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07131002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981
發表於 2013-7-8 19:16:2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五十二章 修佛(中)

    佛經裡曾經說過,塑畫佛像是大不敬的行為,但事實上,人間無數古剎舊廟裡都有佛像,牆上都有壁畫,爛柯寺後瓦山頂的石佛像直入雲霄,佛祖死後的身軀化作般若巨峰,亦是佛像之一種,包括這棋盤裡的極樂世界,亦有無數佛像,反而真正統治這個世界的道門,卻一直沒有替昊天立像,這種情況隱約揭示了一些問題。

    佛宗立無數佛像,自有其緣由——寧缺他想試試通過佛像著手,來看看能不能斬斷佛祖與眾生之間的聯繫,這便是他的修佛。

    只是有些事情可以想的很清晰,說的很得意,但要真正做起來,卻是非常困難。這座雪山很雄偉,如果是佛祖在這個世界裡的起始座標或者說本源佛性集合,他所在的寬廣崖坪只是佛祖的一隻腳趾頭,更麻煩的是,山間的黑巖非常堅硬,即便他運浩然氣揮刀,也很吃力。

    黝黑的鐵刀不停落在黑色的崖石上,發出雷鳴般的巨響,震的碎石滾動不安,卻往往只能削掉極薄的一層石皮,以現在的速度計算,寧缺就算只想把佛祖的腳指甲削的圓整些,只怕也要花很長的時間。

    「別人逼急了會臨時抱佛腳,你卻給佛修腳。」

    桑桑覺得他的做法很不可理解,她怎樣想都想不明白,寧缺就算把這座佛山重新整修一遍,對當前的局面又能有什麼改變。

    寧缺拿著鐵刀不停地砍著崖石,說道:「我和你解釋不清楚,等修到最後你就明白了,所謂修佛就是修佛。」

    修佛就是修佛,兩個修自然不是一個意思。桑桑說道:「就算如此,你會修嗎?書院只會破壞。什麼時候會建設?」

    瓦山上的佛祖像被君陌用鐵劍直接砍斷,而且他正在砍般若巨峰,以此觀之,書院確實更擅長毀佛像,沒有修佛像的經驗。

    寧缺把鐵刀插進崖石裡的一道裂縫,用力一扳,扳飛一塊西瓜大的石頭,抹掉額頭上的汗水,說道:「你對書院有成見……誰說我們不會建設。我們能修長安城,難道還不能修個佛像出來?」

    桑桑說道:「你連柳枝都編不好,還想雕出像樣的東西?」

    寧缺說道:「先前就對你說過,這件事情我早就想好了,在河那邊就想好了。我不是拿紅杉樹修了只船?這就是練手。」

    「用木船來給佛像練手?聽著有些不靠譜。」

    「哪裡又不靠譜了?頂多最後修出來的佛難看些,又不耽擱什麼事。」

    桑桑有些疲憊,覺得無話可說,或者不想和他繼續說話,於是沉默。

    說話是單方面的事情,不需要對話,寧缺毫不在意地繼續嘮叨。繼續揮動鐵刀向山崖間的石頭砍去,轟鳴不斷,黑石亂飛。

    金色池塘外原野上的無數佛與菩薩,聽不見山崖間的他在說什麼。但能看見他在做什麼,臉上的神情漸漸變得嚴峻起來。

    尤其是最前方那頭數百丈高的雄駿青獅,顯得格外憤怒,又有些不安。對著黑暗的天穹不停發出暴戾的怒嘯,不停擺動著頭顱。青獅頸間的鬃毛泛著佛光,深密如林,隨著憤怒擺首,紛紛豎起,看上去就像無數把劍。

    寧缺這時候正拄著鐵刀休息,看著遠處青獅的變化,先是微怔,然後大笑起來,指著那處說道:「快看!那隻大貓炸毛了!」

    桑桑哪裡會理他。

    青獅聽著山峰間傳來的笑聲,變得愈發憤怒,擺動獅首的動作顯得愈發狂野,帶起的狂暴氣流,竟把高空上的雲都撕成了碎片!

    恐怖的湍流與呼嘯聲裡,青獅的頸間那些泛著佛光的鬃毛激射而出,變成數百道黑影,破雲而飛,來到山前!

    山外的數千金色池塘是佛祖留下的禁制,便是青獅也無法踰越,但它的鬃毛沒有生命,反而能夠發起遠程攻擊。

    青獅鬃毛瞬間來到山崖上,如雨落下,只聞密集的撞擊聲響起,無數碎石四處濺射,每道鬃毛彷彿就是一根無堅不摧的長矛!

    有三根鬃毛化成的長矛,狠狠地紮在桑桑身體上,寧缺神情驟凜,就地翻滾滾到她身旁,撐開大黑傘,把傘柄用力插進崖面。

    桑桑的身體沒有被破壞,只是臉頰上多了道細細的白口,她的身體是神軀,可以想見青獅的那些鬃毛裡蘊藏著多麼恐怖的威力!

    「看,他們真的怕了,說明我做的事情真的有用。」寧缺緊握著傘柄,伏在桑桑高大的身軀上,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青獅暴怒的遠程襲擊還在持續,山崖上到處傳來沉悶的撞擊聲,有兩道大鬃毛落在大黑傘上,震的寧缺虎口痠痛。

    緊接著,原野上無數佛與菩薩也祭出了隨身修煉的法器,隔著很遠的距離,擲向山峰,只是這些佛與菩薩的修為與青獅明顯有所差距,只有幾位大菩薩的法寶落到了山崖間,帶來一陣震動,更多的法器根本無法飛到山崖上,在金色池塘上空便頹然落下。

    金色池塘的上空彷彿有一道無形的罩子,那些佛的法器落在上面,瞬間被震成碎片,化作無數金色的流光,四處拋射,那些法器裡都蘊著佛光,池塘變得更加明亮,便是黑色的天穹都彷彿要被照亮。

    寧缺瞇著眼睛,感受著體內桑桑的痛苦,沉默看著原野。

    過了很長時間,來自原野的恐怖襲擊終於停止,無數佛與菩薩沉默不語,青獅擺動著獅首,對著天穹發出不甘的嘯聲。

    寧缺收起黑傘,起身望向遠處的原野,憤怒卻有些無奈,那些大菩薩和青獅的佛威,不是現在的自己能夠抵抗的。

    他把手裡的黑傘對著原野撐開——這是一個污辱的姿式,至於那些佛與菩薩能不能看懂,不在他的考慮範圍裡,罵人不需要人懂。

    然後他望向鬃毛明顯變少的青獅,罵道:「繼續甩啊!你有本事就把一身爛毛都甩光,變成一頭禿驢!我書院專殺禿驢!」

    青獅回以憤怒的咆哮,卻拿他沒有任何辦法。

    寧缺更憤怒,因為桑桑的身體險些受傷,因為那些鬃毛與法器變成佛光,讓桑桑變得更虛弱,更痛苦,這是他不能接受的事情。

    山與池塘間佛光極盛,他把桑桑背到身後,把傘柄繫在身前,確保桑桑的身體全部被黑傘覆蓋,拿著鐵刀向原先的位置走去。

    這座山真的很結實,即便是青獅的鬃毛和菩薩的法器,也只把山崖間的表面震碎了極薄的一層,對他沒有任何幫助。

    寧缺背著桑桑,撐著大黑傘,躬著身子,對著堅硬的崖石不停地揮動鐵刀,就像是戴著笠帽的老農在烈陽下不停地耕作。

    農耕永遠是人類最辛苦的活動,他的額頭不停冒出汗珠,汗珠滴到他的手上,又滴到地面上,混進微碎的崖石,彷彿在灌溉。

    「真的很累。」他抹掉汗水,喘息著說道:「怎麼這麼累?」

    桑桑說道:「我在渭城院子裡種過辣椒,不累。」

    寧缺有些傷自尊,說道:「那是因為你先體虛寒,不會流汗,你像我這樣試試?汗水跑的到處都是,很煩的,手不停打滑,當然容易累。」

    桑桑的聲音有些虛弱,卻依然毫無情緒:「你不行。」

    以前就說過,寧缺最不喜歡的就是被人說不行,尤其是被女人說自己不行,最最不可忍受被自己的女人說自己不行。

    「那是因為你胖!背著你這麼重個女人怎麼不會累!當年在渭城的時候,你咋不說背著我去鬆土剪枝!你要負主要責任!」

    他憤怒地喊道:「小時候我背著你哪有這麼吃虧,不說要你挑那麼瘦,你挑身體的時候,也得挑個苗條勻稱點兒的吧?」

    桑桑說道:「你喜歡瘦的?」

    寧缺說道:「這是喜歡的事兒嗎?我這是單純在說重量的問題。」

    桑桑說道:「你還是喜歡瘦的。」

    寧缺把手裡的鐵刀扔到地上,說道:「我說了,這不是喜歡的事兒!」

    桑桑說道:「我挑選的神軀必然是完美的,只是在神國門前,被你老師灌注了一道紅塵意,所以變胖,如果要怪你應該怪他。」

    寧缺默默把鐵刀揀起來,繼續開始砍山。

    桑桑說道:「繼續說啊。」

    寧缺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話:「子不言師過。」

    桑桑問道:「你修佛,如何去我的毒?」

    寧缺說道:「你我夫妻一體,我成佛你自然也就成佛,別說袪毒,到時候這些佛與菩薩便是咱夫妻的小弟,多好玩。」

    桑桑問道:「你怎麼想到的這個方法?」

    寧缺說道:「哪有這麼多問題,老實聽你家男人的話就好,我是誰?我是這個故事的男主角,你是女主角,危險時,男主角當然要站到女主角身前,替她排憂解難,最後兩個人才能過上幸福的生活。」

