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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庚新]篡唐[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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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19 18:28:01
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五十章前夜

  薛舉,河東四大姓之一,汾陰薛氏的旁支子弟。

  早年隨父親從汾陰前往蘭州,憑藉著薛氏的能量,從事一些走私的生意。私鹽、鋼鐵等一應塞外胡人短缺的物品,都是薛家販賣的商品。然後從吐谷渾人和西域人手中,換取馬匹香料等中原所需的商品。一來一回,往往能賺取個盆滿缽滿。

  到薛舉成年,又依靠門蔭而走上仕途。如今貴為蘭州司馬,等同於蘭州軍方第二大掌權人物。

  此次他和張仲堅接觸,主要是為了西域的香料生意。

  西域生產香料,特別是從波斯傳來的香料,在中原地區頗為盛行。

  自魏晉以來,門閥世族子弟喜歡佩戴香囊。歷史上最為著名的一位名士,也就是淝水之戰中的另一位功臣,謝安的侄子謝玄,年輕時就對佩戴香囊極為著迷。

  特別是江南,這種風氣至今仍在流行。

  江南的絲綢是草原上那些部族首領們所珍愛的物品;而西域香料,則是江南世族的最愛。

  張仲堅此次去蘭州,就是想打通這條商路。

  當然了,他還需要一個強有力的盟友,薛舉無疑最為合適。

  正好薛舉的長子薛仁皋,馬上要成年了。所以薛舉就琢磨著,讓薛仁皋回汾陰老家,入族學,而後通過本州舉薦,可以進入官學。薛舉一輩子戎馬生涯,不希望薛仁皋再步入後塵。只是薛仁皋性情暴戾,若非張仲堅,說不定會惹出禍事。

  「言慶,聽說洛陽出了一個雄記商舖,和鄭翁有關?」

  大家經過了一場喧鬧之後,張仲堅拉著言慶到一旁,說出了他的來意。

  此人別看相貌粗鄙,但確是有一顆七竅玲瓏心。才能也不差,只可惜他相貌出奇,與世家選才的身言書判四個條件不符合。其中問題最大的,莫過於就是『身』這方面。

  要講求相貌堂堂,有儀態。

  張仲堅不管是言語談吐,還是書法和才智都不差,但就是這個相貌,落了下乘。

  所以,張仲堅只能為商,而無法踏上仕途。

  鄭言慶笑了!

  他也中意與和張仲堅合作,只是他去找上門,和張仲堅找上他的門,意義不一樣。

  張仲堅既然開了口,言慶就佔據了上風。

  「張大哥,我也不瞞你,雄記商舖,是家祖父以老友的名義開設。」

  言慶早就在腦海中,演練過各種和張仲堅打交道的辦法。但思來想去,感覺和張仲堅這樣的人打交道,莫要耍太多心機。此人性情豪爽,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直來直去。

  張仲堅也笑了……

  「言慶小弟,看樣子你早就在等我上門啊!」

  「張三哥,小弟盼你,可是望眼欲穿。」

  兩個人都沒有遮遮掩掩,直接就切入了正題。

  張仲堅輕輕一咳嗽,思路立刻做出改變。他聽說了鄭世安祖孫的遭遇,雖則這一對祖孫化險為夷,但對鄭家不會沒有看法。現在看起來,鄭世安果然要獨立了。

  只是鄭世安現在還依附於鄭大士,不好做的太過明顯。

  所以,他需要一個掩飾,於是就有了雄記商舖。但這個掩飾並不安全,所以他需要一個更大的掩飾。

  「說吧,什麼條件。」

  「雄記的所有貨物,都可以交給張三哥來經營。

  張三哥佔四成,家祖佔居三成,天津橋的老街坊們,佔居最後三成。不過,對外卻需要張三哥出面,全盤接收雄記。私底下呢,我們立個字據,就以此分配利益。」

  張仲堅聞聽,眉頭一蹙。

  「我需要出多少錢?」

  鄭言慶伸出了一根手指頭。

  「一千貫?」

  「哈哈哈,張三哥,雄記的生意只加之一千貫嗎?

  要知道,我大隋治下1253個縣城,九百萬戶人口。按照一戶一把剪刀,那就是九百萬把剪刀。一把剪刀五十錢,九百萬把剪刀是多少錢?這筆帳,張三哥肯定算過。

  這還只是下品剪刀的銷量……

  還有修緣七品,天下有多少讀書人呢?」

  「話是這麼說,可帳不能這麼算。」

  「張三哥,一口價,一萬貫。你投入一萬貫,就可以得到這些東西的四成利益,並不算多。

  另外,我還有一些小玩意兒,說不定張三哥你會趕興趣。」

  說著話,言慶領著張仲堅走上了書樓。

  先把七巧板放在張仲堅的跟前,然後又從書案上抽出一個書卷。

  「這東西叫七巧板,不過聽上去可能有點俗氣,張大哥可以自行命名。我試過,杜大哥對此痴迷不已,可謂老少咸宜。如若張大哥你有興趣,可以交由你來做。」

  張仲堅接過來,撥弄了幾下之後,頓時露出驚異之色。

  「這個怎麼算?」

  「全權由你經營,我收三成利益。」

  「不行,最多一成半,多了我吃受不起。」

  「兩成半,少了我寧可不做。」

  「兩成,兩成……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言慶和張仲堅好一番討價還價,此時的張仲堅已經明白了,什麼修緣七品,什麼三品剪刀,全都是眼前這小童的主意,鄭世安不過是在前面為他遮擋住風雨罷了。

  現在,鄭言慶需要一個更大的雨傘,於是張仲堅來了。

  「還有這個,張三哥看看,是否有興趣?」

  言慶說著,把手中書卷交給了張仲堅。

  上面赫然記載著熬製白砂糖的方法……

  「你這個……從何而來?」

  張仲堅一下子就看出了這秘方中的價值,抬起頭來,瞪著鄭言慶,「這個方子給我,十萬貫,如何?」

  「呵呵,張三哥,我是個讀書人,將來說不定會前程遠大。

  要這許多錢做什麼?如果張三哥你有興趣的話,這個方子我可以送給你,如何?」

  這個方子,價值萬金啊!

  張仲堅是想要以十萬貫的價錢,一下子買過來。

  因為他看得出,這其中的利益,極為驚人。哪知,人家鄭言慶不要,還要送給他。

  他好意思要嗎?

  如果他好意思要的話,張仲堅也就不是張仲堅了。

  「我每年可配給你兩成半利益,再多的話,恐怕我也拿不定主意。」

  「沒問題!」

  鄭言慶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要把吳縣張家和他綁在一起,然後成為他背後的一個靠山。

  至於兩成半利益會有多少?

  他不清楚……

  不過他卻知道,他手中這個方子,足以令張仲堅成為南方第一富豪,而沒有問題。

  腦袋裡有點亂,張仲堅努力讓自己的思緒平靜下來。

  「言慶,你多大?」

  「哦,八歲!」

  張仲堅突然間呵呵的笑了,「你真的只有八歲嗎?為何我總覺得,你是個妖孽呢?」

  「啊,這個嘛……杜大哥也說過。

  嘻嘻,只是若這個妖孽能為三哥帶來好處的話,想必三哥也一定會非常樂意接受吧。」

  張仲堅聞聽,啞然失笑。

  心裡面陡然對言慶多了幾分神秘感,甚至是畏懼感。

  他想了想,然後道:「言慶小弟,我也知你祖孫處境尷尬。這樣吧,他日若需要我幫忙,只管派人告訴我。吳縣張家或許比不得鄭家,但關鍵時,也能說上話。」

  鄭言慶笑呵呵的伸出手,張仲堅也伸出手,兩人啪啪啪,擊掌三下。

  古人擊掌盟誓,甚於文字合約。

  鄭言慶其實也沒有損失什麼,而張仲堅卻憑著這些,增強了立足張家的雄厚資本。

  兩個人,可以說是各取所需……

  ——————————————————————————————

  「世績,你這兩天去竹園,可見鄭言慶做些什麼?」

  約定期限的前一天晚上,顏師古和鄭仁基把徐世績拉到了書房裡,詢問鄭言慶的狀況。

  雖說鄭仁基和言慶有彆扭,但終究是安遠堂捧起的臉面。

  王通打鄭言慶的臉,說白了就是打安遠堂的臉,打他鄭仁基的臉。

  這對鄭仁基而言,如何能夠接受?

  表面上,他對言慶的事情是不聞不問,但私下裡,還是很關心。否則他也不會同意徐世績和鄭宏毅天天跑去竹園。不管他怎麼看鄭世安,但對言慶的才情,頗為看重。

  徐世績想了想,「言慶也沒做什麼。

  昨天午後,還和我們一起戲耍。後來吳縣張家的張仲堅來了,還送給言慶一匹馬……呵呵,那匹馬真是不錯,言慶還是咬了馬耳朵,才馴服了那匹馬。今天嘛,我和宏毅午後去時,聽他家裡的丫鬟說,他和杜如晦大哥一大早過河去香山寺了。

  我和宏毅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回來,也就回來了……」

  「那他可有緊張?」

  徐世績搖搖頭,「沒吧,看上去挺正常的,還說等過段時間,和杜大哥進山探書碑。」

  顏師古和鄭仁基相視一眼,讓徐世績走了。

  「此子有大將之風啊。」

  顏師古笑道:「如若換做是我,說不定緊張的不得了……呵呵,大兄啊,你也莫要擔心。你看言慶不是挺輕鬆的嘛,說不定就如他所說,早已經成竹在胸了吧。」

  鄭仁基長出一口氣,苦澀一笑。

  「他當然不緊張,如果他輸了的話,丟臉的就是我鄭家上下。」

  「誒,話不能這麼說。

  那王通好歹和我年紀相仿,不顧長幼的去欺負一個幼童,這舉措所有人都看在眼裡,若我是他,現在就背著行囊離開洛陽。說實話,就算王通贏了,與鄭家也無害處。

  他自己不顧身份,這失禮在先呢。」

  鄭仁基點點頭,猶豫一下,卻突然問道:「賢弟,鄭言慶勝算幾何?」

  顏師古一怔,片刻後露出苦笑。

  「若我說,不到兩成!」

  「兩成?」

  鄭仁基揉了揉麵頰,「照你這麼說,我看我今晚,怕是別想睡著了。」

  「呵呵,不止是你睡不著,想必此刻,這洛陽城裡,會有很多人和你一樣,徹夜難寐吧。」

  顏師古說完,走到了窗前。

  他伸出手,推開了窗子,看著屋外的漆黑,自言自語道:雖說只有兩成,但也並非沒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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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19 18:28:37
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五一章命題:釋道

  丑時過後,電閃雷鳴。

  一場通透的大雨,斷斷續續,持續了一個多時辰。至黎明時,雨勢減弱,淅淅瀝瀝。

  鄭言慶睡的很舒服,清晨起床,推開竹窗,一股清新的風湧入樓中。

  活動了一下身子,感覺精神很振奮。

  這時候毛丫端著一盆清水走上樓,放在言慶的面前。鄭言慶洗漱完畢,吃了一點東西。然後穿好了一副,手持竹傘走出竹樓。白龍馬在竹林間奔行,細細的雨絲,如霧一般,馬蹄聲清脆,若隱若現。站在門廊上,恍若置身於仙境中一樣。

  毛旺媳婦牽著那頭青驢過來,攙扶著言慶坐好。

  鄭世安早已經上了馬,見言慶坐穩之後,輕聲道:「準備好了嗎?」

  言慶笑了笑,「爺爺,我們動身吧。」

  叮鈴,叮鈴!

  青驢脖頸中的鈴鐺響起,祖孫二人在如絲細雨中漸漸遠去,只有那鈴鐺聲似在園中迴蕩。

  一大一小兩個腦袋瓜子,從另一座竹樓窗戶內探出。

  「杜大哥,咱們不去觀戰嗎?」

  竇奉節昨夜沒有回家,就住在竹園精舍中。

  不過擔心他影響到言慶的備戰,所以杜如晦早早的就把他抓到自己的住處休息。

  杜如晦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

  「有什麼好看的?

  言慶贏了,也是贏了;輸了,還是贏了。

  這一場比試從他發出戰書的那一天,他就站在上風處。今天迎戰,只不過看如何收場。

  贏了,收的漂亮些;輸了,收的難看些……與其跑去湊熱鬧,還不如留在家中,等候消息。好了,我要再睡一會兒,莫要再吵我。你這傢伙,昨夜吵得我難寐。」

  「明明是你翻來覆去的折騰,與我何干?」

  竇奉節也打了個哈欠,小腦袋縮回了竹樓。

  兩人都沒有去將軍堂觀戰,不過原因卻不相同。竇奉節對言慶有著一種近乎於迷信的崇拜,所以堅信言慶能夠戰勝王通;而杜如晦則不太看好,畢竟王通的實力擺在那裡,他真不認為言慶能在經辨之中,戰勝王通,更不忍見言慶失落之狀。

  細雨靡靡,原野中漂浮著一抹抹,一道道,一層層絲縷般的水霧。

  天氣有些涼意,鄭世安下意識的裹緊了衣衫。

  朝一邊看去,見鄭言慶恍若無事一樣,悠悠然坐在青驢背上,看兩遍田園景色。

  「言慶,你有把握嗎?」

  鄭言慶笑了笑,「哪有什麼把握,只不過去應景罷了。

  贏了固然好,輸了也不差。反正已經和張三哥說好,這文書都已經立下,爺爺何必驚慌?」

  鄭世安說:「我不是擔心商舖的事情,我是擔心你……」

  「我?」鄭言慶說,「我更不會有事兒。我和那王通相差十四歲,他贏了不會光彩,我輸了也不丟人。再者說了,老師臨行之前說過,我近來風頭太盛。借王通之手壓一壓,也不是沒有好處。反正我也想靜一靜,等此事結束,我準備和杜大哥進山一段日子,權作調整心情。爺爺,你莫要擔心我,孫兒不會有大礙。」

  鄭世安細一想,覺得這話確有些道理。

  沒錯,這一次經辨,經過言慶之前的那一番折騰,王通即便是勝了,也得不到好處。

  相反,言慶若真的輸了,也不是沒有好處。

  他近來聲名太盛,正需要一次失利,來掩飾一下。反正雄記商舖已成功的轉入張家人的手裡,鄭世安從台前進入到了幕後,從此可以逍遙愜意的做一個富家翁。

  總之,對大家都有好處。

  當然了,鄭言慶若能勝了,當然最好。

  但私心裡,言慶並無把握能勝過王通……這十幾年的差距在那裡不說,最重要的,還是在於這根基。言慶哪怕是擁有一個四十年的靈魂,但對於這個時代而言,他前世所學的那些東西,並無太多用處。至少,他不似王通那樣,熟讀五經。

  經試定於將軍堂,是竇家的堂號。

  竇家在漢朝時,出現了好幾位大將軍,故而雅號將軍堂,也表明了以武勳為主的傳統。

  不管是竇家三祖,還是竇毅等人,全都是以武勳起家。

  堂前陳列一排石雕,有立馬橫刀者,有拄槍伏地者,全都是竇家先祖所留的功績。

  進將軍堂,鋪面而來的是一股肅殺氣。

  正堂上,坐著十幾個人,堂前則擺放著兩張書案,上置筆墨紙硯。

  雨水順著屋簷流落,將台階下的地面,沖刷的呈現出灰白色彩,透著一股凝重氣息。

  鄭世安沒有進去,而是目送鄭言慶走進將軍堂大門。

  門外聚集了不少人,有書生士子,也有達官貴族。不過更多的,則是來看熱鬧的普通百姓。

  「鄭……世安!」

  突然有人叫了一聲鄭世安。

  鄭世安循聲看去,就見靠近大門的台階下,有一輛馬車。

  車上豎著一張竹羅傘,青緞子傘面低垂,將雨水都滑落到了車外。傘下,鄭仁基和顏師古正坐著,朝鄭世安招手。車旁邊,還有徐世績和鄭宏毅肅手恭敬的站立。

  鄭世安心裡奇怪:怎地這位公子哥,今天這麼主動的和自己招呼?

  不過腳下卻沒有停留,連忙走到了車前。

  哪怕分立一房,但多少年對鄭家的侍候,讓鄭世安心裡,對鄭仁基還是有幾分恭敬。

  鄭為善也在一旁站立,朝鄭世安微微一笑。

  「那個……言慶準備的如何?」

  論輩分,鄭仁基應該叫鄭世安一聲族叔。

  可讓他這麼叫,還真是為難了鄭仁基。剛才就差一點脫口叫出鄭管家來,如今和鄭世安面對面相視,他只好捨去了稱呼,輕聲詢問。

  鄭世安也能理解鄭仁基,更不會奢望鄭仁基真正認可他這個族叔。

  事實上,整個安遠堂,恐怕沒有一個人會認可他的身份吧。即便是鄭大士也如此。

  讓你歸宗,已經是天大的寵幸了!

  「大公子,言慶的事情,我從來不過問。您也知道,我這本事,也過問不得啊。」

  鄭仁基有些尷尬的笑了笑。

  「對了,雄大錘那邊的生意如何?我聽人說,可是火爆的緊呢。」

  「托列祖列宗的保佑,還算過得去吧……大錘子的手藝好,做事情也認真。再有一干老街坊們的幫襯,總算是站穩了腳跟。不過,這件事和我,已沒有關係了。」

  鄭仁基一怔,「為什麼?你不是投了許多錢帛嗎?」

  「大公子,我那是做生意的料啊。早先幫幫忙,打打下手而已……再者說了,我年紀也大了,這精氣神也跟不上了。平日裡還好說,忙起來可就不成。這一段時間,我經常算錯賬目……前日吳縣張家的人過來,和雄大錘他們商量好了,決定由他們出錢經營。

  那天小少爺也在,張家的人找過去,就是商量這件事。

  我現在不過是佔著半成的利益,每年下來,也能有個千八百貫的收益,就已滿足了。」

  鄭仁基愣住了!

