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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 錦衣夜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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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0章 肖家有女初長成


  楊文軒的府邸在青州東城,宅子很大,卻算不上如何富麗堂皇。因為楊家發跡的時間並不長,目前雖已濟身青州十大富豪之列,但是底蘊總是不及那些傳承了幾代的人家。再加上守孝期間不宜大興土木,如今孝期結束剛剛一年,還來不及翻修擴建。

  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原因,楊文軒這兩年生意雖然做的很大,卻也不可能斂財的速度如此之快,能在短短兩年間就濟身青州十大富豪,實際上在他名下的產業,有許多是屬於齊王府的。儘管如此,楊府的氣派比之許多殷富人家還是要壯觀許多,朱漆銅環的大門,條石砌的階蹬,門左拴馬石,門右懸燈桿,黛瓦白墻,高墻深院,飛簷翅角,富麗堂皇。

  馬車到了門前,夏潯的心已不由自主地急跳起來。勝負成敗,在此一舉,成,從今天起,我將成為這道門戶裡的主人,如果失敗……

  沉住氣,一定要沉住氣,這是第一關,也是最難的一關,無論如何,我得過去!只要過了這一關,以後縱然有人對我生起疑心,他也不敢輕率認定了。」

  楊府的門子看見少爺的車馬,早已打開正門歡天喜地的迎了出來,四個護院和車把式從側門進入,夏潯在張十三的陪同下走進了大門,一進門兒,兩個青衣小帽的家丁剛好路過,一見少爺回來,忙也站定見禮,然後便有人飛跑進去報信了。

  楊府的家僕奴婢們並不算多,比起同等身家的豪門來說要少得多,因為庶民是不許蓄養奴婢的,所以楊家以前的下人都是用幫工、奶娘一類的名義僱傭來的,這樣就不可能僱傭太多人手,去年楊旭考中諸生後,有了功名在身,楊家才開始名正言順地僱傭奴僕。但是楊旭時常在外,並不太理會家裡面的事,主持府中大局的肖管事又是個極節儉的人,在他看來,僱傭大批奴僕擺排場開銷是很大的,所以府裡下人仍是不多。

  夏潯心中擂鼓,強作鎮靜地進了自家府邸,府中居捨建築佈局圖張十三已經畫過給他看,可那畢竟是一些平面的線條,現在身處如此直觀具體的環境,生疏的感覺還是油然而生。好在有張十三的陪同,夏潯這個冒牌貨才不至於在楊府中盲人瞎馬,胡亂闖蕩。

  楊府中亭臺樓閣崢嶸軒峻,樹木山石蔥蔚洇潤,景色很是優美,不過夏潯此刻卻沒有心思觀賞,過了前院中院,拐進後院,繞過曲廊,就見正對面疏朗的花木中露出一角紅樓,飛簷掩露。夏潯知道,這就是自己的住處了。

  「沉住氣,記著,你就是楊文軒!你,就是楊文軒!」

  身後傳來張十三略顯緊張而嚴厲的提醒,夏潯用上了自我催眠術,在心裡面不斷地給自己施加著心理暗示,呼吸剛剛趨於平穩,就聽一個歡喜的聲音叫道:「少爺回來了麼?」

  夏潯駐足看去,就見一個青袍人快步走了過來,這人年方過四十,中等身材,五官清朗,方巾下的頭髮和頜下三綹微髯都梳得整整齊齊,身上穿著一領淡紫色的交領長袍,也是漿洗得整潔筆挺,他的一雙袖子挽子,潔白板整的裡襯也是一塵不染,渾身上下透出一股子精明勁兒。

  夏潯只看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身份,楊家管事肖敬堂,這個人的頭像他可是看過無數遍的。

  「肖叔,我回來了。」

  夏潯向他安詳地一笑,刷地一下展開了竹骨繭骨的摺扇。

  楊旭幼年時就隨父親離開了江南,那時他的母親已經過世,因為楊父沒有功名,又已有了子嗣,按大明律不符合納妾的條件,他又一直不肯續絃,故而在青州,楊旭除了父親之外再無一個親人。幼年時父親整日在外經商,沒有時間照料他,楊旭是由肖管事拉扯大的,所以對他極為親近,一直以肖叔稱之,並不以下人相待。

  肖管事滿面歡喜,正要躬身施禮,忽地微微一怔,夏潯心中一緊,臉上卻是一片洒然,上下一看自己,微笑道:「怎麼?有什麼不妥嗎?」

  肖管事搖頭失笑:「少爺離開這幾天,可是曬黑了許多,老肖方才頭一眼看見少爺,竟覺有些陌生,真是荒唐,荒唐,呵呵……」

  肖管事看見夏潯時,確實有種對著陌生人的感覺,其實他並未發現什麼破綻,那完全是一種玄妙的感覺。然而夏潯此時的穿著、相貌、舉止、神態乃至語氣,都和夏潯一模一樣,即便有差異也是極小的,在先入為主的情況下,是很難看出什麼問題的,更何況旁邊還站著少爺的貼身伴當張十三,肖管事的想像力再如何豐富,也想不到少爺出門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就換了人,所以那詫異的感覺只是在心中一閃,便被他拋到腦後了。

  張十三本已繃緊的臉皮子鬆弛下來,夏潯卻是黯然一嘆,啞聲道:「經歷過生死離別,才能體會人生之無常。聽香本是我極寵愛的一個女子,卻因失足落水而……,她的死令我鬱鬱多日,至今想起仍難釋懷。」

  聽香在固水河意外溺亡的消息已經報回了府中,肖管事知道自家少爺是個多情種子,一見勾起了他的傷心事,不禁暗悔失言,忙道:「人死不能復生,少爺就不要傷心了。少爺離開這才幾天,人曬黑了、模樣也顯清瘦,少爺,不要怪老肖多嘴,這錢財啊,終究是身外之物,賺不完的。

  少爺您瞧,這才兩三年的功夫,少爺就掙下這麼大一份家當,足以告慰老爺在天之靈了。少爺現在應該考慮一下終身大事才對,正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少爺應該早些衣錦還鄉,迎娶少夫人,咱們家人丁太稀落了,少爺多子多孫,香火鼎盛,老肖有朝一日見了老爺,才好有個交待……」

  肖管事說的動情,忍不住抻起袖子拭了拭眼淚,夏潯忙勸慰道:「你看你看,本來說起我的傷心事,倒讓肖叔傷心落淚,好好好,不說這個,咱們都不說這個了。」

  肖管事忙也笑道:「可不說的呢,都是老肖的錯。少爺剛回來,風塵僕僕的,我又囉嗦上了,來,請少爺先去沐浴一番,換身衣服歇息一下,一會老肖去廚下吩咐一聲,叫他們把晚膳準備的豐盛一點,吃過了晚飯老肖再向少爺說說家裡生意店舖近來的情形。」

  夏潯笑道:「咱家的生意一直有肖叔操持,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這些事情明天再說也不遲。」說著又對張十三道:「晚膳後你到書房來一下,有些事還要著你去辦。」

  「少爺,十三告退。」張十三答應一聲,與他飛快地碰了個眼神,便閃身退了下去。

  肖管事陪著夏潯往紅樓走,一邊走一邊揚聲叫道:「小荻,小荻,快些侍候公子沐浴更衣。」

  他推開一道門戶,想必就是女兒的住處了,只是裡邊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兒,肖管事不禁嘟囔道:「這個死丫頭,又跑哪兒瘋去啦?」

  他一邊找著女兒,一邊說道:「少爺每次一離開啊,最牽掛少爺的就是我家小荻了,小荻這丫頭從小就喜歡黏著少爺,少爺一走半個月,小荻是茶不思飯不想,人都瘦啦……」

  肖管事說著順手推開了一道門戶,往裡一瞧,忽然就像掉了下巴,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只見迎門一張方桌,桌上堆著一個大水果盤子,一個秀髮垂髻的小姑娘正坐在桌後面,雙手捧著一隻大水蜜桃兒,啃得兩頰滿是汁水,桌面上還丟著幾個啃得不甚干凈的桃核、梨核、杏核……

  門突然打開,把屋裡的小姑娘也嚇了一跳,她很驚訝地捧著桃子,嘴裡塞滿了果肉,鼓得那張小臉圓乎乎的,三個人就這麼大眼瞪小眼地看著,小姑娘那雙古靈精怪的大眼睛先看看夏潯,再看看肖管事,然後很詫異地轉了轉,就像一隻捧著松果的小松鼠。

  夏潯被她可愛的模樣逗得「噗嗤」一笑,肖管事馬上收起尷尬的表情,用《動物世界》畫外音般的深沉渾厚的男中音道:「少爺,你看,這丫頭因為茶飯不思,一時餓的狠了,竟然躲在這裡吃果子。」

  少女使勁吞下嘴裡的果肉,毫不客氣地戳破了他的謊言:「爹啊,誰茶飯不思啦?人家現在餓得都能吞下一頭牛,可是人家在節食減肥瘦腰身呀,想吃也不敢吃啊……」

  肖管事老臉一紅,惱羞成怒地喝道:「臭丫頭,真不懂事,少爺回來了也不知道上前見禮,看把你慣的,快服侍少爺沐浴更衣去。」

  小姑娘一躍而起,提著紅裙子像一隻快樂的小燕子似的飛到夏潯身邊,俏巧地蹲了下身,甜甜叫道:「小荻見過少爺!」

  夏潯這才得以認真打量肖荻的模樣,這是一個荳蔻少女,穿一件白綾對襟小襖兒,下系紅裙子,腰間纏一條湖水綠的小腰裙,顯得利落灑脫,十分可愛。她那張秀麗可愛的少女臉蛋,眉彎嘴小,宜喜宜嗔,一雙大眼睛黑的黑、白的白,靈動有神,帶著一抹淺淺的俏皮笑意。

  要說肥嘛,她是稍有一點肉肉的感覺,不過少女的身子就像剛抽條的柳枝,隨著年歲漸大,身段兒長開,嬰兒肥現象自然就會消失,根本不需要節食減肥的,她卻如此上心,看樣子小姑娘已經開始在意自己的容貌身材了,也是的,這個年月的女孩子十四五歲就要嫁人,早熟嘛。

  不容他繼續打量下去,小姑娘已親暱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快樂地道:「少爺,你怎麼才回來呀,原說只去別莊裡住兩天的,怎麼又跑到卸石棚寨去了,一走就這麼多天。少爺,我跟你說啊,你走的第三天,咱們家的小花就下崽兒啦,咱家小花下了五個崽兒,比街東頭老王家的小黑還多生了一隻呢,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

  「啊!對了,說到老王家啊,老王家的親家茍員外前兩天買了兩個丫頭,一個十歲,花了四貫鈔,另一個十七了,長得挺俊俏的一個姐姐,還做得一手好女紅,花了十八貫鈔呢,你猜怎麼著,過了沒兩天,那個姐姐就捲了茍夫人房裡的金釵銀飾偷偷跑掉了,茍家去找人牙子算帳,敢情那人牙子也不知道這個姑娘的底細,根本就是個騙子。」

  「哦,她……」

  「我就對爹說啊,咱家以後置使喚人,可不能像茍員外這麼大意,你看翠雲姐、劉大娘、大牛哥他們,都是本地人,知根知底的用著才放心,可千萬不能雇那來歷不明的外鄉人。大牛哥前幾天和二愣子打了一架,好像是因為他倆都喜歡翠雲姐姐,你說他們打個什麼勁兒啊,翠雲姐又不喜歡他們,結果慘了吧,挨了我爹的罰……」

  肖管事哭笑不得地道:「好啦好啦,就你話多,少爺剛回來,還要受你聒噪,快侍候少爺沐浴去。」

  「哦!」小荻答應一聲,轉身欲走,忽然又看了夏潯一眼,這一下卻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她一聲驚咦,歪著頭如小鳥睇人般睨著夏潯,臉上漸漸露出猶豫的神色,夏潯故作鎮靜地笑道:「看什麼,少爺我變得更俊了麼?」說著還捏著自己的下巴,故意擺出一個POSS。

  肖荻左看右看,眉毛輕輕皺起,忽然湊近了像只小狗似的貼到他身上嗅了起來。肖管事臉都氣黑了,大吼道:「沒規矩的臭丫頭!還不趕緊侍候少爺去沐浴更衣~~衣~~~衣~~~」

  肖管事這嗓門兒著實不小,咆哮聲在房中迴蕩,把夏潯嚇了一跳,小姑娘顯然是怕極了老爹的「獅子吼」,被他一吼,登時抱頭鼠竄。肖管事有些難堪地對夏潯道:「少爺,小荻這孩子……其實麼,只是因為見到少爺回來,歡喜得有些忘形……,其實她平時還是非常注意女兒家儀表的,見過的都誇她淑女的很,笑不露齒、行不擺裙、舉止穩重,言不高聲……」

  老肖話音未落,小荻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就從庭院裡傳過來:「都死哪兒去啦!快準備熱水,少爺要沐浴啦~~~~」

  夏潯大囧,原來肖家的獅子吼是會遺傳的。

  肖管事微微一僵,有氣無力地對夏潯說了句:「我……老肖去給少爺準備晚膳。」說完便無地自容地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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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章 天黑請閉眼

  
  楊文軒是一個很懂得享受的人,不管是對飲食、穿著、住宿、女人,還是沐浴,都非常講究。夏潯從他的住處、從他曾經坐過的車子,從聽香姑娘的容貌,還有眼前的這間浴室,就可以看出幾分端倪。

  這是一間專門的浴室,設在後院花圃之中,一室獨立,周圍芳草淒淒,鮮花怒放,風景優美,馨香撲鼻。四下裡遠處綠蔭下才是供人行走的迴廊,有石子小道通向這裡,浴室前方不遠處是一座五角小亭,亭內設有石桌木凳,亭旁又植有幾叢修竹。若是沐浴之後,神清氣爽,著輕衣、捧香茗,在這亭中一坐,靜賞四季之花,實在是愜意的很。

  沐浴房中很潔凈,設施也齊全,內間外間都以青磚漫地,外間是灶間,可以直接燒水,夏天倒不甚重要,冬天的時候可以隨時續熱,那就方便多了。內間有暖墻,還砌了一個五尺長六尺寬的池子,底下埋有陶制地漏和陶制排水管道,浴水可以直接排出,因此這間房子的地基打得比較高,浴池一角則是衣架和盛放洗浴用具的箱格。

  幾個家人清潔浴池的,擔水燒水的,都在那兒忙活著,小荻也不例外,先去取了少爺換洗的內外衣褲回來,又挽起袖子幫著他們忙活。小丫頭幹活捨得賣力氣,赤著一雙藕臂張羅,天氣熱,不一會兒粉額上便膩出了細汗,一綹烏黑的秀髮搭在臉頰上,紅撲撲的健康可愛。

  她先服侍夏潯寬了外衣,然後伏在池邊去試水溫,柳腰輕折,紅色的薄裙貼在身上,小屁股的輪廓呈現出來,有種桃的圓潤和曲線,她的心理,明顯還沒到在意男女之防的時候,又或者,在她心理並未把自家少爺當成該防的人麼?