    「幸福的生活嗎?我有些累了,先睡會兒。」桑桑說道。

    寧缺覺得她的聲音有些甜,彷彿喝了糖水,於是他也覺得因為乾渴而生辣的咽喉也頓時甘甜起來,很是開心。

    桑桑開始睡覺,一睡便睡了三年。

    當她醒來的時候,佛祖的右腳已經被修理完畢,變成了一隻極秀氣的小腳,看上去有些眼熟,如果白些,或者會更眼熟。

    寧缺流汗耕作三年,終有收穫。

    他把佛祖的腳修成了桑桑的腳。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982
發表於 2013-7-8 19:16:5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五十三章 修佛(再中)

    桑桑通過他的眼睛,看佛山如舊,崖坪略變了些形狀,原野如舊,佛與菩薩依然在彼處頌經唸佛,青獅還是那樣的憤怒,一怒便是三年,也不知道它會不會累,她忽然間很想知道寧缺這三年是怎麼過的。

    「怎麼過的?扛著鐵刀到處挖地,你就不知道,這座破山它怎麼就這麼硬,三年啊,就整出這麼塊地,若讓南國那些老農瞧見了,指不定得多瞧不起我,可是真累啊,累了怎麼辦?就歇著唄,就像餓了怎麼就得吃。」

    寧缺的語速很快,音調起伏特別大,就像是在述說一件非常值得吃驚的事情,其實,只是因為他已經三年沒有與人說過話。

    桑桑沉默片刻,沒有流露出什麼情緒,問道:「你吃什麼?」

    三年時間裡,寧缺能夠聽到的只有鐵刀落在山崖上的聲音、青獅在原野怒嘯的聲音、風拂滾石的聲音、山下池塘裡的蟬叫與蛙鳴,以及自己和自己說話的聲音,這時候終於聽到桑桑的聲音,直覺彷彿吃了一壺通天丸,渾身舒泰,輕飄飄地直欲向天空深處飄去,美妙的不行。

    「吃什麼?嘿,你還別說,這個破地方還真有不少好吃的東西。清水煮青蛙,炸青蛙、煎青蛙、烤青蛙、生青蛙、換著花樣來,不帶重的!」

    桑桑小時候聽寧缺說過,在他的世界裡有一種人靠說話掙錢,那些人說話往往很快,而且喜歡押韻、重複,或者說很喜歡並且擅長耍貧嘴,此時聽著寧缺口裡一長串關於青蛙的詞,覺得他大概是在學那些人。

    寧缺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因為他來不及去感受,只是興高采烈地講著這三年裡的生活,唾沫四濺,似要比流的汗水還要多。

    他自豪說道:「有,有油。當然得有油……這滿野蓮花,我自己搾了些蓮子油,不論是用來拌野菜還是煎青蛙,都可香了。」

    桑桑說道:「你應該吃點素的。」

    寧缺眉飛色舞說道:「放心,葷素搭配這種事情我從來沒有忘,燉蓮藕,炒藕帶。新剝蓮子嘎崩脆,還沒苦味!其實要說我最喜歡吃的,還是炸知了,無論是裹著蓮葉烤還是生炸。那香的……只不過想起三師姐,有些下不了嘴。」

    三年後的他是那樣的瘦削黝黑,看上去和懸空寺下面那些貧苦的農奴沒有任何區別,與他相反。桑桑感覺好了很多,貪嗔癡三毒還在。但平靜了些,應該沒有毒發的危險,不再像沉睡之前那般虛弱。

    桑桑能夠看見他,能夠想像這三年裡他過著怎樣艱苦的日子,此時聽著他興高采烈地講述,越發覺得他很可憐,那種情緒是那樣的濃烈,以至於她覺得有些酸楚,如果能夠流淚,便會流下淚來。

    寧缺感受心頭傳來的那份酸楚,沉默片刻後笑著說道:「別瞎擔心,你知道我很擅長在野外生活,小時候不經常這樣?」

    桑桑沒有說話,心想小時候在岷山裡,你再如何孤單,身邊至少還有我,現在你依然背著我,但這三年裡我並不在。

    寧缺依然在碎碎唸著,她靜靜聽著,漸漸瞇起了眼睛,那便是笑意,然後她感覺有些暖,有些溫柔,然後她在他的心頭皺起了眉頭。

    桑桑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我有些累,想再睡會兒。」

    寧缺有些沒想到,怔了怔後笑著說道:「好。」

    桑桑再次開始沉睡。

    這一次,她睡了整整十年時間。

    ……

    ……

    十年後,桑桑醒來。

    這一次她發現原野上的那些佛與菩薩沒有變化,但身前這座山的變化很大,寧缺已經用鐵刀修完了佛的雙腳,正在重新刻削佛祖身上那件衣裳,鐵刀在山崖間不停切削,一道衣袂的線條慢慢成形。

    和最開始修佛時的笨拙生硬相比,現在寧缺的手法已經純熟了很多,鐵刀遊走自如,就像是爛柯寺前小鎮裡最老練的那些雕工。

    雕刻手法的進步,是時間和辛勤的勞作換來的,已經過去了十三年時間,寧缺不知揮了多少記鐵刀,山崖裡到處都是他的汗水。

    寧缺感覺到她的醒來,身體有些僵硬,沉默了很長時間,緩緩把鐵刀插入崖壁的裂縫裡,伸手拍了拍她身體的臀部,微笑說道:「醒了?」

    「是的。」桑桑說道。

    「那我休息會兒。」寧缺嘆了口氣,有些疲憊,有些滿足,把她解下抱在懷裡,走到崖邊坐下,望向原野上那些佛與菩薩。

    佛與菩薩頌經唸佛十三年,金色池塘裡的佛光大作,如果桑桑體內三毒未袪,只怕在這些佛光裡會當場死去。

    青獅對著山崖怒嘯一聲,天穹裡的雲層驟碎。

    寧缺看著盛怒中的青獅,笑著說道:「叫什麼春,我老婆醒了,沒被你們氣的一覺不醒,這時候該叫春的難道不應該是我?」

    桑桑看著這座佛衣襟下襬上的那些線條,怎麼看也不覺得是袈裟,問道:「你修佛還要順便把佛的衣裳給修了?」

    寧缺說道:「做事情要細緻,這種細節怎麼能出錯。」

    桑桑問道:「不穿袈裟也是佛?」

    寧缺說道:「佛為什麼一定要穿袈裟?」

    桑桑問道:「那這佛要穿什麼?」

    寧缺想著自己設計的衣裳,得意說道:「刻出來那天你就知道了,你一定喜歡。」

    桑桑沉默片刻後說道:「你的衣服也破了。」

    身為書院行走,寧缺在人間行走時穿的自然是書院的院服,他當初挑的院服是黑色,很禁髒。而且書院院服非常結實,普通攻擊都無法撕破,所以那些年裡基本上沒有怎麼換的,只有髒的不行的時候才隨便洗洗。

    當初在西陵神殿他被桑桑囚禁然後千刀萬剮,院服不在身上,其後才被桑桑扔給他,這件黑色院服陪著他在棋盤世界裡度過了無數年的時光,依然沒有一處腐壞破爛,這十三年時間。院服則已經破爛的不成模樣。

    由此可見,他這些年過的多辛苦,做了多少事。

    現在的寧缺非常黑瘦,雙手生出極厚的繭,更像一名農夫了。

    但他的眼睛卻非常明亮。因為隨著桑桑的毒漸漸清除,他的心情越來越好,精神越來越堅毅,感覺越來越強。

    「我這些年做了很多新菜。」

    感覺到桑桑的情況確實好轉了很多,寧缺很開心,抱著她的身體,指著山下的池塘高興說道:「我一直以為池塘裡沒有魚。後來才發現在蓮田深處居然真的有,我做了一鍋魚湯,那個鮮的……真是沒話說。」

    他啪嗒著嘴,回味著當時那鍋魚湯的美味。旋即情緒失落起來,說道:「可惜魚太少,不好捉,而且我沒有什麼時間。」

    桑桑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我有些累,再睡會兒。」

    說完這句話。她再次開始沉睡,不知道要過多少年才會再次醒來。

    寧缺看著懷裡她的臉,表情有些呆滯,過了很久才艱難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好好睡吧,這裡的事情我會處理的。」

