、編造的;出場的,隱藏於其中的……林林總總,一部三國演義,差不多有一千多個人物,鄭言慶怎能記得清楚?

  還有,《三國》開篇,那一曲西江月,堪稱千古絕唱,是點睛之筆。

  寫,還是不寫?

  寫的話,詞這種文體,如今並不興盛,弄不好會被人詬病;不寫?那似乎又會少了許多韻味。

  再加上三國演義中,那些文白參雜的對話,言慶也記不清楚。

  一部三國,有歷史,有詩章,有軍事……

  等等如是,讓鄭言慶開始頭疼了!

  該怎麼辦呢?

  莫非向顏師古低頭嗎?

  大話已經出口,即便顏師古同意,只怕也會看輕了自己。連帶著,會讓鄭仁基也看輕了他祖孫二人。所以,鄭言慶不能後退!既然不能後退,那就只有沖上去。

  想到這裡,鄭言慶長身站起來,邁步走出書房。

  空落落的院子裡,並沒有什麼擺設。一株百年老松生在屋後,如華蓋般遮掩蒼穹。

  抬起頭,舉目望滿天星辰。

  言慶一陣氣悶,把衣服甩開,光著膀子,立在夜風之中。腳下錯步靈動,身體做出各種各樣的姿勢。不時的,他會發出一兩聲低吼,全身骨節,嘎巴巴響不停。

  孫思邈教給他的五禽戲,已經是改版後的五禽戲。

  當他把五禽戲和上古引導術融合在一起的時候,於是就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拳法。

  言慶每做一個動作,都會感受到筋膜拉伸的痛楚。

  一趟五禽拳打完,鄭言慶渾身汗淋淋的,氣喘吁吁坐在院子裡。

  夜風拂過,令人感覺很舒適。

  不知不覺間,仲春即將到來,夜晚的風裡,總帶著一絲春的暖意。

  鄭言慶打了個寒蟬,腦子裡卻突然間靈光一閃。

  沒錯,我是不懂三國志,但是有人懂啊……

  他呼的站起來,嘿嘿的笑不停。我只需要把握住三國的脈絡,豈不就是大功告成?

  想到這裡,鄭言慶暢快的大笑起來。

  他卻不知道,臥房裡,鄭世安站在窗邊,默默的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言慶在房中枯坐,他心裡惶恐不安;看言慶在院子裡打拳,他感覺有些心疼;然而現在,言慶放聲大笑,鄭世安這心裡,一陣出奇的放鬆。看樣子,他已經找到方法了!

  鄭言慶的確是找到了方法。

  第二天,他帶著書囊前往竇家學舍。

  「言慶,我給你的書,你看過了嗎?」

  李基先生正在院子裡面舒展身體,看鄭言慶來得這麼早,他微微一笑,溫言詢問。

  「先生,昨天家裡出了點事情,學生尚未拜讀《筆論》。」

  「哦?」

  李基問道:「家裡出了什麼事?嚴重不嚴重,可需要什麼幫助嗎?」

  其實,李基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麼會對鄭言慶如此關心。他之所以在竇家族村教學,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和鄭言慶如此投緣。

  鄭言慶不屬於竇家族村,能來學舍讀書,自有其他的條件。

  比如說,他要比竇家族村的學子來的早,打掃課室,準備沙盤;每天下學以後,也要走的比別人晚。同樣是要打掃課室,還要把沙盤清理,歸攏各種各樣的用具。

  竇家產業龐大,吸收他做學生,是看在鄭家的面子上,也無需收錢。

  既然不收錢,那就要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鄭言慶對此倒也不排斥,默默的把書案擺好,將沙盤放置上面,然後撲灑上沙土。

  李基就坐在課堂上,看著言慶忙碌,眼中流露出一種異樣的光彩。

  「先生,您懂得《三國》嗎?」

  李基一怔,回過神來,「言慶,你剛才說什麼?」

  鄭言慶說:「先生,我是想問您,知不知道《三國》?」

  「哦,略知一二。」李基回答說:「不過,言慶你若想求功名,當通讀《漢書》才是。漢書乃當朝國子必修之功課,不通漢書,你想要求功名的話,只怕是很困難啊。」

  鄭言慶說:「先生,我是想問您,知不知道《三國》?」

  「哦,略知一二。」李基回答說:「不過,言慶你若想求功名,當通讀《漢書》才是。漢書乃當朝國子必修之功課,不通漢書,你想要求功名的話,只怕是很困難啊。」

  言慶苦笑一聲,「先生,您以為學生,能求功名?」

  「為何不能!」

  李基眼睛一瞪,但旋即想起來,言慶是賤口出身,如今還屬於鄭氏的家奴,恐怕……

  「言慶,你怎麼突然問起三國了?」

  鄭言慶猶豫了一下,在李基面前跪坐好,輕聲道:「不瞞先生,學生出身卑微,家祖雖是安遠堂的管家,但並不得大公子看重。此次來洛陽,我祖孫的處境很是尷尬。如果處理不當的話,弄不好會下場淒涼。

  先生不知,我能連這裡就學,本非大公子的意願,純屬無奈之舉。

  早先,我和家祖還在洛陽城裡居住的時候,有一個玩伴。我二人時常講些市井故事,以自娛自樂。可不知怎地,我當初編的故事,被家中西席知曉。昨夜登門,興師問罪……學生一怒之下,就和他爭辯起來,並立下賭約,要和他解讀三國。

  若世人受我解讀,則是他輸;若我輸了,願奉上人頭一顆。」

  李基剛開始,笑呵呵的聽鄭言慶解釋。

  可慢慢的,他臉上笑容漸漸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凝重之色。

  「鄭府西席,可是那顏籀?」

  「正是!」

  李基忍不住拍案而起,「你這小子,怎麼如此膽大?你才讀過多少書,就想要和顏籀比試解讀《三國》?簡直是異想天開,異想天開……那顏籀也是,好端端和你一個小孩子賭什麼。言慶啊,就算你現在開始學《三國》,又如何能勝過顏籀呢?」

  「先生,我們並非是以三國解釋,而是以世人是否接受而論輸贏。」

  李基眉頭一蹙,「你知三國否?」

  「幼時曾聽過,略知一二。」

  這時候,門外學生陸陸續續前來,李基也不好再問下去。

  「言慶,你先回座位上。下學後,你先別走,我有話要問你。」

  鄭言慶心中一喜,知道李基有些心動了。

  其實,似李基這樣不得志的人,對顏師古之流的名士,也未必會服氣。也許在李基看來,顏師古不過是有個好出身罷了。若論學問,只怕李基未必就會輸給他。

  這一點,從李基在課堂上的講學,就能看出端倪。

  今天,依舊是以《五蒼》為主。

  但很明顯,李基有點心不在焉,在講解五蒼的時候,大都是平鋪直敘,不似昨天那樣,引經據典,每一個字都會認真的解讀,並且深入淺出的,解釋的非常清楚。

  鄭言慶聽課,也沒有昨天那樣用心。

  腦子裡全都是三國的事情,李基講解了什麼,他倒是沒有太在意。課間時,李基沒有待在課堂上,也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言慶就坐在課室台階上,看著在院子裡嬉鬧玩耍的孩子們。如果……如果自己沒有重生,會不會和這些孩子一樣,無憂無慮呢?

  鄭言慶想著心事,細想重生以來的點點滴滴。

  說實話,他沒有什麼朋友。滎陽的時候,只有朵朵和他玩耍,朵朵走了以後,身邊似乎再也沒有同齡人出現。徐世績倒是個不錯的夥伴,只可惜他住在洛陽老宅。

  而田莊裡的那些毛小子們,似乎也是敬畏之意多餘友誼。

  這和言慶自己有關,但讓他和一群小孩子玩兒泥巴……他還真就覺得很沒有意思。

  突然,一陣喧鬧聲和哭泣聲傳來。

  幾個在中院讀書的孩子,正圍著一個小孩子推搡不停。

  那小孩子,鄭言慶倒認得,名叫竇奉節,在課堂上,就坐在他的前面。說起來,這竇奉節還是竇家學舍中,少有的竇姓嫡傳子弟。他屬於竇氏三祖之一,竇熾的後裔。祖父竇恭,是北周雍州牧。不過北周沒了,他這一支也就跟著凋零了。

  竇奉節的父親竇軌,在蜀中為官。

  具體是什麼官職,鄭言慶不太清楚。不過聽那些小孩子閒聊時,依稀知道,竇軌的官職很小,和當年鄭仁基的官職差不了太多。而且還不是在長安,這地位嘛……

  竇軌性情剛直果毅,很少在家中。

  竇奉節從小母親的照顧下長大,兩年前母親故去,變得好像孤兒一樣。他有一個叔叔,也不在洛陽。家裡沒有人照顧,到了就學的年紀時,就被送到了學舍就讀。

  一個大家族的沒落支系,自然得不到太多關注。

  竇奉節的性子有點娘,或者說有點軟弱。

  學舍中,總會有一些不良學童,對他這個嫡傳弟子非常排斥。有些家裡富庶的,有地位的,就欺負竇奉節。當然了,也不敢太過分,比如討要些糖果,索取些零花錢……換個性子剛硬的,斷不會答應。那些不良學子,也不敢去招惹嫡傳。

  偏偏,竇奉節膽子小,平日裡顯得懦懦,面對他人的欺凌,竟不敢還擊。

  馬瘦有人騎,人善被人欺。

  那些年齡大一點的學子,就蹬鼻子上臉,變本加厲起來。他們越是兇狠,竇奉節就越是害怕。回家了也沒有人傾訴,於是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其他的學子們,在一旁觀瞧,不敢出聲。

  鄭言慶有些看不過去了,起身走過去,探手就把竇奉節拉到了身邊,同時臂肘架起,狠狠的撞在一個少年的肋骨上。他沒敢發力,可自幼修習降龍功,使得言慶筋膜生長,力氣不小。就這麼一下子,撞得那少年慘叫一聲,捂著肋骨就蹲下身子。

  「你是誰,跑來多管閒事?」

  言慶大聲道:「他是我同窗學友,焉能任由你們欺凌?

  看看你們的德行,一個個都比我們大,個子也比我們高,在學舍的時間也比我們長……真替你們害臊,也不知道你們這些年學得什麼,就只會欺凌弱小嗎?」

  幾個少年,勃然大怒。

  鄭言慶擋在竇奉節的身前,怒視對方。

  比你們更厲害的人,我都殺過,難道還會怕你們不成?

  「喂,別逞強了……要不我把月錢給他們就是,你別逞英雄,他們可都很厲害呢。」

  竇奉節在言慶身後,輕聲嘀咕。

  「你閉嘴!」

  鄭言慶頭也不回,「他們欺負你一次,就會有下一次。你給了一次月錢,以後就沒完沒了。男兒大丈夫,應該昂首挺胸。你這副模樣,真是丟盡了你曾祖臉面。」

  竇奉節的曾祖父,就是三祖之一的竇熾。

  聞聽言慶的話,竇奉節面紅耳赤,邁出一隻腳,想要走出來。可看到那幾個少年兇狠的模樣,他心裡一慌,邁出去的腳,旋即有收了回去。那幾個少年,嘿嘿冷笑。

  「你們在幹什麼?」

  課堂門階上,李基不知何時回來了。

  平日裡笑眯眯的臉,似罩上了一層寒霜。

  他厲聲喝道:「中院小子,還不給我滾回去?莫不是想吃板子,亦或者想要受責罰?」

  天地君親師,這老師位列五常之一。

  這裡的人,並不是李基的弟子,但卻有授藝之恩,如同老師一樣。

  老師的地位,在學舍裡很高。即便那幾個少年也都是膽大包天的人,可要想抗拒老師,那可是大逆不道的罪名。說難聽點,召開族會,把他們打死都沒有問題。

  少年們看了看李基,又惡狠狠的瞪了鄭言慶一眼。

  「你等著!」

  說著話,幾個少年攙扶起那個被鄭言慶撞得險些岔氣的少年,扭頭往中院走回去。

  鄭言慶冷笑道:「隨時候教!」

  「你們兩個,還不給我滾進來,莫不是要我親自去請嗎?」

  李基一聲怒吼,言慶嚇得一吐舌頭,也不敢再逗留,拉著竇奉節,就往課室走去。

  「你這孩子,還嫌自己的事情不夠多嗎?」

  當路過李基的身邊時,言慶聽到李基語重心長的責備。

  他心裡暖洋洋的,向李基躬身行了一禮,也沒有說什麼,就跑進了課室裡面。

  「謝謝你!」

  竇奉節在鄭言慶坐下的一剎那,扭頭低聲說:「不過你小心一點,他們不會善罷甘休。」

  「嘿,兵來將擋,水來土填……好了,安心聽講。」

  這時候,李基邁步走進了課堂,翻開了擺放在他面前的講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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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廿四章三國演義

  村學的課業,並非佔用一整天的時間。

  因為族村的學子,還要幫助家裡做事情,除非家境特別好,亦或者學舍後院裡,那些準備進入州縣官學,求取功名的人,才會一整天都在學舍中讀書或者寫字。

  似昨日傍晚下學,主要是因為祭拜先賢所致。

  所以晌午課業一結束,李基再一次把鄭言慶單獨留下來。

  「言慶,你早上說,你和顏籀賭約,是賭哪一個更能得到眾人的認可,對不對?」

  看起來,李基似乎看出了什麼,臉上的凝重之色,也減少了許多。

  言慶點點頭,「先生,正是如此。」

  「看起來,你好像給顏籀設了個埋伏。」李基把書案上的雜物都收拾妥當,沉聲道:「那你說說看,你打算怎麼贏那顏籀呢?」

  「先生可否聽學生解說一段?」

  「自無不可!」

  鄭言慶於是收拾了心情,把當初給徐世績講過的桃園結義,在李基面前說了一遍。

  一開始,李基的臉色很難看。

  可漸漸的,他的眉頭舒展開來。等言慶講完,他輕輕撫掌道:「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言慶,你這句話說的實在是妙。乍聽還沒什麼,但細琢磨,卻回味無窮。不過,你未免太膽大了,三國時,劉備何時與關羽張飛在桃園結義?」

  鄭言慶說:「以前我聽奶媽說故事,總覺得很無趣。

  可後來奶媽換了一種方式,加入了許多情節,把很枯燥的東西串聯在一起,我就覺得津津有味。奶媽說,這叫做小說,古時候人們為說服別人,經常會設譬取寓,徵引史實,借用傳說等等手段,來增加說服力。只不過,這是小道,不足取。」

  李基點頭,表示贊同。

  而後他輕聲讚道:「你這位奶媽卻不簡單啊……春秋戰國時,大家倒是經常用這樣的方式。不過就如同莊子所說:這只是淺識小道,自娛尚可,卻難成大氣候。」

  鄭言慶心說:你怕是不知道,後世時,你所說的小道,卻成了大道呢!