  夏潯心裡怦然一動:「糟糕,關於沐浴……,張十三沒說那麼多啊,她不是要陪我沐浴吧?好像有人考證過這方面的習俗啊,似乎大戶人家的侍女,要陪男主人沐浴的,擢文的人義正辭嚴地抨擊著封建社會的腐朽,字裡行間透露著他的羨慕和猥瑣,那些心理陽萎的偽君子。要是這般嬌俏可愛的小侍女穿著半透明的貼身褻衣,哥有一年不近女色了哇……」

  「好啦少爺,水溫正合適。」

  小荻姑娘直起腰,轉身衝他甜笑,看著她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睛,以及她那尚未發育完全的稚嫩身體,夏潯心中的犯罪感油然而升,精神立即得到了昇華:「堅決不可以!她還小呢,我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幹出拔苗助長的事呢?面對這樣一個天真可愛的未成年美少女,我就算不做聖人,也要做一個有良知的人啊。有良知才有未來……」

  夏潯咳嗽一聲,故意板起面孔,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嘴臉道:「好了,你可以出去了,少爺自己會沐浴的。」

  小荻驚奇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想笑:「你有毛病吧?當然你自己洗,有手有腳的,你不自己洗,難道還要人家給你洗呀?真是的,我出去啦,你洗完了叫我!」說罷就蹦蹦跳跳地跑出去,和幾個下人跑到外面五角小亭裡,嘰嘰呱呱地擺龍門陣去了。

  夏潯碰了一鼻子灰,他短暫地哀悼了一下自己的偉大情操,便訕訕地寬去小衣邁進了水裡。

  因為這些天他一天要洗幾遍澡,身上潔凈的很,所以這個熱水澡洗得很快。沐浴完畢,渾身清爽,夏潯穿上小衣後揚聲呼喚,小荻才跑回來,給他梳髮盤髻,束衣冠帶。

  夏潯換了件粉色纏枝蓮暗花緞的道袍,長髮挽一個道髻,再汲一雙柔軟的蒲草織的很精緻的草履,一步三搖地出了浴室。

  站在五角亭前,望著園中優美的景象,他似乎找到了那麼一點楊家主人的感覺,可是一想起張十三那般藏在背後支配著自己的錦衣秘諜,他的臉色又微微地沉了下來……

  ※※※※※※※※※※※※※※※※※※※※※※※

  晚膳非常豐盛,楊府裡唯一有資格陪少爺一起吃飯的人就是小荻,這是她從小就有的特權,楊氏父子對肖氏父女的確是以一家人相待的。可是此刻小荻坐在夏潯下首,卻像個受氣的小女奴,她手裡捧著一個比她巴掌還要小一些的飯碗,挾一片薄薄的苦瓜,扒一小口米飯,再苦著臉望一眼自己面前那盤誘人的雞翅,悄悄嚥一口唾沫……

  難怪她話突然變少了,原來是……

  夏潯實在看不下去了,終於忍不住說道:「想吃就吃啊,又沒人擋著你。」

  「不要……」

  小荻依依不捨地向雞翅行注目禮:「人家正在減肥,吃多了就瘦不下來了。」

  夏潯笑道:「你也不算很肥啊,減的什麼肥,你這個年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要多吃東西才行。」

  「不算很肥?那就是真的有點肥了?」

  小荻馬上抓住了他的語病,她狠狠地挾了幾筷子青菜放到自己碗裡,又悲憤地望了一眼燒得色香味俱佳的雞翅膀,恨恨地道:「我就知道,你一直記恨人家小時候笑話你是個小胖子的事,你想報仇哇,少做春秋大夢了,你看著吧,我一定能瘦下來,哼哼!」說著她便眼不見為凈地跑了出去。

  夏潯持箸輕笑,他開始有些喜歡這個地方了,也喜歡肖荻這個小姑娘,這裡不止有優渥的物質生活,還有溫馨的家的感覺,如果他真能取代楊文軒,從此生活在這裡,享受這樣的生活,那麼莫名其妙地被投放到這個本不屬於自己的時空,也不是那般叫人難以接受的吧……

  可惜,美夢總是容易醒的。獨自一人享用了豐盛的晚餐,家人又奉上一杯香茗,夏潯手捧茶杯,翹著二郎腿剛剛坐到椅上,一聲憤怒的、極具穿透力的怒吼聲便傳進了他的耳朵。

  毫無疑問,能用一張櫻桃小嘴,發出大嘴怪一般的恐怖聲浪的,放眼整個楊府,除了自己的貼身丫頭小荻還能有誰?夏潯不禁有點好奇:這個小丫頭又怎麼了?

  天井裡搭著架子,架子上籐秧攀爬,遮蔭蔽日,這是個夏日乘涼的好地方。一串串還未成熟的葡萄沉甸甸地懸在架子上。葡萄架下,小荻和張十三對面而立,張十三一臉不屑的冷笑,而小荻則氣唬唬的像一隻張牙舞爪的小貓,要不是有兩個丫環死命地拉著她,她就要用那尖尖的指甲去撓張十三的臉了。

  夏潯出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面。

  「出了什麼事,你們在吵什麼?」夏潯板起臉道。

  小荻一見他便告狀道:「少爺,人家可沒招惹他,我好端端地在這兒坐著,是他自己不小心,冒冒失失地撞上來,撞灑了人家的酸梅湯,只不過濺到他衣襟上一些,他就一把打翻了人家的碗,還說我……說我……」

  張十三背負雙手,淡淡地道:「我說的難道不對?少爺寬待下人那是少爺的事,可下人要有下人的覺悟,窖裡的藏冰也是你能享用的?滿世界的打聽打聽去,哪戶人家的婢子替主人管著東西,未經主人允許就敢擅自取用的。」

  小荻面孔漲紅,怒道:「我不是……我不是……」

  張十三曬然道:「你不是甚麼?難道你不是楊府的奴婢,你還真把自己當成楊府的大小姐了?」

  小荻氣極,大聲道:「我取用窖冰怎麼了?少爺從來都不說我的,幾時輪到你來管?你到楊家才幾天,我從小就跟著少爺的,要管我也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

  張十三氣定神閒,他眼皮一抹,轉向夏潯,沉聲道:「少爺,咱楊家的家業越來越大,府裡的下人僕役們也會越來越多,有些事情是該立下規矩了,要不然以後下人們一個個都目無主上,那還得了?無規矩不成方圓,肖荻擅取藏冰自己受用,目無尊卑壞了規矩,少爺不該再縱容她。」

  肖荻有恃無恐,楊文軒雖是她的少爺,在她心中實在如同她的親哥哥一般,她才不信自己哥哥會聽了這個大混蛋的話處罰他。夏潯看了眼張十三,張十三嘴角噙著一抹冷笑,陰鷲的眼神裡隱隱透出一股殺氣。

  夏潯明白了,張十三在借題發揮。在卸石棚寨時他就說過,肖氏父女是對楊文軒最忠心的人,也是最熟悉楊文軒的人,為安全計,要找個藉口疏遠他們。眼下就是張十三在給他製造機會了,大戶豪門裡,下人們因為一句話而得寵失寵,尋常事也。

  「少爺!」小荻氣憤地叫。

  夏潯的目光從張十三臉上垂落,落到他腳下那碗酸梅湯上。碗打碎了,酸梅湯淌了一地,地面上有幾塊晶瑩的冰塊,因為染了酸梅汁,在燈光下發出血紅妖異的光,看著那幾塊染了血似的冰塊,夏潯彷彿看到了一具淒艷的女屍在冰裡邊掙扎、吶喊,他的心裡攸然一寒。

  「少爺!」

  張十三也冷冷地叫了一聲,夏潯嘆了口氣,緩緩道:「小荻,把冰窖的鑰匙交給我。」

  「甚麼?」

  小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驚訝地看著夏潯,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夏潯的臉冷下來,語氣也更冷:「以後,你不必再管著府裡的冰窖了。」

  小荻的鼻翅急促地翕動了幾下,霧氣迅速氤氳了她的雙眼。她強忍怒氣從腰間解下鑰匙,往夏潯面前狠狠一摔,轉身就跑開了。

  張十三趁機道:「少爺你看,她可有一點下人的規矩?主弱則奴強,要是人人都學她……」

  夏潯沒接話碴兒,他彎腰把鑰匙撿起,舉步向前走去。

  張十三大怒,只是眼前還有幾個下人在,實是不宜發作,他只得強壓怒氣,快步追了上去。

  ※※※※※※※※※※※※※※※※※※※※※※※

  「為什麼不利用這個機會,把她貶離內宅?」

  一俟四下無人,張十三立即怒聲質問道:「這麼好的機會,為什麼要白白放過?混帳東西,你還真當自己是楊文軒了。」

  夏潯一如往常的態度,恭謹馴服地辯解道:「十三郎,我自然明白你的心意,只是……,楊文軒對她父女一向極為寵信,我若突然翻臉,豈不令人可疑?再者說,要把他們趕走,是怕他們看破我的身份,眼下來看,他們父女對我並沒有起疑心,咱們又何必如此急切呢。

  十三郎,你也說,府中的大小事務乃至楊旭名下的各種生意,平素都是由肖管事打理的,我……我現在對這楊府裡的一屋一捨、一草一木尚且不熟悉,如果貿然把他們父女趕走,各種事情我又撿不起來,豈不耽誤了十三郎和馮大人的正事麼?」

  他陪著笑道:「所以,小人斗膽,沒有遵從十三郎的意思,如果十三郎覺得不妥,那麼想找個罪名還不容易麼,小人一定盡快把他們父女打發出去就是了。」

  張十三臉上陰晴不定,半晌之後忽地嘿嘿一笑,拍拍他的肩膠,似笑非笑地道:「嗯,你說的也有道理,的確是我心急了些,那就暫時留著他們吧,明天肖敬堂會向你匯報帳目,你盡快瞭解仔細,然後把生意上的事情逐漸轉移到我的手中,等咱們掌握了楊家生意的全部底細,再也用不著他們的時候……」

  夏潯忙道:「那時再按十三郎吩咐,把他們遠遠地打發開去。」

  張十三滿意地一笑:「走吧,我帶你前前後後的走一遭,先把這一屋一捨、一草一木都認個清楚……」

  夜色深沉,夏潯靜靜地躺在床上,似乎已經睡著了,如果這時屋裡的燈光亮起,你就會發現,他依然穿得整整齊齊。

  「做為臥底,不要把你的倚仗放在你的同僚身上,要知道,犯罪份子也懂得反偵察,也會注意你的蛛絲馬跡,如果你頻繁地與自己人接觸,那麼你早晚有暴露的一天。當你成為臥底之後,警方對你最好的保護,其實是不提供任何保護;最安全的措施,就是不採取任何措施;所以你要學會如何自救,你要儘可能地利用你身邊可資利用的一切資源,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去達到你的目的!草木土石,皆可殺人!」

  夏潯突然坐了起來,自腰間摸出一枚鑰匙,就著清冷的月光,靜靜地看著,他的目光漸漸變得深沉、肅殺起來。手合攏,攥緊了鑰匙,夏潯抬頭望向窗外,窗外有一輪明月,皎潔無暇。

  夏潯深吸一口氣,輕輕一縱身,就像一隻貍貓似的翻到了窗外。

  窗外月朦朧,夜行人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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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2章 夜行非一人


  「爹,咱們回江南老家去吧。」小荻抹著眼淚,抽抽噎噎地道。

  肖管事「噼嚦啪啦」地撥著算盤珠子,頭也不抬地問道:「又怎麼啦?」

  小荻委曲地道:「那個討人嫌的張十三欺侮我也就罷了,現在就連少爺也……也幫著他欺侮我,咱們辭工回老家吧,少爺現在有了出息,不稀罕咱們了。」

  肖管事呵呵一笑,順手抄下一個數字,這才放開算盤,走向自己的寶貝女兒,笑咪咪地道:「少爺會欺侮你?爹信你的話才怪,一天到晚沒大沒小的不成規矩,少爺寵著你不說,還請了西席教你讀書,你說哪家的奴婢丫頭有這福氣,丫環身子小姐命,還不知足啊?」

  「就是他,就是他欺侮我。」

  肖荻哽嚥著把事情說了一遍,肖管事聽了眼中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他捻著鬍鬚沉吟半晌,輕輕嘆息道:「女兒啊,你也不要覺得太委曲啦,不管那張十三是何居心,可這番話畢竟是沒有錯的,說到底,你終究是個丫環,少爺有少爺的難處,他也不容易啊,你現在長大了,要懂事,不要老給少爺添亂……」

  肖荻不敢置信地道:「什麼?爹你也幫他說話?」

  她把眼淚一抹,風風火火地站起來:「我不跟爹說了,我去找娘,娘最疼我……」

  「站住!」

  肖管事把女兒按回椅上,眼珠轉了轉,忽然換了一副笑臉,坐在女兒旁邊,拉住她的手,微笑道:「小荻啊,你也知道,咱們家少爺比老爺能耐大,這幾年咱們家的日子越過越好,已經成了青州城裡有名的富豪。去年少爺又中了功名,說不定呀,以後還能考舉人、中進士,做大官兒……

  你想想看,以後咱楊家得是個啥模樣兒?到那時候,家裡面僕從如雲,深宅大院的,少了規矩能成麼?就算那張十三不找你的麻煩,你以後還能像現在似的無拘無束?不能恃寵而驕啊。我看吶,等少爺成了親,少夫人一進門兒,咱這宅子裡頭有了主事的人,你就更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沒大沒小的了,少爺再疼你,還能親過少夫人去?」

  肖荻眨眨眼,不吱聲了。

  肖管事又語重心長地道:「小荻呀,現在比不得你小時候了,少爺的地位越來越高,規矩自然越來越大。以後有了夫人,再生了小少爺小小姐,你還能一直這樣?那時你和翠雲丫頭她們有什麼兩樣?想要少爺疼你、在乎你,你就得照爹和娘跟你說的那樣,努力去做少爺的女人……」

  小荻嘟起了小嘴兒:「爹,你又來了。少爺一直當我是妹妹的,我也當少爺是親哥哥啊,做少爺的女人?」

  她歪著腦袋想了想,猛地打了個冷戰:「想想都不自在,人家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肖管事不以為然地道:「什麼哥哥妹子的,那算什麼問題。你看那些窮人家,從小把女兒許給別人當童養媳,女人比丈夫大上十幾歲的都有,夫妻沒圓房前,那拖著兩管鼻涕的小丈夫把老婆當姐姐甚至當親娘看待的不也大有人在麼,最後還不是做了夫妻。」

  肖管事捻著鬍鬚笑咪咪地道:「少爺現在當你是妹子,等你和少爺好上,將來再生了娃兒,還能當你是妹子?」

  小荻又是一個哆嗦,忙不迭地拍著身上的雞皮疙瘩,窘態嗔道:「爹,你說什麼啊,還要和少爺生孩子!聽起來好怪的,爹你別說了,人家身上越來越冷。」

  肖管事怒道:「你這個臭丫頭,都是少爺把你慣壞了,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是該說門親了,明兒我就讓你娘去給你說門親事,嫁得遠了爹還不放心,你看咱們府上的大牛怎麼樣,要不然就二楞子?」

  小荻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要不要不要,爹都找的什麼人吶,人家不喜歡他們。」

  肖管事瞪起眼道:「高不成低不就的,你想找什麼人吶?也就少爺不把你當下人,擱在外面,以咱家的身份,你還想嫁個多麼中意你的好人家?嫁別人你看不上,少爺呢,你又不喜歡……」

  小荻撅嘴道:「誰說我不喜歡少爺啦,可我不是那種喜歡啊。」

  肖管事摸摸腦袋,迷惑地道:「那種喜歡,哪種喜歡?」

  小荻茫然道:「我說不上來,不過……不過就是不是那種喜歡啊。」

  她乜了父親一眼,大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爹幹嘛非要讓我嫁給少爺啊,是不是因為……少爺有錢有勢,所以老爹你……,哼!」

  肖管事怒道:「放屁!你老子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知道?」

  他嘆了口氣,又道:「爹已經這麼大歲數了,就你一個女兒,就算是掙回座金山來,我給誰呀?爹還不是為你打算。其實爹和你娘原來也沒有這個想法,別說少爺在應天府老家自幼就定了親事的,就算沒有,青州城裡多少大戶人家都想跟咱們楊家攀親呢,你比得過人家的千金小姐?少爺要娶親,怎麼也輪不到你的。

  自打去年秋闈少爺得了功名,有了納妾的資格,爹才起了這份心思,爹是想,以咱家的出身,要給你找個稱心如意的郎君不容易啊,少爺的人品、才華那都沒說的,尤其難得的是和你從小青梅竹馬,好得蜜裡調油,你要真跟了少爺,少爺能不疼你、能給你氣受麼?」

  他摸摸女兒的頭,慈祥地道:「那張十三仗著少爺的寵愛,的確霸道了些。可爹不信,在少爺眼裡,那張十三比你爹還有份量,爹要替你出氣,容易的很。但爹不能那麼做,因為張十三不管什麼用心,說的總是道理,就算少爺不在乎,許你在家裡隨便怎樣,可少爺都二十歲了,要成親也就是這兩年的事兒,等楊家有了女主人還能容你這樣?現在開始學規矩些,以後就少些是非。

  爹是真想給自己女兒找個終身的好依靠哇,唉!其實你和少爺從小就在一塊兒,一直跟親兄妹似的,爹哪會看不出來?你當少爺是哥哥,少爺也當你是妹子,爹心裡明鏡兒似的。爹存了這份心思之後,也只是抱著萬一的希望,才在少爺面前說你的好話,爹就想著,萬一哪天少爺開了竅,真的喜歡你了呢?要真有那一天,就是你的福份。你得空兒好好想想爹的話,要是你實在沒那個意思,爹也不會勉強你的,隨緣吧……」

  ※※※※※※※※※※※※※※※※※※※※※※※※

  馮西輝的住處比較偏僻,左右沒有什麼人家。他的住處是租來的,宅院並不大,一幢三間的瓦房,中間是堂屋,左右各有一間內室,前邊帶個小院子。就算是俸祿最優厚的宋朝時期,絕大部分官員也是在任上自己買房或租房住的,馮西輝的公開身份只是知府衙門裡一個不入流的小官,住處自然不能奢移,他的真正身份是見不得光的,住的偏僻些才安全。

  夜色深沉,一道人影輕盈地翻過馮西輝家的院墻,在右邊臥室的窗子上輕輕叩了幾下。片刻之後,燈亮了,一個魁梧的身影拿起油燈,慢慢向堂屋走去。起了門栓,打開房門,外面那道人影一閃而入,掌燈人探頭向月光如水的院子裡看了一眼,又將房門重新關上。

  須臾,臥室中燈光重又亮起,兩個人據桌對坐下來,坐在馮西輝對面的,赫然正是張十三。馮西輝為張十三斟了杯涼茶,向前輕輕一推,微微蹙眉道:「怎麼此時過來,那神秘刺客還沒有消息,務必得保證他的安全才是。」

  張十三道:「外宅安排了護院,夏潯也沒有住在楊文軒以前慣住的寢室,以那刺客手段,不會冒失動手的。再說,『楊文軒』今日回府的消息恐怕他還不知道,如果他一直輟著我們,知道我們的一切行蹤,早在卸石棚寨時他就該動手了。」