    桑桑不停睡覺,這讓他聯想起當年她病重將死的時候,心裡生出一抹陰影,但想著桑桑確實好轉,心想佛祖種下的三毒太厲害,可能是要花些時間。

    他覺得有些累,坐在崖畔看著原野,沉默了很長時間,懷裡抱著的身軀是那樣的高大,他的背影卻是那樣的孤單。

    疲憊與痛苦不難熬,因為有希望,人間最難熬的便是孤單,他修佛已經修了十三年時間,只與桑桑說了幾句話,這便是孤單。

    因為情緒上的問題,寧缺很奢侈地給自己放了整整一天的假,直到晨光從黑暗天穹的邊緣生起然而迅速消失,他才清醒過來。

    他伸了個懶腰,過於勞損的肌肉與骨骼關節發出澀澀的磨擦聲,然後他低頭在桑桑圓乎乎的臉上狠狠地親了幾口,叭嘰作響。

    「黑……豬。」

    「黑……豬。」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黑……豬!」

    寂寞的歌聲裡,他背著桑桑,綁著大黑傘,揮著鐵刀,在山崖上攀來爬去,熟練至極的砍來削去,刻出一道又一道嶄新的線條。

    佛祖有雙秀氣的小腳。

    佛祖的袈裟漸漸變了模樣,顯得有些飄逸,式樣簡單,拖著裙襬,就像是有人在小小的身軀上套了件寬大的侍女服。

    三年後,桑桑醒了過來。

    她看著這件眼熟的侍女服,沉默不語。

    寧缺咬著根蓮枝,問道:「感覺怎麼樣?像不像?」

    桑桑說道:「我現在再來穿,必然不會這樣寬鬆。」

    寧缺說道:「身材雖然變了,但在我眼裡,你現在和當年還是一樣。」

    桑桑說道:「修到哪裡了?」

    寧缺指著峰頂說道:「明天就要開始替佛修面。」

    桑桑有些意外,而且有些意外的是她並沒有流露出喜悅的情緒。

    她說道:「比前面那些年快了很多。」

    寧缺笑著說道:「無它,唯手熟耳。」

    桑桑說道:「修完便能結束?」

    寧缺說道:「當然,很快就能結束這一切。」

    桑桑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是的,一切都快結束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983
發表於 2013-7-10 19:01:1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五十四章 修佛(下)

    「你就不好奇我為什麼能修的這麼快?」

    「你說過,手熟。」

    「客氣話都聽不出來?」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聽過你說話。」

    寧缺沉默了會兒,說道:「我也很多年沒有聽過你說話。」

    桑桑也沉默了會兒,說道:「那麼,為什麼?」

    「因為我的猜想是對的,修佛十六年,你的毒越來越清,雖然沒有醒來,也讓我越來越強大,自然越來越快。」

    寧缺高興地說道:「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現在的雕刻技法真的很好,你給我塊爛木頭,我雕出來的物件在人間至少要賣幾百兩銀子,我現在可不單單是符道大家,我也是雕刻大師,不,是一代宗師。」

    桑桑輕輕嗯了聲,顯得很平靜。

    寧缺有些驚訝,說道:「我說的很多銀子哎,你怎麼沒點反應?」

    桑桑喔了聲,過了會兒說道:「我有些累,想再睡會兒。」

    每次她醒來,說不了幾句話,便會再次沉睡,寧缺不再像前幾次那樣失落,想著雖然心毒漸去,桑桑還是虛弱,確實應該多睡會兒。

    睡眠是恢復精神最好的方法——桑桑前後已經睡了十六年,他這十六年裡便沒有睡過,睏倦疲憊到了難以想像的程度。

    他從懷裡摸出曬乾的蛙肉乾,撕下幾絲塞進嘴裡開始咀嚼。

    青蛙肉纖維長嫩,只要烹調得法,便會非常好吃,比如香辣鍋,比如青椒水煮,或者烤炙。但再好吃的美味,長年累月不停吃,最後在食客的嘴裡總會變成木渣,再貪吃的人,連吃十六年青蛙,也會想吐。

    寧缺沒有吐,他的臉上沒有表情,機械的咀嚼著,顯得很木訥。直到把嘴裡的干蛙肉全部咀嚼成碎茸,然後嚥下。

    童年時的悽慘遭遇,讓他清醒地認識到,人類最難對付的敵人絕對不是難吃的食物,而是沒有食物。因為飢餓比死還要恐怖。

    上個十年的末段開始,他便很少在食物上花心思,時間太漫長,孤單太難熬,他把所有的時間與精力都花在修佛上,想早些離開這裡,於是他在金色池塘裡捕了很多蛙肉。然後晾在崖壁上,風吹日曬變成肉乾,這些蛙肉乾便變成了他最主要的食物,根本不需要花時間處理。餓了便取些出來吃。

    風乾的青蛙肉沒有任何味道,無論如何咀嚼也嚼不出什麼香味,很難下嚥,他坐在崖畔看著原野裡的佛與菩薩。用對方的痛苦來當調料。

    原野裡的佛與菩薩們變得越來越憤怒,隨著他把佛祖的身形修的越來越不像樣。還給佛祖雕了件侍女的衣裳,這種憤怒達到了頂端,迴蕩在天地間的頌經聲變得越來越威嚴,向他身體落下的佛光越來越恐怖。

    真正恐怖的還是那只數百丈高的青獅。

    青獅前蹄上滿是血與泥漬,它低下獅首,緩緩舔舐受傷的前蹄,不再像前些年那樣嘯聲不斷,沉默裡卻積蘊著極大的霸道凶險意味。

    前些天青獅終於踏進了金色池塘,雖然沒能奔至山下,只踏破了數片池塘,便被佛祖的禁制震回原野上,但畢竟算是有了進展。

    青獅並沒有變強,只是佛像在寧缺鐵刀下被修的日漸變形,佛祖遺落在此地的法力日漸變弱,禁制自然也變弱。

    數百丈高的青獅不再療傷,抬起頭來,獅首破雲而出,畫面很是震撼,它望向佛像上的寧缺,神情莊嚴而冷酷,充滿必殺的決心。

    寧缺很疲憊很睏倦,桑桑再度沉睡,讓他很黯然,而且他覺得蛙肉真的很難吃,所以他這時候的心情很糟糕。

    他想休息會兒,做些別的事情,來調劑一下枯躁寂寞的修佛生涯,恰在此時,他看到原野上青獅昂首挑釁,頓時怒了。

    他解下鐵弓,把堅硬的弓弦拉至最圓滿的程度,然後毫無徵兆地鬆開手指,弦間暴出一道圓形的氣息湍流,黝黑的鐵箭消失無蹤。

    下一刻,盤膝坐在青獅背上的那名清俊僧人,胸口忽然迸出一大道血花,然後向著數百丈的地面摔落,砸到原野上發出一聲悶響。

    那名清俊僧人死了,佛祖卻沒有死,或者在此前的十六年裡,清俊僧人便是佛祖,但當鐵箭臨體時,他便不是佛祖。

    他和桑桑的判斷沒有出錯,佛祖在這個世界的眾生裡,位置變幻莫測,便是光都追不上,元十三箭自然也很難追上。

    清俊僧人就這樣死去,青獅很是震愕,然後極為憤怒,對著山崖上的寧缺發出一聲狂暴的怒嘯,獅首之前的雲層瞬間被震成無數道極細的雲絮,金色池塘裡的無數金蓮紛紛偃倒,氣勢之盛難以想像。

    寧缺也對著青獅狂吼了起來,吼聲如雷一般在原野間炸開,沒有任何文字,卻透著股極為霸道的氣息,極為狂放肆意。

    隨著他修佛年久,佛祖留下的禁制漸漸變弱,原野上的佛與菩薩隨時有可能突破金色池塘,所以青獅才會那般自信冷酷。

    但同樣是隨著修佛年久,桑桑所中的貪嗔癡三毒漸漸消散,昊天於沉睡中緩緩恢復著力量,寧缺自然也變得更加強大。

    最終還是要回歸到時間或者說因果上,因果是先後,時間也是先後,順序能夠決定宇宙的形狀,也能決定這場戰爭的結局。

    寧缺很自信,他知道最終勝利的,必然是自己和桑桑。

    一箭射死名大菩薩,又與青獅像真正野獸般對吼,他覺得很爽,枯躁無聊的修佛生涯因為這個小插曲而變得生動起來,在心裡已經累積了很多年的孤單與排斥瞬間消失不見,他攀到高處的山崖下,繼續自己的修佛。

    兩年時間過去了,寧缺修好了佛的雙手,佛手裡沒有持淨瓶,也沒有持法輪,而是拿著一把傘——黑崖削成的傘,自然是黑傘。

    最開始的時候,他用了三年時間才修好佛的一隻腳,接下來用了十年時間,修好另一隻腳,同時修好侍女服的衣擺,待把佛穿的侍女服修好,又耗費了他三年時間,與此相比,他現在的速度確實快了太多。

