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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 錦衣夜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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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7-21 11:20:20 |只看該作者
第090章 到底誰騙誰

    北平謝家豪華闊綽的宴客大廳內,只擺了一席酒,一張巨大的金絲楠木桌子上,水八珍、山八珍、禽八珍、草八珍,琳琅滿目,熊掌燕窩、駝峰鹿尾、魚翅烏參,應有盡有。

    這只是謝家的一次家宴。

    當然,是比較隆重些的家宴,不年不節的,謝傳忠謝大老爺今天這麼鄭重其事的,連最寵愛的如夫人們都趕開了,只帶著他的正室夫人以及嫡子嫡子,擺開這麼一桌家宴,是有原因的。

    謝傳忠是個放羊娃子出身,又不像朱元璋那樣領兵打仗幾十年,經過戰陣熏陶,雖是草莽自成梟雄,他是一夜暴富發的家,雖說已經過了幾年富貴至極的好日子了,可不管是談吐打扮,還是衣著相貌,看著總是帶著幾分土氣,那是骨子裡透出來的味道,無法掩飾。

    他的夫人黃氏也是一樣,原本只是一個尋常的村婦,這謝傳忠倒有個好處,富不易妻,雖然如今發達了,美妾如雲,有的妾比他大女兒還小幾歲,可他對自己患難與共的黃臉婆依然相敬如賓,雖然很少去妻子房中過夜,夫妻二人感情仍然甚篤,家中大小事務也是盡交給妻子打理。

    他和正妻的幾個孩子也都不小了,最小的比起坐在最上首的那位姑娘差不多年紀,他們直挺挺地坐在那兒,可不敢動筷子,因為老爹說了,這是應天府過來的貴人,規矩多,叫他們不要在人家面前露出難看的吃相,叫人家看笑話,於是一家人這麼圍桌坐著,只看不吃,準確地說是只看那小姑娘自己吃。

    小姑娘吃得很細緻,細嚼慢咽,神色從容。謝傳忠和夫人分坐在她的左右,首席正位讓給了她,而且看他們夫妻對這個女子小心翼翼、陪笑答應的樣子,好像還生怕人家有一點不滿意。

    如果夏潯和西門慶看見了這位姑娘,恐怕也要大吃一驚,坐在上首、素素淡淡,婉約如一朵幽蘭花的這位姑娘,赫然竟是與他們一路同行過的那位燒餅姑娘。

    燒餅姑娘吃的不多,很多菜她都沒拿正眼去看過一眼,她挾了一片猴頭菇,細嚼慢嚥著,待那猴頭菇嚥下肚子,擱下象牙筷子,拿紙巾擦了擦嘴,拭了拭手,這才頷首道:「嗯,這道菜燒得不錯。」

    一直屏著呼吸看她反應的謝傳忠夫婦登時眉開眼笑,謝傳忠連忙道:「那多吃點兒,那多吃點兒。」

    另一邊他的夫人黃氏已經趕緊的站起來,把這盤菜端到了燒餅姑娘的面前。

    「不用了,我的飯量不大。」

    謝傳忠瞄了眼桌上,一大桌子山珍海味,吃了大半個時辰了,人家姑娘一共吃了不到十筷子,不由暗自苦笑。

    燒餅姑娘淡淡地道:「謝員外……」

    謝傳忠趕緊站起來,雙手垂下,畢恭畢敬地道:「姑奶奶請吩咐,叫俺傳忠就好,可稱不得員外。」

    燒餅姑娘擺手道:「你坐下,就算是一家人了,也用不著這麼拘謹。我的輩份雖比你大,年紀畢竟小你許多,你總這麼客氣,我也不自在的。」

    謝傳忠忙坐下,腰桿兒仍然挺得筆直,陪笑道:「是是是,可規矩不能廢,長輩就是長輩,萬世承雨露,傳立宜守德。姑奶奶與傳忠的祖父同輩,年紀再小,這規矩也亂不得。」

    燒餅姑娘淡淡一笑,說道:「謝員外,雖承你盛情款待,可是沒有查明白之前,我是不會輕易認下你的,所以你現在不必急著以家人之禮相見。」

    謝傳忠紅了臉,急忙道:「姑奶奶,這不會錯的,打小俺爺爺、俺爹就是這麼告訴俺的,俺不識字,可俺記得清清楚楚,俺爺、俺爹從小就告訴俺,俺是陳郡陽夏謝氏的後代,叫俺將來出息了一定要認祖歸宗,不能忘了祖宗。」

    「好好好,你別急,聽我慢慢說。」

    燒餅姑娘環目一掃謝家這一大家子,幽幽地歎了口氣:「唉,不瞞你說,謝員外,咱們陳郡陽夏謝氏傳到如今,早已比不得當年的輝煌了。咱們謝家的旁枝呢,開枝散葉滿天下,不過大多已自立堂號了,我們這一支日漸凋敝,如今就連祖祠也是破敗不堪,香火不盛。人丁稀少啊,到了我這輩兒上,謝家這一房的子孫就更少了,只剩下我和哥哥兩人……

    如果真能證明你是我謝家流失在外的子孫,壯大咱這一房的聲勢,祖宗香火鼎盛,那是天大的好事啊,我哪有不樂意的,要不是重視這件事兒,我能千里迢迢趕到這兒來麼。可是不管怎麼說,我不能糊里糊塗的把外姓人拉進來亂認親戚,需要驗證的東西,我還是都要一一看過了才做准的。」

    謝傳忠連忙道:「那是,那是,姑奶奶放心,真火不怕火煉,您需要查證些什麼,儘管吩咐下來,傳忠馬上準備。」

    燒餅姑娘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說道:「我有些累了,想歇息一下,有什麼事,明兒再說好了。」

    謝傳忠聽了趕緊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道:「是,姑奶奶這邊請,您的臥房早準備好了,本想等接風宴罷,俺就帶您過去,這邊,請這邊走。」

    燒餅姑娘行不擺裙,如同流水一般,裊裊地隨著謝傳忠夫婦去了,謝家那些子女都站起來,呆頭鵝一般,也不知道該不該向他爹的這個姑奶奶行禮。

    燒餅妹妹就在外邊候著呢,一見小姐出來,忙也隨行於後,外邊的雪這時已越下越大了,風反而輕柔起來,裊裊飄落的雪花把大地染成了一片銀白。幾個人轉廊越閣,在後花院行走了一陣兒,便進了一處極華富的房舍,內間外間,畫屏妝台,綺羅繡帳,一應俱全。四個大火盆兒燒著獸炭,滿室異香撲鼻,溫暖如春。

    謝傳忠憨笑道:「姑奶奶,這屋兒有暖牆、有地龍,姑奶奶是江南住久了的人,可能耐不得北方的天氣,傳忠還叫人點了四個火盆,您瞧著還成嗎?」

    燒餅姑娘淺淺一笑道:「很好,你想得倒周到,我這就歇了,噯,一路舟車,身子好乏。」

    謝傳忠趕緊道:「那傳忠就退下了,姑奶奶有什麼需要的,您儘管說,儘管說。」

    兩口子點頭哈腰地退出去,房門一開,燒餅姑娘嫻雅端莊的模樣立即不見了,她一個箭步竄到燒餅妹妹面前,問道:「飛飛,有吃的嗎?」

    那小丫環咕地一聲笑,從懷裡掏出個還帶著體溫的油紙包遞給她:「喏,剛才吃飯的時候趁人不注意,我偷的肉餅,羊肉餡的喔,香著呢。怎麼樣,謝老財主沒懷疑你吧?」

    「廢話,本姑娘扮龍就是龍,裝虎就是虎,他謝老財就算天生一雙慧眼,也識不破本姑娘的法身哼哼,你看著吧,我把他賣了,他還得歡歡喜喜給我數銀子」

    燒餅姑娘得意洋洋地說著,迫不及待地撕開油紙包,一邊往屏風後面走,一邊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嘴裡含糊說道:「水,給我倒杯茶水。」

    小丫環趴在門縫上往外瞅瞅,落了插銷,這才走到桌前,提起壺來斟茶。

    謝老財雙手攏在袖中,哼哼唧唧地唱著戲詞兒,跟老婆倆晃晃悠悠地走到一座涼亭中,看著外面紛紛揚揚的大雪,喜洋洋地說道:「好大雪啊,這樣的大雪下上幾回,明年又是個好收成。」

    「你呀,都家財萬貫,金山銀山了,還是忘不了鄉下那幾畝地。」

    黃氏嗔怪地撣撣飛落在丈夫肩頭的幾片雪花,說道:「剛才怕得俺連大氣兒都不敢喘呢,倒底是大世家裡出來的人物,別看人家敗落了,瞧瞧人家那模樣,那作派,哎喲,我是怎麼學也學不來的。可你這法兒行麼?俺瞧人家姑娘可是忒精明的一個人。」

    「嘿嘿……」謝老財狡黠地一笑,看起來樸實憨厚的臉上閃過一抹精明神色:「怎麼不行?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能使磨推鬼,我就不信了……」

    他脹紅著伸出雙手,振聲道:「俺這輩子,前半生窮,鄉親們看不起;現在有錢了,貴人們看不起;奶奶個熊,赴個宴、吃個酒,對俺都是挾槍帶棒冷嘲熱諷的,俺哪回不是吃一肚子氣回來?可俺要是認了陳郡陽夏謝氏當祖宗,你還憑啥瞧不起俺,咱們比,俺比你有錢吧;你笑俺出身低賤?誰低賤?誰低賤俺祖宗比你能耐大了去了,嘿嘿……,嘿嘿……」

    「瞧你美的,」黃氏在丈夫額頭上一點,又擔心地道:「真能瞞過去?你咋的也不該先把風聲放出去呀,現如今都盯著咱家看吶,要是人家姑娘不認咱,那可丟死人了,俺以後都沒臉上街了。」

    「行了,你就放心吧,別嘮叨了,俺耳朵都起繭子了。咱去青州接她的時候,你不也看到了麼,雖說穿的住的素潔大方,終究比不得咱們家。老謝家就剩下名了,俺謝老財就只有利,認下了俺,她有名又有利,俺有利又有名,有啥不好的?」

    黃氏道:「話可不是這麼講,俺聽說這些世家特別的講規矩,哪怕窮死餓死,也端著世家的架子,不肯與咱們這樣的平頭百姓來往攀親,你可別叫人家瞧出啥不妥當來。」

    「唔……」謝老財想想,吩咐道:「你是女人,方便出入,回頭去陪她說說話兒,套套她的底兒,看她都想查驗些什麼東西,俺讓江師爺花重金找了不少人等著呢,不是官府裡最厲害的刀筆吏,就是北平一帶有名的大儒文生,她要看什麼,咱就給她造什麼,她就是要去看咱們家的祖墳,俺也能一夜之間給她造出一大片來,保證看不出啥子破綻」

    謝老財忽想起一事,又囑咐道:「俺看她最信任那個貼身小丫頭,你多許那丫頭些好處,說不定起大作用,最起碼她能在謝小姐面前幫咱們說說好話兒。」

    謝傳忠說到這兒,志得意滿地道:「通過那個叫南飛飛的小丫環給她遞個話兒,只要她讓俺認祖歸宗入了陳郡謝氏的族譜,俺就捐錢修祖祠,俺謝老財啥都缺,就是不缺錢,俺要用錢,砸出一個顯貴的祖宗,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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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1章 各用機心

    夏潯和西門慶第二日又去了一趟北海子,兩人在北海子附近一家門面很大的酒館要了個雅間,叫了一桌豐盛的酒席,卻擺了三副杯筷,靜靜地坐著,似乎地等著什麼人。

    一柱香的時間之後,酒店裡進來一個青壯漢子,這人身材不是非常魁梧,身手卻十分矯捷,那張削瘦的臉龐上微微帶些風塵之色,兩眼顧盼之間有股子機警的味道。他頭上戴著披風帽,身上穿老羊皮襖,下身一件青夾褲,腿上打著獸皮的綁腿,看起來像是個走遠路來的,可是身上卻沒有帶行李。

    這人兩手空空地進了酒店,向店小二隨口問了一句,便直奔二樓,去了夏潯和西門慶所在的房間。酒店對面一棵枯樹下,兩個穿著累贅的男人抄著手,好像正在那兒聊天,天氣開始冷了,他們穿的卻比較單薄,凍得直跺腳。

    「我說頭兒,咱們整天這麼跟在人家屁股後面東走西走的,倒底要探出些甚麼來?咱們在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又不能借助當地官府的力量,整天沒頭蒼蠅似的跟著人家,這走走,那轉轉,能查出個屁來啊。這不是活受罪麼?」

    另一個年紀大些的漢子沉沉一笑,說道:「沉住氣,咱們這一趟又不白來,如果查不出什麼東西,就當出來散心了。萬一查出點什麼,嘿嘿,你別忘了仇大人許給咱們的好處。」

    那人想想,舔舔嘴唇不吱聲了。

    雅間裡面,雙方已然落座。

    那人雙手按膝,爽快地道:「兄弟姓任,任日上,因為是日上三竿的時候出生的,所以老爹就給取了這麼個名字,呵呵,還未請教二位高姓大名。」

    夏潯道:「在下夏潯。」

    西門慶哈哈笑道:「在下高昇,」隨又打趣道:「任兄弟,你這名兒叫著有些咬嘴啊,令尊該給你起名任三竿,聽著更響亮一些。」

    任日上微微一笑:「俺還有個孿生弟弟,就叫三竿。」

    「呃……」西門慶一僵,乾笑道:「兄台一路風塵,辛苦了,來,先飲一杯,曖曖身子。」

    任日上端坐不動,說道:「在下身在行伍之中,此番又是奉命而來,不敢飲酒。大家都是爽快人,不妨爽快說話。這樣的買賣,也不是頭一回干了,這次非要俺們派人來面談,不知有什麼特別的要求,兩閏還是開門見山地談吧。」

    西門慶笑道:「任兄弟真是個爽快人,好吧,你既不飲酒,那便以茶代酒吧,這菜還是要吃的,來來來,咱們邊吃邊談,不必這麼拘束。」

    任日上一派軍人作風,聽了也不客套,拿起筷子便胡吃海塞起來,一邊吃一邊道:「怎麼,你們這一次要運進來的東西有些棘手?」

    西門慶剛要說話,他又擺手道:「兄弟醜話說在前頭,兩國交戰,難禁民間買賣。你有所需,我有所售,互相行個方便。草原上的人缺糧缺鹽缺布匹,卻也有許多俺們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你們要做生意,只要無關大局,俺們可以睜隻眼閉只眼不予理會。

    比如說,你們出售些鹽巴、茶葉、糧食、布匹,買進些馬匹、牛羊、毛皮、獸筋。有利無害,何樂而不為?不過鑒於彼此兩國間的敵對立場,有些東西卻是絕對不准流出的,比如銅錢、鋼鐵、硝石、硫磺、藥材。」