  馮西輝沉聲道:「小心無大錯,從明天起,你務必時時守在他的身邊。」

  張十三陰陰一笑道:「總旗放心,就算沒有你的吩咐,我也會對他看緊一些,這個小子,有些不好擺佈呢。」

  馮西輝動容道:「怎麼,有什麼不順利?被人識破馬腳了?」

  張十三道:「那倒沒有,只有肖管事剛見到他時曾微露異色,不過也沒看出什麼,其他人更沒問題了。」

  馮西輝微笑道:「那就好,他既能瞞過楊府下人,要騙過別人的把握就更大了。」

  張十三冷冷地道:「瞞過別人的把握是大了,但是這小子的脾氣也漸長了。自打回到青州,進了楊府,這小子就有些飄飄然了,若非顧全大局,今晚我真想讓他嘗嘗我張某刑訊犯人時的手段!」

  馮西輝蹙眉道:「怎麼說?」

  「今晚我故意向肖管事的女兒找碴,給他製造機會,可他居然不肯照辦。」張十三把今晚發生在楊府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馮西輝聽罷呵呵笑道:「一個賤民,一朝春風得意,到了這錦繡之城,入了那富貴人家,忘乎所以、得意忘形才是人之常情,你無需在意,他越是把自己當成了真正的楊旭,那麼扮的就會越像,與我們的大事是有利無害的。」

  張十三蹙眉道:「不過……,他不驅逐肖氏父女,咱們的事就不好辦了。楊家的帳務一直掌握在肖管事手中,這個姓肖的對楊旭又是忠心耿耿,有他在,咱們想把楊家的財產轉移到咱們名下是辦不到的,就算讓夏潯下令,如此不合情理的要求,姓肖的也不會聽從,而且還會生起疑心,說不定會以為咱們脅迫了他家主人。」

  馮西輝道:「急什麼,沉住氣,眼下先辦好大人的事,你還怕那小子能跳出咱們的手掌心不成?」

  張十三想了想,展顏笑道:「大人說的是,是我心急了些。」

  馮西輝沉聲道:「楊家的萬貫傢俬不會長了腿跑掉的,夏潯只是我們手中的一個傀儡,就憑他那張供狀,他就得乖乖聽憑我們擺佈,要把楊家的財產弄過來,隨時都可以。不過要是把大人的差事辦砸了,有錢掙也沒命花,懂麼?」

  張十道苦笑道:「當然懂,可是我們在青州已經待了這麼久,我都快要忘了應天府是什麼樣子了,也不知大人何時才會動手。」

  馮西輝神秘地一笑,壓低聲音道:「應天府已經來人了。」

  張十三大吃一驚:「已經來人了?他在哪裡,對咱們有什麼交待?」

  馮西輝搖頭道:「還沒有,他是通過咱們錦衣衛的聯絡方式通知我的,只告訴我他已經到了,要我隨時聽候他的指示。至於此人姓甚名誰、身在何處,我目前還一無所知。」

  張十三是羅僉事的親信,羅僉事派了人來,沒有與他取得聯絡,他心中已經有些不舒服,又見那人藏頭露尾,如此詭秘,不覺抱怨道:「怎麼搞的這般神秘,難道僉事大人派來的人連咱們也信不過?」

  馮西輝道:「不能這麼說,如此大事,謹慎一些是應該的。」

  他喟然一嘆,感慨地道:「相當初,我錦衣衛威風八面,縱橫天下,何等威風?可惜,毛驤、蔣瓛兩位大人先後橫死,皇上又撤消了我錦衣衛緝捕、刑訊、論罪的權力,自此我錦衣衛一蹶不振,本來是永無出頭之日了,幸虧……幸虧還有僉事大人在。」

  說到這裡,張十三臉上也露出激動的神情:「是啊,我錦衣衛當初還是御用拱衛司的時候,就派遣出了大量的密諜,以後陸續增加,這些密諜又發展了許多人員,他們現在到底有多少人,都是些什麼人,只有在任的錦衣衛指揮使和羅僉事知道,就算皇帝陛下也不知其詳。

  毛驤蔣瓛兩位指揮使大人身遭橫禍,先後暴斃,許多機密都來不及交待,也幸虧如此,唯一掌握秘諜名單的人便只剩下僉事大人了,僉事大人手中還掌握著這支秘密力量,重振錦衣衛才有了一線希望。」

  馮西輝沉聲道:「正是,毛驤指揮使因辦理胡惟庸謀反案而起,蔣瓛指揮使因辦理藍玉謀反案而起,錦衣衛兩度輝煌,與此莫不相關。說穿了,咱們錦衣衛就是皇上手裡的一把刀,皇上若不想殺人,咱們這把刀就沒有出鞘之日,我錦衣衛要想東山再起,就得皇上再起殺心。僉事大人既然派了人來,就說明快要動手了。只要咱們多給齊王炮製些造反的證據,時機得宜時,僉事大人發動那些暗諜秘探們把聲勢造大,咱們就一定能東山再起。」

  張十三的臉龐漲紅起來:「雖說咱們已給齊王下了許多套兒,不過若以此為柄,恐怕還不足以致其死地,皇上殺人眼都不眨,但是對皇子們的疼愛,卻已到了寵溺無加的地步啊。」

  馮西輝微微一笑:「放心吧,僉事大人算無遺策,一定還有後著的。何況,僉事大人本就沒有寄望於皇上會對齊王殿下痛下毒手,齊王做事再荒唐,皇上也不會相信齊王會造反,僉事大人其實是把寶押在……」

  他的身形微微前傾,盯著張十三的眼睛,輕輕吐出三個字:「皇、太、孫……身上!」

  張十三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失聲道:「難道……皇上已經……」

  馮西輝豎指於唇,張十三立即噤口,馮西輝微微垂下眼簾,淡淡地道:「皇上春秋已高,近來每多疾病,社稷為重,國柞第一,有些事,是要未雨綢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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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3章 獵人與陷阱


  夜深了,池塘邊蛙聲一片,草叢中金鐘兒、叫哥哥和紡織娘唧唧合鳴。

  肖荻雙手抱膝,背倚垂柳,靜靜地坐在池塘邊。老爹不是頭一回對她說這種話了,記得還是少爺考中秀才的時候,老爹開心的喝醉了,她扶著踉踉蹌蹌的老爹回到家,爹爹和娘說著少爺得了功名的事,又是哭又是笑,說著說著,忽然就提到了她。

  那一次,她是當醉話聽的,可誰知老爹醒後並沒忘了這事,可爹向她說了幾回,她只當笑話聽,爹爹見說不動他,才開始打少爺的主意,從少爺那邊下手,可她仍然不以為然,在她心裡,少爺是哥哥,一輩子是哥哥。然而,今天少爺迥異於常的態度,深深地刺激了她,使她頭一回開始認真地思考起來。

  她喜歡少爺,從小就和少爺最親。小時候,少爺總是牽著她的手一起出去玩,少爺為了她和欺負她的男孩子們打群架;少爺讀書的時候,她就在少爺身邊和泥巴,等少爺讀書睡著了,她就拿毛筆給少爺塗個花貓臉,少爺也不惱;樹上的果子熟了的時候,她饞得慌,少爺就為她爬上樹摘下來,那時少爺很胖,真難為他怎麼爬上去的。記得那時候她正在換牙,少爺就一口一口地把果皮啃干凈了再餵給她吃。

  少爺,真的很疼她……

  難道長大了,又因為她不是少爺的親妹妹,他們就必須得疏遠了?想想以後少爺對她不會再像以前那麼好,等到府上有了女主人,還會把她從少爺身邊趕走,她的心裡就很難過,但是,一定要做少爺的女人,才可以一直和他在一起嗎?

  「可他是哥哥啊……」

  小荻身上的雞皮疙瘩又冒出來了,她抱緊雙臂,羞窘的紅暈卻一絲絲地爬上了她的臉。

  就在這時,她隱約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小荻立刻警覺起來,她屏住呼吸,豎起耳朵,仔細傾聽片刻,忽地探頭看去,就見一條人影在竹林中一閃,小荻詫異地瞪大眼睛再次看去,冷冷清清的月光下,只有一片淡淡疏疏的竹影,哪裡有人?

  「眼花了?不可能啊,我的眼神好著呢,難不成有賊,鬼鬼祟祟的想偷我們家的東西?」

  一想到這兒,小荻立即化身為忠心耿耿的護家犬,躡著腳步追了上去。

  夏潯悄悄摸到西跨院兒裡,這個院落很冷清,並沒有人住。院子裡幾間老屋是放置雜物的地方,地下冰窖的入口就在進院向左第一幢屋子的房山頭上。

  夏潯謹慎地四下望瞭望,對府裡頭的一切都瞭如指掌,閉著眼睛也能走幾個來回的小荻姑娘早已知機藏到了院角的陰影下。方才看身影,她就認出這人似乎是自家少爺,所以才沒有叫喊招人,此時夏潯扭頭回望,小荻藉著月光看清了他的模樣,果然是少爺,小荻不由暗吃一驚:「奇怪,深更半夜的,少爺偷偷摸摸跑到這兒來幹什麼?」

  院中一片寂靜,夏潯看看四下無人,便蹲下身子輕輕打開窖蓋上的鐵鎖。自懷中摸出火摺子和蠟燭,掀開蓋子鑽了進去……

  「少爺好詭異啊!」

  小荻的雞皮疙瘩又冒了出來……

  ※※※※※※※※※※※※※※※※※※※※※※※※※※

  天剛亮,夏潯就醒了。

  在卸石棚寨的那些日子,由於張十三隨時都會幽靈般出現在他身邊,胡大叔教給他的拳腳刀法固然不敢演練,就連只在房間裡就可以完成的健身運動也停止了。昨夜張十三已交待過今日無需早起,而且現在回了楊府,他也不再可以隨意進出主人的住處,夏潯這才重新運動起來,因為間斷了十餘天,仰臥起坐、俯臥撐、單腿蹲起等一系列動作全部做完,居然感覺有些吃力。

  肖管事昨夜就得到少爺吩咐,要他一早叫自己起床,眼看時辰快到了,肖管事正要上前敲門,就見夏潯從屋裡走了出來。

  「肖叔早。」一見肖管事,夏潯便微微一笑。

  肖敬堂欠身道:「少爺早,呵呵,少爺起的可真是早,老肖正要喚少爺起身呢。我這就去叫小荻來侍候少爺更衣。」

  小荻昨夜睡的很晚,看了少爺夜入冰窖的詭異舉動後,這位好奇寶寶回到自己的住處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少爺鬼鬼祟祟溜進自己家冰窖的用意。一個人在臥室想了好半天也沒有半點頭緒,這才沉沉睡去。此時小荻姑娘睡的正覺香甜,迷迷糊糊的就被老爹揪了起來。

  夏潯刷牙洗漱,清理了頭面,剛剛在凳上坐下,就聽到一陣「踢嗒踢嗒」的聲音,小荻汲著一雙蒲草鞋子,睡眼惺忪地走了進來,她的臉蛋上還帶著一抹剛剛睡醒的潮紅,那一頭秀髮也只鬆鬆的挽著,她的身上穿一件月白色的窄袖短襦,腰間繫一條松江布的同色褲子,肥大的褲腳在她足踝下曳了好幾攏,蓋住了那雙秀氣的小腳丫,只露出兩排臥蠶似的腳趾頭。

  夏潯見她進來,便回頭向她笑了笑,小荻很自然地向他回了一個笑臉,笑完了才省起他昨晚很對不住自己,現在應該生氣,應該很生氣的,於是她立即縱起了小臉,把下巴向上揚起,一臉的不屑一顧。

  夏潯咳嗽一聲,問道:「怎麼,還在生少爺的氣?」

  小荻唬著臉哼了一聲。

  「今兒起個大早,一會兒要上街去。」

  「關我什麼事?」小荻在喉嚨裡嘟囔了一句,推了他一把,讓他坐正了身子,然後拿過牛角梳子開始給他梳理頭髮。

  夏潯繼續道:「齊王要過壽啦,得上街去走走,看看有沒有什麼新奇而貴重的禮物。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呀?」

  小荻撇嘴道:「少爺身邊不是有十三郎那麼稱心的伴當麼,人家可不跟去討人嫌。」

  夏潯嘖了一聲道:「那就可惜了,我還以為你喜歡跟少爺一起去逛街呢,心裡還琢磨著,要是碰上有啥你喜歡的,就給你買回來。」

  小荻道:「不希罕。」

  夏潯笑道:「好啦,如果今兒少爺不讓十三跟著,你去不去呀?」

  小荻酸溜溜地道:「人家可不像少爺那麼清閒,人家是下人,下人要有下人的規矩,灑掃庭院打掃房間呀,清理花圃澆水剪枝呀,有好多事情要做的,哪有閒功夫誑街,下人嘛,要謹守本份的!」

  夏潯有些好笑地從纖毫可鑑的銅鏡中看著她,小荻現在還是一副很標準的少女身材,胸前只微微賁起了兩道玲瓏的曲線,她的胸頸肌膚極是腴潤,連渾圓的香肩也肉呼呼的,帶著一種可愛的嬰兒肥。嬰兒肥?夏潯心中忽然一動,計上心來。

  夏潯咳嗽一聲,說道:「不去就算啦,那我自己出去走走。我聽說坊間最近新出了個什麼東西,據說那玩意吃了以後,可以細腰身,塑臉蛋,讓女孩子該瘦的地方瘦,該胖的地方胖,顯得特別的苗條可愛,嗯,那東西叫什麼來著……」

  小荻手裡的牛角梳子頓了一下,張嘴想要發問,忽地醒覺他在逗自己說話,於是又堅決閉上,不過耳朵卻悄悄豎了起來。

  夏潯自顧自地說道:「聽說那些東西不但可以讓人的身材變得穠纖合度,婀娜多姿,還能讓人的肌膚變得白裡透紅,吹彈得破,什麼趙飛燕呀,楊玉環呀,全都用過這些東西。」

  小荻的眸子開始發光

  夏潯像個誘騙小美眉的怪叔叔,很耐心地繼續引誘她:「而且用了這些東西以後,就再也不用餓肚子了,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怎麼吃也不會讓自己變胖,那些東西都是什麼來著,咦?明明就掛在嘴邊上,我怎麼就想不起來了?我要是看見了,說不定就想起來了,不過我一個大男人,也用不上那些東西,大熱的天兒,沒人陪著哪有興致到處走啊。」

  小荻急了,趕緊道:「咳!嗯……咳咳!」

  夏潯笑著問道:「怎麼,傷風了?」

  小荻期期艾艾地道:「要是……要是少爺真想讓人家陪著,那……那人家就陪少爺出去走走吧。」

  夏潯奇道:「咦,你不是還有許多事要做嗎?」

  小荻暈著臉,忸怩道:「那個啊……,呃……,其實花圃也不用天天剪枝澆水的……」

  夏潯故意問道:「那庭院呢?房間呢?」

  小荻恨不得一把掐死他,卻只能言不由衷地道:「灑掃庭院打掃房間,人家毛手毛腳的,翠雲姐姐總說我越幫越忙呢,不如跟著少爺出去,給少爺撐個傘啊,拿點東西什麼的,這些活還是幹得了的。爹常說,手腳要勤快,要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夏潯赫赫地笑了起來。

  ※※※※※※※※※※※※※※※※※※※※※※※※※※※※※※

  「少爺,一大早的這是上哪兒去?」

  一見夏潯帶著小荻向外走,肖管事趕緊迎上來問道。

  夏潯搖著摺扇,很瀟灑地道:「哦,我帶小荻出去隨便逛逛。」

  肖管事道:「少爺,你還沒用早餐……」

  夏潯道:「我和小荻在外邊隨便吃點就好了,趁著早上涼快,走啦走啦。」

  肖管事眼睜睜地看著兩人走遠,忽然呵呵地笑了起來。這是什麼狀況?好事情啊!莫非昨晚那番話,女兒終於開竊了?還是說……少爺開竅了,又或者……兩個人一起開竅了?不好說啊,還記得,當初剛認識孩她娘的時候,兩個人誰也看不上誰,整天吵架拌嘴的,忽然有那麼一天,看著彼此的眼神,就有些與往常不同了。愛這東西啊,是很玄妙的……

  夏潯沒讓小蘿莉失望。他把「青蘿院」袖兒姑娘的美白秘笈全盤傳授給了小荻,所說的減肥秘方也是出自袖兒姑娘之手。

  當初因為安員外出手很大方,又說這方子是用來給自己女兒用的,袖兒姑娘也不知道安員外有沒有女兒,只看他那身材,估計他那寶貝女兒不只是膚色較黑那麼簡單。她在青蘿院也不是被人寵著慣著的紅姑娘,不免生起同病相憐之意,所以把她知道的美白方子合盤托出,還把她掌握的減肥方子也一併抄了上去,比如荷葉茶、冬瓜粥一類的藥膳。

  這些調理方子的確有瘦身效果,袖兒姑娘自己也在用,只是天生體質問題,在她身上體現的並不明顯。可這些方子卻是很有效果的,由於美容方子不是當時學醫的重點,所以藥店裡的坐堂郎中也是一知半解甚至完全不知道,而對普通百姓們來說,在那個訊息交流極為低下的那個年代,他們對這方面的信息更難有所瞭解。也只有在最重視美容,並且一代代持之以恆地對美容進行研究、開發、完善、積累的青樓妓坊裡,美容知識才能發揚光大。

