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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庚新]篡唐[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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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19 18:19:30
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卅章唐猊玉帶

  夜色深沉,鄭仁基端坐鄭府中堂,面沉似水。

  原來,鄭仁基手中有一條祖傳的腰帶,名為唐猊玉帶,以天蠶絲編織而成,內襯金絲,是三國時期魏武帝曹操命治下能工巧匠所造,共十二條,分賜給他帳下大臣。鄭仁基的祖上鄭渾,是曹操麾下的重臣,又是鄭氏所出,故而得到一條。

  鄭渾死後,唐猊玉帶就變成了鄭家的傳家寶。

  北祖七房分治時,唐猊玉帶由鄭仁基的祖上鄭連山得到,並成為安遠堂的象徵。

  這條唐猊玉帶,名氣極大。

  鄭仁基在長安的時候,楊素就曾露出口風,想要以萬金購買,但是被鄭仁基拒絕。

  今天,鄭仁基參加一個詩會,結交了一些名流。

  詩會上,就有洛陽本地的一位名士提出,想要見識一下這條唐猊玉帶。鄭仁基當然不會拒絕,於是派人回家來拿。不成想,翻箱倒櫃之下,卻找不到唐猊玉帶。鄭仁基聽說之後,連詩會都顧不得參加了,和顏師古急急忙忙的趕回來查看。

  據一位下人說:前兩天鄭言慶曾來過一次老宅,而且還進了內宅。

  鄭仁基連忙確認,得知兩天前,鄭言慶的確來過一次鄭府。

  只是當時崔夫人帶著崔道林,前往洛陽豪族,同時也是北周柱國之後於仲文家中,恭賀於仲文榮升太子率衛之職,所以不在家中。據家人稟報,當時鄭言慶帶了田莊供品,下人們就讓他把供品送到後宅。而後,鄭言慶就急匆匆的離開了。

  崔夫人說:「定然是這小賊偷走了夫君的寶貝。」

  顏師古卻搖頭說:「鄭言慶年紀尚小,未必會知道玉帶的珍貴。再說了,那孩子既然能說出孔融讓梨的故事,想必也是個品德高尚之人,怎可能行此宵小之事?」

  他不好說他見過鄭言慶,也不好說他和鄭言慶打過賭。

  但直覺告訴他,鄭言慶並不是那種見利忘義之徒,下意識的站出來為言慶開脫。

  哪知崔夫人卻說:「顏叔叔出身高門,所見之人,皆高尚之輩,焉知這等卑賤奴才的惡根?鄭言慶的祖父鄭世安,是個閹奴,靠阿諛奉承而得老太爺的信任。鄭言慶從小被那閹奴所收養,耳濡目染之下,難免學會刻薄奸猾,只是善於掩飾罷了。

  也不知從何處聽了個孔融讓梨的故事,就不知尊卑,妄言教導宏毅。

  夫君,以妾身之見,偷走玉帶的人,定是那閹奴之後。不若去他住處搜查,說不定能發現端倪。當然了,如若是他住處沒有,也正好還他個清白,豈不是一舉兩得。」

  鄭仁基原本也不認為言慶會偷走玉帶,但崔夫人這麼一說,他倒是不由得動心了。

  於是,派崔道林和鄭為善兩人連夜趕赴田莊,搜查鄭言慶的住處。

  而後他又派人在家中尋找,結果還是沒有找到那唐猊玉帶……

  崔道林押著鄭世安尊孫回來了,他手捧玉帶,匆匆走進了中堂,「老爺,在田莊上找到了老爺的寶貝。小賊想必還沒有找到出手的買家,被老奴正好人贓俱獲。」

  說著,他把玉帶放在了書案上。

  崔夫人冷冷道:「你看,我沒有說錯吧,我早就看出,那一老一少,都不是好人。」

  鄭仁基勃然大怒,「把這兩個賤奴給我拉出去,亂棍打死!」

  鄭世安大聲叫嚷道:「大公子,冤枉,冤枉啊……」

  「大兄,這是你的家事,小弟本不該插嘴。只是……何不把那祖孫帶上來,當面對證?如今這人贓俱獲,想來他們也說不出什麼。這樣一來,更顯大兄的公正嚴明。」

  即便玉帶放在面前,顏師古還是無法相信,是言慶偷得。

  他見過鄭言慶,也能感覺到,鄭言慶骨子裡透著的一股執拗和高傲。他不相信,鄭言慶會做出這樣的醜事,可贓物就在面前,他又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正好鄭世安喊冤,顏師古覺得自己應該說兩句,即便真的是鄭言慶偷走,也必須要他親口承認才行。

  鄭仁基點點頭:「賢弟說的也有道理,如此,就把那賊奴帶進來,讓他們當面承認。」

  崔夫人眉頭一蹙,心中難免有些不快。

  但這話是出自顏師古之口,她還真沒辦法出面拒絕。

  鄭為善把五花大綁的鄭世安祖孫帶到了中堂上。鄭世安一身中衣,披頭散髮,但臉上卻露出憤怒之色。而鄭言慶這時候卻冷靜下來,他心知,這是有人在陷害他。

  故而,進了中堂,他昂首不拜。

  冰冷的目光掃過堂上眾人,最後在崔夫人身上停留一下,然後挺著胸巍然不懼。

  一開始,他以為是顏師古在裡面搗鬼。

  但很快就把這個想法否定了!

  顏師古出身世家,的確是很高傲,但並非壞人。除了和自己有賭約之外,似乎沒什麼衝突。而且,賭約尚在,顏師古也不可能這時候翻臉,否則就顯得心虛,好像怕失敗一樣。越是高傲的人,就越是自負。似顏師古,絕不可能耍出花招。

  鄭仁基?

  那只是個公子哥,也不至於用這樣的手段,來對付自己祖孫。

  不是鄭仁基,也不是顏師古,那就只剩下崔夫人了。而且崔夫人對付他祖孫的可能性最大,原因有很多。一來是當初在滎陽,鄭世安打理安遠堂,崔夫人心裡未必就能平順;這二來嘛,鄭仁基來洛陽之後,中止了天津橋街市,而這個整頓計劃,正出自崔夫人之手,她如何能答應?還有,他祖孫在,對崔道林始終是一個威脅。而崔道林又是崔夫人的手下,崔夫人豈能看著她的人,在洛陽受委屈?

  如此一想,言慶已經有了大致的瞭解。

  俗語說的好:青竹蛇兒口,黃蜂尾後針,兩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

  果然一點都不誇張!女人要毒起來,比男人狠多了。只是一點點小事,她竟想要自己祖孫的性命?

  鄭仁基厲聲道:「鄭世安,我看你祖上幾代為我家中效力,故而始終對你懷著幾分尊敬。不成想,你這閹奴,竟恩將仇報,偷走了我祖傳唐猊玉帶。如今人贓並獲,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鄭世安臉色蒼白,怒聲道:「大公子,老奴冤枉。

  老奴祖上幾代為鄭家效力,你可以去問問,可拿過安遠堂一針一線?如今,分明是有人故意栽贓給老奴,老奴可以保證,絕沒有偷這唐猊玉帶,請大公子明察。」

  崔夫人溫雅道:「你在安遠堂沒動手腳,是老太爺盯的緊,你沒機會。

  如今到了洛陽,老太爺不在這裡,你欺大公子寬宏,所以就生了賊心,也很正常。」

  「我沒有!」

  鄭世安鬚髮賁張,臉漲得通紅。

  鄭仁基要開口,顏師古卻搶先說話:「鄭言慶,你有什麼話要說?」

  言慶睜開眼,梗著脖子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鄭仁基這火氣,騰地一下竄了起來,「鄭言慶,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欲加之罪,難不成是說我故意陷害你們嗎?」

  「大公子或許沒有害我祖孫之心,可保不住別人沒有。」

  崔夫人心裡一動,厲聲喝道:「好大膽的賤奴才,果然是那閹奴之後……夫君,我早就說過,這小賊是養不熟的狼崽子,你還送他去學舍?看見了沒,學得牙尖嘴利,連你也敢嘲諷。」

  鄭仁基氣得身子直顫,啪啪啪把書案拍的震天介響。

  「大膽小賊,大膽小賊,死到臨頭還要反咬一口。

  我讓你嘴硬……來人,給我把這小賊拉下去張嘴,我倒要看看,你這嘴能有多硬。」

  崔生獰笑著沖上前來,掄起巴掌,朝著鄭言慶啪啪啪就是十幾記耳光。

  鄭言慶被打得滿口鮮血,臉頰腫的如同包子一樣。

  「小子,我讓你嘴硬,你不是很厲害嗎?」

  崔生對鄭言慶的怨念,早在他父子剛來洛陽的時候就有了。那一次,他被鄭言慶撞翻在地,卻無處發火。如今找到了機會,這出手更是多了幾分力道。

  「你這個畜生!」

  鄭世安怒聲吼道,掙紮著想要阻止。

  卻見崔道林上前,一腳踹在鄭世安的肚子上,把鄭世安踹翻在地。鄭言慶卻怒了!鄭世安是他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崔生打他,他不怕,可是見崔道林踹倒了鄭世安,他可就忍耐不住了。全身的氣血賁張,苦練多年的降龍功,在這一剎那間,精氣神相合,全身勁力猛然匯聚一起,只聽他啊的一聲怒吼,綁在他身上的繩子,一下子被他崩斷。

  鄭言慶好像一頭小老虎,雙肩一抖,震開了下人的手掌,呼的撲向崔道林。

  他從三歲練武,至今已有三年之久。

  這築基功夫,始終未見突破。原因很簡單,就在於他天癸為生,氣血尚未長成。再加上他習武只是為了興趣,朵朵走了之後,用功不如以前。不過孫思邈傳授給他養生引導書和五禽拳法,卻極大程度彌補了他不用攻的缺憾。如今怒氣攻心,三年未見突破的降龍功,猛然出現了突破。氣血在瞬間生成,力量陡然倍增。

  崔道林沒想到,鄭言慶能掙脫開來,被鄭言慶低頭狠狠的頂在了胸口。

  胸口受到了撞擊,崔道林只覺一陣氣悶。噔噔噔往後退,噗通坐在了地上,喉嚨一甜,哇的噴出一口鮮血來。

  與此同時,鄭為善邁步上前,一把扣住了鄭言慶的肩膀。

  言慶雖然突破了築基階段,但是和鄭為善相比,顯然差了不止一籌。

  「言慶,你瘋了!」

  「放開我,我要殺了他……」

  「言慶,老管家沒事,你別衝動啊!」

  這時候,鄭世安也大聲叫道:「言慶,不要無理。」

  顏師古的臉色有些難看,從鄭言慶的表現來看,他不是偷走玉帶的人。如果不是言慶祖孫,那玉帶怎麼會出現在他的住處?這樣的,豈不是有人想要栽贓陷害?

  他不自覺的向崔夫人看去,隱隱猜出了端倪。

  鄭仁基只氣得三屍暴跳,厲聲喝道:「好大膽的小賊,好大膽的小賊,死到臨頭還想傷人嗎?」

  言慶被鄭為善抓住,這時候也豁出去了。

  「大公子,你嫌我祖孫礙眼,明說了就是。

  大不了我祖孫回滎陽,也算不得什麼。耍這種詭計,栽贓陷害,這就是你的本事嗎?」

  「你這小賊,簡直是,簡直是……」

  鄭仁基氣得火冒三丈,「今天不打死你,你就不知道什麼叫做尊卑。」

  崔夫人,在一旁暗自冷笑。

  「鄭為善,殺了這小賊。」鄭仁基怒道:「把這閹奴四肢打斷,明天一早送回滎陽。」

  「鄭仁基,你是個笨蛋。」

  鄭言慶也豁出去了,罵道:「大老爺讓你出來,你卻任由一個蛇蠍婦人當家作主,整天吟詩作賦,故作風雅之狀,卻不知,你這鄭府上下,都成了那婦人囊中之物。

  你還自以為是……」

  鄭為善臉色變了,急忙摀住了鄭言慶的嘴巴。

  崔夫人更是面孔通紅,也不知道是被氣的,亦或者是被說中了心事。

  「夫君,你就任由這賤種信口雌黃?」

  鄭仁基也怒了,「鄭為善,還不動手!」

  顏師古有點忍不住了,站起來剛要阻止。就在這時候,只聽中堂外一陣喧嘩吵鬧。

  緊跟著有人在外面沉聲道:「鄭大人,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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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卅一章竇文蔚

  一個年過五旬,體態清癯瘦削的男子,在幾十個人的簇擁下,邁步走上了中堂。

  這個人,只穿著一襲淡雅博領青衫,髮髻盤髻,頭紮黑色幞頭,映襯著略顯灰白的頭髮。足蹬一雙黑色皮靴,穿著並不華麗。但整個人站在那裡,卻有一種高貴儒雅的氣質,目光炯炯,令人不敢正視。

  鄭仁基看見這個人,到嘴邊的話,生生嚥了回去。

  只見他連忙站起身來,快步迎了過去,同時拱手道:「文蔚先生,這麼晚您怎麼來了?」

  不止是鄭仁基,連顏師古也上前見禮。

  崔夫人不認識來人,但是看鄭仁基和顏師古的模樣,心知來人定然是大有來頭。

  來人微微拱手,算是還了禮。

  目光在中堂上掃視一圈,看到鄭世安跪在地上,而鄭言慶滿臉是血的樣子,眉頭不由得一蹙。他輕輕咳嗽了一聲,看了一眼鄭言慶,又看了看鄭仁基和顏師古。

  「少兄,老朽來得匆忙,剛才還闖了鄭府大門,實在是迫於無奈,還請少兄勿怪。」

  說著話,他壓低聲音:「不瞞少兄,老夫這時候過來,是受人所托,來向少兄解釋一件事情。」

  「啊,先生解釋何事?」

  「這個嘛……」

  來人走到鄭言慶身邊,示意鄭為善鬆開言慶。而後蹲下身子,揉著鄭言慶的腦袋瓜子,呵呵一笑道:「娃兒,莫要害怕,我是受你老師託付,來還你一個清白。」

  他站起身,「少兄,請問你為何要抓這娃兒?」

  鄭仁基見來人對鄭言慶友善,心裡不由得一咯噔,看了一眼顏師古,那意思是說:這奴才怎會認識他呢?

  顏師古搖搖頭:你都不知道,我怎麼知道?

  鄭仁基連忙回答:「先生,這小賊本是我家奴的孫子,偷走了我祖傳唐猊玉帶,故而……

  他沒有說完,但言下之意則是說:這小子是個賤奴,是我的家事,和您無關。

  來人卻笑了起來,輕聲道:「本來和我無關,可這孩子,卻是我一個子侄的學生。我受人所托,不得不來問一下。鄭大人,你說這孩子偷了你的唐猊玉帶,敢問那玉帶可曾找到?」

  「啊,就在案上,乃我家奴在他房間裡找到。」

  鄭仁基有些緊張了!

  來人身無官職,只是個白身,說實話,他本不必害怕。可問題是,來人的背後,卻有一個即便是合鄭家舉族之力,也不敢輕易碰觸的龐然大物,那就是整個關隴集團。

  站在鄭仁基面前的老人,姓竇名威,字文蔚。

  這竇威當過官,但官位並不高,而且現在已經辭官在家;在文壇上也薄有名聲,但也不算特別響亮。沒有著過書,也沒有什麼名篇流傳,只是小有名氣,比之顏師古要差百倍。

  可偏偏他是竇家的人,紇豆陵的竇家。

  竇威的父親,就是竇家三祖之一的竇熾,也就是竇奉節的叔祖。

  而紇豆陵家族,一方面是老牌的關中門閥世族,另一方面和關隴軍事貴族,有著盤根錯節的關聯。竇抗那一支就不用說了,屬於皇親國戚;竇毅的女兒,正是北周八大柱國之一,李虎的孫媳婦,也就是當今唐國公李淵的老婆。而李淵的妻兄竇賢,又娶了北周八大柱國之一於謹的孫女,也就是太子率衛於仲文的女兒。

  於仲文,如今甚得太子楊廣信賴,甚於尚書僕射楊素。

  至於竇家的其他分支,比如竇威的本宗侄兒,竇奉節的叔叔竇琮的老婆,是河東四姓之一薛氏所出,舞陽郡公,右親衛車騎將軍薛世雄的侄女……諸如此類的關係,錯綜複雜。可以說,這竇家的身後盤踞了關中世族,河東世族等力量。

  如此龐大的家族,絕非已經沒落的鄭家可以比擬。

  而竇威,更是竇家輩分最長的人,同時也是他這一輩兒,碩果僅存的一位。

  所以,鄭仁基雖然心裡憋著火,可表面上卻不敢露出半點不滿。

  竇威的子侄?

  莫非是那個世家大族所出,怎麼和鄭言慶這小奴才搭上了關係?