    西門慶道:「我們此次僅買不售,所買的東西也並不違反千戶大人的規矩,只是這一次的數量大了一些,如此大的數量未免……,所以想與你們做個商量。」

    任日上微微皺了皺眉,道:「量大了些,那是多少?」

    西門慶道:「至少……一百車。」

    任日上有些吃驚:「你們買些什麼?」

    西門慶把夏潯所列的東西說了一遍,任日上吃驚地道:「這些都是對咱們明國來說極緊要的軍用物資,當然是多多益善才好,可是……你們是商人,要這麼多毛皮獸筋做什麼?」

    夏潯攤手道:「任兄弟,你說我們還能幹什麼?難道是用來製造甲冑弓弩,然後扯旗造反不成?這些東西可以軍用,亦可民用呀,可不是每一個百姓都穿得起裘衣的,冬季御寒,難道皮衣不比布衣曖和嗎?再說那獸筋,也不只是做弓箭這一個用途吧?正因為這些物資對朝廷來說亦屬希缺之物,民間能得以使用的更少,所以價錢奇高,我們是商人,牟利而已。」

    任日上目光炯炯地道:「民間禁止販運此物,你們運得進來,運得回去?」

    夏潯微笑道:「這個,我們自有自己的門路,似乎就不在任兄考慮之內了。」

    任日上搖頭道:「不妥,一百車……目標太大了,有些事哪怕人人都知道,卻也不能揭破,你把它搞得盡人皆知,那就是摑大人們的臉了,他們想不懲辦都不成,你們要是萬一出點紕漏……太冒險了。」

    夏潯見他為難,便想說出齊王的事來穩他的心,西門慶見他要說話,立即搶著道:「既然任兄為難,那我們今日只管吃菜飲酒,此事暫且擱下,改日,請千戶大人托付個可以主事的人過來,咱們約齊了一起談,總要商量個妥當的辦法,解了你們的後顧之憂才好。」

    任日上一聽如釋重負,欣然道:「這個法子好,來來,先吃菜,兄弟不飲酒,就不陪你們喝了。」

    夏潯和西門慶拿起筷子往桌上一看,不由得呆住,這個任日上嘴上說著話,居然絲毫不耽擱吃喝,這麼一會兒功夫,六道葷素搭配的菜居然被他風捲殘雲一般,吃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了。

    西門慶見此情狀,喚來小二拾去杯盤,重又上了六道菜,才算勉強餵飽了這個邊關上來的大胃王,雙方約定了時間之後任日上轉身就走,二人則自回客棧。

    二人一邊走,夏潯一邊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問:「他所疑慮的,只是我們吃不下這批貨,周轉之際漏了馬腳,被地方官府抓到,到時候他們也壓不住這個蓋頭。咱們把齊王這座靠山抬出來,他們自然六神安定,這不就談成了麼,何必再費周折。」

    西門慶道:「我這還不是為你著想嘛,要不然我一個牽線搭橋的人,你生意早些了了,回你的青州去。我呢,賺了自己的那一份,回我的陽谷縣調戲大姑娘小媳婦去,多麼美好的生活,我在這裡廝混甚麼?」

    他壓低聲音道:「一次幾輛、十幾輛車的貨進來,他們不怕,真被地方官府抓了,而且供來了他們,也盡可矢口否認,這麼少的貨物,誰知道他們是關隘進來的,還是攀山越嶺偷著背過來的。扯皮官司儘管打去,朝中地方,文武勢力勢均力敵,誰也不能把誰怎麼樣。

    就算真查明白了,這些邊軍整天介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守關拚命,放進些無傷大雅的貨物,賺幾個辛苦錢,誰也不會小題大做的。可要是百十輛車浩浩蕩蕩的入關,聲勢太大了,咱們沒有個穩妥的說法、肯定的保證,他們不放心。」

    「說出這些貨物是齊王要的,固然能打消他們的疑慮,你不擔心那守關將領又生別的心思,會拐彎抹腳的去向齊王表功?齊王的身份,還是盡量不要說出來的好,能用錢解決的事,就不要用勢,否則齊王知道你隨隨便便就把他抬出來了,必然不開心,對你豈非不利?」

    夏潯這才知道西門慶是一番好意,是在為自己的前途考慮,不由暗暗感激,知道西門慶是真的把他當成知心好友了。他不能對西門慶說出他根本就不想再攀齊王這棵將傾的大樹,早就想要逃之夭夭了,只得接受他的好意,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西門慶道:「把北平本地私運行當的主事人請出來,齊王的身份,咱們不便告知那邊軍將領,告訴他卻不妨的,他知道了也不敢張揚,還不敢從中抽成太多。把你背後真正的大主顧身份告訴他,叫他出面為咱們作保,他有家有業的,生意做得又大,他出面做保,那邊關守將吃了定心丸,這好處才敢收,這關門才敢開啊。」

    夏潯聽了點頭稱是,又問:「此地的主事人……我也見得?」

    西門慶道:「呵呵,本來,這是兄弟趟出來的人脈,還想保密來著,不過……不說了,現在我把你當自己兄弟,自然不能見外。這個主事人,就是謝傳忠,北平經營皮裘的第一人,他呀,暗地裡就是北平地面上南貨北運、北貨獻輸、坐地分贓的頭一號人物

    任日上與他們分了手,沿著北海子往南走了兩條街,在一家乾果店門口解下一匹軍馬,翻身上馬繼續往前跑,又過了三條長街,眼看離城門近了,看看後面確實無人跟蹤,突然一撥馬頭轉向東去,繼而向南,快馬如飛,最後停在一座雄獅踞座的衙門口兒,翻身下馬,把馬韁繩往樁上一拴,竟然快步進了大門。

    他自懷中摸出一枚腰牌,左右迎上來的守衙侍衛立即持槍退回了原位,這人把腰牌只亮了一下又迅疾收起,輕車熟路健步如飛,直往後衙行去。

    那府衙大門上,高懸一塊匾額,寫的是:大明北平都指揮使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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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2章冤家路窄

    侍衛通報進去叫他立刻進見,任日上快步走進房去,以軍禮參見都指揮大人,大聲自報身份。

    房中支著一個火盆,有兩個人正坐在火盆旁烤著火聊天,兩人都穿著燕居常服,一個五旬上下,方面大耳,重眉闊口,眉宇間帶著凜凜煞氣,頭髮雖已花白,但是睥睨之間卻不怒自威,叫人一見便忘了他的年紀,只有他那猛虎般的威風氣概迎衝入腑。

    任日上認得他就是北平都指揮使司韓勉韓大人。

    旁邊另坐著一人,看著極是年輕,不過三十五六的模樣,卻能極從容的和韓都指揮對面而坐,也不知道他是什麼身份。這人身材看來陽剛有力,臉部線條十分鮮明,微抿的唇角透著堅毅,挺拔的鼻樑,古銅色的肌膚,頜下生著一部美髯。他正垂目撥著炭火,一臉的恬淡,可任日上剛進來時,他輕輕睨了一眼,那一眼卻極是冷峻懾人。

    韓都指揮開口問道:「什麼事?」

    任日上看了看那中年人,欲言有止。韓指揮使笑了,笑著說道:「不必忌諱,公事私事,盡可直言。」

    任日上心道,原來那人是韓指揮使的心腹,便把他與夏潯和高昇兩人的對話仔仔細細說了一遍,最後又道:「百餘輛車的貨物,千戶大人恐也難做決定的,這事還請指揮大人做個決斷。」

    韓逸聽了之後面色變得非常難看,他想在那人面前表示表示親近,卻萬萬沒有想到從任日上嘴裡說出來的居然是這麼一件很尷尬的事。它是不合法的,它隱藏在正式規則之下、是約定俗成、司空見慣的事情,可它偏偏就是不好擺上檯面的。

    那個人輕輕笑了,雖然沒有聽到笑聲,任日上卻分明感覺到他笑了,可他抬頭去看時,那人仍然若無其事地撥著炭火,旁若無人。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這件事……我一會兒再給你個答覆。」

    剛剛將任日下支出去,韓逸便站起來,一個轉身,在那中年人面前跑下,惶然叩首道:「王爺,臣有罪。」

    在北平這個地方,除了燕王,還能有第二個王爺嗎?原來這個英氣勃勃的中年人,居然就是燕王朱棣。

    「呵呵,逸之啊,起來吧。」朱棣放下爐釬,笑吟吟地把韓指揮使扶了起來。

    「這些事,俺也早有耳聞,無所謂,管他娘的,大道理是大道理,可要真的一切循著大道理去幹,那就他娘的什麼事也幹不成了,只要是於國有利、於民有益的事情,碰一碰大道宏法也沒甚麼的。」

    朱棣拍拍韓逸的肩膀,安撫他的不安,自己負手徐行,緩緩說道:「俺大明國建立之初,父皇亦曾想過耀兵塞外,把那草地裡各部各族的頭頭腦腦們全都收拾了,把大草原納於掌握之中,這是解決草地裡的那些雜碎屢屢南侵的根本辦法啊。可是行不通,以漢武唐宗之能,也根本辦不到。」

    他抬手指向北邊,大聲道:「那草原太大了,疆域之廣不下於中原領地,其地不是草原就是大漠,地廣人稀,既沒有城池又沒有關隘,那些騎在馬上的人家滑頭的很,能戰則戰,不能戰則避,你出兵十萬,需百萬民眾滋養吧,你出兵百萬,那整個國家都拖垮了。而這百萬之軍投到大草地裡,也不過是滄海一粟,濟不得甚事。

    十年前,藍玉在捕魚兒海一戰,徹底瓦解了北元朝廷的威信,黃金家族喪失了在北元朝廷中至高無上的地位,很多大部落已經不再承認成吉思汗黃金家族拖雷一繫在草原上至高無上的統治權了,他們相繼自立,開始了連綿不斷的內訌,好啊,這正是俺們希望看到的。」

    朱棣大步走回去在火盆旁坐下,用火釬子夾了幾塊炭擺在地上,說道:「老韓,你看,這些年俺父皇一直採取的是些什麼策略,既不能佔有,俺父皇馬上換了法子——約束。從外部來說,俺父皇經略東北的女真勢力,進而收服東蒙古的地盤,在那裡設立衛所,切斷北元同朝鮮、女真的聯繫,從東、西、南三面對他們進行包圍、壓制。

    從北元朝廷內部來說,俺父皇則是邊拉邊拉,拉一些人,打一些人,對那些可以爭過來的,俺父皇遣使詔諭,叫他們傾心歸附,他們肯來,父皇就還其舊地,從事生養,華夷無間。

    對那些榆木疙瘩腦袋,死了心同俺大明為敵的,就鼓搗他們繼續內訌,只有當他們要抱起團來的時候,俺父皇才出一記重拳、把他們打散嘍,讓他們繼續一盤散沙去。高明啊,唯其如此,才是可行的制衡法子。」

    朱棣這番話,可以說把朱元璋從建國初到近些年來對北元的軍事戰略的演變、發展過程做了一個簡要而清晰的小結。事實上在與北元武裝幾番互有勝負的大戰之後,包括十年前藍玉直搗捕魚兒海(貝加爾湖)的那次大捷之後,大明統治階層就已經意識到,完全佔領並統治草原是不可能的,北元的殘餘力量其時仍舊非常強大。

    明初北元殘餘勢力並不弱,他們之所以給人一種很弱的印象,是因為明初漢人軍隊的武力太強大了,北元敗多勝少。等到靖難之役中原大戰的時候,他們又忙於自相殘殺,爭奪草原上的統治權,根本無暇南顧,於是明初北元力量似乎已經不復存在根本無力南侵的感覺在後人心目中就進一步加強了,其實自然並非如此。

    事實上就在靖難之役之後沒兩年功夫,北元殘餘勢力就分裂成了兩個國家,一個是韃靼、一個是瓦剌。熟悉些歷史的人都知道,這其中任何一個國家,都曾經給大明王朝帶來過多麼巨大的威脅。而這其中任何一股勢力,僅僅是北元殘餘勢力分裂之後的一半,這一半力量凝聚起來不再自相殘殺,其威力就已如此驚人。

    說到這裡,朱棣微微一笑,伸出靴子,將地上已經熄滅的幾塊炭火碾碎,說道:「沿邊這些小部落,沒能力跟俺們為敵,也不想與俺們為敵,莫要把他們死路上逼,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適當給他們點好處,他們就不會狗急跳牆,也能讓其他部落心存幻想。

    這些走私交易嘛,有壞處、可也不是全無好處。手頭上鬆一鬆,給他們一條路走,他們就不會鋌而走險,而且也不會冒險另辟走私渠道,以致朝廷不能掌控。邊關內外的民間交易,從不因國家友好或交惡而終止過嘛,俺覺著,禁不如導,堵不如疏,要是北元朝廷肯向俺父皇稱臣,父皇早開邊市貿易了,他們不服軟,俺父皇也不能落了面子不是?」

    朱棣這番推心置腹的話,讓韓指揮徹底放下了心結,陪笑說道:「王爺高見,王爺高見。何況,咱們現在不開榷市,逼得他們只能偷偷摸摸交易,如此以來,咱們得到的好處,比『給』他們的好處,似乎……還要多得多啊。」

    朱棣瞪他一眼道:「你少來,蹬鼻子上臉,違法犯禁就是違法犯禁,你能啊,都捅到俺面前來了,你說咋辦?」

    韓逸陪笑道:「正要求教王爺,臣覺得,百餘輛車的貨物……數量確也驚人了些,您看……」

    朱棣知道韓逸老奸巨滑,這件事自己既然知道了,他就不甘心讓自己置身事外,卻也並不點破,略一沉吟,揮手道:「沒什麼了不起的,你叫關上仔細地查,只要確實是些毛皮、獸筋,漫說一百車,一千車、一萬車也放它進來,它有多少,俺大明都吃得下。

    可不准夾帶其他的東西,只要沒有別的東西,隨行之人身上不攜武器,過來三五十個壯漢又怕甚麼?如果憑著幾十個人就幹得成啥事體,你不開關,他們攀山越嶺還不是一樣過得來?」

    「是是是,臣明白了。」韓逸追在朱棣屁股後面,亦步亦趨地道。

    朱棣站定身子,又道:「不過……一口氣吃下百餘車的皮貨獸筋,好大的手筆,這個買家到底是什麼身份?你要查一查,若是充作民用自然無妨,萬一是什麼邪教歹人,正好順籐摸瓜,把他們一網打盡」

    「是是是,臣一定照辦」

    ※※※※※※※※※※※※※※※※※※※※※※※※※※※※※※※

    這天,謝家又擺了一桌酒宴,比起那日款待燒餅姑娘的規模稍顯簡陋了些,不過對夏潯和西門慶這等見過世面的人來說,也已算是極其豐盛了。

    除了謝傳忠、夏潯和西門慶,客人還有邊關盧龍口的守將副千戶沈嘉,以及前次曾經與夏潯和西門慶見過面的任日上。十幾個女孩兒或坐或站,在六扇屏風前琴瑟合鳴,絲竹相配,淺吟低唱著為他們助酒興。

    酒菜太過精緻,其實反而不太合兩個邊關將領的口味,不過這樣的派場兩人倒是頭一回見,奢華和排場就是一種勢,一種氣勢,顯示著主人的力量,本來縱是有求於你的,或者地位本在你之上的,在這種氣場面前,也會不知覺地產生敬畏。