  所以袖兒姑娘抄給安員外的這些方子,小荻平時即便有心打聽,也是無處與聞的,一俟得到這方子,真讓她如獲至寶。夏潯倒也沒有騙她,因為小荻的嬰兒肥根本不是問題,用這方子叫她改善一下飲食結構也就成了,省得她無端餓著自己。她本來就活潑好動,日常的體力運動也不少,等她年紀到了,凹凸有致的身材自然就出來了。

  兩個人在外邊先吃了早餐,然後東遊西逛地採購完了,又在外面吃過午飯這才回來,一進府門,夏潯立即說道:「這一趟走得我一身是汗,你把東西先放回去,然後安排浴房,我要馬上洗個澡。」

  小荻得到了最想要的減肥美容方子,少爺還很大方地給她買回了許多配料、食材,小妮子心裡已經認定這是少爺在變相地向她道歉,對夏潯的些許怨氣早已煙消雲散了,聽了吩咐,她開開心心地答應一聲,便抱著東西往自己的住處跑去。

  小荻剛一離開,夏潯臉上懶洋洋的神情立刻不見了,他警覺地四下掃視了一眼,黑亮的眸子就像一頭剛剛發現了獵物的豹子,銳利而危險。

  庭院深深,一片寂寂,惟有蟬鳴。

  此時剛過了晌午,正是太陽最熱的時候,也是剛剛用過午膳的人最睏倦的時候,這個時候的人大多不會在烈日下走動,而是在房間裡消食。同時楊家的下人又不是很多,所以在這個時間院子裡根本沒有人走動,這正是夏潯選擇這個時間回來的目的。

  一見四下無人,夏潯立即快走幾步,很快閃入雜草叢生的西跨院兒,等到小荻姑娘放下東西,喚了幾個侍候沐浴的下人趕到後院花圃中時,夏潯已經穩穩當當地等在那裡。

  一切就緒,現在就等著獵物主動踏進他設好的陷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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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4章 十三入彀

  
  浴室中霧氣氤氳,夏潯全身浸在水裡,頭枕在池邊,臉上蒙著一塊毛巾,其情其狀,十分悠閒。他的呼吸綿綿長長,那兩塊健壯寬厚、稜角分明的胸大肌,就像鐵鑄的一般,許久許久才會微微起伏一下,看起來似乎已經睡著了。

  忽然,房門咣噹一聲響,張十三已沉著臉站到了他的面前,張十三那雙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抿著,緊盯著夏潯的雙眼閃爍著憤怒的火焰,他快要氣瘋了。

  昨天他就告訴夏潯今晨不用早起,等用過了早餐,他會帶夏潯再熟悉一下府中的人事,下午陪他去楊家經營的幾處店舖裡走走,想不到夏潯竟然再一次自作主張,一大早的就去給齊王尋摸什麼禮物,還讓肖荻陪他出去,自己卻全不知情,這個小子到底想幹什麼?

  「他是個傀儡,僅僅是個傀儡而已!不客氣地說,就連楊文軒,其實也是一個傀儡,是一個在最後關頭可以用來犧牲的人。但是至少在表面上,他對楊文軒需要保持尊敬,可夏潯是個什麼東西?一個卑賤如螻蟻的東西,竟然一再挑戰我的耐心!昨天我已放過他一次,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得寸進尺!」

  憤怒讓張十三不克自持,他一直忍著怒氣等夏潯回府,他決定,這一次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的教訓教訓他。

  夏潯慢慢拉下臉上的毛巾,一見是他,立即露出欣然的笑意:「十三郎。」

  張十三陰沉著臉色道:「今天上午,你去了哪裡?」

  夏潯忙道:「喔,剛到這兒,有些興奮,想睡也睡不著,起早了,忽然想起近日要去齊王府祝壽的,隨口問了小荻幾句,聽她說,青州有幾家古玩珠寶店很有名氣,我想……十三郎這些天也很累了,一大早的不便麻煩你,就讓她帶著去街上隨意走了走,不過我也沒擅自做主買什麼東西,說不得還要回來和你商量……」

  張十三怒道:「誰允許你擅自出去的?為什麼不經過我的允許!」

  夏潯一怔,看他滿臉怒色,不禁微怯道:「因為……因為十三郎教過我……,想要扮得像,就要把自己真的當成此間主人,唯有如此才能扮得天衣無縫,所以我就……就吩咐小荻帶我……」

  「混帳!你還敢強辭多理?我既然在府上,你有任何事就應該先請示我,我不同意,你敢自作主張?夏潯,你不要當了兩天楊文軒就得意忘形,記住你的身份!你只是一個卑賤的小民,老子能把你捧起來,就可以把你打下去,老子若要整治你,有的是手段能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夏潯惶然道:「十三郎莫要生氣,我……我……」

  張十三怒不可遏地道:「滾出來!」

  夏潯慌忙自池中站起,一步邁了出來。

  「穿上衣服!」

  夏潯慌忙奔向妝匣衣架,掀開衣匣,拿出一塊厚大的浴巾,張十三怒氣衝衝地跟過去,陰冷地道:「從現在起,除非我不在,你才可以隨機應變。只要我在,事無大小,均須請示,再敢自作主張,老子讓你……」

  剛剛說到這兒,夏潯寬厚的肩頭微微一沉,陡然轉身,右手探出,一道雪亮的寒光筆直地刺向他的咽喉。

  張十三大吃一驚,他萬萬沒有想到,夏潯竟然向他動手,竟敢向他動手,竟有能耐向他動手!

  措手不及之下,張十三立即倒身後仰,足如鑄鐵、身挺似板、斜起若橋,一式妙到毫巔的「鐵板橋」,堪堪地避過了這凌厲無匹的一刺。本來,「鐵板橋」是躲避暗器和刀槍劍戟的極高明的一種手法,一旦無暇縱身而起或左右閃避時,這就是救命的身法。

  這一式餘力未盡,尚有後著,待敵人回撤兵器再施攻擊時,他便可彈腿縱離,脫身丈外,予以反擊。然而他這一招「鐵板橋」雖然避得妙到毫巔,夏潯卻根本沒有撤回兵器的動作,眼看他向前刺出的手臂已經力盡,手中那道白芒緊貼著張十三的鼻尖刺過去了,可他藉著前衝之勢手臂只是微微向上一揚,手腕一翻,向下一挫。

  「噗!」

  張十三雙腿彈動,身子剛剛離地,夏潯攸然一揚的手臂業已同時沉下,「噗」地一聲,一件尖銳的利器便貫入了他的胸腹之間。原來夏潯所持的利器非刀非劍,竟是兩端帶刃的一件怪兵器,他的手握的並不是劍柄,而是這件利器的中間部分,是以只是手腕一翻,立即可以改刺為插,搶得剎那先機。

  只這剎那,勝負已分。

  張十三悶哼一聲,身子跌向地面,驚駭之下就要張嘴大呼,夏潯便在此時和身撲了上來。

  為了製造這一刻的機會、為了製造這一擊的必中,夏潯已不知做過多少種設想,早已成竹在胸。這一擊干凈俐落,一擊必中,而張十三可能會有的種種反應也在他的預料之中,同樣各有應對預案。這一記抱摔,兩人重重落在地上,張十三的驚呼窒在了喉中,他只覺得刺入身體的那件利器吃這一摔,外露的部分竟然斷成幾截,叮叮噹噹地散落各處。

  只是他現在被夏潯用一種很巧妙的擒拿手法緊緊扼住,不但身子動彈不得,就連他的喉嚨也被夏潯的手肘緊緊扼住,呼吸都困難,更不要說呼喊了,那奇怪的兵器到底是什麼,直到現在,他仍是一無所知。

  夏潯的臉色也有些發白,呼吸極其粗重,他赤裸的胸口緊貼著張十三的胸口,張十三可以聽得到從他胸腔裡傳來的急驟有力的心跳聲。

  夏潯很緊張,第一次殺人,不管多麼大膽的人,總是難免要緊張的。可也正因為緊張,所以本來就力氣極大的他,此時更顯得力大無窮,張十三空有一身武功,肺腑受傷,又被他結結實實地壓在地上,既不能喊,又不能動,一招之間已是完全受制於人。

  張十三的雙眼瞪得大大的,他根本就想不通,夏潯為什麼要殺他?夏潯怎麼就敢殺他?

  ※※※※※※※※※※※※※※※※※※※※※※※※※※※※※※※

  兩個人一仰一臥,片刻之後,夏潯發白的臉色就恢復了沐後正常的紅潤,呼吸也流暢起來,而張十三本來又驚又怒脹紅如血的臉龐卻已開始發白……

  夏潯的神情迅速平靜下來,他看著張十三那雙揉和著痛楚、驚訝、駭懼和不敢置信的目光,慢慢地抬起了一隻手,那是緊握著兇器,抵在張十三傷口處的手。

  那隻手先還有些顫抖,但是很快就變得極其穩定,他的手掌上有一灘血,血是淺黑色的,沿著他的掌緣正緩慢地滴落下去,夏潯看著那血,忽然笑了……

  張十三從來沒有見他露出過這樣的笑容,那種輕鬆淡定的笑容、一切盡在掌握的自信,洞察一切的精明、還有暗蘊著智慧的神彩,依稀之中,他覺得見過這樣的笑容,他在僉事大人的臉上,也見過這樣的笑容。

  「十三郎,血是黑色的,那就是說,你的肝臟被刺破了,肝臟被刺破,就算你躺著一動不動,按緊了傷口阻止失血,你最多也只能再活半柱香的時間,神仙都救不得你了,如果你還想掙扎的話,死的只會更快。」

  張十三眼神黯淡下來,他知道夏潯說的是實話。他十三歲就在錦衣衛詔獄裡當差,他曾經用許多稀奇古怪的法子折磨過犯人,直到對這一切感到厭倦,開始反璞歸真,用最簡單地方法用刑。這世上再沒有什麼人會比他更瞭解人體的內外結構,他知道夏潯沒有說謊,他知道自己是真的完了,就算把全天下所有的神醫都找來,他也完了。

  但他不甘心這麼死去,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沒有理由啊!殺了我,對他的處境沒有絲毫幫助,還有馮總旗他們在,難道他還妄想擺脫錦衣衛?再者說,一個鄉下小民,有堂堂錦衣衛做靠山有什麼不好?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鋌而走險,必欲致己於死地?

  張十三身上已開始一陣陣的發冷,他眼中蘊含著的種種情感,不管是憤怒、恐懼,還是驚訝,都一點點地散去,唯有疑惑,讓他死不瞑目的疑惑,越來越是濃郁。

  「你很奇怪,我為什麼要殺你,對不對?」

  夏潯微笑著問,張十三的目光馬上變了,變成一種近乎於哀求的渴望。是的,他想知道夏潯為什麼要殺他,他想不出任何理由,如果帶著這種疑惑死去,他真的會死不瞑目。

  夏潯本沒有任何理由殺他的,想想看,他只是一個大字不識的鄉下人,離開錦衣衛的扶持,他怎麼可能冒充楊文軒,而且一直安然冒充下去?再者說,就算殺了自己,他怎麼擺脫錦衣衛的控制?一個小民敢與錦衣衛對抗麼?更何況錦衣衛手中還掌握著他親自畫押的供狀,他乖乖聽命於己,才是他可能的唯一出路啊!

  「我本來沒有理由殺你的,因為我無法在你們的幫助下冒充楊文軒,一直冒充楊文軒;因為你們手中掌握著可以隨時讓我掉腦袋的東西;因為你們是奉了皇帝的旨意來青州辦案的,欽差大臣,生殺予奪,就算我是真的楊文軒,也沒有能力擺脫你們;所以,我唯一的出路只有依附你們,討你們的歡心,受你們的賞賜,這是你的看法,對麼?」

  是的,這正是張十三百思不得其解的。

  殺人需要動機,夏潯的動機是什麼?除掉一切知情人,徹底冒充楊文軒?他瘋了麼,這其中有多少風險,夏潯怎麼可能有膽量去冒這個險?他們是奉了皇帝旨意而來的,是堂堂正正的有司衙門,一俟案情查明論功行賞下來,給他夏潯一個身份是很容易的,誰會不相信朝廷官員的許諾呢,這不是一個正常人的想法麼,為什麼他會動手殺人?

  還有,他那干凈俐落的殺人手法,他能根據血液的顏色判斷傷勢所在的本領,他刺殺錦衣衛官校後迅速平凈下來的神情,無論哪一樣都不像那個懵懂單純、膽小怯懦的鄉下人。他到底是誰,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夏潯冷靜地道:「原因很簡單,我不相信你們的鬼話,從一開始就不相信,你們對我撒了很多謊,對我包藏了很大的禍心。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們對我不懷好意,聽你的話,跟你們走,我最後的下場將和聽香姑娘一樣慘。我為什麼不反抗?在南陽河畔的那家小店裡,我答應為你們效力的時候,在我簽字畫押的時候,我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殺掉你們!」

  「不,我相信你們是真正的錦衣衛。」

  夏潯看著張十三疑惑的眼神,好像懂得讀心術似的,給他做著解答。

  「我當然不會懷疑劉掌櫃的官衣和腰牌是假的,這世上可以有強盜、也可以有騙子,但是不會有哪一夥強盜或者騙子,會異想天開的去冒充已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錦衣衛,而且你們有官有商,有權有錢,卻甘冒奇險,用這樣不可告人的身份去圖謀一位藩王?

  我不相信的是:我不相信你們是奉旨而來,我不相信你們是來查緝依附王府謀反的白蓮教徒或王府官,我不相信你們事成之後會留我性命,還招攬我加入錦衣衛……,你們謊言重重,破綻也是重重,這些謊話或許騙得了別人,但是騙不了我夏潯!」

  「馮西輝說錦衣衛並沒有被裁撤,我相信!聽他一解說,我就知道確實是我們小民不瞭解朝廷中的事情,誤把削權當成了裁撤。但是馮西輝說錦衣衛並沒有被削去緝捕和詔獄之權,僅僅是化明為暗了,我不相信!」

  「這個破綻,可以說是馮總旗自作聰明暴露的,第二個破綻,則是因為你的自作聰明才暴露的。而第三個破綻……,則是因為你們一起的自作聰明才暴露的,你想不想知道因為什麼?」

  當然想,張十三已經想的快要想瘋了。

  夏潯很可惡的微笑道:「可你就要死了,而我的故事卻很長,我有耐心講,你卻沒有時間聽了。」

  張十三的胸膛猛地起伏了一下,他又要被氣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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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5章 剝絲抽繭欲化蝶

  
  如果能夠依附於錦衣衛,對夏潯來說,也不失為一條光明的出路。

  但是馮總旗一開口,夏潯就知道他在說謊,說謊並不要緊,要緊的是這個謊言隱藏著多大的秘密,如果這秘密不是他能承受的,一個不被允許知其底細卻又不得不參與其秘的人能有什麼下場?滅口而矣!

  錦衣衛之前,差可與之比擬的類似組織只有漢武帝時的詔獄,那時候詔獄二十六所,羈押郡守、九卿等高官數百人,殃及十餘萬人,司隸校尉招搖過市,見者無不色變。但這詔獄並沒有貫穿漢朝始終,後世人知之者甚少,而錦衣衛則不然,就算很不熟悉明朝歷史的人,又有誰沒聽說過他們。

  朱元璋是個有大智慧的人,他很清楚自己為什麼要用重刑,也知道何時該收斂重刑,他利用錦衣衛把野心勃勃如宰相胡惟庸者、貪官污吏如駙馬歐陽倫者、驕橫狂妄如大將藍玉者,乃至他認為對朱明天下有著重大威脅的權臣勳戚們殺個精光之後,就說:「吾當亂世刑不得不重,子孫們治平世,刑自當輕。」錦衣衛這頭猛虎從此被他關進了籠子。

  依照馮總旗的說法,錦衣衛並沒有被削權,僅僅是皇上因百官不安才讓他們化明為暗,這是朱元璋的風格嗎?且不說朱元璋的我行我素、雷厲風行,任何一個皇帝,在涉及皇權與謀反的問題上,又豈會使用如此軟弱的手段,派幾條小魚小蝦偷偷摸摸地來搞偵察,甚至不得不大費周章地拉攏一個當地士紳來接近目標?這樣荒唐的鬼話也只有一個真正的目不識丁的鄉下人才會相信。

  在後世史料中,從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削奪錦衣衛大權,一直到永樂大帝重振錦衣衛,這段期間有關錦衣衛的記載是一片空白。如果錦衣衛真的是化明為暗,他們仍然擁有極大的權力,並且仍在暗中進行種種活動,就算行事隱秘,當世無人知曉,也不可能在後世得以公開的明朝檔案資料中沒有一丁半點的記載。

  因此,夏潯得出結論:馮檢校對他們的來歷說的不盡不實,他們在青州的活動未必是合法的,更不可能是奉了聖旨。

  緊接著,在去卸石棚寨的路上,張十三為了安夏潯之心,又誑他說此案並不涉及齊王,皇上之所以要秘密從事,是因為潭王朱梓因為舅哥謀反的事,怕受到牽連懲罰而**。皇上擔心齊王朱榑步其八弟後塵,所以才吩咐錦衣衛秘密從事。

  這一來,夏潯對他們的目的,也產生了深深的疑慮。因為好巧不巧的,他恰巧知道潭王自‧焚絕不是因為他的大舅哥謀反,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潭王的真正死因,諸王未必就不知道,朱元璋更是一定不會相信他自己公佈的那番鬼話。

  關於漳王朱梓之死,在官方說法中,是因為他的大舅哥於琥被人告發是宰相胡惟庸一黨,潭王因此憂懼自盡。民間則另有一種說法,說朱梓的母親也就是當今皇上的定妃娘娘,原本是陳友諒的皇后達蘭,達蘭有孕之後,才成為朱元璋的妃子,朱梓其實是天完帝國皇帝陳友諒的遺腹子,潭王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世,所以想要造反,皇帝派兵緝拿,朱梓不甘兵敗受辱,這才自‧焚而死。

  整個故事編得有鼻子有言,連達妃暗中囑咐兒子為父報仇,朱梓積薪焚宮,大火起時如何於火中痛罵都情節都繪聲繪色,如臨其境。真難為了那些相信的百姓,就沒有一個想起來這些細節旁人是怎麼知道的?