  「你那位奶媽,叫什麼名字?」

  「徐彌……不過她在年前,帶著她女兒離開了滎陽。」

  李基倒不懷疑,鄭言慶會用這藉口來糊弄他。畢竟這種事情,他只要一打聽,就能知道真偽。只是心裡面覺著有些可惜,嘆息道:「卻是個奇女子,可惜未曾一見。」

  幸好沒見,否則我又怎麼編故事?

  「如此說來,你就是學你那奶媽,開始編造小說?」

  「正是。」

  李基說:「若說研讀經史,就算讓你十載,也不是那顏籀對手;但若以小說之法出現,到是可以一試。恩,這法子不錯,看起來你打賭時,就有了這個打算,對嗎?」

  鄭言慶回答:「先生,若解正史,我怎敢與顏籀先生相提並論。」

  李基看著言慶,表情有些嚴肅。

  但從他的眼睛裡,還是可以看出一絲讚賞笑意,同時還有一點點的震驚和好奇。

  「言慶,我真好奇,你是怎麼想出的這個主意?

  呵呵,如果不是你坐在我面前,只怕我會認為,想出這法子的人,會是個成年人……恩,這麼說來,你是想讓我給你講《三國》,好編造你的小說,是也不是?」

  「先生睿智,學生佩服!」

  言慶不動聲色的給了李基一記馬屁。

  在官場上沉浮多年,鄭言慶深知,這馬屁並不容易拍,要言之有物,才顯得真誠。

  李基果然露出笑意,用鎮尺輕輕敲了一下鄭言慶的頭。

  「三國,非一日可講解清楚。

  其中玄妙,甚至遠甚於《漢書》。只是當今之世,大家都研究漢書,卻忽視了三國。這樣吧,你要是想要聽,每天下學之後,我就給你講一個時辰。能聽懂多少,看你自己的悟性了……恩,這開篇倒是頗能吸引人,依我看,可以定稿了。」

  鄭言慶說:「學生也這麼以為,只是……這開篇,還需有一點睛之筆才行啊。」

  「那依你之見呢?」

  「學生曾偶得一令小曲,但不知,妥帖否。」

  「唱來聽聽。」

  鄭言慶穩了一下精神,輕聲吟誦出那首流傳後世的臨江仙。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李基和著言慶的吟誦,輕輕撫掌。

  其實,臨江仙這首詞牌,在開皇年間已經出現,但主要是在教坊之間流行,並不為士大夫所看重。不過,士大夫不看重,卻不代表市井中不接受。這也就是當初言慶在首陽山下做卜算子的時候,杜如晦等人見怪不怪,而朵朵卻能和之的緣故。

  李基聽罷一曲,感慨萬千。

  「好一闕臨江仙,確是點睛之筆。」

  不過話鋒一轉,李基笑道:「聽此開篇,發人深省。只是流傳坊間的話,有些可惜了。這等小令,若是在教坊歌姬中傳唱開來,想必也能令許多士大夫贊同吧。

  言慶,我倒是有個主意。

  你可以想辦法,找一些歌姬傳唱,定有不俗效果。」

  老大,我知道你名士風流,可你也該看一看,我才多大年紀啊。

  我去找那些歌姬,誰又會理睬。而且,讓那些歌姬吟唱,就不要錢嗎?我哪有這錢呢?

  李基似乎看出了言慶的心思,微微一笑。

  「這樣吧,此事你無需操心,我自會為你解決。」

  果然是花叢老手……

  李基拿起鎮尺,又敲了一下言慶的腦袋,「你莫要亂想,我從不去那等風月之地。

  不過我倒是有一些朋友,可以代為說項一番……只是言慶啊,你催稿太少,還需多努力才是。因為這坊間一旦流傳開來的話,就不能間斷,才能讓大家追捧啊。」

  您果然厲害!

  鄭言慶甚至覺得,這李基莫非也是穿越而來?

  他當下點頭,「先生,您以為這小說,該叫做什麼名字?」

  「嗯,既非正史,而且還是小說……就叫戲說,你認為如何?」

  「戲說三國?」

  言慶心裡頓時感覺膩歪。

  那後世的戲說,實在是太多了,清宮戲已經把他戲說的快嘔吐了。莫要戲說,戲說遭雷劈啊!

  「先生,學生以為戲說三國,怕不妥當。

  畢竟咱們是依託三國而著,雖非三國,但用戲說二字,未免有些低俗了。學生曾在安遠堂看過一本書,裡面有黨等文不能演義,武不能死君……何不就叫三國演義?」

  言慶這句話,出自後漢書,周黨傳。

  「三國……演義?」

  李基突然撫掌大笑,「沒錯沒錯,文不能演義,而今我們豈不是正在演義三國嗎?」

  不知不覺,李基也被帶進溝裡了。

  鄭言慶用『咱們』這樣的稱呼,就等於是說,這本書如果面世,就是他和李基合著。到時候,若有人質疑他一個小子,怎可能寫出這樣的東西時,李基就是盾牌。

  在言慶看來,李基先生如今不得志,正可以此文而揚名。

  這也算是他對李基的報答吧……

  ————————————————————————————————

  和李基說到了很晚,言慶這才起身告辭。

  兩人約定,從明天開始,每天中午下學以後,鄭言慶要留下來,聽李基講解三國。

  這對他盜版《三國演義》,無疑是極為重要的基石。

  臨走時,李基又叮囑言慶,不要忘記了回去看筆論,把『字』滴基礎,要打好才行。

  鄭言慶恭敬答應,離開了學舍。

  走在回家的路上,言慶的心情愉悅了很多。

  他一邊哼唱著時下的小曲,一邊往家中走去。在路過一片疏林的時候,鄭言慶突然停下腳步。

  這裡遠離學舍,也沒有什麼人經過。

  他皺了一下眉頭,看著眼前的這一片疏林,大聲道:「林子裡面的人,別躲著了,出來吧。」

  說完,鄭言慶將披在身上的袍子解開,脫下來。

  然後把書囊放在地上,將袍子疊好,放在書囊上,這才轉身,看著從林中走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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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廿五章拜師

  自從跟著孫思邈學會了那引導養生術以後,鄭言慶的功夫倒是沒有特別明顯的增長,不過六識的感官,比之從前卻有了進步。就在他路過小疏林的時候,隱約覺察到,一種危險即將到來。有心逃走,轉念一想,覺得逃走的可能性並不大。

  從林中走出五六個少年,年紀也都在十三四左右。

  為首的少年,正是日間被鄭言慶撞中肋骨的那個少年。看他氣勢洶洶的模樣,顯然已恢復過來。五六個少年呼啦啦包圍過來,將鄭言慶圍在中央,表情格外兇狠。

  「臭小子,你捨得出來了?」

  為首少年做出兇殘模樣,「晌午在學舍有先生給你撐腰,現在我看你還能找什麼人?」

  鄭言慶看了看這些少年,突然笑了。

  「你笑什麼?」

  「怎麼,你們可是覺得我晌午不該幫奉節嗎?」

  「我們找竇奉節的麻煩,與你有什麼關係?你***又算什麼東西,竟然敢為他出頭?臭小子,我們等你半天了,你不是喜歡出風頭嗎?讓你知道出風頭的後果。」

  言慶嘆了口氣,「你們這些傢伙,真是不知好歹,不知死活。

  我晌午阻攔你們,是為了你們著想。奉節的家境雖說不比從前,可他終究是嫡傳子。沒錯,他確實膽小,可他受了欺負,若是被洛陽城裡的人知道,你們可清楚後果嗎?

  長房的人,是絕不會看著嫡出子弟被你們這些傢伙欺負的!

  到時候他們萬一較真,你以為你們的爹媽,能承受長房的雷霆之怒?真是幼稚!」

  少年們一怔,相互看了一眼,不禁面面相覷。

  是啊,只顧著一時的痛快,卻忘記了竇奉節是嫡出子弟,遠非他們這些庶出,乃至平民子弟能夠比擬。竇奉節的老娘是死了,老爹也不在洛陽。可不代表著,其他嫡出人會坐視竇奉節被他們欺凌。萬一真的出面,別說他們,就連爹娘都要倒霉。

  一時間,少年們心裡都生出了膽怯之意。

  唯有那領頭的少年,雖然心裡惶恐,但臉上還是帶有兇狠之色,惡狠狠的說:「大家不要被這小子給矇騙了,竇奉節那膽小鬼,根本就不敢告訴家裡。這小子是在嚇唬我們……鄭言慶,你今天落了爺們兒的面子,如果不教訓你一下,以後我還有何臉面,在學舍裡出現。」

  他這一叫囂,倒是讓其他的少年穩了下來。

  這小孩子也講臉面,似面前這幾個少年,怕是在學舍裡稱王稱霸慣了。今天被鄭言慶阻攔,已經是很落面子的事情。而領頭的少年,更是被言慶一撞而敗,心裡更覺得不舒服。

  鄭言慶倒是能看出他們的心思,於是舒展了一下筋骨,笑呵呵的說:「怎麼,一起上?」

  「對付你這個臭小子,爺們一個就夠了!」

  少年勃然大怒,「晌午被你打了個埋伏,讓你佔了便宜。現在,我要好好教訓你!」

  說完,他一指其他人,「你們都不要動,看我怎麼收拾他。」

  想來這少年也是有威望的,話一出口,其他的少年也表示贊成。只見他活動了一下身子,做出虎撲之勢,大吼一聲,「鄭言慶,我要動手了!」

  「慢著!」

  言慶開口道:「說好了,不管誰輸誰贏,以後不許再生事。」

  少年收手,「好,我竇孝文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輸了,明天當著所有人的面,給我磕三個響頭,以後我就不再找你們這些小傢伙的麻煩;我要輸了的話,我給你磕頭,而且拜你做大哥,學舍裡以你為尊,以後我更不會找竇奉節麻煩。」

  「好吧……」

  鄭言慶點點頭,後退一步,眼見少年做勢欲撲,他又擺手道:「慢著!」

  「你還有什麼事情?」

  「你說的當真?」

  竇孝文怒了,「當真!這裡的人可以給我作證,我竇孝文說話算數,絕不會反悔。」

  「既然如此,那……我出手了!」

  鄭言慶看得出來,這竇孝文似乎也是個練家子。

  他的氣勢很足,急於要挽回面子。真動起手來的話,言慶當然有把握收拾他。只是能省一分力,就省一分力。所以少年兩次做勢,鄭言慶都出言阻止。這叫一而盛,再而衰,三而竭。兩次中斷,足以令竇孝文的氣勢被消磨乾淨,言慶也就能省去許多手腳。

  他說出手就出手,踏足一躍而起,身體彎若強攻,手足並用,如同蒼鷹搏兔般撲出。

  周圍的少年,忍不住齊聲驚嘆。

  「這小子跳的可真高啊!」

  竇孝文也沒想到,言慶會突然出手。

  粹不及防之下,就被鄭言慶凌空撲下,兩肩被鄭言慶的雙手抓住。竇孝文覺得,言慶的雙手,如同鷹爪一樣,雖有衣物阻隔,卻難以承受。那雙手好像鐵鉤似地,抓入骨頭裡,疼的竇孝文啊呀大叫起來。