    謝老財倒不懂得利用什麼勢來壓人,他只是帶著一種暴發戶的自卑和急於表現自己的心理,有意地營造一種豪華的氣氛,生怕別人瞧不起自己,不想倒令兩個本來殺人如麻的軍中武將也有些拘束起來。

    謝傳忠已經知道了夏潯是在為什麼人辦事,他果然不敢再如以前一般輕視,本來儘管這次夏潯所購貨物極多,他也懶得親自出面的,這一下卻是親自在府中擺宴,為雙方撮和此事。

    其實邊關守將私下交易買賣或者縱容買賣,古已有之,從未斷絕過。從地域上來說,邊關兩邊的定居百姓是最近的,接觸也最多。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他們世世代比鄰而居,因為政權所屬所造成的統治上的分割並不能完全阻絕他們的交流。

    且不說國與國之間時戰時和,並不總處於緊張狀態,時常也要開邊市進行貿易的。就算是戰爭時期,多數原因也是雙方中央政權出於政治需要而發動的,即便某一方有馬賊匪幫襲邊,其成員也不是毗領的這些小村莊的百姓,所以雙方即便在戰時也時常偷偷的互濟有無。你戰也好,不戰也罷,他最終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活著嘛。

    漸漸的,就有些士兵見有利可圖,也會加入私下交易的行列,秦漢唐宋,一直以來,史書中有關邊關士兵們偷偷輟繩下關隘,就在關口下邊擺開地攤與對方百姓進行交易的記載頻頻不絕。

    漸漸地,一些邊關將領發現其中有利可圖,而且堵不如疏,與其讓士卒參與交易,散漫了軍紀,還不如「過關抽稅」,直接從商賈們那裡拿些好處,只要輸出的物品不是戰略物資就好。這樣一來,民間交易在非戰爭時期幾乎在每一個關隘都是非公開而實際存在的現象。而且很多上層將領也漸漸成為知情者或者直接參與其中了。

    朱元璋和張士誠爭天下的時候,朱元璋麾下勇將謝再興就曾派人去張士誠的地盤做過買賣,此事被人舉報到了朱元璋那裡,事情張揚開了,一向用法嚴厲的朱元璋也只是以涉嫌走漏軍機為由,處死了那兩個做買賣的部下,貶了謝再興的官了事。

    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只要不是違反原則性的東西,上頭的人大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只不過像夏潯這樣一次買進這麼多物資,實在是前所未有,所以守關將士不免有些慎重。任日上知道千戶大人對這麼多貨也是做不了主的,乾脆直接來找他們的總後台:韓指揮使討問對策了,想不到燕王恰恰在場。

    如今他們已經得了韓逸指揮使的指示,倒是成全了謝傳忠,謝傳忠這酒宴一開,禮物一送,沒說幾句,沈副千戶便一口答應下來,倒顯得謝老財的面子大得很,謝老財只覺自己在兩方面都大增光采,歡喜之下好酒好菜只管端上,賓主三方吃得極為痛快。

    飲宴完畢,謝老財興致未消,又拉著他們在自己用重金堆砌出來的花園子裡游賞了一陣,這才送他們離開。一行人談談笑笑地往府外走,堪堪走到前門口,迎面恰有幾個謝府的女眷打外面進來。

    幾個丫環下人簇擁著幾位夫人小姐,那幾位夫人小姐都穿著名貴的玄狐皮裘,外披灰鼠披風,脖子上圍著潔白如雪的狐皮領子,一個個華貴雍容,富貴逼人。

    可同樣的著裝穿在不同的人身上,感覺便自不同,其中一女同樣是這般穿著,一眼望去,卻是長身玉立,修挺如竹,其人淡而韻,優而雅,盈盈冉冉,真如孤鶯之在煙霧,頗有鶴立雞群之美。

    夏潯一眼望去,頓時一呆:「燒餅姑娘?」

    燒餅姑娘正與人談笑晏晏,忽然一眼瞧見了他,花容攸然失色……

※※※※※※※※※※※※※※※※※※※※※※※※※※※※※※※※※※※※※※※※

    附:關於朱棣的談吐,因為他很年輕的時候就到了北平,與將士們一同摸爬滾打,征戰沙場,所以口音改得很北方。我曾想過要不要慕仿他真正說話的口氣,縱不十分相似,亦可略具神韻,只是這樣的話,一來寫著費勁,我得時時注意語言前後一貫,二來,容易顛覆大家心目中對朱棣本來的印象。

    考慮很久,覺得如實寫他的形象,才能更讓大家感覺這個歷史人物的真正形象,所以還是用了些他真正的談吐風格。其實朱棣真正的談吐,比文中還要土氣,他倒不是學識不夠,而是日常說話就那個味兒。

    下面附一篇未經過大學士們太多修改的,比較符合朱棣說話原味的聖旨,這是朱棣稱帝后頒給藏區一個部落首領必裡阿卜束的,請眾書友共賞之: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俺漢人地面西邊,西手裡草地裡西番各族頭目,與俺每近磨叨。唯有必裡阿卜束,自俺父皇太祖高皇帝得了西邊,便來入貢,那意思甚好。

    有今俺即了大位子,恁阿卜束的兒子結束,不忘俺太祖高皇帝恩德,知天道,便差侄阿卜束來京進貢,十分至誠。俺見這好意思,就將必裡千戶所升起作衛。

    中書舍人便將俺的言語誥裡面寫得仔細回去,升他做明威將軍、必裡衛指揮僉事,世世子孫做勾當者。本族西番聽管領著。若有不聽管屬者,將**度治他,爾兵曹如敕勿怠。永樂元年五月初五日上鈐敕命之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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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3章 難言之隱

    兩起人擦肩而過,女眷們稍稍讓向了路旁,謝傳忠陪著沈千戶等走在前面,沒有說話,只是向燒餅姑娘恭謹地拱了拱手,行了個晚輩禮。

    燒餅姑娘沒有看他,淺笑還凝在她的臉上,身姿輕盈走過,那雙秋水般的眸子與夏潯的視線交織著。

    身著玄狐皮裘的燒餅姑娘,昭君暖套覆額,足蹬鹿皮小靴,月眉細細長長,眼波狐般媚麗,宛若一位仙子。雙方擦肩而過時,她的紅唇不易察覺地微微向上一挑,雪花在兩人中間裊裊地飄落……

    夏潯淡淡地笑笑,沒有說話,兩人已無聲地交叉而過。

    燒餅姑娘心中暗驚,她看到了錯肩而過時夏潯眼中露出的一絲譏誚、一絲了然:「果然,他才是那個對自己最具威脅的男人,他發現了什麼?他識破了什麼」

    夏潯也在緊張地思考:「我自濟南來,她也自濟南來,我出現在謝家大院,她也出現在謝家大院,這是巧合,還是……,她和我所做的事有沒有關係?」

    「那位姑娘是?」

    問話的是沈千戶,漂亮的女子,是個男人都會注意到的。

    「哦,那是謝某的族中長輩。」

    謝傳忠臉上微微露出矜持的神色:「謝某是陳郡謝氏後裔,那位姑娘年紀雖小,卻是我謝家雨字輩的子孫,依照俺謝氏族譜排下來,萬世承雨露,傳立宜守德,她是雨字輩,俺是傳字輩,她與謝某的祖父是同輩人。」

    沈千戶先是一訝,繼而肅然起敬:「原來謝員外竟是陳郡謝氏出身?失敬,失敬。」

    謝傳忠拱手稱謝:「不敢,不敢,沈大人客氣、客氣啦,呵呵……」

    「他們兩個怎麼會在這裡……」

    南飛飛追上燒餅姑娘,微微露出慌張神色。

    燒餅姑娘不動聲色,只低低地道:「他們不是徐州一家皮貨店來北平催討欠款的麼?」

    南飛飛道:「怎麼可能?謝老財會欠那樣小店的錢?縱然欠了錢,又豈會把他們視若上賓?」

    燒餅姑娘冷笑:「那就是說,他們另有是見不得人的身份?」

    未等南飛飛回答,燒餅姑娘便狀似無意地向黃氏問道:「方纔過去的那幾位客人,是什麼人?」

    黃氏呲牙笑道:「誰曉得。老爺生意場上的朋友,孫媳婦從不打聽的。」

    燒餅姑娘眸波一轉,站定了身子:「喔,我想起來了,方才經過路口,看見一家歸元寺。飛飛呀,我們去寺裡轉轉,燒柱香。」

    黃氏連忙道:「姑奶奶,孫媳陪您去吧。」

    燒餅姑娘淺淺一笑:「不必了,我去上香,並無所求,只是離家遠了,有些心緒不寧,焚香一柱,聽聽梵音,求個心靜。只帶飛飛一人就好,這北平城裡,還怕不安寧麼?」

    黃氏聽了不敢違拗,連忙吩咐:「快些個,給姑奶奶準備上好的檀香禮燭,再備一百貫香油錢。」

    「夏老弟,那燒餅姐妹……是陳郡謝氏?」

    「你信麼?」

    「唔……,陳郡謝氏當初顯赫數朝十餘代,曾是江南僅次於王氏的第二大氏族,迄今無人不知,不過自唐宋以來,已然落魄,要說她是謝氏後裔,也未嘗便不可能。」

    夏潯道:「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既然本家有個這麼有錢的侄孫子,至於寒酸到頓頓的燒餅鹹菜,為了湊盤纏還得當衣服?」

    西門慶遲疑道:「這個……的確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夏潯笑道:「不用解了,我方才下了一個餌,如果她心中真的有鬼,必會追來。」

    西門慶微微扭頭一看,立即展顏笑道:「果然有問題,她來了。方才一句話都沒說,你下了什麼餌?」

    夏潯道:「如果她果然心中有鬼,最怕的就是我們會向謝傳忠說出一路所見吧,與其如此,不如主動補救。我麼?呵呵,只是向她遞了一個眼神而已。」

    西門慶會意,賤兮兮笑道:「這位姑娘要如何補救呢?莫非又是犧牲色相?」

    他不懷好意地瞄向夏潯下面:「兄弟,護好你的小兄弟呀。」

    夏潯心中一動,說道:「一會兒,你避開一些,我來探她口風。」

    西門慶立即叫道:「不是吧,見色忘義呀你。」

    夏潯道:「你一路搭訕,人家正眼瞧過你麼?你把那小丫頭引開,我好方便與她談話。」

    西門慶立即轉嗔為喜:「嗯,那小的也不錯,少不更事,最是好騙,哈哈,就這麼辦。」

    兩人一面說,一面轉入僻靜人少的一個胡同,燒餅姑娘帶著小丫環南飛飛快步追了上來,呼道:「兩位請留步。」

    夏潯和西門慶止步轉身,微笑著看著她們,燒餅姑娘追上來,粉面一沉,威嚴地說道:「方纔,我聽侄孫傳忠說,你們二人是來與他做生意的?哼你們不是徐州王記皮貨的夥計麼,到底對我謝家有何圖謀?」

    夏潯微笑道:「不錯,我這身份是假的。不過……,我們的真正身份,謝員外是清楚的,謝姑奶奶,他沒說與你聽麼?」

    燒餅姑娘一聽心中頓時慌起來,她本以為自己知道對方的身份也是見不得光的,可以以此要脅對方禁口,想不到對方居然有恃無恐,這一來反而顯得自己心虛了。

    她也是因為準備良久,眼看勝利在望,過於患得患失,否則也不會未經深慮便追上來了,如今夏潯一口道破她之所憑,令她陷入被動,不禁暗悔自己失策。

    夏潯向西門慶使個眼色,西門慶心領神會,哈哈一笑道:「燒餅妹妹,好久不見啊,請借一步說話,我瞧著,你姐姐似乎有些知心話兒要和我兄弟說呢。」

    南飛飛瞪了他一眼剛要說話,燒餅姑娘已道:「飛飛,我與這位夏兄單獨談談。」

    南飛飛聽了,便恨恨地白了西門慶一眼,轉身向側巷行去,西門慶搓搓手,立即興沖沖地追了上去。

    夏潯與燒餅姑娘對面而立,瀟灑地撣撣肩頭雪花,笑道:「我總不能一直叫你燒餅姑娘吧,姑娘的芳名,如今可以見告了麼?」

    「我姓謝,謝雨霏。」

    「喔……,謝雨霏,南飛飛,不知道一起飛姑娘飛來北平,意欲何為呀?」

    謝雨霏聽不懂他低俗的玩笑,板著俏臉道:「我是陳郡謝氏族人,謝傳忠來尋親,我謝氏一門如今人丁單薄,本姑娘便代兄北上一探究竟,如果確定了他的身份,才好讓他認祖歸宗,載入族譜,這有什麼問題?」

    夏潯本還以為她是冒認宗親,到謝老財家打秋風來了,沒想到卻聽到這麼一個答案,夏潯微一思索,不禁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來:「我明白了,你根本不是謝氏族人,只是能說這謝員外有了錢想求個體面的出身,所以冒認陳郡謝氏,上門認親騙取錢財,是麼?呵呵,呵呵……」

    夏潯笑了幾聲,笑聲忽然止歇,因為他看到謝姑娘眼中先是愕然、繼而恍然、最後是譏誚的冷笑,那眼神變化與方才錯肩而過時自己故意讓她生疑的眼神一模一樣,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推測出了問題,謝姑娘的神色變化已經很清晰地告訴了他:她的的確確、實實在在,就是陳郡謝氏的後人。

    謝雨霏咬牙切齒地道:「你誑我你下鉤子釣我」

    這回換做夏潯愕然了:「我誑你什麼?」

    謝雨霏恨恨地道:「方纔錯肩而過時,你故意露出那種眼神,讓我誤以為你知道了些什麼,你故意引我出來追你,讓我自露馬腳,是不是?」

    夏潯從容下來,微笑道:「不錯,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哪一路活神仙,我故意露那個眼神,就是想讓你誤以為我知道了你的秘密,如果你心中無鬼,根本不需要理會我。可是很遺憾,你追來了。姑娘,你心中的鬼,是什麼呢?」

    謝雨霏恨不得撲上來咬他一塊肉下來,咬牙切齒地道:「本姑娘胸懷坦蕩,光霽日月,哪有什麼鬼」

    夏潯攤攤手道:「真金不怕火煉,你心中無鬼,我能把你怎麼樣?可是姑娘追上來,既然不是心中有鬼,難道是因為本人一個眼神,讓姑娘你春心蕩漾,所以追上來與我卿卿我我、柔情蜜意一番?」

    謝雨霏咬著唇不說話了,她突然發現,在這個奸似鬼的傢伙面前,自己很容易被他撩撥起情緒來,激得喜怒無常,就很容易露出馬腳。一個不慎就會落入他的圈套,所以她什麼都不想再說。

    夏潯卻不肯放過她,他微微蹙眉,深思地道:「奇怪,既然你是貨真價實的謝氏族人,過來考證一個主動認祖歸宗的人是否真是謝氏子孫,這本是理直氣壯的事情,你卻心虛些什麼?」