    接下來,寧缺修佛變慢了很多,因為他已經來到了山峰的最高處,開始修佛的容顏,毫無疑問,這是修佛最關鍵的階段。

    鐵刀在佛祖豐滿的臉龐和圓潤的耳垂間落下,非常緩慢,刀鋒彷彿挑著一座山,因為慎重,所以感覺極為凝重。

    不知不覺間,又是十年。

    佛耳不再垂肩,在新刻的髮絲後若隱若現,佛面不再圓若滿月,變瘦了很多,小了很多,看上去很尋常。

    鐵刀最終落在了佛唇上。

    佛啟唇,無聲,天地之間忽然響起無數佛言,原野上佛光大作,無數佛與菩薩吟誦相合,一道無上佛威直入寧缺胸腹。

    噗的一聲,寧缺吐出一口鮮血,眼神驟然黯淡,同時他感覺到心間的桑桑微微蹙眉,有些痛苦,似要醒來。

    他知道錯了,毫不猶豫砍出數百道刀,直接把佛的嘴砍掉,砍成緊緊抿著的薄薄的唇,於是佛聲與佛威悄然而息。

    佛修完了。

    現在的佛,黑黑的,瘦瘦的,小小的,穿著鬆鬆的侍女服。

    桑桑醒來,看著這佛說道:「你還是更喜歡她。」

    這句話裡的她不是莫山山,雖然莫山山有雙極薄的唇,而且喜歡緊緊地抿著,桑桑說他更喜歡的她是黑桑桑。

    寧缺微笑說道:「你這個樣子我在人間看了整整二十年,自然更喜歡些,以後在人間看你久了,自然會更喜歡現在的你。」

    他看著黑色崖石刻成的桑桑的臉開懷大笑,不盡歡喜。

    桑桑說道:「她沒有嘴。」

    寧缺說道:「反正你也不喜歡說話。」

    桑桑說道:「不說話如何教諭世人,如何奪眾生意成佛?」

    寧缺說道:「我替你說就好,你知道的,在需要的時候,我可以是話癆。」

    他的修佛已經完成,但還沒有成佛。

    佛祖留下的禁制,還剩下極少的殘餘,原野間的佛與菩薩在這十年裡,已經進入了金色池塘的外圍,青獅更是已經來到了山下不遠處。

    青獅的身上到處都是傷口,四蹄帶起池塘底的淤泥,如染了墨,它緩慢而堅定地向著佛山前行,每一步都重若千鈞。

    十年時間,足夠寧缺重修佛顏,也足夠發生很多事情,無數佛與菩薩自原野間行來,留下的腳印變成了一條河道,通向遙遠的西方,有清澈的河水自西方捲浪而來,裡面有無數陰森氣息,無數怨魂骷髏。

    來自西方的河是冥河,被無數佛與菩薩以極大毅力與無上佛法召引而至,不停沖淡金色池塘裡的佛光。

    寧缺揮刀斬落,朱雀暴戾而嘯,無數昊天神輝自刀鋒噴湧而出,繞著山下行走了一圈,斬出一道深不見底的河溝。

    當年雪崩後,無數雪在山崖下方積了數十年,遇火驟然而化,流入河溝成為一條新的河流,真正的清澈澄靜。

    冥河水與新河水在山下相遇,沒有相融,依然分明,冷漠地看著對方,保持著自己的氣息,誰都無法向前進一步。

    寧缺在佛頂上盤膝坐下,閉目開始靜思——他修完山中佛,開始修心中佛,他要成佛,要成天上地下唯一真佛。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984
發表於 2013-7-12 20:51:3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慈航的船,無理的佛

  山在天地間,峰頂與天穹極近,寧缺盤膝閉目坐在佛頂上,彷彿只要伸手,便能把這片黑暗的天捅破。

  他上方的黑暗天穹裡忽然出現了一個亮點,起始很黯淡,驟然變得異常明亮,緊接著化作數千道光線,順著天穹的孤度向原野的四面八方散去.

  光線裡有很多畫面不停閃現,有虔誠叩首的信徒,有嬌媚而端莊的天女,有奇異的金花玉樹,那些都是他的佛國。

  原野上的佛與菩薩們抬頭望向天空,隨著這個動作,有極淡渺的氣息從他們的身上散溢,向那些光線裡融去——氣息是覺識,隨光線來到天穹,然後灑落在峰頂,進入寧缺的身體。

  佛與菩薩震驚異常,寧缺能夠奪走這些覺識,表示他能夠接收這個世界的信仰,這表明他正在成佛,將要成佛。

  在他們看來,此人當然是偽佛,這種行為自然是褻瀆。

  極端的憤怒在原野間暴發,眾佛神情悲壯開始抵抗,有佛持金刀割面,有佛撕耳,鮮血亂流,佛光大盛,佛威大盛。

  已經深入金色池塘的青獅,發出一聲低沉的吼叫,帶著無盡佛威向前踏出一步,大地震動裂開,生出一道極深的裂縫。

  以裂縫為線,原野西面的地面緩緩升起,然後向前滑動,一寸一寸地覆蓋到東面的地面上,就像一艘大船要比幽暗的海底衝出來!

  大船沒有船尾,後面與地面相連,於是整片西面的原野便是船身,隨著船首向前,原野及站在原野上的人,也隨著被帶進船中。

  數十年來,極樂世界裡的無數眾生自四面八方趕來此地,原野間的佛與菩薩數量根本無法數清,黑壓壓的至少有數百萬之眾。

  數百萬佛與菩薩,現在都在大船之上!只聞經聲陣陣。法器破碎變成最純淨的佛息。船身散發無盡佛光,正是大地之舟!

  這畫面何等神奇!

  大船緩緩升起,自幽暗的原野海面而出,緩慢而不可阻擋地向著佛山前行,金色池塘間的佛祖禁制早已變弱,此時被船首碾過,伴著無數細碎的脆響。就像烈日下的冰雪一般瞬間破滅,無數青蓮與柳樹,被碾壓成泥地裡的碎木,然後被巨舟的陰影遮蓋,再也無法看到,至於那些蛙聲和蟬鳴。更是不知去了何處。

  大船緩慢向前,來到山腳下的那條大河裡,河岸崩塌,浪濤衝天而起,河水一半是冥河,裡面有無數怨魂骷髏,這些怨魂骷髏遇著船身散發的佛光,未作任何抵抗。恭順自願地被淨化成縷縷氣息。

  怨魂骷髏化成的無數道純淨的氣息。再次附著到大船的船體上,助大船的佛光更盛。繼續向前破開雪水化成的河面,快要觸到山崖!

  無數佛與菩薩站立在船板上,雙手合什看著峰頂的寧缺,神情莊肅,青獅站在船首看著山崖,神情焦急,恨不得跳過去。

  船與山相遇,不知能否把山撞毀,把佛撞塌,把正在成佛的寧缺震死,但佛與菩薩們還有青獅登山後,怎會讓他繼續成佛?

  寧缺盤膝坐在佛頂,坐在黑瘦小侍女的髮髻裡,他閉著眼睛,感受著體會到的一切,正在成佛的關鍵時刻,根本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麼事情,就算知道,他也沒辦法去理會,因為現在他根本不能分神。

  他知道原野上的佛與菩薩,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成佛、奪走佛祖的信仰,讓眾生意歸於己身,他沒有提前做安排,是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桑桑的身體被他放在一旁,大黑傘上方撐開。

  忽然間,桑桑睜開了眼睛!

  那對細長的柳葉眼裡,一片光明。

  數十年間,她醒來過數次,但她一直沒有睜過眼,因為她始終是在寧缺的心裡,沒有回到自己的神軀。

  隨著寧缺修佛大成,她體內的貪嗔癡三毒即將盡去,她終於可以回到自己的神軀,她終於可以睜眼來看這個世界!