  鄭仁基正在疑惑,就聽竇威說:「能否把那玉帶,讓老夫看一看呢?」

  「啊,自然可以!」

  鄭仁基立刻讓崔道林把書案上的玉帶,遞到了竇威的手中。竇威仔細觀瞧,同時輕輕摩挲,好半天長嘆一聲,「果然是好寶貝,好寶貝啊……鄭大人,你可檢查過,這玉帶真的是你的嗎?」

  「老大人,您這是什麼意思?」

  「當年魏武帝命人打造唐猊玉帶,共十二條。

  雖說如今世上已留存不多,但我卻知道三條玉帶的下落。鄭大人祖上所傳一條,外面還有兩條。」

  說完,他把唐猊玉帶,遞給了鄭仁基,「鄭大人,何不仔細觀看一下。」

  崔道林把唐猊玉帶呈上來之後,鄭仁基只是大眼看了一下,並沒有仔細的觀看。

  他眉頭緊蹙,從竇威手中接過了玉帶,仔細看了一眼之後,臉色頓時大變。

  「這不是我的那一條!」

  崔夫人心裡一驚,連忙問道:「夫君,你可看清楚了?」

  「我當然看清楚了……我祖傳那條玉帶的轡扣後面,是一隻山羊圖案;可這一條的轡扣背後,卻是黑老虎頭。」

  「呵呵,我那子侄家族,曾以虎頭為印記。」

  鄭仁基心裡一咯噔,「莫非是……」

  「正是!」

  竇威笑了笑,「說起來,他與鄭家也將有姻親關係。我那子侄雖非嫡出,但這唐猊玉帶,卻是他父親傳給他的寶物。前些時候,這娃兒在偶然機會下,拜他做了先生,他也是一時興起,就把這唐猊玉帶送給了娃兒,沒想到卻給娃兒帶來禍事。

  剛才他聽說這件事,就請我過來說明情況。

  鄭大人,這娃兒的清白,想來可以說清楚了吧……」

  鄭仁基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半晌之後,「即便如此,這小奴才剛才口出不遜之言,我豈能容他?」

  「若如此,鄭大人可以把他送回滎陽,請鄭大將軍發落就是。

  我聽說,這娃兒的爺爺,似乎還救過鄭大將軍。鄭大人處置他祖孫,只怕會讓鄭大將軍心裡不快。乾脆把他祖孫送回去,把情況說明白了,鄭大將軍自會處置。」

  「這個嘛……」

  鄭仁基心裡有些猶豫了。

  竇威說的不錯,他處置鄭世安祖孫,恐怕會令鄭大士不滿。

  本來,鄭大士派鄭世安祖孫來,就是為了幫他。結果他不想用,還把鄭世安趕去了田莊。如今又在不通知鄭大士的情況下,要處置這祖孫,鄭大士心裡豈能舒服?

  「既然老大人這麼說,那我就饒他們一次。」

  崔道林忍不住了,蹦出來說:「老爺,這小賊還偷了您的宣州紫毫呢。」

  說著,他示意下人把那筆拿過去了。

  不成想竇威看見後,卻笑了。

  「鄭大人,貴管家拿到的宣州紫毫,當有七支。這來歷嘛,我倒是知道。呵呵,這本是我送於我那侄孫的生日禮物。前些時候,我那侄孫告訴我,他送給了他的同窗。

  娃兒,原來你就是奉節所說的那人嗎?」

  鄭言慶這時候也聽出來了,這個老人,是竇奉節的叔祖。

  他連忙點頭,「原來是老大人。」

  「好了,事情我已經說明白了,依我看,鄭大人還是再好好找一下,你那條玉帶吧。」

  說完,他又揉了揉鄭言慶的腦袋,帶著人走了。

  鄭仁基和顏師古,把竇威送出了鄭府大門。

  見竇威走了,顏師古輕聲道:「大兄,這件事依我看,還是查一查家裡的人,說不定能找出線索。」

  「賢弟的意思是……」

  顏師古笑了笑,沒有接上去。

  有些事,他實在不好說的太明白。但心裡面,倒也有幾分贊同鄭言慶的話:這鄭仁兄,確是需要好好整肅一下內宅了。

  「這是什麼?」

  顏師古不想再摻和其中,準備回自己的房間。

  兩個奴僕,捧著一個小筐子,裡面放著許多紙張,上面似乎還有字跡。

  「顏先生,這是在田莊書房裡帶回來的東西,是那小賊……哦,鄭言慶寫的東西。」

  不知為何,顏師古對鄭言慶的興趣,越發濃厚了。

  這小娃兒膽略不差,還敢和他打賭。加上剛才竇威的出現,讓顏師古更覺有趣。

  「把這些送到我房間裡吧。」

  顏師古心中一笑:我倒要看看,這小娃兒胡寫些什麼?

  至於鄭言慶祖孫的安全,他倒是不在意。竇威既然發話了,鄭仁基也要有些顧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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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卅二章風暴之端倪

  竇威並沒有住在洛陽城裡,而是住在族村老宅。

  夜色漆黑,星辰無蹤。但族村老宅裡,卻是燈火通明。朱紅大門外,兩盞氣死風燈籠隨風搖曳,下馬樁上,繫著一匹老態龍鍾的瘦馬,正有氣無力的打著響鼻。

  油篷車在老宅門口停下,門子急匆匆上前,攙扶竇威下車。

  「李先生還沒走?」

  竇威看了一眼門口的那匹瘦馬,看似隨意的問了一句。

  門子連忙回答:「李先生在後花園涼亭,說是等您回來……」

  「哦,把車卸了,今晚我不再出門,不管是誰來了,都說我不在,聽清楚了沒有?」

  其實,這麼晚了,也不會有什麼人過來。

  竇威如此吩咐,只是告訴那門子:今晚我誰都不見。

  門子連忙答應一聲,招呼人去卸車馬。竇威邁步走進了大門,穿過前堂天井,自小門進夾道,轉了幾個彎兒,逕自來到了後花園中。此時,花園裡涼亭中,有燭光閃動。

  李基正坐在涼亭裡,對著一盤殘棋,呆呆發愣。

  「九郎,可想出破解之法?」

  竇威走進涼亭,李基也沒有覺察。

  直到竇威在他對面坐下來,開口說話,他才醒悟過來。

  「叔父,事情怎樣了?」

  看著李基急切的表情,竇威心中有些詫異,眉頭一聳,沉聲道:「都辦妥了,事情說清楚了,那娃兒自然不會再有事情。」

  說完,他猶豫了一下。

  「九郎,你可知那娃兒的出身?」

  李基咬著嘴唇,點點頭,「我知道,他是鄭家一家奴的孫子。」

  竇威突然哼了一聲,「你既然明知道他出身賤口,為何還要收他做學生?九郎,你知不知道,這要是傳揚出去的話,你兄長那邊得要受到多少人的恥笑,你怎麼如此荒唐呢?」

  李基卻沉默了。

  片刻,他輕聲道:「叔父,你覺得會有人傳揚嗎?

  呵呵,如果真有人傳出去的話,我人頭也早已經落地,又何需再去在意這些事情?」

  「你……」

  竇威被噎了一下,閉目道:「你放心吧,這件事不會有人知道。我已經讓鄭仁基把那祖孫送回滎陽去,估計以後也不會有機會回來了。」

  「叔父……」李基的眼睛陡然瞪得溜圓,盯著竇威說:「你,你怎麼能這樣做?」

  「九郎,我這是為你好。

  那娃兒繼續留在洛陽的話,你遲早會被暴露。那樣的話,對你,對那孩子,都沒有好處。現在,他走了……我今天在鄭家做足了功夫,只要鄭大士不是老糊塗的話,以後斷然不會為難那個娃兒。這樣一來,你安全了,那娃兒日後也好過一些。

  反之,若你讓他留在洛陽的話,萬一你暴露了,還會連累他,這豈不是害了他嗎?」

  李基一下子沉默了!

  其實,他知道竇威的想法,還是看不起鄭言慶的出身。

  不過他說的也有道理,有了竇威今日的這番作為,鄭言慶就算回了滎陽,也不會過得太艱難。

  長長出了一口氣,李基捻起一枚棋子,落在了棋盤上。

  「老叔,你知道我為什麼收他做弟子嗎?」

  竇威一怔,搖頭笑道:「這件事,我還真想知道。」

  「你也知道,當年我曾成家,還有一個兒子。」

  竇威的面頰一抽搐,點點頭說:「我當然知道……為了這事情,你至今單身,不肯續絃。」

  李基說:「老叔,那你可知道,我那孩兒叫什麼名字?」

  「這,你從未說過,我倒是真不知道。」

  李基輕聲道:「叫言慶。」

  「啊?」

  「言揚行舉,慶雲祥鳳。」李基的眼睛有點紅了,隱隱閃爍著淚光,「鄭家的娃兒,也叫言慶。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差一點以為,他就是我那死去的孩兒……後來,我才知道,他是鄭家家奴的孩子,可我控制不住,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覺得他就是我的孩兒……其實我也清楚,我那孩兒恐怕早就成了一冢枯骨!」

  竇威說:「九郎,你也別太難過了,這件事也怪不得你。

  再說了,那件事以後,我派人打聽過,只發現了小玉的屍體,小玉他哥哥肯定帶著孩子跑了,說不定如今孩子正和他舅舅在一起,躲在什麼地方,等機會找你呢。」

  李基強笑一下,沒有再說什麼。

  他怔怔的看著棋盤上的棋子,顯得格外悲傷。

  而竇威也不好再勸說下去,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從李基身旁經過的時候,他輕聲道:「九郎,逝者已矣,生著如斯。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凡事還是想開些的好。

  至於那鄭家的娃兒,我會幫你盯著。

  你好好在學舍裡,別再想那麼多了……你哥哥來信說,長安那位的身子骨大不如從前,等他過去了,事情差不多也就淡了。等有機會,他會想辦法送你去夏州,到時候情況會好很多。那時如果你還掛念鄭家那娃兒,我就豁出去老臉,找鄭大士討要過來,給你送過去就是。不過現在,還是安定些好,莫要再鬧出亂子。」

  竇威這些話,也是老成之言。

  李基不置可否,捻起一枚棋子,啪的拍在棋盤上,久久的,再也沒有什麼動作。

  ————————————————————————————

  鄭仁基坐在後堂上,太陽穴突突直跳,血管都好像要炸開了似地。

  崔夫人坐在他的下首,而崔道林和崔生則跪在堂上。門外,鄭為善帶著族中武士守衛,以防止有人靠近後堂。

  「說說吧,究竟是怎麼回事?」

  鄭仁基閉著眼睛,眼皮子也不抬,冷冷的問道。

  他不是傻子,只是以前太相信崔夫人,能少一事就少一事,所以對家裡的事情不聞不問。

  可今天,他卻丟了好大的面子。

  先是祖傳玉帶被偷,又被鄭言慶罵了一頓,到最後才發現,他的玉帶依舊沒有回來。

  到了這地步,就算是傻子,也能覺察出這其中的貓膩。

  崔夫人朱唇緊閉,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麼。而崔道林和崔生兩人,則是臉色發青,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剛才不都挺能說的嗎,怎麼現在一句話也沒有了?」

  鄭仁基強壓著怒火,惡狠狠的說:「夫人,依我看,你對這件事應該最清楚,是不是應該給我一個解釋呢?」

  崔夫人抬起頭,「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家有賤奴,不知尊卑,仗著老太爺撐腰,為所欲為。如若不好生整治,遲早會成禍害。妾身知道老爺你也不喜歡那一對祖孫,只是礙於老太爺的臉面,不好發作。

  妾身只想為老爺分憂,故而設下這一計。

  老爺,想來你也看到了,那小賤種絲毫不把你放在眼裡,早就該弄死了。可恨這兩個不中用的奴才,好端端的一件事情,竟然被他們辦成這樣,便宜了那小賤種。」

  崔夫人抬起頭,「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家有賤奴,不知尊卑,仗著老太爺撐腰,為所欲為。如若不好生整治,遲早會成禍害。妾身知道老爺你也不喜歡那一對祖孫,只是礙於老太爺的臉面,不好發作。

  妾身只想為老爺分憂,故而設下這一計。

  老爺,想來你也看到了,那小賤種絲毫不把你放在眼裡,早就該弄死了。可恨這兩個不中用的奴才,好端端的一件事情,竟然被他們辦成這樣,便宜了那小賤種。」

  鄭仁基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冷,不過沒有接口。

  「我的唐猊玉帶呢,在哪裡?」

  崔道林連忙向崔生看去,而崔生猶豫了一下,低聲道:「我把東西交給田莊呂管事的小舅子,他明明說把東西放在了那小賤種的屋子裡,可誰曉得竟變成這模樣。

  老爺,玉帶一定是被那小賤種藏起來了,只需嚴刑拷問,一定能問出來。」

  「掌嘴!」

  「啊?」

  鄭仁基不冷不熱地說:「我讓你自己掌嘴,什麼時候我說停了,什麼時候才能停下來。

  愚蠢的東西,還嚴刑拷問?

  你信不信,你今天給了那小賤種一鞭子,明天紇豆陵就能讓你屍骨無存。你以為竇文蔚為什麼來,還給那小賤種作證?那是在警告我,不要再去找他的麻煩…… 那小賤種倒是運氣不錯,居然找來竇家的人給他作證……他應該不知道玉帶的下落。」

  在洛陽鄭家,鄭仁基的話就是聖旨,即便是崔夫人也不敢違背。

  崔生心知,他今天要倒霉了!

  可又不敢不做,於是抬起手來,狠狠的抽了自己一個嘴巴。

  「重一點,我聽不見聲音。」

  「是!」

  崔生快要哭了,再出手時,手上更加了幾分力道,打得自己臉頰都腫脹起來,嘴角破裂。

  鄭仁基恍若沒有聽見,只是手扶額頭。沉吟片刻後,他抬起頭來說:「鄭為善!」

  「在!」

  「你立刻帶人,持我令牌出城,前往田莊,把那呂管事一家全部拿下,追查玉帶的下落。」

  「是!」

  鄭為善不敢猶豫,連忙拱手應命。

  他剛要出門,卻聽鄭仁基道:「還有,你安排下去,連夜把那閹奴祖孫送往滎陽。我不想再見到他們……至少在這洛陽城,我實不想再見到他們。恩,這樣吧,你別去田莊了,崔道林你帶人去。為善你親自帶人,押送那祖孫,離開洛陽。」

  鄭仁基本想找個人押送鄭世安祖孫,可想了想,覺得有必要向鄭大士說明情況。

  別人過去,恐怕不太好。

  鄭為善是鄭家族人,甚得鄭大士的信賴。讓鄭為善押送鄭世安祖孫回去,也好向鄭大士說明情況。總之,鄭仁基現在非常膩歪鄭世安祖孫,恨不得永遠別再見他們。

  鄭為善連忙答應,和崔道林匆匆出去。

  崔生仍在不停的抽打自己,那張臉已經被打得血淋淋,看上去慘不忍睹。

  而鄭仁基卻好像沒有看見一樣,目光落在了崔夫人的身上。

  崔夫人倒也沒有表露怯意,抬著頭,迎著鄭仁基的目光。

  兩人對視半晌,鄭仁基輕聲嘆了口氣,「夫人啊,我的確不喜歡那祖孫,但我也不屑於用這樣的手段驅趕他們。不管怎麼說,鄭世安救過我父親的性命,對鄭家也一直是忠心耿耿。他們若是真犯了錯,我不會饒他們。可是用這樣的手段,去陷害對鄭家忠心耿耿的老奴,你可知道,會讓其他人怎麼想,會讓別人怎麼看?

  別人會說,我鄭家薄情寡義,連個老奴都容不下。

  如此,誰還願意為我效力,誰還願意為鄭家來效力?你這樣做,真的是大錯特錯。」

  崔夫人低下了頭,眼圈泛紅,突然輕輕的抽泣起來。

  「想當初,我進鄭家的門,一心想要幫你。

  可是呢,我連個閹奴都比不上,公公信那閹奴,甚於信妾身。妾身想,既然如此,我隨著老爺走就是了。如今老爺剛有一點成績,公公就急不可耐的把那閹奴送過來,分明是不相信妾身。妾身就是不服氣,憑什麼我要讓那閹奴,容忍那閹奴?」

  鄭仁基也不知道,該如何勸解才好。

  半晌,他示意崔生停止掌嘴,冷冷道:「滾出去,呆在房間裡面,沒我准許,不得邁出房門一步。」

  說著話,他站起身往堂外走。

  走到門口的時候,鄭仁基突然停下腳步,「夫人,如今這種情況,你實在不宜再執掌府中事務。從今天起,你只負責內宅的事情就好了,其他的事情別再過問了。」

  「老爺……」

  崔夫人這骨子裡,權力**極強。

  她完沒有想到,鄭仁基一句話就罷免了她掌管家事的權力。內宅的權力雖然很大,但比起執掌整個鄭府,顯然不能同日而語。最重要的是,外宅還負責有財貨,鄭仁基等同於罷免了她大部分的權力。以後,她只能在內宅,呵斥一下奴婢……

  「我這是為你好。」

  鄭仁基頭也不回,「這件事你確有不對的地方,父親也一定會過問此事,到時候你處境會更加不妙。洛陽的一切,都是安遠堂的產業。而安遠堂的當家人,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父親……你今天的作為,父親定然不高興,甚至會動雷霆之怒。」

  說完,他逕自離開了後堂,只留下崔夫人一個人,呆呆的坐在堂上。

  ——————————————————————

  鄭世安和鄭言慶,被鄭為善連夜押送出洛陽城。

  但事情還遠沒有就此結束,崔道林急匆匆回來報告,鄭仁基的唐猊玉帶,竟然被毛小八私吞了。而那毛小八已連夜逃離田莊,雖抓住了呂管事和毛旺一家,卻已無濟於事。

  祖傳六代的唐猊玉帶,竟然這麼沒了?