  與此同時,言慶雙足狠狠的踹在了竇孝文的胸窩上。

  身體好像摺疊起來,猛然向下一墜。那凌空撲擊的力量,加上言慶的體重,產生出巨大的慣性。竇孝文下盤已經鬆動,被鄭言慶順著這股力量,呼的一下子甩飛出去,在幾米外落地。

  蓬的一聲,圍觀的少年們,心裡面都隨之一顫。

  卻見言慶猛然身體張開,雙手一撐地面,一個空翻之後,穩穩的站在了地上。

  反觀竇孝文,則被摔得是骨節鬆散。身體蜷成了蝦米狀,哼哼唧唧的站不起來。

  「我贏了!」

  鄭言慶氣定神閒,看著眾人,微微一笑,「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他之前的話,已經讓少年們生出了懼意。

  而平日裡稱王稱霸的竇孝文,又被言慶輕而易舉的擊敗,心裡更加的惶恐。別看他們人多,卻無人敢站出來說話。竇孝文這時候緩過一口氣,看著言慶,表情複雜。

  「算你狠,我輸了!」

  「呵呵,你倒是個有擔待的好漢。」言慶把外衣披上,走到竇孝文跟前,蹲下身子,「其實,你也不差。真打起來的話,沒個三五招,我贏不了你……竇孝文,你知道你為什麼輸得這麼慘嗎?」

  竇孝文吐了一口唾沫,「為什麼?」

  「回去問問先生,什麼是曹劌論戰。

  你的名字叫孝文,孝不孝我不知道,但這個『文』字,卻有點虧了。問清楚以後,你自然就會知道,為什麼輸得這麼慘了……記住,以後別在學舍裡欺負弱小。」

  說完,鄭言慶起身撿起書囊,踏著落日餘暉,回家去了……

  「孝文哥,你沒事吧。」

  「沒事!」

  「就這麼放過這臭小子嗎?」

  「不然怎麼辦?這傢伙是個高手,咱們幾個一起上,都未必是他對手……對了,曹龜是誰,很有名嗎?」

  一群少年,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搖頭。

  被鄙視了啊……

  竇孝文咬著牙站起來,望著鄭言慶遠去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媽的,背影也這麼囂張!」

  可心裡卻想:曹龜,究竟是什麼人呢?

  回到家裡,鄭世安正等著他。

  祖孫兩個人各懷心事,吃完了晚飯。

  「爺爺,我想拜師。」

  「拜師?拜誰為師呢?」

  「李先生,我想拜李先生為師。」

  傍晚,竇孝文的一句話提醒了鄭言慶。

  這年月講究出身,在外面混,沒有家世的話,至少也要有個師門。以他現在的情況,想找個老師,並不是容易的事情。似孫思邈那樣淡泊名利的人,雖然喜愛言慶,可是也不得不顧慮他的出身情況。以至於言語中,流露出一絲遺憾之意。

  他想收言慶為徒,但又不能接受言慶的身份。

  連孫思邈都是如此,更何況其他人呢?恐怕似顏師古這種清高之徒,更看不起他吧。

  思來想去,鄭言慶覺得最合適的人選,就是學舍裡的西席,李基先生。

  李基的確沒名氣,但他的才華,卻不可否認。

  如果這次能借助三國演義,把他炒紅之後,他日在士林中佔一席之地,並不困難。

  而自己呢,也可以大樹底下好乘涼,很多事情能有一些掩飾。

  所以,鄭言慶就和鄭世安提了出來。

  畢竟拜師這種事情,可是人生一件大事。師道尊嚴,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中國人自古就對師道格外重視,再大的官,哪怕是皇帝,也要對授業恩師恭恭敬敬。

  否則,只這口水,就能讓人身敗名裂。

  鄭言慶想要拜師的話,還是要徵求鄭世安的意見。

  鄭世安對李基,還是有一些解不開的結。

  原因就是昨天李基給言慶評了一個『丁』,讓他很不舒服。總覺得李基似乎瞧不起言慶,而且又沒什麼名氣。鄭言慶拜師李基的話,終歸是有一些不讓人滿意。

  可鄭世安現在,已不再把言慶當成普通的小孩子。

  思忖片刻,他點頭道:「你也大了,能自己選擇。你若是覺得李基先生好,那就拜他為師吧。」

  鄭言慶說:「爺爺,相信我,以現在的情況,李基先生是最好的選擇。」

  沒錯,還不知道人家李基,是否能看得上鄭言慶的出身呢……

  吃罷晚飯,言慶收拾妥當了碗筷,就回書房去了。

  鄭世安則溜溜躂達的出門,找田莊上的老軍聊天。雖說比不得洛陽老宅那樣的風光,但在田莊裡,倒過的別有滋味。至少沒有那麼多的瑣事纏身,除了一開始不適應,漸漸的,鄭世安也習慣了這裡的生活。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別有一番滋味。

  而鄭世安也想明白了:人不可能一輩子風光,總得要去學會適應才行。

  言慶在書房裡看了一會兒筆論,又找來沙盤,在上面練了一會兒字。他已經清楚了這基礎的重要性,若說他的顏體沒有大成,基礎非常重要。就如李基所說的那樣,徒具其形,而無內容。這毛筆字,也是這個時代的一塊敲門磚,不能不重視啊。

  屋外的院門,吱紐響了一聲。

  是鄭世安回來了!

  言慶也正好累了,於是走出房間,看鄭世安臉紅撲撲的,似乎在外面與人喝了酒。

  「爺爺,您喝酒了?」

  「哦,天津橋的幾個老傢伙過來了,大家坐在一起,就喝了些酒水,沒大礙的。」

  鄭言慶知道,鄭世安說的是天津橋的老軍。

  攙扶著鄭世安,在臥房外的門階上坐下,徐徐夜風吹拂,帶著淡淡的槐香,甚是怡人。

  「爺爺,老軍們過來作甚?」

  鄭世安長嘆一口氣,「生意難做,老傢伙們只顧一時痛快,現在覺得有些頭疼了。」

  「哦?」

  「原本天津街的街市就不太好,好在大都督有命,所以每年都會從安遠堂撥出萬貫錢來補貼,所以老傢伙們還不需要發愁。前些日子大公子來洛陽,老傢伙一激動,就說不要那補貼了……沒想到,今天老宅那邊傳話,從下個月停止月俸。

  以前戰事不止,天津橋的生意紅火的很。

  可現在戰事基本平息了,這生意……老傢伙們有點後悔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這不,來田莊散心,正好被我碰上,就拉著我喝了幾杯……言慶啊,大公子這件事做的不好,冷了大家的心呢。這鄭家能屹立不倒,老傢伙們可是功不可沒。」

  這種事情,鄭言慶還真不好說。

  以這段時間對鄭仁基夫婦的瞭解,他大概弄清楚了情況。

  鄭仁基是個典型的公子哥性子,不喜歡打理俗物。家中一應事情,全都是崔夫人掌管。而這位崔夫人,又是個精打細算的性子。老軍沒有那句話,她或許還不好做什麼。可老軍說不要月俸了,鄭仁基雖或許不在意,但崔夫人卻一定會較真。

  畢竟,剛來洛陽,就被老軍們來了個下馬威,甚至使天津橋改造計劃也不得不中止。

  這心裡有一股火氣,只怕崔夫人未必能嚥下去吧。

  「言慶,過兩天學舍休課,你陪我去一趟天津橋吧。」

  「去天津橋做什麼?」

  鄭世安猶豫了一下,輕聲說道:「大公子可以不在意這些老軍,但我不能不在意啊。那邊有不少人,當年是和我一起長大,有的甚至是我的長輩。總不成冷了大家的心思,白費了大老爺多年的心血。咱們去看看,哪怕是問個好,也比不聞不問強。」

  一般而言,村學學舍只一週上學四日,休學三人,可以讓孩子們在家裡做事。

  鄭言慶想了想,就答應下來。

  鄭世安站起身來,往臥房裡走。一邊走一邊低聲嘮叨:「老了,不中用了,別人嫌棄了……」

  看著他略顯佝僂的背影,言慶鼻子一酸。

  鄭世安這些話,更多的怕是在說他自己吧……

  鄭仁基,終究是比不得鄭大士!

  ——————————————————————————————

  第二天,鄭言慶照常去學舍。

  竇奉節來得比往常要早,其他學生都還沒有來。他拎著一個小包裹,走進課堂裡。

  看見言慶正在擦拭李基的講桌,連忙跑過來。

  「言慶,你吃早飯了沒有?」

  這個時代的普通人家,一般一天吃兩頓,中午和晚上各一頓。除非是富庶人家,有可能會一日三餐。但大多數人,還達不到這樣的條件。竇奉節把包裹放在講台上打開,裡面是一個景緻的黑色食盒。他笑嘻嘻的打開蓋子,食盒裡房子四個饅頭。

  饅頭在隋唐時,不叫饅頭,而被稱之為『蒸餅』。

  這已經是上好的食物,在洛陽城裡,就有一家專門做蒸餅的小店,名叫饆饠蒸餅。

  丈夫姓畢,妻子姓羅。

  因經營食物,所以在兩人的姓前,加了個食字旁,以表明他們是經營什麼項目。這饆饠蒸餅的生意非常好,經常是供不應求,在洛陽城裡,算得上是響噹噹的字號。

  言慶看那食盒的時候,就知道這是出自饆饠蒸餅店。

  竇奉節略帶著炫耀之意,「這是饆饠第一籠的甜餅,咱們兩人一人一半,好不好?」

  目光中,帶著些許期盼之意。

  似他這種嫡出子弟,看似兄弟很多,但實際上卻沒什麼來往。僕人家的孩子,不敢和他結交,在學舍裡,又被人欺負。言慶昨天出手幫他,讓竇奉節心裡很開心。

  那麼多人都只是旁觀,只有言慶站出來。

  對小孩子來說,這就是一種友誼……

  言慶就著旁邊的水盆洗了洗手。早上他吃了點東西,但一路走過來,也消化沒了。

  笑呵呵的拿起一個甜餅,狠狠的咬了一口。

  甜餅是用蜂蜜水揉成,帶著一股清甜的香味。剛來洛陽的時候,鄭世安給他買過一次。這一個甜餅要十枚銅錢,比普通的蒸餅,整整多出了五倍。你還別嫌貴,用蜂蜜水做成的甜餅,再加上精美的包裝,本來就不是給普通人吃的東西。

  至於那些富庶之人,也不會在意這十幾個銅錢。

  一盒四個甜餅,成盒買會便宜一些,但也要三十枚銅錢呢。

  言慶手裡拿一個,遞給竇奉節一個。

  看鄭言慶吃的香甜,竇奉節笑得很開心,「好吃嗎?以後我每天都給你帶,好不好?」

  對於竇奉節來說,錢算不得什麼。

  呆在洛陽城,如同籠中鳥,他更渴望友誼。

  但是在洛陽城裡,這很困難……所以他加入學舍,其中很大程度,就有這個原因。

  而現在,竇奉節覺得,友誼來了!

  兩個小孩子,坐在課堂門階上,一邊吃著甜餅,一邊說笑著。

  「對了,昨天竇孝文有沒有再找你麻煩?」

  「竇孝文?」

  「是啊,就是昨天欺負你的傢伙。」

  竇奉節搖搖頭,「那倒是沒有……昨天管家來接的我,所以我沒有看見他們。怎麼,他們找你麻煩了嗎?」

  「嗯!」

  竇奉節心裡一顫,有些擔憂的看著鄭言慶。

  他不是擔心鄭言慶怎麼樣,而是擔心,言慶會因為這件事,對他產生排斥,不再和他做朋友。

  鄭言慶笑了笑,「你不用擔心,竇孝文以後不會再欺負你了。」

  「嗯?」

  「他昨天想在路上攔我,結果被我打了。」

  竇奉節吃驚的看著鄭言慶,片刻後,他懦懦得說:「言慶,你可真厲害……那你以後,還會做我的朋友嗎?」

  朋友?

  鄭言慶一怔,扭頭看著竇奉節。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算是明白了竇奉節的想法。

  「當然,我們一直都是朋友。」

  「嗯,做一輩子朋友!」

  竇奉節開心的笑了,快活的吃著甜餅。而言慶卻心裡一動,做一輩子的朋友嗎?

  也許你現在是發自肺腑,但當你長大了,還會記得這句話嗎?

  當竇奉節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他是否還會像現在一樣,願意和一個家奴的孫子,做朋友?