  桑桑站起身來,舉著大黑傘望向山下那艘大船,微微瞇眼。

  「這就是慈航普渡?」

  她揮了揮衣袖,青衣上的繁花再次綻放,一場恐怖的颶風從峰頂直衝山腳,然後向著著河面上的那艘巨舟呼嘯而去。

  踞在船首的青獅一聲怒哮,哮聲卻根本無法傳出,便被颶風灌回它的嘴裡,它有些慌亂地閉上眼睛,鬃毛被吹的向後飄舞不停。

  大船上沒有帆,站在船板上的無數名佛與菩薩穿著的僧衣被颶風吹的不停鼓蕩,像新生出千萬帆。

  大船前行之勢驟然減緩。

  這船是大地之舟,割於大地,有無限重量,桑桑揮袖便有風起,風起而舟緩,以此觀之,她已經回覆了無限威能。

  然而即便是她,也無法完全阻止那艘大船,大船確實變得慢了很多,但依然在繼續向前,向著山崖撞去。

  「眾生意……果然有些意思。」

  青衣微振,她的身影在峰頂消失。

  下一刻,她來到了大船上。

  青獅一聲怒哮,鬃毛如劍,欲噬。

  桑桑看了它一眼。

  青獅氣勢驟斂,露出畏怯神態,顫抖著轉過頭去。

  桑桑走入佛與菩薩間。

  她看那些佛與菩薩的臉。

  無論是佛還是威能恐怖的大菩薩,都不敢與她的眼光對視,轉過臉去。

  她在眾生裡尋找佛陀。

  眾生不敢看她,佛陀在躲著她。

  大船便是大地,載著無數佛與菩薩,但她是昊天,如果給她足夠的時間,那麼誰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找到佛陀。

  眾佛做出了自己的反應,他們低著頭,雙手合什向船首走去。

  佛擠佛,菩薩擠菩薩,大船上變得擁擠無比,似要把桑桑擠出大船。

  桑桑微微蹙眉,伸出手指,點在身前一尊佛的眉心,那尊佛的身體變得越來越明亮,最後變成純白的光體散開死亡。

  擁擠的船板上剛剛空出來一個位置。便有一尊佛向前踏出一步。填補了空缺,無論她殺多少佛,總有後繼者。

  然後那些佛開始自殺。

  以刀割面的那佛,橫刀於頸間,用力一拉,把自己的佛首割了下來,一道至純的金色佛光衝天而起。然後散落於船板上。

  以刀刺腹的那佛,把刀鋒向上挪了挪,用力一捅,把自己的心臟捅破,一道至純的金色佛光各前湧出,濺的到處都是。

  無數佛前仆後繼死去。大船上的佛光濃郁的難以想像,桑桑眉頭微皺,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感覺到有些難受。

  貪嗔癡三毒將清,但終究未清,遇著眾生成佛決然殉道手段,她體內的殘毒,再次暴發——最後那縷殘毒。是貪。

  她回頭望向峰頂。

  寧缺盤膝坐在那處。閉眼靜思,不知身外事。

  桑桑只是回頭。便來到了峰頂,來到他的身前。

  「其實,把你殺了,最後一縷貪就沒有了。」

  她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伸出食指輕點他的眉心。

  寧缺的眉心忽然間變得異常明亮,彷彿透明一般。

  透明的眉心裡,隱約可以看到一粒青色的種子,那是菩提子。

  寧缺在這座山上修了數十年佛,但他修佛其實遠不止數十年。

  在進入棋盤之前,或者說千年之前,寧缺曾經在懸空寺崖坪裡面壁一日時間,當梨花飄落他的肩頭,他才醒了過來。

  那次面壁,意味著他的修佛之旅正式開始,也正是那次面壁,他體悟到了蓮生大師曾經的經歷,同時心裡種下了一粒菩提子。

  進入棋盤後,他在白塔寺裡聽晨鐘暮鼓,修了無數年佛,在這極東方的佛祖像上,又修了數十年佛,佛法漸深。

  那粒菩提子早已不在他的心頭,已經上了他的眉頭。

  桑桑手指輕觸,一道神念度入,菩提子便醒了過來。

  寧缺的眉心裂開一道小口,一根極細的青莖從裡面探出,遇著峰頂的風,招搖而茁,遇著大船處灑來的佛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生長。

  菩提子發芽,破土,開枝,然後生出無數青葉,青青團團懸在峰頂的空中,遮住了黑暗的天穹,也遮住了極樂世界的所有佛光。

  這棵菩提樹,生長的異常迅疾,給人一種極囂張的感覺。這棵菩提樹,生在寧缺的眉心,給人一種極詭異的感覺。

  菩提樹下,寧缺閉眼微笑,不知在夢裡看著何等樣美麗的風景。

  桑桑走到他身旁,坐進菩提樹的蔭涼裡,佛光再照不到她,蒼白的臉色漸漸回覆正常,閉上眼睛,再次入睡。

  她沉睡便是進入寧缺的身體。

  寧缺醒了過來。

  他看著離山崖越來越近的那艘巨船,看著船上的佛與菩薩,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檯……」

  他要講佛法與眾生聽,奈何眾生自不願聽。

  眾生還要辯倒他,要揭露他偽佛的面目,於是天地間,大船上,佛聲大作:「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

  「本來?……本來我就不是來與你們講道理的,我不是大師兄,如果你們願意聽我講道理也罷了,若不願聽,佛家自有棒喝手段,我要與你們說的道理很簡單,你們必須聽,若不聽便要來受棒打刀斫。」

  寧缺看著眾佛說道:「我是唯一真佛,你們須信我。」

  眾佛怒容大作。

  寧缺平靜說道:「你們要理解,如果不能理解,那就去死。」

  話音甫落,一佛化為灰燼。

  下一刻,那佛來到峰頂,盤膝端坐在如蒲團般的樹葉上。

  青青團團的樹葉,是菩提樹葉。

  菩提樹,生在他的眉心。

  那佛向寧缺合什禮拜,無比虔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985
發表於 2013-7-12 20:52:1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人間春雷,佛國拈花

    山峰是佛,被他用了數十年的時間修成桑桑,山崖表面已無佛,深處還有殘餘,寧缺以身化菩提樹,接引佛與菩薩來信自己,佛終於再也無法保持沉默。

    一道佛識,從山崖最深處來,進入他的心裡。

    「我已經成佛了。」寧缺對那道佛識說道。他的神情很輕鬆,就像在和某個老熟人說話,說最家常的那些話。

    佛說道:「我在眾生裡,你尋不到我,殺不死我,便成不了佛。」

    這裡的佛,說的是天上地下唯一真佛。

    寧缺知道確實如此,就如同在昊天的世界裡無法殺死昊天,那麼在佛祖的世界裡自然也無法殺死佛祖,連找到他都不可能。

    「何必這麼嚴肅呢?我從來不認為佛位的傳承和俗世帝位的傳承那樣,一定必須要經過血腥的屠殺,後浪對前浪的折磨。」

    寧缺笑著說道:「你是佛,不妨礙我成佛,因為我不想統治你的世界,我不是昊天,對殺死你也沒有興趣,我想要的只是離開。」

    「你如何能夠離開?」

    「奪了眾生意,立地便能成佛。」

    「如何能奪眾生意?」

    「你懂得我懂得,你看……」

    寧缺望向河上那艘巨舟,伸出右手食指,對著船上遙遙寫了一個字。

    桑桑在他心上,一道神念隨他手指而去,落在巨舟之上。

    峰頂的菩提樹開始搖擺,青青團團的菩提葉迎風招展,變的更圓更廣。

    寧缺與桑桑修的是佛,用的手段是天人合一,其玄妙意味,非言語能夠形容。寧缺的佛願與桑桑的天心合在一處便是無可抵禦的意念。

    那道意念落在巨船上某位佛的身上。

    那道意念告訴那佛:你要信我。

    那佛自然牴觸這等褻瀆請求,雙手合什,閉目頌經,苦苦支撐,然而卻撐不住剎那,便破碎成了無數光點,在船上消失。

    下一刻,那佛來到峰頂的菩提樹間,坐在如蒲團的菩提葉上。隨風上下搖擺,眉間流露出大徹大悟之意,對著寧缺禮拜致意,

    至此時,有兩位佛被寧缺以佛願接來峰頂。變成了他的信徒,高下各一,開始閉目虔誠頌經,頌的是寧缺,讚的也是寧缺。

    寧缺只覺一道極淡渺卻真實的力量,從菩提樹間進入自己的身體,令他平靜喜樂卻又覺雙肩沉重。他明白這大概便是信仰的力量。

    無數輪迴,除了昊天便只有佛祖懂得如何收集並且利用信仰的力量,夫子應該到了這種層次,但他不願為之。以寧缺現在的境界,遠遠不足以領悟這等層次的大神通,但他現在與昊天合為一體,自然懂得。

    受桑桑的神念影響。未及思考,寧缺閉上眼睛。把山崖深處傳來的那道殘餘佛識眨碎,然後與菩提樹間那兩位佛一起開始頌經。

    佛祖沉默,不知去了世界何處,大河波濤如怒,大船奮力向前,想要把山撞破,想要阻止寧缺成佛,卻始終無法抵達彼岸。

    因為在彼岸的佛已不是彼佛。

    時間不停地流逝,因為沒有人觀察,所以不知道是迅速還是緩慢。——寧缺身體裡長出的那株菩提樹變得越來越茂盛,無數樹枝裡生出無數青葉,青葉團團如蒲團,其上坐著的佛越來越多,彷彿結出的果實,沉甸甸的,收穫煞是喜人。

    皈依寧缺的諸佛,已經超過數千,菩提樹上多一位,船上便少一位,只是船上的佛與菩薩數量實在太多,暫時還看不到什麼變化。

    寧缺渾然不知身外事,亦不知年月,靜默閉目,散蓮花,雙手隨意扶著峰頂的崖石,和桑桑一道修著自己的佛。

    ……

    ……

    佛祖棋盤內的世界,過去了千年,真實的人間,也已經過去了三年時間,時間來到大唐正始五年,西陵大治三千四百五十四年。

    又是一年春來到,柳絮滿天飄,西陵神殿的桃花開了,大河國的櫻花開了,荒原上野草裡的小野花開了,那棵梨樹卻沒有開花。

    「這到底是梨樹還是鐵樹?」書院後山的人們,圍在湖畔那棵梨樹下,看著毫無反應的樹椏,和那些懨懨的樹葉,很是惱火。

    這三年時間裡,他們想盡了一切辦法,都沒有辦法打開佛祖棋盤,看來只能等著梨樹開花結果才能進入棋盤,然而按照大師兄的說法,這棵梨樹五百年才會開花結果,又有幾個人能活五百年呢?