  朱元璋的定妃達蘭的確是陳友諒的皇后,早在朱元璋制訂的《大誥》裡,就曾向天下臣民親口承認過此事,他說:「朕在天下尚未平定時,攻城略地,與群雄並驅十四年,在軍中從未妄奪一個婦人女子。唯有攻下武昌以後,因惱怒陳友諒屢屢起兵相犯,故奪其妾而歸。」

  因為這個原因,所以這個謠言頗具迷惑性,老百姓們並不瞭解這些皇子們的具體年齡以及他們具體由哪位皇妃所生,很多人信以為真,就算不信,他們也樂於傳播。人們都有獵奇心理,越是荒誕不經的東西越有生命力,所以這種不靠譜的謠言傳的也就越邪乎。

  其實朱梓是在陳友諒身故之後又過了六七年才出生的,出生時間根本對不上,更何況他上邊還有個同胞哥哥,他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哥哥就是現如今就藩青州的齊王朱榑,陳友諒如果真有遺腹子,那也應該是他哥哥齊王而不是他潭王。

  正因為潭王的兩個版本的死因存在著正史和野史兩個版本,所以後世的史學家們曾經對其進行過一番考證。研究結果令人大吃一驚:潭王是陳友諒遺腹子的這個謠言固然不可信,官方公佈的死因同樣是站不住腳的!

  夏潯對八卦、獵奇的新聞很感興趣,他當年恰巧看到過這篇分析文章,並且記住了那位學者考證的主要內容。

  那位學者在文中先列舉了他的理由,按照那位學者的說法,朱元璋固然心狠手辣,可那是對別人,對自己的兒子他卻是非常袒護與寬容的,這從明初諸王的飛揚跋扈就可見一斑。

  潭王的大舅哥被人告發是胡惟庸一黨時,胡惟庸和主要涉案官員已經死了十年了,他那位大舅哥於琥在案發時不過是個寧夏衛指揮的小官兒,十年前他還未和潭王攀親戚時官職更小,這樣一個小官夠資格參與胡惟庸造反?參予了的話又能有什麼重大反跡?

  最重要的是,朱元璋的親生兒子會因為大舅子是叛黨就嚇到自殺?別忘了宰相李善長就是因為胡惟庸案垮臺的,李善長被列為胡黨重犯,全家七十多口只活下來四個人,這四個人就是李善長的次子李祺和媳婦還有他們所生的兩個孩子。

  原因是李家這個媳婦是朱元璋的女兒,所以朱元璋把自己的姑爺和兩個外孫都給赦免了。姑爺他親爹是叛黨重犯,姑爺都可以免罪,親生兒子他大舅哥是叛黨,朱元璋又能把自己的兒子怎麼樣?何至於把一位親王嚇得倉惶自殺?

  這個理由根本站不住腳。那位學者對大量的明朝官方案牘、地方府志等歷史資料進行了廣泛蒐集,結果被他發現了一個重大事實,那就是潭王自‧焚是在洪武二十三年四月初一,而當時他的大舅哥於琥還沒有案發,也就是說潭王朱梓因為大舅哥是胡黨而恐懼自‧焚的時候,他那位大舅哥仍然好端端地在寧夏當指揮使,此時還沒人告發他呢。

  這就奇怪了,大舅哥還沒出事,他的妹夫潭王老兄興高采烈的自‧焚個什麼勁兒?

  這個最大的破綻,卻因為當時的通訊條件和新聞傳播效率,而被時人忽略了。官方不向你通報具體資料,你就無法掌握具體情況,這樣一來官方在通報這兩起案件時有意地含糊了兩起案件的具體發案時間,結果就連當時的人也大多看不出問題。

  有資格掌握到潭王自‧焚前後的這些情報資料的人本來就非常少,這非常少的一部人中有興趣把這些資料綜合起來進行一番分析並且看出其中蹊蹺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剩下這少之又少的人又無一不是在朝廷中樞任職的官員,誰會活的不耐煩了把這些疑點向外張揚?因此潭王之死的官方說法不但瞞過了無數百姓,就是許多官吏士紳也都信以為真。

  但是那位學者在查閱了大量檔案、府志後,卻發現了這個不容質疑的矛盾,當然,對於潭王朱梓的真正死因,那位學者並沒有考證出來,只說這樁疑案的真正事實,只能長埋於浩翰歷史當中了,但是他從情和理兩方面做出的分析,完全推翻了明朝官方公佈的答案,夏潯走的是從警之路,他分析問題比較理性,因此堅定地支持這位學者的考證。

  其實在那位學者的考證文章中,還提及了告發於琥謀反的人身份的蹊蹺,以及供詞的漏洞百出,只是這已不在獵奇範圍之內,夏潯也沒細看。遺憾的是張十三已奄奄一息,夏潯沒有把他發覺的這些問題一一與之對證,否則,或許他會從張十三口中,揭開那個千古之謎。

  因為,潭王真正的死因,張十三恰恰是那少之又少的知情者之一。

  是的,潭王的確不是因為他大舅哥牽涉到胡惟庸謀反案中而憂懼自殺的,他自殺的真正原因是穢亂宮廷。

  潭王朱梓溫文爾雅,相貌英俊,詩詞歌賦,無所不精,在藩國內也很少有飛揚跋扈,滋擾地方的舉動,所以名聲極好,但是此人卻有一點毛病,那就是風流好色。作為一個藩王,嗜好女色原也沒有什麼,只要他想,有的是絕色佳人讓他受用,問題是這個風流種子色膽包天,連宮裡的女人也敢勾搭。

  潭王未曾就藩前就與不少宮女結下了孽緣,就藩後這位情種對她們仍然思念不已,所以常借朝覲之機回京與她們廝混,因為事機不密漸漸洩露了風聲,被錦衣衛偵得,密呈於天子。宮女們從理論上來說都是皇帝的預備妃子,如此大逆不道之舉,對極為重視封建禮法秩序的朱元璋來說,是不可饒恕的罪行,震怒之下,朱元璋下令,命錦衣衛密宣朱梓回京。

  朱梓對自己犯下的罪過心知肚明,他情知一旦到京對證根本就是辯無可辯,到那時就算不死,也得被他老子發配鳳陽,一輩子幽禁於鳳陽高墻之內,無奈之下這才一死了之。

  錦衣衛本來是想把潭王弄回京去,由皇帝發落的,誰知道他搶先一步自殺了,而且死得如此轟轟烈烈,鬧得全天下都知道有一位親王自‧焚了。這一來總得給大家一個理由吧?而皇子與宮女合奸的醜聞又實在上不了臺面,無奈之下,主持其事的那位羅大人便絞盡腦汁,把朱梓之死和胡惟庸案穿鑿附會地掛上了鉤。

  也就是說,潭王的那個大舅哥於琥是個冤枉透頂的倒霉蛋,他的所謂參與謀反,根本就是錦衣衛為了皇家臉面,亡羊補牢之下的犧牲品。並不是他涉嫌謀反嚇死了大舅哥潭王,而是他的妹夫潭王**,所以他才成了胡惟庸的同案犯。

  朝廷把他抓起來後,馬上宣佈他是叛黨,並炮製了人證和供詞,卻不公開他案發的時間,只說是因他之死嚇死了潭王,於琥的名氣太小,朝廷這麼說,大家也就這麼信了,沒人去研究他被告發的經過和理由是否經得起推敲,也沒人去印證潭王自‧焚的時候,這位遠在寧夏的於指揮是否已經被抓起來。這件事就此了結,知情者寥寥,且沒人敢說出自己的疑問,張十三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湖州鄉下的一個睜眼瞎,居然知道此案的真相。

  馮總旗四人的來歷未必合法,目的更談不上光明正大,而他們強迫夏潯在那份殺人供狀上籤字畫押的事,更是一個大大的敗筆,正是這件事,在當時就已促使夏潯下了決心:不為其傀儡,必殺之。

  按他們自己的說法,他們是堂堂的錦衣衛,他們是奉聖出京,他們查辦的是謀反大案,這樣一群欽差大人,要控制一個像夏潯這樣的人需要讓他留下把柄嗎?用上這樣下作的手段,只能說明他們的身份和行為是見不得光的,更說明他們對夏潯的所有允諾都是空中樓閣。

  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夏潯,不管他們圖謀的事情是成功還是失敗,夏潯的結局只有一個:像那位不幸地知道真正的楊文軒已經死掉的聽香姑娘一樣,成為錦衣衛滅口的對象,這些視人命如草芥的錦衣衛可不是開善堂的,會留著他的性命。

  畫蛇添足,莫過於此。

  於是,夏潯殺人反擊的計劃從那時候便開始籌劃了。他知道,辦砸了差事的小職員,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補救的辦法時,是不會把真相說給上司知道的,這是人之常情。而且在後來的交往中,張十三他們還隱隱露出了覬覦楊家財產的想法,他們既然對楊家的財產動了不可告人的心思,就更不會把夏潯的真實身份告訴其他人。

  所以,夏潯只要殺掉這四個人,就能死中求活,並且極有可能真正取代楊文軒,獲得最豐厚的回報。

  要殺掉四個人,那麼就不能在把他們全部殺掉之前讓他們對自己產生懷疑,這樣他需要充分自由的活動空間,所以夏潯選擇了一俟被楊家的人認可身份,馬上就動手除掉如附骨之疽般的張十三。

  他是身家清白的士紳,他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外面亭子裡的每一個人,都可以證明他沒有離開過這間屋子,他正在洗澡,他身上沒有兇器。所以官府絕不會懷疑到他的頭上。馮總旗更不會懷疑他,因為他剛到楊府,所有的人證都不可能是他的同黨,如果馮總旗不太健忘的話,還會聯想起不久前發生在雲河鎮的那樁謀殺案……」

  張十三死了,自始至終,他也沒弄明白夏潯到底是怎麼看破他們陰謀的,和那位聽香姑娘一樣,黃泉路上,十三郎注定了做一隻糊塗鬼。

  夏潯跳起來開始冷靜地佈置現場,衣匣、衣架、地面……,所有的一切都在最短時間內佈置完畢,以他專業的眼光又檢查一遍,確認沒有破綻之後,夏潯抓了衣架在手,長長地吸了口氣,用稍稍遜色於小荻姑娘的大嗓門放聲大呼起來:「救命!救命啊……」

  此時,張十三隻有出氣沒有進氣兒,眼神渙散,還沒死透……

  夏潯揮舞著衣架,像一隻驚慌的兔子,上躥下跳地同空氣中看不見的敵人拚命搏鬥著:「我的冒險,開始了!」

  險惡重重,步步殺機,一旦成功,卻能成為人上之人,這個豐厚的回報值得他冒險。

  現在冒險剛剛開始,夏潯心中那份激動絲毫不亞於他第一次爬上女朋友的床……

  ※※※※※※※※※※※※※※※※※※※※※※※※※※※※※

  這一章本該是夾敘夾議,但是很多書友認為要殺張十三,沒必要和他說那麼多,因為許多電影電視小說裡邊,只要在一個臨死的人面前說太多的話,那麼接下來就一定會有人來救他,所以這些書友很為夏潯擔心。

  其實在我看來,哪有那麼多一旦要被殺掉,總是在最關鍵時刻有跑來救他的人?那樣的情節不是合理,而是爛俗,只不過是編劇想讓節驚險刺激,卻又懶得想情節,才一而再地安排他們遇到必死之險,然後在說幾句話的功夫,救星從天而降了。

  奈何,很多朋友心中這已成了定律,只要你說話,就一定有人來救他,就應該有人來救他,弄得我也好無奈,對此章適當做了下刪改,差強人意吧,我感覺比起同張十三在對話中把所有的疑點和依據層層推出來,氣氛和味道要遜色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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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章 小喇叭開始廣播啦


  「知了……,知了……」

  誰也不知道知了到底知道了些什麼,反正到底發生了什麼狀況一點也不知道的大牛和翠雲被它叫得昏昏欲睡。一到夏天,蟬鳴聲就此起彼伏、連綿不斷,不要說這樣在班房裡已經坐了大半個時辰,就算正走在路上的行人聽到這叫聲也會如受催眠,上眼皮跟下眼皮不斷地打架呢。

  不過小荻卻精神的很,身處青州府衙二堂的候審班房,她覺得特別的清涼,這個地方終年不見天日,就算是在炎炎夏日,也是涼風習習。

  候審班房裡除了幾張條凳之外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劉大娘是第一個被提審的證人,剩下小荻、翠雲和大牛三個案發現場的目擊證人坐在凳子上,只能呆呆地看著前邊的柵欄。這裡邊是不許說話的,柵欄外邊站著兩個拄著風火棍的衙役,班房裡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小荻到了這種地方一點也不怕生,她進了班房後先是好奇地東張西望一番,好奇之後便開始無聊,於是就去找翠雲姐聊天,結果她剛說了兩句就被差大哥喝止了,於是退而求其次要大牛哥講笑話給她聽,當然再度被差大哥厲聲喝止,小荻只好百無聊賴地坐在那兒神遊太虛。

  「少爺膽子還真是小啊,又跳又叫的,看我以後不用這件事來笑話他。不過……說起來也怪不得少爺害怕呢,張十三死掉的模樣太嚇人了,少爺是個讀書人,知書達禮,文質彬彬,從來也沒見過這個,怎麼能不害怕呢。不過倒是沒看出來,少爺的身體那麼好看吶,嘻嘻……」

  小荻的眼睛慢慢向下彎,嘴角慢慢地向上翹起來:「小時候,少爺胖得像個球,爬樹的時候跟大狗熊差不多,好笨好笨的,可他現在的模樣……,他的肩膀好寬、胸膛好厚,胳膊比我的大腿都粗,大腿比我的腰肢都粗,還有他的那兒……」

  錯亂的畫面再次浮現在腦海中:少爺赤裸的身體、揮舞的衣架、壯碩的胸肌,還有那驚鴻一瞥間看到的隨著他的跳躍,活蹦亂跳的一串大「葡萄」……

  小荻丫頭突然面紅耳赤,她趕緊閉上眼,然後心虛地睜開一隻,偷偷睨了眼坐在一邊的翠雲姐姐,見她兩眼前視,有點緊張,並沒有發現自己的表情變化,這才放下心來。

  雖說一直服侍少爺的飲食起居,可這還是頭一回看到少爺赤裸的樣子,那充滿了陽剛之美的男性身軀,在她腦海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加上她頭一晚認真思考過老爹對她說過的話,這種強烈的衝擊頓時在她心底蕩漾起了層層漣漪,少爺的形象在她心裡開始模糊起來,一會兒是可敬可愛的哥哥,一會兒又變成一個讓她臉熱心跳的男人,這種感覺讓她有點害怕。

  她不願再想這種讓人人心驚肉跳的東西,念頭立即轉開,納罕地想:「奇怪,少爺那麼好的人,是誰要殺他呢?這次幸虧十三郎了,雖然一直很討厭他,這麼看起來,他這人還不算太壞,至少忠心可嘉,要不是他拚死保護少爺,少爺就要被人殺死了。不過要是我在,我也會豁出命去保護少爺的!」

  胡思亂想了一陣,她的念頭又轉到昨夜少爺那古怪的行為上來,她一直想不通,少爺深更半夜的一個人跑到冰窖裡去幹什麼呢,好久都不見他出來,總不會是偷冰吃吧?到底是為什麼呢?