  鄭言慶嘆了一口氣。

  如果想要做一輩子的朋友,自己就必須要努力往上爬,永遠在竇奉節的頭頂上才可以。否則,竇奉節靠著家世,和言慶的距離會越來越大,最後則成為陌路人。

  這一日無事。

  竇孝文幾個人沒有在學捨出現,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鄭言慶也樂得消停,否則也是個麻煩事。在課堂上聽講,而後又練習基礎筆法。

  他沒有展現他獨創的楷書字體,而且在沙盤上書寫,也不可能留下痕跡。

  上完了課,竇奉節邀他同路,卻被言慶拒絕。

  因為他還有課業要做,在打掃乾淨了課室之後,言慶來到了李基的住處。李基就住在學舍裡,有一個獨立的小院。此時,陽光明媚,照射在院子裡,格外活力。

  李基坐在一棵大樹下,身下鋪著一張墊子,面前擺放書案。

  在書案上,有一摞書冊,正是陳壽所著的三國志。見鄭言慶來了,李基擺手示意他坐在對面,背靠著樹幹,手裡捧著一卷書,默默的看著,卻沒有和言慶說話。

  鄭言慶也不著急,靜靜跪坐於案前。

  前世在官場,言慶對這種手段,再精熟不過了。

  領導們喜歡用這樣的方式,來觀察和考驗下屬的氣度。你坐在那裡,即不能不耐煩,也不能死氣沉沉。這裡面有一種技巧,要讓領導知道,你氣度沉穩,還能保持風度和活力。

  片刻後,李基放下了書冊,正襟坐好。

  對言慶的表現,想來是滿意的。李基說:「言慶,從今天開始,我為你講讀三國。」

  「先生!」

  「嗯?」

  鄭言慶猶豫了一下,還是下定了決心,「學生有一不情之請,還請先生能夠成全。」

  李基一怔,「什麼事情?」

  「學生,想拜先生為老師。」

  鄭言慶抬起頭,正視李基道:「我是說,不是現在這樣的學生老師,而是真正的師生。」

  李基目光一凝,露出了慎重之色。

  「你要做我的弟子,為什麼?」

  他擺手示意言慶不要解釋,沉聲道:「言慶,我知道你以為自己出身不好,想要拜師求學很難。但是,我需告訴你的是,你天資甚好,將來一定會有大前程。

  而我,不過是為了求溫飽的西席。不錯,我識得幾個字,但身無功名,並不能給你什麼幫助。你可要考慮清楚,這種事可不能隨便做。否則,你可能會後悔一輩子。」

  鄭言慶說:「學生不會後悔。」

  他沉默片刻,低聲道:「學生能看得出,先生不是常人。

  滿腹經綸,論學識未必就會輸給顏師古之流。學生對先生的學識,非常敬佩。而且先生對學生的這份厚愛,也是學生自記事以來,除祖父和奶媽之外,無人給予。學生願執弟子之禮,在先生身前聆聽教誨……只不知道,先生願收下這個我嗎?」

  言慶說的動情,李基也不禁色變。

  他猶豫片刻,長出一口氣,「言慶啊,不是老師不願收你,實在是……你可知,老師是什麼人嗎?你萬一做了我的弟子,日後說不定會路途坎坷,更加苦難啊。」

  普通的孩子,也許聽不出李基話語中的意思。

  但鄭言慶心裡一動:莫不是這位李基先生,也是個有故事的人?

  不過話一出口,他若是反悔,反而就顯得不真誠。說不定,人家這是在考驗他呢。

  想到這裡,鄭言慶一咬牙。

  我就賭這一把,賭你一定會助我飛黃騰達……

  他二話不說,匍匐席上,砰砰砰以頭觸地,口中說:「學生不後悔,請先生垂憐。」

  李基看著他,沉默許久,長出一口氣。

  「我這叫作繭自縛,本想授你三國,不成想……

  也罷,既然你執意如此,那我就收你做弟子吧。只是若你將來後悔,我也不會攔你。」

  說著,他站起來,把鄭言慶攙扶。

  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言慶片刻,他突然笑道:「沒想到我李基,居然收了一個好弟子。你叫我一聲老師,我也不能虧了你。這是我隨身玉帶,今日就贈與你,權作禮物吧。」

  說著,他接下腰帶,遞給了鄭言慶。

  這腰帶呈黑色,看不出是什麼質地,入手潤滑,猶如綢緞。轡頭是用白玉雕成,週遭鑲嵌黃金,雕琢貔貅之像。只這個轡頭,在市面上少說也能賣個**百兩銀子。

  言慶吃了一驚,「老師,學生怎受的如此珍貴禮物?」

  「有什麼珍不珍貴。

  我膝下無後,只有你這一個弟子。將來,這腰帶總歸是要贈給你,你就留在身邊吧……呵呵,我知道你是練武之人,這腰帶是以天蠶絲織成,內襯金絲。你戴在身上,可以保護好腰身,普通的兵器,難以造成傷害……好了,我不喜歡囉唆,既然給你,你收好就是。咱們還是開始講讀三國,我可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看顏籀的窘狀。」

  「多謝老師後賜。」

  鄭言慶也不再推辭,把腰帶收好,跪坐書案前。

  李基拿起三國,清了清嗓子,翻開了第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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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廿六章昔日袍澤

  鄭言慶拜李基為師的事情,並沒有傳揚開來。

  按照鄭世安的想法,怎麼也要弄個拜師禮,可李基卻拒絕了。只是簡單的辦了個儀式,而且只在學舍裡面,參與者不過鄭世安和竇奉節兩人。祭拜天地,祭拜聖賢,奉一杯酒水,磕幾個響頭,草草的結束了儀式。

  用李基的原話解釋:都是無名之輩,若大事操辦,徒增笑話。

  鄭世安深以為然,但言慶卻認為這裡面別有蹊蹺。事後想了想,感覺他拜師之前,李基說的那些話,並非單純的試探。難道說,李基不願大操辦,是別有原因?

  不過,既然已經拜師,鄭言慶就把這心思放到一遍,靜心隨李基學習。

  李基沒有因為鄭言慶成了他的弟子,就網開一面。相反,在日常的授業中,他要求更加嚴格。並且在解讀三國志之餘,李基開始傳授言慶其他的學識。不再是簡單的拘泥於五蒼和千字文。四書五經之類,李基認為現在教授,為時尚早。

  但言慶明顯已過了蒙學的程度,於是他參雜著開始教授以一些其他的學識。

  例如孝、樂,以及一些簡單的禮法。

  其中,言慶最感興趣的莫過於李基私下傳授的『射禮』。

  射者,進退周環必中禮。射禮體現的是中華傳統文明中最為重要的一環:立德正己,禮樂相和。所謂心正、體直,持弓矢審固,然後可以言中。古人以此判斷一個人的德行。

  李基對射禮極為看重,而且還出重金,給言慶買了一張好弓。

  他把弓交給鄭言慶的時候,神情莊重,「言慶,射者,人之道也。射求正諸己,己正而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①。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學生不懂。」

  李基說:「學射必須先審視自身,而後求射。射的不准,不要藉口其他,先審視自己的問題。曾子說:吾日三省吾身。學射,就如同做學問,需時常審視自身。

  孔子說: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言慶,為師望你牢記此話,日日自省,才能有所精進。切不可因有所得,而志得意滿。」

  鄭言慶,躬身受教。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

  轉眼間,學舍休學。

  李基也給鄭言慶放了兩天假,讓他不用來學舍聽講。在他看來,言慶還是個小孩子,整天呆在學舍裡聽講,而無適當的放鬆,反而沒有好處。古人講鬆弛有度,對教育同樣如此。

  鄭言慶也樂得休息兩天,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在家裡完成了火燒長社的劇情之後,與鄭世安一起,進洛陽城,去天津橋探訪當年的老軍。

  天津橋街市,長大約有百米。

  主要是以經營鐵器為主,有幾十家商舖。

  昔日戰事頻繁,打造兵器者眾多。而今經過開皇之治以後,民眾思安,打造兵器的人也就越來越少。朝廷配發的兵器,自有專門的渠道。而街坊中的鐵鋪,只能依靠打造和修繕農具為生。若只有一兩家,那生意倒也興隆。可幾十家商舖,手藝相當,就使得這生意變得有些蕭條。鄭世安帶著鄭言慶,一路與人打招呼。

  在街市的盡頭,他停下了腳步。

  一家鐵鋪門頭上,掛著一面幌子,上書一個很大的『雄』字。

  鄭言慶知道,這年頭的人們,大都喜歡用自家的姓氏作為店舖的名號。幌子上寫著『雄』,莫非這家鐵鋪的主人,姓『雄』嗎?這還真是一個不太常見的姓氏啊。

  「雄大錘!」鄭世安在鐵鋪門外大喊一聲,「雄大錘在不在?」

  「誰啊!」

  鐵鋪裡傳來一聲巨雷般的聲音,震得人耳朵根子嗡嗡直響。門簾一挑,從後屋走出來一個壯漢,年紀大約在三四十的模樣,生的虎背熊腰,體型巨碩。面色黑紫,顯然是長時間在爐火旁熏烤所致。一臉鋼針似的鬍鬚,豹頭環眼,令人望之生畏。

  鄭言慶呼的出了一口氣,輕聲道:「爺爺,好一個壯漢。」

  鄭世安笑了笑,邁步走進鐵鋪,對那巨漢說道:「雄娃子,一晃眼你長的比你爹當初還高啊。」

  巨漢看見鄭世安,先是顯得有些陌生,但旋即露出笑容。

  「鄭大叔,你是鄭大叔……我記得你,你是鄭大叔。」

  他說著話,噔噔噔跑向了鄭世安,手裡還拎著一柄大鐵錘,讓人看著是心驚膽顫。

  「站住站住!」

  鄭世安顯然也有些害怕,連忙擺手制止,「你這傢伙長成這模樣,快把鐵錘放下來。毛手毛腳的,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你這樣親熱……你爹呢,他在不在?」

  巨漢呵呵笑著,停住了腳步。

  「我爹,在呢……正在後面喝酒呢。」

  「帶我進去。」鄭世安笑呵呵的走過去,舉手在巨漢胸口捶了一下,「好傢伙,這一身硬肉,可是比你爹當年還厲害。老傢伙還好嗎?如今還能一餐斗食,飲酒一甕否。」

  「呵呵,我爹他好的呢。」

  巨漢在前面帶路,鄭世安低聲對言慶說:「雄大錘是當年大都督麾下的猛虎侍從。

  想當年,大都督起兵,雄大錘一家八口一起上陣。等回來洛陽的時候,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這傢伙和我關係不錯,但性子憨直了一點,脾氣很暴躁。之前老軍阻攔大都督,誰都不敢和他說,就怕他一怒之下,做出過激的事情。不過人是個好人,他那些兄弟的孩子,都是他一手養大的……雄娃子名叫雄威,其實是他的侄子。上一次我見到他的時候,還是個大小子,可沒想到一眨眼,就這麼大了。」

  「爺爺,雄這個姓,好怪啊。」

  「是,雄大錘也不是洛陽人,祖籍鞏縣。小時候隨他爹逃荒,就流落到了洛陽。」

  鄭言慶點點頭,跟著鄭世安,走進了後院。

  後院裡,有六七個後生正叮叮噹噹的打鐵,有的是打爬犁,有的則是在打鏟子。

  而正對著店舖後門的大堂裡,一個鬚髮灰白的老人,正坐在案前飲酒。

  乍看老人,年紀似乎比鄭世安大很多。

  滿臉歲月留下的溝壑,面膛紅紫。由於後院鐵爐的爐火熊熊,所以有點熱。老人**著上身,遠遠的可看見那身上一道道可怖的傷口。鄭言慶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雄大錘!」

  鄭世安大吼一聲,飲酒的老人手一抖,抬頭看過來,呼的站起身,露出驚喜之色。

  「鄭大鼻子?」

  鄭世安正邁步上前,被雄大錘這一吼,腳下一個趔趄。

  他鼻子比較大,鄭大鼻子還是早年間,他隨鄭大士在軍中,猛虎侍從們對他的暱稱。一轉眼過去了幾十年,鄭世安都快要忘記這個綽號了。卻沒想到,被雄大錘給說了出來。

  要知道,他身邊可還跟著個言慶呢!