  鄭仁基氣急敗壞,二話不說,命人將崔道林父子拿下,暫時關押在鄭府的柴房中。

  玉帶如果就這樣丟了的話,鄭仁基可以想像,他將要面臨鄭大士何等雷霆暴怒。這可是傳家之寶,鄭大士交給了他,他卻弄丟了……弄不好,還會使得安遠堂在鄭家的地位隨之動搖。

  「給我找,就算把地翻過來,也要找出毛小八的下落。」

  鄭仁基咬牙切齒的發出命令,剎那間,整個洛陽鄭府的家人,全都行動了起來。

  可他也知道,找回唐猊玉帶的希望非常渺茫。

  如果真的找不到,那可真的是大麻煩……

  鄭仁基一個人坐在書房裡,一時間茫然不知所措。

  暴怒,驚怒以及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格外的疲憊。靠在書案上,鄭仁基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就在他迷迷糊糊之際,突然聽到房門被人蓬的一聲撞開。

  鄭仁基驀地驚醒,剛要開口責罵。卻見一人衝進了書房,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大兄,出事了,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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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19 18:21:09
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卅三章風暴之忠誠

  月亮很圓,但星光卻顯得清冷孤寂了些。

  油篷車緩緩駛出了洛陽城,沿著官道緩緩行進。吱紐吱紐,車轅轉動,更顯孤寂。

  鄭世安靠在車上,形容憔悴。

  言慶則透過車廂窗棱,向外面張望,似乎在欣賞著夜色田園裡的景色。紅腫的臉頰,還帶著些許血跡,髮髻略顯蓬亂,使得那蒼白秀氣的小臉,讓人看著可憐。

  被鄭為善匆匆押上了車,離開了洛陽鄭府。

  鄭言慶祖孫並沒有帶什麼東西,言慶只是要求鄭為善把他的書稿還給他。哪怕是奉命押解,鄭為善卻不敢有半點為難。當竇威出現在鄭府的那一刻,鄭為善萬分吃驚。他不認識竇威,卻可以從鄭仁基和顏師古的表現看出,竇威非同尋常。

  這樣一個連鄭仁基都要忌憚的人,居然會為了給一個家奴作證,匆匆跑來鄭府?

  後來從其他人口中,他得知了竇威的身份。

  鄭為善對鄭言慶祖孫就更加客氣。他和鄭仁基不一樣,本就是生在一個沒落旁支,還是一個庶出子。他能有今日,完全是靠著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過來。其中的艱辛,鄭為善心裡很清楚。別看鄭言慶祖孫現在倒霉,可誰能保證,日後不飛黃騰達?

  要知道,鄭言慶可是大名鼎鼎的鵝公子啊!

  是金子總要發光,誰也無法阻攔。

  鄭為善更堅信,言慶日後的成就定然無法估量。不說別的,只他那個老師一句話,就能讓竇威出面,其背後究竟隱藏著怎樣的龐然大物?鄭為善不敢去想像。

  所以,當言慶上車的時候,請求要回自己的書稿,鄭為善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

  鄭言慶的書稿真跡頗多,崔道林一股腦的都拿回了鄭府。

  其中不泛鄭言慶塗鴉之作,但也有三國演義的手稿,和他一些平日裡留下的筆記。

  顏師古命人拿走了一些,鄭為善也不好再過去討要。

  好在三國演義的文稿和李基送給他的講義還在,言慶把這些東西收拾妥當,鄭為善還把那七支宣州紫毫交還給鄭言慶,權作示好。鄭仁基不會貪圖他那幾支筆,既然竇威已經說了,這宣州紫毫是竇奉節所贈,自然物歸原主,還給鄭言慶。

  言慶整了整衣冠,登上油篷車。

  而鄭世安也換上了一件白袍,坐在車裡,略顯頹然。

  「言慶!」

  鄭世安開口喚道。

  鄭言慶轉過身,「爺爺,什麼事兒?」

  伸出粗糙的大手,撫摸言慶的面頰。鄭世安心裡一酸,兩行濁淚不自覺的滑落。

  「還疼嗎?」

  「那狗奴才忒沒力氣,爺爺你別擔心,我不疼。」

  「唉,我本想給你求個前程,可不成想……言慶,你今天這一罵,日後和大公子,再也沒圓轉餘地了。」

  鄭言慶卻渾不在意。

  他已經肯定,自家的那位老師不簡單。

  李基能請得動紇豆陵竇氏的族老,這份能力尋常人豈能做到?只是,他為何甘願呆在學舍裡,當一個一文不名的西席先生呢?以前,鄭言慶認為李基滿腹經綸,只是出身不好,所以才當了先生。現在看來,他錯了!這李基的背景,很好很強大。

  鄭世安說:「不過你別擔心,大老爺不是糊塗人,斷不會怪罪咱們。

  等回了滎陽以後,爺爺再想辦法,懇求大老爺送你入咱們的族學,將來定能出人頭地。」

  鄭言慶聳了聳鼻子,突然笑道:「爺爺,你還想把龍刀的秘密,告訴鄭家嗎?」

  鄭世安一怔,手僵在了空中。

  雖說他嘴巴上答應了鄭言慶,把那龍刀的秘密隱藏起來。可心裡面始終覺得有些對不住鄭家,甚至還想著將來言慶把他的主意都說出來以後,天津橋的老兄弟們生活改善了,他再設法把秘密告訴鄭大士。

  現在……

  他猶豫片刻,突然一笑,「什麼龍刀的秘密?我不知道。」

  我鄭世安對安遠堂,仁至義盡。六代為你安遠堂效力且不說,我更是為了救大老爺,而落得個五體不全的結果。可是我得到了什麼?至今還是你鄭家的一介家奴。

  我娘也是鄭家人,只因為我身體的原因,卻不肯讓我進鄭家的族譜。

  你們也不想想,我為什麼會成現在這個樣子?對我呼來喚去,好像狗一樣的對待,我忍了!可你們現在還要陷害我,誣賴我,更要對付我的孫兒,我豈能善罷甘休?

  龍刀……我就算是死了,也不會把這秘密送給你鄭家。

  鄭世安心中的怨氣,在一剎那間爆發了。

  以前,他膝下無人,能得過且過。但現在,他要為言慶爭一回出路。龍刀的事情,就自己笑納了。就算你鄭家不肯幫忙,將來言慶手裡有錢,一樣可以脫出奴籍。

  正是那句話:有錢不是萬能,沒錢萬萬不能。

  只要鄭言慶手裡有錢,買個平民之身,絕不會有什麼問題。

  鄭家這樣對我,那休怪我對鄭家不忠……

  本以為,自己會難過,會因為背叛了鄭家,而覺得不舒服。可是當鄭世安把那句話說出口的時候,他非但不覺得難過,甚至還有一些輕鬆。你們不仁,別怪我不義。

  「言慶。」

  「嗯?」

  「咱們這一回去,恐怕再難來洛陽了。

  大鎚子剛弄好了龍刀,接下去該如何做呢?那傢伙是個直腸子,粗人,沒人幫襯著,恐怕很難搞出名堂吧。弄個不好,他費了這麼大的力氣,反而便宜了別人。」

  「這個簡單,等回了滎陽,讓為善叔帶個消息過去。

  我估摸著張仲堅也差不多該回來了,到時候咱們通過他和大鎚子爺爺合作就是。張仲堅是吳縣大族,他老子又是揚州首富,門路甚廣。而且我觀此人,也頗為爽氣,就讓他出面,了不起咱們讓些利益出來,到時候大鎚子爺爺照樣能財源滾滾。」

  鄭世安連連點頭,把鄭言慶摟在了懷中。

  「嘿嘿,大公子看不上咱家言慶,那是他有眼無珠。等咱有了錢,就能買一個出身。上品出身咱就不去想了,但買個六品出身,想來不會有問題,你說是不是?」

  鄭世安說的出身,依舊是按照魏晉以來,九品中正制而劃分的出身。

  一般而言,這出身的標準有三個:家世、道德、才能。其中,家世是判定出身的最重要依據,因為道德和才能的評判很模糊,只能做概括性評價,俗稱為『狀』。

  比如,曹魏時,中正王嘉評論當時名士吉茂,只是一句『德優能少』。至於更具體的細節,就無法做出評說。所以評斷出身最主要的,還是根據個人的家世而言,俗稱為『品』。

  九品中正制,就是把人的出身,劃分三六九等。

  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還有下下。

  但總體而言,這類別只有兩種,就是上品和下品。一品味最優,但無人能得到,故而形同虛設;二品是最高品,三品出身在晉朝初期也算上品,但後來就成了卑品,也就是下品。

  開皇以來,九品中正雖說漸漸沒落,但在大多數人心中,仍佔居非常重要的位置。

  一個好出身,可以讓人鵬程萬里;一個壞出身,則讓人步履維艱。

  家奴奴婢,都是下下品,也就是第九等人。

  鄭言慶想要得上品出身,顯然可能性不大;不過若手頭寬裕,買通中正,得個中下(第六等),甚至中中出身(第五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有了這個出身,比那九等奴婢強百倍。至少可以被稱之為寒士,在士林中也能佔據一席之地。

  五等出身,就五等出身吧!

  鄭言慶笑嘻嘻的點頭,可這一笑,扯動臉上的傷口,讓他忍不住一呲牙,呼出了一聲痛。

  其實,他還是個孩子!

  鄭世安忍不住也笑了,把言慶摟在懷裡。

  夜風徐徐,頗為柔暖。

  鄭為善騎在馬上,聽到油篷車裡傳來的笑聲,忍不住輕輕一嘆:處困境而不失豁達,此真名士之風……大公子無容人之量,也無識人之能,錯失了賢才,錯失了賢才!

  ————————————————————————————————

  鄭仁基驚訝的看著顏師古,有些茫然不解。

  「賢弟,出了什麼大事?」

  顏師古深吸一口氣,臉色浮現出一抹苦澀笑容,小心翼翼的將一張紙,鋪在書案上。

  「大兄,你看就明白。」

  鄭仁基疑惑的坐下來,將燈火撥亮。

  「昔王逸少工書十五載,偏攻『永』字八法。以其八法之勢,能通一切。

  余得筆論,感八法出於隸。傳於崔子玉,厲鐘、王后,以至今時,古今學書之概括也……」

  他聲音漸漸低弱,突然間啊的一聲驚呼,抬起頭來,「詠鵝體,這是詠鵝體!」

  顏師古,輕輕點頭。

  「賢弟,你找到鵝公子了?」

  「找到了!」

  「在哪裡?他在哪裡?快告訴我……」

  鄭仁基驚喜萬分,站起來攫住了顏師古的手筆,聲音都有些發顫。他丟失了祖傳唐猊玉帶,不可避免的要面臨鄭大士的雷霆之怒。如今,他找到了鵝公子,也算是完成了楊素的一項囑託。到時候,有楊素出面說項一下,想來能好過許多吧。

  苦苦尋覓許久的鵝公子,終於要出現了!

  哪知顏師古卻沒有半點喜色,輕聲道:「他剛走!」

  「剛走?」鄭仁基一怔,「賢弟的意思,是他剛才在我府中。」

  顏師古點了點頭,「或者說,在此時之前,他一直就是大兄府中的人……顏籀有眼無珠,竟面對神童而不知。大兄啊大兄,你這一回,只怕是麻煩大了,麻煩大了!」

  鄭仁基懵了……

  神童,剛離開?

  他突然間倒吸一口涼氣,「賢弟,你莫非是說,那鵝公子就是……鄭言慶?」

  顏師古在書案前坐下,看著紙上的鐵筆銀鉤,沒有回答。

  說起來,他發現鄭言慶就是鵝公子,也頗為偶然。

  顏師古讓人把從鄭言慶家裡搜出來的文紙送到他的書房裡。不過書稿部分,被鄭為善攔住。顏師古回房以後,心情有些煩躁,看了一會兒三國志,便再也看不進了。

  睡也睡不著,索性就把那下人送來的書筐取過來翻看。

  書筐裡,大都是言慶平日裡臨摹的課業,雖說算不得什麼,可在同齡人當中,鄭言慶這一手隸書,絕對出類拔萃。顏師古看著,也是連連點頭,越發覺得可惜起來。

  這孩子,若能有個好出身,哪怕和徐世績一樣,日後哪怕當不得什麼達官顯貴,但要揚名立萬,做一個名士,卻也不難。他翻動著那些雜物,突然間發現裡面有一張寫滿字的紙張。

  一開始,顏師古只留意了內容。

  竟忍不住暗自點頭,心道:這孩子能寫出這樣的文章,可是不簡單啊!

  可慢慢的,他臉色就變了。

  言慶在寫開篇序言,還是以隸書為主。

  但隨著他來了興致,筆鋒漸漸發生了變化,從隸書不自然的就轉變為了顏體楷書。

  而且這種轉變,非常自然和流暢,看不出半點滯澀。

  顏師古是什麼人物?

  他本身就工於書法,雖說沒有歐陽詢和智永那樣的名氣,但在同齡人當中,也是佼佼者。

  當初顏體方出,他也曾臨摹過,更讚嘆不已。

  真假一眼就可以看出來,這雜文後半段的文章,竟然和當日偃師酒樓中的詠鵝體,如出一人之手。

  顏師古就算是個傻子,這時候也能看出頭緒。

  我的個祖宗,鵝公子,竟然是鄭言慶?

  細想,鄭言慶的確不同於其他的孩子。他知三國,雖然把那三國改的是面目全非,但不可否認,不懂三國,如何能編造的出三國演義?如果他就是鵝公子的話,那和顏師古打賭,也就變得通順了。甚至他一系列的作為,包括今日破口大罵鄭仁基,也都有了合理解釋。

  似他這等人,小小年紀,就才華出眾,有不同尋常的傲氣,也很正常。

  他能編造****裡走單騎,能編造出忠烈無雙的關雲長,說明他的秉性中,也有一股子剛烈之氣。這等人,斷不會受得冤屈,若換做顏師古自己在鄭言慶的位子上,只怕會和鄭仁基血濺三尺。

  古人講氣節,名士更如此。

  顏師古發現了鄭言慶的身份之後,立刻想到了一件事情。

  他看著呆若木雞的鄭仁基,輕聲道:「大兄,如果鄭言慶真的是鵝公子,你可要有大禍事了。」

  「賢弟,此話怎講?」

  「如今鵝公子的身份,雖說尚未傳開,但鵝公子之名,卻是人盡皆知,甚至連長安的聖人也聽說過他的大名。你……夫人今日以這樣的手段來對付一介神童,傳揚出去,你還有何面目做這洛陽曹掾,你還有何臉面,去面對天下人的指責?」

  「啊!」

  「再有,鵝公子乃越國公青睞之人,他焉能容忍你這種作為?

  你或許說,鄭言慶不過一介家奴出身,越國公不會怪罪你。的確,越國公不會在明裡怪罪你,可私下裡,你敢保證他不會對你生出間隙?只要越國公對你不滿,你這前程就算完了……還有,我聽人說,鄭言慶在偃師與吳縣張氏族人關係密切,你敢保證,其他世家大族,會不因此而對你指責?到時候,你在安遠堂的地位,恐怕也會受到影響。」

  鄭仁基的臉色煞白,怔怔的看著顏師古。

  好半天,他強自一笑,嚥了口唾沫說:「賢弟過於言重了吧。再說那鄭言慶是不是鵝公子,目前也不能確定嘛。」

  鄭仁基的臉色煞白,怔怔的看著顏師古。

  好半天,他強自一笑,嚥了口唾沫說:「賢弟過於言重了吧。再說那鄭言慶是不是鵝公子,目前也不能確定嘛。」

  言重嘛?

  只怕一點都不重!

  鄭仁基心知,顏師古沒有半點誇大其詞。

  如果鄭言慶真是鵝公子,如果楊素對他不滿,他的前程就完了。

  沒有了前程的鄭仁基,再想立足安遠堂,可就難嘍……焉知鄭家其他各房,不會因此發難?

  這年月,錦上添花的人多,落井下石的人,更多。

  「是不是誇張,只要鵝公子的身份一旦揭開,自然能見分曉。

  至於鄭言慶是不是鵝公子……很簡單,把世績叫來問問便知。你忘了,言慶他們就是在偃師接的世績,而鵝公子的成名之作,也正是在偃師酒樓,一問便知分曉。」

  鄭仁基顧不得許多,連忙命人把徐世績找來。

  徐世績並沒有睡,今夜鄭家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他怎可能睡的著?