    梨樹沒有開花,書院前草甸間的桃花也沒有開,長安城裡花也極少,因為今年春天的雨水不多,春雷鳴於雲間,空氣有些乾燥。

    光打雷不下雨,這事情透著詭異,大師兄站在皇宮正殿前的石階上,看著天空裡越來越密集陰沉的雲層,覺得有些不解。

    忽然間,厚重的陰雲裡生出一道極粗的閃電,轟鳴聲中向著城中某處劈落,驚神陣自然生出感應,散發清光。

    大師兄身影微淡,瞬間來到萬雁塔下,看著被這道閃電劈垮的寺廟,看著那座變得焦黑的佛像,隱約明白了些什麼。

    他來到城牆上,向四野望去,只見雲層彷彿要遮蓋整片大陸,不時有閃電落下,讓大地間某處生出黑煙。

    黑煙起處,均是佛門寺廟。

    下一刻,大師兄回到書院後山,來到湖畔那株梨樹下,靜靜看著那張棋盤,看了很長時間,唇角露出真摯愉悅的笑容。

    「師兄笑了!」後山諸人很是吃驚。

    這些年,大師兄忙於國政,籌備戰事,教導新君,又牽掛棋盤裡寧缺的生死,很是辛苦,很久沒有這樣放鬆的笑過。

    人間處處春雷綻放,依然沒有落雨。

    爛柯寺的前三殿,都已經被雷劈垮,佛像倒塌。就如瓦山頂峰的殘礫,滿山滿谷的石頭,一夜時間便生出了青苔,散發著海風的氣息。

    觀海僧帶著寺中僧人,盤膝跪坐在殘殿之前,臉色蒼白,不停念頌著佛經,瞎僧悟道,像瘋了般不停地喊叫著。用手抓著山石上的青苔,呵呵吼叫道:「不對,我感覺到不對,有事情要發生!」

    西陵神殿崖坪上,觀主坐在輪椅裡。看著覆蓋天空的陰雲,看著遠處不時落下的閃電,說道:「準備大祭祀,恭迎吾主歸來。」

    西荒深處天坑底的戰爭還在持續,起義農奴已經發展到數萬之眾,在原野裡與貴族武裝還有懸空寺的僧兵,進行著慘烈的戰鬥。

    原野間箭聲大作。慘嚎聲此起彼伏,到處都在流血,到處都是死亡,便在這時。天空裡的陰雲裡忽然落下一道極粗壯的閃電。

    那道閃電準確地劈中了峰頂的大雄寶殿,只聽得喀喇一聲巨響,寶殿塌了一半,殿裡的佛像更是變成了黑色的粉末!

    君陌橫鐵劍於胸前。以禮意拒七念及戒律院諸長老於數里之外,看著峰頂冒出的黑煙。漠然道:「佛祖敗了,你們難道還能勝?」

    連續十數日的春雷之後,便是一場連續十餘日的春雨,今年的春雨並不淅瀝,顯得極為暴烈,不停沖洗著被閃電肆虐過的大地。

    雨水落在殘破的佛殿上,落在殘破的佛像上,落在那些臉色蒼白的僧人身上,把殘存的那些佛息,洗的越來越乾淨。

    書院後山也在落雨,雨水擊打的梨樹青葉啪啪作響,然後流淌下來,打濕梨樹下的棋盤還有那些看了棋盤數年的人們。

    六師兄赤裸的身上滿是水珠,他揮動著鐵鎚猛烈向下敲擊,隨著動作,那些水珠被震離身體,如箭一般到處亂飛。

    這些年他們一直在砸棋盤,身心都已疲累,卻從未想過放棄,更何況大師兄笑了,便說明棋盤被砸開的那天近了。

    錘聲亦如春雷,汗落如雨。

    某天,棋盤上忽然傳來一聲輕響。

    棋盤天元位置上,出現了一道細線,這道細線其實是個裂縫,裂縫非常小,如果不仔細去看,根本無法發現它的存在。

    某天,腦海裡忽然傳來一聲輕響。

    寧缺睜開眼睛,望向那艘依然在向彼岸航行的大船,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伸手到眉間摘下那株菩提樹,微微一笑。

    那株菩提樹已經生長的極為茂密,青青團團的葉子,彷彿要把黑暗的天穹遮住,更沒有一絲佛光能夠穿透,那些青葉上坐著數千上萬座佛,那些佛的形容不同、姿式不同,但都在對著他虔誠禮拜。

    菩提樹已然如此巨大,他卻隨手便舉了起來,然後向側方走了兩步,便在這時,桑桑也醒了過來,舉著大黑傘走到他身邊。

    寧缺將菩提樹插進峰頂某處。

    這座山峰便是佛,黑黑瘦瘦、穿著侍女服的佛,名為桑桑的佛。

    菩提樹插在峰頂,就像是插在桑桑鬢間的一朵花。

    寧缺回頭望向桑桑,牽起她的手。

    桑桑的鬢間有朵潔白的小花。

    畫龍需要點睛才能醒來,修佛需要拈花。

    寧缺拈花,插進桑桑的發,於是佛便醒來。

    桑桑鬢間的小白花迎風輕搖,峰頂的菩提樹輕搖,端坐在青葉上的眾佛同宣佛號向她禮拜。

    寧缺感覺到眾生意正在流入自己和桑桑的身體裡。

    他笑了起來,桑桑也笑了起來,於是菩提樹上的眾佛也笑了起來。

    桑桑笑容漸斂,靜穆如宇宙,於是眾佛也自沉寂。

    桑桑神情漠然,望向這個世界的所有處,於是世界便歸於漠然。

    大船上的無數佛與菩薩神情變得有些惘然。

    青獅一聲怒哮,卻無法抵禦來自天佛的威壓,隨著一聲不甘的哀鳴,再難支撐住身體,對著峰頂跪倒。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986
發表於 2013-7-13 19:08:4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五十七章 摘星

    寧缺和桑桑立地成佛,成的是天佛,天佛之前,眾生低首,然而如果他們要完全控制棋盤裡的世界,便要奪盡眾生意,那將要消耗很多年的漫長時光,寧缺不願意再繼續等下去,伸手握住刀柄。

    隨著這個簡單的動作,世界再生變化,大船及原野上的無數佛與菩薩,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險,宣讀佛號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淒厲,彷彿杜鵑啼血,將自己的佛息拚命地灌輸到天地間,散出越來越盛的佛光。

    天地間的佛光變得無比明亮,甚至有十餘縷穿透峰頂菩提樹的重重青葉,落在桑桑的身上,讓她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

    黑暗天穹上閃爍著無數光線,有天花金枝有悟法故事,那是佛祖的佛國以及寧缺和桑桑的佛國,重疊在一起難以分出彼此。

    寧缺抽出鐵刀,向著黑暗的天空斬去,嗤的一聲輕響,天穹上的金光畫面輕搖,佛塔寺像還是抱琴丘女,都被從中斬斷。

    刀勢去而無盡,斬斷佛國畫面後,落在黑暗天穹上,在峰頂上方的天空裡,留下了一道數百里長的裂痕。

    哪怕是盛滿水的水桶,如果只切開一道口子,很難讓桶裡的水很快地流出來,一般而言,會與前道口子相交再劃一道口子。

    寧缺揮刀再斬,黑暗的天空上再次出現一道清晰的裂痕,與先前那道裂痕在峰頂上方空中相遇,籠罩了數百里方圓的原野。

    這兩道裂痕,看上去像是個字,又像是傷口,天空的傷口。

    峰頂菩提樹裡的千萬尊佛,閉目合什。高聲呤誦佛經,將虔誠的信仰和追隨意,盡數灌注到寧缺的身體裡。

    看著天空裡的兩道刀痕,看著刀痕組成的那個字,寧缺非常滿意地笑了起來——與觀主一戰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把棋盤世界裡的歲月算在內,只怕已經過去了整整千年,時隔千年,他終於再次寫出了那個字。