    謝雨霏臉色有些發白,卻咬著牙不說話,生怕再多說一句,又被他套出什麼秘密。

    夏潯想起一路上她們的表現,再聯想到此刻的情景,心中靈光一閃,突然失聲道:「啊我明白了」

    謝雨霏嬌軀一震,忽地踏前一步,緊張地問道:「你明白了什麼?說」

    夏潯笑道:「打死我也不說,你還沒使美人計呢。」

    謝雨霏身子又是一震,有些心虛地道:「什……什麼美人計?」

    夏潯道:「當然是在平原縣小當鋪前,你對古舟古二爺使過的美人計。」

    謝雨霏大驚道:「你……你怎麼知道?」

    夏潯道:「因為,我當時就在一旁,趴著牆根,聽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

    謝雨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又羞又窘,半晌之後,突然一提裙子,抬腿便踢,咬牙切齒地罵:「你個王八蛋本姑娘跟你拼了。」

    「喂喂喂……」

    夏潯緊緊攥住她的手腕,只覺這少女的手腕細細的,當真不堪一握:「不要踢啦,是你自己心虛,非要追上來查個明白,其實我根本不在乎你來幹什麼。」

    謝雨霏馬上冷靜下來,站定身子道:「當真?」

    夏潯正色道:「當真」

    謝雨霏有些狐疑地看著他,半晌方道:「我要怎麼才能相信你?」

    夏潯眨眨眼道:「不如以身相許?」

    謝雨霏臉蛋一紅,眼神卻是一餳,揚起眼簾,挑釁地看他:「你敢要我?」

    夏潯看著她那野性中帶著嬌媚的模樣,心中亦自一蕩,卻歎口氣道:「不敢,我怕你把我給賣了……」

    「哼還不放開我」

    夏潯這才驚覺還握著她的手,忙依言鬆開,謝雨霏活動活動手腕,睨著他道:「謝員外雖然知道了你的身份,可我知道,你的身份還是見不得光的,你若有半句不利於我的話,我就去官府告發你使用假路引,我可是不怕人家驗證的。」

    夏潯頷首道:「姑娘放心。」

    謝雨霏冷哼一聲道:「好,你發你的財,我賺我的錢,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夏潯微笑道:「一眼為定」

    謝雨霏轉身欲走,忽又站住身子,有些遲疑地扭頭看向他:「你……你真的猜出我擔心什麼?」

    夏潯深深地凝視著她,說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心虛,怕的並不是謝員外,你騙的……也並不是謝員外,而是……」

    謝雨霏在他眼底,清晰地看到了一抹同情和理解,偏偏是這善意的目光,深深地刺疼了她的心,她突然一扭頭,尖叫道:「你不要說了」說著快步走開了去。

    轉身的剎那,兩顆晶瑩的淚珠攸然滑落,沒入白雪之中,悄悄無人得見。

    夏潯望著她的背影輕輕歎口氣,轉身走向小巷。

    小巷中南飛飛不知道在說著什麼,一邊說一邊掉眼淚,西門慶在一旁急得什麼似的,圍著她團團亂轉,又從袖中摸出手帕遞上去,再在懷中摸出一卷寶鈔塞過去,飛飛姑娘不要,西門慶執意要給,兩個人推推讓讓,夏潯拐進小巷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情景。

    「咳,高兄」

    夏潯一叫,西門慶趕緊把錢硬塞到南姑娘手中,轉向夏潯,夏潯道:「沒事了,咱們該走了。」

    南飛飛抹抹眼淚,急急從夏潯身邊走過,看著她走過,又看著西門慶走過來,夏潯無奈地歎了口氣道:「老兄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人家說什麼你都信?說吧,你又聽說了什麼淒慘的故事,讓人騙走了多少錢吶?」

    「你當我傻呢。」

    西門慶滿臉的辛酸同情頓然不見,嘿嘿一笑,奸詐地道:「重點不在於你信不信,而在於她相信你信了。有時候吃虧就是佔便宜,追女人的手段嘛,老弟,你還得跟我多學著點兒,哼,哼哼」

    西門慶得意洋洋,昂首舉步。

    南飛飛追上謝雨霏,吃吃笑道:「那高昇果然是個蠢蛋,要是每天遇到他,那本姑娘就發財了,咦?你怎麼了?剛剛哭過?」

    謝雨霏扭過頭,帶著鼻音兒道:「才沒有。」

    南飛飛眼珠轉了轉,問道:「姓夏的沒有欺負你吧?他到底發現什麼了?」

    「沒甚麼,這個人沒有壞心,不會壞我們的事。」

    南飛飛驚訝地道:「他說說你就信?」

    謝雨霏道:「我看得出,他可信。」

    南飛飛不說話了,兩個人悶頭走了一會兒,南飛飛忽然拐拐她的肩膀:「喂,你不是看上人家了吧?」

    謝雨霏驚訝地轉向她:「怎麼可能,我可是許了人家的。」

    南飛飛道:「是啊是啊,許了人家的,是叫楊旭是吧?嘖嘖嘖,你剛出生就把人家嚇跑了,一跑十好幾年,音訊皆無,生死不知,這叫許了人家?你真要聽你哥那書獃子的話,給他守活寡呀?」

    謝雨霏咬牙切齒地道:「別跟我提他的名字那個王八蛋,你有一千一萬個理由,你混得再不如意,總該稍封書信回來吧?要不要人家,你說話呀,連個屁也不放一個叫我被人家笑沒人要,把自己男人都嚇跑了,殺千萬的王八蛋,別讓我撞見他,一看見他我馬上閹了他」

    「啊」南飛飛掩著櫻桃小口,吃驚地張大眼睛:「那你不是要守活寡了?」

    謝雨霏恨恨地道:「守個屁我一天給他戴一頂綠帽子」

    南飛飛吃吃地笑,謝雨霏恨恨地白她一眼道:「笑什麼笑,我第一個勾引你男人。」

    南飛飛聳聳肩道:「無所謂啊,給你給你,咱們說過要做一輩子姐妹的嘛,我不介意讓你做我妹妹啊。」

    謝雨霏破啼為笑,伸手道:「胡說八道,看我不撕你的嘴」

    「謀殺大婦啊……」

    兩個女孩兒說說笑笑地跑開了……

    西門慶和夏潯一邊走,一邊問道:「探出了什麼?」

    夏潯道:「沒什麼,是她的個人私事,與咱們正在辦的事無關。」

    「哦?這麼說,她真的是陳郡謝氏後人?」

    「嗯,應該沒有錯。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唉,她有她的苦衷,咱們不要理會了。」

    西門慶想了想,叫道:「對了,我聽你說過,你那未婚妻就是陳郡謝氏的人?和她年歲相當吧?莫非……」

    夏潯笑道:「不是她。陳郡謝氏傳至今朝,開枝散葉,子孫遍及天下,哪能出來個姓謝的就是她?這姑娘叫謝雨霏,不是我那訂過娃娃親的女孩兒。」

    西門慶道:「你現在可是叫夏潯的,她就不能換名字麼?」

    夏潯道:「她本來就是陳郡謝氏的後人,還換名字做什麼?謝傳忠想認祖歸宗,豈能對宗族全無瞭解,冒冒失失請個假貨上門?這姑娘騙人的本事很高明,真真假假,方才難辨,她不會在這麼容易暴露的地方動手腳的。」

    西門慶道:「唔,倒也是……,唉,其實她若真是你那未婚妻的話才好,生得這般俊俏可人,你就有艷福了。」

    夏潯哼了一聲道:「如此一來,你就有機會接近飛飛姑娘了吧?」

    西門慶被他說中心事,忍不住老臉一紅,嘿嘿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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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4章 希日巴日的計劃

    「兄弟,沈千戶傳來消息,已經知會了沿途哨卡,叫我們準備交易。」

    出去忙碌了半天的西門慶進了夏潯的房間,毫不見外地抓起他的茶杯,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抹抹嘴又道:「百十輛大車,謝員外也覺得棘手,他要咱們在入關處尋摸一個地方,運進來的貨物就停靠在那兒,然後分批運過來,再通過陸路和水路運出去,這樣的話,咱們得親自去盧龍口一趟,先找好安置的地點,然後再約定具體交易的日期。」

    「好」夏潯從床上一躍而起:「通知拉克申準備起運,從哈剌莽來到盧龍口,也有一段距離的,夠他們走幾天了。」

    西門慶道:「咱們先去知會拉克申,然後馬上出城。」

    夏潯道:「要退房麼?」

    西門慶道:「不必,咱們帶些肉乾、白饃,飲水和燒酒,交易之後還要返回來的,等最後一車貨物安然運抵此處,再隨之一起返回。」

    「好。」兩個人說著匆匆走了出去。

    ……

    「嗚~~嗚嗚~~~」

    蒼涼的號角聲起,隨之還有令人心弦震顫的胡茄聲和嗷嗷的吆喝聲,馬蹄聲震顫著雪原,彷彿一陣密集的鼓聲,漸漸地加重,變得高亢起來,四路輕騎像一張網,在雪原上飛馳著,驅趕著那些驚慌失措的動物往中間聚攏。

    箭似流星,開始有人追射因為四面遇敵已張皇不前的野獸,獵獸網開始合攏了。

    高處有一些零散的蒙古包,幾個穿著肥大羊皮袍的漢子站在那兒,遙遙地看著族人捕獵,等到合圍完成,開始最後的捕殺,才重新坐下來。

    眾人圍攏的中心是希日巴日,他已經軟禁了他那軟弱的父親,孛日貼赤那族長現在實際上就是一個囚徒,被拘禁在一處氈帳內,由希日巴日的親信看管著,永遠不得出來,每日只是送口吃的保證不會餓死而已,野心勃勃的希日巴日已經取代了他父親的地位,對外宣稱孛日貼赤那已經病故,按照他們的習俗,接收了父親的地位、權力、財產以及所有的妻妾。

    坐在他左邊的,是一個年紀很大的老人,如果不仔細看,你會以為他是一個蒙古族婦人,雖然蒼老,皮膚比起一般的男性老人卻白晰許多,頜下也沒有鬍鬚,臉上的皺紋密密的,彷彿一個慈祥的老太太。他叫席日勾力格,今年已經七十有二了,原是北元皇宮中的一名管事太監。

    坐在希日巴日左邊的,則是一個年輕人,二十四五歲年紀,身材和相貌比起旁邊幾個蒙古大漢顯得文弱一些,其實他的馬術、刀法和箭術在整個部落中都是首屈一指的。他是希日巴日自小一起長大的玩伴、智囊,同時也是他八拜之交的安答。

    他叫戴裕彬,是個漢人,大元開國功臣之後,雖然他是漢人,但是世代在元朝做官,對元朝忠心耿耿,一直妄圖反攻北平,重進中原,恢復大元天下。

    希日巴日下定決心要做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振奮北元人的軍心士氣,挾功投奔尼古埒蘇克齊汗,努力恢復成吉思汗拖雷一繫在整個蒙古草原的威望,整合各部軍隊殺回中原,就是出於他的策劃和鼓動,他夢想著做一個大元的復國功臣,如他祖上一樣,代代作官,永享榮華。

    其他幾人則是部落中的一些長老和有威望的頭領,年紀普遍比較輕,大多是希日巴日的忠心擁躉者。

    希日巴日道:「我的計劃是這樣,利用明人與我們進行交易的機會,挑選一些精幹之士混進關去,他們知道,我們交易之後會停留幾日,就近在大都及其附近採買一些糧食、布匹、鹽巴、鐵鍋運進來,這就是我們的好機會。

    大都一帶,有許多已經甘心做明人順民的蒙古人,還有一些甚至甘為明人鷹犬,參加了他們的軍隊,反過來與我們為敵,那些明國人都是司空見慣了的,因此在貌相上,我們不需要做太多的掩飾,但是,路引必須要有。」

    戴裕彬道:「不過,這個你們不必擔心,我們已經買到了幾十張空白路引,隨時可以填上需要的信息。」

    希日巴日點點頭道:「然後,我們就需要混進大都去。拉克申一直以商賈的身份住在大都城內,他會接應我們,並為我們安置住處。接下來的事情,安答,你說給他們聽。」

    戴裕彬點點頭,說道:「我家世代都是大元朝廷的官員。昔日建造大都,排水管渠是由都水監負責設計的,當時的都水監監正是郭守敬大人,而我家祖上,當時任都水監丞,都水監建造的皇城排水管渠圖紙,是由我家祖上這位都水監丞負責繪製並保管。這位圖紙中關於皇城排水管渠的這一部分,現在我家還有保留。」

    他拔出腰刀,在地上比劃起來:「我們混進大都之後,要趁夜通過排水管道進入大都皇宮。皇宮中有進水管渠一條,排水管渠兩條,三條管渠互不干擾。兩條排水管渠中,一條是排除污穢之物的管渠,窄小骯髒且不易通行。而另一條主要是排放雨水的管渠,寬敞,且比較乾淨,我們要利用的,就是這條管渠。」

    「大家看」

    他認真地道:「這條排水管渠,在最外側有圓木製的水窗,當城外積水高於城內排水時,外面的水力會將水窗自外緊閉,以防倒灌,現在自然是沒有問題的,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潛進去。

    排水管渠內高而外低,多年沖積,此刻雖是冬季,排水不多,必也濕滑不堪,所以我們要準備特製的鞋子和一些攀爬工具,這些,由拉克申在大都城內安排,我們不需要管。鑽進排水管渠後,會有許多岔道,密如蛛網,如果沒有圖紙,走到死也走不出去,問題是,我們手中有圖紙。」

    眾人眼巴巴地聽著,一個叫胡勒根的頭領問道:「然後呢?我們衝進皇宮,殺死朱棣?」

    希日巴日哈哈笑道:「胡勒根兄弟,我當然知道你的勇猛如同雄獅,可是憑著幾十個人想衝進皇宮宰了燕王,那是不可能的。接下來嘛,席日勾力格,你來說。」

    「是,大人。」

    那個北元老太監咳嗽一聲,慢吞吞地道:「皇宮裡面,建有秘道。一直都有,這是自古以來,建宮殿的規矩。老奴當初在宮裡頭,就是負責定期打掃、維護秘道的人。

    至正二十八年的時候,明國的大將軍徐達率兵攻打大都,咱們大元的軍隊還在爭權奪利自相殘殺,哪兒是人家的對手啊。眼見如此,惠宗皇帝就決定,退到關外,遷都到上都去。

    臨行前,皇帝陛下下令在皇宮下面的秘道裡,埋藏了大量的火藥和桐油,想等徐達攻進城來,闖進皇宮的時候,把徐達和整個皇宮炸成廢墟。老奴當時就是奉惠宗皇帝所命,安排這件事的人。