  有心衝出去,為言慶分辨。他相信,一個能編****裡走單騎,能編出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人,絕不可能做那偷雞摸狗的事情。可是他出不去,鄭仁基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走出房間。

  所以,徐世績就在房間裡,焦急的等待。

  當鄭仁基喚他過去的時候,他急不可耐的就隨下人前往書房。

  「世績,我問你,你可知道,鵝公子的事情?」

  鄭仁基也是慌了,徐世績剛一進房間,他立刻上去,拉住徐世績的胳膊詢問起來。

  徐世績何等聰明,立刻猜出了鄭仁基話中之意。

  「鄭叔叔,言慶就是鵝公子!」

  「啊……」

  鄭仁基後面的話,被徐世績這一句,生生的憋了回去。

  顏師古連忙問:「世績,你確定?」

  「當然確定。」徐世績說:「那天家父聽說有孫思邈先生在,所以就拜託鄭管家,在首陽酒樓擺酒設宴,款待孫思邈先生。同去的,還有當朝工部尚書杜果的孫子,杜如晦。我和家父都在,席間孫思邈先生說起了王右軍愛鵝的典故,當時窗外池塘裡,有數隻白鵝,所以杜如晦大哥就開玩笑說,讓言慶以鵝作詩一首。」

  「然後呢?」顏師古問道。

  徐世績回答說:「言慶剛開始推脫,但孫思邈先生也在一旁打趣,他就來了興致。

  還是孫先生親自為他研磨呢,言慶在酒樓裡,寫下了詠鵝詩。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孫先生就問他,用的是什麼字體?言慶當時也是隨口說了一句:詠鵝。後來,孫先生還在洛陽待了幾日,教言慶什麼拳法。大概就是崔管家來的前幾天,孫思邈先生才離開了洛陽。」

  似乎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不假,徐世績還背出了那首詠鵝詩。

  其實,他既然說出了孫思邈的名字,還有杜如晦,顏師古和鄭仁基,就已經相信。

  鄭仁基一手捂著胸口,臉色蒼白,「你,你,你……你怎麼不早說。」

  「言慶不讓我說,還告訴我,就算我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平白惹人恥笑罷了。

  他還說,書法詩詞,終究是小道,陶冶情懷,予以自娛足矣。

  鄭家以經史傳家,我們還是應該潛心研究經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方為大道。他告訴我,如果傳揚出去,而又別人又肯相信,以後不免為名所累,難做學問。

  所以,我就沒有和任何人說……」

  這些話,當然是鄭言慶為了避免麻煩,不得已編造出來的藉口。

  可聽在顏師古鄭仁基耳中,卻如同黃鐘大呂般,令二人久久不能言……

  「大兄啊大兄,你可知道,你錯過了什麼嗎?」

  顏師古閉上了眼睛,腦海中卻浮現出,言慶一襲白衣,在鳥語花香的田園中,捧書而讀的模樣。只是,那不再是一介童子,白衣飄飄,風采照人,令顏師古輕聲呢喃。

  「夫人誤我,夫人誤我!」

  鄭仁基只覺胸口一陣憋悶,喉嚨間好像有一股腥甜的液體湧上來,忍不住哇的噴出一口鮮血,噗通摔倒在地上。

  「大兄醒來,大兄醒來!」

  「快來人,快來人啊……」

  顏師古和徐世績都慌了手腳,一個抱住鄭仁基,另一個則跑到了門口,大聲呼喊。

  好久,鄭仁基悠悠醒來。

  只見書房裡擠滿了人,崔夫人跪在一旁,懷抱幼女,淚水漣漣。

  不知為何,鄭仁基對崔夫人突然生出了一種莫名的厭煩,頭一扭,卻看見了鄭宏毅。

  突然間,鄭仁基明白了鄭大士的苦心。

  鄭大士為什麼要派鄭世安祖孫來?只怕他也看出,鄭言慶將來,必然非池中之物。

  安遠堂日漸式微,如今鄭大士在,尚可勉強支持,但鄭大士不在了,鄭仁基能撐住嘛?鄭仁基不是武勳出身,而安遠堂門風恰恰尚武。吟詩作賦,做風流名士,鄭仁基倒是可以。但若以一介文士,鎮住安遠堂,令其他各房不敢心生二念,只怕困難。

  所以,鄭仁基可以勉強保住安遠堂,但若第三代,也就是鄭宏毅不能奮發,則安遠堂危矣。鄭宏毅一個人,想撐住安遠堂,也不容易。一個好漢三個幫,宏毅需要有人扶持。

  故而,鄭大士把鄭世安祖孫派來了洛陽,為的是想給鄭宏毅,找一個幫手啊!

  可惜……

  鄭仁基閉上了眼睛,「立刻派人,去把鄭言慶給我追回來!」

  「啊?」

  崔夫人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

  聞聽鄭仁基這一句話,不免有些呆愣。

  「還愣什麼,立刻去把鄭管家祖孫給我請回來……世績,你和宏毅一起去,顏先生,就拜託你了。」

  顏師古非常清楚,如果鄭言慶回到了滎陽,事情就會變得更加複雜。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他二話不說,站起身來就往外走,「世績宏毅,你們兩個立刻隨我出發,追上鄭言慶。」

  此時,天濛濛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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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19 18:21:37
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卅四章風暴之清明

  黎明時,下起了濛濛細雨。

  原野之中,騰起一片片輕霧,似幻似真。天剛剛亮,就有農人在田壟間忙碌著,披蓑衣,戴蓑帽,在這疑似仙境般的原野上,透著幾分灑脫。嘹喨的歌聲,縈繞蒼穹,遠處青山隱隱,格外動人。

  「再過幾日,就要到清明了!」

  鄭世安摟著鄭言慶在車上坐著,一隻腿耷拉在一旁,看著這如詩美景,突然說道。

  他披著一件蓑衣,戴著一頂蓑笠,看上去頗有幾分隱士的味道。

  一夜顛簸,倒是讓他心裡的怨氣減弱不少。黎明細雨,他被鄭言慶拉著走出油篷。

  蓑衣蓑笠,都是鄭為善送的。

  言慶越發覺得,鄭為善這個人很不一般。

  如今他祖孫說好聽一點,是被護送回滎陽;說難聽了,就是被押解回去,和犯人無二。可鄭為善對鄭世安的態度,依舊畢恭畢敬,絲毫沒有因為鄭世安身份的變化,而產生半分怠慢。再加上昨夜幸虧是鄭為善派人去通知李基,才有了竇威出面作證,使得鄭言慶洗脫冤情。只這一分恩情,就足以讓言慶對他刮目相看。

  不管他出於什麼心思,這個人絕對可交。

  耳聽鄭世安祖孫在說話,鄭為善騎在馬上,心裡一動。

  他催馬上前,和油篷車並行,笑道:「言慶,如此景緻,何不賦詩一首,以應景觀。」

  鄭言慶聞聽笑了!

  他看著這濛濛細雨,以及那雨霧中,已經模糊的世界,沉吟不語。

  片刻,他輕聲吟道:「佳節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塚自生愁。

  雷驚天地龍蛇蟄,雨足郊原草木柔。

  人乞祭余驕妾婦,士甘焚死不公侯。

  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①」

  離開了洛陽,言慶心中似乎也少了很多顧忌。

  他吟詩後,長出一口氣,看著鄭為善,「鄭叔叔,此詩如何?」

  鄭為善的臉色變了,目光頗為複雜的看著言慶,久久不語。人乞祭余驕妾婦,士甘焚死……不公侯!只這一句,以足以表明了言慶心中的那份剛直和驕傲,此真名士也!

  清明時節,春雷萬鈞,驚醒了萬物。

  春雨綿綿,使得大地芳草萋萋,桃李盛開。可在那田野荒蕪之處,卻是死者的墓地。死去的人們長眠地下,使活著的人,更加難過。開篇四句,正好點在清明主題上。

  古代某個齊人,天天到墓地裡偷吃別人祭奠親人的飯菜,滿嘴油膩的回家,向別人吹噓,毫無尊嚴;可這世上還有一種人,就如同春秋時的介子推,幫助晉文公建國後,不要高官厚祿,寧可隱居山中,即便晉文公放火燒山,也不願低頭。

  其實,不論是智愚高低,到頭來不可避免,也只是蓬蒿一丘罷了。但人活著,卻要有尊嚴!

  鄭言慶用這首詩,表明了他的態度:是尊嚴的死,亦或者卑賤的生?

  鄭為善知道言慶才華不低,剛才讓他作詩,也只是臨時起意,以免路途太過寂寞。

  哪知道,言慶竟然真的做出來了,而且應景點題,更暗合他的遭遇。

  我雖是一個家奴,但我要活著有尊嚴,不會向任何人搖尾乞憐。即便是死,也絕不低頭。

  言慶剛經歷了一場冤枉,他用這首詩,表明了他此刻的心境。

  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情操?

  鄭為善忍不住在馬上撫掌讚嘆,「言慶之才,非曹子建不可比。」

  曹子建,就是曹操的兒子曹植,與其父曹操,其兄曹丕合稱三曹,開創建安文風。

  鄭為善以曹植比言慶,另有深意。

  南朝詩人謝靈運曾說過:天下才共一石,子建獨得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

  言下之意就是說,言慶憑這一首詩,已經比擬曹植,將來必然是獨佔鰲頭,文壇翹楚。鄭為善雖說是武夫,但生在鄭家,眼界也不低。他能這樣稱讚,可見他對言慶的評價有多麼的高。

  鄭言慶聽不懂鄭為善的話中之意,也只是淡淡一笑。

  可他這一笑,在鄭為善眼中,卻變得更加神秘,更具名士氣度……這叫做自信!

  「少兄,前面是萬安山,可望萬安石林美景。

  我記得那山上有一酒肆,別有滋味……不如就由我做東,請管家與少兄稍事歇息?」

  從直呼其名,到口稱少兄,亦代表著鄭為善的態度轉變。

  鄭世安不無驕傲的看了一眼言慶,用力的摟住他,「如此,可就要為善你破費了!」

  「少兄,我還有一不情之請。」

  「鄭叔叔請講。」

  「待會兒在酒肆歇腳,能否請少兄把剛才那首詩為我抄錄一遍。」

  鄭言慶看了看鄭世安,然後點頭說:「只要鄭叔叔不嫌棄我寫的難看,那我就寫出來。」

  「哈哈哈,少兄,若你說自己的字難看,那天下再無能提筆之人。」

  說著話,鄭為善對隨從下令:「轉道萬安山,我請大家喝酒,待雨住時再行上路。」

  扈從們並不清楚鄭為善為何對鄭世安祖孫如此客氣。

  但鄭為善是高手,而且是鄭家人。扈從們也樂得有酒喝,於是齊聲答應。

  油篷車在官路拐彎兒處突然折向,朝著那雨霧濛濛的萬安山,急速行駛了過去……

  ————————————————————————————————

  顏師古帶著徐世績和鄭宏毅,追趕鄭言慶祖孫去了。

  可鄭仁基仍無法平靜下來,呆坐書房中,看著書案上的殘篇,久久也不肯言語半聲。

  崔夫人可嚇壞了,但有不敢說話。

  只能抱著女兒,坐在一旁,陪著鄭仁基。

  原以為只是殺一個奴才,可不成想卻引發出這麼多的變故。那奴才,還是奴才嗎?

  「可惜,可惜了!」

  鄭仁基看著言慶寫的筆論殘篇,連連搖頭。

  崔夫人忍不住問道:「老爺,可惜什麼?」

  「這篇文章未能寫完,否則定然能成天下人書法之根本。自永字八法出現以來,還沒有人能系統的書寫出這樣的文章。這等好字,這等好文……可惜,真可惜了!」

  想到這樣一篇好文,竟是被他一手破壞,鄭仁基不由得萬分懊惱。

  可他又不知道該如何說,片刻後輕聲道:「夫人,你去讓人,送崔道林父子上路吧。」

  「啊?」

  崔夫人心裡一驚,脫口而出道:「為什麼?」

  「他們不死,你恐怕脫不得干係。」

  「真的,要殺死他們?」

  鄭仁基的面色森冷,「若他們不死,那你就回鄭州吧。」

  也就是說,你想要保崔道林父子的話,我只有休了你,讓你回鄭州老家去。崔夫人這心裡,卻是拔涼拔涼。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總要有人倒霉,你選擇吧。」

  崔夫人也不敢再問為什麼了,把女兒放在鄭仁基的身旁,起身道:「我這就去送他們上路。」

  鄭仁基閉上了眼睛,露出疲憊之色。

  這件事,又該如何收場?

  鄭仁基知道,不管他是否喜歡鄭世安,現在他都要把鄭世安請回來,並且重新委任以管家的職務。可問題在於,鄭世安能答應嗎?如果鄭世安不答應,他也無可奈何。畢竟鄭世安現在不僅僅是一個鄭家的管家,而他抱養來得孫子,更是連皇帝太子都在關注的人……所以,他要搶先一步,將崔道林父子殺死,以平息鄭世安心中的怨氣。

  至於崔道林父子,一家奴耳!

  哪怕這父子對鄭仁基忠心耿耿,鄭仁基也別無選擇。

  不殺崔道林父子,難不成讓他休妻嗎?崔夫人這些年來跟著他,也出了不少力,鄭仁基很難下決心,把崔夫人休掉。再者說了,這老婆也不是說休就能休的,畢竟崔夫人身後,還有一個清河崔家。讓鄭仁基去得罪崔家,他也不是太情願。

  雨水,順著屋脊低落,噼啪輕響。

  鄭仁基正在考慮如何安撫鄭世安祖孫的時候,在鄭府的大門外,卻來了一行車馬。

  被折騰了一晚上的門子,好奇的向外面張望,就見幾十個護衛呼啦啦上前,圍住中間一輛馬車。緊跟著車廂簾子掀開,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雄糾糾走了下來。

  「大老爺!」

  那門子看清楚了老人的模樣,不由得嚇了一跳。

  這是什麼日子,大老爺怎麼來了?

  從車上走下來的老人,竟是安遠堂的家主,鄭大士。只見他紅光滿面,下車以後,卻不急於進去。在他身後,緊跟著又從車裡走出兩個人。一個老者,一個中年男子。

  那老者下車以後,微笑著說:「折騰了一夜,可把我折騰壞了。鄭兄果然老當益壯,不愧是安遠堂的執掌人,年長小弟十歲,可若說這身子骨,小弟卻比不得鄭兄。」

  鄭大士嘿嘿一笑,拱了拱手,「少兄客套了!」

  說著話,他和老者攜手往大門裡走。而那中年人,則跟在後面,神情顯得很輕鬆。

  他一襲青衫,足下一雙黑靴,但看上去有些老舊。頭戴幃帽,腰扎玉帶,長的相貌稀奇,儀容秀麗,舉手投足間更有一絲超凡脫俗的仙人氣質,臉上帶著和煦笑容。

  這時候,鄭仁基也得到了消息。

  乍聽鄭大士來了,鄭仁基不由得嚇了一跳:老爹怎麼這時候來了,居然沒有提前通知?

  最重要的是,鄭世安這會兒不在洛陽!

  如果被老爹知道昨夜發生的事情,只怕要有大麻煩了。

  他不敢遲疑,連忙整整衣冠,急匆匆跑出來迎接。等他來到前廳的時候,鄭大士和客人,已經在前廳坐下。

  「仁基,快來拜見你裴叔父。」

  鄭仁基看清楚鄭大士旁邊的男子,不由得嚇了一跳。

  連忙上前,拱手一揖道:「小侄見過叔父。」

  鄭仁基認得這老者,是河東聞喜人,姓裴名世矩,字弘大,也是河東四姓之一,聞喜裴氏的當代族長。這裴世矩曾隨太子楊廣參加過平陳之戰,更率三千殘兵,協助譙國夫人冼夫人平定嶺南,被隋文帝楊堅稱讚。如今官拜內史侍郎,聞喜縣公。

  這可是一個出身絲毫不弱於鄭家的閥主,同時也是得文帝太子所讚賞的實權重臣。

  裴世矩的爵位比不上楊素,權力也沒有楊素大。

  可是和鄭仁基相比,卻又天壤之別。即便是楊素,也不願意得罪這個傢伙。

  這老狐狸怎麼也來了?

  裴世矩笑呵呵地說:「賢侄不必多禮,老朽聽聞鄭家出奇才,故而冒昧前來打攪。」

  鄭仁基心裡不由得一咯噔,可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見鄭大士指著中年男子說:「這位袁守城袁先生,乃成都名士,此前一直在句容學道。此次是受張季珣張先生所托,為我帶一封書信……呵呵,同時還受孫思邈孫先生的託付,順道探望言慶。」

  袁守城稽首,微微一笑。

  「我與孫思邈是道友,之前他在洛陽派人送信到句容,說是結識了一位小友,要我來探望一番。正好張先生讓我帶信去滎陽,不成想和孫道友所說的是同一件事。

  我正準備入川和孫道友匯合,所以就和鄭將軍、裴大人順道過來,叨擾之處還請見諒。」

  鄭仁基的腦瓜仁子,嗡的一聲響。

  還真是怕什麼就來什麼……沒想到這突然間賓客臨門,所為的竟然是同一件事情?