  「張家接手雄記了?出了多少錢?」

  「除了退還我之前借給大錘子他們的一千貫外,又投入了一萬貫,以擴大門面。」

  鄭仁基對這生意上的事情,還真不太清楚。

  聞聽張家出手就是一萬貫錢,只能感嘆這張家財大氣粗,出手不凡。至於剪刀這等生意,他倒不看在眼中。安遠堂名下生意不少,一年數萬貫的收益,還真看不上鄭世安的幾百貫。他只是可惜了一下,就不再過問此事。倒是一旁的徐世績,似乎多了幾分關注……

  將近辰時,雨停了。

  王通一系白衣,飄飄然在一群士子的簇擁下,來到了將軍堂門前。

  周圍百姓看見了王通,頓時發出了一陣噓聲……

  很明顯,他們對王通以大欺小的行為,頗有些看不過去。在車上的顏師古,輕輕嘆了口氣。

  這王通確有才華,但這一次所為,卻顯得氣度小了些。

  他最不高興的事情,莫過於王通把他和言慶之間的賭約說出去。顏師古當時和言慶立下賭約,也是被氣急了。事後雖有些後悔,但木已成舟,也不可能去悔改。

  王通倒好,把這件事說出去後,使得他顏師古,也站在了風口浪尖。

  他王通以大欺小,現在連顏師古也背上了惡名。

  一想到這些,顏師古的臉色就陰鬱萬分。將王通要過來和他說話,冷冷哼了一聲,一扭頭,做出沒有看見的樣子。那意思是說:你別過來,過來了我也不會理你。

  王通立刻面呈尷尬之色。

  他也是聰明人,知道顏師古這樣做,是對他有所不滿了!

  「王兄,進去吧,時辰不早了。」

  在他身邊的青年,名叫崔思敬,是鄭州崔氏族人,崔玟的堂兄,崔千里的長兄。

  這件事起因在崔玟,崔家自然不好旁觀。

  崔千里的學問,尚不足以出門,所以崔家又拍了崔思敬出來,為的是幫襯一下。崔思敬年過三旬,道德文章也不差,在河洛地區小有名望。他雖然也看不過這種事,可事情起自他崔家,他也只能站出來。當然了,內心中對言慶的目無尊長,崔思敬也是有些看不過去。

  王通整了整衣冠,在一片噓聲中,邁步走進將軍堂大門。

  同來的士子,則在大門另一側站立,傾聽將軍堂裡傳來的消息。

  王通倒是彬彬有禮,先向在堂上端坐的拿下耆老名士行禮,還向著言慶拱了拱手。

  他不是傻子,言慶詠竹詩出來以後,他雖下不來台,但也頗為敬服。

  雙手將一卷文章呈上,王通說:「半緣君詠竹,已近竹之韻,學生實無法超脫。

  故而學生以『荷』為題,賦詩十首,崔思敬王績抄錄。」

  反正竇威說過,他可以另行命題。此值夏季,荷花盛開,倒也正和了時節景緻。

  將軍堂外,傳來一陣噓聲。

  很顯然,王通取了巧,佔了便宜,頗令人有些不齒。

  王通心中則苦笑,早就知道會是這種情況,他落了後招,就有些難以令人信服。可問題是,這十首詩,真的是他臨時所做,絕無半點作弊行為。但旁人就是不信……

  鄭言慶心裡咯噔一下。

  杜如晦說的不錯,王通果然是有才學。

  若非自己先下手為強,搶到了先機,恐怕會輸得很慘吧!

  他忍不住向王通看了過去,就見此人身高大約在175左右,不算高,但頗有氣度。

  一襲白衣,落落大方。

  長的也是齒白唇紅,頜下短鬚,有儒雅之氣。

  ————————————————————————————

  竇威請來做評判的人,都是當今名士。

  有洛陽易學大家於仲華,還有前旅騎尉,曾因偽造連山、歸藏而被罷免,又因勸阻隋文帝不要關閉官學而聞名的劉炫劉光伯。竇威身旁,還坐著一個中年男子。

  一身華美錦袍,威儀頗重。

  只是生的略有些女相,使威儀中,又多了幾分慈祥。

  男子身後,站立一名少年,個頭不低,身材也很精壯,正好奇的打量著鄭言慶。

  「王通所做詠荷,與鄭言慶所做詠竹,雖略有差距,但也算中上。」

  劉炫看完了王通所做詩章,做出了評價。

  當然了,鄭言慶盜竊的都是後世名篇,從質量上,的確不是王通所能比擬。

  中年男子也說:「王通這十首詠荷,的確是比鄭言慶的詠竹遜色。不過這篇荷花賦,的確不錯……呵呵,王通不愧是出身名門,家學淵源,恩,可算得他過關。」

  表面上誇讚,可實際上卻暗含譏諷。

  王通臉不由一紅,卻又不得不上前拜謝眾人評點。

  「今日命題經論,還需光伯先生來吧。」

  中年男子看似隨意的說了一句,眼角的餘光,卻不由自主的朝著鄭言慶看了一眼。

  不過鄭言慶並沒有注意到,此時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堂上那些耆老身上。

  「鄭言慶,我且問你一句話。」劉炫開口道。

  言慶連忙上前,「還請前輩指教。」

  「你這文中,所說的『經不空取』典故,從何而來?」

  「哦,幼年時翻一殘書所得。」

  「經為何名?」

  言慶有些奇怪這劉炫為何揪著佛經典故不放。總不成告訴他,這個典故還沒有出現,是幾十年後的產物吧。

  於是搖頭道:「學生當時年幼,記不得名字。」

  「呵呵,看起來,你對釋教頗有緣啊……此前又有修緣七品……恩,我有一題,釋、道。」

  劉炫說完,向其他人看去,「諸公以為如何?」

  釋?道?

  就是佛教和道教嘛……

  這個命題,未免太大了一些吧!

  中年男子一蹙眉,剛要開口反對,卻聽劉炫說:「自漢魏以來,釋道並行。鄭言慶熟知釋教典故,想必也有所心得。正好他文中也提到了釋教典故,何不以此作論?」

  「劉光伯,你這是何意?

  誰不知道河東王氏,是三教並修。鄭言慶不過八歲孩童,你出這麼大的題目,他如何能作的出?」

  鄭言慶聞聽聲音,扭頭向身後看去。

  這一看,卻讓他一愣。

  原來站出來為他說話的人,居然是鄭仁基。

  「鄭少兄此言差矣,你鄭家不也是玄儒並修,鄭言慶既然能說釋教典故,焉知他不懂其他?再說了,學問不在年齡,王通雖痴長幾歲,但這才華未必能高過半緣君啊。」

  表面上看,劉炫是在為鄭言慶說話。

  可實際上呢,他卻是在為王通開脫……是啊,鄭言慶年紀雖小,可名聲大啊。咱作學問,不能以年紀做判斷,而是應該以名氣做判斷。他既然這麼有名,想必沒有問題……

  竇威白眉一聳,做勢要起身。

  中年男子,卻在這時候一把抓住了竇威的手臂,將他按住。

  竇威一怔,向男子看去。

  卻見男子輕輕搖搖頭,然後看了一眼鄭言慶。

  鄭言慶面色平靜,雙手抄在袖中,恍若這一切事故,與他沒有半點幹系。

  鄭仁基爭辯不過劉炫,悻悻退到一邊。

  「劉光伯不要面皮,怎能如此做呢?」

  顏師古也是臉色陰沉沉,拍了拍鄭仁基的肩膀,「莫著急,且看鄭言慶如何回應。」

  「鄭言慶,你以為如何?」

  劉炫,是河間人,與太原王氏族人王崇關係密切。

  他裝模作樣的詢問鄭言慶,其實隱隱有逼迫之意:你若是不答應,乾脆認輸算了。

  鄭言慶說實話,本無所謂勝負。

  只是這劉炫一派道貌岸然之色,讓他頓時心生厭惡。

  「前輩即已發話,學生怎敢拒絕。」

  「既然如此,那限時一個時辰,你二人就以釋道為題,各做一篇文章,以判論高下。」

  王通和鄭言慶恭聲答應,各自在堂前書案落座。

  與此同時,門外眾人也停止了議論,將軍堂前,一派靜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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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19 23:22:38
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五二章破題:原道

  王通也顧不得其他!

  當他看見這將軍堂中坐著的人以後,心裡就有些發苦。除了劉炫之外,又有東海名士李夏,傳授王通易學的易學大家於仲華,前北齊文林館學士,入隋後曾擔當過泗州司馬的溫君悠……等等之人,全都是和太原王氏交往密切的前輩先生。

  竇威是發起人,卻似偏向鄭言慶。

  那個中年人,王通不認識,想必和竇威的立場差不多。除了這兩人之外,其他全都與王通有關聯。

  這說明什麼?

  說明他挑起和鄭言慶的爭紛,已經驚動了太原王氏族人。

  世家之間,多有關聯。

  這些人坐在這裡,未必沒有得過王家的囑託。

  王家希望王通獲勝,既然已經丟了臉面,若還不能獲勝的話,王通必然是名譽掃地。

  他沒有退路,只能認真破題。

  好在王家是儒釋道三道並修,對釋道的瞭解並不算太差。

  提起筆來,王通開始奮筆疾書。

  而鄭言慶卻跪坐書案旁,還是抄著手,似乎在思考什麼,又好像是已經放棄,閉目假寐。

  從他那稚嫩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竇威不免有些焦慮起來,眼看著時間一點點過去,可鄭言慶卻好像沒有一點動筆的意思。

  難道說,他決意放棄了嗎?

  中年男子則看著言慶,似乎在看一件很有趣的事物。

  「爹,他為何還不動筆?」

  中年人笑了,「此子似好謀後而動。從他那文章來看,此時不動筆,怕因為胸中無竹吧。」

  「可這時間快到了啊!」

  「別擔心,我覺得他不會就這麼放棄。

  胸中若無竹,寧可不畫竹。此子當好求完美,所以沒有成熟思緒,寧可交白紙一張。

  建成啊,他年紀比你小,可論沉穩,你卻遠遠不如他。將來若有機會,不妨和他結交一番……恩,這個年齡,能有這份氣度,倒也不辜負……他這些年的飄零。」

  就在此時,鄭言慶提起筆來。

  「半緣君要動筆了!」

  「你閉嘴,莫要擾了半緣君的思緒……」

  當言慶提筆的一剎那,鄭仁基這心思,呼的一下到了嗓子眼。他自己也覺得好笑,早先還想著要弄死這小子,可如今卻要為他提心吊膽。一筆寫不出兩個鄭字,終究是鄭家人,終究是我安遠堂的一份子。這小子一舉一動,都讓人生出牽掛。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而無待於外之謂德。

  劉炫的這個題目太大,還真就不是鄭言慶現在能夠做出。

  他閉目靜坐,只是在思索記憶中,有哪一篇文章,能夠破這個題目。但思來想去,還這真沒有想出合適的文章,只是有一篇似乎與釋道這個題目相合的文章,可以借鑑。

  他當然也可以一字不寫。

  但劉炫的模樣,著實讓他覺得噁心。

  輸贏真倒不重要,可不爭饅頭爭口氣,怎麼著也不能被這些人看輕了。

  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吉凶。老子之小仁義,非毀之也,而見者小也。坐井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

  周道衰,孔子沒,火於秦,黃老於漢,佛於晉魏梁之間。

  其言道德仁義者,不出於楊,則歸於墨……老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為孔子者,習聞其說,樂其誕而自小。亦曰:吾師亦吾師,不惟舉之於口,而又筆之於其書……

  言慶這篇文章,出於韓愈之《原道》。

  準確的說,是一篇以儒家而之於釋道的抨擊。

  這篇文章在後世,頗得讚譽,乃至於許多名家,紛紛作出評價,以讚譽其精神。

  據說,原道在唐末傳入高麗國,而被封為國之綱,並立碑於江邊。

  後來這高麗國也就是因為韓愈之故,才有了韓國之名……真偽無從考證,但可見原道一書在當時社會地位。

  自漢魏以來,崇尚清玄,於是道教興。

  而戰火連綿,五胡為亂,有佛教生出……許多世家,包括鄭家在內,都曾有一段時間,拋棄了儒學思想。直到後來南北分立,才重新推行儒學,而有了並修之說。

  南方,若不懂清玄,則無以為名士。

  大名鼎鼎的謝安家族,就為了能在南方立足,專門有人去修習玄學,這是個身份的代表。而北方禍事多,漢人慘遭屠戮。佛教相對興盛,儒學思想漸趨於淡薄。

  言慶的這一篇原道,或許與時代稍有不和。

  但對釋道這個命題而言,倒還算是合適……

  一個時辰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鄭言慶和王通把各自的文章遞上去,而後由在座之人做評判。

  「王通之釋道,正應釋道之題,依我看應是勝出。」

  在座的,學識都不算差,一眼就看出了,言慶的文章雖然破題不甚準確,但究其意義而言,遠超過了王通的文章。因為鄭言慶的原道,是立足於儒家學說,而評論釋道。

  劉炫咬了咬牙,再次站出來說話。

  溫君悠聞聽,立刻出言反駁。他雖然是得了王家的囑託,但這心裡並非沒有一桿秤。

  對劉炫這種說法,他很不讚賞。

  沒錯,我們和王家是有交情,但也不能為了交情,臉面都不要了?

  中年男子則看了一眼劉炫,冷冷哼了一聲。

  劉炫說:「鄭言慶的這篇文章,立意確實不錯。

  但諸公,今天我們考校的是釋道,而非聖人之說。就破解命題而言,王通之文,毫無疑問更加妥帖。鄭言慶相對而言,則有些偏頗了。所以,我認為應是王通勝!」

  「光伯兄,話卻不能這麼說吧。」

  竇威忍不住開口,想要爭辯幾句。

  這時候,言慶站起身來,先向王通一拱手,而後笑呵呵的對堂上眾人說:「各位前輩,言慶才疏學淺,寫出此篇文章,就已知曉結果。輸就是輸了,也算不得什麼。

  言慶年紀還小,與眾位先賢談論經史,本就有些冒昧。

  王先生的才學過人,我也是欽佩的。其實來之前,我就已經做好了輸的準備……我早就說過,詩書小道,本當不得諸公看重。無奈時事所迫,言慶也不得不做回應。

  好了,如今該做的都已經做了,小子也該告辭了。

  輸就是輸,贏就是贏……這世上有一千個人,就可能會有一千零一種觀點,何必為此而爭論?

  王先生,諸公,告辭!」

  鄭言慶似乎不想再爭論下去,甩袖離座。

  此時,陽光初升,照耀在將軍堂內,言慶似是踏著那光芒,從容而去。

  一千個人有一千零一種觀點嗎?

  中年男子突然笑了起來,「自己所為,只要自己滿意,管別人作甚?咱們這些人,誰又有資格評判別人是非,論說別人的高下?可笑,真是可笑……一群老大人,卻比不得黃口孺子看得清楚。李某實無顏坐於此,諸公自管評判,勿念於我。」

  一時間,這將軍堂內,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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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五三張於無聲處聽驚雷

  劉炫舌辯群儒,最終把勝利的頭銜,還是落在了王通的頭上。

  當他從王通身邊走過去的時候,還笑盈盈的拍了拍王通的肩膀,權當作是鼓勵吧。

  為了王通能取勝,他算是豁出去面皮了!

  王崇答應,只要王通能勝出,劉炫就可以得到五千貫。

  對於清貧的劉炫而言,自從因歸藏、連山之事遭遇罷免,他的生活就日益艱難。

  偏偏又要擺出名士的架子,五千貫對他來說,又是何其重要。

  反正他仕途已沒有什麼前景了,與其講什麼面皮,卻不如那錢帛來的痛快。而歷史上,劉炫在大業末年,就是因貧寒而妻離子散,最後餓死於路上。但不知這五千貫到手,劉炫是否還會如歷史上那般,餓死途中?這個問題,無人能回答。

  王通面皮通紅,不是因為勝出而喜悅,而是因為臊的。

  他都不敢抬頭,當劉炫拍他的時候,下意識低了低肩膀,好像害怕被劉炫碰觸。

  而劉炫也只是呵呵一笑,渾不在意。

  溫君悠拂袖而去,於仲華李夏兩人,則是苦笑著搖頭。

  人若至賤則無敵,對這麼一個連面皮都不要的人,還有什麼好說?罷了罷了,正如鄭言慶所說的那句話:輸了贏了,又有什麼了不得?傳揚出去,不過是笑談耳。

  王通都不敢從將軍堂正門出去,而是走側門偷偷的回到洛陽城自己的住處,連夜離開了洛陽。他勝得可笑,勝得令人髮指。劉炫不要面皮,可他卻不能不要自己的面皮啊……經此一事,王通倒也少了許多驕橫之氣。在太原老家的龍門山中,他倚白牛溪結廬而居,山中十二載苦讀後重又出山,然則那世道早已面目全非。

  「賢侄,此子如何?」

  在竇家的老宅裡,竇威笑呵呵的詢問中年男子。

  這中年男子,赫然就是後世的唐高祖,今日之大隋唐國公,八大柱國後裔,李淵。

  李淵生就女相,說白了就是婆婆臉。

  聞聽竇威詢問他,忍不住點點頭,「此子非一般,孝基飄零多年,能有此子,也算慰藉。

  不過,你真的確定,這孩子就是孝基的孩子?」

  「種種跡象,**不離十吧!」

  竇威說:「鄭家收養這孩子的時候,正是寧長真奉詔屠村的第二天。周山距離汜水關不算遠,如若這孩子不是孝基之子,世上哪有這麼巧合的事情?孝基也說,這孩子生的像他娘。我雖未曾見過他那媳婦,但孝基自己,又怎可能認錯呢?」

  李淵深以為然。

  「不過現在還缺了些證據。

  當日寧長真屠村之後,只找到了孝基媳婦的屍首,卻未曾見言虎的屍首。言虎乃當世制槊大家,武藝也不俗。若說他帶著孩子殺出去,倒也不是沒有可能。只是這中間又出了什麼岔子,目前卻不清楚……若是言虎還活著,找到他就一切清爽。」