    可是皇太子殿下和幾位得用的大臣都極力反對,惠宗皇帝也覺著,咱們未必沒有機會再打回來,如果就此炸掉皇宮,無顏面對祖宗,這事兒就擱下了。

    秘道口兒被老奴重新給封上了,那地方很穩秘,知道秘道所在的人當初就沒有幾個,知道下邊埋著數不清的火藥、桐油的人,更是少之又少,現如今,也就剩下老奴一個人了……」

    席日勾力格說到這兒,想起當年,不禁唏噓起來。

    希日巴日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啦好啦,不要哭啦。等辦成了這件大事,你就是我大元第一功臣,到時候,可汗一定會重用你,等咱們打回大都去,你就是樸不花一樣的人物,宮中第一太監,威風赫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席日勾力格破啼為笑,擦著淚道:「那樣的好事兒,老奴可不敢想,老奴就巴望著,臨了臨了,給皇上再效一回力,辦一件差事。」

    希日巴日對眾人說道:「這個計劃,是我的安答得知席日勾力格的身份和這件秘密之後想出來的。到時候,我們利用排水管渠潛入皇宮,再由席日勾力格帶著我們打開秘道,然後麼……」

    他獰笑一聲,笑中滿是殺氣。

    幾個心腹互相看看,長得粗壯彪悍的毛伊罕問道:「大人,燕王府中,想必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咱們從排水管渠摸進宮去,翻到地面上,再去尋找秘道入口,這中間當有一段路程,找到秘道口,少不得還要發掘一番,能不被人發現麼?」

    希日巴日忍不住笑起來道:「你放心,我還另有安排,當初拉克申為了在大都站住腳,曾經把他妹子送進燕王府做宮女,如今正好派上大用場,哈哈,用漢人的話來講,這叫什麼來著,唔……,叫……叫……」

    戴裕彬微微一笑,接口道:「無心栽柳柳成蔭。」

    希日巴日道:「對,無心栽柳柳成蔭。哈哈……」

    毛伊罕又問:「大人,那咱們翻山越嶺,一樣可以潛入明國境內,何必非得用此手段,還得將大量的毛皮獸筋這些可做精良軍械的東西賣與他們?」

    希日巴日道:「本來,我也想著,翻山攀嶺過去就好。不過,席日勾力格年紀大了,他可爬不動山,而咱們這個計劃又少不了他。再者,還是我的安答提醒的我,等咱們大功告成,就得立即拔寨起啟,去投奔大汗。到時候纍纍贅贅的全是罈罈罐罐,怎麼走得動?既然是要拋棄了的東西,不如換些易攜的財物,將來自有用處。」

    眾人聽了連連點頭,戴裕彬興奮地站起來,鼓動道:「諸位想想看,等咱們大功告成之日,半個大都毀於滔天烈焰之中,這得死多少人?到時候燕王、燕王妃、燕王子,整個燕王一脈盡皆化為焦炭,消息傳開,這將何等的振奮?這件事一定可以重振我大元士氣」

    他揮舞著拳頭,脹紅的臉龐有些猙獰地道:「到那時,我們就重整旗鼓,殺回中原,奪回錦繡河山」

    「重整旗鼓,殺回中原,奪回錦繡河山」

    盟誓般的吼聲中,他們的族人已提著帶血的獵物策馬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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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5章 陰差陽錯

    「茗兒,茗兒,快來看看,姐夫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來。」

    朱棣興沖沖地鑽進茗兒的閨房,喚著她的乳名兒笑道。

    「姐夫帶啥好東西來了?」

    正趴在床上和姐姐聊天的徐妙錦騰地一下坐了起來,一對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撲閃著,有些興奮。

    朱棣把一直藏在背後的手舉起來,得意洋洋地道:「喏,你看看,漂亮吧?嘿嘿,一條是玄狐的皮子,黑如墨染,一條是雪狐的皮子,潔如白雪。你瞧瞧,上回你看見你姐的裘衣漂亮,就吵著也要做一件,姐夫可是放在心裡嘍,這兩件皮子是韓都指揮送給姐夫的,姐夫送給你,一件白、一件黑,做出衣服來一定很漂亮。」

    茗兒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小嘴一撅,一句話不說,一轉身就趴到床上,把個背影丟給了姐夫,根本不睬他。

    「唵?這是咋了?」

    燕王莫名其妙地看看自己夫人,燕王妃抿著嘴兒樂,白他一眼道:「你呀,別來獻寶啦,拿什麼不好,偏拿狐皮子。」

    燕王更加納悶:「狐皮子咋啦,這不是茗兒想要嘛。老韓一送給俺,俺馬上就想到茗兒了。」

    燕王妃走過去,從他手中接過狐皮,低聲道:「茗兒這丫頭一向死心眼兒,喜歡了一樣東西,就不帶換樣的。」

    她往床上一呶嘴兒,小聲道:「喏,瞧見沒?前兩天去謝氏皮貨行,小丫頭一眼就相中了件狐皮子,是火狐狸皮,鮮紅如火,確實漂亮。可惜了,那是有主兒的,出多少錢人家也不賣,小丫頭剛把這個不痛快忘了,你又……」

    朱棣傻了眼,小聲嘟囔道:「俺哪知道呀,現在咋整?要不你去哄哄,這小祖宗俺也惹不起呀。」

    朱棣夫妻的感情非常好,他們成親的時候,一個十六,一個十四,一個是當朝皇子,一個是將門虎女,兩個人從情竇初開的時候就做了夫妻,可以說是青梅竹馬,感情深厚之極,朱棣雖也有側妃,但所愛唯有徐妃一人,朱棣現在有三子五女,全是徐妃一人所生,由此可見二人感情之篤。

    聽了丈夫的話,徐妃笑道:「這孩子脾氣拗,除非自己想通,我哪勸得了。唔……,不如咱們找個時間,陪她去打獵吧,要是能獵到火狐狸當然好,就算獵不到,出去跑一跑,玩一玩,她也就開心了,小孩子麼……」

    徐茗兒一直豎著耳朵悄悄聽姐姐姐夫咬耳朵,待聽到要帶她去打獵,可就再也裝不下去了,她立即爬起身,拍手叫道:「好啊,好啊,那咱們明天就去」

    ※※※※※※※※※※※※※※※※※※※※※※※※※

    彭梓祺穿一身男裝,單槍匹馬進了北平城。

    她是從濟南趕來的,她先去了陽谷縣,見到了小東嫂子,得知夏潯和西門慶去了濟南,問明他們所住老店的名字後,她又快馬趕去濟南,結果又撲了個空,無奈之下這才直接往北平而來。半路上正逢大雪,在客棧耽擱了兩日,今日堪堪進城。

    北平曾經是一國之都,地界之廣、人口之眾,她又沒有官方身份,遠道而來人地兩生,如何去尋人?只走了半日,彭梓祺就發覺這樣下去根本就是大海撈針,說不定等到夏潯辦完了差事回了青州,她還在北平城裡兩眼一抹黑地到處轉悠。

    無奈之下,彭梓祺只好借用她輕易不肯動用的力量了。她尋了一家檔次不算高,但是價錢公道、味道也不錯,客人很多的飯館,就在臨門的一張桌前坐了,要了幾道酒菜,兩個杯子,自己用一個杯子,另一個上邊橫亙一根筷子,下邊又豎放一根,擺在飯菜前邊,好像一個人吃著飯,閒極無聊隨意擺放的。

    很快,就在一個閒漢注意到了,他遠遠的打量彭梓祺一陣兒,又與一個朋友低語幾句,晃晃悠悠地走過來,在彭梓祺對面站定,拉過凳子坐了上去,嘿嘿一笑,用只有兩個人聽見的聲音低聲哼道:「淤泥源自混沌啟。」

    彭梓祺頭也不抬,挾一口菜,低應道:「白蓮一現盛世舉。」

    那閒漢神色一緩,又問:「兄弟自何處來?」

    「青州。」

    「白蓮開處千萬朵,不知生就哪一枝?」

    兩人一面說,一面悄悄打著手勢,探問了一番,那人確定了她的身份,神色便和氣起來:「不知兄弟有什麼事,需要北平的兄弟們幫忙的?」

    彭梓祺說道:「我要找兩個人,他們應該住在北平的某家客棧裡,可是兄弟一人,實在尋找不得。」

    「嗯,他們的名姓是?」

    「一個叫楊旭,一個叫西門慶。」

    「是敵是友?」

    「這個……」

    彭大姑娘遲疑了一下:「說是敵?萬一他們一時興起,幫著動手拿人怎麼辦?說是友?自己朋友,居然不知下落,你千里迢迢的追來做什麼?總不能說彭大小姐想男人了吧?」

    彭梓祺猶豫了一下,才道:「只要能確定他們的住址就好,其餘的事,小弟自己可以辦。」

    那閒漢一笑,說道:「成我立即報上去,請香主下令,吩咐本壇的兄弟幫你尋人。一俟有了消息要送到何處?」

    彭梓祺道:「我就住在對面客棧吧。」說著手掌一翻,遞過一摞寶鈔:「勞動本地的兄弟們了,小弟過意不去,這點錢,拿去喝口茶。」

    那閒漢一把按住,嘻皮笑臉的神色不見了:「大家同氣連枝,一門兄弟,理應幫忙的。若是這麼做,那就見外了。」

    彭梓祺啟齒一笑:「我知道,這筆錢不是謝禮,我知道兄弟們也不容易,大家都有事情做,要放下自己的事情去幫我尋人,這就耽擱了生計。再者,要尋人、要打聽,總要有所花銷的,小弟若是沒有錢,那就厚顏承情了。既然小弟手頭寬裕,你若謙讓,是不是才算見外了呢?」

    那閒漢想了想,展顏笑道:「如此,我就不客氣了。彭兄只管等我們的消息,只要這兩個人在北平,我們一定挖得出來,告辭」

    「好走」

    彭梓祺微微一頷首,拈起酒杯,一仰脖子灌了下去,一雙星眸頓時更加地亮了……

    ※※※※※※※※※※※※※※※※※※※※※※※※※※※※※※※※

    盧龍口內,夏潯和西門慶爬上了一座山嶺。

    兩個人都穿了適宜運動的衣服,老羊皮襖、青夾褲,獸皮綁腿,抓地虎的狗皮靴子,手中又持一支棗木杖,肋下佩刀,那是防著野獸的。這樣的大雪天,一旦遇到出來覓食的野獸,那是很難纏的。

    上山的時候正下著雪,此刻雪已經停了,四野白茫茫一片,天空中彤雲密佈,站在山頂,罡風呼嘯,狂風過處,刮得雪沫子直往人的衣領子裡鑽,雖然二人戴著護耳的狗皮帽子,面上也蒙了棉布手巾,還是被那狂風吹得瞇起了眼睛。

    站在這裡望出去,白皚皚的山峰綿亙不斷,形成了一條條銀色的山脈,一座座山峰,高低錯落,險緩不同,遠遠望去,當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兀立的無盡山峰之下,樹林全成了白色,人獸絕跡,這一邊,是中原大地,山的另一邊,則是莽莽荒原,那是胡人的天下。

    「你看,那裡就是盧龍關。」

    順著西門慶所指的方向,夏潯瞇起眼睛,才發現白茫茫的山谷中一處地方隱隱露出大明的旗幟,再仔細打量一陣,才隱約看出那已被白雪覆蓋得與其他地方沒有顯著區別的所在是人工修築的一道關隘。

    「哈剌莽來部落的人會把貨物從那兒運過來,我們的車子分頭出城,集中在這個地方接收貨物,但是百十車的皮貨一進北平城,根本瞞不過別人的耳目,所以咱們得尋摸一個所在,安置這些車馬,然後每天一二十輛,分批的返回北平。隨後,謝傳忠會協助我們安排水陸兩途把東西運出去,我們坐鎮北平,隨同最後一批貨物一起離開。」

    聽完了西門慶的介紹,夏潯點點頭:「那麼大部分車馬得在野外待上三五天,食物好辦,這天氣受得了嗎?」

    西門慶道:「沒有問題,那些車把式都是跑長途慣了的,荒山野地裡知道怎麼照顧自己。問題是得找個安全的所在,能藏得下這麼多車馬,比較背風,進出方便,晚上若生火取暖,也不易被人發覺的地方。」

    夏潯苦笑道:「這樣的所在可不好找,走,咱們再往那邊轉轉。」

    又過了許久,兩個人順著山脊走去,出現在另一處山峰上,剛剛站定,夏潯就兩眼一亮,向前一指道:「你看,那裡怎麼樣?」

    西門慶定睛看去,就見前邊是一條寬闊的山谷,葫蘆狀的,谷口狹窄,谷內卻極寬闊平坦,地面平平,估計是一條冰封的河流,三面環山,山坡上長滿了參天古樹,都成了冰雕一般,白皚皚的毫無生氣。

    西門慶大喜道:「這個山谷瞧著不錯呀,很合適,走,咱們過去看看,把路線趟出來,別等到交易的時候黑燈瞎火走錯了路。」

    兩個人說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山谷中趟去。

    這時,在他們身後一處更高的山峰上,出現了一群人。其中一個穿著白狐裘衣、白狐裘褲,白狐皮的遮耳帽子,整個人全副武裝,看起來就像一隻毛茸茸的小兔子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到峰巒這一側站定,忽然驚咦一聲,指著正在大雪中艱難跋涉的夏潯和西門慶道:「姐姐,你看,那兒有兩個人,也是來打獵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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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6章 雪中行

    一個女子應聲走到她的身邊,這女子身材頎長,穿一件紅裌襖、外套一件半身皮甲,肋下佩劍,肩上荷弓,嫵媚中透著颯爽的英姿,她舉目遠眺,看著那兩個人走動的方向,蛾眉微微一蹙:「奇怪,若說是山中獵戶麼,卻不見獵弓。若是設陷阱捕獸的,看他二人去向,是個空曠的山谷,又著實的不像。」

    她略一沉吟,扭頭吩咐道:「去幾個人,盯著他們,看看是什麼來路,要幹什麼。如有疑處,立即拿下」

    「遵命」

    四個穿一身白,外罩白披風,肋下懸一口狹鋒單刀的大漢答應一聲,立即向夏潯和西門慶的方向快步追去。

    那打扮的像只小白兔兒似的女孩興奮地跳起來:「姐姐,他們會是北元的奸細麼?」

    那婦人微笑著摸摸她的頭:「還不曉得,要查查才知道。照理說,若是北元奸細,沒有鬼鬼祟祟探察這裡的道理,我倒擔心是什麼犯了案的亡命逃避山中,那樣的話,難免會有山中住戶受到侵害,咱們既然看到了,查證一下也好。」

    「嗯。」小女孩重重地點頭,握緊了她腰間好像玩具似的一把短刀:「如果真是負案在身的逃犯,讓我去抓他們,我也學了一身功夫呢。」

    「哈哈,小郡主的武功當然是好的,不過若真有甚麼小蟊賊,卻也用不著小郡主出手。」

    隨著聲音,一個玄衣僧人出現在山巔,山風拂著他頜下的鬍鬚,大冷的天兒,他的穿著仍然十分單簿,但是他穩穩地站在那兒,就像生了根的老樹,不動分毫,也看不出絲毫的冷意。

    小女孩轉過頭道:「道衍大師怕我打不過他們麼?」

    旁邊的婦人笑道:「大師是說,殺雞焉用牛刀,放著這麼多侍衛不用,要你出手擒賊,出去後,你姐夫一定會訓斥他們的。」

    原來,這些人正是徐妃和她的幼妹徐茗兒以及道衍和尚。

    大明開國輔運推誠宣力武臣,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太傅、中書右丞相、魏國公、中山王的徐達生有四子四女,長女就是眼前這位燕王妃,長子徐輝祖,現在承襲了國公之位。二子添福早夭,三子增壽是左軍都督僉事,四子膺緒是世襲指揮僉事,二女兒是代王妃,三女兒是安王妃,四女兒就是眼前這個徐茗兒了。