  「仁基,你這就派人去把世安和言慶叫來,莫要失了禮數。」

  鄭大士笑呵呵說道,可是在鄭仁基耳中聽來,卻不亞於驚雷炸響,竟不知所措……——————————————————————————————

  注①:清明,黃庭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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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卅五章風暴之安撫

  雨住了,和煦的陽光驅散了細雨帶來的陰霾,普照洛陽城。

  鄭大士把裴世矩送上了車,臉上帶著笑容說道:「少兄包涵,也是我疏忽,忘記了通知這邊。沒想到清明到來,世安居然帶著言慶回洛陽祭祖了,實在是抱歉。」

  裴世矩如今正奉詔和吏部尚書牛弘重修開皇律,是個大忙人。

  他也是趁新年祭祖時,返回家中休養,不想得偃師縣令的書信,得知這世上竟出了一個奇童子,能詠五言詩,更寫出一筆從未有過的好字,不由得生出了好奇。

  趁回京之便,他繞道滎陽想要打聽一下。

  本來,他也不太確定詠鵝詩出自鄭家,只是偃師縣令的猜測而已。不成想在滎陽正遇到了袁守城,攜帶吳縣張氏家主張季珣的書信前來詢問,這才算確定了鄭言慶的身份。

  袁守城雖然沒有官職,但卻是當今世上有數的術士。

  南袁北盧,說的是當今兩大神棍。南袁就是袁守城,長年在茅山修煉,名動江左;北盧則是指在朝中效力的章仇太翼。此人本複姓章仇,因長於佔蓍,精通風水,故而在關中極具聲名。隋文帝興修大興城,就是這章仇太翼勘探的風水地勢。

  後來隋文帝賜章仇太翼盧姓,改名盧太翼。

  如今這位盧太翼是太子楊廣的親信,甚得楊廣倚重。

  同時,袁守城還帶有孫思邈的一封書信,也使得鄭言慶的身份,一下子得到確認。

  裴世矩和袁守城都要入關中,正好途徑洛陽,於是和鄭大士一道前來。

  鄭世安祖孫不在,兩人也不可能專程留下來,等他祖孫,只好抱著遺憾,與鄭大士告辭。

  裴世矩笑眯眯道:「年兄,等鵝公子返回,小弟有不情之請,還要年兄成全。」

  「少兄請講。」

  「再過兩個月,是我那老妻十年忌日,我想請鵝公子書寫一篇祭文,就用那詠鵝體。」

  鄭大士怎可能拒絕裴世矩的請求,連忙點頭答應。

  裴世矩的妻子,正是當朝太府卿崔弘度的妹妹。而崔弘度又是博陵崔氏族人,乃關東五姓七大家之一。裴世矩夫妻伉儷情深,十年前老妻過世,裴世矩悲痛不已。

  鄭大士巴不得能和裴世矩扯上關係,以穩定鄭家的地位。

  裴世矩道謝後,登上了車仗,在一聲喝令後,緩緩離去……

  鄭大士目送裴世矩袁守城兩人離開,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他凝目蹙眉,在府門前停留片刻後,轉身走進大門。

  鄭仁基低著頭,緊跟著鄭大士的後面,兩人一路來到後堂。

  「說說吧,究竟是怎麼回事?」

  當著裴世矩、袁守城的面,鄭大士不好說什麼。鄭仁基說鄭世安祖孫回滎陽祭祖的謊言,他斷然不會相信。他對鄭世安太瞭解了,那是一個盡忠職守的老傢伙。

  沒有鄭大士的吩咐,決不可能擅自回去。

  只是他不能揭穿,萬一這裡面有什麼問題,裴世矩等人豈不是在旁邊看笑話嗎?

  鄭大士雖然年過六旬,但自幼在軍旅中長大,這一旦嚴肅起來,自有莫名威嚴。鄭仁基別看人到中年了,可是在鄭大仕面前,連頭也不敢抬,戰戰兢兢,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他沒有隱瞞,從一開始把鄭世安趕去田莊,到昨晚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講出來。這種事情沒什麼好隱瞞,也隱瞞不住。只要安遠堂是鄭大士當家,這洛陽老宅裡發生的點點滴滴,豈能瞞得過他?還不如坦白出來。

  「你啊……」

  鄭大士聽完之後,輕輕嘆了口氣。

  「當初我讓世安來幫你,是因為洛陽情況複雜,希望他能給你一些幫襯。沒想到你……你把他趕去田莊的事情,我也知道,但我卻沒有出聲,你知道是何緣故?」

  「孩兒不知。」

  「安遠堂遲早是你來當家,可鄭家沒落,手中可用之人越來越少,其他幾房對咱們這個堂號,也是虎視眈眈。世安雖說身子不全,但貴在忠心耿耿。他曾和我出生入死,見過不少大場面……這一點,絕非崔道林可比。我原想讓他留下來,哪怕不在你身邊,也能在一旁照拂一二。可沒想到,你卻把他給趕回了滎陽……

  仁基啊,你學問比我好,可腦筋卻被那學問給弄的傻了。

  世安是身子不全,可他忠心啊……這年月,你想找個忠心耿耿的人,可不容易。他那小孫子,也非池中之物,我想著讓他和宏毅多處處,就好像當年我和世安那樣。等宏毅長大了,身邊也能有個出主意的人。你找徐世績做伴讀,我沒意見。

  可徐世績的情況和鄭言慶又不一樣,他本就有家業,將來肯定要繼承他老子的生意。也許以後他可以在外面幫襯宏毅,但若說一心一意為鄭家著想,他又如何能比得上鄭言慶可靠?」

  「這個,孩兒當初沒想這麼多。」

  「你讀書讀的傻了!」鄭大士白眉一蹙,厲聲喝罵,「整日裡讀書讀書,也沒見你讀出什麼來。」

  罵完,他狠狠的一拍桌子,閉上眼睛。

  「那你現在準備怎麼辦?」

  「孩兒已請顏師古帶著世績宏毅,去追趕鄭世安祖孫,請他們回來。」

  「只是這樣?」

  鄭仁基好像鬥敗的公雞,低著頭回道:「我準備請世安回來,重新做回鄭府管家。」

  「那崔道林呢?」

  「孩兒已安排下去,送崔家父子上路。」

  鄭大士臉上的陰霾,總算是淡去了一些。

  「這樣也好,咱鄭家的事情,終歸還是用自己人為上。

  不過,世安若是回來了,不適合再做管家。你此前那麼對他,就算再忠心的人,也會冷了心思。我擔心他若真的冷了心,未必再會和從前一樣,盡心盡力做事。

  這樣吧,讓鄭為善做管家。他是二房的人,也是鄭家子弟,武藝不差,也跟著我歷練了不少。家裡的事情,以後就讓為善來打理。世安和他關係不錯,給我寫信時,沒少誇獎他。如果他真有什麼不懂的地方,想必世安也不會袖手旁觀。」

  鄭仁基這時候,哪還敢說一個『不』字。

  他連忙答應,而後問道:「那世安祖孫,又當如何安排?難不成讓他們留在滎陽?」

  鄭世安連連搖頭,「滎陽太小,他祖孫留在滎陽的話,作用不大。

  沒想到鄭言慶那小子竟然有此才華,當初我還是小看了小傢伙……他如今自創詠鵝體,又以詠鵝詩而名揚天下,若不好生利用一番,豈不是辜負了『鵝公子』之名?

  仁基啊,鄭家不比從前,需要有人能站出來,為鄭家撐起臉面。

  我要你用盡一切手段,為鄭言慶打響名號,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出身於安遠堂。他名號越響亮,其他各房對付咱們,就越是要小心謹慎……就讓他做個逍遙名士,但切記不要讓他做官。讓他在士林中給咱們撐起門面,將來宏毅做起事來,也方便不少。只是,他這出身卻要做些變化,我準備給他一個中上出身,如何?」

  鄭世安連連搖頭,「滎陽太小,他祖孫留在滎陽的話,作用不大。

  沒想到鄭言慶那小子竟然有此才華,當初我還是小看了小傢伙……他如今自創詠鵝體,又以詠鵝詩而名揚天下,若不好生利用一番,豈不是辜負了『鵝公子』之名?

  仁基啊,鄭家不比從前,需要有人能站出來,為鄭家撐起臉面。

  我要你用盡一切手段,為鄭言慶打響名號,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出身於安遠堂。他名號越響亮,其他各房對付咱們,就越是要小心謹慎……就讓他做個逍遙名士,但切記不要讓他做官。讓他在士林中給咱們撐起門面,將來宏毅做起事來,也方便不少。只是,他這出身卻要做些變化,我準備給他一個中上出身,如何?」

  鄭大士的意圖非常清楚,一方面要捧鄭言慶,一方面要壓制鄭言慶,令其永遠成為安遠堂的附庸。只要能控制住鄭言慶的前程,即便他名聲再響亮,也都是為安遠堂增色。等鄭宏毅長大了,有這樣一個名士輔佐,將來就能讓安遠堂穩定。

  相比之下,鄭大士讀書沒有鄭仁基多,可這權謀之術,卻非鄭仁基可比。

  直接給了鄭言慶一個四品的出身,足以讓他在文壇中立足。但想要在官場上有出息,他就必須依靠鄭家。

  因為依照舊制,出身的品第,叫做鄉品,與被評者的仕途,關係密切。

  出任官吏,其官品要和鄉品相適應。鄉品高的,做官起點就高,又稱起家官,被人們視為『清官』,陞遷快,也受人尊重。開皇以來,隋文帝雖試圖打破這種規矩,但朝中擔任要職的人,卻大都是出身清白,門第高貴之人,依舊被世族掌控。

  即便隋文帝開科舉,選進士。

  可入選者,多以官宦子弟為主,平民想要進入官場,困難重重。

  而鄉品卑微的人,做官的起點往往是『濁官』,陞遷慢,也被人所輕視。

  鄭大士看似給言慶一個四等出身,非常大方。可實際上言慶要做官,依舊是以濁官來起家。

  沒有安遠堂的支持,即便他在文壇名聲響亮,也會步履維艱。

  這就是謀略!

  讓你從一個九等出身,一下子變成四等出身,何等恩寵?任何人遇到這種事情,只怕都會感激涕零,恨不得以死相報。而這,也正是鄭大士的目的。

  鄭仁基哪怕是再不痛快,聽完鄭大士的話以後,也忍不住連連點頭。

  薑是老的辣……鄭大士的手段,比之鄭仁基高明一百倍。

  「父親,給鄭世安中上出身倒沒什麼,可終究還要給他做個安排啊。」

  「這有何難?」鄭大士笑了笑,「從田莊裡化出六十畝永業田給他,再給他四十畝露田,權作鄭言慶求學之用,他祖孫豈不感激涕零?一百畝田地,為安遠堂換一個人才……呵呵呵,仁基啊,這筆帳怎麼算,都是咱們安遠堂賺了個大頭。」

  是啊,還能得個資助賢士的好名聲!

  鄭仁基亦忍不住連連讚嘆:「父親這一著,果然妙棋……高,實在是高。」

  鄭大士捻著鬍鬚,臉上笑容更盛。

  ————————————————————————————

  不過,事情似乎並沒有似鄭仁基想的那樣發展。

  由於鄭言慶一行人在中途改道,去萬安山避雨,使得顏師古等人恰好和他們錯過。

  鄭言慶等人去萬安山的時候,顏師古沿著官道追了下去。

  追出六十里卻沒有發現鄭言慶等人的蹤跡,顏師古只好又帶著人返回洛陽。等他們回去之後,雨也停了。鄭言慶等人從萬安山再次啟程,又一次和顏師古擦肩而過。

  一場小雨,使得事情變得有些複雜了。

  不過好在鄭大士坐鎮洛陽,立刻命鄭仁基把鄭言慶就是鵝公子的消息放出去,同時還將言慶那沒有寫完的半篇《八法論》發出。而後,鄭大士馬不停蹄,當天就帶著隨從離開洛陽,日夜兼程趕回滎陽。反正,鄭言慶祖孫一定會回滎陽的。

  到時候鄭大士還能落個『千里求八法』的名聲,何樂而不為?

  自言慶在偃師詠鵝,鵝公子之名傳揚開後,一晃一個多月過去了,鵝公子再也沒有出什麼新篇。古代雖然沒有炒作這個名詞,但卻已有了炒作的行為。你總不出新,慢慢的就會被人們遺忘。如今,這半篇《八法論》一出,頓時令河洛震動。

  經過月餘學習,言慶的書體越發成熟,筆力也日漸精進。

  與後世顏體相比,或許還有差距,但其風骨已初具神韻……與月前的詠鵝體相比,當時只不過才出雛形,而神韻尚無。而這一次的《八法論》,不僅僅是筆力精進,更重要的是在於,自永字八法出現以來,第一次有人對八法以專門的評述。

  詩詞雖流傳甚廣,但在士林當中,只能算作小道。

  可八法論的性質卻不同,屬於論文,比之詩詞又高出一等。

  如果說,此前的詠鵝詩,人們還可以當成孩童嬉戲之作,那八法論就成了言慶被士林所接受的敲門磚。雖然八法論尚不完整,可跳出來探討之人,卻不計其數。

  短短兩三日的光景,就有許多人來鄭府登門拜訪,求見鄭言慶。

  竇氏祖宅中,竇威拿著下人們從市井中尋來的八法搨本,看著在他對面,手捧搨本的李基,臉上笑容非常古怪。

  「九郎,沒想到你這弟子,竟也不簡單啊。」

  李基抬頭,苦澀一笑,「老叔,這件事我也不清楚啊……我哪知道,言慶就是鵝公子?

  當初他在學堂的時候,我並未留意他的字,只是發現他的書法較之其他孩子,顯然出色不少。我還送他一本《筆論》,看著八法論,想必就是他為完成課業所作。」

  竇威的臉上,快笑出了一朵花。

  說起來,紇豆陵竇家是以武勳起家,到竇威這一代,兄弟之中除了他,全都是武將出身。小時候,竇威時常被兄弟恥笑,但卻始終不改其好文的秉性。所以,他不同於其他竇姓人,最好文法。對鄭言慶的詠鵝體,他也極為推崇,甚至臨摹。

  「沒想到,前日我去了一趟鄭家,居然救下了一個奇童子。」

  竇威笑眯眯的說:「九郎啊,你可收了個了不得的弟子。等回頭,你說什麼也要為我討要來一本詠鵝真跡才行……你看看,這詠鵝體比之早先,更見風骨嶙峋。」

  李基輕聲道:「老叔,言慶這一出名,日後怕是不容易見了。你以為鄭家會答應一個聲明全無的人,做他的老師嗎?且不說他能不能回洛陽,就算回來了,卻未必是我的學生。」

  是啊,鄭家本就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如今好不容易出來這麼一個奇童子,怎可能再讓鄭言慶去學舍讀書?李基說的有道理,回洛陽的鄭言慶,恐怕不再是他那個弟子鄭言慶。

  竇威一怔,輕輕點頭,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就在竇威和李基長吁短嘆的時候,鄭言慶正和鄭世安,跪坐與安遠堂的後堂之上。

  鄭大士手捧言慶那副在萬安山酒肆中寫下的清明,心中也掀起了驚濤駭浪。

  即便是在他得知鄭言慶是鵝公子的時候,鄭大士也沒有去考究太多。他更多的,是在想言慶這個『鵝公子』的名聲,能給安遠堂帶來多少好處?至於鄭言慶的才華究竟如何,亦或者他的詠鵝體有多麼出色,鄭大士反而沒有太過於去留意。

  憑鄭家的門第,想要把言慶炒成外焦裡嫩的當紅炸子雞,不費吹灰之力。

  只需要一個好的切入點,哪怕是平庸之輩,也能名揚天下。可這個切入點,並不好找。

  否則關東士族那麼多,卻偏偏只出來了一個鄭言慶?

  素材,沒有素材,想捧起來也困難。

  而鄭言慶的身上,素材足夠:他年紀小,才不過八歲,可以冠以神童之名;他獨創詠鵝體,乃古往今來從未出現過的一種書體,風骨嶙峋,已自成一派;詠鵝詩、八法論,已足以讓他立足文壇。這許多因素加起來,若不能捧火了鄭言慶,那鄭家這三百年關東門閥世族的名聲,就白叫了。

  「人乞祭余驕妾婦,士甘焚死不公侯。」

  鄭大士表情複雜的看著言慶,久久說不出話來。

  如果鄭言慶不是名聲已享譽在外的話,只憑這兩句詩詞,鄭大士絕對會把言慶殺死。

  能寫出這等文字,又是何等剛直暴烈的秉性。

  這種人是發自骨子裡的驕傲,想要令他臣服,絕非一樁易事。

  如果沒有唐猊玉帶這樁子事情的話,言慶寫出這等詞句,鄭大士會毫不猶豫的拍案叫絕,更高看他一等。可是現在,士甘焚死不公侯,卻讓鄭大士的心裡很不舒服。

  鄭言慶跪坐在鄭世安的身後,低著頭不說話。

  但鄭大士卻從他身上,隱約看到了一種不羈,一種令他難以控制的不羈。

  「世安啊,仁基已知道錯了,你也莫要再怪他。」

  鄭大士決定,還是從鄭世安下手,放下手中的詩篇,輕聲道:「你隨我出生入死,是什麼樣的人,我心裡清楚。仁基受那潑婦的挑唆,以至於委屈了你,我這裡向你賠禮。」

  說著話,鄭大士向鄭世安拱手一揖。

  哪怕鄭世安的心已經涼了,可這尊卑觀念,卻是刻在骨子裡。

  他哪敢受鄭大士的禮,連忙側身,惶恐道:「老爺,老奴生是鄭家的人,死是鄭家的鬼,受這點委屈又算什麼?您可千萬別這樣,您這樣……老奴非得羞愧死。」

  「世安,告訴過你,別再老奴老奴。

  你祖上幾代人都是在鄭家,你爹、你爺爺的屍骨,也葬在我父親、我祖父的墳旁,我可從來沒有把你當成外人……說起來,你母親還是我姑母,咱們應該以兄弟相稱才是。

  你若再老奴老奴的說話,那可就是不把我當成一家人了。」

  鄭世安的母親,是鄭氏族人不假。

  不過論血緣關係,不曉得和鄭大士隔了多少彎兒,八竿子都未必能打得到。而且地位也不會特別高,否則也不可能嫁給鄭世安的父親。可不管怎麼說,終究還是親戚。

  鄭大士既然把這層關係挑開,鄭世安也不能再說什麼。

  不過稱呼可以改變,尊卑之禮卻不能少。

  鄭大士說:「我已向縣府呈現文書,將你祖孫定為四品出身。

  你這次回來也好,過兩天清明,我和各房說好了,趁著祭祖,你也該歸宗認祖了。」

  鄭世安聞聽,喜出望外。

  回來時,他還想著怎麼賺錢,給鄭言慶買個好出身。現在好了,出身解決了,還能加入鄭家。有了鄭家在後面支持,言慶日後也好過許多。鄭世安連忙拉著言慶,上前拜謝鄭大士。

  多年願望得以實現,之前雖有怨恨,卻已煙消雲散。

  只是鄭言慶表面上去,非常高興。

  可心裡面卻把鄭大士操翻了天:本來想著趁此機會,讓爺爺和鄭家劃清楚界限。

  沒想到鄭大士翻手為雲,輕鬆的就解決了這個問題。

  雖然還不能猜出鄭大士的真實用意,但言慶隱隱約約的覺察到:自己祖孫被鄭大士利用了。

  想到這裡,鄭言慶就恨得牙關緊咬。

  「言慶啊,你老叔這次做的有些不對,你也別往心裡去。

  也是那崔家婦人在一旁挑唆,我回頭派人去洛陽,讓你老叔將那婦人休了。內宅不靖,終究是個麻煩。」

  鄭言慶連忙道:「大老爺萬萬不可,也是言慶不對,不該說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語。

  老爺對我祖孫恩重如山,我祖孫萬死不能報答。夫人的事情,還是別再計較了,小小姐不能沒有娘親,大公子若因為此事而怪罪我祖孫,我祖孫日後又如何立足?」

  見好就收吧!