  「雄大錘,休要胡說八道,你這老東西,居然還健在?」

  「哈哈哈哈,你都沒死,我更不會。」

  兩個老人在大堂裡照面,相視片刻後,突然上前擁在了一起。雄大錘的個頭,沒有雄威那樣高大,可比之常人,依舊很驚人。言慶覺得,這傢伙若是在後世,憑他這塊頭和體格,比那個NBA裡的大鯊魚還要驚人。

  昔日戰場上的同僚,一別多年,重又相聚。

  鄭世安好不容易穩定住了心神,招手示意鄭言慶過來,「言慶,來見過你雄大爺。」

  「言慶見過雄爺爺!」

  雄大錘一怔,輕聲道:「大鼻子,這是你的孫兒?」

  「抱來的……呵呵,比親生的還要親呢。」

  雄大錘恍然大悟,伸出手拍了拍鄭言慶的肩膀。好傢伙,這老頭子的手,簡直比鐵塊還要硬,真不愧叫雄大錘啊。言慶強撐著,才算承受住了雄大錘的手勁兒。

  卻不知,雄大錘暗自點頭。

  「大鼻子,你這孫兒可比你強多了。」

  鄭世安嘿嘿一笑,在桌案旁坐下來,一臉得意的表情。言慶恭敬的坐在他身後,落後了一個身子。哪知道,雄大錘卻不高興了,「鄭小子,坐那麼遠,看不起我老頭子?」

  「你這傢伙,休要呱噪,言慶這是守禮。」

  「守個鳥禮……在我這裡,沒那麼多的規矩。就好像當年在大都督麾下一樣,隨意,隨意好了。」

  「不和你廢話!」鄭世安哼了一聲,然後問道:「大錘,這兩年過的可好?」

  「好個鳥。」

  雄大錘張口罵道:「整天呆在這鳥地方,快要憋死我了。你說,這天下怎麼就不打了呢?前些年還打打殺殺,我這生意也過得去。現在不打了,就只剩下喝酒吃飯。」

  鄭言慶插不上話,於是向四處張望。

  突然,他目光一凝。

  就見在大堂門口,蹲著一個半大小子,頭髮亂糟糟的,光著膀子,手裡捧著一個大海灣,正狼吞虎嚥。

  「那是我的侄孫。」

  雄大錘說話時,發現鄭言慶在看吃飯的小子,不由得嘆了口氣,沉聲道:「他是老六的孫子。老六在黎陽戰死……他家的閨女懷了野種,生下他以後就死了。這娃兒命硬,居然活了過來。只是腦袋瓜子不好使,可這食腸寬大,比雄威還能吃。

  不管怎麼說,都是雄家的娃兒,我就讓他留了下來。

  以前生意好的時候,還沒什麼。如今娃兒這年紀越來越大,飯量也越發驚人。我也不知道,能撐到什麼時候……大鼻子,你要是有什麼好門道,也關照一下老兄弟啊。」

  鄭世安苦笑一聲,「我倒是想,可如今,我也是自身難保啊。」

  「怎麼說?」

  鄭世安於是把他目前的狀況說了一遍,最後道:「大錘,我今天來就是想看看,老兄弟們過的怎麼樣。要是有什麼苦處,就跟我說,趁我現在還能幫得上你們。

  大老爺在,一切都還好說。大老爺不在了……

  唉,大老爺關照了我一輩子,我實在是不想因這件事,再惹大老爺心煩。這樣吧,大錘子,我寫封信給大老爺,把這裡的事情詳細說明。實在不行,你去滎陽?」

  「我不去!」

  雄大錘拉下了臉,「老子還沒有淪落到,靠著別人施捨為生。不過大鼻子,大公子這個人不地道,讓一個娘們兒當家作主,真是丟盡了大都督的臉面。我想過了,如果真混不下去,我就帶著孩子們會老家去。實在要不行,我們就去太原。」

  太原隸屬并州,時常有突厥寇邊。

  看起來,雄大錘也聽到了一些消息,想去太原討生活。想想也是,在太原的話,想必打鐵這行當,還是可以生存的。

  但鄭世安卻攔住了雄大錘。

  「大錘子,聽我哥哥我一句話,別去太原。」

  「怎麼?」

  「那地方不消停,去那裡也許能討得生活,但弄不好,就會丟了性命。」

  是啊,太原可是漢王楊諒的治下……

  鄭世安沒有辦法說明白,只好隱晦的阻止雄大錘。他想了想,「大錘子,你先別著急,要是手頭不方便的話,就跟老哥哥說。趁老哥哥還在洛陽,幫你想想法子。

  如果我想不出法子的話,你再做決定,我不攔你。」

  「既然大鼻子你這麼說了,那我聽你的。」

  這時候,鄭言慶走到了大小子的跟前。小大小子半蹲著,個頭卻和言慶站著差不多高。一身的腱子肉,看得出力量很是驚人。他也不理睬言慶,悶頭狼吞虎嚥。

  「喂,你叫什麼名字?」鄭言慶突然問道。

  大小子抬起頭,看了一眼言慶,甕聲甕氣的說:「你是誰,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大個子,我叫鄭言慶。」

  「唔,我叫雄大海。」

  大小子憨聲回答,然後低下頭繼續吃飯,完全無視言慶伸出來的手。

  雄大錘接口道:「娃兒別往心裡去,大黑子不管對誰都是這樣子,你莫要和他一般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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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19 18:11:34
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廿七章處處商機

  言慶自然不會在意雄大海的無禮,反倒是對他產生了強烈的好奇。

  這傢伙,好雄壯的體魄,這要是長大了,恐怕不會比他那叔叔雄威,差多少吧。

  從大小子的模樣來看,似乎很驚人。他好像對別人的目光也不是很在意,悶著頭吃完了一海碗飯,然後就到院子裡忙碌起來。大小子主要是拉風箱,以鼓蕩爐火。

  只見那粗大的箱桿,推起來非常吃力。

  大小子卻好像習慣了,推著風箱,神態輕鬆。

  「言慶,你到外面轉轉,我和你大錘爺爺有事情要說。」

  鄭言慶答應了一聲,就離開了大堂。在院子裡東瞅瞅,西看看,對一切都頗感興趣。

  雄家鍛打鐵器的技術很高明,在洛陽城裡也很有名氣。

  如果是打造兵器的話,雄記出品無疑是上上品。只是打造農具,似乎有些牛刀割雞,大材小用了。由於鍛打技術的原因,在雄家打造農具的費用,比普通農具要高出三成到四成。這還是雄大錘妥協後的技術,如果按照以前鍛打兵器的要求,那成本至少要翻一翻。

  打造農具,又不是打仗殺人,要不了那麼高的要求。

  於是乎,雄記鐵器的質量是出了名的好,價錢是出了名的高,生意是出了名的慘淡。

  偏偏雄大錘不願意降低要求。

  用他的話說:祖上傳下來的手藝,到我已經是第七代了。這雄記的名聲,是我祖父創下,不能毀在我的手裡。寧可生意慘淡,也不能降低要求,這是雄記的根本。

  這種偏執,也造成了雄記的生意越來越差。

  全家上下幾十口人,幾乎就是靠著鐵鋪為生……如今,也只能說是勉強餬口罷了。

  「黑子!」

  雄大海聽到有人叫他,抬起頭,見是鄭言慶,於是憨聲應道:「幹嘛?」

  「這是耕犁?」

  「是啊。」

  雄大海一邊鼓動風箱,一邊解釋道:「俺家的耒耜耕犁,是整個洛陽城最好的。你看著犁頭,多鋒利……用俺家的耕犁,耕地又快又好。別家的根本沒法子比。」

  鄭言慶哦了一聲,在一旁蹲下。

  雄大海身邊,有一具剛組裝成了耕犁。但言慶卻覺得,這耕犁的式樣,和他以前見過的耕犁,似乎不太一樣。看上去有些笨重,直長轅,若在耕種時,很不方便。

  但不可否認,雄記出品的耕犁,質量確實不差。

  言慶看著那耕犁,仔細琢磨起來。

  這也難怪,他前世看過的耕犁,大都是以曲轅犁為主。而曲轅犁有名江東犁,是在唐後期才出現。這曲轅犁和長直轅犁相比,自然是更靈活,更科學。自曲轅犁出現以後,雖歷經宋元明,這基礎構造就沒有太大的變動,是唐後期的一大發明。

  鄭言慶突發奇想,我若是讓這曲轅犁提前出現,會不會挽救天津橋街市?

  恩,這倒是一個思路。

  不過不能讓鄭家插手進來,否則的話,就算挽救了天津橋街市,這好處也落不到自己頭上。這件事,要回頭和鄭世安商量一下。這好處就算落不到自己身上,至少也要讓鄭世安得利。反正他祖孫二人,如今已是一體,好處給誰,都一樣。

  想到這裡,言慶一邊和雄大海閒聊,一邊觀察著長直轅犁的構造。

  曲轅犁有十一個部件組成,鄭言慶前世時,曾看到過圖樣。但一下子回想起來,似乎也有些困難。想那曲轅犁是從長直轅犁發展過來,多觀察,倒是有助回憶。

  「言慶,我們該回去了。」

  鄭世安和雄大錘說完了話,安撫住了雄大錘之後,準備回田莊。

  見鄭言慶正蹲在一副耕犁旁邊,和雄大海說話。鄭世安心裡奇怪,於是招呼言慶。

  「娃兒,和黑子說什麼呢?」

  雄大錘和鄭世安是袍澤,對言慶自然也很親熱。

  「雄爺爺,我在和黑子說這副耕犁呢。」

  「哈,娃兒眼光不錯,這副耕犁,可是我親手打造出來的,你若是喜歡,送給你就是。」

  鄭世安一蹙眉,連忙說:「這怎麼可以?」

  他的本來的意思是:我家言慶又不耕地,你送他一副耕犁算什麼事情?

  哪知雄大錘環眼一瞪,「大鼻子,我是送給娃兒,又不是給你,你管這個做什麼?娃兒,就這麼說定了,你既然喜歡這東西,等晚上我讓黑子給你送到田莊去。」

  「那多謝雄爺爺。」

  「嘿嘿嘿,這娃兒乖巧,懂事得緊呢。大鼻子,你可真是有福氣,得了這麼一個乖孫。和娃兒一比,我家這些個黑小子,可真就上不得檯面。娃兒,將來你若是發達了,和你爺爺一樣成為大總管了,到時候可一定要幫我照顧一下黑小子們。」

  雄大錘看上去五大三粗,可人並不傻。

  這個耕犁也不是白送,是有條件的……言慶呵呵一笑,點點頭,算是應承下來。

  雄大錘更樂了,拍著鄭世安的肩膀,「大鼻子,娃兒可比你爽快多了。」

  鄭世安連連呲牙,和雄大錘又客套了兩句,就帶著言慶離開了雄記鐵鋪。

  ——————————————————————

  「爺爺,我有一個想法,說不定能讓雄爺爺他們,改善現在的狀況。」

  在回去的路上,鄭言慶突然開口。

  鄭世安眼睛一亮,連忙道:「什麼想法?趕快和我說說。」

  對昔日的這些個老兄弟,鄭世安還是很有感情的。他當然想幫著天津橋的老少爺們兒們改善生活,只是苦於自己能力有限。他也知道,自己這個孫兒,古靈精怪,鬼主意有很多。如果真的有什麼好辦法能讓老兄弟們過的好,他自然會很高興。

  「可是,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這件事,你不能告訴大老爺,也不能讓大公子他們知道。」

  鄭世安一怔脫口而出道:「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不想讓他們知道。」

  鄭世安心裡清楚,言慶這是對鄭家生出不滿了……這種不滿,恐怕是在崔道林來了之後,就已經生出。而今日看見天津橋街市的狀況,更使得這不滿情緒,加深!

  可他是鄭家的人,祖祖輩輩為鄭家人做事。

  瞞著鄭家?

  鄭世安如何不明白言慶的心意:他這是讓我出面,收攏天津橋的人心呢。如果言慶真的想出了辦法,讓老鄭家出面,這好名聲就落到了鄭家的頭上。我祖孫出工出力,也落不到一點好處。如果是我私下裡操作,那這個好處,不就到了我身上?

  可這樣,似乎對不起大老爺啊……

  鄭世安對鄭仁基也不滿,但這並不會影響到,他對鄭大士的忠心。

  「言慶,這件事……」

  「爺爺,你聽我說,你把這好名聲給了大公子,大公子也不見得對你會有好感。

  再說了,停天津橋月俸,是夫人的意思,只怕是存了教訓老軍們的念頭。你和他們提出了方法,豈不是違背了夫人的意願?大公子又不管家裡,洛陽做主的人是夫人。你告訴大公子,夫人肯定會不高興。以後對我祖孫,更不會有好臉色。」

  鄭世安深吸一口氣,陷入沉思。

  言慶,說的也有道理啊!

  只是他這一輩子對鄭家忠心耿耿,突然間讓他把鄭家拋開,將好處攬到自己的身上,鄭世安總覺得有一點轉不過彎兒來。他想了想,輕聲道:「言慶,你先告訴爺爺,真有辦法讓老兄弟們改善生活?」

  「真有!」

  「什麼辦法?」

  言慶停下腳步,見四周無人。

  他走到身後的青驢旁,從驢背上的包裹中,掏出了一把剪刀,「爺爺,辦法就在這龍刀上。」

  古代人,把剪刀稱之為『龍刀』,歷史很久遠。

  但是,隋唐時期的剪刀,和後世的剪刀形狀不一樣。沒有軸眼兒,也沒有支軸,就是把一根鐵條的兩端,錘煉成刀狀,並磨出鋒利的刃口。然後把鐵條彎曲,是兩端刀口相對。這樣一來,剪刀不用的時候,就自然張開;使用時,在刀刃上一按,就可以剪斷物品。總體而言,就是和後世使用的鑷子,屬於同一原理。

  後世,也有把剪刀做成這種樣子,但用途很小,數量也不大。

  鄭言慶早在滎陽的時候,就發現了這個問題。

  徐媽為他裁剪衣服,用這種模樣的剪刀,總是顯得不太方便。只是他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今天到雄記鐵鋪,他知道,這機會來了。但先決條件就是,鄭世安答應他的要求。

  「這玩意兒……也就是四五十錢,能改善狀況?」

  「嘻嘻,只要爺爺你能答應我的條件,我就有辦法,讓大家改善生活。爺爺,你別小看這東西,誰家不縫縫補補?這洛陽城裡有多少戶人家,一家一把龍刀,就是多少把?