  李淵苦笑道:「人海茫茫,言虎那傢伙又是個謹慎穩重的人,想要找到恐怕不易。」

  「是啊,問題就出在這裡!」

  李淵和竇威坐在房間裡,相視苦笑。

  許久之後,李淵突然道:「算了,能不能找到言虎不重要,只要孝基這麼想,就足夠了。

  呵呵,你不知道,這次我在岐州與他匆匆相見,他那精氣神看上去,可是大不一樣。好像又活了似地……我當時看著,心裡面也很高興。這些年,卻苦了孝基。」

  竇威也是感慨萬千,表示贊同李淵的說法。

  「對了,你怎麼突然被派去滎州了?」

  「河洛欲平穩,滎州至關重要。

  太子命我前去滎陽做太守,就是要我關注山東士馬的動靜。我估計,也不會太長久。

  毘沙門的年紀也不小了,也是時候讓他和鄭家完成婚事。我此次去洛陽最重要的事,就是要讓他和鄭家女兒完婚。有了家室,我想他也能變得更穩重一些了。」

  毘沙門,是李建成的小名。

  竇威說:「你到滎陽後,看能否尋個機會,設防讓言慶去夏州,和孝基呆些日子?」

  「這個嘛……」

  李淵想了想,「得要找合適的機會。言慶如今風頭正勁,若我冒然提出這要求,鄭家那些人未必會同意。還是慢慢來的話,若機會合適,我自會促使他父子團圓。」

  「如此,甚好!」

  竇威不再談論此事,而李淵也沒有開口。

  又沉靜了片刻,李淵突然說:「老叔,你看能不能尋個機會,讓我和他見上一面?」

  「呵呵,我就知道你會提出這要求。」

  竇威忍不住笑道:「這個我會安排,奉節如今就和他在一起,這兩天我讓奉節請他過來就是。」

  兩人話題錯開,談論起了朝中的事務。

  如今隋文帝楊堅病情嚴重,據說整個人已經糊裡糊塗的,有時連兒子也會認錯。他一共五個孩子,可如今除了遠在并州的漢王之外,身邊只剩下一個太子楊廣,遭遇也算是可憐。

  楊廣派李淵去滎陽,出任滎陽太守。

  一方面固然有監視山東士馬,震懾河洛世族的原因,但最為關鍵的,還是要取代現任滎陽太守楊湛的位子。隱太子楊勇有十個兒子,這楊湛就是楊勇諸子之一。

  此前楊勇被廢,但他那十個兒子,並未牽連太重。

  這其中,又以楊湛為最。此人年紀又是最長,並且頗具才幹,被隋文帝委任滎陽太守。

  若隋文帝崩,隱太子極有可能復辟。

  楊湛也定不會袖手旁觀。所以,楊廣思來想去,決定讓李淵出馬,接手滎陽。楊湛或許有本事,但想要對付李淵,顯然還差了太多。而李淵又是重臣,說起來還是楊廣的表兄弟,他自然也能放心。

  李淵和竇威在屋子裡說著話,屋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叔祖!」

  竇奉節蹦蹦跳跳的跑進來,看見李淵,他微微一怔,旋即有些不好意思,躬身行禮。

  「奉節啊,你怎麼回來了?」

  竇奉節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言慶要和杜大哥進山遊玩,不肯帶我一起去。不過他寫了封書信,說是轉交叔祖。他說,他不想再參加這種無聊的遊戲,要好好讀書。」

  「哦,他入山了?什麼時候能回來?」

  「這可不好說……上一次和他杜大哥入山,整整呆了十天才出來。」

  竇威接過書信,抖開來看了兩眼。

  「李先生曰:有隴州小民名仲永,世隸耕。

  仲永生五年,未嘗識書具,忽啼求之。父異焉,借旁近與之,即書詩四句,並自為其名。其詩以養父母,收族為意,傳一州進士觀之。自是指物作詩立就,其文理借由可觀者。邑人奇之,稍稍賓客其父,或以錢幣乞之。父利其然,日扳仲永環謁與邑人,不使學。

  余聞之,乃問先生,其今如何?

  先生曰:泯然眾人矣。

  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賢於材人遠矣。卒之為眾人,則其受於人者不至也。彼受於天,如此其賢也,不受之人,且為眾人。今夫不受之天,固眾人,又不受之人,得為眾人而已耶?」

  李先生,自然指的是李基。

  言慶以李基為託詞,而藉口不再作詩,要好好讀書。

  竇威和李淵看罷,都是驚異萬分。

  「賢侄,此子若何?」

  李淵啞然失笑道:「我為隴州刺史多年,竟不若一童子知之。」

  我在隴州當了那麼多年的官,居然還沒有一個遠在千里之外的童子,知道的多嗎?

  說完,李淵又連連點頭。

  「此子賢良,若真……倒是我李門之幸。」

  「只可惜,我此次怕是見不到他了。我後日就要動身前往滎陽,只好等下次機會。」

  竇威也只能搖頭,表示可惜。

  ——————————————————————————————

  雨後的龍門山,景色更加秀麗。

  放眼望去,蔥蔥鬱郁,令人頓生豁然開朗感受。

  鄭言慶滿頭大汗的爬上一塊石岩,坐在上面,眺望這動人的景緻。

  杜如晦氣喘吁吁的跟在他身後,一臉苦笑道:「言慶,你跑這麼快做什麼,累死我了!」

  「哈哈,這個時候看景色,最是動人啊。

  若非杜大哥你在二十品處耽擱太久,哪至於這般匆忙……呼,這景緻,好壯觀啊!」

  杜如晦坐下來,陪著言慶靜靜觀看龍門山風雨。

  「言慶,心裡還不舒服嗎?」

  「哈,哪有那麼多的不舒服,不過是一場鬧劇而已,誰輸誰贏,大家心裡都清楚。」

  杜如晦說:「言慶,我真看不懂你。

  你有時候很豁達,有時候又斤斤計較。大多數時候,你給我的感覺,不像個孩子。

  我真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的你,你能告訴我嗎?」

  言慶一怔,陷入沉默。

  突然,他說道:「當笑時笑,當哭時哭,你若說是真,許是假的;你若說是假,許是真的。真作假時假亦真,假作真時真亦假。杜大哥,你說那個真,那個假?」

  「這個……」

  杜如晦用力撓了撓頭,搖頭苦笑起來。

  十數日後,言慶和杜如晦從山中返回,一如從前般的生活。

  而此時,鄭言慶的那篇原道已流傳出去,被世人所贊。但是並沒有人再來登門拜訪,卻是因為言慶那篇傷仲永,引得許多人深思。天賦固然重要,但若空具天賦,而不知努力,再好的天賦也將化為烏有。

  顏師古稱讚:「半緣君這一席話,令這天下人都要為之羞愧。」

  於是,他靜下心思,開始專注於三國志註解。

  仁壽四年七月,隋文帝崩於仁壽宮。

  同年,太子楊廣登基,並下令修治洛陽,在原洛陽城西南二十里處,重建洛陽城。

  十月,漢王楊諒於并州作亂,攻佔太原。

  一時間,江山色變,風起雲湧。

  而龍門山下的竹園精舍中,鄭言慶放下手中的書本,透過窗戶看向窗外陰沉沉的天空。

  冬雷聲,陣陣……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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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彌勒淨土血蓮台第一章且聽下回分解(上)

  大業元年,新皇帝楊廣下詔,命尚書令楊素、納言楊達河、將作大匠宇文愷負責營建東京。

  拋棄了漢魏以來的洛陽城,而取用漢魏洛陽城西十八里處,洛水伊水教會之地。每月動用民夫二百萬,把江南的奇材異石,源源不斷的運至洛陽……至大業二年正月,新洛城營建完畢。周圍共五十多里,氣勢雄偉,規模宏大,遠勝舊城。

  整個新洛城,由宮城、皇城、外廓城三部分組成。

  宮城是宮殿所在,位於新洛城西北角;皇城則是中央衙署所在地,北街宮城,南臨洛水;外廓城則以裡坊構建,分佈於洛水南北兩岸,是百姓混雜居住區域。

  坊,約一里見方,故而又名裡坊。

  整個新洛城共132坊,漢魏舊城的百姓,以及附近居民,天下豪商,還有南朝工戶,多達數萬家,遷移至新洛城中。至四月時,皇帝楊廣登皇城端門門樓,向普天下宣佈大赦,免除百姓租賦。一時間,舉國歡慶,過往數年間的陰霾,隨之煙消雲散。

  隋文帝楊堅駕崩後,漢王楊諒起兵造反。

  手握數十萬雄兵,但在楊素如同疾風驟雨的打擊下,幾乎沒能堅持三個月,就煙消雲散了。在這三個月中,原滎陽太守,隱太子楊勇之子楊湛,試圖呼應楊諒造反,楊勇其餘諸子,也都蠢蠢欲動,更有甚者,楊勇長子集合舊部,試圖刺殺楊廣。然消息洩露而事畢……李淵於滎陽斬楊湛、楊浩兄弟,其餘諸子也紛紛被抄斬於長安城內。一場本應掀起血雨腥風的叛亂,在無聲無息中被楊廣平息。

  楊諒被俘後被囚禁於長安。

  楊廣淚漣漣,口稱『不忍手足相殘』,然則在大業元年末,也就是楊諒兵敗一年之後,暴死於長安家中,時年三十歲。同年,楊廣以宣化夫人、榮華夫人以巫蠱術弒君為名,將兩位夫人烹殺。樂平公主楊麗華,則以身體不適,需靜養的理由,被楊廣送至仁壽宮中。數年後,楊麗華隨楊廣行幸張掖,因病猝死……

  天津橋頭,有一塊告示牌,每天都會有許多人,聚集在告示牌前。

  新洛城的這座天津橋,並非漢魏舊城的天津橋。興建於大業三年正春,溝通洛水南北,連接建國門大街與皇城端門的必經之路。因舊城毀去,老天津橋被拆掉,所以就把這座新橋又命名為天津橋。這裡人來人往,也是新洛城中最繁華之處。

  「張翼德勃然大怒,口稱『三姓家奴,燕人張飛在此……」

  告示牌前,一個體態單薄,書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津津有味的讀著告示牌上的一篇文章。說到精彩處,旁邊圍觀者忍不住齊聲喝彩。更有一些書生在一旁抄錄,或是頓足搖頭,亦或者點頭讚賞。與那些聽眾看上去,似乎是格格不入。

  人群外圍,顏師古苦笑連連。

  在他身邊站著幾個青年,則顯得頗有些憤怒。

  「顏兄,這半緣君簡直是胡說八道。這汜水關,不就是虎牢關嗎?什麼溫酒斬華雄,什麼三英戰呂布……明明是孫堅斬了華雄,怎地到他筆下,就變了味道?」

  一名青年咬牙切齒的咒罵:「此君不學無術,還敢妄言與顏兄比試,解說三國?」

  「杜兄,你這話就說的偏頗了。

  若說別人不學無術也就罷了,你說半緣君不學無術,難不成是忘記當初王通的下場?再者說了,半緣君在開篇已寫過:此書一紙荒唐言,若有緣時自通明嘛…… 人家已經說了,這就是一個自己編纂的故事,以娛樂世人,我倒不覺有甚不妥之處。

  若論修史,顏兄方作的《三國注》,的確是近年來少有之巨著。但裡面修文,與這些普通人而言,只怕難以清楚;反觀半緣君的三國演義,倒是頗有些意思。我前些時日抄錄了幾篇,回家後仔細揣摩,愈發感覺半緣君的學識果真博雜。」

  說完,這人還向顏師古拱了拱手,「顏兄莫怪,小弟絕無半點詆毀顏兄的意思。」

  顏師古笑了笑,「薛少兄無需客套,半緣君所做的這部《三國演義》,確有可取之處。呵呵,不瞞諸位,有時候我就想,這小孺子何來這許多奇思妙想?乍聽荒誕不經,甚至有些大逆不道。可細一想,又覺得這其中,似乎是別有一番滋味。」

  眾人有的點頭,有的搖頭……

  不過這並沒有妨礙告示牌前的那些聽眾興致,一個個津津有味的聽書生誦讀文章。

  《三國演義》出現於年初,大約半月一更。

  一開始,倒也沒有太多人留意。後來還是有一人偶然間發現,於是開始流傳出去。由於這《三國演義》,並不是以眾人所熟知的詠鵝體書寫,而且用之以隸書。如此一來,自然未如鄭言慶其他文章那樣的轟動,但慢慢的,有人品出滋味來。

  於是,每逢初一十五,這告示牌前就有人駐足等待。

  來發文的,是一個瘸子。有認識的人說:這瘸子名叫毛旺,早年曾是鄭家的佃戶。後來因為小兒子毛八出事,而被趕出鄭家田莊。如今被鄭世安收留,一家人都在竹園做事。說起來,那毛八還曾想陷害半緣君,可半緣君以德報怨,果不負虛名。

  不過,這三國演義的出現,在士林之中,卻引起了軒然大波。

  有贊成者,有反對者,更有人破口大罵,說鄭言慶這是篡改史書,乃當世大奸。可更多的人,則是冷眼旁觀。三年前王通的事情,至今餘波未息。王通隨獲得了勝利,但卻無顏面對世人;那位河間名士劉炫,也因此而聲名狼藉。其好友劉焯,更因為這件事情和劉炫割席絕交。劉炫在大業元年,舉家遷往了欽州。

  顏師古的思緒,極為複雜。

  他雖然也是嚴謹之人,對鄭言慶編纂三國,頗不以為然。只是人家從一開始就說過,只是自娛,或以娛人。而且鄭言慶以小說而自居,並沒有說,這部書就是正史。但凡小說,總有不實之處,流傳於市井之中,有些誇張篡改,也在所難免。

  正如言慶所說:三皇五帝事,又有何憑據?

  若非聖人整理收集,誰又知道那堯舜禹湯?難不成,你說孔聖人也是在篡改嗎?

  想到這些,顏師古不由得輕聲的嘆了一口氣。

  「若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那誦讀的書生,這時候也到了尾聲。他呆怔片刻,突然一甩袖子,「荒唐,簡直就是胡說八道。也不知那半緣君知不知三國,如若不知,我倒是可以向他講解一番。」

  周圍,頓時一片噓聲。

  一名書生抬頭看了一眼那人,冷笑道:「每每半緣君出新,總見閣下在此。每次讀比演義,也總聞閣下說這些話。算一算,你從開始到現在,已經說了多少次?

  但卻從未聽說過閣下有登門竹園……若是不敢,就莫要再說這等話語;如若真敢與半緣君對面,我等自然為閣下助威。只以我看,閣下多半是不敢對面半緣君吧。」

  「你……」

  書生被嗆得面紅耳赤,周圍更有人不停的起鬨,似是在嘲笑此人。不過他倒真不敢去找鄭言慶的麻煩。天曉得那半緣君又會出什麼幺蛾子?三年前,鄭言慶就能寫出『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詩句,三年後,他苦讀於竹園之中,幾乎從不拋頭露面,甚至沒有半點墨寶流出。天曉得,如今會是何等妖孽?

  書生似是不屑於對方爭辯,甩袖離去。

  書生似是不屑於對方爭辯,甩袖離去。

  聽眾們則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相互討論著,紛紛離去。

  「又是且聽下回分解……」薛姓少年氣呼呼的嘀咕,然後與眾人拱手道:「聽完了,也該回去了。諸位兄長,收有一言,也不知是否當講。半緣君不過是娛己娛人而已,咱們來聽聽熱鬧,消遣一番也就是了,回去該如何,自如何。至於這些愚夫愚婦,也能從中得些樂趣,又何必苦苦逼迫,擾了別人的興致,自己也不痛快。」

  顏師古連連點頭,「薛小弟所言極是,聽聽熱鬧,拋之腦後。

  難不成諸君真以為這是正史?隨那半緣君耍去,與咱們無甚干係,只不過一樂罷了。」

  說完,顏師古也一拱手,與眾人分別。

  一些書生猶自不忿,又在告示牌前喋喋不休的爭論許久,而後各自意興闌珊散去。

  這一撥人走了,自會有下一撥人上前。

  反正這年月,從來不會缺少看熱鬧,湊熱鬧的人。於是新一輪的爭論,重又開始。

  ——————————————————————————————

  顏師古依舊住在鄭家。

  不過現如今的鄭府,已不是當初的鄭府了。楊廣修治新洛城,將鄭府名下千頃良田全部徵用,而後在老洛陽城附近,劃撥兩千頃土地給鄭家,算作是補償。

  要說,一換二,倒也划算。

  可土地這種事情,不能以數量簡單而計算。

  補償的兩千頃土地,遠遠比不得原有的一千頃肥沃。鄭仁基曾在私下裡計算過,這兩千頃土地至少需要三年的休整時間。也就是說,三年內鄭家別想從這田莊裡獲取太多的利益。好在楊廣還大赦天下,免了一年賦稅,否則可就賠大發了。

  可你不願意,又能如何?

  難不成去和皇帝說,我不要這些土地,你給我換一換?