  即便鄭大士真的想這麼做,鄭言慶也要阻止一下。

  畢竟,鄭仁基夫婦的感情不差,若因為這件事情而休了崔夫人,鄭仁基嘴上不說,心裡不曉得會多麼的怨恨。既然無法擺脫鄭家,那平白再豎立一個敵人,得不償失。

  鄭大士果然大士,怪不得能執掌安遠堂。

  「既然言慶這麼說,那就這樣吧。」

  鄭大士心裡也在暗自感嘆:這小子年紀不大,卻是個知道輕重,識得利害的傢伙。

  如果鄭言慶不阻止,那崔夫人被休回家中,得罪的可就不止是鄭仁基。

  畢竟崔夫人身後,還有一股勢力……

  這小子若是能真心幫助宏毅,日後連山一房把持安遠堂,當不在話下。說不定,還能問鼎著經堂?只是如何能讓這小子收心,還是一個問題。先前的考慮似乎有些不足,應該再好生拉攏一下。小小年紀就有此風骨和胸懷,日後必能成大器。

  鄭大士想到這裡,笑道:「世安,這一路勞頓,你先帶著言慶下去休息吧。等祭祖結束,你和言慶還是回洛陽。仁基雖說能當事,但我還是不太放心。我已命他在田莊給你祖孫劃撥了百畝良田,權作你歸宗認祖的賀禮,還望你萬莫推辭。

  洛陽繁華,言慶在那裡也能開闊眼界,結交名士,對他做學問,大有好處。」

  鄭世安感激萬分,又連連向鄭大士道謝,帶著鄭言慶下去了。

  走出後堂時,鄭言慶忍不住扭頭向後看了一眼,只看見鄭大士一臉溫和的笑意。

  心中不由得暗罵一句:這老傢伙,老謀深算,才是真正的老狐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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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卅六章風暴之回歸

  在鄭言慶看來,出身的確重要,但還沒有重要到能讓他上鄭家這條賊船的份上。

  至於族譜……

  他清楚自己並非鄭家人,就算進了族譜又能如何?

  不是鄭家嫡支,甚至連旁支都不是。八竿子打不到的遠支,能給他帶來多大好處?

  反觀鄭家,或者說安遠堂,卻可以憑藉他的聲名,在士林中重整旗鼓,得到更多利益。與其付出相比,鄭家得到的好處遠遠超過了鄭言慶,日後鄭言慶即便能獨立出去,依舊要生存於滎陽鄭氏的光環之下,甚至永遠也無法和鄭家割捨乾淨。

  可即便如此,鄭言慶也無法拒絕。

  且不說納入鄭家族譜,是鄭世安夢寐以求的事情,斷然不會反對。哪怕鄭世安對鄭仁基,乃至於鄭大士有芥蒂,有心結。但對於整個鄭家來說,依舊有著強烈的歸屬感。

  這就是宗族的力量!

  絕不是鄭言慶三言兩語,就能化解開去。

  至於言慶自己,也不敢開口拒絕。

  別看鄭大士笑呵呵的模樣,看上去慈祥可親。但如果他祖孫拒絕了這好處,鄭大士絕對會翻臉無情,甚至讓他祖孫從人間蒸發。畢竟,他們現在還只是家奴啊!

  以前是螻蟻,現在好一點,有了名聲,也不過是強壯的螻蟻。

  言慶知道,他的名號還不夠響亮,更別說和鄭家這種龐然大物去抗衡。鵝公子之名,最多能讓鄭大士顧忌一下。但也僅止是顧忌,若說『恐懼』,卻斷然不可能。

  低頭吧……

  言慶別無選擇。

  不過這種事本來就是相互利用,鄭家利用他來奪回士林中的地位,他何嘗不需要鄭家這樣的家族,來為他賺取更大的名聲?當他的名聲大到讓鄭家不得不顧忌他的意願時,他才能隨心所欲的生活。但這個過程,想必也不會太過於輕鬆吧。

  ——————————————————

  把鄭世安祖孫從家奴變成四品出身不難,可是進入族譜,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鄭大士能看到的好處,未必其他人也能夠看到。

  比如鄭家如今的當家人,執掌著經堂的鄭善願,就不太同意。而其他各房中,也有反對的聲音。同意鄭世安列入族譜的聲音並不太大,鄭氏七房當中,除了鄭大士之外,也只有二房鄭茂這一支,立場鮮明的表示贊成,其他大都是模棱兩可。

  二房之所以能同意,源於鄭為善在安遠堂效力。

  別看鄭為善只是庶出,可由於他的武藝,由於他在安遠堂日漸高漲的地位,已漸漸的得到二房關注。在詢問過鄭言慶的狀況之後,二房家主便表示同意鄭世安歸宗。

  這也使得鄭大士的底氣更充足了一些,經過一番激烈的討價還價,鄭世安祖孫歸宗之事,終於落下了帷幕。畢竟,鄭世安的母親是鄭氏族人,這一點不可改變。鄭世安的身體中流淌著鄭家的血,哪怕稀薄,哪怕卑微,但終究是鄭家子弟。

  等到塵埃落地,鄭世安祖孫在祖廟行祭祖大禮,正式成為鄭家一員的時候,已經是三月中旬。

  鄭言慶在滎陽過的倒還算順心,洛陽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百年大族,又出神童。

  鵝公子之名本就響亮,待完整的八法論和那一首《清明》出現,再加上鄭大士暗地裡推波助瀾,使得鄭言慶在一夜之間,享譽士林……八法論是永字八法出現以來,第一次系統的評點,自然格外引人關注。書法大家如歐陽詢,智永,紛紛著說,對言慶這篇八法論做出詳盡的點評。這兩位是書界翹楚,做出點評自然非同凡響。

  與之前言慶的詠鵝相比,八法論的影響力,顯然更加激烈。

  智永,是魏晉書法大家王羲之的後人,八法論中將王羲之譽為八法之祖,與鐘繇齊名,無疑是一種極大的讚譽。所以對言慶的稱讚,也就最為熱烈,稱其開創書法之未有先河,可為當世大家;而歐陽詢雖略為含蓄,言辭之間,也推崇不已。

  這兩位一開口,其效用可想而知。

  以前不管是楊素稱讚也好,亦或者隋文帝關注也罷,但清流高傲,多不願意接受。

  歐陽詢和智永不一樣,那是宗師級的人物。

  這兩人一開口,言慶的顏體書法,水漲船高,並隱隱有與歐陽智永二人比肩之勢。

  這,就是高門大族的力量。

  別人用一輩子都難求到的成績,他們可以輕而易舉的完成。

  緊跟著《清明》傳出,於是『士甘焚死不公侯』之言,就成了清流名士的口頭禪。

  我等雖沒有官職,並非是不能做官,而是不願做官。

  尊嚴,我們求的是尊嚴……我們心中的驕傲,又豈是那些鑽營之輩能夠理解嗎?

  清流,自古以來就是士林中一大主力。

  當清流們開始對言慶稱讚的時候,就算鄭言慶不想出名都不可能。

  一時間,洛陽紙貴,清明被廣泛流傳開來。

  於是,洛陽鄭府的門檻,快要被踏破了。有的人是想要來拜訪,有的是想求字,還有一些居心叵測之輩,則希望借由言慶的名聲,而一舉成名。畢竟,言慶的年紀還小,在很多人看來,即便是寫出清明,寫出八法論,要對付起來並不難。

  三月末,鄭言慶從滎陽啟程,隨著鄭世安,再次踏上了返回洛陽的路程……

  而這一次過來,他已不再是幾個月前,默默無聞的鄭家小廝。

  在鄭家的操作下,憑藉兩詩一論,言慶已在文壇站穩腳跟,是赫赫有名的鵝公子。

  鄭世安坐在車上,恍若做了一場美夢。

  多年心願得以補償,從家奴一躍而獲得四品出身,名下更有良田百畝,讓他如何不感覺心神恍惚?身邊的人,對他的稱呼也由鄭管家,變成了鄭老爺。鄭大士還送給他十名健僕,四個美豔奴婢隨行服侍。這種待遇,令鄭世安高興之餘,更感恐慌。

  「言慶,回洛陽後,你有何打算?」

  鄭言慶倒是一副淡然模樣,笑笑回道:「繼續求學,練武……哦,還有大錘子爺爺的事情。」

  鄭世安眉頭一蹙,「還要去學舍求學嗎?」

  「是!」

  「大老……家主說,想為你請一名士,或者就拜在顏先生門下,你覺得怎麼樣?」

  「爺爺,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我已有了老師,焉能再拜他人為師呢?再說了,我和顏先生有賭約尚未完成,若再拜在他門下的話,大家都不會自在。倒不如回學舍,和從前一樣,豈不美哉?」

  問題是,你和從前不一樣了!

  鄭世安心裡默默念叨。雖說一連串的驚喜,讓他最近有些飄飄然,可對言慶的事情,他心裡可是清楚的很。言慶的那個老師,李基先生的確不錯,而且也很有手段和背景……能請得動竇家族老,為言慶出面作證的人,怎可能是一個普通人?

  但李基先生太過於無名……

  甚至在此之前,聽都沒有聽說過他的名字,鄭言慶在他門下,恐怕不是一件好事。

  但言慶口風甚緊,態度也很堅決。

  鄭世安雖有心勸說,可想想李基對他祖孫有救命之恩。這邊剛一發達,那邊就卸磨殺驢,確實不太妥當。

  慢慢來,等還了李基先生這個人情,再勸說言慶改注意吧。

  鄭世安於是不再談論這個問題,話鋒一轉,就落到了雄大錘的事情上。

  言慶抵達滎陽之後,就拜託鄭為善帶信,轉告雄大錘『龍刀莫急,待回還再議』。乍聽下,會認為是鄭言慶向雄大錘制定了一些剪刀,暫時先不要急著打造,等他回來再說。

  剪刀原本就是平常家用之物,鄭為善倒沒有想的太多。

  雄大錘是個粗人,但也是個明白人。

  鄭言慶相信,雄大錘一定能聽懂他的意思。後來在滎陽因歸宗之事,一耽擱就是一個多月。期間雄大錘也沒有催促,但事已刻不容緩,言慶回到洛陽,就要操作此事。

  從鄭言慶的言語中,鄭世安知道,他對龍刀之事,已成竹在胸。

  回到洛陽,鄭世安可就不再是從前的鄭世安了。他要操心的事情有很多,自家的田地要打理,還有龍刀的事情要去操作。以前他是個奴僕,凡事要為鄭家考慮。

  哪怕是答應了鄭言慶,把剪刀隱瞞下來,也是為了給言慶買個好出身。

  可現在,他開始計算這其中的利潤了……

  後世有一句話,叫做屁股決定腦袋。什麼樣的身份地位,考慮什麼樣的事情。賺錢,在從前就鄭世安來說,基本上不會去考慮。可現在,他開始琢磨,如何成為富家翁。

  心裡面甚至決意,最好不要讓言慶再摻和進來。

  雖說商人富庶,可社會地位並不算高。如果讓言慶過多參與,對他日後絕無好處。

  「老爺,洛陽到了!」

  車外,一名健僕輕聲稟報。

  鄭世安從沉思中清醒過來,拉著鄭言慶的手,一起走出馬車。

  遠處,古老殘破的洛陽城牆,在陽光下透出一絲莊嚴之氣。即便是屢經戰火摧毀,數朝帝都積蓄的雄渾之氣,依舊存在。看著隱約的洛陽城廓,鄭世安忍不住笑了。

  「言慶,我們回來了!」

  而鄭言慶卻眸光閃爍:是啊,我們回來了,可一個大時代,也將要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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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卅七章又聞彌勒聲

  時仁壽四年三月末。

  歷史上,隋文帝在這一年駕崩,史書中留下了隋煬帝楊廣淫母弒父的傳說。不過從目前來看,隋文帝依舊深信太子,也頗為倚重太子,並沒有傳出父子不和的謠言。

  鄭言慶還記得,就是在今年,隋煬帝將重修洛陽,並確立了洛陽東都地位。

  隋文帝崩,楊廣即位,也是隋朝的轉折點。

  言慶也開始思索,未來的道路該如何走?他如今連自己的命運都把握不住,又有什麼力量,去改變隋朝的命運?再者說了,鄭言慶的身世至今還是個謎,他不知道,自家和楊隋之間究竟有什麼恩怨,與其投靠楊隋,還不如和李唐拉近關係。

  以前,他是個家奴,沒有資格和身為八大柱國之一的李氏家族拉上關係。

  但是現在……

  雖然身份地位依舊懸殊,可他已經有了去結交李氏家族的基礎。鄭家貌似和李家有姻親關係,在滎陽歸宗時,言慶隱約聽說到,李淵長子李建成和鄭譯之子鄭元壽(王旁壽)的長女鄭麗媛有婚約。李建成今年已十七歲(真實年齡十五歲),而鄭麗媛業已十六,都到了成親的年紀。也就是說,這兩人的婚期已不遙遠。

  必須要在李建成婚期到來之前,成就足夠的名氣,才能引起李淵的注意?

  當鄭世安正在考慮著如何做個富家翁的時候,鄭言慶的目光,已開始投注於未來。

  抵達洛陽,按照規矩,鄭仁基應該出面召見。

  但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鄭仁基並沒有出來和鄭世安祖孫打招呼,只派了鄭為善出面。

  「大公子身體有恙,無法離榻,所以命我來迎接兩位。」

  鄭為善向鄭世安解釋。

  其實鄭世安也知道,什麼鄭仁基有恙在身,都是藉口。之前鬧出那麼大的動靜,鄭仁基可說是顏面盡失。若不是鄭大士補救得當,鄭家恐怕就要被湮沒在口水之中。

  如今,鄭世安祖孫抬籍歸宗,鄭仁基那大公子哥的面子,怕是不太好看。

  本來鄭世安祖孫回來了,理應先去和鄭仁基照面。畢竟這裡面還有一個分發田地的事情,不和鄭仁基照面,未免說不過去。但鄭仁基把事情都推給了鄭為善,根本不讓鄭世安祖孫到老宅去,所以更談不上為他祖孫接風洗塵,擺酒設宴了。

  鄭世安連忙說:「有勞為善,以後我祖孫在洛陽,還要請你多多照拂。」

  鄭為善笑道:「老叔你這話從何說起?

  且不說您是長輩,就以言慶小弟如今的聲名,日後怕是要請兩位多多照應我才是。」

  說完,他取來兩個盒子,擺在車上。

  「這是……」

  鄭世安好奇的打開盒子,定睛一看卻嚇了一跳。

  盒子裡鋪著石灰,擺放著兩個慘白的人頭。鄭言慶旁邊探頭看了一眼,這盒子裡的人頭,正是崔道林崔生父子。對於洛陽鄭府的善後事宜,鄭大士並沒有露出口風。

  但言慶知道,鄭大士既然要拉攏他祖孫,肯定會就這件事,給出一個交代。

  只是沒有想到,鄭家竟然把崔家父子都給殺了!

  這可是一份大禮,不管鄭世安之前心裡是否怨恨,看著這兩顆人頭,怒氣自然消散。

  崔道林父子的人頭,也讓言慶暗自慶幸。

  如果不是他已小有名氣,又有紇豆陵竇威出面,使得鄭大士不敢輕舉妄動的話,他祖孫如今只怕早就身首異處。家奴,終究是主人家的附庸,財貨。在這年月,雖說家奴可以擁有戶籍,但地位並無太大改變,如同一隻螞蟻,隨時都會被碾死。

  自己以後,也要更小心才是……

  「老叔,事情已經查清楚了,是這兩個奴才挑動是非,偷走了大公子的寶貝,還妄圖嫁禍於你們。大公子和夫人也是受人矇蔽,冤枉了你們。前些日子,崔家的司朝謁者崔君肅崔大人路過洛陽時,還專門把夫人叫去,狠狠的責怪了一番呢。」

  司朝謁者,類似於後世外交官的職務。

  而崔君肅是清河崔氏鄭州房的代表人物,自崔君綽因隱太子之事受牽連,崔家也受到了巨大衝擊。崔君肅出面,也代表著鄭州崔氏出面。很顯然,崔家也注意到了鄭言慶的存在。

  鄭世安連聲道:「這又何必,這又何必呢?」

  他是個實在人,之前心裡有怨氣,現在可是一點都沒了。

  鄭為善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

  崔道林父子也是罪有應得,老叔莫要再掛在心上……言慶,這是顏先生讓我轉交給你的東西。他還讓我轉告你,既然你是鵝公子,那當日賭約,他斷不會留情。」

  說著,鄭為善命人拿來一個書筐,放在鄭言慶面前。

  書筐裡,是言慶之前遺留下來的各種筆記手稿。顏師古顯然做了一番整理,如今完璧歸趙。

  「顏先生還說,你天資聰穎,乃百年難見的奇才。

  越是如此,才越應該把精力放在正途,而不是整日想著編故事自娛。你自己也說,詩書小道,經史為上。日後你若是想看什麼書的話,可以告訴他,他會想辦法。」

  顏師古,確是個真君子。

  鄭言慶微微一笑,「還請善叔轉告顏先生,言慶牢記他的話,斷不會讓他失望。」

  也就是說,顏師古不會招收鄭言慶做學生了!