    桑桑看著天空上那個字。沉默片刻後說道:「這個字不錯。」

    寧缺想了想,說道:「如果沒有你,我寫不出來。「

    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字是怎麼寫出來的,那是一種言語難以解釋清楚的玄妙境界,最根本的原因是因為桑桑與他合為一體。

    神來到人間。所以他能寫出這個人字——這便是神來之筆。

    天空開始落雨,雨不是來自雲層,而是來自更高的天穹。

    有無數清澈的水,從被寧缺用刀斬開的兩道裂縫處淌落,形成數十萬道瀑布,瀑布落到原野上,便成了暴雨。

    這場暴雨一落便是一年。

    一年後。有無限星光從兩道裂縫裡落下,混進天空瀑布裡,泛著幽冷而美麗的光澤,看上去就像是某種粘稠的果漿。

    星漿淌落又是整整一年時間。

    寧缺和桑桑看著那兩道裂縫。他看到的是美麗的奇景,她看到的則是人間的雨水和星空,她看到了自己的世界。

    兩年時間裡,無數佛與菩薩自暴。極樂世界的佛光與來自人間的雨水星辰對抗,時而黯淡。而時明亮,最終卻要湮滅。

    隱藏在眾生裡的佛祖,在最後的時刻,讓這個世界向寧缺和桑桑發起了最強大的一次攻擊,想要阻止他們的離開。

    暴雨裡,無數佛與菩薩飄浮在數千丈高的空中,將山峰團團包圍,無數法器泛著金光,向著山峰逼近,而那座大船距離山崖只有一步之遙。

    暴雨裡,桑桑站在峰頂,黑髮狂舞,青衣裡的繁花漸斂,她靜靜看著四周的無數佛與菩薩,向天空舉起右手。

    她已經看到了自己的世界,與規則相通,自然天威重生。

    她舉手,天空裂縫裡淌下的暴雨忽然變得明亮起來,因為裂縫那頭極遙遠夜空裡一顆星辰驟然間變得明亮了無數萬倍。

    昊天世界的星辰不是燃燒的恆星,之所以會忽然變亮,自然不是因為暴發,說明那顆星辰距離觀察者的距離在急速縮短。

    裂縫裡出現一個刺眼的亮點,亮點瞬間即至,輕而易舉地穿過裂縫,穿過磅礡的雨水,來到棋盤世界內部,來到峰頂。

    一顆星辰,落在桑桑的手裡。

    桑桑的手大放光明,無數道明亮至極的光線,從峰頂向著原野四周噴射,輕而易舉地將自天而降的雨水蒸發,繼續蔓延。

    寧缺從懷裡取出墨鏡戴好。

    峰外空中那些蘊藏著無窮佛威的法器,遇著星辰散發出來的光線,在極短的時間內便消融破敗,最後變成道道青煙。

    飄浮在雨中的無數佛與菩薩,感受到極恐怖的天威,向著原野外圍奔逃,依然有數千佛與菩薩,被星辰之光淨化為虛無。

    星光從峰頂灑落,河水泛著銀暉,顯得格外靜謐,大船同樣靜止,距離山崖還有一步之遙,卻再也沒有辦法靠近。

    無數佛與菩薩,驚恐地向著大船後方的原野間逃去,黑壓壓一片,就像是退潮,青獅更是化作一道青光,轉瞬間便逃去了天邊。

    看著這些畫面,桑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走到崖畔,將手伸到暴雨空中,手指微鬆,任由掌裡那顆星辰墜落。

    星辰來到山下,落入河中,激起數百丈高的巨浪,那艘大船被搖撼的吱呀作響,似乎隨時可能散架,船面上正在奔逃的佛與菩薩被震至高空,然後重重落下,活活摔死,金色的佛血濺的到處都是。

    恐怖的震動從河底來到原野,地面像被用力敲打的鼓面一般高速震動,佛與菩薩、蟬與青蛙就像是鼓面上的雨珠,瞬間被震碎。

    河底深處被星辰砸出一道深不見底的洞,淤泥被高溫燒成瓷屑,有無窮無盡的地泉從洞裡湧出,瞬間將河水染黑,河水氾濫,淹泛數千金色池塘。於暴風雨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一片無垠的黑色海洋。

    黑海掀起數百丈高的巨浪,向著原野四面八方拍打而去,所經之處,無論是堅硬的石頭還是軟韌的柳枝,都被拍打成最細的碎片。

    無數佛與菩薩在黑色的海水裡起伏,慘號不停,然後被吞噬,青獅被震至高空,重重落入海水裡。憑著自己有數百丈高,拚命地蹬著海底的原野,前肢不停划動,看著四周的慘景,它的眼神極為惘然恐懼。心想若讓這片黑海氾濫,這個世界還能有什麼能保存下來?

    暴雨大作,天地不安,只有那座山峰在狂瀾不斷的黑色海洋裡,沉默穩定,從遠處望去,就像是桑桑孤傲地站在海洋裡。

    山峰是侍女像。峰頂有花是菩提樹,菩提樹裡有萬千佛,寧缺和桑桑站在菩提樹下,看滄海橫流。看眾生顛沛流離。

    桑桑看見黑海遠處那只青獅,伸手遙遙一抓,青獅慘呼一聲,便被她抓到峰頂。被抓著頸間,根本不敢動彈。渾身顫抖不停,早已不復曾經的威勢,渾身濕漉,只有尺許長短,看上去就像是只落水狗,

    狂暴的黑色海洋向著遠方湧去,相信過不了多長時間,那條真正的冥河,以及河兩岸的紅杉森林,便會變成廢墟,再過些時間,朝陽城便會被毀滅,這個佛國將變成真正的澤國,再難重複曾經的光彩。

    這一切,只因為桑桑摘了顆星。

    桑桑看著佛國慘景,沒有任何情緒,更沒有憐憫,不停摧動天威,讓黑色海洋變得更加狂暴,她要用洪水滅世。

    她被佛祖困在此間已逾千年,若不是寧缺醒來,或者她便會迷失在此間,再也無法尋回自我,昊天變成棋盤的囚徒。

    這是她無法忍受的羞辱,她的青衣裡積蘊了無數的怒火和負面情緒,她必須通過某種方式,把這些情緒發洩出來。

    「差不多就行了。」

    寧缺說道:「這世界裡的草木樹石,都可能是佛祖,你要殺死他,便要真的滅世,那要花太長時間,而且不見得能夠成功。」

    桑桑沒有說話,在海浪與暴雨裡尋找著佛的蹤跡。

    寧缺走到崖畔,牽起她的手,靜靜說道:「走吧。」

    桑桑沉默片刻,說道:「走吧。」

    寧缺轉身望向菩提樹上的萬千佛,單手舉至胸前,真摯行禮說道:「諸位兄弟……諸位師兄弟,我去了。」

    菩提樹在暴雨裡輕輕搖擺,端坐在青葉上的萬千佛齊宣佛號,神情平靜,紛紛合什禮拜,讚道:「恭送我佛。」

    寧缺和桑桑牽著手,緩緩飄離峰頂,逆著自天而降的暴雨和雨水裡的星光,向著黑暗天穹上兩條裂縫交匯處飛去。

    青獅被桑桑拎在手裡不敢掙扎,它看著佛國如同末世一般的畫面,心裡流露出酸楚的情緒,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來了。

    ……

    ……

    書院後山,六師兄依然在不停地砸棋盤,眾人依然圍著棋盤在看,春雨淅淅瀝瀝,如煙如霧,濕了梨樹與眾人的衣衫,濕了棋盤。

    大師兄今夜沒有回宮,而是站在梨樹下,看著某處若有所思,他沒有看棋盤,而是在看天,看夜空裡的那些星星。

    忽然間,有顆星星忽然離開了它原先的位置,化作一道流光向著地面而來,轉瞬間來到後山,破開雲門大陣,落到了棋盤上!

    轟的一聲巨響!

    棋盤旁的人們嚇了一跳,心想星星怎麼會落下來,如果砸到花花草草和自己這些人的頭上,那該怎麼辦?誰能反應得過來?