  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鄭仁基心裡面彆扭的要命。不過,新洛城裡的產業,鄭仁基倒是佔了不少便宜。昔日老城的天津橋老軍,都遷至到了新城當中。只是他們沒有佔用鄭家的產業,而是自發的湊錢,在建陽門旁邊的懷仁坊定居下來。

  鄭仁基得到了大同市的一條街,權作是對他的補償。

  沒有了老軍們的襟肘,昔日崔夫人重整產業的計劃隨之啟動,倒是讓鄭仁基得了不少好處。

  不過,在去歲末,懷仁坊西面,距離兩個街坊處,楊廣下詔設立豐都市,廣招商戶。

  張仲堅果斷出手,在豐都市盤下了一條街,名為老天津橋。

  雄記商舖就設立在這條街上,不過門面比之從前,擴大了十倍有餘。分上下兩層,上層是以各種書具為主,下層則以雜貨,如剪刀、七巧板,還有張家新開發出來的白砂糖為主,每天生意興隆,用日進斗金來形容,也絲毫不覺得過分。

  同時,張仲堅又在通遠市盤下了一個碼頭,專門經營貨物的運輸。

  他交友廣闊,又有吳縣張家的背後支持,加之吳縣張家和皇帝楊廣即位親密,所以是生意越來越大。張仲堅本人,也獲得了巨大的利益。在張家的地位日益增強,其父張季齡更把手中所有的生意都轉交張仲堅來打理,話語權越來越大。

  相比之下,鄭家卻有些難過。

  也不知為何,在平息了漢王楊諒之亂,新洛城營造完成之後,楊廣對楊素越來越疏遠。雖說在表面上,楊廣對楊素依舊是彬彬有禮,甚至還加封楊素為楚公。

  這幾乎是在諸王之下,最為尊崇的爵位。

  可實際上呢,楊廣卻是在用肉刀子,不斷的切割分解楊素的權力。鄭家在這個時候,或者說是鄭大士在這個時候,犯下了一個巨大的錯誤,那就是站在了楊素的陣營中。這站錯隊伍的結果,當然是非常嚴重。大業二年,楊素病逝之後,鄭大士就一病不起。而鄭仁基更倒霉,在洛州曹掾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四年。

  昔日與他平級的同僚,如今都成了他的上司。

  年初時,隋煬帝楊廣下令,改州為郡。又設河南尹,秩比從三品,凌駕於各郡之上。當初比鄭仁基還要低一個級別的裴弘策,升為河南尹贊務,秩比正四品。

  把個鄭仁基眼紅的,幾乎要崩潰掉。

  可又有什麼辦法?誰讓他站錯了隊伍呢?楊素一家上下,看似地位一如從前般尊崇,但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來,楊素一家的風光,只怕是維持不了太長時間了。

  為此,鄭仁基整日長吁短嘆,鄭大士病倒之後,他就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危險。

  「賢弟,你回來了!」

  顏師古一進門,就看見鄭仁基坐在中堂裡,愁眉苦臉。

  「大兄為何如此模樣?」鄭家似乎比之從前又沒落了幾分,但顏師古並沒有因此,而對鄭仁基產生疏離。他是個頗講情義的人,想當初他落魄時,鄭仁基不但收留了他,更視他如手足一般。如今鄭仁基遇到了麻煩,顏師古也不準備一走了之。

  他坐下來,笑呵呵的說:「外面天氣不錯,正可出去走走。大兄,你如若心情不好,不妨到外面走走。呵呵,我小弟今日在天津橋下,倒是有結識了幾位俊彥。」

  「哦?」

  「有一人,名為杜淹,乃是工部尚書杜果的幼子,言語之間頗有氣度;另一人則是薛大家薛道衡之子,名叫薛收,如今在國子監求學,文采飛揚,才華出眾。」

  「薛大家之子嗎?」

  鄭仁基笑道:「此人的名字我也聽說過,確是有才。」

  「是啊,大兄莫要總坐在家中,這般愁眉苦臉,也不是個辦法。出去走走,和這世上的名士大家歌舞一番,豈不是一種快活?不如這樣,咱們召集些好友,飲酒作詩,如何?我記得大兄當初在長安,最喜歡這種場面,大兄你也有很久沒有作詩了!」

  顏師古這一番勸說,倒真起了一些作用。

  鄭仁基呵呵笑道:「我倒是想作詩,只是每每興致來臨,就總會想到家中那位,那一點興致,立刻就沒了。賢弟你有所不知,我若作詩,總有人會拿去和那位相比。你說,我堂堂七尺男兒,卻要和那小兒相提並論,豈不是成了王白牛?」

  王白牛,就是指王通。

  因他回老家之後,就隱居於龍門山白牛溪旁,故而人們提起他的時候,多以王白牛而稱之。

  顏師古聞聽,不由得笑了,「大兄,你越是這般想,就越是會苦悶。我如今不也是這樣,總是被人與半緣君並論。今日聚會時,薛收還笑話我說,莫要成了顏白牛……我苦悶啊!但又能如何?那小孺子不也說過,詩書不過是娛人娛己。」

  鄭仁基撫掌大笑道:「若你真成了顏白牛,說不得我就要成鄭白牛。今後天底下只怕要白牛成群……哈哈哈,那小孺子說的倒也不錯,娛人娛己,我倒是落了下乘……恩,就聽賢弟的話,過些日子咱們找人飲酒去,了不起就是鄭白牛。」

  兩人相視,忍不住笑個不停。

  「對了,世績和宏毅呢?」

  「哦,又去竹園找那小子玩耍去了……呼,我現在也想的明白,和那小子較什麼勁呢?那小子的確是有才華,而且很知道深淺。三年不鳴,一鳴驚人。那部鬼畫符只怕又要引起一番轟動。我前些日試讀幾篇,初時深覺粗俗,然細讀卻似有所得。那小子了不得,家父說的不錯,壓若是壓不住,就索性順其自然吧。

  宏毅如今和他關係不錯,將來說不得也能幫襯一些。如果他真能真心幫襯宏毅,那宏毅執掌安遠堂,乃至於入主著經堂,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也就放開了……」

  顏師古輕聲道:「大兄能如此想,甚好。」

  鄭仁基心結解開,旋即又恢復了昔日灑脫。他立刻命人取酒上來,和顏師古推杯換盞。

  兩人就以那三國演義為酒令,忽而就某一情節大加稱讚,忽而又對另一情節,大罵不止。其實,顏師古心裡也不舒服,頭頂上壓著一個小妖孽的滋味,終究不好受。他勸解鄭仁基,又何嘗不是開解自己?一番言語後,心情倒是舒暢許多。

  就在這二人酒興正酣時,鄭為善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

  「大公子,出大事了!」

  「為善,你來的正好,一起喝一杯?」

  鄭為善名義上是管家,但實際上他是鄭氏族人,所以鄭仁基對他,倒是很客氣。

  「大公子,別喝了,真的出大事了。」

  顏師古放下酒杯,「出了什麼事?」

  「長安傳來消息,陛下誅殺了高穎賀若弼,並命千牛衛抄沒其家。如今虎賁郎將裴仁基大人,已率領千牛衛抵達洛陽,往賀若弼家去了。說是要發配邊塞……」

  鄭仁基激靈靈打了個寒蟬,酒勁兒頓時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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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彌勒淨土血蓮台第二章禮物

  高穎賀若弼,都是開隋元老功臣。

  隋文帝楊堅篡周以來,名臣名將迭出。但若說到最為出色,那就非高穎莫屬了。

  只是,高穎在太子之爭中,站錯了隊伍。

  獨孤皇后尚在,也憐惜高穎才華,屢次旁敲側擊,希望高穎能放棄隱太子楊勇,改為支持當時的晉王楊廣。只是高穎卻是騎虎難下。於公於私,他都無法放棄隱太子楊勇,也就徹底激怒了獨孤皇后。這枕頭風最是可怕,饒楊堅極為看重高穎,也因獨孤皇后的挑唆,將高穎罷免了官職,楊廣這才順利的成為太子。

  大業初,漢王楊諒造反,隱太子蠢蠢欲動。

  加之這深宮之中,又有種種謠言傳出,楊廣內憂外患之下,重新啟用了高穎賀若弼兩人。

  並不是說他真就看重了高穎兩人的才華,而是說在當時的情況下,啟用高穎賀若弼,能夠在最大程度上穩定時局。不管是對隱太子而言,還是對八大柱國來說,高穎都有著巨大的威懾力。也正是高穎賀若弼兩人的復起,使得關中隨之穩定下來。

  楊素這才能在最短的時間裡,擊潰蕭摩訶,俘虜楊諒,平息山東士馬之亂。

  如今,時局已經穩定下來。

  楊廣的帝位穩固,已無人能夠撼動。

  加之他登基以後,從裴世矩之謀,分化瓦解西域諸國,擊潰吐谷渾後設立四郡,也算得上是開疆擴土的有為之君。早先對他的懷疑,也漸漸平息。而新洛城的營建,從某種程度上使得楊廣暫時擺脫了關隴貴族的壓力,同時加強了對關東世族的掌控。

  高穎賀若弼,也就隨之成為楊廣的眼中釘,肉中刺。

  此次楊廣行幸塞外,大宴草原胡族。高穎與賀若弼就在私下裡說:陛下太過於奢華了。

  偏偏這一句話,就傳到了楊廣的耳朵裡。

  正愁著沒機會收拾你二人,你們兩個卻送上門了。一個妄議朝政,以下犯上的罪名下來,足以讓高穎與賀若弼兩人喪命。兩人妻妾,成為奴婢,而族人盡數被發配邊疆,兩大開皇以來的名門望族,旋即就成了一場空……很難說楊廣對錯,帝王心術平常人難以揣摩,也許他在用這樣一種方式,來警告那些關隴貴族吧。

  ————————————————————————

  青青竹葉,在深秋午後的陽光下,亮晃晃。

  下午的光線,正在緩慢的回歸於天際。剛才還照耀在竹林中的陽光,此刻只照到了那些長得較高的草葉上。西面竹林的影子,已經延伸到竹園深處,更使得竹林幽深,透著幾分清雅氣息。

  竹樓的外廊下,一叢叢黃花龍芽綻放。在西斜的光線下探出頭來,好奇的搖曳著。

  秋日,已閒適的步入暮色。

  鄭言慶慵懶的坐在外廊的一張竹椅上,逼著眼睛,似乎在假寐,又似在聆聽竹園中秋日的私語。

  一晃,距離他寫下傷仲永,已近四年。

  從一個稚嫩的童子,也成長為翩翩少年。四年中,發生了很多事情……但似乎與他沒有半點關係。多方關注之中,他也沒有再寫出半闕詩章,整日要麼讀書練字,要麼騎著小馬駒,閒散的流連於龍門山下,恰如一個流連於山間的隱士。

  外界,流傳著各種各樣的傳言。

  有人說:半緣君已江郎才盡,就如同他在傷仲永一文中所說,泯然眾人矣。

  也有人說:半緣君是在積蓄,積蓄更強更熾烈的才情,一旦綻放,就一定會令天下震驚……

  可不管別人怎麼說,鄭言慶都置若罔聞。

  大業二年,也就是去年中,隋朝皇帝楊廣正式確立了科舉,於長安首開進士科。

  杜如晦奉父命而返回老家,以一篇《中論》而得甲等評定,成為大業以來的首批進士。準確的說,中論一文脫胎於鄭言慶的《原道》論,其中許多觀點與原道相同。以至於許多人笑言杜如晦師從半緣君。但也不能否認,中論的確言之有物。

  杜果在大業元年,因身體不適而致仕。

  杜家的聲勢,已不如從前。杜如晦的父親杜吒雖然還擔任著昌州長史,可是數年未曾有晉級,顯然前途不甚明朗。杜如晦此次中進士,無疑對杜家而言,有著巨大的好處。也正因為杜如晦的得中,使得杜果少子,杜如晦的叔叔杜淹,順利進入了國子監。只要時局穩定,杜淹遲早能得一功名,到時候杜家也就能不懼風雨。

  杜如晦中進士之後,被授以長安縣功曹。

  有了功名,杜如晦再也無法像從前一樣的逍遙了。在家中的催促下,杜如晦不得不和言慶告別,趕赴長安縣上任。杜如晦這一走,卻讓言慶的生活少了許多樂趣。不過就如同蘇東坡先生所做的那首詞: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

  有分別,才會有歡聚。

  言慶不記得歷史上的杜如晦是否中過進士,但如今見他能有這樣的進步,心裡也非常高興。幾年相處,杜如晦的鋒芒漸漸露出。於是果決,文章中更透出一種老辣的氣質。也許,他正在向歷史中,那個『房謀杜斷』的杜如晦,慢慢靠攏吧。

  一陣清脆的蹄聲,驚醒了言慶的清夢。

  他睜開眼睛,從竹椅上站起來,身上的薄毯隨之滑落地上。

  又是那小丫頭蓋上的吧!鄭言慶伸了一個懶腰,扭頭向竹樓裡看了一眼。這個時候,那小丫頭應該是在廚房裡,和毛嫂忙碌晚飯吧。這兩天他們都神神秘秘,讓人感覺著有些奇怪。說起來,毛丫的年紀比言慶大,但對言慶來講,終究是個小蘿莉。

  揉了揉鼻子,彎腰撿起薄毯,放在竹椅上。

  言慶從門廊上走下來,就見一匹神駿的白馬,跑到了他的跟前,搖頭擺尾,打著響鼻。

  「哈,散步回來了!」

  張仲堅送給言慶的那匹白龍馬,如今已成了一匹高頭大馬。

  平日裡就在竹園附近散步,言慶也沒有對它拘束太多。小馬變成了大馬,更兼之這白龍駒四蹄潔白如玉,奔跑起來恰似鷹隼衝天,所以言慶就給這白龍馬起了一個好名字:玉蹄俊。

  歷史上,那唐太宗李世民有八駿,其中就有一匹馬,名叫白蹄烏。

  鄭言慶也是活學活用,乾脆把自己的白龍駒叫做玉蹄俊,也算是一種致意吧。

  玉蹄俊把腦袋擠進了言慶的懷中,鄭言慶抱著碩大的馬頭,輕輕撫摸了一會兒,然後輕輕的拍了拍。

  玉蹄俊這才心滿意足的轉去一旁。

  竹林小道上,一輛馬車緩緩行來。

  趕車的人,正是瘸子毛旺。他把車子停在三座竹樓中間的空地上,而後跳下車,先是向鄭言慶行禮問安,然後掀開車簾,就見從車上走下來了三名老者。為首之人,當然就是鄭世安了。四年過去,他的頭髮都已經花白了,但精神依舊矍鑠。

  在他身後,是一個身高馬大,膀闊腰圓的巨型老頭。

  兩米多的身高,在鄭言慶的眼中,怎麼看怎麼覺得彆扭。一部虯髯,面皮黑紫。

  他一下車,就笑呵呵的朝著言慶說:「言慶娃兒,你可是好久都沒有去看我了!」

  「大錘子爺爺好!」

  鄭言慶上前,恭恭敬敬的行禮。

  雄大錘旁邊的老者,年紀看上去最大。頭髮眉毛都成了白色,圓圓的臉龐,總是帶著幾分笑容。

  「去你那裡做什麼?看你打鐵不成?

  慶娃兒,莫要睬這大錘子。恩,慶娃兒可是越來越俊俏了……比起上一次見你,這個頭也長高了不少。不過別學這大錘子,長成傻大個的樣子,以後找不到媳婦。」

  鄭言慶笑著上前行禮,「見過王爺爺。」

  圓臉老頭,名叫王正,曾是昔日鄭偉麾下猛虎扈從。仁壽四年,鄭仁基抵達洛陽城外早老軍阻路,領頭的人就是王正。他比鄭世安雄大錘的年紀都大,在天津橋住戶中的威望也最高。平日裡總是笑眯眯的,但若發作的時候,非常嚇人。

  鄭世安告訴過言慶:老軍當中,若論力氣,雄大錘為最。

  但若說驍勇凶悍,無人能超過王正。當年鄭偉征戰時,曾被賊寇包圍。王正裸衣而戰,連斬二十三人,隨鄭偉殺出了重圍。也因此一戰,而被鄭偉稱作王老虎。

  王正笑眯眯的擺手說:「慶娃兒莫要多禮……

  呵呵,聽大鼻子說,今天是你生辰。王爺爺身無長物,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不過聽說你也習練武藝,而且功夫不差。王爺爺想了好幾天,把這對破刀送你,可別拒絕。」

  說著話,王正從馬車裡取出一對色澤古拙,略帶斑駁之氣的橫刀。

  一大一小,一長一短。大橫刀長約有一米長,小橫刀大約半米左右。刀鞘使用黒牛皮做成,上面沒有半點裝飾。黑木瓜護手,黑色刀柄,泛著一種妖異紅色。

  鄭世安看到不由一怔,「老王,這可是你祖傳之物……」

  「什麼祖傳之物。」王正笑道:「那是當初騙你們的。這是我隨大將軍在黎陽殺賊時,從一個賊酋手中搶回來的。當時你們一個個好像狼似地盯著,我就編了個謊話,說是祖傳之物……呵呵,自從大將軍走了以後,這十字刀就再未飲血。」

  王正手按繃簧,倉啷一聲,將大橫刀出鞘。

  殘陽似血,照映在橫刀刀口,流轉著一抹妖異血紅。想必當年,這對橫刀曾殺人無數吧。才一出鞘,就有一抹淡淡的血腥氣。王正把橫刀收鞘,塞到了言慶手中。

  「大丈夫若不殺人,焉能稱大丈夫?