  鄭世安心裡面除了有些失望,同時還不免忐忑起來。顏師古,那可是真正的名士啊,家學淵源,他若動了真格的,言慶能是他的對手嗎?真令人感覺不安啊……

  不過,鄭言慶倒是顯得很平靜,一點也沒有慌張。

  鄭為善帶著鄭世安祖孫繞洛陽而走,沒有進城,而是沿著伊水,直奔西南方而去。

  在路上,鄭世安突然問道:「為善,大公子的唐猊玉帶,可曾找回來?」

  鄭為善搖搖頭,苦笑說:「未曾找回。」

  「啊?」

  「田莊那毛小八,你可知道?」

  鄭世安和鄭言慶同時點頭,表示認識。

  「此人和崔家父子勾結,崔生把唐猊玉帶交給毛小八,讓他放在慶侄的書房裡。可能是毛小八發現言慶書房裡的那支玉帶,和他手中的玉帶一樣,於是就動了心思。他沒有把大公子的玉帶放過去,而是私自侵佔。當天晚上,大公子派人到了田莊,卻發現毛小八已經不見了蹤跡……連帶著大公子的唐猊玉帶也沒找到。」

  「哦?那如今可曾找到毛小八?」

  鄭為善聳了一下鼻子,苦笑搖頭。

  「我後來審問毛旺,聽毛旺說,毛小八喜好武藝,但家中卻無錢送他去學習。

  早先有白衣彌勒傳道,說是要招收弟子。毛旺估計,毛小八可能拿著那玉帶,找白衣彌勒去了……白衣彌勒出沒不定,加上這只是毛旺的推測,官府也無法追查。」

  白衣彌勒,又是白衣彌勒。

  鄭言慶有一種預感,毛小八很有可能是加入了邪教。

  「那毛旺他們呢?」

  鄭為善說:「毛旺一家被毛小八害苦了……大公子命人將毛旺一家驅逐出田莊,呂管事被關入洛陽大牢。毛小八的姐姐,也被休回家中,如今在田莊周圍,靠乞討為生。」

  鄭世安嘆了口氣,「毛旺是個老實人,算是被他這兒子給坑了。」

  「是啊,我也覺得毛旺挺倒霉,生了這麼個兒子。可他這情況,誰還敢用他啊!」

  毛旺是田莊佃戶,家中也沒有田地房產。

  如今被趕出了田莊,其生活艱難,可想而知。

  然則,言慶也不好說什麼,坐在鄭世安的身邊,默默聽他們交談,心裡卻想著白衣彌勒的事情。

  毛小八,如今會躲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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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卅八章父與子

  月光如洗,洛陽城街坊緊閉,進入了宵禁。

  之所以宵禁,並不是沒有原因。原來在三月初時,隋文帝幸游仁壽宮,卻一病不起。

  帝王有恙,身為太子的楊廣,立刻傳詔天下:人定之後,各地宵禁。

  人定,指亥時,也就是夜裡九點到十一點的階段。

  在平日裡時,這個時辰正是玩樂的時候。如今皇上身子不好了,你們還有心情玩樂嗎?楊廣這一詔令,也是在表明他的孝心。於是洛陽城門緊閉,街上更行人稀少。

  李基騎著他那匹瘦馬,來到竇家族村。

  在老宅側門下馬,上前輕叩門扉,不多時就見角門開啟,從裡面走出一個老僕人。

  「李先生,族老在後院涼亭等您。」

  「有勞!」

  李基也不客氣,把馬韁繩交給了老僕人,輕車熟路的直奔後花園行去。

  這竇家老宅裡的通幽小徑,他最是熟悉不過。所以也不需要人引領,路上更無人阻攔。

  涼亭中,竇威正在和一個中年男子手談。

  那男子的年紀,在四十歲左右,身著錦緞子長衫,外罩半臂短衣,眉頭扭成一團。

  棋盤上,黑白兩條大龍糾纏在一起,廝殺慘烈。

  李基走過來,也不說話,在旁邊靜靜坐下,觀看棋局。

  竇威的棋力略高一籌,漸漸佔據了上風。而中年人有些不支,又走了二十餘手後,投子認輸。

  「老叔,您這棋力,可是越發老辣。」

  竇威呵呵一笑,「莫伏勒,你在長安幾年,棋力也見長啊。」

  莫伏勒,是佛教神祇八部天龍之一,摩訶羅迦的別稱。關隴貴族,喜歡用佛教中的神祇之名做小名,以獲得神祇的護佑。中年人笑了笑,然後向李基點頭致意。

  「九郎,你來了!」

  李基也還以微笑,卻未說話。

  竇威說:「鄭家小兒今天回來了。」

  「我也聽說了。」

  「你可知道,我最近一段時間在忙什麼嗎?」

  李基一怔,搖了搖頭。

  「我去長安了一趟,讓莫伏勒幫忙打聽打聽鄭家小兒的事情。」

  莫伏勒,名叫竇賢,是竇毅長子。他還有兩個姐姐,其中二姐嫁給了唐國公李淵。

  竇賢如今官拜虎賁郎將,繼承了竇毅神武公的爵位。

  他小心翼翼的將棋子收起來,聽竇威說完,抬起頭道:「九郎,你莫要怪罪老叔,老叔也是為你著想。他讓我派人到滎陽,仔細打聽了一下那位鵝公子的情況。」

  「為什麼?」

  李基奇怪的看著竇威,「為什麼要打聽言慶的事情?」

  「這個嘛……你難道不想知道,莫伏勒打聽到了什麼?」

  李基猶豫一下,向竇賢看去,眼中帶著詢問之意。

  竇賢把棋子收好,拍了拍手,坐直身子,「據我所知,鄭言慶的祖父鄭世安,並無子嗣。」

  「那又如何?」

  「鄭世安早年隨鄭大士征戰時,傷了下身,以至於沒有生育能力。既然他沒有生育能力,又沒有子嗣,那鄭言慶又是從何而來?」

  「你是說……」

  李基的身子微微一顫,始終帶有幾分笑意的面膛,陡然露出幾分緊張之色。他握緊拳頭,手臂撐在腿上,想問,又不敢問,可同時,心裡生出了幾分莫名期待。

  竇威說:「莫伏勒打聽到,鄭言慶是鄭世安抱養的孩子。

  據說是鄭大士卸任那一年,在回家的途中抱養……哦,好像是在汜水關附近,對吧。」

  竇賢點了點頭,表示竇威沒有說錯。

  「九郎,你一定不知道,鄭大士卸任那一年,正好是開皇十八年。」

  「啊!」

  李基終於忍不住,驚呼一聲。

  「而且是在仲秋。」

  竇威似是渾不在意,從身旁端起一杯西域盛產的葡萄酒,沉聲道:「我記得九郎媳婦就是在那一年遇難……九郎當時因為你嫂嫂懷了身孕,正好在隴州,所以沒有在家。莫伏勒查驗汜水關公文,發現鄭世安收養鄭言慶,正是周山慘案第二日。」

  周山慘案,是竇威他們對李基妻子被殺之事而取的代名詞。

  李基的身子,劇烈的顫抖著。

  「周山,距離汜水關尚遠。」

  「這倒是,不過說遠也算不得太遠,只半日路途罷了。莫伏勒派人查過汜水關的記錄,那一年汜水關並沒有呈報有嬰兒丟失的記錄。當年汜水關守將是鄭家族人,仁壽元年因受隱太子牽連,而被發配嶺南,估計是死了……那天你告訴我,你的孩兒也叫言慶,我就覺得有些奇怪。一介家奴,怎可能會起這麼一個好名字?

  若是鄭大士的孫兒,我倒相信。

  但若是鄭世安的孫兒,我卻不太相信了……」

  李基的面頰抽搐,猛然起身,扭頭就走。

  「九郎,你何處去?」

  「我要找鄭世安問一問,那孩子,究竟是不是我的言慶。」

  「你瘋了!」

  竇威突然收起笑容,嚴厲喝道:「你怎麼問?鄭世安若是問你,你又怎麼回答?

  別忘了,你現在是什麼身份,就算言慶是你的孩子,難不成你要他跟著你提心吊膽,四處飄零不成?九郎,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否則我也不會讓莫伏勒幫你打探。可你現在,真的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否則不但是你,那孩兒也要跟著遭難。」

  李基知道,竇威不是危言聳聽。

  他如今是個見不得光的人,如果言慶真的是他的孩子,他能夠帶在身邊嗎?

  「我知道,可是我……」

  李基語音顫抖,再也說不下去了。

  突然,他蹲在涼亭台階上,放聲大哭起來。

  有喜悅,有悲傷,更多的則是一種無奈……

  他還不能確認,言慶就是他的孩子。可心裡面卻已經肯定,言慶就是他的兒子。

  那眼睛,那臉龐,那笑容,活脫脫就是他母親的翻版。

  想當初他乍聽言慶的名字,又見到言慶的時候,差點以為那就是他的孩子。沒想到,當時的直覺,竟然變成了現實。長的和他母親那麼相像,名字又叫言慶,還是在開皇十八年仲秋被鄭世安抱養……除了地點之外,其他的因素全都吻合。

  這世上,怎可能會有這麼巧合的事情?

  六年以來,李基一直活在自責中。如果當初他沒有去隴州,而是留在周山言家村的話,也許他父子就不會這樣分別六年,而今明明面對面,卻又無法去相認。

  竇威和竇賢,都能理解李基的心情。

  一個大男人如此放聲大哭,心裡面將是何等感受?

  「九郎,你別這樣。」竇賢上前,一把抱住了李基,低聲安慰:「如果鵝公子真的是你孩兒,你應該高興才是。你看他,小小年紀就有這等才華,定是弟妹在上蒼保佑。雖然你不能和他相認,但是你卻可以和他天天相見,不也是一種快活?」

  「我,我,我……」

  李基泣不成聲。

  竇威說:「九郎,你莫擔心。

  我會想辦法確認此事,如果他真是你的孩兒,我可以向你保證,絕不會讓他受欺凌。

  不過,你要有準備……」

  「什麼準備?」

  「我此次從長安回來,聽說聖人恐怕不行了。章仇太翼曾說過,仁壽宮不可去,去則難返。為此聖人還把章仇太翼打入天牢,準備等他回來以後,再做處置。可是現在……太子從仁壽宮回來之後,曾秘密釋放了章仇太翼,並與之密談許久。

  談話內容我不是很清楚,但從太子之後的表現來看,他很有可能要修治洛陽,而後遷都。」

  「什麼?」李基聞聽,大驚失色。

  竇賢說:「我也聽說了一點消息,我此次回來,就是奉旨做準備。據說章仇太翼和工部尚書杜果,很快會抵達洛陽,勘探風水。如果是這樣,那遷都已成定局。」

  章仇太翼,是當今世上兩大著名神棍之一,與袁守城齊名。

  不過,袁守城醉心於修道,不太理會紅塵世事;而章仇太翼卻不一樣,是皇家御用神棍。

  既然是神棍,自然有其神神叨叨的地方。

  至少到目前為止,章仇太翼所做預測,從未失過靈驗。

  這也使得他身上更披上一層神秘的光環。此次他勸阻隋文帝幸游仁壽宮,又是一語成讖,讓竇威等人不得不相信。雖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可這種事,寧可信其有!

  如果楊廣真的決意遷都,那麼朝中官員,各方力量都會將重心轉移。

  李基再呆在洛陽,很有可能會暴露了身份。

  竇威讓他做好準備,是要他準備撤離……可問題是,如今他剛有了兒子的線索,讓他撤離,又如何捨得?

  「九郎,你也別心急,我只是讓你做好準備,走不走卻是兩說。」

  李基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此事,我就聽老叔的安排。」

  「嗯,今夜天已經晚了,你就別回去了。我讓下人給你安排一下,就在這裡湊合一夜吧。」

  「老叔,我此刻心裡有些亂,那就先下去了。」

  「好!」

  竇威點頭,拍了拍手,示意下人帶李基離開。

  看著他略顯佝僂的背影,竇威和竇賢,都忍不住輕聲嘆息。

  這世上最可悲的事情,莫過於父子相對,卻不能相認,甚至……還要因此而分別。

  「莫伏勒,你再留意一下,幫九郎多多打探。

  我覺得這件事情,**不離十,鵝公子很有可能就是九郎的孩子,你再多費些心思。」

  竇賢頷首,「老叔,此事我自會關注。」

  初夏的清晨,來得很早。

  寅時不到,天已經濛濛亮,透著魚肚白的光。

  鄭言慶走出房間,在院子裡活動了一下身體。這是一座分前中後三進的宅院,共有三十多間房舍。馬廄牛棚,一應俱全,裡面還蓄養有三匹牝馬,六頭耕牛和一頭青驢。

  青驢還是當初言慶養的那一頭,如今也被送了過來。

  十六根黑木廊柱,構成了後院裡曲折的迴廊。兩人高的石粉牆上,掛著藤蔓,一朵朵橘色,黃色,紅色,白色的小花點綴其上,牆角下,還有蓬鬆的雜草,上面沾著一滴滴晶瑩的露珠。

  院子裡很安靜,鄭世安一路勞頓,還沒有起來。

  言慶在後院裡活動了一下,邁步往外走。在迴廊穿行,來到中院的一座小角門旁邊,他推開門,走出院子,沿著伊水河堤慢跑,呼吸著清新空氣,沐浴和煦的晨風。

  鄭家給他祖孫安排的住所,距離洛陽西南四十餘里。

  繼續往南,大概三十里之地就是龍門山所在。伊水自龍門穿過,宛如一條玉帶纏繞。

  河堤上,風輕輕柔柔,拂動垂柳搖曳。

  鄭言慶在河堤上慢跑了一會兒,感覺身子骨都熱了起來,於是就在河邊駐足,開始練功。

  如今,他明顯感覺到,朵朵當初交給他的降龍功,已經產生不了太大作用。

  朵朵說過,不同的階段,需要有不同的功法相互配合才可以。以前朵朵教他的是基礎階段的功夫,顯然對言慶已經不再合適。不過,孫思邈教給他的引導術,卻依然有用。

  自從那一夜,鄭言慶突破了築基階段以後,氣血生成,腎氣旺盛。

  按照孫思邈的說法,腎氣初成,齒發更生,正是生力成長的階段。腎氣,也叫先天之精,與臟腑後天之精相和,能強壯氣血,加速成長,也是練功的最好階段。

  不過,按照一般情況,這腎氣出現,大約在十歲左右,也就是後世的八歲。

  言慶才六歲,就已生出腎氣,也就等同於說,身體自然條件,已經達到成長階段,正是易骨煉氣的好時候。和普通人相比,言慶等於多出了兩年的成長時間。只要他繼續練習,就可以保持住氣血的旺盛,使腎氣更加強壯,達到長生效果。

  長生?

  能有多長生?

  活一百歲是長生,活八十歲,也算是長生……

  對言慶而言,他兩世為人,長生與否並不重要。隨著時間一點點的流逝,他需要更為強大的能力來保護自己。既然朵朵的降龍功沒有用,那引導術自然是他首選。

  引導術的各種動作結合在一起,可以令言慶筋膜生長,力量倍增。

  緩緩的做完一次引導術,言慶可以覺察到,那骨頭裡茁壯而成的活力。骨節生長,筋膜拉伸,耳邊不斷有一種『啵啵啵』似有還無的爆響聲。一套引導術完成,言慶汗水淋漓,身上的中衣都已經濕透。很疲憊,但精神卻格外的旺盛矍鑠。

  他不敢坐下來,緩緩沿著河堤行走,是沸騰的氣血,漸漸平息。

  遠處,一行車馬行來。

  大約有百十個人,其中不泛騎乘高頭大馬的雄武騎士。

  言慶停下腳步,在河堤上詫異的看著那些人。此時,田野中已經有農人開始忙碌,這些人卻跑到了河堤上,是觀賞風景,亦或者有其他的目的?

  那些人當中,有兩人有特別醒目。

  一個高高瘦瘦,卻是道士打扮;另一個很壯實,鬚髮灰白,胸前一部美髯,放在須囊之中。古人以長鬚為美,對鬍子照顧的非常周詳。出門怕被風吹亂了鬍子,就會做一副須囊,將鬍子置於其中。

  其餘人,似乎都是隨從,跟在兩人身後。

  已過了踏青時節,這麼早兩個老頭,其中一個還是道士,跑這河堤上是什麼意思?