  正想著,外邊高喊一聲:「肖荻,出來,聽候老爺垂詢。」

  小荻「啊呀」一聲,趕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

  ※※※※※※※※※※※※※※※※※※※※※※※※※

  審訊房裡,推官老爺趙溪沫大人正襟危坐,正在仔細詢問著小荻姑娘:「肖姑娘,從你們所在的那座五角亭子,可以看清浴室外部的周邊情形嗎?」

  「當然啦,浴室在花圃裡,周圍隔著十七八步才有迴廊,中間都是低矮的青草和花叢,藏不住人呀。哦!也不對,坐在亭子裡就不行了,我們那座小亭子左邊種著幾叢竹子,我們坐在亭子裡聊天,浴房右半邊的花圃能看清,左半邊因為有竹叢擋著,就看不大清楚了。」

  「唔,這麼說,兇手如果潛入你們府中,從左側迴廊下撲到浴房,撞開窗子衝進去行兇,殺人後再循原路退走,只要行動快捷,你們是來不及發現他了?」

  這時候門扉一響,馮檢校輕輕走了進來。檢校這個官的職能有點相當於辦公室主任,兼管案牘公文,所以有資格在場,同時府衙迎來送往的事務也都歸他管,所以他和各位官佐都很熟悉,這位趙推官和他私交甚篤,因此他大模大樣走進來,只向趙推官點了點頭,便在筆錄官一旁站定。

  小荻對趙推官很認真地說道:「是啊,少爺洗完澡會叫我的,他沒叫,我為什麼要盯著浴房看啊,我和劉大娘、翠雲姐還有大牛哥當時正坐在亭子裡聊天呢。不過兇手不用撞開窗子呀,因為我家少爺喜歡沐浴的,冬天也常常去浴房泡熱水澡,所以窗子都不用窗格,而是裝的密密實實的木板窗子,冬天封死免得寒氣侵入,夏天則完全打開,只要一跳就進去了。」

  「嗯,窗子打開,你們坐在亭子裡,能看到浴房裡面的情形嗎?」

  小荻道:「浴房為了排水方便,地基築的比較高,坐在亭子裡是看不到浴房中情形的,就算站著……我們往浴房裡看什麼呀?」

  趙推官摸摸鼻子:「唔,那你把張十三出現在後院,直到進入浴房前後的情況仔細說一遍,不許有任何疏漏。」

  小荻爽快地道:「行,當時少爺已經進浴房有一陣子了,我們正在亭子裡聊天,十三郎忽然走過來,問我們說:『少爺正在沐浴嗎?』」

  推官大人忽道:「等等,剛剛劉氏婦人說,這張十三走來時面色不愉,似懷怒氣,是麼?」

  馮西輝聽到這裡,目中精光一閃,立即盯緊了小荻,小荻撇了撇嘴道:「是啊,張十三仗著少爺的寵信目高於頂,府裡上上下下的人,他誰都看不上,走路時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去了,怪討人嫌的,昨兒晚上,他故意找我的碴教訓人家……」

  小荻把她昨晚用冰塊鎮酸梅湯喝,與張十三拌嘴爭吵的事說了一遍,小荻說的聲情並茂,詳細異常,但是這種主人家的僕從間互相挑釁爭寵的事實屬尋常,推官大人聽得好生無趣,只好不斷地舉杯喝茶。

  一盞茶的功夫之後,小荻還在滔滔不絕:「……後來爹也說我,說我不太懂事,我是從小跟著少爺的人,應該給府上新來的下人們打個樣兒,要不然大家都學我,你也拿點東西,我也亂用東西,還不亂了府上的規矩?我就琢磨,爹爹說的有道理,我應該幫著少爺,不讓少爺操心才對,所以我就不生氣了……」

  推官大人放下茶杯,無可奈何地扶住額頭,小荻還在講:「今天早上我給少爺梳頭,少爺看我還在生氣,就故意逗我說話。其實人家脾氣很好,當時已經不生氣了,可是昨天人家剛剛發了脾氣,要是少爺都不哄我一下我就不生氣了,那多不好意思,我就不理他……」

  兩旁柱著水火棍站立的衙役們都默默地低下了頭,好像在默哀般地忍笑,肖荻繼續講:「其實少爺對我一直都很好的,他見我還在生氣,就想辦法哄我開心,說要帶我上街去玩,還買東西送我,人家心裡明鏡兒似的,這是少爺在向我陪罪呢……」

  「咳!說重點,說說張十三為什麼面色不愉就好!」

  「是,大老爺,人家這就說到了。十三郎以為經過昨天那事兒,少爺已經不疼我了,結果少爺還是對我好,他知道了能不吃醋嗎?他走進亭子的時候,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問劉大娘和翠雲姐說:『少爺正在沐浴嗎?』他不看我,我稀罕看他嗎?我就故意和大牛哥說話兒,也不去理他,然後他就去浴房了,一盞茶的功夫之後,我就聽見少爺在裡面好大聲地喊:『救命啊,快救命啊』,我就跳起來……」

  推官大人忽然來了精神,他抬起頭,目光炯炯地追問道:「等等,從張十三進入浴房,到你們少爺大聲呼救,期間有多長時間,你再說一遍。」

  小荻歪著頭很認真地想了想,肯定地答道:「一盞茶,也就一盞茶的功夫,因為當時大牛哥正在給我講笑話,他說有一個人家裡窮,連名字都沒有,後來就入贅到了一個傻大姐的家,從那以後別人就都喊他姐夫。有一次,他跟人打官司,請人寫狀子,人家問他:『你叫什麼名字』,他就說我叫姐夫……」

  衙役們的頭更低了,下巴已經快要抵到自己胸口了,趙推官也有些忍無可忍了,但是小荻這姑娘長得甜,那副小模樣兒誰見了都不煩,推官大人家裡有四個兒子,卻只有一個小女兒,所以平時最寵愛這個小女兒。趙家小小姐跟肖荻現在差不多大的年紀,趙大人見賢思齊、愛屋及烏,又不忍擺出官威來呵斥她,只好支起雙肘,以手撫額,作痛苦不堪狀。

  小荻繪聲繪色地道:「狀子遞到衙門裡去,縣太爺升堂就喊:『傳姐夫上堂!』於是當差的公爺們就一起喊:『請姑老爺上堂!』,縣太爺生氣了,就說:『你們這班混帳東西,什麼姑老爺!』公爺們就說:『老爺,您的姐夫不就是我們的姑老爺嗎?』

  左右衙役們拄著水火棍,一個個臉紅肚子鼓,跟正在運氣的蛤‧蟆似的,錄案書記官肩膀聳動,手裡那支筆在空中亂顫就是落不下去,推官大人抬起頭,無可奈何地道:「你是說,張十三來問你們少爺是不是正在沐浴,你故意和你大牛哥說話不理他,然後他就走向沐浴房,這時你大牛哥開始給你講笑話聽,等你聽完了這個笑話,就聽到你家少爺在大喊救命了,是不是?」

  小荻驚奇地道:「是啊!原來老爺已經知道了呀,早知道你知道了,我就不用講這麼仔細了。」

  「咣當」一聲,旁邊一個衙役手中的水火棍掉到了地上,他趕緊扶著帽子彎腰拾起,向趙推官抱歉地欠欠身。

  推官大人接連做了幾個深呼吸,這才平靜了官容,沉聲道:「好,肖姑娘,說下面,說下面,聽到呼救聲之後你又如何了?這些地方一定要說仔細,不可有半點疏漏,要不然,一旦因為你有所隱瞞而錯過了真兇,肖姑娘,你可是要吃官司的。」

  小荻點頭道:「哦!聽到喊救命,我們都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於是就一起跑過去,呼啦一下子就衝進了浴房,然後我們就看到少爺手裡掄著衣架,像瘋了似的又蹦又跳,地上有一大灘血,緊接著我們就看到十三郎飄在浴池裡,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們就嚇得叫起來,和少爺一起又蹦又跳……」

  「等等!」

  推官大人雙手扶案,身子微微前傾,專注地道:「這裡要說的仔細一些,房間裡當時有沒有兇手的影子?有沒有遺落什麼兵器,你們少爺當時是什麼模樣,可曾穿戴整齊?」

  小荻眨眨眼道:「兇手已經跑啦,怎麼可能還在,他要還在,我們一定打死他。少爺嘛,少爺正在沐浴,怎麼可能穿衣服呢……」

  推官大人目光一凝,追問道:「當真?身無寸縷,一絲不掛?」

  小荻小臉有些發紅:「嗯!是……是吧……」

  「不要是吧!此處不可含糊,說清楚,到底是、還是不是!」

  「是!」

  「嗯,那他的頭髮呢,是束起來的還是披散著的。」

  「人家還沒給少爺梳頭呢,當然是披頭散髮的。」

  「嗯……,明白了。說下面,說下面,下面怎樣了?」

  小荻遲疑了一下,害羞地低下頭,捻著自己的衣角,忸忸怩怩地道:「大老爺,人家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呢,下面……下面實在不好意思跟你說……」

  「哈哈哈……」滿堂的公人再也忍不住了,俱都捧腹大笑。

  推官大人脹紅著臉龐,頰肉一抽一抽的運了半天氣,才頹然揮手道:「你……下……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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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7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


  「翠雲姑娘,你們少爺可有什麼仇人?」

  「回老爺的話,我們少爺知書達禮,和善鄉鄰,為人處事,安份守己,從不曾聽說我家少爺與人結怨……」

  換了翠雲丫頭上來,趙推官振作精神,繼續訊問起來,馮西輝則在一旁暗自思量:「從這幾個楊府僕人交待的情況來看,從張十三進入浴房,直到夏潯高呼救命,期間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隨後下人們趕到浴房,此時房中已一片狼籍,衣衫浴具拋灑一地,他們趕緊去取了衣衫來給楊文軒換上,又把護院家人都叫來團團守住了他。

  隨即有人報官,正在街頭巡弋的張、王兩位巡檢聞訊趕去斟察現場,又著人回府衙報訊調人過去,整個過程中楊文軒沒有離開過,浴室中也一直沒有斷過人。捕快們趕去後,對浴房和整個後院花圃都已仔細搜索過,一根針也不可能藏起,若有兇器,不可能藏於浴房中或都隨手拋出窗外棄於園圃之中。

  這樣的話,夏潯就沒有什麼嫌疑了。他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殺死一個人,又穿好衣服整理停當跳出窗子,到遠處藏妥兇器,再返回現場脫光衣服,重新扮成入浴假像。當時在場的人非常多,這些楊府的奴僕都是僱傭來的,並未與楊家簽立賣身契約,沒可能為了家主的一樁殺人命案眾口一辭地給予掩飾,何況夏潯剛到楊府,沒有人可以信任,他也沒有膽子把性命攸關的如此大事託付給任何人。」

  其實馮西輝自始至終就不相信夏潯會是兇手,只是出於職業本能,對任何有條件成為兇手的人,他都要先在心中進行一番排查。現在推測夏潯有沒有嫌疑,只是一種職業習慣。

  夏潯沒有嫌疑,他心中真中懷疑的對象便浮現出來:太棘手了,那個刺客竟然陰魂不散,再次出手,此次既然失敗,他什麼時候會再來,這個人……倒底是誰?

  思來想去,沒有半點眉目,他搖搖頭,舉步離開了審訊室。

  趕到殮房,與兩位候在那兒的巡檢官簡單交談片刻後,忤作已檢驗完畢,直起腰來說道:「死者是被一柄利器刺中胸腹之間而死的,部位找得非常精準,只是一擊便刺穿了死者的肝臟,連脾臟也受了傷。從死者身上的創口來看,外闊而內窄,創口平滑,逐步收縮,小的推測,兇器應該是椎一類的兵器,長度至少有一尺過半。除此之外,死者身上只有幾道輕微的擦痕,應該是搏鬥中留下的,其它的就沒有什麼發現了。」

  馮檢校看著那白麻的斂布慢慢遮住張十三大睜的雙眼,心中暗凜:「好犀利好準確的殺人手法。楊文軒是這樣死的,張十三又是這樣死的,楊文軒倒也罷了,他的拳腳功夫有限的很,可張十三一身武功還算不錯,雖在措手不及又兼手無寸鐵的情況下,可如此容易被人殺掉,這刺客的身手也算是相當了得了。」

  上次楊文軒遇刺後,他曾暗中調查過,卻沒有發現什麼眉目,想不到「楊文軒」剛一回城,兇手又如附骨之疽般追來,摸著根根如刺的鬍子,種種疑竇湧上心頭:「楊文軒死後,我們並未公開死訊,兇手不覺奇怪麼?『楊文軒』趕去卸石棚的消息並不是什麼秘密,只要有心,一定打聽得到,為什麼刺客沒有趕去探查究竟,或者再度行刺?如果說他認定楊文軒已死,懷疑官府在布下圈套,又或者有人李代桃僵,為什麼『楊文軒』剛剛回城,他還未得機會確認這些疑問,就迫不及待地再度出手了?」

  馮西輝再如何機警,又怎麼可能把夏潯自導自演的行刺事件,在那位真正的刺客身上找到合理的原因。

  ※※※※※※※※※※※※※※※※※※※※※※※※※※

  簽押房內,州判董浩天董大人滿面堆笑地給夏潯續著茶水,很耐心地聽著他慷慨激昂兼語無倫次的控訴。

  這個苦主可不是平頭百姓,他有功名在身,而且是青州府裡有名的士紳,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歹徒手執利刃登堂入室啊,哪個豪紳士子不擔心自己成為下一個受害對象。治安如此惡劣,這可是犯眾怒的事,一旦『楊文軒』發動士林和商界朋友群起抗議,那事情就鬧大了。

  當官的想要幹出些政績,想要收稅派糧攤徭役,就絕對離不開地方士紳們的支持,若是讓整個士紳階層為之不滿,不管你是破家令尹還是強項令,都得灰頭土臉乖乖滾蛋,在地方上,除非是正處於戰爭狀態,需要強行動用朝廷武力貫徹政令,否則這些地方士紳的能量比官府要大的多。

  夏潯又驚又怒、不依不饒地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人入我府邸公開行兇,虧得十三郎捨命救主,晚生在府學裡又練過一些拳腳射御的粗淺功夫,這才僥倖逃得一命。兇徒如此猖狂,大人可一定得為晚生作主才行啊。」

  董判官忙道:「楊公子,請放寬心,如此兇頑,我青州府是絕不會放過的,本官一定會把他緝拿歸案,還你一個公道。公子最近有沒有與人結怨,對那兇手可有熟悉的感覺?」

  夏潯搖頭道:「沒有,晚生對那刺客並無印象,也不曾與人結怨。晚生當時正在沐浴,張伴當進來向晚生稟報一些家事,就在這時,兇手躍窗而入,穿一身青衣,面蒙青巾,使一柄烏亮的鐵錐,晚生唬得動彈不得,幸虧張伴當反應快,立即衝上去與那歹徒搏鬥起來。

  十三郎赤手空拳,被那兇徒一錐刺中了胸口,可十三郎垂死反擊,一拳似也打斷了那兇徒的肋骨,兇手悶哼一聲,在地上跌了個跟頭,晚生這才反應過來,慌忙跳出浴池,抓住衣架揮舞自保,同時大聲呼救。見晚生府上家人護院頃刻便至,小生又揮舞著衣架讓他近身不得,那兇手便從窗中遁出,逃之夭夭了。」

  「嗯……」州判大人眉頭微鎖,捻著鬍鬚沉吟不語。

  夏潯睨了他一眼,端起茶杯放到鼻下,低低嗅著茶香,腦海中飛快地回想了一遍:人證、物證、作案動機,各個方面都沒有問題,從昨夜的秘密準備,到今早帶小荻逛街激怒張十三,從而誘他主動送上門來的全部過程,也沒有任何漏洞,於是心中更加坦然。

  一個衙役悄悄走進來,在州判大人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話,顯然是在匯報推官大人那邊的審理情況,董大人點點頭,揮手摒退了那衙役,對夏潯道:「楊公子,對尊府家人的詢問已經結束了,現在他們正在衙門口兒候著,公子可以先回去了,如果案情有什麼進展,本官會隨時通知你。」

  「好,希望州判大人早日抓到兇手,晚生告辭。」

  「嗯……」州判大人又囑咐道:「本官自然會全力緝拿兇手,只是在此期間,公子出入還須注意安全,多帶護院家丁,本官也會讓巡捕差役們在尊府附近加強巡查的。」

  「晚生曉得,告辭。」

  州判大人送到門外,一抬頭看見馮西輝正在側廊下站著,便道:「馮檢校,代本官送送楊公子。」

  夏潯和馮西輝並肩出了二堂,繞過大堂,漫步經過月臺,眼看前方就是四梁八柱,五檁四椽的儀門,中間這段甬道上再無他人,夏潯立即塌了肩膀,苦臉哀求道:「馮大人,求您開恩放草民離去吧,草民怎知這楊旭在家中坐著都會有歹人殺上門來,草民實在不敢奉應這樁差使,討飯過活好歹性命可保哇,大人開恩……」

  「住嘴!」

  馮西輝聲色俱厲地喝住了他,匆匆掃了眼左右,低喝道:「現在後悔,晚了!別忘了,你親筆畫押的狀子還在本官手上,如果你不聽本官吩咐,本官隨時可以把你送上法場。想從一個賤民變成我錦衣校尉,一點風險也不擔,可能嗎?」

  夏潯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言語了,馮西輝又放緩了聲音道:「你不用害怕,州判和推官兩位大人都極為重視此案,一定會調集精明能幹的捕快認真緝拿兇手的,那歹人沒有得手,又已驚動官府,必然蜇伏起來不敢妄動,你眼下是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夏潯苦著臉道:「就算眼下沒有危險,那……以後呢?」