  慶娃兒,我當年憑這一對十字刀,曾斬殺過百餘人。今日就送給你,可莫令它失色。這兩天我就住在這裡,把十字八法教給你……呵呵,別擔心,招數很簡單。」

  所謂的十字八法,還是當初鄭偉傳授王正這長短刀的使用方法。

  但鄭偉死後,十字八法除了王正,再也沒人會用。甚至連鄭大士,也不會十字刀法。

  言慶連忙道謝,接過了長短刀。

  這時候,毛丫從廚房裡跑出來,先是上前問安,然後站在鄭言慶的身後。

  雄大錘笑呵呵的說:「我本來想給你打造兵器做禮物,可王大哥既然把這十字刀送給你,我也就懶得再費事了。可惜,我不會制槊,否則的話,倒也拿得出手。」

  制槊,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鄭言慶從李基送他的那冊馬槊譜中得知,想要打造出一把好槊,非常困難。不僅僅是槊首的鍛造過程極為講究,就連那槊干都有特殊的要求。一般而言,街坊中打造出的馬槊,大都只具其形,而無其神。所以善使槊者,一柄好槊價值千金。

  雄大錘手藝不差,打造刀劍也屬上乘。

  可若說到制槊……

  雄大錘不無遺憾地說:「要說這河洛之地,制槊大家,莫過周山言氏。只可惜在十年前,言家遭遇滅門慘禍,舉家一百二十七人全部遇難。言虎大家在那之後,也銷聲匿跡,再沒有聽到過關於他音訊。這許多年了,不知言虎是生是死?」

  鄭言慶激靈靈一個寒蟬,抬起頭向雄大錘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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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彌勒淨土血蓮台第三章外交殺人事件

  言虎,對於鄭言慶來說,是一個具有著非凡意義的名字。

  他知道言虎,但卻不敢擅自詢問。只能在私底下偷偷打聽,不過得到的消息並不多。

  如今,雄大鎚突然提起了言虎這個名字,讓他感到萬分震驚。

  有心去詢問,卻又不知如何開口。萬一雄大鎚問他,為什麼關心言虎的事情,他該怎麼回答?難道說,他告訴雄大鎚,自己是言虎的外甥?那定然是一場大禍事。

  就在言慶思索如何詢問的時候,鄭世安卻突然開口了。

  「大鎚子,言家村難道就沒有留下什麼活口嗎?」

  雄大鎚一怔,搖搖頭說:「倒是沒有聽過這類的消息。大鼻子,你怎麼突然對言虎有興趣了?」

  鄭世安偷偷看了一眼鄭言慶,笑道:「言慶早先曾想要打造一支馬槊,但是卻找不到合適的工匠。我知道你這老小子打造刀劍一流,可是卻不會打造什麼馬槊。

  你剛才突然提到了言虎,我就想著,若言虎還活著的話,能不能找到他,為言慶打製一柄馬槊?」

  雄大鎚撓撓頭,「這個我還真不太清楚。言虎如果還活著的話,我估計也是隱姓埋名。當年言家村出事的時候,太突然了,幾乎沒有人知道。後來我還是偶然從別人的口中得知,言家村滿門被屠……我想,可能是言虎招惹了什麼仇家,所以才遇到了這等禍事。至於言虎有什麼家人活著,我倒是沒有聽說過……

  我知道,言虎父母死得早,好像只有一個妹妹……他好像沒成家,有沒有子嗣……呵呵,就算是有,估計也不容易找到。慶娃兒若是真想練馬槊,我倒是可以找人給他打造一柄。肯定比不上言虎大家,不過拿來練手,倒是不會有問題。」

  言慶詫異的向鄭世安看去,不明白鄭世安為什麼,會對言虎的事情感興趣。

  鄭世安神情略有些緊張,聞聽雄大鎚解釋之後,似乎出了一口氣。他扭頭,正好和鄭言慶的目光相觸,但旋即就挪開了。鄭言慶有點明白了:莫非鄭世安認為,自己和言虎有關係嗎?細想之下,倒也覺得不是沒有可能。若鄭世安真想打聽,一定能打聽到言家村被屠村的消息,以至於聯想到自己的身上。要知道,言慶還有一塊長命鎖,至今仍在鄭世安手中。而鄭世安,似乎也不想告訴他真相。

  對鄭世安的心情,言慶能夠琢磨出端倪。

  他膝下無子無女,如今只有自己這麼一個孫子。若是言慶知道了真相,要離開他……鄭世安又如何能接受得了?這個老人把他一生的希望,都寄託在了言慶的身上。言慶要是真的走了,鄭世安能不能活下去,都將會是一個嚴重的問題。

  王正開口道:「好了好了,那言虎既然下落不明,就不要再說他了。大鎚子,快把你給言慶準備的禮物拿出來吧。」

  「呵呵,這個禮物,可是費了我不少心思呢。」

  雄大鎚笑著,指著馬車說:「慶娃兒,你自己上去看吧。」

  鄭言慶疑惑的看了一眼雄大鎚,又向鄭世安看去。只見鄭世安已恢復了往日的平靜,笑呵呵的朝他點了一下頭,「去看看吧,你大鎚子爺爺為了準備這禮物,可是花了不少錢呢……這老東西也真敢花錢,全忘了他當初過的是何等艱難啊。」

  言慶跳上車板,掀開車簾,探頭進去。

  車篷裡只有一個木箱,沒有蓋子。裡面墊有褥子,兩頭黑色,剛出生的小犬正匍匐其中,小眼睛緊閉著。小犬的毛髮,較之普通犬的毛髮要長一些,臉上佈有褶皺,看上去頗為喜愛。當鄭言慶探頭過去的一剎那,小犬的眼睛突然睜開了。

  「這是……」

  車外,雄大鎚笑呵呵的說:「昨天去通遠市,恰巧遇到了一個吐蕃人。那傢伙是奉其主人的命令,來洛陽收購松香。不成想剛到洛陽,就被人盜走了錢物,連個住處都沒有。我一時心軟,就把他帶到了家裡。那傢伙有一對蒼猊,正好下了一對崽子。我正想著送你什麼禮物,於是就找那傢伙,把這對小蒼猊買下來。」

  蒼猊犬,在後世名為藏獒。

  在《爾雅-釋畜》中,有四尺為獒的說法。

  藏獒據說體型巨大,形如獅,體若虎,能撕碎狼豹,而且極為忠心。鄭言慶前世就想過養一頭獒,只是獒的價格昂貴,而且很多都是人工繁殖,純血的不多,所以也就打消了養獒的念頭。沒想到,雄大鎚居然送他一對獒做禮物……這年月,想必也不會有什麼人工培育的說法,這對獒,絕對是正宗的純血獒犬。

  小獒掙開眼睛,和鄭言慶的目光相觸。

  他忍不住伸出手來,在獒犬的頭頂上輕輕拍了一下。小獒似乎也很認同這種愛撫,伸出小舌頭,在言慶的手掌上舔了舔。鄭言慶喜出望外,把箱子從車篷裡抱出來。

  仔細觀察,發現這對獒的長相很怪異。

  眼睛上方似有兩道和眼睛極為相仿的眉毛。乍一看去,還以為它們生著四隻眼睛。

  「吐蕃人說,這叫四眼蒼猊,比之尋常的蒼猊,更加兇猛。

  我本來想把那對大蒼猊也買過來,但吐蕃人說死不答應。它說這蒼猊極為忠誠,一生只認得一個主人。往往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會被它們認作主人…… 咦,蒼猊開眼了?」

  也就是說,雄大鎚送來的這一對蒼猊,之前還未開眼。

  那剛才……鄭言慶心中更加喜悅,連忙說:「大鎚子爺爺,多謝您了!」

  「嘿嘿,我就說嘛!」雄大鎚咧開大嘴笑道:「慶娃兒一定會喜歡,老虎哥這一次可得要認輸了吧。」

  王正在一旁,笑呵呵的點了點頭。

  雄大鎚又告訴了一些養獒的注意事項,然後和鄭世安王正兩人,進竹樓去了。

  言慶抱著兩頭小蒼猊,喜滋滋的跑回了自己的住所。

  他讓毛丫準備了一些褥子,這天氣漸漸轉涼了,小獒莫要受冷出了意外。在竹樓的樓梯下,準備了一個獒窩,把兩頭小獒安置妥當,這才算是放下心來。

  「小丫,以後這兩頭小獒,你要幫我照顧。」

  毛丫連連點頭,「少爺您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照顧它們。」

  鄭言慶笑呵呵看著趴在窩裡的小獒,突然伸出手,拍了拍個頭較大的蒼猊道:「你叫細腰,是哥哥;你叫四眼,是弟弟。」

  神話傳說中,二郎神的哮天犬就是一種四眼獒犬。

  鄭言慶這也算是一點惡趣味吧……

  他站起身,正準備離開。卻見毛丫在一旁期期艾艾,小臉通紅,小手扭在一起,似乎是有話要說。

  言慶問道:「小丫,你是不是有事?」

  「少爺……我,我,我有件事情想求您幫忙。」

  「什麼事?」

  「我想換個名字,可爹娘不識字,也不知道該換什麼名字好。娘讓我問問您,說您一定能想出來好名字。」

  「哦!」

  鄭言慶明白了。

  毛丫比言慶大兩歲,眼看著就要快成人了。說不定過兩年,就要嫁人,總是小丫小丫的叫著,確實不太文雅。鄭言慶想了想,「毛丫這名字的確不太好聽,不如叫念,毛小念,你覺得如何?」

  念,有很多種解釋,最通俗的解釋,莫過於思念、想念。

  自己已十歲了,一轉眼,李基先生離開洛陽,已經三年多了……所以,言慶給毛丫改名做小念。因為毛丫來到他家裡的那一天,也恰好是李基離開洛陽的那一天。

  「小念?」

  毛丫低聲的重複兩次,秀氣的面容上露出一抹開懷笑意,「嗯,那我以後就叫小念了。」

  想必,她也有很多思念的人吧!

  言慶邁步走出了竹樓,此時天色已昏暗下來,從龍門山吹來的風,帶著一絲絲蕭瑟。

  卻不知,那夏州是何景色?

  ——————————————————————————————

  夏州正飄雪……

  李基走出了書房,看著紛紛揚揚的雪花,心緒在不知不覺中,已飄回了千里之外的洛陽城。

  也不知道言慶此刻在做什麼?

  三年前自己悄然離開洛陽,甚至沒有和言慶說一聲再見。如今細想起來,不免感覺到一些遺憾。可在當時,他實在不願意面對言慶。因為他害怕,自己一個把持不住,會害了言慶。這三年來,李基通過各種渠道,得到不少言慶的消息。

  說實話,他很欣慰,同時又更加思念。

  李淵出任滎陽太守的時候,李基甚至動過心思,請李淵想辦法把言慶送到他的身邊。

  可這想法,也只是稍縱即逝。

  他如今是見不得光的人,讓言慶過來夏州苦寒之地,對他能有什麼好處?

  相反,鄭言慶若留在洛陽,雖說是寄人籬下,可卻是天下矚目所在。表面上有鄭家的幌子可以遮掩,暗地裡又有李家、竇家人的照應。只需要一個機會,言慶一定能飛黃騰達。如若真能這樣,遠比讓言慶跟隨著自己在夏州,條件好上許多。

  「柴先生,老爺有請。」

  一個下人出現在李基身旁,神態極為恭敬。

  李基在夏州的名字,已經不再是李基了。因為夏州刺史李道玄姓李,很容易讓人把他們聯想在一起。所以來到夏州以後,李基就改名做柴孝基,晉州臨汾柴氏族人。

  這臨汾柴氏,也是關隴一大世族。

  不過比起八大柱國出身的李閥,柴氏無疑是小門小戶。柴氏在北周的時候,其族人柴烈官拜驃騎大將軍,歷任遂州和梁州刺史。柴烈的兒子柴慎,是如今柴家的當家人,官拜鉅鹿郡公,曾經任隱太子楊勇的東宮右內率,也是隋朝的權貴。

  後來因太子之爭,楊勇被廢,柴慎也跟著倒霉,隨之失勢。

  但柴家畢竟也是有名有姓的大族,所以並沒有被牽累太深。李基如今就是頂著柴家的帽子,出任李道玄的幕僚。李道玄,祖父是八大柱國之一李虎的弟弟李繪的孫子,也是李淵的堂弟。李基在統萬鎮,有李道玄保護,倒也過得還算順心。

  「我馬上過去!」

  李基點點頭,回房取了一件披風,隨那家人而去。

  兩人來到後院的一間房舍前,家人止步,恭敬地說:「老爺就在屋內,柴先生自去無妨。」

  李基點點頭,邁步走到房門前,伸手敲了敲門,而後推門而入。

  屋子裡擺放著一個火盆,還有兩桌酒菜。

  「孝基,酒菜已經備好,快快入座。」

  一個年紀接近四旬,相貌雄武的男子笑著上前。他先讓李基坐下,然後自己也跟著坐下。

  「孝基,洛陽有消息傳來。」

  「哦?」

  中年男子,正是夏州刺史李道玄,他笑著取出一封書信,「你那弟子又開始惹事生非了。」

  「啊?」

  李基心裡不由得一驚,連忙接過信封,抖開來卻是一摞厚厚書稿。他掃了兩眼,面露詫異之色。這是抄錄的《演義》手稿,李基倒也不是很陌生。只是這和惹是生非,又有什麼關聯?

  「你那弟子三年未出一篇詩文,如今又篡改史書,寫了這三國演義,引得天下譁然。有稱讚者,亦有唾罵者……你說,他這算不算惹是生非呢?」

  李基鬆了一口氣,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兄長,你可嚇壞我了。」

  他似乎渾不在意。而事實上,對於三國演義出現的結果,他從一開始就已經預料到了。只是沒有想到會是如此的熱鬧……也難怪,言慶和他說起三國的時候,他還不知道言慶是大名鼎鼎的鵝公子。而今言慶以半緣君的名頭撰文,引起的關注自然非同小可。

  李道玄說:「你好像一點都不擔心啊。你可知道,外面那些人,是怎麼說的嗎?」

  李基說:「如何評論?」

  「很多人都說,半緣君已泯然眾人矣。再也寫不出『士甘焚死不公侯』和『曾經滄海難為水』的詩章,所以只能靠著這種市井俚文來博取天下人的關注。」

  「這不是挺好嗎?」

  「好?」李道玄詫異的看著李基,有些不太明白。

  「三年前,言慶聲名太顯赫,獨創詠鵝體已足以令人關注,何況他連有驚人之舉,更寫了那篇原道,使得皇帝都開始留意他了。名,可保身足矣,太過顯赫,反容易遭嫉。他做的不錯,以一篇傷仲永而淡出眾人視線,如今尤以這市井俚文而引起轟動,未嘗不是好事。要我說,罵的還不夠狠,不夠毒辣,應該再兇猛些,也許更有好處。」

  李道玄說:「旁人都希望自家弟子能功成名就,你倒好,怎麼巴不得讓言慶毀名呢?」

  「蕭何賢良否?」

  「自然是賢良……」

  「他以開漢元勛的身份,貴為丞相尚要求田問舍,以污其名,況乎言慶一介書生?」

  李道玄沉吟片刻,頷首表示贊同。

  「國公派人過來了!」

  李道玄口中的國公,就是唐國公李淵。漢王楊諒作亂,李淵當了一年滎陽太守之後,便被楊廣任命為樓煩太守,出鎮樓煩去了。樓煩,也是當初楊諒作亂最兇狠的地方,需要一個能鎮得住場子的人才行。於是,楊廣思忖再三,還是決定派李淵過去。

  李基詫異的抬起頭,「國公派人,有何吩咐?」

  「這件事和你有關……」

  李道玄說著,又取出一封書信,遞給李基:「前兩年你不是請求國公為半緣君尋找老師嗎?國公當時沒有回覆,一方面是名師難求,另一方面則是因時局不穩。

  此次陛下在榆林召見突厥大汗,國公倒是為半緣君找到一位合適之人擔當名師。」

  「誰?」

  「你自己看吧,信中已說的很明白了。」

  李基連忙拆開書信,認認真真的看了一遍。漸漸的,臉上露出了喜悅之色,他連連點頭道:「此人若是願為言慶之師,端地對他極有好處。恩,此人適合,極為適合!」

  說罷,他收起書信,正色道:「不過這件事,還需提前通告言慶一聲。

  那孩子是個執拗的性子。如果不提前告訴他,他說不定會拒絕這番機緣,豈不是可惜嗎?這樣吧,我立刻寫信給他,煩勞兄長派人,連夜送往洛陽,可否?」

  李道玄微笑著,點了點頭……

  秋天陽光,有些蒼冷。

  竹園中,竹葉漸漸凋零,散落在林間小路上。

  厚厚的積草,碧綠的竹葉,為這竹園增添的幾分冷意。毛旺拎著一把大掃帚,正小心翼翼的清理著小路上的落葉。竹林深處,言慶將大小橫刀握於手中,大橫刀在前,小橫刀在後,藏於肘下。他身如閃電,在林中穿行。活動的範圍也不算大,就是在六棵青竹之間。橫刀兇狠的斬出,蓬的一聲落在竹幹上。就在電光火石的功夫,刀猛然回收,小橫刀自肘下探出,刷的在竹幹上留下一道刻痕。

  十字刀,準確的說,很像是後世的子母刀。

  一刀主攻,一刀主防,攻防不斷變化,忽而大橫刀劈斬,忽而小橫刀挑刺雲抹。八種基礎用刀的方法揉合在一起,形成了十字八法獨有的狠辣兇猛和陰險。

  王正在一旁觀看,不時輕輕點頭。

  「言慶,步伐小一些,出手在狠一些。

  想像一下,你現在是疆場之上,周圍全都是你的敵人,拿著刀槍逼迫過來。你不殺他們,他們就會殺了你……對,對,對,再快一些,再狠一些……不要用手刀劈斬,挑刺!對,就是這樣子……」

  雄大鎚和鄭世安兩人看著,不由得輕蹙眉頭。

  一趟刀法練完之後,鄭言慶汗水淋漓,但王正卻似乎還不滿意。他走上前去,又認真的指點言慶出刀的姿勢,每一個細節,他都解說的非常詳細,言慶連連點頭。

  「老虎哥,歇一會兒吧。」

  雄大鎚忍不住說道:「這都快半個時辰了,你不累,慶娃兒還累呢。」

  王正呼出一口氣,拍了拍鄭言慶的肩膀,「好了,今天就到這裡。回去之後,你再好生體會一下,什麼叫做獅子搏兔……」

  鄭言慶躬身行謝師禮,然後和王正一起,走了過來。

  毛丫……如今應該喚她的大名,毛小念。手裡拿著一條毛巾,連忙迎上前來,把毛巾交到了言慶手中。

  「少爺,歇息一下吧。」

  要說鄭言慶的體格,比同齡人好許多。三年來苦練引導養生術,讓他的體力很是充沛。可即便如此,每天隨王正練武一趟下來,他仍能感受到一絲絲疲憊。只是越在這種時候,越是不能立刻休息。他慢慢在林中行走,以平息體內氣血。

  另一邊,雄大鎚忍不住埋怨道:「老虎哥,至於嗎?」

  「今日對他嚴厲一分,他日遇到凶險,他就能多一分安全。這孩子的基礎非常出眾,如今正是煉氣易骨的好時候。當年我是沒這個條件,也沒有他這種機緣,否則何至於如今的成就?所以,要求高一些沒有錯……只是有一些可惜了!」

  「可惜?」

  雄大鎚撓撓頭,「可惜什麼?」

  「這十字八法,是大將軍於疆場上所創,本身就帶著一股子殺戮之氣。言慶沒有經歷過疆場搏殺,終究體會不到什麼叫做出刀如同獅子搏兔,務必全力,一擊必殺。他招數確已純熟,然後少了這股子殺氣的話,就無法發揮出十字八法的威力。」

  鄭世安嘴角抽搐兩下,輕聲道:「我寧可他一輩子都體會不到……我只希望他能快活的過一輩子,能不去疆場,終究是一件好事。疆場搏殺,刀槍無眼啊!」

  王正愣了一下,旋即露出苦笑。

  是啊,若能平平安安一輩子,上那疆場做什麼?

  三個老人都曾親身經歷過戰場的殘酷,鄭世安更因此而落得一輩子羞辱的殘疾。如今天下太平了,日子也好過了。兒孫們能一輩子平安,對他們已經足夠了!