  再說了,龍刀的用途,又不只是裁剪,用途可多了去呢。

  只要咱把這個生意拿下來,我敢說,用不了多久,這天底下六成人家中,都要有這麼一件物品。」

  「嘶……」

  鄭世安一個勁兒的抽涼氣。

  這孩子的口氣,也太大了吧。

  天底下又不是天津橋一家鐵鋪,你居然說,要六成人買天津橋的剪刀?真是瘋狂。

  「好吧,你要是真能想出辦法來,我就答應你。」

  鄭言慶立刻說:「那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爺爺,你說的話可不能反悔。這龍刀是第一步,我還有更好的主意。如果您反悔了,那我以後再也不理你了。」

  「好,好,好!」

  鄭世安笑著點頭。

  不過在心裡,他還是不相信,鄭言慶能想出什麼好辦法來。

  回到田莊,言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找來一張紙,畫出了後世剪刀的樣子。其實剪刀的構造並不複雜,只是看能不能想出來。最關鍵的,就是那個軸眼兒和支軸,言慶很快就畫出了圖樣。

  畫出剪刀的圖樣,言慶又思考了片刻,提筆在紙上畫了一個商標。

  隋唐時期,還沒有品牌這個說法,但人們已有了簡單的品牌觀念。就比如洛陽城裡的饆饠蒸餅店,一提到蒸餅,大家第一個想起的,就是饆饠。這也算是品牌的雛形吧。

  剪刀並不難造,只要天津橋的剪刀打出去之後,很快就能有仿造的剪刀。

  關鍵是要打響一個牌子,就好像後世的王麻子、張小泉。人們說起剪刀,就會想起這兩個牌子。張小泉是什麼時代的人,言慶不清楚。不過他已經有了主意,就叫做雄記剪刀。

  雄記的當家人是雄大錘,畫個大錘子,再在錘頭上寫一個『雄』字,就足矣讓人們分辨出來。言慶越想,心裡面就越是敞亮。看著圖紙,他忍不住得意的笑了。

  傍晚時分,雄大海真的把耕犁送過來了。

  鄭世安也不知道言慶為什麼會對這玩意兒感興趣,就讓雄大海把耕犁放在院子裡。

  「爺爺,你去天津橋,讓大錘爺爺照著圖紙上的樣子,打一百把出來。

  記住,一定要在上面印上這個標記……爺爺,你可是答應過我的,不會告訴大老爺。這只是改善的第一步,如果爺爺你反悔,以後就別想再讓我為天津橋出半點力。」

  看著圖紙上怪模怪樣的剪刀,鄭世安心生疑慮。

  莫非,言慶畫出來的這個東西,真能有用處?

  恩,倒不妨試一試,如果不行的話,我就把這錢墊上。一百把,想必也不值什麼。

  就這樣,懷著心裡的疑慮,鄭世安去找雄大錘商量了。

  鄭言慶放下心事,回書房裡看書。

  至於曲轅犁,並不急於一時。且看看人們的接受能力,雄記剪刀,只是一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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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廿八章孔融讓梨

  新的一週開始了,鄭言慶又開始了規律的生活。

  每天上課,練字,聽講三國,習武……過的很充實。晚上回家以後,就在書案前進行三國演義的創作。雖說這故事的脈絡清晰,但創作起來,並不是那麼容易。

  終究不是科班出身,加之羅版三國文白參雜,寫起來很吃力。

  寫書,和口頭講故事,基本上是兩個概念。講故事,你可以用白的不能再白的大白話,可寫書,卻必須要有一定的文學功底。特別是半文半白的小說體,就更加麻煩。自孝文以來,江左文風興盛,文章必講『疊意回舒,若重岩之積秀』等等。

  簡而言之,就是要詞藻宏麗,否則就不為美。

  這是南朝文風遺留,鄭言慶也無可奈何。什麼叫疊意回舒?就是於細微處做文章,一塊光禿禿的石頭,你得看出其中的美妙來。這對鄭言慶,絕對是一種折磨。

  所以,寫三國,不僅僅是要讓市井中販夫走卒接受,如果想要士大夫也接受,這詞藻之上,必須做出修飾。可這修飾詞藻,談何容易?以至於一週下來,言慶也只寫成了兩個章回,就已是筋疲力盡。好在,他身後還有一個先生,能夠給予他足夠的支持。若非有李基幫忙,言慶想要寫出一篇滿意的文章,絕非一件易事。

  這一天下學回家,天光尚早。

  鄭世安也不在田莊上,屋子裡也沒有別人。

  言慶放下書囊,從書囊中取出筆盒,然後又拿出李基為他做好的講義,準備溫習功課。

  要說起來,李基的確是一個好老師,做事很細微,也很用心。

  每次給言慶講解三國,他都會事先做好講義。等講解完畢,則把講義送給鄭言慶,方便他回去以後,再仔細的揣摩。李基這種講學的態度,又從某種程度上,影響到了鄭言慶。在寫作的時候,他也會非常認真,時常會對某一個字,而反覆推敲。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言慶所寫的三國演義,和羅版三國,已產生了區分。

  故事還是那麼一個故事,但從文學價值上而言,鄭言慶相信,鄭版三國會超越羅版。

  筆盒,是竇奉節送給他的。

  裡面裝著七支上等的宣州紫毫,價格不菲。

  中國的毛筆,以宣筆和湖筆最為出名。宣州紫毫,就是宣筆。在元代以前,宣筆為上上筆,一管上好的宣筆,價值百貫,一般人根本買不起。竇奉節送給言慶這七支筆,抵得上一個五口殷實之家,一年的收入總和。一開始,言慶覺得太貴重,不敢接受。但竇奉節不答應,一定要送給鄭言慶,言慶也只好收了下來。

  竇奉節性子懦懦,但總體而言,是個不錯的傢伙。

  他膽子小,甚至稱得上懦弱。但這樣的一個人,其實很敏感。言慶若是拒絕了,他會覺得言慶看不起他,不願意和他做朋友。言慶收下了,他才笑逐顏開,重又高興起來。

  其實,鄭言慶對這七管宣州紫毫,也是喜歡的很呢!

  別看鄭世安是管家,每個月都有月錢。買一管宣州紫毫還好說,似這種七毫套筆,也只能望而興嘆。言慶在洛陽坊市裡見過,一套上好的宣州七毫,加之千金。

  也只有竇奉節這種出身世族門閥的人,才可能會拿出來送人。

  鄭言慶翻開講義,正準備閱讀。

  門外卻突然傳來一陣敲門的聲音,緊跟著有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言慶,言慶,在家嗎?」

  鄭言慶一怔,從窗戶探出頭來。

  「誰啊?」

  「是我,徐世績。」

  徐世績怎麼來了?

  鄭言慶心中疑惑不解,於是走出書房,來到門邊。

  把柴門打開,就見徐世績站在門外,旁邊還跟著一個六七歲大,比言慶略低一些的童子。看穿著打扮,是富貴人家。長的粉雕玉琢,白胖胖,看上去非常可愛。

  「世績,你怎麼來了,今天不上課嗎?」

  徐世績咧嘴笑道:「今天無日,先生最近忙於著書,也沒工夫理睬我們。大公子去赴宴了,夫人也有事情。所以讓我帶著小公子出來走走,我就想到了你這裡。」

  言慶已經隱約猜到了那童子的來歷,聽徐世績一說,立刻瞭然。

  鄭宏毅!

  這小童子,就是鄭仁基的兒子,當年和他有同車之緣的鄭宏毅。想當年,言慶在途中被鄭家抱養,和同在襁褓中的鄭宏毅,在一輛車上睡過。只是到了滎陽以後,他和鄭宏毅就再無接觸。鄭仁基婚後就帶著鄭宏毅去了長安,一晃許多年,昔日那個小嬰兒,也成了俊俏童子。鄭言慶不禁笑了,側過身子,讓出路來。

  「你就是小公子嘍?」

  鄭宏毅雖然是個小孩子,但嬌生慣養,骨子裡透著一種優越。

  他見言慶衣著樸素,於是點頭說:「你是鄭言慶,鄭世安的孫子,我也聽說過你。」

  說著,鄭宏毅邁步走進了院子。

  鄭言慶對宏毅直呼鄭世安的名字,有點不高興。

  他微微一蹙眉,扭頭看了一眼徐世績,那意思是說:你這個傢伙,帶他來做什麼?

  徐世績苦笑一下,輕聲道:「你別怪我,我也是被這小魔頭纏的頂不住了。你不知道,自從我和他講了你編的故事以後,這小魔頭私下裡就纏著我往下講……我這不是沒辦法了,只好帶著他過來找你。怎樣,最近有沒有新故事出來?」

  鄭言慶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

  「你還好意思聽故事,你給我惹了好大的禍事呢。」

  「啊?」

  鄭言慶正要把顏師古上門踢館子的事情說出來,那已經進了院子的鄭宏毅,卻急不可待的叫嚷起來,「鄭言慶,鄭言慶,我聽世績哥哥說,你很會講故事,對嗎?」

  「啊,略知一二。」

  「那你給我講幾個故事吧。」

  徐世績聞聽,暗道一聲不好。他和言慶處過,知道鄭言慶是個什麼樣的脾氣。鄭宏毅帶著指使之氣,雖說是小孩子,卻好像高高在上。萬一惹怒了鄭言慶,可就麻煩了。徐世績也知道言慶祖孫如今處境不好,想著帶鄭宏毅過來,說不定能給鄭言慶帶來些好處。如果這傢伙的驢脾氣發作了,那恐怕就會要適得其反了。

  鄭言慶笑了!

  他不會和一個小孩子較真兒。

  在他看來,鄭宏毅這般口吻說話,也怪不得他,是鄭仁基家教無方,是顏師古教導不嚴的結果。

  「你要聽故事?」

  「是啊,世績哥哥給我講過劉關張的故事,我可喜歡了。特別是白馬銀槍趙子龍……你給我講個新的吧。世績哥哥翻來覆去就那麼兩段,我都快聽得厭煩了。」

  鄭言慶說:「好,我給你講。」

  說著,他走過去拉著鄭宏毅,就進了書屋。

  徐世績也跟真進來,看見疊摞在書案上的紙筆,頓時生出一種莫名的敬佩之意。

  看看人家,真不愧是寫出詠鵝詩的神童。

  徐世績也知道鄭言慶是鵝公子,但他人小言輕,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再說了,鄭言慶和他說過,不要把詠鵝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原因無他,如果要揭破這身份,就必須要有足夠的場面。他可是聽說過,這世家大族裡,殺奴最為頻繁。

  這世上,不泛有那心思齷齪之人。

  鄭仁基或許算是正人君子,可未必有容人之量。一個家奴,壓過了主子的風頭,那豈不是找死嗎。如今崔夫人當家,萬一枕頭風一吹,自己這條小命,則危矣。

  所以,言慶格外小心,同時又默默的尋找機會。

  他拉著鄭宏毅坐在蓆子上,然後問道:「小公子,世績給你講過什麼故事?」

  說起來,他是家奴的身份,哪有資格和鄭宏毅同席。

  也幸虧鄭宏毅年紀小,還沒有那麼多世家弟子的古怪,加之聽故事心切,沒有在意。

  「嗯,講過桃園結義,講過長阪坡,還有千里走單騎。」

  鄭言慶笑道:「那我今天就給你講一個虎牢關,三英戰呂布的故事,你說好不好?」

  「好!」

  鄭宏毅只要有故事聽,自然沒什麼要求。

  徐世績卻聽過這三英戰呂布,雖說言慶說的很精彩,但他卻不會如鄭宏毅那樣用心。

  靠在書案旁邊,順手拿起桌上的書稿,翻看兩頁之後,眼睛一亮。

  徐世績來洛陽之前,就已經識字了。

  論基礎,他比鄭宏毅高出許多。雖然名義上是陪讀,但顏師古對徐世績的資質還是非常看好,所以私下裡教授他其他的學問,而不是和鄭宏毅一樣,單講倉頡篇。

  徐世績見那書稿首頁,寫著他熟悉的詠鵝書體:三國演義。

  先生最近苦讀三國,怎地言慶也在寫三國?

  顏師古和言慶的賭約,並沒有告訴任何人。鄭言慶是不想說,顏師古是不能說。如果言慶是當今名士的話,顏師古會非常高調的告訴其他人,他和鄭言慶打賭了。

  可鄭言慶是個小家奴,而且才多大的年紀?