  馮西輝斥道:「你當捕快們都是吃乾飯的?這不是正在緝拿真兇麼,你回去後,府中多聘護院家丁,儘量不要出門,夜晚更換宿處,儘量保障自己的安全。」

  夏潯道:「不出門?我也想啊,但是可能嗎?楊少爺關著門躲在家裡做生意?齊王的壽宴去不去?朋友們迎來送往的時候去不去……」

  「好啦好啦,不要訴苦啦。出門多帶保鏢護院也就是了,那刺客為人機警,看他手段,都是未慮勝先慮敗,事先找好退路才動手,他敢在大庭光眾之下動手?要想做大事、成大功、享大富貴,豈有不冒風險的,你做乞丐,就算能活一千年,可有機會享用一日這神仙般快活的日子?多少人幹盡了殺頭的買賣,也賺不來這般好事,不值得你一搏麼?有什麼好抱怨的,真是爛泥塗不上墻!」

  「呃……,是!小……小的知道了!」夏潯囁嚅地道。

  馮西輝展顏道:「這樣才對,你回去吧。張十三已死,以後有什麼事,你直接稟報於我,藉著你遇刺的事,我這身份接近你,倒也有了合適的理由。」

  「是!那……那小的告辭了。」

  夏潯提著袍裾拾階而下,在府門外站定了身子,轉身又向馮西輝抱拳拱手,朗聲道:「大人留下,晚生告退!」

  「公子慢走。」馮西輝停住腳步,也拱了拱手。

  早已候在外面的肖管事一見少爺出來,趕緊帶著小荻、翠雲、劉婆子和大牛等一干下人趕著馬車迎上前來。

  「走,回家!」

  夏潯袍襟一撩,車中坐定,把這個家字咬得特別重,環顧馬車左右,僕從謹隨,唯獨少了張十三那個厭物,夏潯心中一陣輕鬆,現在總算有了一點當家作主的感覺。

  馬車起動,他又下意識地回望了一眼,馮西輝仍然站在丹墀之上,見他回頭,向他微微一笑。夏潯扭過頭來,眸中泛起一抹陰翳:「下一個,就該輪到你了……」

  興沖沖車中坐定的小荻姑娘屁股剛挨著凳子,便迫不及待地同少爺哥哥分享起她的感受來:「少爺,人家這輩子還是頭一回進班房呢,嘻嘻,裡邊真好玩,那班房裡什麼都沒有,和人家想的完全不一樣,討厭的是,差大哥還不許人家說話……」

  「咦?少爺,你怎麼閉上眼睛了?還在害怕嗎,別擔心,小荻會保護少爺的。」

  夏潯想笑,又忍住,搖搖頭道:「沒有。」

  「那是倦了?不喜歡小荻說話?少爺不喜歡,那人家就不說了。」

  夏潯睜開眼睛,摸摸她的頭,微笑道:「人常說,上輩子你是個什麼人,這輩子就會反過來,你呀,上輩子一定是個小啞巴,還是少爺我害你做了小啞巴的,所以上天把你打發來,這輩子把上輩子沒說完的話都說給少爺聽。呵呵,你說吧,少爺喜歡聽。」

  小荻趕緊捂上了嘴巴:「人家不要說了,說的太多的話,那人家下輩子不是又要做啞巴了?」

  「哈哈,不說就不說,那少爺睡一會兒。」夏潯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往座榻上一仰,閉目小憩。

  小荻:「……,咳……,少爺啊,人家還以為公堂就像說書的形容的森羅寶殿呢,有油鍋、有鍘刀、釘棒、轆轤……,可是一點都不像,那些差大哥和官老爺都很和氣的,人家一上堂,他們就笑個不停,也不知道有什麼好笑,後來吧……」

  ※※※※※※※※※※※※※※※※※※※※※※※※※※※

  楊府門前,一個頭戴竹笠的跛足人一瘸一拐地走過。竹笠低低壓在眉際,只能看見他的半邊臉,頰似刀削,頜下胡茬鐵青。

  跛足人貼著路邊,走的非常緩慢,他在路邊喘息著停下,手扶竹笠的時候,目光飛快地向街這邊掃了一眼。兩個捕快正按著腰刀慢悠悠地踱過來,看到外鄉人或是孔武有力的男人時,目光便格外警覺,顯然因為楊府發生的刺殺案,官府已加強了這條街尤其是楊府附近的巡邏。

  跛足人微微低頭,唇角輕輕一勾,露出一抹陰狠冷削的意味。

  對楊文軒的生與死,他一直感到很困惑,他不相信自己會失手,在雲河鎮那一刀,他清楚地知道一定會要了楊文軒的命,可是楊府居然沒有傳出楊文軒的死訊,府中上下一切都很平靜。當小姐得知楊文軒沒有死,而是去了卸石棚寨的時候,他還非常肯定地告訴小姐,這一定是楊家或者官府布的局,安撫小姐要沉住氣,莫要落入官府布下的圈套。

  可是十多天後,楊文軒回來了,居然活蹦亂跳地回來了,莫要說死,就連受過傷的樣子都沒有。

  撫著小姐掌摑過他的臉頰,臉上不疼,但是痛在心裡。他無法容忍小姐會認為他怯懦怕死,根本沒有下手,卻誑說殺死了楊文軒。小姐就是他心中的神,他不能讓自己的神懷疑自己的忠誠,他會證明自己的忠心,一定會!

  眼見那楊文軒生龍活虎的樣子,連他都恍惚地覺得自己那一刀的確失手了,可是反覆思量,不能啊!難道是楊傢夥同官府找了一個人冒名頂替?目的何在呢?就為了誘我再次出手?可是哪有那麼巧的事,楊文軒剛死,馬上就找得到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人,這事也太匪夷所思了!

  小姐說要沉住氣,要查明這個人的真偽,在此之前不可輕舉妄動。可他不這麼想,小姐扇了他一記耳光!小姐罵他是懦夫!小姐說他是個無能的廢物!他受不了小姐對他鄙夷輕蔑的目光。

  他不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他想不通楊文軒死而復生的關鍵,那他乾脆就不去想了:「既然你活了,我再殺你一次便是!」多麼簡單?不聰明的人想法總是很直接、很簡單,而直接、簡單的辦法,卻通常總是最有效的辦法。

  可他還沒有下手,居然有人搶在他前面出手了,這個半路冒出來的傢伙沒有殺掉楊文軒這個正主兒,卻幹掉了他的一個貼身伴當,以致打草驚蛇,害得他也沒機會出手了,真是個其蠢如豬的同行啊。

  不過沒有關係,總能等到機會的,他一定會親手殺了楊文軒,這一次,他要把楊文軒的人頭提回去,給小姐當面看個清楚,向小姐證明他「二把刀」的清白!

  不過,在動手之前,他一定要慎之又慎。他不怕死,只要小姐吩咐一聲,就算讓他去殺皇帝,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闖進金鑾殿,可他不能給小姐惹來半點麻煩,必須得幹得干凈俐落,不留絲毫後患!

  兩個巡捕似乎注意到了他,開始向他望過來,跛子機警地轉過身,踱到路的熟食店,要了半斤豬頭肉,兩個豬耳朵,店家把豬頭肉和豬耳朵細細地切片切絲,淋上麻油,又使荷葉包了,麻繩一系,跛子提在手中,便一瘸一拐地向遠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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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8章 在行動


  夏潯回到楊府時,楊家門前已是車水馬龍,賓客如雲。有些是青州士紳或者府學的同窗,得到消息後備了禮物上門探望,脫不開身的就讓家人持拜貼來見,邀他赴宴,為他擺酒壓驚,還有許多是楊家店舖作坊的大掌櫃二掌櫃們,一個個擔心東家狀況,急吼吼地趕來探詢究竟。

  夏潯一見這麼多生面孔,登時有點頭暈,就連熟面孔一時也認不出了,好在人多有人多的好處,他不需要一個個去對付,這些朋友每個人也說不上幾句話,再加上楊大少爺剛剛遇刺,驚恐之下神色也好、言行也罷,即便有些生疏、有些不自然,也無人以為奇怪。

  好不容易把客人們都對付走了,夏潯已累得筋疲力盡,到了晚上,肖管事又給他換了住處,四個護院縮小了警衛圈,只照顧他所在的小院子,府中男丁女僕人人備了梆子、鐵盆、木棍、鋼叉一類或呼救、或搏鬥的武器,鬧哄哄的又折騰了一個多時辰才安排完畢,讓這位大少爺得以休息。

  天亮了,柔和的光線透過窗子映到房中,夏潯張開眼睛剛要坐起,看見室內有些陌生,不由得一驚,剛要縱身跳起,才想起又換了住處,這才放鬆了身體,重又躺回枕上:「要做這楊文軒,佔用他的身法,繼承他的財產,還真不容易啊……」

  夏潯苦笑著嘆息一聲:「附骨之疽已經被清除了,可來自錦衣衛的威脅並未就此罷休,眼下的緊張局面雖然是自己造成的,可那真正的刺客,難保未在暗中伺機行動,要對付的人還多著呢,生命危險隨時會有,步步驚險,殺機重重啊!」

  其實自從簽下狀紙,答應為錦衣衛效力那天開始,他就再也沒有輕鬆過了。馮總旗他們明顯幹的是見不得人的勾當,對自己雖然滿口許喏,打得卻是卸磨殺驢的主意。他只能裝傻充愣,時刻小心自己的一舉一動,在錦衣衛面前,他的言行舉止要符合一個不讀書少見識的鄉下人模樣,在其他人面前則要符合那位青州諸生、巨富豪紳的楊旭模樣,雙重的偽裝,讓他如臨深淵、如履寒冰。

  但他甘之若飴。

  他在小葉兒村時,雖然貧窮,卻過得很輕鬆,然而這種輕鬆,是以卑賤的社會地位、貧窮困苦的生活,永遠沒有未來的灰暗為代價的。那樣的日子即便長命百歲又有什麼意義?生命的意義不在於它的長度,而在於它的寬度和厚度,所以他離開了,他要去投燕王,改變自己的命運。

  他知道這條路變數極大,兇險也極大,能不能如願投軍?有沒有命活到朱棣成功的那一天?是不是朱棣成功就意味著他也成功?理智地想想,並不是燕王做了皇帝,他的士兵就個個雞犬升天的。

  更何況刀槍無眼,從來沒有哪一路神仙向他保證,會保佑他遇難不死,逢兇化吉,大富大貴,一生太平。這一年來,他吃過苦、挨過餓、得過重病,還有一次差點溺水而亡,他早已拋棄了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已經明白,他意外來到這個時空,只是天地間某些偶然因素恰巧匯合在一起時創造的一個奇蹟,並不意味著從此之後會有滿天神佛庇佑,他只是一介肉體凡胎,一切都得靠自己,今天他還活著,也許明天就會死掉,沒有人知道他來過,活過。

  因此,當這個危險係數比跟著燕王造反要小,成功後的回報卻實實在在的機會出現以後,他立即緊緊抓住了。從那天起,他就決定做一個雙面間諜,為錦衣衛臥底的同時,為自己的未來臥一回底。

  殺掉張十三隻是他計劃的第一步,接下來,馮總旗、安員外和劉旭這三個人都得死,這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把柄被人攥在手裡,縱然錦衣玉食,也會寢食難安,何況這四個人對他根本不懷好意,經歷過一番生死的夏潯比任何時候都明白這個道理,婦人之仁,他不會去做。

  只是殺張十三容易,殺馮總旗就難了。殺他之前,要確定他沒有把自己的真正身份讓更多人知道;要先確認那份狀紙的所在;要想辦法在殺掉他之後不讓剩下的兩個人懷疑自己,或者乾脆佈一個更大的局,把這三個人一起除掉;還有那個刺客,沒有千日防賊的,得把他引出來……

  千頭萬緒,困難好像很多啊……

  夏潯挑了挑眉頭:「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拚,愛拼才會贏!那就較量一番吧!」

  「少爺……」

  一見夏潯從房中出來,一身整齊,早已候在那裡的肖管事立即向他欠身施禮,肖敬堂從來都是這樣,並不因為少爺敬他一聲「肖叔」,就忘了自己的本份。

  「肖叔。」夏潯臉上露出了笑容,對這個忠誠、本份的老家人,他的敬意是發自內心的。

  「少爺,老肖核計了一晚上,咱們府上的護院還是太少,人手有限、本事也有限,實在叫人放心不下。你看咱家是不是再聘幾個武師回來?」

  夏潯道:「成,這事肖叔去辦吧。」

  「是,咱青州地面上,有三家武館,聲勢最大的就是彭家武館,彭家武館教出來的弟子雖說聘金貴了些,卻都是些真把式,我想,寧可多花些錢,少爺的安危重要啊。」

  夏潯點頭道:「好,就去彭家武館請些人來吧。」

  肖管事恭謹地道:「那一會兒早餐之後,我就去走一趟,我去喚小荻起來,侍候少爺更衣。」

  「等一下。」夏潯喚住了他:「肖叔,我離開這些天,有哪些客人送過拜貼請貼,你去拿來,我要看看。還有,親自登門,未留貼子的,儘量想想,莫要疏漏了哪個,一會兒也都說給我聽聽。」

  肖管事訝然道:「少爺這是要……」

  夏潯微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

  ※※※※※※※※※※※※※※※※※※※※※※※※※※※※※

  青州城南雲門山,山中有一石罅,深不可測,夏秋之季常有霧氣從此蒸騰而出,猶如白雲冉冉升空,蔚為奇觀,故而雲門山山雖不高,卻有千仞之勢,成為魯中一座名山。天下名山多有石窟雕佛,少有道家石像,可是雲門山上卻有這麼一處道家石像,雕的是北宋初年道家大聖扶搖子陳摶的一尊臥像。

  當地人說:「摸摸陳摶頭,一輩子不發愁,摸摸陳摶腚,一輩子不生病」。於是陳摶老祖的頭和屁股現在都已變得鋥光發亮,彷彿玉做的一般了。馮西輝現在就站在陳摶的臥像前面,長著厚厚老繭的虎口輕輕撫過陳摶老祖已被摸得如玉般潤澤的石雕道髻。

  洞中陰冷昏暗,石像後面的洞窟深處,一個深沉的聲音說道:「馮總旗,你來的很準時啊。」

  馮西輝攸然抬頭,隱約可見一個人影正貼著石洞內壁站著,便退後一步,抱拳道:「敢問大人如何稱呼。」

  那人沙啞著嗓子道:「你不必問我名姓,也不必知道我的身份,我奉大人之命而來,今後負責指揮你們的行動。」

  馮西輝道:「是,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那人沉聲道:「不日齊王大壽,京裡會派賀使來。這位賀使會帶來一個令齊王很不開心的消息,由於朝廷今年的用度緊張,戶部本該撥給齊王建王府的款子得拖些時日了。」

  馮西輝並未發問,只是靜靜地聽著,那人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齊王此人,性浮誇、喜炫耀,他大壽之期,諸王都有賀使來,眾目之下,若齊王府因之停建,以齊王性情,必引為大恥,所以他一定會想盡辦法,確保王府能繼續施工。你可授意楊旭,伺機向齊王獻上三計。」

  「請講!」

  洞中人將羅僉事所授三計一一敘述了一遍,又道:「大人仔細研究過齊王的性情為人,這三計,以齊王之驕縱狂妄,又兼好大喜功的性子,只要弄得到錢,他是不會避忌的。」

  馮西輝道:「下官遵命。」

  洞中人「嗯」了一聲,突然又問:「張十三,是怎麼死的?」

  馮西輝並不意外,楊文軒遇刺的事兒已經傳遍青州城,這位特使雖然剛到沒幾天,但是只要他有心,一定能打聽到的,當下馮西輝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仔細說了一遍,略一猶豫之後,他又把楊旭在雲河鎮別莊遇刺的事也說了出來,只不過沒有說楊旭當場便已身死,只說是刺客誤殺了楊旭的侍妾聽香。

  洞中人聽罷沉吟片刻道:「我等所謀,全要著落在這個楊文軒身上,此人萬萬不可有所閃失。」

  馮西輝心道:「楊文軒……早已閃失的不能再閃失了。」

  不過這話他可不敢說出來,漫說他正打著公私兩便,謀奪楊旭家產的主意,就算沒有這點私心,他也不想說出現在的楊文軒是個冒牌貨,這樣的話將來一旦謀事不成,他還能脫了干係,由這洞中人承擔責任,不然他也難辭其咎。

  馮西輝小心地答道:「兇手一直只是針對楊文軒一人,應該是楊文軒結下的私仇無疑,不過此人倒底什麼來路,我們現在還無法確定。楊文軒的生意店舖不少,又替王府經營著諸多生意,要讓他躲在府中不出來,恐怕不成,我已囑咐他多聘保鏢護院,以策安全。」

  洞中人沉聲道:「據你所言……,那刺客身手極其高明,普通的護院家丁,能護得了他的安全麼?大人命你等前來,耗費數年時光,才扶植起這麼一個成為齊王心腹的人,你明知有人對他不利,還要這般輕描淡寫,如果他真的被人刺死了,你來承擔這個責任嗎?」