  「叔父,叔父!」

  就在這時,毛旺帶著一個巨漢,從林外匆匆跑來。

  「雄威,你怎麼來了?」

  雄大鎚見那巨漢是雄威,便迎上前去,詫異詢問。他如今已不怎麼插手鐵鋪的事情了,大都是由雄威來打理。看雄威慌慌張張的模樣,雄大鎚不由得感覺奇怪。

  雄威氣喘吁吁上前,「叔父,大事不好,大黑子殺人了!」

  「啊?」

  這一句話,引得眾人吃驚不小。

  連帶著鄭言慶也感覺詫異,連忙上前幾步問道:「大黑子殺人?他殺了誰?好端端的,他怎麼殺人了?」

  大黑子,就是雄大鎚子的侄孫雄大海。

  雄大海如今在鐵鋪裡幫忙,平時也老實巴交的,很少出去惹是生非。在言慶的印象裡,那是個三棍子也打不出屁來的傢伙,怎麼突然間就敢殺人了呢?莫非,發了癲狂?

  雄威喘了口氣說:「今天建國門來了一幫子怪人,白臉無眉,還生有一口黑齒。大黑子正好去建國門那邊送貨,不成想那幫怪人的馬匹驚了,撞翻了一個老人。所以大黑子上前攔阻,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就動起手來,結果就殺了人……」

  白面無眉,還有一口黑色的牙齒?

  鄭言慶心道:這世上真有這麼古怪的人嗎?

  雄大鎚子也急了,「那後來呢?」

  「後來,官府中就來了人,把大黑子抓去了……聽人說,那些怪物好像是什麼使者。大黑子殺的那個是使者隨從,弄不好會被處以極刑,被官府砍了腦袋呢。」

  「使者?」

  鄭言慶聞聽,心頭一震。

  怎麼著,這要是變成了外交事件的話,那雄大海可就有危險了!

  誰都知道,皇帝楊廣是個好大喜功之人,自大業以來,征伐西域。今年更擊潰了吐谷渾人,使得西域各國都為之恐慌不安。所以這兩年,西域時常派遣使者前來。

  楊廣又愛面子,要講究天朝上國之風範。

  這萬一處理不好的話,雄大海真有可能被砍了腦袋。言慶對雄大海的印象不錯,挺憨厚的一個大個子。這幾年,每逢竹園裡有什麼活計,雄大海都會過來幫忙。

  鄭世安說:「那大黑子被抓去了哪裡?」

  「我聽說是謁者台的人陪同洛陽差役,把大黑子帶走了。」

  謁者台也出面了?

  鄭言慶一聽這話,也不由得有些著急了:謁者台,專司受詔勞問,出使慰撫,持節察授。說穿了,就和後世的外交部性質相似。看起來,還變成了外交糾紛。

  「大鎚子爺爺,你先別慌。」

  鄭言慶看雄大鎚有些亂了分寸,連忙上前安慰:「既然是洛陽差役出面,大黑子肯定會被帶到洛陽府衙看押。這樣吧,你和雄叔叔先別出面,爺爺您臉面熟,和老虎爺爺走一趟,先去洛陽府衙那邊打探一下消息,哪怕花些錢帛,莫要讓大黑子在牢裡受罪,讓他安分一些。我這就去找大公子,看看能否打探消息。」

  鄭世安幾人聽罷,漸漸穩住了陣腳。

  「大鎚子,你就在這裡等著,哪兒都別去。雄威回家去,看著家裡,別起亂事。

  聽慶娃兒的話,我和大鼻子這就去府衙打聽消息,慶娃兒去一趟鄭府,看看能否請大公子出面,通融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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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所謂天朝上國

  鄭仁基是洛州曹掾,掌倉谷財貨。

  如今,洛州已納入河南尹之下,鄭仁基的官位和職權並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

  洛陽分治於河南尹,鄭仁基想必也能說得上話。

  自從三年前,鄭仁基在將軍堂外為鄭言慶說了一句公道話之後,竹園和洛陽鄭府之間的關係,也獲得了明顯的改善。雖說雙方在明面上還是一副不相往來的樣子,但私下裡,徐世績與鄭宏毅經常跑來玩耍,也算是表明了鄭仁基的態度。

  畢竟公子哥嘛,這臉面拉不下來。

  要說起來,應該是鄭世安去鄭府打聽消息。但鄭世安也清楚,鄭仁基對他不是很感冒。與其跑過來熱臉貼冷屁股,倒不如讓言慶出面,辦理起來更容易一些。

  反正鄭仁基對言慶的才華,的確是很看重。

  鄭言慶當下答應,立刻讓毛旺牽馬過來。

  馬是白龍馬,配有薛舉讓人從西域送來的銀質鞍轡。白馬銀鞍,倒是極為般配。

  鄭言慶認鐙搬鞍,翻身上馬後,往洛陽趕去。

  新洛城建好,距離竹園的路程倒是減少了很多。不一會兒的功夫,言慶就來到洛陽長夏門外。守城的門卒,上前攔住了鄭言慶,準備檢驗言慶的身份。不成想門伯上前,一把推開那門卒,笑眯眯的拱手道:「鄭公子,怎地這是要進城嗎?」

  鄭言慶連忙在馬上拱手,「老門軍,可是要下馬檢驗?」

  「呵呵,不用了,不用了!」門伯擺手笑道:「旁人的話自然要檢驗,可鄭公子入城,何需檢驗,請入城吧。」

  言慶又一拱手,打馬揚鞭進入城門。

  「老門軍,那是什麼人?」有年輕門卒上前詢問。

  門伯說:「虧你們天天念叨他的文章,怎地當面相見,還要攔他的去路?」

  「您是說……」

  門伯笑呵呵的說:「剛才過去的就是半緣君。三年前我倒是常與他相見,只是這幾年他很少出來,新洛城營造完畢,他也只來過兩三次。還是和當年一樣,彬彬有禮啊。」

  門卒忍不住說:「久聞半緣君乃天縱奇才,年紀不大。

  今日一見,果不其然。看半緣君的模樣,也就十四五歲,怎地會有如此驚人文才?」

  「哪有十四五,不過十二三罷了!」

  老門伯似乎來了興趣,「想當年他應對王通之時,年紀更小。那時候,他的才華……」

  不管士林中如何評價言慶,在這些普通門卒老軍的眼中,半緣君依舊是才華出眾。江郎才盡嗎?若真是江郎才盡,如何能寫得出《三國演義》那麼動人的故事?

  在普通人眼中,言慶的三國演義,無疑較之顏師古的三國注強百倍。原因無他,故事脈絡清晰,引人入勝。比之那三國注的什麼本紀世家,更容易被人接受。也許在士林當中,三國演義屬於粗鄙的市井俚文,可老百姓喜歡,這就足夠了!

  鄭家坐落於正俗坊,從長夏門進入,臨近長夏門大街的第二個裡坊。

  鄭言慶直接進入了正俗坊大門,沿著裡坊中的長街一路東去,很快就來到鄭府門前。

  一輛油篷車停在鄭府外,鄭宏毅帶著一個三四歲模樣的小丫頭,從府門中走出來。

  「言慶哥哥!」

  看見鄭言慶,鄭宏毅非常驚奇。

  他年紀漸漸大了,多多少少也瞭解了一些鄭言慶和自家之間的恩怨。自從言慶在龍門竹園定居之後,就沒有來過鄭府。今天言慶突然到來,鄭宏毅如何不奇怪。

  「宏毅公子!」

  鄭言慶挽住了韁繩,從馬上下來。

  崔夫人和兩個年輕少婦,正從府中往外走。看見鄭言慶,崔夫人明顯是一怔,臉上流露出尷尬之色。想退,又退不得,好像躲著鄭言慶似地;想進,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想當初她處心積慮想要對付言慶,而如今,鄭言慶已非她能動搖。

  鄭言慶一手挽著韁繩,拱手向崔夫人行禮,「嬸嬸,小侄給您請安了!」

  論輩分,鄭仁基算是言慶的叔叔,這一聲嬸嬸,倒也不算過分。崔夫人的臉色立刻好多了,露出一抹笑意,「言慶來了……是來找宏毅和世績嗎?」

  「哦……小侄今日前來,是有事想要拜見叔父。」

  「原來如此,他倒是在家中。宏毅,你帶著言慶去見你父親吧,就不用陪我去白馬寺了。」

  鄭宏毅大概是本就不願意去白馬寺,聞聽連忙答應。

  自有鄭府下人過來,從鄭言慶手中接過馬韁繩。言慶拍了拍白龍馬的腦袋,和鄭宏毅走進府中。

  「妹子,剛才那小後生是什麼人?怎麼沒有在你家中見過?」

  不知為何,崔夫人一挺高聳酥胸,笑呵呵的說:「哦,那是鄭言慶,是夫君的本家族侄。」

  「鄭言慶?」一個婦人顯然知道言慶的名字,「他就是半緣君?」

  「是啊!」

  「啊呀呀,沒想到我竟然在這裡見到了半緣君……可恨,可惱!」

  這新洛城興建以後,長安許多權貴大臣的家眷,都紛紛搬來了洛陽。只是她們搬來的時候,鄭言慶已經閉門謝客,很少拋頭露面。以至於許多人都知道半緣君的名號,卻無緣見到半緣君。即便是有那權貴大臣有心強迫,可裴世矩曾私下裡說:半緣君意欲讀書,此乃好事情。還請諸君,不要去做那個仲永之父。

  傷仲永中,仲永之父貪好財貨,令仲永無法讀書。

  裴世矩的意思很明白:你們別去打攪半緣君。讓他好好求學,好好讀書,莫將來泯然眾人。

  楊廣登基以來,裴世矩權勢日盛。

  大業二年,他以黃門侍郎的身份出使西域,作三卷《西域圖記》,分化合縱西域諸國,被楊廣封爵以光祿大夫,掌府省事務,權利越來越重。只是裴世矩很會做人,不收受賄賂,潔身自好。楊素的兒孫們,封爵的封爵,掌權的掌權。

  裴世矩四個兒子,官職最大的,也不過是從五品。

  就這一點而言,裴世矩比楊素會做人。他一般不會輕易的說什麼狠話,但若要說出口來,那滿朝文武大臣,都得要思忖一番。否則,言慶也難落得一個清閒。

  越是不容易見到,就越是好奇……

  久而久之,這半緣君竟成為許多權貴家中時常談及的話題。

  看著兩個婦人一臉羨慕之色,崔夫人心情大好:「咱們先去白馬寺,等有機會了,我再讓他給你們寫兩副字。」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那可要有勞姐姐。」

  崔夫人抱起女兒,登上了馬車。言慶和鄭宏毅則往後院走,穿過中堂夾道,就到了鄭仁基書房門口。

  「父親,言慶哥哥求見。」

  鄭仁基昨日恰逢酒會,喝得有點高了,正坐在書房裡揉腦袋。

  「哪個言慶哥哥?」鄭仁基昏沉沉的,沒有反應過來。

  「就是竹園的言慶哥哥!」

  鄭言慶也連忙上前,「小侄冒昧,還請叔父莫要見怪。」

  「啊,鄭言慶?」

  鄭仁基驀地清醒過來,站起身走到門口,拉開房門向外看去。說實話,他也有很久沒見過鄭言慶了……自從王通事件之後,他也僅僅是在去年鄭大士病倒後,在滎陽和鄭言慶見了一面。那一次,是鄭大士派人,將鄭世安祖孫請去滎陽。

  一晃快一年了,鄭言慶比之上一次,個頭似乎又長高了些,比鄭宏毅高半個腦袋。

  許是長年習武的緣故,言慶體態很清瘦修長。

  一襲白色長衫,更襯托出幾分超脫世俗的風韻來。黑髮盤髻,一雙劍眉,目若朗星。才多大的年紀?站在那裡就帶著一絲絲沉穩氣息,這長大後怎生了得?

  鄭仁基心中感慨,這鄭世安真是好命!

  自家孩兒有顏籀教授,可比之言慶,簡直差距甚多。

  不管鄭仁基願不願意承認,若非鄭言慶這個妖孽的名氣,為他鄭家遮擋住了一些風雨,他如今能不能坐穩曹掾之位,恐怕都是問題。所以,鄭仁基對言慶倒是頗為客氣。

  「言慶,今日怎有閒情,來我這裡?」

  鄭仁基讓言慶進屋,自己先坐下,然後擺手示意鄭言慶也坐下。這叫做派頭,不管鄭言慶名聲有多大,鄭仁基終究是安遠堂嫡支,而且還是鄭言慶的長輩,這個架子不能不端。

  言慶也是有事相求,於是恭敬行禮,而後坐在一旁。

  他難得來一次鄭府,鄭宏毅自然不會錯過。甚至連徐世績也忘記叫來,就連忙坐在了鄭仁基的身後。

  「叔父,小侄今日前來,是有一事相求。」

  「哦,什麼事情?」

  「叔父可記得昔日天津橋老軍,猛虎侍從否?」

  鄭仁基一怔,點頭道:「如何記不得。不過老軍們不是和吳縣張家合作了嗎?聽說他們的生意做得很不錯,雄記商舖可謂日進斗金,難不成他們出了什麼岔子?」

  回想起來,鄭仁基還真有些後悔。

  如果自己能早一步派人和鄭世安接洽,那雄記商舖大好的生意,豈不就是屬於鄭家?當時他還不覺得在意,可三年過後,鄭仁基發現他放走的是一個銅礦啊!

  幸好,鄭仁基不知道那砂糖的秘方,也是出自於鄭言慶之手,否則定會吐血。

  言慶說:「不瞞叔父,老軍們的確是出了些岔子。

  雄記商舖的掌櫃雄大鎚爺爺,膝下有一個侄孫,名叫雄大海。也不知是怎地,今日在鬧市殺了人。」

  「殺人?」

  鄭仁基聞聽,眉頭一蹙。

  這若是在仁壽年間,雄大海殺人,可是死罪。不過大業之後,楊廣有感於隋文帝楊堅後期的律法混亂而嚴苛,所以登基以來,竭力進行修正,已緩解了許多。

  「雄大海,殺了什麼人?」

  言慶猶豫一下,輕聲道:「聽說是一個使團入城時,生出了一些衝突。也不知是何方使團,以至於謁者台令人拘拿了雄大海。小侄就是想詢問一下,叔父可知此事?」

  「有使團前來嗎?」

  鄭仁基茫然搖頭。他只是一個掌管倉谷錢帛的曹掾,這種使團的事情,還真不太清楚。於是他沉吟片刻,「這件事我可以幫你問一問。不過雄大海若殺了使團之人,事情怕是有些不好辦……這樣吧,你在這裡等一等,我派人去打探一下。」

  鄭言慶見目的已經達到,連忙躬身行禮,和鄭宏毅退出了書房。

  「宏毅,怎地沒見到世績?」

  鄭宏毅說:「世績哥哥這時候大概會在練武場吧,要不我們一起過去,看一看?」

  兩人說著話,就來到了後院的練武場。

  只見徐世績掌中一桿丈八長的馬槊,胯下一匹青花獸,正馬打盤旋,在場中眼簾。

  這馬槊的形狀,如同一支長矛。

  槊首長大約在一米左右,呈長劍的形狀。大致上,和後世所說的三尖兩刃刀有點相似,但非常窄。槊首三指寬,成一種奇特的菱形式樣。槊干也極為講究,據馬槊譜中介紹,一支上等馬槊,從開始準備到製作成功,至少需要三四年時間。

  想要用好馬槊,不僅僅需要氣力充足,而且技巧也非常關鍵。徐世績舞動馬槊,但顯然有些吃力。但見他縱馬盤旋,幾個迴旋之後,已有些控制不住了。

  「世績哥哥,你看誰來了!」

  鄭宏毅歡聲叫喊,徐世績收招看過來,也不由得驚喜萬分,「言慶,你怎麼來了?」

  「哈,我為何不能來?」

  鄭言慶笑道:「貌似我也姓鄭,也是安遠堂的一份子嘛。」

  徐世績這才覺察到,他問的似乎有些過分。於是跳下馬來,將馬槊遞給了鄭言慶。

  「這是我爹派人從江南找人打造的馬槊,你要不要試試看?」

  習練馬槊,必須要想學馬槊的基礎招法。馬槊譜中,對這基礎招法有詳細的解釋,但若說到縱合使用,各家都有各家的妙法。有長於奪槊,有的善於躲槊等等分類。言慶倒是也知道馬槊的基礎招法,從徐世績手中接過馬槊,略一掂量。

  這支馬槊大約在四十斤上下,對於徐世績而言,略顯沉重了些。

  他搖搖頭,「我曾經聽人說,無易筋不足以用槊。你我現在還沒有到那個程度,強行練習,對身子並無好處。需知欲速而不達啊……而且,我見你剛才使槊,似有問題。用槊者,忌三害,拙力、努氣,挺胸提腹。這把槊份量不輕,於你而言,似有些沉重。施展起來,不免用力太笨,氣血凝滯,這就是三害之中的拙力。」

  徐世績聞聽,不禁怔住了。

  「若非言慶你提及,我先寫釀成大錯。」

  「其二,你力小而槊重,容易犯努氣之錯,以至於氣滿胸膈,容易氣逆而肺炸。

  徐大哥,我知你用功,然則若練法不得當,非但是事倍功半,甚至還會傷了自己的身體。」

  徐世績色變,鄭重點頭。

  三人在練武場中說了一會兒的話,鄭宏毅拉著言慶,說是要玩兒七巧板。

  於是三人就在門廊下戲耍起來,大約過了一個多時辰,就見鄭為善匆匆走來,說是鄭仁基有請。言慶連忙跟著鄭為善回到鄭仁基的書房,恰好見到顏師古也在。

  「言慶,雄大海的事情,我已經打聽過了。」

  鄭仁基眉頭微蹙,輕聲道:「這件事還有些麻煩。今天確有一個使團抵達洛陽,乃海外倭國使團。這與西域使團的性質還不太相同,倭國使團是主動前來。雄大海殺的是那使者的侍從,好像叫廄戶什麼的,似乎還是倭國女天皇的族人。」

  倭國,日本人?

  鄭言慶驚訝的長大了嘴巴。

  他倒是知道倭國在唐朝時期,曾多次派遣什麼遣唐使過來,貌似還有人擔當朝廷要職。但是這可是隋朝,日本人就過來了嘛?白面、無眉、黑齒……貌似的確是早期日本人的一種算是官方儀表。但日本現在是什麼時代?怎麼會有女天皇?