    本來燕王朱棣今天也要陪同一起前來散心打獵的,可是臨行前忽然接到朝廷邸報,說及皇上龍體欠佳,燕王朱棣早知道父皇這幾年身體每況愈下,但是這些消息並不怎麼張揚,如今載在邸報上,說明情況更加嚴重,朱棣十分擔心,忙著寫奏章上表請安,並請旨回京探望,這一來就沒時間出來打獵了,便讓王妃陪茗兒一起去。

    隨行的侍衛都是朱棣身邊訓練有素的精銳鐵衛,可是只讓兩個女兒家去那崇山峻嶺,朱棣還是放心不下,又讓慶壽寺住持道衍和尚陪同前來,道衍是當初朱元璋為皇子們挑選有道高僧做侍講僧人時開始跟隨朱棣的,十多年相處下來,兩人亦師亦友,感情甚篤。這位僧人不但博古通今,學識淵博,而且還有一身精湛的武藝,有他陪同,自是比朱棣親自前去還要放心。

    那跟去追查夏潯和西門慶的四個侍衛能成為燕王侍衛,都是萬中選一的軍中健卒,做事小心,為人機警,一身藝業極是驚人,山地叢林更是他們非常熟悉的作戰環境,這一去速度奇快,又兼四人一身白,伏入雪中時白茫茫一片,根本無法發現他們的蹤跡,及至四人靠得近了,夏潯和西門慶還是一無所覺。

    「這道可真難走啊。」

    夏潯連滾帶爬地滑到山下,站起身道。

    西門慶拍著身上的雪道:「這裡哪有道啊,虧得雪厚,咱們還能出溜下來,要是擱在夏秋時節,那些灌木野草密密匝匝,又有各種野獸長蟲,根本別想下來了。」

    夏潯歎道:「是啊,站在山上時還不覺得如何難行,真走在其間時,才知道舉步難艱。在這樣險峻的地方建一道關隘,滾木擂石,火油利箭,那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啊,這樣的雄關,胡人仍能時常破關而入,可見天險不足為恃,說來說去,還是事在人為啊。」

    夏潯的感慨其實是想到自秦漢以來草原民族對中原的屢屢入侵,西門慶卻以為他指的是北元兵馬,不禁笑道:「險關固不足恃,可是要說人,那些胡人也沒那麼厲害,他們已經讓咱們的皇帝給打怕了。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光膽……,何等了得。」

    夏潯笑道:「西門兄又胡亂拽文,這裡是塞上,可不是江南。」

    西門慶哈哈笑道:「這就是你孤陋寡聞了,不知道這首詩是當今皇上寫的麼?」

    夏潯吃了一驚:「當今皇上?」

    西門慶道:「不錯,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光膽。山僧不知英雄漢,只管嘵嘵問姓名。雖不合韻,卻是氣勢磅礡,這是皇上當年征戰江南時,路過一處寺院投宿,那寺僧一再追問他的姓名,皇上順口題在山牆上的詩句。據說皇上後來登基坐殿,想起此事,又去寺中探望,發現那詩已經被白灰抹去,很是不悅。

    寺中便有一位機智的僧人回答說『御筆題詩不敢留,留時深恐鬼神愁。故將法水輕輕洗,尚有龍光射鬥牛。」這拍屁拍得呱呱叫,皇上龍顏大悅,登時轉嗔為喜。」

    夏潯聽得有趣,笑道:「出家人中果然藏龍臥虎,這個和尚了不起。」

    西門慶道:「若說僧人中第一奇人,那又非當今聖上莫屬了,你莫忘了,皇上也是出過家的。」

    兩個人一面說一面往前走,踩著及膝深的大雪,在平坦的山谷中行了一陣,西門慶道:「不錯,下面果然是一條河流,已經完全冰凍了,擔得住車輛,怎麼樣,就選在這兒吧。」

    夏潯四下張望著道:「不錯,這裡夠開闊,三面是山又擋風雪,坡上都是大樹,要採來生火取曖也容易的很。百十輛車,幾百號人,藏得下,這個地方距盧龍關又不遠……」

    西門慶道:「那就成了,咱們歇一會兒,然後從谷口出去,往盧龍關摸一摸,把路徑記下來。」

    夏潯道:「好」

    一語未了,他忽然按緊了腰間刀柄,微微弓身,警覺地四下打量起來。

    西門慶一見不敢怠慢,忙也握緊了刀,矮身問道:「發現了什麼?」

    夏潯四下巡視了一陣,山谷中寂寂一片,只有迴旋的風偶爾捲起一片飛雪,飄飄揚揚。夏潯慢慢直起了腰,說道:「也許是我疑神疑鬼吧,方才有種被人窺視著的感覺。」

    西門慶鬆了口氣,笑道:「我還當被狼躡上了。走,那邊有顆倒了的大樹,過去坐一會兒,歇過了頸兒就出谷,俗話說望山跑死馬,別看瞧著近,也得轉悠一陣子才到盧龍谷呢。」

    兩個人一邊走,夏潯一邊道:「無須著急,反正咱們這趟出來,未曾交易前不會再回城。眼看著天就黑了,要是來不及的話就先回借宿的村子去,明兒一早再來踩點。然後通知運貨的車輛趕到這兒集中。咱們約定的交易時間是後天吧?來得及。」

    兩個人說著話,走到那棵橫臥的大樹邊,掃開積雪坐在枝杈上,從懷裡取出肉乾、燒酒,一邊啃著肉乾裹腹,一邊喝著燒酒曖身。

    在他們方才立身處,過了許久許久,有一堆雪輕輕地動了動,然後一條雪一樣白的人影悄悄地向後滑去,速度越來越快,很快的消失在一片岩石後面。

    岩石後面有三個人,他一出現,其中一人便問道:「老閻,怎麼樣,聽到什麼了?」

    那人從地上站起,拍拍身上的雪,取下蒙面的白巾,低聲道:「不像是什麼好路數,我隱約聽見他們說什麼這裡既擋風雪地勢又開闊,幾百號人馬藏得下,還提起盧龍關,很是可疑。我本想再靠近些聽個仔細,不想其中一人甚是機警,我怕被他發現,只好隱伏不動。沒有再聽到其他的。」

    幾個人低低議論一陣,其中一人道:「既然如此,乾脆把他們拿下,擒到王妃面前發落吧。」

    另一人道:「不可,現在他們的身份、來歷、目的,咱們一概不知,只能確定不是普通的山民或獵戶,卻未必就是枉法之徒,萬一抓錯了人……」

    旁邊一人冷笑道:「兄弟,冰天雪地的,鬼鬼祟祟地在這兒尋摸什麼藏人的地方,還能是什麼好路數?」

    其中年紀最長者似乎是四個侍衛的頭領,他沉吟片刻道:「的確可疑,但還不能確定。王妃是來打獵的,如果錯生枝節,掃了王妃的興致卻也不好。再者說,北平府政事自有布政使司,刑律自有提刑按察使司,軍事嘛也自有都指揮使司,既非戰時,王爺不宜越俎代疱,插手地方事宜。如果真的抓錯了人,傳揚出去對王爺名聲不利,你們看住他們,我去稟報王妃,由王妃定奪吧。」

    其餘三人剛剛點頭稱是,這人臉色卻是一變,說道:「糟,他們要走」

    三人探目望去,就見那兩人自臥倒的大樹前站起,已經有說有笑地向外走去,不由同時色變:「怎麼辦?」

    那領頭的只略一猶豫,便當機立斷道:「把他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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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闖北平 第097章 真狼狽

  夏潯和西門慶起身往谷外走,夏潯道:「看這天色,真的不早了,今天未必能把路趟明白,還是明天一早來吧。」

  西門慶剛一點頭,忽地臉色一變,夏潯立生警兆,循其目光看去,就見前方一方大石後躍出四個人,在及膝的大雪中跑得飛快,四個人分散合圍,那架勢分明是衝著他們兩人來的,這四個人都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褲,肩後的披風也是白色的,手中有刀,刀已亮出。

  那四個人甚有默契,無需商量,便有兩個人兜向他們的前面,截向他們的出路,兩個人自側翼向他們猛撲過來,夏潯和西門慶對視一眼,心照不宣,不約而同地向左側山坡上跑去。

  有人厲聲叱喝:「站住!聽候質詢。」

  「不要走,我們是官兵!」

  夏潯和西門慶眼見他們手執明顯顯的利刃,殺氣騰騰,如狼似虎,哪會蠢到停下來分辨清楚他們是不是官兵,來意又是如何,一聽喝阻,腳下逃得更快。

  一見二人不聽反逃,那幾人疑心更重,當下發力急追,其中一名侍衛還自肩後取下弓來,反手拔出一枝哨箭,彎弓搭箭,向天空奮力射去。

  「嗚~~~」尖銳的箭嘯聲破空升起,借助山谷的回嘯作用,在天空中迴盪起來,西門慶一聽哨箭,不禁驚道:「糟了,發哨箭,他們還有人手!咦?這是哨箭,莫非真是官兵?」

  那時候只有三種人手中才有弓箭,一是衛所官兵,二是地方民壯,三是山中獵戶。

  衛所官兵使用的是軍弓,軍弓又按不同的軍種分為三等;地方民壯使用的弓在射程和質量上略遜一籌,而且平時要入庫保管,唯有地方官府的推官、巡檢等司法官要絆捕什麼江湖匪類,需要調動民壯力量時才開啟武庫發付使用;第三種則是山中獵戶,他們使用的是獵弓,需要在官府中登記備案。而哨箭,則只有軍中人物才有。

  夏潯一面跑一面道:「管他娘的是不是官兵,你看他們殺氣騰騰的樣子,像是好說話的麼,天知道落在他們手裡會怎麼樣?再說,他們的穿著如此古怪,分明是有備而來,未必就是本地守關的官兵,咱們的事見得了光麼?」

  西門慶一聽也是道理,當下不再多說,兩個人只是拚命地往山坡上爬,這一面山坡生長著許多不粗不細的樹木,因為是陽面山坡,受風吹拂的原因,積雪並不厚重,兩個人倉惶地往山上跑,不時需要拉一把樹幹借力,碰得樹木頂端的積雪簌簌掉落,灑了一頭一臉,二人也不管不顧。

  追兵沒有放箭,只是在後面疾追,這一面陽面山坡的樹木既稀且小,大雪之中草木凋零,找不到可以藏身的地方,兩個人只能和那四個人較量腳力,盡全力往山上跑,希望追趕的人力竭停歇。

  可是那些人是軍伍中的人,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訓練武力,這可比他們只是每天晨起時練幾趟拳腳的人體力悠長的多了,那四個人一直緊緊追在後面,根本擺脫不了。

  山脊上,徐妃和道衍等人聽到了哨箭的聲音,徐妃走邊崖邊看著那處山谷中追逐的情形,訝然道:「放哨箭了?那些人果然是有問題的,大師,咱們追過去看看。」

  她扭頭說道:「茗兒,你在這兒歇著,姐姐去查探一下情況一會兒就回來。」

  在山坡背風的地方,已經搭起了三頂行軍帳蓬,正有侍衛忙碌著準備搭建第四座帳蓬。搭好的帳蓬前面支著一口大鍋,鍋中的雪已經融化了,正在冒著蒸騰的熱氣。

  出來行圍打獵,至少也得幾天功夫,徐妃是將門虎女,弓馬嫻熟,狩獵的經驗也異常豐富,準備十分充足。徐茗兒是個大家閨秀,平常女孩兒家玩的把戲,比如小荻抱著小狗兒比賽跑的小遊戲,她是絕對沒機會去嘗試的。她幾個哥哥姐姐幼年的時候老爹徐達還在征戰四方,孩子都像放羊似的養著,野慣了,等她出生的時候,徐達已位極人臣,家裡的規矩開始大起來,有心要把自己最寵愛的這個小女兒培養成一個小淑女,因此規矩甚多,什麼行不擺裙,笑不露齒,行止坐臥,都要講究儀態風度。

  如今是到了姐姐、姐夫家裡,不像家裡面規矩大,尤其是這一趟狩獵之行」小姑娘更是玩瘋了,把家裡的那套約束天性的繁文縟節全都拋到了九宵雲外。她很少看見燒火的場面,尤其是在野外,更給人一種樸素原始的感覺,眼見那火苗升起,不由興致大發,立即擠開一個侍衛,自己坐到篝火旁,把侍衛們撿來的樹枝一根根往火堆裡填,紅紅的火苗映著她紅撲撲的臉蛋,玩得興致勃勃。

  一聽姐姐說話,她的注意力馬上轉移了,跳起身來,雀躍道:「姐姐要去抓賊嗎?我也去。」

  徐妃板著臉道:「別胡鬧,這樣的道路,你的體力跟得上才怪。」

  徐茗兒才不怕這個慈母般的大姐,興沖沖地跑到她身邊,牽住她的手,又蹦又跳地道:「我跟得上,我跟得上,抓人多好玩呀,比抓狐狸好玩多了,帶上我,一定要帶上我。」

  徐妃無奈,只好帶上徐茗兒,沿著山梁抄近路向夏潯和西門慶攀爬的那面山峰趕去。

  ※※※※※※※※※※※※※※※※※※※※※※

  天黑了。

  冬季的黑夜,似乎前一刻還是明亮的,忽然就變得黑暗起來。

  虧得天色突然黑了,被斜刺殺出的另一票人馬追及的夏潯和西門慶才得以沿著山脊逃到另一座山頂。

  兩個人累壞了,這一通攀爬,兩個人已耗掉了太多的體力,而追趕的人卻似乎有使不完的精力。

  往前看,是一片陡峭的山坡,白瑩瑩的,那是積雪的反光。再往後看,三個方向都有火把糟糕的是這座山峰並不夠大,沒有足夠的地方掩身。

  西門慶變色道:「糟了,無路可走,早知如此,還不如乖乖就縛咱這一逃,是黃泥巴糊在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了。」

  夏潯沒好氣地道:「廢話,你以為咱們本來一身清白麼?除非這些人就是盧龍關的守軍否則束手就縛還不是一樣的完蛋?」

  他一面說,一面仔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一個大膽的主意在心中暗暗成形。

  「你們是幹什麼的?鬼鬼祟祟,為何見了我們就逃!」

  追兵圍上來了一個舉著火把的大漢中氣十足地喝問。

  西門慶硬著頭皮道:「諸位到底是什麼人,為何憑白無故追趕我們?」

  那人道:「少廢話,早告訴你們我們是官兵了你還敢抗命逃跑說!你們到底要幹些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西門慶立即叫苦道:「冤枉啊軍爺,你們手裡拿著明晃晃的鋼刀身上又沒穿著軍服,我們哪敢站住了去辨識你們的身份?我們兩個……唔……我們兩個其實是參客……」