  顏師古雖然是勝券在握,可是和言慶打賭,傳揚出去的話,對他的臉面並無光彩。

  所以,徐世績只知道顏師古最近苦讀三國,卻不明真相。

  那邊鄭言慶講的是口沫橫飛,精彩紛呈;鄭宏毅聽得入神,更不時發出喝彩之聲。

  徐世績呢,則在一旁看三國演義。

  其實,桌子上只有言慶寫的第一章,也就是黃巾之亂起,各路英豪紛紛響應,劉關張桃園結義,皇甫嵩火燒長社這些故事。徐世績已經聽過了,可當言慶把故事化為文字,卻變得更有風味。言慶甚至解讀火燒長社的細節,並輔以兵書戰法。

  其實很簡單的兵法謀略,後世解讀孫子兵法時,火燒長社是火攻篇必用的一個戰例。

  徐世績看罷了這一篇後,忍不住扭頭向鄭言慶看去。

  他,已開始學習兵法了不成?

  當初言慶未能拜在顏師古門下的時候,徐世績還有些得意。你詠鵝公子又如何?寫出詠鵝體能怎樣?我如今得名師指導,而你卻只能在學舍中啟蒙。將來,我一定可以超過你!

  可他現在發現,言慶似乎已經成為他無法超越的對象了。

  他在進步,言慶的進步似乎更大。他剛開始學習孝經禮樂,言慶已開始研習兵法。

  最可怕的是,言慶比自己小啊!

  一時間,徐世績心裡生出一種莫名恐慌。

  難道,我這一輩子都比不得他嗎?他心裡這麼想,也忽視了周圍的事情。更沒有留意,言慶何時把故事講完。

  鄭宏毅說:「世績哥哥,世績哥哥!」

  「啊,什麼事?」

  「你剛才,是怎麼了?」

  「我……」徐世績放下了書稿,神情複雜的看了一眼言慶,而後苦澀笑道:「我沒事兒。」

  「那你怎麼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莫非是不舒服?」

  「沒有,沒有不舒服!」

  徐世績說完,站起身來,「言慶,你口渴嗎?我去洗些水果。」

  鄭言慶笑了笑,一指書案旁邊的果盤,「爺爺怕我讀書口渴,所以準備了些在這裡。」

  果盤裡,放著一枝枝的野櫻桃。

  這櫻桃有春果第一枝的美譽,為百果最先,正是應季果物。田莊獵戶入山時,會採摘一些山裡的野櫻桃,送給鄭世安。鄭世安捨不得吃,就全部留給了鄭言慶。

  徐世績洗了一盤櫻桃,就見鄭宏毅歡呼一聲,跑過來就拿。

  言慶一蹙眉,在宏毅拿過一枝櫻桃後,他和徐世績各自取了一顆,而後笑道:「小公子,還想不想聽故事?」

  「想!」

  鄭宏毅二話不說,立刻坐下來,眼巴巴的看著鄭言慶。

  「這個故事的主人公,也是三國時期的一位名士,名叫孔融。」

  言慶慢吞吞,說起了孔融讓梨的故事。

  「小公子,這位孔融先生,後來成為鼎鼎大名的名士,你將來願不願意做他那樣的人呢?」

  孔融讓梨的故事,其實這個時代已經流傳。

  只是鄭宏毅的年紀,還不到學習的時候,故而不太清楚。

  徐世績聽過這個故事,看了看鄭言慶,又看了看若有所思的鄭宏毅,突然心生一個奇怪的想法。

  如果讓他做我和宏毅的先生,將會是什麼樣子?

  但這念頭,也只稍縱即逝。徐世績很為自己這種想法而可笑:這個傢伙,可是比我還小啊……

  ————————————————————————

  徐世績和鄭宏毅回到家中,天已經黑了。

  「小公子,你們這是去哪兒了,夫人可是急壞了。」

  崔道林急急忙忙迎出來,一邊攙扶鄭宏毅下車,口中隨意說道。他原本是好意,可沒想到,在鄭宏毅耳朵裡,卻變了味道。宏毅也大致瞭解到了,鄭言慶之所以去了田莊,是因為這崔道林的緣故。可惡,因為你這傢伙,使我無法聽故事!

  一個下午,足以讓鄭宏毅成為言慶重視的擁躉。

  崔道林話音未落,就聽鄭宏毅冷冷的說了一句:「我去哪裡,莫非還要先告訴你嗎?

  究竟你是少爺,還是我是少爺?」

  「啊……」

  崔道林瘦削的臉上,頓時浮現出一抹紅暈,張口結舌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看了一眼徐世績,暗道一聲:這小少爺是怎麼了?是不是受氣了?怎地火氣這麼大?

  徐世績當然知曉原因,而且這裡面,他也沒少推波助瀾。

  於是默不作聲,跟著鄭宏毅走進了鄭府大門。鄭仁基和崔夫人都在,顏師古也罕見的出現在中堂上,三人一邊閒聊,一邊享用著田莊裡剛送過來的鮮美野櫻桃。

  「大兄,怎麼似乎有心事?」

  鄭仁基苦笑道:「我來洛陽之前,僕射大人讓我在洛陽找一個人。這麼多天過去了,我卻毫無頭緒。你說,河洛地區那麼大,人口那麼多,找人又談何容易啊。」

  「僕射大人要大兄找誰?」

  「就是那個鵝公子……」

  顏師古聞聽一怔,露出一絲興奮之色,「莫非是那在偃師酒樓中,寫詠鵝詩的鵝公子?」

  「不是他,還能是誰?」

  鄭仁基嘆了口氣,「說來也奇怪,這位鵝公子在偃師出現過以後,就再也沒有消息,好像從來沒有這個人一樣。我遍訪了洛陽各家名士,結果一張口,他們反而來問我……賢弟,僕射大人於我有提攜之恩,這麼一件小事都辦不好,只怕大人會不高興啊。」

  顏師古說:「高人獨行,非我等能揣測。」

  崔夫人一旁說:「說不定那鵝公子是個普通人,躲起來了呢?」

  「婦人之見!」鄭仁基不高興了,「你不知道,那位鵝公子有多厲害。據說年紀不大,卻獨創一門書體,令長安洛陽紙貴,各家大人爭相臨摹。僕射大人更是讚不絕口,聽說連太子也極好此道,還拍出東宮率衛往偃師,拓印鵝公子的真跡呢。」

  崔夫人一撇嘴,沒有再說什麼。

  這時候,鄭宏毅走上中堂,向鄭仁基夫婦和顏師古問安。

  「宏毅,快過來……」別看鄭宏毅不是崔夫人己出,但對他確實極好,如同親生。

  「田莊送來了野櫻桃,我記得你最喜歡吃,所以留了一盤給你呢。」

  說著,崔夫人撫掌,有下人端來一盤野櫻桃,放在了鄭宏毅的跟前。

  鄭宏毅頓時笑逐顏開,拿起一枝野櫻桃,正要放進嘴裡,卻突然又停住了。只見他將野櫻桃從掛枝上摘下,然後捧著玉盤,先走到鄭仁基的跟前,恭恭敬敬的說:「爹爹,請先用。」

  鄭仁基一怔,下意識捻起一顆櫻桃來。

  而後鄭宏毅又在崔夫人面前道:「請娘親先用。」

  崔夫人喜得,臉上快要綻放出花來了,連連點頭,「宏毅乖,這麼小就知道禮讓,將來一定能成大器。」

  「請先生用。」

  鄭宏毅又來到顏師古跟前,恭敬的奉上。

  顏師古的眼睛,也笑成了一條縫,「滎陽鄭氏不愧三百年大族,家風如此,何愁不興?」

  鄭仁基這心裡,快活的要死。

  一向有些驕縱的兒子,突然間彬彬有禮,居然知道了什麼叫禮讓為先,他如何不開心?

  「這是賢弟教的好啊!」

  顏師古搖頭道:「大兄,小弟可當不得如此讚譽。我只是教導宏毅識字,這先賢之風,實非我之所能,小弟不敢居功,不敢居功啊。」

  「哦?」

  鄭仁基以為顏師古是客氣,剛要開口,就聽見鄭宏毅稚氣的說:「這是言慶哥哥教我的。」

  「言慶哥哥?」

  「就是鄭管家的孫兒啊!」

  崔夫人厲聲道:「宏毅,你午後莫不是去了田莊。」

  說著話,她扭頭對鄭仁基道:「夫君,那卑賤子太不像話了,他怎敢讓宏毅叫他哥哥?分明是不知尊卑,傳揚出去的話,我鄭氏三百載門風,只怕要毀於一旦。」

  鄭仁基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鄭言慶?

  顏師古突然問道,「宏毅,鄭言慶是如何教你的呢?」

  被崔夫人的樣子嚇了一跳,聽到老師詢問,鄭宏毅低聲說:「言慶……鄭言慶給我講了一個孔融讓梨的故事。孔融是大賢人,他說,要我向孔融先生好好學習,將來也做一個了不起的賢人。」

  「呵呵,這鄭言慶倒是有趣的人。」

  顏師古想了想,問道:「那你呢,想不想做一個賢人呢?」

  「想,所以我要從孔融讓梨做起,以後一定要成為像孔融一樣賢人。」

  鄭宏毅這一番話,讓鄭仁基陰鬱的臉色,漸漸淡去。

  鄭言慶雖然不知尊卑,倒也不是沒有功勞……

  「夫人啊,看在那鄭言慶也是一番善意,這次就饒了他吧。」鄭仁基輕聲道,而後聲音猛然提高,「只是以後莫要讓宏毅去田莊了,在家好好讀書,自然能功成名就。」

  崔夫人心裡雖不願意,可鄭仁基開口了,她也不好再說什麼。

  目光,不自覺的向中堂外看去。

  只見崔道林垂手而立,也不知道是否聽到了剛才的言語。

  不行,這個奴才實在是太過分了,得要好好的教訓他一下才行,也讓他知道知道,什麼叫做尊卑!

  想到這裡,崔夫人的心中,已有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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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19 18:12:25
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廿九章大難臨頭

  鄭言慶並沒有留意到,他忽視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門閥世族之中的尊卑。

  鄭宏毅叫他哥哥,他沒有太在意。

  卻不想,會因此而觸犯了世族的一個底線,讓自己陷入窘況中。

  對世家門閥來說,家奴不過是他們的附屬品,是卑賤之人。鄭言慶以區區家奴的身份,安能得鄭宏毅一聲『哥哥』的稱呼?這簡直就是大逆不道,可以說是死罪。

  哪怕他教導鄭宏毅得力,家奴是始終是家奴,不能踰越了那條分界線。

  只是,言慶忙於週遭的瑣事,沒有覺察到,自己即將要面臨一場近乎災難似地危機。

  他還在忙著寫他的《三國演義》,在李基的幫助下,已成功的完成了孟德獻刀的章節,開始著手準備董卓進京,虎牢關三英戰呂布的故事……這不寫書不知道,寫一部小說,居然會如此的困難。哪怕是鄭言慶已經有了腹案,可書寫起來,依舊格外辛苦。幸好,有李基在一旁幫忙,也使得鄭言慶在寫作時,免去了不少麻煩。

  鄭言慶總覺得,李基對他的關心,似乎已超過了普通的師生關係。

  是什麼原因?

  言慶無法推測出來,但他明白,李基是真的對他好。

  當其他的學生還在學習五蒼的時候,言慶已跨過了啟蒙階段,開始學習簡單的經史。一般而言,四書五經之類典籍,要在正式就學以後才能接觸。村學之中,也就是完成啟蒙教育,然後學一些基本的謀生常識,待十四歲之後,如果成績好,會由村學推薦,而後進入官學接受教育。

  鄭言慶才六歲,現在就開始學習經史,若在世家當中,早已名揚天下。

  但是他不可以,即便是學習經史,也要偷偷摸摸。在眾人面前,不能顯露出格的地方。

  「言慶,前些日子是不是和人打架了?」

  鄭言慶一愣,旋即想起來早先和竇孝文他們的那一架,於是點點頭說:「學生魯莽,前些日子的確是和人打過一架。」

  「哦,那就怪不得了。」

  李基笑道:「前兩天中舍的先生還向我打探你的來歷,說你把他的一個學生給打了……你不用擔心,那個學生素來頑劣,中舍的先生對他也頗為頭疼。你揍了他一頓之後,那小子倒老實了許多。前一段還向他的先生詢問曹劌論戰的典故呢。」

  鄭言慶說:「先生說的是竇孝文嗎?」

  「就是他!」

  李基目光中略顯驚奇之色,輕聲道:「不過我倒是不知道,你連曹劌論戰也知道?」

  「學生也只是略知一二。

  我家大老爺好讀春秋,我以前在安遠堂伺候大老爺的時候,曾聽他誦讀過幾次,故而有些印象。那天教訓竇孝文,學生也是氣憤不過,所以就忍不住教訓了幾句,給老師添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

  李基哈哈大笑,揉著鄭言慶的腦袋說:「人說得賢才而教之不亦樂乎,你能有此本事,過耳不忘,並學以致用,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你不知道,那中舍的先生和我說起此事的時候,還是一臉驚異。我說你是鄭家的人,他可是羨慕的不得了呢。

  你這孩子,甚好……只是有時候,過於持重,好像比我的年紀還大。」

  鄭言慶心裡一驚,向李基看去。

  「你看你,喜怒不形於色,活脫脫一個老大人。我和你這麼大的時候,若先生誇獎我,我不曉得會有多高興呢。可是你呢,我甚至看不出你,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年紀若大一些,你這性格倒是不差。

  可你現在不過小孩子,該笑時當笑,該哭時當哭,莫要把事情放在心裡,終究不好。」

  鄭言慶連忙躬身回答:「學生受教了!」

  「罷了罷了,剛說過你,你又這樣。」

  李基說罷,把書案上的講義收拾好,遞給了鄭言慶。

  「我今晚要去拜會長者,就不和你囉唆了。你把這東西收拾好,帶回去好好揣摩吧。

  對了,你那小說,寫了多少了?」

  「有近萬言。」

  「回頭拿來我看看,若沒什麼需要修改的地方,就放出去傳揚一番,造出些聲勢。」

  「啊!」

  鄭言慶有些措手不及。

  按他的想法,這三國演義怎麼也要寫完了三英戰呂布才好發出,畢竟那是一個**。可李基讓他現在就發出,還要造勢?他有心想拒絕,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算了,既然李基還有修改,那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情,應該能讓他寫完目前的章節。想到這裡,鄭言慶點頭答應,把講義收拾好,又向李基行禮,退出房間。

  至於李基去拜訪哪位長者?