  「倭國此次是主動來朝,陛下也聽聞了消息。

  我詢問了謁者台,他們說倭國使者叫什麼妹子的,倒也沒什麼要求,只說願意依我朝律法處理此事。」

  顏師古突然說:「是小野妹子!」

  「哦,就是小野妹子。他已經全權委託謁者台,向河南尹遞上訴狀。謁者台方面也不好徇私,所以已擬好了訴狀,準備明日一早送抵河南尹……雄大海凶多吉少。」

  操,還真成了外交糾紛了……

  鄭言慶知道,那訴狀一旦送抵河南尹的話,雄大海難逃一死。

  難不成,就要眼睜睜的看著,雄大海為了個倭奴而丟掉性命?不行,絕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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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父子情

  鄭仁基的確是沒辦法幫助言慶,而不是他不想幫。

  年初時,隋煬帝楊廣通過改州為郡,徹底理順了地方行政機構的關係。設立郡縣兩級制度,結束了隋文帝楊堅在晚年時期,所造成的種種混亂局面。移駕洛陽,更進一步加強了對關東地區的控制,興修大運河,將天下財富聚集於河洛地區。

  河南尹治於河南縣,也就是洛陽。

  統領包括洛陽在內的是一個縣城,其中洛陽縣令秩比正五品,比鄭仁基的品秩還要高出一個級別。整個河南尹下,有府尹一人,贊務一人,而後才是東西曹掾,另設主簿、司功、倉、戶、兵、法、土曹等六曹書佐,分割了曹掾的職權。

  隋煬帝移駕洛陽後,朝官也紛紛抵達洛陽。

  司隸台大夫之下,還有兩名別駕,分管長安洛陽兩地的刑案。所以在洛陽為官,非常的痛苦。有種種制約存在,即便鄭仁基是洛陽縣令,也不敢擅自徇私枉法。

  言慶苦惱的說:「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這要看謁者台那邊遞交的訴狀,如何陳述雄大海的罪名。如若他們能抬一下手,一切自然好辦。不過謁者台那些人……言慶,此事非是我不幫忙,實在是沒有這個本事啊。」

  鄭仁基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言慶也清楚,他的確是無能為力。

  起身拱手道:「叔父能打探來消息,已經是幫了言慶的大忙,言慶感激不盡。」

  他準備告辭離去,顏師古突然叫住了他。

  「言慶,這件事你還可以找別人打聽一下。」

  「還請先生指教。」

  顏師古輕咳一聲,「謁者台已經將訴狀遞交洛陽縣,普通人恐怕無法將訴狀調出。訴狀無法調出,就不知道謁者台那幫傢伙們是如何考究,自然也無從下手。

  洛陽縣雖屬於河南尹治下,但刑案方面,還要受司隸台按察。

  如果能從洛陽縣抽調出訴狀的話,至少可以知曉謁者台是如何確立罪名,也就能有跡可循了。」

  顏師古雖然沒有說找什麼人,但鄭言慶不是傻子,焉能聽不出他話語中的含義?

  京畿地區的刑案,要經由司隸台按察。而今司隸台御史大夫,是由楊廣的另一寵臣宇文述兼任。宇文述一般不會詢問這些事情,所以主要的工作,則是由司隸台別駕擔當。洛陽也是在司隸台治下,一切刑案都會有司隸台洛陽別駕經手。

  而這位洛陽別駕,就是竇威!

  顏師古知道,言慶和竇家的關係不一般。雖然不清楚究竟是什麼關係,可是從早先竇威願意出頭為言慶作證,甚至還同意為言慶主持與王通的比試,就能推測出,這其中必有奧妙。再者說了,竇威的侄孫竇奉節,與言慶的關係非常好。

  若是言慶能讓竇威出面,說不定還能有些希望。

  鄭言慶猶豫了一下,一咬牙,拱手向顏師古說:「先生厚德,小子必銘記在心。」

  說完,他就匆匆離去。

  看著言慶離去的背影,鄭仁基突然道:「這孩子,倒是生就一副古道熱腸啊。」

  顏師古也笑道:「大兄,如若此子能真心幫助宏毅,鄭氏其餘五房,誰能撼動安遠堂的地位?依我看,還要多讓宏毅和鄭言慶走動,將來必能對安遠堂大用。」

  「賢弟所言甚是!」

  鄭仁基在心中暗自慶幸,後來沒有和言慶再起齷齪。

  這小子很有一套,雖不再做詩篇,可是一本三國演義,令起再次位於風口浪尖之上。自污其名也好,江郎才盡也罷……你都不能否認,這本演義引起的轟動。

  他這一出手,的確是極大的緩解了安遠堂自鄭大士病倒後,所帶來的危機。

  鄭言慶辭別了鄭宏毅徐世績,打馬揚鞭衝出街坊。

  此時,天色已晚,街道上行人不少。長夏門大街上,一隊車輛正徐徐而行,言慶心裡有事,以至於也未曾留意。眼見著白龍馬就要衝撞上車隊,他才反應過來,連忙勒馬讓路。

  可他忽視了,他這匹白龍馬的來歷。

  龍馬豈能與凡馬讓路。玉蹄俊希聿聿一聲暴嘶,頓時引得那些引車的馬匹騷亂。

  鄭言慶嚇了一跳,連忙制止住玉蹄俊。

  馭車的馭手,也是經驗豐富,制止住了馬匹騷亂。鄭言慶正準備向對方道歉,就見從那車隊後面,衝出一匹赤紅火龍駒,衝著玉蹄俊希聿聿暴嘶不止。馬上端坐一名少年,生的眉清目秀,儀表不俗。大約和言慶相仿的年紀,一襲白袍。

  「哪兒個不長眼,敢在小爺面前囂張。」

  說著話,少年劈手從那馭手的手中奪過了一桿長鞭,不等言慶開口,摟頭便打。

  鄭言慶連忙一提馬韁繩,閃過一旁。

  卻不想胯下白龍馬,焉能受人挑釁?火龍駒長嘶,對它而言無疑是一種不尊重,登時勃然大怒。二馬照頭,玉蹄俊張口就咬向了火龍駒。火龍駒也不示弱,側身一身,甩頭撞向了玉蹄俊。

  這一下,長街之上,頓時大亂。

  少年長鞭落空,唰的甩到一旁,從馬鞍後鏘的抽出一柄長刀,朝著言慶就劈過來。言慶雖然老成,可這少爺出手就要人命,心頭也不禁大怒。反手抽出橫刀,人借馬勢,唰的就是橫抹過去。

  「咦?」

  少年吃了一驚,二馬錯蹬時一個鐙裡藏身,躲過言慶的橫刀之後,反手犀牛望月。

  兩柄橫刀鐺的一聲,在空中交擊一起。

  言慶只覺手臂一振,暗叫一聲:好大的力氣。

  而少年也同樣感到驚奇,自己的力氣如何,他自己清楚。剛才的一刀雖然沒有使出全部力量,但也有七八分。這個看上去文文靜靜的少年,居然崩開了自己的橫刀?

  二馬錯蹬之後,唰的撥轉馬頭。

  兩匹神駒,似乎都很興奮。不停搖頭擺尾,打著響鼻。馬蹄急促的敲擊地面,發出噠噠噠,如同戰鼓般的聲響。馬上兩個少年,全都是白衣白袍,相貌俊秀。

  一旁圍觀者忍不住暗自叫了一聲:果然少年英雄。

  「小弟,住手!」

  就在鄭言慶和那少年准備再次搏殺的剎那,一聲嬌叱傳來,但見車隊中竄出一抹翠雲,香風掠過,一個少女縱馬衝到兩人中間,柳眉倒豎,厲聲呵斥那白衣少年。

  「姐姐,你讓開,我定要教訓這猖狂小子。」

  少女一身翠綠長裙,粉靨賽似三月桃花。她凝眉喝道:「小弟,父親說過來洛陽後不許胡鬧,一切都應聽我的……你若是再不聽話,再惹是非,我就把你送回老家去。」

  「我……」

  少年似乎很怕這翠裙少女,氣哼哼的瞪了鄭言慶一眼,鏘的長刀回鞘。

  「小子,今天要不是我姐姐阻攔,我定要讓你好看……有種的,可敢留下名號?」

  洛陽城裡權貴不少,能騎一匹寶馬良駒,絕非普通人家。

  鄭言慶也不理那少年,橫刀收鞘之後,在馬上朝那少女一拱手:「這位姐姐,先前是在下冒失了,驚擾馬匹,還請見諒。在下還有要事,若有緣再見,定擺酒謝罪。」

  「公子自便無妨。」

  那少女,顯然也是大家閨秀,欠身拱手回應。

  鄭言慶撥轉馬頭剛要離去,就聽身後少年喝道:「沒膽鬼,空有一副好皮囊,連名字都不敢留下嗎?」

  「小弟!」少女怒叱。

  鄭言慶頭也不回:「我家鄭言慶,家住龍門竹園,隨時候教!」

  玉蹄俊長嘶聲中,絕塵而去。

  周圍圍觀者卻驚呼起來:「原來剛才那人就是半緣君?果然儀表不俗,名不虛傳啊!」

  「他是半緣君?」

  少年也愣了,催馬到少女身邊,「姐姐,剛才那小子,就是叔祖所說的半緣君嗎?」

  「我又沒見過,怎會知道?」

  「切,還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原來年紀和我也差不太多嘛。」

  「差不多?我看差的太多了……至少你寫不出曾經滄海難為水,也做不出三英戰呂布的文章來。對了,你路上不還在說,見了半緣君後,要找他尋後面的文章嗎?」

  少年一怔連連捶胸。

  他哭喪著臉說:「我忘記了,我哪知道他就是半緣君啊!」

  那少女噗嗤笑出聲來,頓顯千嬌百媚,令夜色增光,「好了,快點走吧。爹爹還在家等我們呢,你這一路上招惹是非,我也有些煩了。趕快把你交給爹爹,也算省了一樁心事。」

  說完,她擺手示意車隊行進,那少年立馬長街上,朝著言慶遠去的背影看去。

  「哈,龍門竹園嗎?」

  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抹笑意,他撥轉馬頭,追上了車隊。

  竇家老宅,位於洛陽城外。

  別看鄭言慶和竇奉節那麼熟,可相交四年,除了三年前那一次比試之外,言慶沒有來過竇家。

  無他,言慶的身份和竇家這等望族相比,相差實在太大。

  且不說竇抗如今是一方太守,更是皇親國戚,事實上竇家子弟官居高位者人數不少。竇賢是千牛衛將軍,竇琮是虎賁郎,竇威是洛陽別家,還有唐國公,樓煩太守李淵的夫人,也出自竇家……楊素滿門為官,指責者眾多;可竇家滿門為官,卻沒有多少人指責。竇家信奉道學,講究無為而治,從不參與權利的爭鬥。

  也許,這就是竇家始終屹立的原因。

  言慶雖有名氣,而且已歸宗鄭氏,但並沒有縮減這種差距。

  官與民,有著天壤之別。你名氣再大,不為官,始終難以進入這個時代的核心。

  鄭言慶來到竇府門外,請門子通報竇奉節。

  自家事自家清,哪怕竇威再看重他,他也不能冒昧求見竇威。這是就是規矩!

  前世仕途中混了那麼久,言慶對這規矩非常瞭解。

  他不能直接求見竇威,但並不妨礙他通過竇奉節,與竇威對話。

  門子很快通報進去,不一會兒的功夫,就見竇奉節急匆匆的從府中跑出來,見到鄭言慶,他喜出望外的同時,更多的則是一種驚奇,「言慶,你怎麼跑來了?」

  「難道我不能來嘛?」

  「來得來得,怎麼來不得呢?嘻嘻,我正說明天要去找你,沒想到你今天就來了。

  我爹爹回來了!」

  「啊?」

  竇奉節的父親名叫竇軌,其父竇恭是竇威的兄長。此前,竇軌一直在巴蜀為官,所以言慶和竇奉節交往這麼久,也只是聽說過竇軌的名字,卻沒見過竇軌本人。

  不過他卻從其他渠道得知,這竇軌性情剛直,武藝不俗。

  鄭言慶把馬韁繩丟給了門子,和竇奉節一起走進竇家府門。一邊走一邊問:「奉節,你爹爹不是在巴蜀為官,這次回來,是不是不再去了?」

  竇奉節臉上,露出黯然之色。

  「還要去!」他輕聲道:「聽叔祖說,爹爹這一次因政績卓著,加之又平定了一場巴民之亂,所以從資陽縣尉而升為資陽郡西曹掾。以後回來怕是更加難了……」

  「那你……」

  「我想和爹爹一起去,可爹爹說,要我留在洛陽,好好讀書習武,不肯帶我去。」

  那話語中,帶著很重的委屈。

  想來竇軌屬於那種工作狂,害怕帶著竇奉節去,會耽誤了工作吧。

  伸手輕輕摟了一下竇奉節,雖說竇奉節比言慶大一歲,可是這個頭,卻比言慶矮了些。

  「對了,言慶你今天來,是找我嗎?」

  鄭言慶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我見你午後沒有去竹園,以為你生病了,所以來看看你。」

  竇奉節屬於那種很敏感,很脆弱的孩子。

  他此刻正處於一種很失落的階段,言慶也不得不斟酌用詞。仔細想來,竇奉節對鄭言慶的確是死心塌地,視若兄長一樣。而言慶呢,卻很少去關注他的內心世界。

  想到這裡,鄭言慶不由得有些內疚。

  竇奉節立刻高興起來,「正好,我爹爹在家裡,我帶你去引介一下。你不知道,爹爹聽說我時常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也非常高興。他還說,有機會要見見你呢。」

  見我?

  鄭言慶撓撓頭,心中暗自叫苦。

  原本是想要通過竇奉節找竇威,現在倒好,卻找到了竇軌……

  可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跟著竇奉節往後院走。竇家的老宅,面積可是比鄭府大了數倍。也難怪,鄭府不過是一家居住而已,竇家的老宅裡,卻是數家混居。

  各有各的住處,面積自然要大許多。

  東一竄,西一拐,竇奉節領著鄭言慶,來到了自家的住所。一個宅中宅,三進庭院,環境倒是非常雅緻。言慶走進院子,就見那中堂之上,端坐一個中年男子。

  一部及胸美髯,濃眉大眼,相貌威武。

  「爹爹,他就是言慶。」

  竇奉節上前,歡笑著跑到了中堂上。

  言慶則邁步走上台階,向竇軌深施一禮,「小侄鄭言慶,見過竇家伯父。」

  竇軌虎目一瞪,竇奉節臉上的笑容立刻減少了許多。他放慢腳步,怯生生的說:「父親,這是孩兒的好友,鄭言慶。」

  竇軌這才點點頭,哼了一聲。

  竇奉節好像小老鼠一樣,刷的就溜到了竇軌身後。鄭言慶看在眼中,心中輕輕一嘆。他大致上明白了竇奉節為什麼會是這種性情……原因無他,竇軌想要做嚴父,以至於竇奉節不管做什麼事情,他都會挑出一大堆的毛病,令竇奉節無所適從。

  對孩子嚴格,並不是錯!

  錯的是方法和方式……這和後世的父母很相似,往往喜歡走極端:要麼是溺愛,不管孩子做什麼,父母都說好,一味的慣著孩子;另一種就是像竇軌這種情況。

  也許竇軌很愛竇奉節,但是他不會表達,又要展示出父親的威嚴。

  於是乎就橫挑鼻子豎挑眼,表面上這樣做是對竇奉節高要求,可實際上呢?

  從竇奉節往日的言語中,言慶知道,他非常愛他的父親,甚至是發自內心的尊重。但是他不敢親近,哪怕是有什麼話,也都會隱藏在心裡面,不敢和竇軌表達。

  這一對父子啊……

  竇軌衝著言慶露出笑臉,「久聞半緣君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是少年英雄。竇軌是一介武夫,不知如何說話。不過還要多謝你對我家奉節的照顧……我遠在蜀中,無法好好照應奉節。他性子柔弱,也沒什麼朋友。能與半緣君結交,實為幸事。」

  言慶連聲說客氣,偷偷的朝竇奉節看了一眼,見奉節垂著頭,好像很黯然。

  竇軌是個武夫,但並不代表,他沒有眼色,不會思考。

  其實,他也知道鄭言慶很少來竇府,今日突然登門,恐怕是有事情。竇府中,其餘眾人大都不在,只有自己和竇威住在這邊。言慶斷不可能是來找自己的,那麼最有可能的事情,就是找竇威。所以,竇軌扯了兩句話之後,就把話題往竇威身上拉扯。

  「叔父也時常誇讚你,呵呵,晚飯時還說,你不登門,他不高興呢。」

  「那是老大人抬愛。」

  「嗯,既然你今天來了,若是叔父知道你沒去見他,恐怕會不高興。這樣吧,我帶你去見叔父。你們都是文采出眾的人,比之我這個武夫,想必更有話題吧。」

  竇奉節想要跟去,卻被竇軌阻止,讓他在家中讀書。

  看著竇奉節那委屈的模樣,鄭言慶決定,要和竇軌好好談一談。他朝著竇奉節一笑,輕聲道:「奉節,你且在家中讀書,明天去住院找我吧,細腰和四眼可是長大了不少。」

  「嗯恩!」

  竇奉節連連點頭。

  言慶和竇軌走出宅院,朝著竇威的住處行去。

  「伯父,您難道不覺得,您對奉節太過殘忍了嗎?」

  鄭言慶突然開口,令竇軌一怔,駐足向鄭言慶看去,「半緣君,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您知不知道,奉節很想您,也很依賴您?」

  「這個,我當然知道。男兒大丈夫,整日裡畏首畏尾,實在不成體統。他就是對我太依賴了,以至於成了現在的性子。不過這兩年好了些,至少能把話說明白。」

  竇軌滿口恨鐵不成鋼的口吻,令言慶有些反感。

  「伯父,奉節年紀不大,從小不在您身邊,他依賴您什麼了?他只是想和在一起,得到一些您的關懷。請恕小子無禮,我覺得您對奉節有些過分,他長這麼大,您和他單獨相處過多久?他希望爹爹能親手教他武藝,手把手的教他認字……

  可是沒有,他從來沒有得到過這樣的關懷。

  我不知道您是怎麼和他相處的,但我能看得出,他想您,可是又害怕您。您知不知道,在學舍的時候,他甚至沒有一個朋友,被人欺負的時候,也總想著,不給你招惹麻煩。奉節是一個很聰明的傢伙,可是在您面前,他卻活得很委屈。」

  竇軌愕然看著鄭言慶,面頰劇烈的抽搐著。

  鄭言慶說:「伯父,您知道剛才我來的時候,奉節和我說什麼嗎?他說他想和您一起去資陽,可是您不同意。您知不知道,他那時候是什麼表情嗎?失落,失望……伯父啊,您身為朝廷官員,一心為公這沒錯,可是您不該這麼對待奉節。

  我聽說:古之慾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一家尚且不靖,又有什麼資格,談論治理國家?您連自己的兒子都不關心,憑什麼讓人去相信,你會關心天下人呢?」

  言慶這一席話,是句句誅心,只說得竇軌臉紅一陣,白一陣。

  有心想要斥責鄭言慶,但見言慶一臉莊重,白衣飄飄,似有無限威嚴生出,令竇軌到了嘴邊的話,硬是不知道該如何出口。

  「我……」

  竇軌剛要開口,卻見從假山後走出來一人。他輕輕撫掌,面帶微笑,臉上白眉聳動。

  「半緣君三年不作一文,然則言語更見犀利,足以說明,這三年來,半緣君未曾落下功課啊!」

  「叔父!」

  「竇大人……」

  鄭言慶和竇軌見來人,連忙躬身行禮。

  來人,正是竇威。

  竇威本在書房裡看書,聽身邊老僕說,鄭言慶來了。竇威當時就一怔,心裡還奇怪:這孩子三年來連竹園都不常出,更別說來我竇府了。今天這是怎麼了?突然就找上門了?