  西門慶情急智生把古舟和何珂朔的身份搬了出來,那人嗤嗤冷笑:「好藉口,這麼大的雪,你們上山挖參?奶奶的,你怎麼不說是上山砍樹的?」

  西門慶連忙順桿兒爬,說道:「對對對,我們……咳咳,我們其實就是上山砍樹來的……唔……蓋房子……娶媳婦兒。」

  「住口!不要巧言令色繼續狡辯,拿出你們的路引來!」

  隨著那大漢一聲大喝,「呼呼呼」四枝火把猛地擲了出來,在夜空中轉如火輪,「噗噗噗噗」斜斜插在夏潯和西門慶左右,映亮了他們的模樣。

  「咦?原來是你們呀!」

  跑得腿軟的徐茗兒早被侍衛背了起來,她伏在一個侍衛肩上,看見二人模樣,不由驚奇不已,急忙一掙身子出溜下來,興沖沖地就往前走。

  這小丫頭從小生長在什麼環境裡?她雖然聰明絕頂,卻缺少很多最基本的生活常識,許多對常人來說應該知道的基本知識,對她來說卻懵然無知。就像有一個歷史小故事中記載的那樣:有一個皇帝,偶然問起一位大臣早餐吃些什麼。那位大臣回答說他的家中比較貧窮,早餐只吃四枚雞蛋,皇帝大驚道:「一枚雞蛋十兩銀子,四枚雞蛋就是四十兩銀子,朕尚且不敢這麼縱次,卿怎麼還說家裡貧窮呢?」

  不是這個皇帝智商有問題,實在是他從小到大壓根就沒有機會接觸這些東西,太監們為了貪污,誑他說一枚雞蛋價值十兩銀子,他自然也就信了。

  這個故事的真假無從考究,卻說明了一個問題,有時候眾所皆知的常識,偏偏他不知道,並非是因為他白癡,而是因為他生長在一個和普通大眾完全不同的環境裡,根本沒有機會接觸這些常識。徐茗兒就屬於這一種,在她府中,下人若有偷盜等不法事宜,一旦被管事、主人發覺,哪裡還敢反抗,早就叩頭如搗蒜地求饒了。她只道官兵抓賊也是如此,賊見了官兵自然要乖乖就範,因此毫不忌諱,一見這兩人竟是當初堅決不肯賣狐皮給她的那兩個傢伙,立即興沖沖地跑了出來。

  徐妃萬萬沒有想到妹妹如此不諳人心險惡,竟然毫無戒備地跑了出去,不由變色叫道:「茗兒,回來!」

  那幾個侍衛只注意前面,冷不防小郡主從他們身後鑽出來,一驚之下竟也忘了抓住她,夏潯和西門慶正被一群凶悍如狼的大漢圍住,忽地聽見一個嬌脆的小女孩兒聲音,不由也是一呆,這時候徐茗兒已經跑過來了。

  插在地上的四枝火把火焰受風,正吹向她來的方向,朦朧緋紅的光暈變幻閃爍,粉妝玉琢、眉目如畫的小丫頭一跑出來,嬌嬌俏俏、一派天真,就彷彿一位傳說中的小狐仙,西門慶登時看得兩眼一直。

  夏潯卻沒時間驚訝這小姑娘的出現,也沒閒心欣賞她的美麗姿容,「好機會!」

  夏潯暗叫一聲,雙腿猛地一蹬地面,雙臂展開,十指箕張,一個猛虎撲食,便向那粉嫩嫩的小丫頭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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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闖北平 第098章 回馬槍

  「賊子大膽!」

  陡然一聲霹靂般大喝,一個黑沉沉的人影自天而降,嗵地一聲落在小郡主身前,彷彿一尊托天寶塔轟然砸在地上,激得積雪飛揚,道衍和尚!

  這和尚身軀雖然削瘦,這一聲大喝卻有氣吞河岳之威,他猛然躍到徐茗兒身前,積雪飛揚,僧衣鼓脹,那模樣威若天神。自夏潯的角度看過去,視線之內本來是一個粉嫩可愛的小姑娘,就像一盤美味可口的食物,馬上就要入口了,卻突然換成了一尊神佛,寶相應嚴,屹立如山,僧袍漲縮不定,飛舞的雪花,在他身下形成怪異的扭曲漩渦。

  夏潯嚇了一跳,急忙重心向下,止住衝勢,雙手一按地面,靈捷無比地彈回了身子。

  道衍和尚動了真怒,小郡主要是在他面前有個什麼閃失,他還有什麼臉面見人?本來他一直自覺身份,凡事由徐妃作主,這時震怒之下,未及請示,便戟指點向夏潯,大喝一聲:「給我碎了他!」

  刀光閃,勁擊破風,如同龍吟,四道刀光一湧而至,無儔的刀氣凌厲地交叉劈下,四個燕王侍衛真的下了殺手,同樣的衣著、同樣的狹鋒單刀、同樣的劈砍招式,有往無前、石破天驚,這一擊角度、位置、力量的運用無懈可擊,唯有避,不可擋。

  往哪裡避?

  「走!」

  刀光中傳出夏潯一聲厲叫,四道雪亮的刀光交叉斬下,似已將他砍為碎片,茗兒小郡主哪見過真正殺人的場面,一聲尖叫便摀住了眼睛。雙眼摀住,卻沒聽到慘叫聲,她悄悄張開五指,從指縫中看去,就見崖上空空,那兩個人已經不見了。

  「啊啊啊,要死了,要死了……」

  西門慶被夏潯扯住,一把跳下崖坡,沿著光滑的雪壁飛快地滑下去,時而躺著、時而趴著,時而轉如陀螺,時而被顛簸得上下直跳,只唬得他心驚肉跳,一路慘嚎不已:「完蛋了,完蛋了,啊啊啊……我要是死了,告訴我娘子,我的私房錢藏在……啊!」

  西門慶正匆匆交待後事,直直地撞中山坡上一棵小樹「小樹正攔在他雙腿之間,下身一陣劇痛,下墜的身子趁勢坐了起來,於是額頭又重重地磕在樹幹上」小樹一搖,厚厚的雪冠「嘩啦」一下灑了他一頭一臉,西門慶兩眼發直,嗵地一下又躺了回去,暈倒了。

  夏潯自躍下山坡,就一直提著十二分的小心,努力閃避著山石、小樹,他又滑下去四五丈,這才止住了身子,抬頭向山上望去,隱隱可見點點黑影已經追了下來。他卻不知,他試圖挾小郡主為人質的舉動,已經徹底激怒了道衍和那些燕王侍衛,他們已經追下來了,只不過他們不敢像夏潯這般玩命,侍衛們以兵器穩著身形,道衍大師腳下用力,施展千斤墜穩住滑勢,正以他們最快的速度追近。

  夏潯不敢多耽,急急爬到西門慶身邊,拂開他臉上積雪,只見他兩眼翻白,猶未清醒,便一把扯住他的衣領,像拖死狗似的拽走,好在地面極滑,拖著極省力氣,一跑動開來還快的很。

  ※※※※※※※※※※※※※※※※※※※※※※※※※※※※※

  「不能逃了!」

  夏潯和已經甦醒過來的西門慶貓在一個雪窩子裡,冷靜地觀察著四周的動靜,就在他們身邊不遠處,插著一枝羽箭,雪面上只餘箭尾,看著怵目驚心。

  震怒的燕王衛已經決心殺人了,即便夏潯他們本來無罪,如今試圖冒犯郡主,也足夠砍他們的頭了。

  冬夜山中雖然黑的快,可是這一整晚,你都別想見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場面,因為到處是雪,這雪可以把天上極淡的一縷光線折射、放大,形成微微的明光,哪怕沒有月亮,地面也始終保持著一定的亮度,或許一隻狸貓能避過人的視線,可他們兩個大活人,絕對走不掉。

  不遠處,傳來積雪墜落與冰凌折斷的聲音,一個侍衛搜索著過去了。

  西門慶苦著臉道:「怎麼辦?看樣子他們是不甘罷休了,現在不逃,等到天亮就完蛋了!」

  夏潯盯了眼一旁那箭羽,沉聲道:「逃得了麼?再往外逃,天亮的時候咱們的屍體都要凍僵了。」

  他的目光漸漸移向方才滑下的山頂,山頂仍有火把在閃動,夏潯狠狠地道:「不走了,要想死中求生,咱們就殺一個回馬槍!」

  「回馬槍?」

  西門慶順著他的目光一看,低叫道:「你瘋了!還要自投羅網?」

  夏潯嘿嘿笑道:「你也想不到,是不是?那麼誰會想到咱們會回去?挾持那小丫頭,以之為人質,先過了這一關再說,走!」

  夏潯四下看看,悄然返回原路,西門慶把牙一咬,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道衍帶著那些侍衛搜向外圍,可萬萬沒有料到夏潯還敢回去,兩個人繞到背光的一側,手腳並用,開始向山頂攀爬,等到兩人爬上山去,手都要凍僵了。

  兩個人縮成一團,悄悄暖著身子,仔細觀察著那些人的動靜,發現六七個侍衛流動巡弋著,不時有人走到崖坡邊,向下張望幾眼。山頂上生著一堆火,一個披甲的婦人坐在火堆旁,正和那個叫茗兒的小姑娘說著話,看模樣在教訓她什麼,小丫頭嘟著嘴低著頭,好像正在挨訓。

  過了一會兒,那披甲的美婦也站起身,走到山邊看了看,還對一旁的一個侍衛說了幾句什麼,那個叫茗兒的小姑娘又恢復了活躍,添兩枝柴,撥一撥火,還站起來四下走動幾下,不過似乎是聽了那婦人的囑咐,沒敢再離開侍衛的警戒範圍。

  夏潯仔細觀察著現場的情形,對西門慶道:「咱們兩個靠近了去,然後,我負責引開那些侍衛的注意力,你負責擒住那小姑娘。記著,你只有一次機會,只有片刻的機會,如果不成功,咱們兩個就真的死定了!」

  西門慶臉色發白,只是點了點頭。

  夏潯拍拍他的肩,微一示意,兩個人以極慢極慢的速度,悄悄地蛇行向前。

  「噗!」

  一株矮樹下忽地傳出一聲悶響,「鏗!」鋼刀出鞘,一個燕王護衛猛虎般掠至,風生八步,動若雷霆,手中刀疾劈而下,矮樹應聲而斷,於此同時,另一個方向又接連有兩棵矮樹發出了聲息,兩個侍衛十分機警,循聲撲去,刀光狂舞,轟雷擎電,看得人驚心動魄。

  與人同時,夏潯跳了起來,不向前走,反向後逃,一見人影躍起,又有兩個侍衛銜尾追來,就在這時,整個人都已埋進雪底的西門慶暴躍起來,一個餓狗撲食,張牙舞爪地向站在火堆旁眨著大眼睛看熱鬧的茗兒撲去。

  「嗆啷」一聲龍吟,燕王妃寶劍出鞘,縱身一躍向西門慶疾刺過來,僅僅一線機會,西門慶抓住了這一線機會,整個人都撲到了嚇呆在那兒的小郡主身旁,摔得雖然狼狽,可他的手卻已扼住了茗兒的脖子,大叫道:「統統住手!」

  利劍距他半尺,硬生生地頓住了,徐妃粉面鐵青,眸中噴火,厲喝道:「大膽刁民,放開茗兒!」

  西門慶抓住了茗兒,登時膽氣大壯,他半蹲著身子,控制住茗兒,洋洋得意地四顧威脅地道:「別動,誰也別動,誰敢動一動,我要她的命!」

  茗兒委曲地道:「姐姐,這回我聽你的,我沒亂走亂動啊!」

  西門慶百忙之中還不忘憐香惜玉,低下頭道:「小娘子好乖喔,不走不動那就對啦。」

  變故立即吸引了所有的人,夏潯一面舉手示意他們不要輕舉妄動,一面走了過來,對徐妃道:「這位夫人,我們不知道你們是什麼身份,也不想知道。我們沒有別的要求,只求夫人放我們一馬,只要讓我們安然走出山口,我們一定放人,絕不會傷害這個小姑娘的。」

  徐妃鐵青著臉色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要挾本……我!」

  夏潯指著自己的鼻子尖問道:「夫人知道我是誰嗎?」

  徐妃冷哼一聲道:「莫非你還大有來路?」

  夏潯笑道:「你不認得我?那就好辦了,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我們實在是被夫人逼得走投無路了,只想求條活路而已。夫人若放我們走,我們絕不食言,你們站在這兒別動,我們一出山口,一定放了這個小姑娘。如若不然……」

  夏潯冷笑一聲,扮出一副亡命徒的模樣,極為凶狠地道:「我們就扭斷她的脖子、折斷她的手腳、把她拋到山溝溝裡喂狼吃!大不了同歸於盡!」

  茗兒聽那大惡人說的如此恐怖,嚇得身子一縮,可憐巴巴地抽泣道:「你們……是大壞蛋嗎?」

  西門慶一見這小美人兒珠淚雙垂,可憐兮兮,那憐花情懷忍不住再度發酵,忙鬆了鬆手指,低聲安慰道:「小娘子不要害怕哈,那個叔叔只是嚇嚇他們,我們還沒活夠,怎麼會殺人呢,尤其是像你這麼可愛的小美人兒,嘖嘖嘖,這要長大了得多美呀,大叔怎麼捨得殺你呢。」

  「喔……」

  茗兒眼淚汪汪地點頭,又彎又翹的濃睫連眨幾下,眼淚不聽話的滑落面頰,看得西門慶憐心氾濫。緊接著,她就抬起了小蠻靴,狠狠的一腳……踹向西門慶的下陰。

  她是練武之人,當然知道什麼地方是可以一擊制敵的要害,西門慶可萬萬沒有想到這個看來天真無邪、完全無害的小姑娘居然會來這麼一手,雖說她年紀小,氣力弱,可這一腳踢的地方,尤其是他那裡剛剛還受過傷,這一腳踢中,西門慶臉上的笑容登時僵住。

  夏潯正和徐妃討價還價地談著條件,忽然發覺面前幾個人的眼神都不太對勁兒,身後還傳來一陣嗚嗚咽咽小狗哀鳴的聲音,他急忙扭頭一看,登時傻了眼……」

  ※※※※※※※※※※※※※※※※※※※※※※※※※※※

  天亮了,一行車輛轆轆地輾著積雪走在荒原上,中間有一輛車彷彿一輛囚車,其實那本是準備用來盛裝活捉的野獸的,因此欄杆又粗又密,籠子卻不甚大。

  夏潯和西門慶擠在籠子裡,隨著車子的顛簸一晃一晃,可憐巴巴地看著外面。

  「對不起,我……我……」

  西門慶對夏潯愧然說了一句,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夏潯臉上木無表情,半晌才輕輕歎了口氣:「我忽然想起行走江湖的人常說的一句話……」