  馮西輝一呆,微怒道:「大人,非是卑職不想保護他的安全,實在是卑職手中沒有可用的人手啊,落翅的鳳凰不如雞,我們現在要錢沒錢,要人沒人,朝廷的勢力不敢借用,還要千方百計躲著地方官府的耳目。下官手下,只剩下劉旭和安立桐兩個人,劉旭只是個跑腿兒的小角色,安立桐更是不堪一用。如今張十三遇刺,卑職身邊再無得力人手,卑職又有什麼辦法可想。」

  那人陰惻惻地道:「馮西輝,你不用向我訴苦,你的日子再苦,苦得過大人麼?大人苦苦支撐大局,已是舉步維艱,派不出人手幫你了,楊旭此人對我們十分重要,你身在青州多年,難道就想不出一個妥當的法子保證他的安全麼?」

  馮西輝無奈地道:「大人,上面不支派人手,卑職如何衛護他的安全?雖說楊旭是青州有名的士紳,可衙門裡也不可能派出三班衙役住到他的府上去,自古以來,從無此例。難道要卑職辭了府衙裡的差使,毛遂自薦去楊府做他的伴當?」

  洞中人冷笑道:「馮總旗,若非你才堪一用,大人怎會把你派到青州來,如今不過遇到這麼點事情,你除了抱怨便一計難出?著實令人失望!」

  馮西輝惱了,反唇相譏道:「難道大人您有什麼妙計不成?」

  洞中人慢吞吞地道:「我這裡,倒的確有一個法子。」

  馮西輝眉頭一挑,只聽洞中人道:「你手中無人可用,難道不會借勢而為麼?」

  馮西輝惑然道:「借勢?如何借勢,下官能借什麼人的勢?」

  洞中人道:「楊旭如今有三重身份,錦衣衛、開封士紳、齊王門客。你手中沒有人手可用,不能保障他的安全,何不利用齊王之勢達到目的呢?」

  馮西輝道:「齊王雖倚重於他,卻也不至於派出三護衛的兵馬來保護他吧?」

  洞中人道:「楊旭在齊王心中當然沒有這個份量,問題是,你知道,我知道,州府衙門的人卻不知道。這一點難道不能利用?能借勢時借勢,不能借勢時造勢,欺上瞞下、無而生有,以虛為實,由誑而真,本是你們這般人平日裡敲詐勒索,假公濟私的慣用手段,怎麼離開應天府才四年功夫,你便把這些手段忘得乾乾凈了?」

  馮西輝「啊啊」幾聲,心中霍然領悟,也顧不得這人的譏諷語氣,欣然躬身道:「是了,卑職受教,多謝大人指點,卑職知道怎麼做了。」

  洞中人道:「知道就好,你盡快去安排。以後有什麼事需要通知我時,可在城南玉皇廟前留下暗記,我自然會找機會與你相見。」

  「是,卑職告退。」

  馮西輝興沖沖地離開陳摶洞,在山中隨意轉悠著,思索著如何造勢借勢以達目的,在摩崖石刻下轉悠了半晌,才往下山主道行去,堪堪走近,就見山上一群遊人下來。

  那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說說笑笑正往山下行去,看那排場,應該是上山遊覽的官宦人家,頭前兩個人,一個穿著大紅的僧袍,帶戒疤的光頭在陽光下鋥明哇亮,乃是一個僧人,另一個大袖公服,腰繫絲絳,頭戴網巾,年約六旬,精神瞿爍,看他氣度雍容,舉止威嚴,必是一位官人。

  馮西輝心道:「那和尚應該是山下大雲寺的人了,既然穿著大紅袈裟,不是方丈也該是首座了,這樣尊貴的身份親自陪同那客人遊山,在我青州也只有知府、同知等寥寥幾位大人才夠這個資格,這幾位大人我都是認得的,那位大袖公服的官人可陌生的很,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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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7-21 10:31:13 |只看該作者
第019章 人人有故事


  那一行人下了山便進了大雲寺,此時正是午膳時間,看來這位施主除了地位很高還捐獻了很多香油錢,要不然大雲寺不會派高僧接待,陪他們遊山玩水,還安排素齋款待。

  馮檢校無暇理會那人身份,他下了山便立即快馬趕回府衙去見趙推官,隨便找個理由,把他「剛剛發現」的夏潯替齊王經營生意的身份告訴了趙推官,推心置腹地道:「大人,一旦這楊文軒真有個三長兩短,不要說青州士紳會為之鼓噪,齊王爺那裡怕是更會大大不滿,到那時,就算青州士紳的不滿上面還抗得住,齊王爺只消說一句話,我青州府治下不力,匪盜橫行的罪名卻一定會壓下來,到那時恐怕知府大人都要丟了烏紗帽,大人您……又會受到何等處置呢?」

  推官相當於公安局長,職責所在,治內若是出了重大刑事案件,鬧得民怨沸騰,再有齊王這樣的大人物施壓,結果當然可以想見,趙推官不由瞿然變色,驚道:「那楊文軒竟是齊王的人?這可怎麼辦,兇手藝高膽大、行蹤詭秘,我們迄今毫無線索,恐怕一時半晌是捉不住他的,萬一他再次對楊文軒下手……,不成,我得馬上把這事稟報於知府大人和州判大人。」

  「大人且慢!」

  馮檢校連忙攔住他,說道:「大人,您把此事報與府尊和州判大人,固然是應該的,可是這刑名之事,您才是主管,一旦兩位大人獲悉楊文軒的身份,為了推脫責任,必然把這事兒全部推到您的身上,說不定還要正式行文,白紙黑字,留一個憑據。如何保障他的安全,最後還不是要著落在大人您的身上?到那時大人又該怎麼對府尊和州判大人說?府尊大人、州判大人肯與大人共擔道義麼?」

  趙推官咬牙道:「那對老狐貍肯接招才怪,他們一旦獲悉此事,只會把事情全部推到本官頭上,而且一定會明文下發,把場面做得滴水不漏,若是楊文軒出了事,嘿!他們正好推個干凈。」

  說到這裡,趙推官彷彿已看到一頂黑漆漆的鐵鍋向自己當頭罩來,不禁悲觀地道:「楊文軒是有功名有身份的士紳,有他自己的正當營生,我總不能叫他整日龜縮在府上不出來吧?可他縱有功名,也不過是一介百姓,本官又不能抽調刀頭捕快們去貼身保護他,有違律法制度不說,傳揚開去旁人還道我收了楊家甚麼好處,無端惹一身腥,這……這可如何是好?」

  馮檢校道:「巡檢捕快為國執法,當然不能御於私人,不過,咱們無法出面,可以找人幫忙啊。」

  趙推官臉皮子一動,一把扯住他道:「老馮,莫非你已有了好主意,若有主意快快說來,不要再打啞謎了,我這汗都急下來了。」

  馮檢校笑笑,對他低聲說出一番話來,趙推官聽得雙眼一亮,把大腿一拍,叫道:「著哇,我怎麼沒想起來,若論消息之靈通,爪牙之眾多,我青州府也比不得他們家,對!逼他們出手幫忙,只要有他們相助,不但可以保護楊文軒安全,還能迫使他們全力協助本官緝拿兇手,一舉兩得,果然妙計!」

  趙推官捏著下巴略一沉吟片刻,拍案道:「去,馬上調十個捕快、十個快手,隨本官走一趟。」

  馮西輝吃了一驚道:「帶這麼多人,動靜是不是鬧得太大了些?」

  堂堂青州府的推官大人帶人辦案,只帶二十個人,真的多麼?那倒不然,問題是趙推官實際上帶的不是二十個人,而是近二百人。

  青州府一共只有六十名捕快、六十名快手,當然,這是指有編製的「經制正役」,而一個正役外出公幹,要帶兩個副役,每個副役又要帶上他的「幫手」和「夥計」,這樣算來,一個捕快公幹,實際上出去的人接近十個。所以趙推官調了二十個人,實際上就是兩百人,這樣龐大的隊伍招搖過市,在承平年代的確罕見。

  趙推官乜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馮西輝頓時領悟,心道:「娘的,這些官兒們一個個花花腸子比我錦衣衛還多。」當下一拍額頭,便去調人了。

  趙推官想要的正是這種效果,他已經不打算把楊文軒是齊王門下的事情告訴府臺和判官兩位大人了,而且自己也要裝出一副毫不知情的姿態,不然的話,一旦楊文軒遇刺,頭頂上那兩位大人分功諉過,他更加被動。而他今日招搖過市,儘量把動靜鬧大,來日一旦楊文軒真有個三長兩短,他至少可以搬出今日之事,說他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來保證楊文軒的安全,可知州大人和判官大人做什麼了?

  這點心思,馮西輝被他乜了一眼,已是心領神會。

  青州府的六十名捕快、六十名快手,平時在府衙待命的只有三分之一,趙推官一聲令下,便從中調出了一半,這些人動作雖快,但是要匯齊他們的副役、幫手、夥計,卻著實地費了番功夫,大半個時辰後,人馬才到齊,趙推官一身官袍,出衙上馬,威風凜凜地帶著兩百號手下浩浩蕩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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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潯聽肖管事向他匯報了這些天登門拜訪或者打聽過他消息的人,暗暗記在心裡,之後便讓肖管事去彭家武館,自己則拿過那摞拜貼、請柬,逐一翻閱,進行篩選。

  這些大多是來往比較密切的人,有些人張十三曾詳細地向他介紹過,有些不太熟悉的,那也沒有關係,身邊還有個小喇叭呢。根本不需要太多的詢問技巧,夏潯就能從她那裡得到許多對自己有用的資料,比如這個人的身份、和自己關係的遠近,大致有些什麼往來或恩怨。當然,小荻的敘述中還挾雜著許多家長裡短,阿貓阿狗的消息,自動過濾就是了。

  最後夏潯從中挑出了三個最有嫌疑的人:林北夏、庚薪、江之卿。

  夏潯選出的這三個懷疑對象,都有作案動機,其中嫌疑最大的就是林家當鋪的林北夏。

  林家當鋪現在已經改了名字,叫「林楊當鋪」,因為楊文軒現在也是這家當鋪的掌櫃,佔著一少半的股份。

  楊文軒能入股林家當鋪,起因是前年的時候林家當鋪起了一場大火,那場火燒燬了林家的一間典當品倉庫,庫裡有許多活當物品,其中不乏珍貴之物。失火的消息傳開後,在林家當鋪典當過的客人都拿著當票來贖回原物,就算是本來沒錢贖回典當品的人也借了錢鐵了心的要贖回。

  因為典當行的規矩,活當物品在一定期限內,允許典當者贖回。所以活當物品在未過期之前,典當行是不能進行處置的。現在林掌櫃拿不出原物,就得高價賠償,那些典當東西的人也缺德,哪怕只典當了一件棉襖的,你現在拿出三件棉襖的價錢來賠償他也不幹,硬說他家那棉襖是他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的,留著是個念想,用後世的話來說就叫記念意義,這無形價值可就大了,人家不要錢只要原物,你能如何?

  這些典當的人把林掌櫃的擠兌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上吊的心都有了,這時候楊文軒登門造訪了,據楊文軒說,在齊王府和青州知府衙門,他都有一定的人脈關係,他可以幫林掌櫃的解決這個難題,條件是要讓他入股,成為林家當鋪的東家之一。

  就這樣,「林家當鋪」變成了「林楊當鋪」。

  如今楊文軒財勢越來越大,得了功名之後在士林和官場也有了一定的地位,漸漸形成以客壓主之勢,再這麼下去,「林楊當鋪」就得變成「楊林當鋪」,最後變成「楊家當鋪」。

  應天楊家在青州這一支就只剩下楊文軒一人,把他殺掉的話,楊氏家族從應天趕來接收這一房的全部財產時,必然要發賣各種不動產的,那樣的話,林家祖上傳下來的這家當鋪,仍然能夠掌握在林北夏手中。丟了祖產的人是敗家子兒,死了都沒臉入祖墳的,對林北夏來說,這個風險無疑值得一冒。

  庚薪,「生春堂藥鋪」的大掌櫃。「生春堂藥鋪」是青州的大藥材商,在益都、臨朐、臨淄都有分號,店主姓孫,庚薪是入贅孫家做的上門女婿,所以他現在的正式姓名,前邊還應該冠上一個孫字,叫做孫庚薪。

  老庚和楊文軒本來只是泛泛之交,兩人之所以成為朋友,其實也是有故事的。主要原因是去年初的時候,孫家商號進了一批假藥,病人吃了假藥鬧出了人命,藥鋪一時陷入危機,店號資金周轉不開,便以房產、店舖為質,向夏潯貸了一大筆錢。

  當然啦,林家當鋪也罷,生春堂藥鋪也罷,先後發生的這兩件事都是馮檢校他們在暗中搞的鬼,楊文軒才成了林家當鋪和生春堂藥鋪的「及時雨」。試想馮總旗他們不過是一群精於破壞卻不懂建設的人,你還指望他們有什麼好法子來扶持楊文軒呢?

  這些內因夏潯都聽張十三說過,夏潯之所以把庚員外列為嫌疑人,是因為楊文軒對生春堂藥鋪原也沒懷什麼好意,當初放貸的目的,就是想吞併這家藥鋪,如今還貸的期限早已過了,楊文軒已多次催促還款,夏潯懷疑楊文軒很可能已經向庚員外透露過一旦無法還款就要入股的打算,這樣的話庚員外鋌而走險就有了理由。

  殺掉債主雖然賴不了帳,但是楊家在青州只剩下這麼一個當家主事的人了,如果他死了,楊家本族得到消息再派人過來處理,各種事務處理完畢,怎麼也能拖個一年半載,說不定生春堂藥鋪資金緊張的危機就解決了。但有一線希望,狗急跳墻,買兇殺人也未必不可能。

  至於江之卿,則是一家綢緞莊的掌櫃,夏潯曾幫助安員外與他競爭過生意,此外,「瀟湘館」的依依姑娘掛牌梳櫳的時候,兩人還曾為了奪得依依姑娘的頭籌而揮金斗富,最後楊文軒勝出,所以兩人頗有積怨。只是相對於以上兩人,此人買兇殺人的可能,要小了許多。

  將這三人整理出來之後,夏潯暗暗決定,第一個,先查林北夏,憑他學來的刑偵知識以及察言觀色的本領,如果此人是幕後真兇,一定能查出些蛛絲馬跡。

  ※※※※※※※※※※※※※※※※※※※※※※※※※※※※※※

  夏潯正在篩選著犯罪嫌疑人的時候,趙推官和馮檢校帶著巡捕快手近兩百號人手招搖過市,已直奔西城而去。一路上許多百姓好奇追趕,直到他們出了西城,看熱鬧的人才失望而歸。

  青州西去十里有一座莊子,莊主姓彭,彭家開著車行、船行、騾馬行,還控制著青州的牙行、開著武館,青州地面上的城狐社鼠、潑皮無賴都唯彭家馬首是瞻,可謂財雄勢大。不過彭家經營這些生意,黑白兩道都有涉及,雖然有錢有勢,也只能歸於豪霸之流,同楊文軒這樣高貴的縉紳階級不可同日而語。

  大隊人馬往彭家一走,立即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趕腳的、種地的、河泡子里拉網捕魚的,很多地方百姓都和彭家有密切關係,眼見趙推官和馮檢校一身官服,胯下騎馬,後邊跟著近兩百號佩刀提棍的衙役,威風凜凜,浩浩蕩蕩,消息已飛快地傳報到了彭家莊。

  彭家的管事二爺彭萬里聽說之後大吃一驚,立即飛身直奔後宅,去見自己的祖父彭太公。彭老太爺已是百歲高齡的老人,人雖老而精神瞿爍,意氣如雲,背雖微駝卻仍顯高大,身材魁梧,看起來十分的健朗。

  老太公穿著一件對襟汗褂,下身著一條黑色功夫褲,腳下一雙黑布面的布鞋,手中轉著一對鋥亮的子母鐵膽,正在穿後院而過的溪流前垂釣,背倚垂柳,悠閒自若。

  彭萬里急急趕到,揮手摒退侍候著的下人,對彭老爺子低低說了幾句話,彭太公臉色微微一變,手中轉動的鐵膽頓時滯住:「來了多少官兵,共有幾路人馬?」

  彭萬里道:「太公,來的大約有兩百名捕快,由趙推官領著。」

  「咣當咣當……」

  彭太公手中的鐵膽又飛快地轉動起來:「只有捕快……,沒有衛所官兵?」

  「沒有。」

  「只有一路捕快,沒有四面合圍?」

  「沒有。」

  彭太公手中的鐵膽速度變得輕快起來,兩枚鐵膽在掌心裡滴溜溜轉得飛快,彼此間卻沒有一絲碰撞,無聲無息。他輕輕一笑,泰然道:「我知道了,你到前莊去接待一下吧,看看這位推官大人親自出馬,倒底有什麼麻煩找上門來。」

  彭萬里急道:「老祖宗,要我說,您還是先做些準備才是,有備無患吶,萬一他們真是奔著咱們來的……」

  「不可能!」

  彭太公傲然一笑,道:「幾隻阿貓阿狗,就來捉我彭和尚?如果他們真的知道了咱們家的底細,青州衛的官兵早就傾巢出動了,就算是齊王,也要帶著他那三衛兵馬親自趕來,把老夫這宅子圍得鐵桶一般那才放心!你去做事吧,既無千軍萬馬來,老夫穩做釣魚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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