  鄭言慶倒不感興趣。

  洛陽城裡的名士多了去,但言慶大都沒有聽說過名字。想來李基拜訪的人,他也不一定知道,問不問都是一個樣子。所以,他先回課室清理衛生,而後返回田莊。

  回到田莊,天色尚早。

  鄭言慶意外的在家門口,遇到了一個熟人。

  「小八,你怎麼在這裡?」

  毛小八一見鄭言慶,神色間有些慌張,連忙說:「我是來找鄭管家……管家不在,我就先回去了。」

  最近幾天,鄭世安的確不常在田莊。

  他經常去天津橋裡,觀看雄大錘那邊的情況。

  自從鄭言慶設計出剪刀的圖樣,並要求雄大錘先打造出一百把,鄭世安就上了心。

  他不相信,這小小的玩意兒能讓天津橋裡改變現狀,但終歸還是有了一些希望在裡面。他知道鄭言慶很聰明,並且已經給了他許多驚喜。如今這小小的剪刀,能否再給他帶來一個驚喜?鄭世安其實很期待。所以,他對這件事也就格外費心。

  鄭言慶並沒有覺察到小八神色不正常,於是說:「爺爺可能進城去了,八哥你有什麼事情,可以告訴我,等爺爺回來以後,我轉告他就是了。」

  「哦……不用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兒。

  要不等鄭管家回來,我再過來報告吧……言慶,你這是剛下學嗎?吃過飯了嗎?」

  鄭言慶笑道:「還沒有,等爺爺回來一起吃吧。」

  「那,我家裡還有事,就先走了。」

  毛小八急匆匆的離開了,鄭言慶也沒有挽留。

  他和毛小八的接觸不算太多,加之來田莊後,他就開始上學,也沒有太多交情。

  這小八,今兒怎麼慌慌張張的?

  鄭言慶搖搖頭,推開柴門,回房去了。

  毛小八則匆匆來到了田莊外,走進一片疏林裡,就見有兩個人,正焦急的等待著。

  「小八,事情辦好了沒有?」

  說話的男子,年紀在四十歲左右,是田莊的管事,也是毛小八的姐夫。

  在他身邊,站著一個青年,赫然就是崔道林的獨生子,崔生。

  毛小八臉色潮紅,顫聲道:「已經做好了。」

  「東西放在哪裡?」

  「就放在鄭言慶房間裡的架子上,從下數第二格。」

  崔生的臉上,頓時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他連連點頭說:「呂管事,做的好……嘿嘿,這件事成了之後,呂管事成為田莊管家,指日可待,恭喜,恭喜!」

  「全靠崔管家提攜,小老兒願為崔管家,效犬馬之勞。」

  呂管事佝僂著身子,臉上陪著笑容。

  他原本是田莊的管事,這田莊上上下下百餘戶人家,都要看著他的臉色過活。可自從鄭世安來了以後,呂管事的地位明顯下降。哪怕鄭世安不得鄭仁基的信任,終究是從安遠堂過來的人,但從這姓氏上面,就已經分出高下,呂管事的權力自然越發薄弱。

  能不能翻身,就看這一次了!

  呂管事心裡暗自做出決斷,陪著笑說:「崔少爺,什麼時候動手?」

  「這個嘛,你不用操心,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別露出破綻。」

  「小老兒明白,小老兒明白。」

  崔生一副倨傲之色,「既然如此,我那就回去報信了。記住,千萬別露出了破綻。」

  呂管事點頭哈腰,送崔生離去。

  至於毛小八,他並不關心。小八站在林中,心裡七上八下。待崔生兩人離去之後,他四下查看了一番,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嚥了口唾沫,轉身就跑出了疏林。

  「爺爺,下午小八來找你。」

  「哦?」

  「看他樣子,慌慌張張的好像有什麼事情,我問他,他又不告訴我,說回頭和你說。」

  鄭世安心不在焉的樣子,隨口道了一句:「我明天見到他問一下吧。」

  等言慶收拾完了桌上的東西,正要回書房看書,鄭世安一把就拉住了他的胳膊。

  「言慶,龍刀出來了。」

  「啊?」

  「是這樣,今天雄大錘做成了十把剪刀。你還別說,你那圖紙看著簡單,可做起來卻不容易。這鼓搗了好幾天,雄大錘才算是弄成了。我試了一下,的確好用。」

  以雄大錘在如此困境下,仍不肯放低鍛打門檻的這種態度,鄭言慶隱約已猜出了這個人的性子。

  說穿了,這雄大錘就是個較真兒的人。

  讓這種人做事,他一定會想辦法做到最好,哪怕是一件小事情。這也是言慶讓鄭世安把圖紙交給雄大錘的原因。第一批的剪刀,質量很重要,一定要做到最好。

  鄭言慶問:「那有沒有拿回來一把?」

  「大錘子說,還要再看看。

  你也知道,那老貨是個認真的傢伙,生怕砸了他的名頭,說是要找些東西試一試。不過我覺得挺好,你這種龍刀使用起來,非常方便……這麼一下,就弄好了。」

  鄭世安說著,做出剪東西的樣子。

  「爺爺,你現在相信我了吧。」

  「嘿嘿嘿,這玩意兒的確是好……你說你,才多大一點,怎麼能想出這麼好的主意呢?」

  「那你可不能反悔。」

  鄭世安一怔,臉上旋即露出一絲尷尬,但還是點頭道:「我不反悔,絕不反悔。」

  說實話,他剛才還真就琢磨著,把這玩意兒告訴老鄭家的人知道。

  但言慶這一問,鄭世安想起了言慶說過的話。

  如果他反悔了,那以後誰去幫天津橋的那些老夥計們?這龍刀,或許能讓雄大錘一家發達起來,但想要改善整個天津橋老夥計們的生活,還需要更多的辦法。

  這,就需要鄭言慶的主意了。

  如果真的讓言慶不高興了,誰又為他想辦法呢?

  「爺爺,東西做出來了,還得要讓人知道才行。

  恩,我這幾天想想,你先讓雄爺爺那邊打造著。等我想出了主意,再說後面的事情。」

  「成,我明天就和大錘子說。」

  「還有一件事,你和大錘子爺爺說好,這龍刀名為剪刀,以後就叫雄記剪刀。親兄弟明算賬,你得佔上四成才行……您別看我,以後咱爺倆要用錢的地方,不會少了,大錘子爺爺也不是不明白事理,我想明天他應該會和你談,記住,四成!」

  鄭世安打心眼兒裡,不想要這個四成。

  但他現在對言慶是言聽計從,鄭言慶既然這麼說,想來一定有他的道理吧。

  鄭世安想到這裡,點頭答應下來。

  言慶回屋去了,鄭世安忙了一天,也有些疲乏了,所以早早的就吹了燈歇息下來。

  坐在書案前,鄭言慶研好了一硯濃墨,鋪好了紙,提筆書寫。

  不過,他今天寫的可不是《三國演義》,而是李基留給他的功課。轉眼間,一個月快過去了,李基當初給他一本《筆論》,讓他在家中琢磨,並言明一個月後交出心得。

  否則的話,言慶一月課業,將以『丁』級而告終。

  這樣的成績,學舍會予以開除。

  鄭言慶可不想以這樣的結果,而離開竇家學舍。李基這個人的脾氣,他也很清楚,絕不會因為自己是他的弟子,有半分的照顧。所以,這篇筆論心得,不得不寫。

  昔王逸少工書十五載,偏攻『永』字八法。以其八法之勢,能通一切。

  余得筆論,感八法出於隸。傳於崔子玉,厲鐘、王后,以至今時,古今學書之概括也……點為側,側不得平其筆,當側筆就右為之;橫為勒,勒不得臥其筆,中高下兩頭,以筆心壓之;豎為努,努不宜直其筆,直則無力,立筆左偃而下……

  準確的說,這是一篇雜文。

  鄭言慶初寫時,還是以隸書為基本,但漸漸的,隨著他進入狀態以後,筆鋒逐漸犀利。月餘來苦練基礎,筆鋒更見風骨,一路書寫下來,竟鐵筆銀鉤,全用顏體。

  正當他寫的入神時,門外突然間一陣喧嘩。

  緊跟著柴門被人蓬的一下子撞開,幾十個人湧進了院子裡,為首之人,正是崔道林。

  「給我搜!」

  言慶的剛好寫到了掠筆,被這一驚嚇,筆鋒頓時散去。

  他抬起頭,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就見一群家奴衝進了房間,二話不說,上前就把他給按在了地上。

  「你們幹什麼?」

  崔道林邁步走進書房,冷笑一聲,「幹什麼?奉夫人之命,來尋找贓物,捉拿家賊。」

  「什麼贓物?」

  崔道林也不理他,厲聲喝道:「給我搜!」

  一群家奴蜂擁而上,把書屋搜的亂七八糟。這時候,鄭世安也醒了過來,只著中衣,被繩捆索綁的拉出臥室。

  「崔道林,你要幹什麼?」

  鄭世安怒聲喝問。

  話音未落,就聽有家奴大聲道:「崔管家,找到了!」

  他從書架中取出一個小包,打開包裹,裡面是一副腰帶。

  鄭言慶一眼認出,那是李基送給他的東西。只是他捨不得佩戴,平日裡就放在書架上存放。

  「那是我的!」

  崔道林上前二話不說,抬手就給了鄭言慶一記耳光。

  「小賊,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好東西,沒想到你居然敢偷老爺的唐猊腰帶。死到臨頭,還嘴硬……嘿嘿,等一會兒見了老爺,我看你還敢不敢嘴硬。」

  他對鄭家祖孫,素來沒有好感。

  上次老軍鬧事,崔道林就覺得是鄭世安從中搗鬼。可找不到把柄,反而被打了幾十鞭子。雖說崔夫人命人手下留了情,但當著那麼多家人的面,也是丟臉的事情。

  所以,崔道林這一巴掌,打得很重,鄭言慶的臉頰,一下子腫了起來。

  鄭世安心裡大痛,掙紮著叫喊道:「崔老狗,有種打我,別欺負我孫兒。」

  隨崔道林一起過來的人,是鄭為善。

  他緊緊抓住鄭世安的肩膀,低聲道:「老管家,這一次是大公子親自下令,你可別胡來。有什麼冤枉,等到了大公子跟前再說。你越是這樣,對你祖孫越是不妙。」

  說完,他沉著臉對崔道林說:「崔管家,大公子只是讓你拿人,卻沒有讓你動手。」

  別看鄭為善地位不高,可身份擺在那裡,絕非崔道林可比。

  再加上他武藝高強,是鄭府之中,武藝最高的人,擔當者護衛之責,連崔夫人也要敬他三分。

  崔道林連忙擠出笑臉,「鄭哥兒,我這也是氣憤不過,一時情急才……來人,把這閹奴和著小雜種都帶回去,交給老爺處置。」

  說著話,他看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筆,眼睛一亮。

  「鄭哥兒,你看這地上的筆,分明是上等的宣州紫毫。以這賤奴的身份,若不是偷來的,焉能使用?把這地上的紙筆都給我收拾起來,一同送到老爺面前做證物。」

  鄭言慶已經覺察,這是一個陰謀。

  在被押出來的時候,他突然掙扎喊道:「鄭叔叔,請去竇家學舍找李基先生,他能為我作證。」

  鄭為善一怔,向言慶看去。

  崔道林冷笑道:「你就算找到天王老子,也沒有用……」

  幾十個家奴,押著言慶和鄭世安祖孫出了院門。

  鄭為善走在最後面,猶豫了一會兒,他一咬牙,招手示意一名家奴過來,輕聲吩咐道:「你立刻去竇家學舍,找一個名叫李基的人,就說鄭言慶有難,請他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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