  西門慶道:「什麼話?」

  「行走江湖,有三種人得罪不得。一種是出家人。」

  西門慶看了看馬上那個黑衣僧人,重重地一點頭:「對!」

  「第二種,是女人!」

  西門慶又看看徐妃的背影,重重地一點頭:「對!」

  夏潯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第三種,就是小孩子。」

  西門慶聲淚俱下地道:「太他娘的對啦……」

  夏潯扭頭看看他,又道:「我還聽說過一句話,說的更是特別的有道理,有道理極了。

  西門慶擦擦眼淚,問道:「說的什麼話?」

  夏潯一字一頓地道:「不怕神一樣的敵人!就怕豬一樣的戰友!」

  西門慶臉色一僵:「呃……」

  訕訕半晌,西門慶轉移話題道:「如今這時候,是祭出咱們的護身符的時候了,你怎麼不對他們說出齊王的身份呢?這一下被抓回去,少不得一頓苦頭,還不知道咱們的命能不能保住……」

  「不能說,不能在這兒說……」

  夏潯冷靜地打量著四周,沉沉說道:「他們只說自己是官兵,卻自始至終沒有吐露他們的身份。一個僧人、一個女人、一個小孩子,帶著數十名持刀荷弓的的勇猛侍衛,這身份極是可疑,天知道他們到底是哪一路神佛?又會有何考慮?如果在這兒說出來,荒山僻嶺的,萬一他們來個殺人滅口,把咱們宰了往雪坑裡一丟,齊王又能知道什麼?」

  西門慶神色一緊,忙問道:「那怎麼辦?」

  夏潯道:「不必擔心,等他們把咱們抓回城去,那麼多人看到咱們兩個人犯進城,他們就不敢隨意處置咱們了。那時再對主審咱們的官員透露透露真實身份,安全才有保障。」

  西門慶默然片刻,歎道:「關鍵時刻,還是你沉得住氣,我不如你。」

  夏潯沒聽西門慶的馬屁,他的目光從那騎馬的僧人身上轉到披甲的美婦人身上,再看看前邊車裡瞪著一雙大眼睛向他扮鬼臉的徐茗兒,一個念頭突然浮上心頭:「老天,他們不會是……不會是……不會這麼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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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闖北平 第099章 籠中論道

  第三天清晨,縮在籠中抱在一起取暖的這對難兄難弟頂這一腦門白霜進了北平城,當夏潯聽到侍衛對上前檢查的城守官兵亮出自己身份的時候,他終於確認了自己的判斷:「他們果然是燕王府的人!這兩個身份尊貴的女人必是燕王家眷無疑了,那美婦人十有八九就是燕王妃,小姑娘是她的妹妹……難道她是徐國公的幼女?」

  這樣的話,那個身形枯瘦,發怒時卻威如天神的黑衣僧人身份便也呼之欲出了,能和燕王家眷如此親密相處的,唯有道衍和尚、這黑衣僧人就是姚廣孝、就是永樂朝的那位黑衣宰相!

  燕王朱棣,本來是他最初決心投靠的人,想不到如今兩人竟以這麼一種奇妙的情況搭上了關係。一俟知道了自己冒犯的人的身份,夏潯反而不再擔心了。只要自己亮出齊王的身份,在燕王府絕對可以平安無事,燕王是何等人物,豈會因為區區小事就和齊王交惡。

  一想到馬上有機會見到這位歷史上的永樂大帝,夏潯的心也忍不住怦怦地跳了起來。

  對於建文帝和朱棣,夏潯並沒有任何偏見,也不存在出於後世諸多戲說而產生的好惡。他是個很理智的人,出於職業習慣,他對掌握的資料、聽說的故事,都會進行一番合理性分析,根據他的分析,他根本就不認同朱棣早就暗蓄反意,陰謀奪位的說法。

  對建文和燕王,他並沒有對任何一方挾雜私人感情也不可能存在什麼私人感情。如果從對國家、對民族的發展來說,朱棣雄才大略,遠勝建文。如果從個人品德上來說,朱棣當然不是完美的君子,建文帝同樣不是一隻什麼好鳥。

  一個要削藩,為的是大明江山世世代代由他和他的嫡系子孫們來繼承另一個要自保,是不甘心被貶為庶民,被他侄子弄到海南島去餐風飲露,到時你皇帝老兒還不放心,再整我個「暴病而卒」也輕而易舉。

  大家都是太祖骨血你個窩囊廢做皇帝,我只因為你老爹比我生得早就沒份,已經很不爽了,你還想謀奪我爹分給我的家產憑什麼?

  從「犯罪動機」上來說,兩個人都不是多麼崇高偉大的理由,都是為了自己,既然理由都說不上多麼的大公無私就不要說誰對誰錯。

  而且也談不上誰對誰錯,燕王稱帝后一樣有削藩的舉動,只不過他的削藩僅僅是削弱藩王的軍權其他權益一概不動,藩王們狠不下心來拚個魚死網破。

  而被文官們吹捧為至仁至孝的建文皇帝卻是不分賢愚,把自己的叔叔們一家子一家子的全貶成了庶民發配偏荒僻壤餐風飲露修神仙去了。被發配海南島的那個叔叔「小兒子出生了老婆沒奶,連個奶媽子都請不起,想吃口奶都吃不上,要拿衣服去給牧羊人換點羊奶回來喂兒子。還有個叔叔被逼得全家縱火自殺,如果他只奪軍權,這個叔父絕不會如此極端,朱允炆幹得著實不地道了些。

  再說到造反,後世一些小說評書裡面把朱棣寫的是暗蓄大志,早有反意,可是從後來朱棣的一系列反應來看,夏潯根本不相信這種說法。當朱允炆對皇叔們一個個下手的時候,燕王朱棣是怎麼做的?他把自己所有的兒子都送到了京城做人質,以此表白自己的忠心,這些兒子若不是是朱允炆傻掉了,為了掩蓋自己欲對燕王下手的目的主動放回來,根本沒有回來的可能,燕王若早有心造反,絕對不會出此下策。

  再看他起兵時是何等的倉促,朱允炆把北平的駐軍、守將,一個個的全換掉了,燕王的三護衛兵馬也調走了,如此圖窮匕現,燕王還是不反,他採取的唯一自保的手段就是裝瘋,希望侄子能因此放他一馬,在這種情況下,朱允炆仍然下令拿人,朱棣是靠著一個臨陣反水的指揮使告密,又急中生智把兩個帶了大軍圍困了王府的將軍騙進府來扣住,這才召集自己的八百親兵扯旗造反。

  這位親王被逼到這個份兒上了才反,弄得連兵都沒有,最後冒險單騎會寧王,智奪軍權,完全又是一個事先無法預料的幸運結局,如果寧王有所提防,甚至把他綁起來送給皇帝,他早就完蛋了別說明初時候親王權柄之重了,就看後世遠不及明初親王權柄,連王府三衛都已被削得七零八落的寧王造正德皇帝的反時拉起多少兵馬吧,一個軍權早已嚴重削弱的廢物都能拉起那麼多人馬,統領邊軍十餘年,雄才大略的朱棣,又有足智多謀的姚廣孝為之參謀,早有反意的前提下就混到這個份上?

  夏潯是個**,他不會偏聽偏信,不會感情用事,他需要的是證據,如果沒有證據,他就會根據事實進行分析,推理。以不偏不倚,實事求是的態度來理解問題。在他看來,或許藩王是帝國的一個不穩定因素,但是至少在建文削藩前,還沒有一個王爺想過造反,朱棣是用盡了辦法,連裝瘋都用上了,刀還是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是不得不反。

  再看看前面馬上這位黑衣僧人,一些書籍中對他的記載神乎其神,什麼朱元璋為皇子們挑選侍講僧人,姚廣孝一眼就相中了燕王,走上去對他說要送他一頂白帽子,王上加白,那就是皇字,朱棣一聽大喜,兩個造反派一拍即合,從此便開始蓄謀造反了,這純屬胡說八道。

  且不說那時太子朱標活著,朱棣能造他侄子的反,絕對造不了他仁厚且具威望的大哥的反,另外那時他的其他兩個哥哥也活著,就算太子朱標掛了,這皇位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的頭上,姚廣孝要是真有料事如神的本事,算準了那些人全都活不長,就用不著十多年後造反造得那麼狼狽,如果不是朱允炆自己連出昏招的話,朱棣根本不可能成功了。

  再者說,那些書中記載的如此詳細,時間地點,人物,表情,動作,心理對話,詳細得都能拍電影了,請問,他是怎麼知道的?是朱棣告訴他的還是姚廣孝告訴他的?稱帝之後朱棣可是一直堅持他是在靖難,是迫不得已舉兵清君側,這唯有他們兩人才可能知道的秘密他們絕不會洩露,那麼別人是怎麼知道的?分明是扯淡了。

  甚至朱棣入朝覲見朱元璋的時候見到已被立為皇太子的朱允炆,對他言語不恭的事也被一些人解讀為這是早有反義,夏潯卻認為恰恰相反再看看最無能的陰謀家、最愚蠢的造反家正德朝時的寧王殿下是怎麼幹的吧,他造反之前刻意買好正德皇帝和朝中百官表現的異常恭訓,以致剛剛聽說他要造反時很多人都不信。

  試問比他精明多多、能力強大的朱棣如果早就蓄謀造反準備奪侄子的寶座了,他還會沉不住氣,在朱允炆面前說出不遜的話來嗎?他已經準備充份了?他根本不怕朱允炆的大軍?他生怕朱允炆不知道他要造反?那他後來又何必裝瘋賣傻的那般狼狽?

  夏潯學過犯罪心理學,他認為朱棣正是對老爹把皇位傳給了朱允炆心生不滿卻並無反心,才用那樣憤懣的語氣來發洩自己的不滿。這就和林楊當鋪的林北夏林掌櫃見到他的時候按捺不住冷嘲熱諷其實是同樣的心理,如果他真的有所圖謀,反而不會如此了。

  再想想朱允炆逼死一個皇叔全家,流放四個皇叔全家,這五個皇叔乖乖聽憑擺佈,他卻全無一點憐憫,偏偏燕王造反了,他的孝心來了,他的親情萌動了,他熱淚盈眶地拉著統兵大將的手諄諄囑咐:「勿傷朕叔!」

  這他娘的騙鬼呢?

  他這麼弄不過就是動搖朱棣造反的決心,告訴朱老四:「放下刀吧,別反抗了,我根本不想殺你。」

  同時又是在安撫其他的王爺:「千萬別跟著他一齊造反,你看我對他都沒有殺心,哪會把你們當成眼中釘呢?」

  事實上戰場上刀槍無眼,朱棣多少次死裡逃生,都是他自己拼出來的,靠他手下的兵將救出來的,大將張玉就是為了救他力竭戰死1他的二兒子朱高煦就是因為浴血廝殺,數次救父,朱棣才為之感動,起了造反成功後立二兒子做繼承人的想法。

  鐵錠在濟南搞假投降,暗設機關,差點砸死朱棣,朱允炆聽說後先是歡喜不勝,緊接著就升鐵鐳的官,然後就對著齊泰、黃子澄幾個人扼腕歎息朱老四命大,這就是他的「勿傷朕叔?」

  他自己蠢就以為別人也跟他一樣蠢,哪個傻蛋會相信這麼幼稚的政治秀?

  階以夏潯想要尋條出路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朱棣。

  不止是因為朱允炆虛偽,而且因為他蠢得不可救藥了。朱元璋真沒給他留下能幹的文臣武將麼?楊溥、楊士奇、楊榮、夏原吉、金幼孜、王偁、解縉、黃淮、蹇義、夏原吉……統統都是在朱棣手裡才煥發了政治生命,朱允炆信任提拔的是些什麼人?幾個只會誇誇其談的書獃子,他自己識人不明,怨得誰來?

  再說武將,總有人說朱元璋把虎將功臣殺光了,可那些功臣權貴集團如果還在,他們就一定忠於建文?這純粹是把歷史、政治當童話看了。建文帝幹的就是削藩、削弱武將地位,建立秀才政府。

  如果那些強大的開國功臣集團存在,皇室紛爭一起,他們必然會在其中尋找機會最大限度的擴展自己的利益。這種狀態一旦出現,大明帝國就會步上兩晉、南北朝的後塵!明帝國將成為一個短命的帝國。

  就算不會這麼悲觀,北元還未曾經過朱棣五掃漠北、實力猶在,西方的貼木兒大帝虎視眈眈,朱允炆領著一幫廢物草包抑武揚文,恐怕大明也要二代而終了。

  那些功臣固然集團不存在了,不代表他們手下的那些善戰的武將都不存在了,四年靖難之戰中,朱棣多少次死裡逃生,打敗他的可有不少能征善戰的明軍將領,朱允炆重用的是誰呢?他大表哥李景隆!大明頭號大草包。讓一頭豬去統領一群獅虎,那獅虎還能發揮出他們的能力?

  最可笑的是他削藩之心已經天下皆知了,他派去守衛金陵的卻是一位藩王」一谷王朱橞,他讀聖賢書真是讀的傻掉了,真以為他龍袍一穿,想殺誰想宰誰人家都得心甘情願來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了,這種情況下朱橞打開城門放朱棣入城,還有什麼稀奇的呢?

  最後他以皇帝的正統身份,掌握四海之地,百萬雄兵,居然敗在了憑著八百人起家,只有北平一地的朱棣手中,這樣的廢物於國於民有何益處?正是出於這些考慮,夏潯的心中才開始傾向於朱棣。

  但是自從他得到了楊旭這個身份,他的想法開始有了轉變,朱家叔侄爭江山,關他什麼事?既然他心中也認定了的適合統治這江山的就是朱棣,而歷史上也恰恰是朱棣做了皇帝,那麼他又何必出生入死去做一個前途未卜的炮灰?老老實實做他的富家翁,等著江山易主也就是了。

  可是萬萬沒想到他想見朱棣時,費盡千辛萬苦,也沒走到北平。他不想見朱棣時,拚死掙扎,逃亡了一夜,最後,他還是進了燕王府……

  車子吱吱呀呀地駛向燕王府,這輛特殊的囚車吸引了北平市民的注意。拜託北平白蓮教的人幫忙尋找了兩天,依然沒有楊旭二人下落的彭梓褀正百無聊賴地在街市間閒逛,忽然看見一行車馬走過街市1她隨意望了一眼,沒有在意地走過去了。

  走出兩步,她忽然站住了腳步,想了想覺得不對勁兒,霍地扭頭再度看去,不由驚愕地張大了眼睛,雖然在囚車裡關了兩天,精神有些萎靡,可夏潯的模樣她還是一樣就認了出來。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眾裡尋他千百度的那個人,竟然以這樣一副形象出現在她的面前,彭梓褀有心想叫,又馬上警醒地閉上了嘴。

  「這個傢伙,又惹什麼麻煩了?」

  一邊想著,她的雙腳已悄悄地隨著那行車輛向前移動起來。

  燕王府就是大元的皇宮,同後來的故宮還有著相當大的差距,不過此時已經頗具規模了,一進王府,囚車就被押著沿著側向甬道向遠處走去,兩側高牆,只能看見頭頂一角灰濛濛的天空,夏潯忽然有種感覺:進監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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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0 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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