  竇軌都能想明白的事情,更別說竇威了……

  很快他就猜出了端倪:只怕這孩子是有事情找我。

  他得李基的囑託,又有李淵暗中叮嚀,對鄭言慶的事情,還是非常的上心。又擔心竇軌拉住鄭言慶不放,於是就往竇軌的住處走來。不成想走到半路,就見言慶和竇軌在路邊說話。竇威躲到了假山後,側耳聆聽片刻,也不禁為言慶話語所動容。

  同時心裡很開心,為竇奉節能有這樣一個朋友而開心!

  等言慶說完,竇威實在是忍不住了。一方面言慶說的沒錯,另一方面則是擔心竇軌惱羞成怒,所以就走出來,並且表示出對言慶言語的支持。

  「千眼,你可知你父親為何為你取名千眼?」

  「啊,恕孩兒不知。」

  「因陀羅生就千眼,俯視蒼生,體察人世間喜怒哀樂。你父親知道你性情剛直,所以才給你起了這個名字,是希望你能多多體察周圍的事情,多去感悟這世間情感。

  言慶小友說的不錯,你連自己兒子心裡是怎麼想都不知道,憑什麼去體察世情呢?

  古人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這個家,不僅僅是咱們這個宗族,還有你身邊的每一個人。奉節這孩子的性情,的確是有些懦懦了,但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何會是這樣的性情?每次我見你呵斥孩子,有心勸阻,卻不知如何開口。今日小友既然起了頭,我也就不客氣了。

  回去仔細想想吧,你如果體悟不到『齊家』的這個『齊』字是什麼意思,我看你就別去資陽為官了……好好想想,別因為自己的想法,而傷了孩子對你的情感。」

  竇軌低下了頭,一臉羞愧之色。

  竇威走過去,拍了拍竇軌的肩膀,而後扭頭對鄭言慶說:「小友,你可是找我嗎?」

  鄭言慶神色一凝,頗有些尷尬的點了點頭。

  「正好,我們邊走邊說吧。」

  竇威帶著鄭言慶走了,卻留下竇軌站在原地,呆愣了許久。他回到了住處,下意識走到了竇奉節的房間外。只見燭光下,竇奉節正捧著一本書,呆呆的坐在那裡發愣。

  稚嫩的小臉龐,似乎籠罩著一絲淡淡的哀愁,令竇軌心中不由得一痛。

  難道,我過去所做的,都錯了嗎?

  父子兩人,一個在屋內發呆,一個在屋外發愣,皎潔的月光,灑在了這深深庭院中……

  ————————————————————————————

  鄭言慶把來意說明,竇威眉頭微蹙。

  「倭奴國使者?」

  竇威自言自語。這倭人早在漢朝時,就有文字記錄。說是公元前後,一個來自東方海域的島國,因為仰慕大漢文明和繁華,於是來朝漢朝,被漢光武帝賜為奴國,所以命倭奴國。

  此後,倭奴國和中華的往來,就沒有停止過。

  他們不斷吸收著漢民族的文明,並逐漸成長……

  竇威輕聲道:「我今天沒有出門,倒還真不太清楚這件事的狀況。恩,既然倭奴國想要通過我大隋律法,說明這個使者,倒是有些見識。這牽扯兩國爭紛,若是走開皇律,你那位朋友可真的是凶多吉少了……言慶啊,此事可不大好辦。」

  鄭言慶低下頭,突然說了一句:「又是天朝仁德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

  言慶猛然抬起頭,「為何我天朝,總是對外寬宏,對內嚴苛?昔日有驃騎將軍,縱橫漠北,打得匈奴人狼狽而逃。偏偏就是那該死的『仁德』,令我天朝辛苦打下來的朔方,送與匈奴人休養生息。匈奴人休養好了,於是就出兵攻打。

  殺我同胞,屠我村莊,擄我百姓……

  天朝打了勝仗,卻要講什麼『仁德』。人家寫一份降書順表,就能拿到大筆錢糧。戰敗了,卻得到了比戰勝者更多的好處,以至於我天朝屢屢遭受異族欺壓。

  竇大人,小子不明白,這樣的『仁德』,真的能教化豺狼嗎?我曾聽過一個故事,一個農夫在路上見到一條凍僵的蛇,於是心懷『仁德』,將毒蛇置於懷中。

  哪知那毒蛇醒來之後,反咬一口,令農夫身亡……這是仁德,還是愚魯?」

  言慶這番話,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出來。

  按道理說,他前世的仕途經歷,本不該讓他有如此偏激的心態。然則對倭國,他始終無法釋懷。來到這個時代,他讀過漢書,也讀過三國。而此時,恰好距離那個漢人最淒苦的年代並不久遠。沒有親身經歷,就難以感受到那種切齒之恨。

  鄭言慶豁出去了,瞪著竇威,低聲吼道。

  換做其他人,言慶不會這樣做。但竇威不一樣,他的身體中,始終流淌著八百年大漢族的血液。聽聞鄭言慶說話,竇威不禁色變,白眉輕輕顫抖,鬍鬚賁張。

  「大海殺人,固然不對。

  可是那區區海外倭奴的使者,就可以在我大隋國土上,縱馬行進嗎?他撞傷了,撞死了我大隋子民,一句仁德可以赦免。可我大隋子民稍有反抗,難道就要人頭落地?

  竇大人,小子不明白,請您為小子解惑。」

  竇威目光炯炯,凝視著鄭言慶。

  他一句話也不說,卻是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閉上眼睛,竇威站立在池塘邊上,許久後輕聲道:「昔日之事,不可追……也罷,我就幫你這一次。只是我可以調出那謁者台的訴狀,但也是僅止如此。」

  鄭言慶喜出望外,深施一禮:「大人明見!」

  「小友,你今日這番話,出自你口,入我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日後切莫再說這種言語,說不得會讓你粉身碎骨……我老了,已無你這般血氣。但願得將來你功成名就時,仍保持這樣的血氣,也就不枉費我今日幫你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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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19 23:28:53
第六章刀筆之下斷生死

  平陵竇氏,曾盛極一時。

  漢末大將軍竇憲,指揮漢軍將匈奴打得潰不成軍。這也是竇家滿門引以為傲的事情。

  自竇武事敗,竇家流落塞北,轉眼三百餘年。

  也許,在竇威的身體中流淌著胡人的血液,但是在他骨子裡,依舊是昔日大敗匈奴人的竇家子孫。

  鄭言慶的一番話,激起了竇威胸中的火焰。

  他決意幫助鄭言慶,也許是徇私枉法,但從竇威的心底,卻認同言慶的話語。海外蠻夷也敢在洛陽縱馬?我堂堂大漢……不,是大隋子民殺一個隨從就要償命?

  簡直是荒天下之大謬!

  與後世的達官貴族不一樣,隋朝的世族子弟,有著超乎尋常的驕傲。他們經歷過血與火的考驗,並且從一場場磨難中走出來,更堅信鐵與血的力量。竇威這種人,絕不會滿口的仁義道德。也許,在竇威的心中,更願意用刀劍去教化異族。

  竇威是司隸台下的洛陽別駕,主張河洛地區的刑案。

  所以他從洛陽縣衙抽調什麼公文,並非一件難事。只需派一人過去,洛陽縣令自會將訴狀交出來。竇威接過那公文一看,眉頭頓時扭在了一起,同時冷笑連連。

  果然是大國氣象啊!

  為了一個小小的蠻夷隨從,居然引經據典嗎?

  他把那訴狀交給鄭言慶,「謁者台那些傢伙果如言慶你所說的那樣,要誅殺雄大海。」

  通篇儘是誅心文字,似乎恨不得把雄大海千刀萬剮,才能向那些海外蠻夷們證明,我大隋朝是何等的強盛,何等的律法森嚴,何等的高高在上。既然是國際糾紛,你們不站在本國國民的立場上去說話,卻一個個爭先恐後,為蠻夷說話嗎?

  那些蠻夷,是不會心存感激的!

  鄭言慶看完之後,陷入了沉思當中。

  從這篇訴狀上來看,雄大海斷無可能倖免。難不成,要去收買洛陽縣令?更不可能。

  「竇大人,沒有法子了嗎?」

  「除非謁者台收回這篇訴狀,重新撰寫。否則以訴狀上的罪名,絕無可能救下雄大海。」

  「那,謁者台有可能收回嗎?」

  竇威歪著頭,看了看鄭言慶,突然笑問道:「言慶,你認為呢?」

  這就是等於回答了言慶的問題:沒有可能。

  「老大人不是按察刑案,或許……」

  「言慶啊,你也許還不瞭解司隸台的職責。我身為洛陽別駕,有按察之責,但卻不能插手洛陽縣的審判。大多數情況下,我們是在洛陽縣做出宣判之後,可以檢查這宣判的失缺,但不能負責具體的案子。」

  只有監督權,而無處置權。

  鄭言慶敏銳的捕捉到了竇威的語病,「老大人,您說在大多數情況下如此,也就是有例外嘍?」

  竇威一笑,「當然!如果你能讓陛下過問此事,司隸台就可以插手其中。」

  暈!

  這不是和沒說是一個樣子?

  鄭言慶不由得搖頭苦笑。且不說能不能讓楊廣插手,就算是能使楊廣過問此事,可楊廣現在並不在洛陽。等楊廣知道了,而且也願意過問這件事,雄大海早已人頭落地。

  不行!

  鄭言慶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抖擻精神,將那份訴狀拿起來,再一次認真觀看。

  「言慶啊,你莫要費心思了。

  謁者台寫的這份訴狀,很難找到缺陷。依我看,實在不行的話,咱們只能事後追究。」

  「事後追究,雄大海難道能保住性命?」

  「保不住!」

  竇威回答的斬釘截鐵,「如今正值秋後,如若判定下來,三日內即當開刀問斬。我說的事後追究,可以以司隸台的名義,詢問倭奴國使者於洛陽縱馬傷人之罪。即便是去不了他們的性命,也能讓他們傷筋動骨……權當作為雄大海報仇。」

  「人死不能復生,區區傷筋動骨,焉能抵得上雄大海性命?」

  鄭言慶當然不會答應,拿著那訴狀,一遍又一遍的認真研究。竇威也沒有生氣,坐在旁邊,看著言慶研究訴狀,心裡卻道了句:這父子兩人執拗起來,倒真是一個模樣。

  「竇大人,我有一個辦法。「

  「哦,說來聽聽?」

  鄭言慶研究了許久,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拿捏的地方。他輕聲道:「只是需要冒些風險,在這訴狀中,添上一筆。」

  「添一筆?」

  鄭言慶看著竇威說:「只需一筆,我可保證,連謁者台的人也挑不出理來,而且雄大海也不必喪命,最多是監禁數年。這樣一來,謁者台想必也不會真就翻臉吧。」

  「怎麼添?」

  鄭言慶將訴狀鋪在書案上,挑選好了毛筆,在上面輕輕勾了一筆,然後讓開位置。

  「雄大海甩刀殺人?」

  鄭言慶笑著點點頭,「既是甩刀,自然屬失手致人死命。按照開皇律,杖三十,監三年足矣。」

  訴狀上,原本寫著雄大海用刀殺人。

  這就是故意殺人,當然是死罪。而言慶這一筆,卻將故意變成了過失,其罪名自然減輕。至於杖三十,更加好辦。到時候請人出面,暗中賄賂一下行杖的差役。

  這輕與重,只在差役的一念之中。

  雄大海今年十六,實際年紀才十四。監禁三年後出來,也不過十九歲而已,大好人生剛剛開始。想那隋唐演義裡面,程咬金不也是牢獄中的常客?遇到運氣好的時候,趕上大赦,說不定連三年都不用。而謁者台,未必會真去為倭奴做主。

  這就是刀筆之下,斷生死!

  其實在後世,流傳有許多關於刀筆吏的故事。

  似鄭言慶這種方法,也有人用過。言慶通篇反覆研究之後,感覺也只有這個辦法可行。至於當初謁者台的人究竟是寫的『用』還是『甩』,也未必能記得清楚。

  只要洛陽縣能宣判下來,謁者台也沒有辦法。難不成打自己的嘴巴,說是寫錯了嗎?他們如何與那些倭奴使者解釋,言慶管不著。反正,他就是要保住雄大海。

  待墨跡幹了,竇威立刻命人,將訴狀送回洛陽縣衙。

  而後他連連搖頭,「言慶果然不負虛名,這些年閉門讀書,也是卓有成效。這種事情若換做是我,絕想不出這種主意。呵呵……言慶你這一支筆,可以斷生死啊。」

  鄭言慶則鄭重其事,向竇威一揖到地。

  「若非老大人抬愛,小子這些許急智也沒有用處。小子代雄大海一家,謝過老大人救命之恩。」

  兩人又在書房裡閒聊了一會兒,鄭言慶看天色不早,於是起身告辭。

  畢竟在竹園,雄大鎚還等著他的消息呢。竇威也沒有挽留,而是命人將他送出府外。

  他是言慶的長輩,又是朝中命官,怎可能出門相送。

  鄭言慶在竇府門前認鐙搬鞍,翻身上馬,急匆匆的走了。可他前腳剛走,後腳就有一匹快馬疾馳而來,在竇府門外停下。馬上人翻身下馬,快步上前,登上了台階。

  「請通報竇大人,就說有夏州家信,請他過目。」

  竇府的門子立刻通報進去,竇威讓那信使將書信呈上,卻是兩封書信。

  「怎麼,唐國公要請他出馬嗎?」

  竇威看罷書信,也不由得暗自感嘆起來。李家看樣子已接受了言慶的存在,即便無法讓言慶歸宗認祖,可這培養起來,卻真是不餘餘力。若讓此人為言慶老師,的確是非常合適。

  那信使說:「老大人,信中內容卑職也不清楚,不過李太守交代,煩請老大人,將另一封書信交給收信之人。」

  竇威點點頭,「此事你只管放心,明日一早,我就會把書信轉交出去。」

  「如此,卑職告辭。」

  信使又急匆匆的走了!

  而竇威在書房中坐下,看著那信封上熟悉的字跡,忍不住微笑著,連連點頭……

  ————————————————————————————————

  鄭言慶返回竹園的時候,已經快到了子夜。

  不知不覺,他奔波了一個晚上,也感到有些疲乏。不過看到竹樓裡燈火通明,他就知道鄭世安等人還在等他。讓毛旺把玉蹄俊牽到旁邊,他三步兩步走進竹樓。

  「言慶,情況怎麼樣?」

  鄭世安連忙詢問。

  鄭言慶反問道:「爺爺,你們那邊如何?」

  雄大鎚迫不及待的說:「一切尚好。你爺爺找了人,我們也見到了大黑子。只是大黑子好像有點害怕,讓我有點不太放心。不過你爺爺託人使了些錢帛,給大黑子安排了一個獨立的牢房。裡面的人也答應,會幫忙照顧他……言慶,大公子怎麼說?」

  鄭言慶當下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的講述一遍。

  「大鎚子爺爺,情況就是這樣。

  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至於結果如何,還要看明日縣衙怎麼判決。不過竇大人說,只要謁者台那邊不跳出來,大黑子就不會有危險,最多也就是關個兩三年。」

  聽說雄大海不會有性命之憂,雄大鎚忍不住長出一口氣。

  王正和鄭世安也點點頭,根據言慶所說的狀況,如果真的只是判個兩三年的話,無疑是最好的結局。雄大鎚上前一步,推金山倒玉柱一樣,就要給言慶下跪。

  「啊,大鎚子爺爺,您這是做什麼?」

  「言慶啊,大鎚子得感謝你,能讓大黑子保住性命。若是他出事,我日後都不知道怎麼去面對他死去的爺爺。」

  雄大海是雄大鎚的侄孫,也是雄大鎚大哥膝下,唯一的骨血。

  鄭言慶連忙擺手,上前要扶起雄大鎚。一旁鄭世安和王正也勸說道:「你這老小子,這不是讓慶娃兒難做嗎?快點起來,這麼大的人了,怎麼和小孩子一樣。」

  「爺爺,你們也早點休息吧。

  明天一早,咱們還要進城去看結果。可別去的晚了,大黑子到時候看不見你們,一定會更加害怕。咱們現在關鍵是要讓大黑子平平安安的,渡過這一道檻兒。」

  鄭世安王正連連點頭,拉著雄大鎚,上樓去休息。

  言慶頗有些疲憊的站在竹樓大廳,長長出了一口氣,「毛旺叔,把這裡收拾一下,你也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早起。」

  說完,他轉身走出了竹樓。

  站在竹樓前的空地上,言慶扭頭看了一眼竹樓上仍舊亮著的燈火。

  看樣子,這將是一個難眠的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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