  言慶不由得駐足觀瞧。

  只見兩人比比劃劃,一會兒手指洛陽方向,一會兒又朝著遠處龍門山方向看去。

  或激烈爭吵,或低聲交談。

  也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但總體而言,似乎是那道士佔居了上風。

  「小孩兒,去別的地方玩耍。」

  一個青年看見了言慶,於是走過來,讓他離開。

  他信手一推,卻不成想手掌碰觸言慶的肩膀時,言慶的肌膚似有一種彈力,向下一凹,然後猛然彈出。這倒不是鄭言慶刻意為之,而是他練功三年的自然反應。

  特別是修煉引導術數月,他的身體對外界力量非常敏感。

  青年猝不及防,險些被言慶撞了個趔趄。口中不由得輕呼一聲,做勢就要擒拿。

  「楚客,你在幹什麼?」

  那美髯老者覺察到了這邊的狀況,連忙高聲喝止。

  青年說:「爺爺,這邊有個小孩子,我怕他耽誤您的事情,所以要他離開。」

  美髯老者走過來,瞪了青年一眼,然後笑道:「小孩兒,剛才是我家孫兒無禮,你莫要在意……我這裡有一貫錢,權作賠禮。你是不是住在附近,知道這兒的田地是誰所有嗎?」

  老者倒是挺和藹,還給錢。

  一貫錢,就是一千枚隋五銖,言慶也不客氣,伸手接了過來。

  「這一片都是鄭家的土地。」

  「是滎陽鄭家,還是彭城鄭家?」

  鄭家有南北之分,故而有滎陽鄭,和彭城鄭的說法。老者話出口,旋即覺得好笑。

  這小孩子,哪會知道這些?

  鄭言慶說:「是滎陽鄭家。」

  「哦,原來你真的知道啊……恩,滎陽鄭家。」

  老者想了想,然後伸手摸了摸言慶的頭,「去別處玩兒吧,這兒人多,萬一撞著你可不好。」

  言慶應了一聲,邁步走下河堤。

  下河堤後,他忍不住又停下腳步,扭頭朝河堤上看了一眼。

  這些人是什麼人?

  在這裡,又是做什麼?

  鄭言慶想到這裡,撓了撓頭。

  猜不出來,不過看那老者的樣貌,倒是有幾分官氣,甚至還有些眼熟。

  言慶可以肯定,他絕對沒有見過這個老者。但他有種直覺,似乎會有大事情發生。

  腦海中,若隱若現有一絲光,卻又找不到。

  鄭言慶想了半天也沒有頭緒,於是乾脆就拋在一邊,慢騰騰的朝著住所走去。

  晌午就不去學舍了,這時候就算去,肯定是遲到。

  午後再去,老師肯定在,正好和他見上一面。言慶想到這裡,突然有一絲絲莫名期盼。

  回到住處,遠遠的就看見,門口的拴馬樁上,繫著幾匹馬。

  言慶不由得一怔,看看天色,才不過辰時。這麼早就有人登門了嗎?又會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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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19 18:23:18
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卅九章石灰吟

  其實,早在昨天,鄭為善送言慶來住所的時候,就已經給他提過了醒。

  「言慶,你可要小心點,你今天回來,估計明天就會在洛陽城裡傳開了。最近這一段時間,登門想要拜訪你的人可不少。如果被他們知道你回來,很可能立刻跑來。」

  「找我嗎?」

  言慶做出一副天真的樣子,瞪大眼睛看著鄭為善。

  他當然知道那些想要拜訪的人,大致上是出於什麼居心。無外乎兩種人,一種是想要領教一下他的本事,另一種則是想要踩著他的肩膀往上爬,試圖把他擊敗。

  鄭言慶的年紀畢竟不大,就算能寫出一手好字,裝運氣似地寫兩首好詩和一篇八法論,但又能有多大的本領?自古以來,神童倒是不少見,能七八歲吟誦詩篇的人也不是沒有。可是如言慶這般妖孽的神童卻不多。加上鄭家刻意的炒作,鄭言慶儼然有宗師之名。正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多少雙眼睛盯著鄭言慶,只要能勝了鄭言慶,不出名都不行了……這自然會引得一批人,在蠢蠢欲動。

  鄭言慶要弄清楚,究竟是什麼人要拜會他。

  鄭為善撓撓頭,有些苦笑道:「這個我哪能記得清楚?不過我倒是記得兩個人,當時大公子對他們倒是非常客氣。其中一個叫王通,是河東王氏族人,看上去頗有些傲氣,言辭間似乎對你不太服氣……還有一人,我卻記不清名字,是官宦子弟。」——————————————————————那啥,老調重彈,求推薦收藏。下周推薦不太好,兄弟們如果覺得此書不差,趕快收一下吧。

  「王通?」

  言慶對這個名字還真有些陌生了。

  好在鄭為善著實幫他留意過,於是介紹道:「這王通是絳州龍門人,乃太原王氏族人。他父親就是開皇初年,向聖人奏過《興衰要論》七篇的王隆,甚得聖人稱道,為國子博士。此人頗有才華,去年西遊長安,曾奏太平十二策,但是聖人沒有接受。後來得薛道衡大人推薦,任蜀郡書佐。他又不滿意,就棄官而歸。

  如今在於仲華先生身邊學易,此前多次登門,說要向你討教,但被顏先生拒絕……對了,他兄弟也挺有名氣,去年和他一起去長安時,還被越國公贊為『神童仙子』呢。」

  言慶覺得,越國公楊素口中的『神童』,可真不值錢。

  據他所瞭解,韓擒虎的侄子李靖,被楊素稱讚過,蒲山公李密,也被稱讚過。再加上之前的顏師古,還有言慶自己……哈,原來神童還真不值錢,到處都是神童。

  「他兄弟叫什麼?」

  「好像是叫王績……」

  「哦!」言慶心裡突然一咯噔,王通……想起來了!

  王通的兄弟王績,後世稱之為五斗先生,曾留下過一篇《五斗先生傳》,還被初唐時期太史令李淳風稱讚為『酒家之南董』。至於王通,名氣也不小,死後被尊為『文中子』。但真正讓言慶記得王通這個名字的,並非王通,而是他的孫子,初唐四傑之一的王勃。

  這個人,可沒有『文中子』的風範啊!

  想言慶一個小孩子,他王通的年紀應該也不小了,居然跑來要和言慶討教?說好聽了叫討教,說難聽一點,那就是踢場子。這麼一個人,真的是王勃的祖父嗎?

  鄭言慶當時就對這王通,看低了幾分。

  這才一大早,就有人登門了!

  鄭言慶有些不高興,於是邁步走上門階。門子是鄭大士送過來的健僕,名叫鄭福。

  差不多快五十歲的年紀,不過身體挺好,也頗有眼光。

  他老早就看見了言慶,連忙跑過來,「少爺,您這一大早跑哪兒去了,家裡來了客人。」

  雖說已經有些日子,可鄭言慶聽別人叫他『少爺』,還是覺得有點古怪。

  兩個月前,他得叫別人少爺,如今別人卻要叫他少爺。這種身份的顛倒,讓他很不適應。不過他知道,他必須要適應,因為他現在,不再是鄭家的家奴,而是鄭氏族人。

  「是什麼客人?」

  「哦,有小公子和徐少爺,還有兩個人,我不太認得。」

  徐世績?鄭宏毅?

  他們怎麼來了……

  言慶道了一聲:「福伯,辛苦了!」

  然後邁步往裡面走。殊不知,這一句福伯,讓老頭子頓時精神抖擻起來。都說鄭少爺性子古怪,傲慢,現在看來,卻不是這樣。至少在安遠堂,那家少爺會叫他一聲福伯?

  鄭福的這點心思,言慶自然不知道。

  他才走進前堂,就聽裡面傳來一陣熟悉的笑聲。

  「杜大哥!」

  言慶一下子就聽出來了那笑聲是發自何人。莫非,是杜如晦和張仲堅過來了?

  他三步並作兩步,跑進了前堂。

  只見杜如晦一襲青衫,足蹬黑靴,正在和鄭世安說話。

  在他身邊,作者一個年紀和他差不多大的青年,一臉莊重之色,也是青衫黑靴打扮。

  與杜如晦不一樣,青年看上去似乎不太喜歡說話。

  徐世績和鄭宏毅在一旁坐著,不時還能和杜如晦交談兩句。可那青年,似乎不願開口。

  「言慶!」

  杜如晦很高興,跑上前一把將言慶抱起來。

  「哈,你這是跑哪兒去了?」

  「我去河堤上晨練了……」

  「嘿嘿,讓老杜看看。恩,這才幾個月的功夫,你可是長高了不少……也更有名氣了,現在整個關中都在談論你的詩,你的字。昔日的小傢伙,如今可成了大名鼎鼎的鵝公子了。」

  杜如晦這一通誇,讓言慶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他下來後,又和徐世績打了個招呼,然後向鄭宏毅一欠身。

  「小公子,你也來了!」

  鄭宏毅用力的點頭,「言慶哥哥,顏先生說,以後下學了,我可以過來找你讀書。」

  「讀書啊,還是聽故事?」

  「嗯,恩,先聽故事,再讀書。」

  很顯然,一個多月前的那一場爭紛,並沒有影響到鄭宏毅對言慶的態度。他還是和從前一樣,開口叫言慶『哥哥』。殊不知,當初正是因為這一聲『哥哥』,讓崔夫人下定了決心。不過現在倒是無所謂了,不管怎麼說,言慶歸宗後,這聲『哥哥』,還擔當的起。

  「言慶,之前的事,我不知道。」

  這也是『玉帶門』發生後,徐世績第一次見到言慶。

  對於那一次,他未能出面幫到言慶的忙,徐世績還是心懷愧疚。言慶嘻嘻一笑,和他用力的擁抱了一下。

  言慶的個頭在這兩個月裡,長的很快。

  之前他比徐世績要低一個頭,現在卻只低了半個頭。

  他這一親暱的動作,讓徐世績心裡一暖,小臉上也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言慶,我來向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至交好友,房玄齡。」

  「房大哥您好……」

  言慶笑眯眯的上前見禮,可是這禮行到了一半,卻突然僵住了,脫口而出道:「你是房玄齡?」

  房玄齡自言慶進來後,一直默默旁觀。

  「你認識我?」

  「啊,我聽說過您的名字……您十八歲就中了進士,據說是本朝以來最年輕的進士。」

  「哦!」

  言慶這一句話,可正撓在了房玄齡的癢處,臉上頓時多了幾分笑容。

  歷史上,都說是唐太宗開了科舉,但實際上,在隋朝就有了科舉制度。隋文帝為壓制關東門閥和關隴貴族,試圖自民間招攬人才。房玄齡的父親房彥謙,是隋朝官員,如今是長葛縣令。說起來,房玄齡是官宦子弟,但論出身,也是卑品。

  他年少時非常聰慧,十八歲就中了進士。

  鄭言慶在讀唐史的時候,曾認真的看過房玄齡傳,更知道房玄齡的父親,是一個好官。

  房彥謙後來做到了郡司馬,掌管軍事。

  當他從長葛離開的時候,長葛縣的百姓不忍他離去,沿途挽留,後來還立碑紀念。

  言慶重生前幾年,這塊石碑在長葛出土。

  所以言慶對房玄齡的父親做過瞭解,於是開口說:「我還聽人說,房先生的父親房大人,曾說過:人皆因祿富,我獨以官貧,所遺子孫,在於清白耳。言慶甚為敬佩。」

  這句話一出口,房玄齡動容了!

  他可以把言慶之前的話,當作恭維。但是剛才這一番話,房彥謙的確是對他說過。

  至於怎麼流傳出去?

  房玄齡不清楚。

  可言慶此舉,無疑是表達出了他足夠的敬意。這敬意並非是對他,而是對他的父親。

  也就是說,言慶此前的驚異,也不是因為房玄齡,是因為房彥謙。

  「言慶小弟過譽了,家父的確是如此告誡我等,卻不想小弟居然也知道。」

  看得出,房玄齡對他的父親,是發自內心的尊敬。

  言慶心裡一動,計上心來。

  「小子得知老大人有此言時,亦深敬佩之。

  閒暇之餘,曾做有一詩,只因苦無引薦之人,無從呈現。今日大兄既然駕臨寒舍,小弟還請大兄將這首詩,轉呈於老大人,不知可否?」

  房玄齡,再一次動容了!

  說實在話,他並不是很看得起言慶,總覺得言慶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名氣,固然有其才華在其中,但更多的,則是鄭家的吹捧。試想,一個小孩子,能有多少才氣?

  偏偏被鄭家吹得天花亂墜,總讓人心裡不舒服。

  他今日來,也是耐不住杜如晦一旁的絮叨,想著過來坐一坐,和言慶見一面就走。

  哪知道,人家竟要為他父親獻詩。

  若是房玄齡提前通知過,那言慶很有可能****。

  可今日他過來,根本沒有任何通知,完全是杜如晦為主。去洛陽鄭府的時候,甚至沒有人知道他是誰,這****自然可能性不大。也就是說,眼前這個小子,是真的對他父親敬佩。再說了,以他父親的官職,還真不可能引得鄭家人來****呢。

  不管言慶這首詩,是好是壞,房玄齡對言慶的感官,那是噌噌直竄。

  「還請公子賜教。」

  人家給他老子獻詩,房玄齡自然要改變對言慶的稱呼。

  「爺爺,煩勞您讓人取紙筆來。」

  杜如晦驚訝的站在一旁,連連點頭:「言慶快快寫來,我來為你研墨。」

  鄭世安不明白,言慶為何如此看重房玄齡。

  不過,他也想看看,自家這孫兒,究竟妖孽到何種地步。於是命人取來筆墨紙硯,不等下人動手,房玄齡恭敬上前,為言慶鋪開紙張;杜如晦挽袖子上前研墨,而徐世績則在一旁捧筆而立。

  好傢伙!

  這若是傳揚出去,可真是一場美談啊……

  言慶並沒有意識到,他此刻做的事情,在後世會引起多麼巨大的轟動。兩個名相,一個戰神!

  言慶走上前,從徐世績手中接過了毛筆。

  他沉吟片刻,提筆書寫: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

  杜如晦和房玄齡在一旁輕輕吟出,相視一眼,連連點頭。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無恥就無恥些吧,這首本是明代名臣于謙所做的《石灰吟》,就這樣提前出現了。

  于謙用以自喻的詩,若放在房彥謙身上,倒也妥帖。

  同樣都是品格高貴之人,只是房彥謙的運氣,顯然沒有于謙好。以至於後世人只知房玄齡,而不知房彥謙。言慶也不知道,這首詩會給房彥謙帶來怎樣的命運?

  不過房玄齡卻是激動不已,連連點頭。

  待言慶寫完,他立刻上前,一揖到地:「家父常言,世無知己。今日拜公子吟詩……我,我,我代家父感激。」

  「房大哥,您這是何必。」

  言慶只是為了提前和房玄齡拉近一下感情,所以才盜竊了這一首詩。

  他不懂房玄齡為何如此激動,是因為他完全忘記了,他如今響徹在外的『鵝公子』之名。

  以言慶今日這一首詩,房彥謙想不出名都難了。

  甚至很有可能,他因為這一首詩,而入得聖人之眼。

  這讓房玄齡,又如何不為之感動呢?

  杜如晦說:「也只有能寫出不公侯的鵝公子,才能有今日這首詩啊。」

  言慶聞聽,不由得訕訕臉紅……

  可不管鄭言慶是不是盜書,他知道,自己和房玄齡的關係,依然拉的非常近了。

  日後在李世民跟前,哥也算有了能說上話的人。

  即便是抱不住李二的大粗腿,能抱住眼前這兩位的粗腿,終歸也是一件好事……

  再說了,身後面還有個戰神的大腿立在那裡呢!

  言慶想到這裡,臉上的笑容格外燦爛。

  經過這一件事情,大家共處一堂,也就變得和諧了不少。房玄齡再也不敢小看言慶,甚至言語之間,有求教之意。

  「杜大哥,你什麼時候到的洛陽?張大哥怎麼沒來?」

  「你是說張三郎啊!」

  杜如晦笑道:「他去蘭州做事了……不過前些日子,他派人給我送來一封書信,說是過些時候會來看你,還說要給你帶來一件禮物呢。至於我嗎,我是隨家祖,在昨天夜裡抵達。」

  「哦,那房大哥也是專程來的嗎?」

  房玄齡連忙搖頭,「那倒不是,我新獲委任,要去隰城(今山西汾陽)出任隰城尉。正好家父來信要我過去一趟,所以就順路來洛陽……今天午後,我就要趕往長葛,先與家父見過,就要趕去隰城了。」

  房玄齡中進士之後,只得了一個羽騎尉的武散官。

  而出任隰城尉,算是實權官職,也就是隰城縣尉,比之先前的官職,算是高昇了。

  「原來如此,那卻要恭喜房大哥了。」

  鄭言慶連忙起身道賀,然後笑道:「既然如此,那房大哥乾脆就在舍下用飯好了。

  這時候也不早了,趕回洛陽也頗為費事。

  倒不如在這裡用餐,吃***以後,還可以歇息一下,省的路途遙遠,趕得疲乏。」

  房玄齡看了一眼杜如晦,卻見杜如晦一副你做主的模樣。

  他當下起身,「公子美意,喬本不該推脫。然則我和如晦日中還要和杜工部匯合,實在抱歉……不如這樣,改日若有機會,公子可至隰城,讓喬一盡地主之誼。」

  房玄齡又名房喬,他以自己的別名自稱,就表明了他已經把言慶和他放在同一等級上,也算是認可了鄭言慶。

  杜如晦也說:「我這次是陪我祖父來的,沒有事先通報,只怕不太方便。

  不過房喬要走,我卻是不會離開的。我看言慶你這住處也寬敞,嘿嘿嘿,等我回去之後,稟明家祖,然後再搬過來住。到時候天天纏磨你,你可不要推脫才是。」

  「哈,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言慶欣喜萬分。

  杜如晦若是搬過來住,豈不是日日可以培養感情,到時候這關係,可就能拉的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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