    流星砸落,棋盤天元位置上的小裂口,彷彿變得寬了些。

    大師兄看著棋盤,微笑說道:「歡迎回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987
發表於 2013-7-14 19:15:57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五十八章 人歸來,棋盤歸去

    寧缺出現在棋盤旁,衣衫襤褸,渾身濕透,膚色黝黑,瘦削疲憊,看上去就像是個逃荒的災民,可憐至極。

    七師姐木柚眼圈一紅,上前摸了摸他的腦袋,其餘的師兄們也圍了上去,不停地拍打著他的腦袋,以此表達複雜的心情。

    他們已經有整整四年時間沒有見到惹人疼愛的小師弟,久別重逢,自然難免激動,而對於寧缺來說,他和師兄師姐們已經分別了千年時間,何止久別,彷彿已經過去了無數輪迴,再度重逢,更是激動的難以言語。

    千年不見,很是想念。

    寧缺把四師兄抱進懷裡,用力拍打他的後背,然後是五師兄、六師兄,一直到十一師兄王持,便是連七師姐也沒有放過,最後他走到大師兄身前,長揖及地。

    「師兄,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

    大師兄微笑說道。他的神情還是那般溫和平靜,彷彿就算天塌下來,也不會在意,然而不知為何,聲音在微微顫抖。

    想著在棋盤世界裡的蹉跎歲月,想著險些在那處遺忘自己的存在,就此寂滅,寧缺百感交集,說道:「再也不走了。」

    北宮走到他身旁,關切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寧缺把自己在棋盤世界裡的經歷簡略講述了一遍,提到自己在白塔寺裡修佛險些沉淪不醒,然後被兩把斧子劈醒了過來。

    「識海裡的那把斧子是蓮生的意識,天空上那把斧子是什麼?如果不是那把斧子不停劈我,我真的可能醒不過來。」

    寧缺說道:「所有的事情都有答案,現在就是這件事情,我一直沒有想明白。是誰在劈我,是誰在救我。」

    聽著這話,眾人轉身望向六師兄。

    六師兄站在棋盤旁,手裡還提著那根極粗的鐵鎚。

    寧缺明白了,來自天空的斧聲,便是落錘聲,每道斧都代表著一道意念,一道來自棋盤外的意念,那意念在喚他歸來。

    他這才知道自己被困在棋盤裡的這些年。師兄一直在試圖打開棋盤。想著那等辛苦與情意,他眼眶微濕,對著六師兄拜倒。

    六師兄把他扶起,不好意思說道:「大家都砸了的,我只不過是擅長運錘,所以砸的稍多些,真正有力的還是大師兄。」

    寧缺自然知道這一點,對著棋盤四周的同門再次行禮,宋謙說師弟不用多禮,於是他不再拜謝。而是與眾人再次擁抱。

    這一輪的擁抱,他連大師兄也沒有放過,七師姐自然也不可能跑掉,木柚後退避開他的雙臂,微嗔帶羞說道:「我嫁人了。」

    寧缺沒有抱到,有些不甘,問道:「我知道啊,那又如何?」

    木柚認真說道:「男女授受不親,先前是看著小師弟你可憐。勉強讓你抱抱,哪能一抱再抱,抱個沒完?」

    「誰管那些?如果真要找理由……師姐。你這次就算是代二師兄讓我抱。」

    寧缺笑著把她摟進懷裡,用力地抱著,抱得她險些喘不過氣來,待木柚雙腳著地後,自然引來她一通埋怨。

    大白鵝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對準寧缺的腳踝便是狠狠地啄了一口,把他痛的直冒冷汗,險些跌倒到地上。

    寧缺看著退到一旁的大白鵝心有餘悸說道:「這傢伙真是看家護院的好苗子。這要在牆裡種些紅杏,一准剛抽枝就得被它啃光。」

    木柚從大白鵝拖著的木箱子裡取出衣裳和毛巾,走到寧缺身前替他擦拭身上的雨水,念道:「怎麼弄得滿身都是水。」

    寧缺看著棋盤上的雨水,說道:「應該是漏進去的雨水。」

    三師姐余簾遠在東荒,如今的書院後山便只剩下木柚一個女子,不說是當家主婦,但負責照顧師兄師弟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她把寧缺身上的濕衣裳解下,換了件新的,上下打量一番,覺得有些寬鬆,不免有些傷感,說道:「都瘦成這樣了,那到底是個什麼鬼地方。」

    寧缺想著那條冥河,苦笑說道:「別說,我們還真見了不少鬼。」

    木柚說道:「既然是鬼地方,為什麼偏要去?」

    寧缺說道:「她想殺佛祖,誰想到佛祖在棋盤裡設了個局。」

    後山崖坪上忽然間變得極為靜寂,無論是大白鵝還有林裡的鳥獸,都緊張地屏住了呼吸,鏡湖和溪水裡的游魚根本不敢擺脫魚尾,害怕激起水聲,於是漸漸向著湖底與溪底沉去,看上去煞是可憐。

    因為寧缺提到了她,眾人才想起來,離開棋盤的除了他,還有一個她,紛紛望向梨樹下,身體顯得極為僵硬。

    棋盤被打開後,寧缺和師兄師姐們擁抱,共話別後事宜,已經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然而卻遲遲沒有人想起她來——她不想被人注意,便沒有人能發現她的存在,哪怕大師兄也看不到她。

    眾人望向梨樹下的桑桑。

    桑桑靜靜看著梨樹,不知在想些什麼。

    待看清楚桑桑的模樣,書院眾人的情緒變得愈發不安——她左手背在身後,右手垂落在身側,手指微屈……提著一條青毛狗。

    哪家小姐養只寵物是很常見的事情,但絕對沒有誰會像她這樣,不把寵物抱在懷裡,而是像握劍一樣拎在手裡。

    青毛狗在她手裡緊緊閉著眼睛,似乎在裝死。

    湖畔一片死寂,梨樹被山風輕拂,落下數十滴水珠。

    大師兄靜靜看著她,然後伸手握住腰間的木棍。

    四師兄范悅向溪畔的打鐵房走去,河山盤在那處。

    五師兄宋謙和八師兄伸手抓起黑白兩色的棋子,手指有些顫抖。

    六師兄握緊鐵鎚,肌肉如山巖畢現。

    木柚的指間出現一根繡花針,山道上的雲門陣法微動。

    北宮盤膝坐下。橫琴於胸前。

    西門站在他身後,豎簫於唇間。

    數息之間,諸人便已經做好了戰鬥的準備,並且是最強的手段。因為梨樹下的桑桑是昊天,是書院最強大、也無法避開的敵人。

    王持很苦惱,他擅長辯難、花草、用毒,無論哪種都不可能對付昊天,昊天不會與他講道理,昊天怎麼可能被毒死?

    他左看看右看看。最後目光落在桑桑鬢間。看著那朵在風裡微微顫抖的小白花,聲音微顫說道:「這花兒……挺好看,在哪兒摘的?」

    「沒事兒,沒事兒,她還是我媳婦兒。」

    看著場間緊張的局面,寧缺趕緊說道,只是桑桑沒有理他,於是很難讓人相信真的沒事兒,不免讓他覺得有些尷尬。

    梨樹下一片死寂,只有山風穿過簫孔與琴絃的輕響。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桑桑終於不再看梨樹,轉身看著眾人毫無情緒說道:「因為寧缺,我今日不殺你們。」

    寧缺聽著這話,終於放下懸著的心,雙腿竟有些發軟——桑桑現在貪嗔癡三毒盡去,天威重臨,即便大師兄和書院諸同門在人間再如何強大,也不可能是她的對手,生死都在她的一念之間。

    「看。我都說沒事兒了。」

    他拍著胸口說道,滿臉的驕傲,說道:「我有面子。」

    北宮覺得很丟臉。說道:「書院的面子都讓你丟光了。」

    寧缺很認真地解釋道:「先活著,再說面子的事。」

    桑桑伸手,棋盤便到了她的手裡。

    她看著書院諸人,說道:「我要這個。」

    她雖然沒有用疑問句,實際上卻是詢問,眾人有些意外,然後搖了搖頭——書院雖然最喜歡逆天行事,但沒人真願意和昊天搶東西。

    還是北宮。展現出了不一樣的精神氣質,他壓抑著心頭的緊張,微顫的手指撥動了琴絃,發出一聲叮咚,說出一句話。

    「我說……這棋盤就算夫妻共同財產,但至少有一半是我小師弟的吧?你要做什麼,是不是得讓他同意先?」

    寧缺很是無語。

    他知道桑桑拿棋盤做什麼,被佛祖困在棋盤裡千年時間,險些迷失本性,就此寂滅,便是他也覺得憤怒鬱結,更何況是驕傲的昊天?

    桑桑不會就這樣算了,她沒有滅掉棋盤裡的世界,沒有殺死至今不知身在何處的佛祖,她一定會做些事情,才能獲得平靜。

    只是棋盤非凡物,即便她是昊天,也很難在短時間內將其打破,那麼她準備拿這張棋盤怎麼辦?她的怒火會落在何處?

    桑桑拿起棋盤,振臂一揮,青袖上的繁花盛放,一道清風徐起,後山崖坪上空的陣意被撕開一條裂縫,棋盤便從那個裂縫裡飛了出去,飛至天穹之上,變成一個小黑點,然後化作一道流光,向遙遠西方墜落。

    西荒深處,天坑地底世界的戰爭還在持續,數萬起義農奴在無數敵人的包圍中英勇地廝殺,無數佛光與血水噴濺不停。

    忽然間,一道厲嘯在高空響起。拿著簡陋兵器的農奴和拿著鐵棍的僧兵面帶驚愕之色望向天空,戰場變得安靜下來。

    天空裡出現一道筆直的線條,自遙遠東方而來,撕裂雲層與空氣,直指般若巨峰峰頂的懸空寺大雄寶殿。

    轟的一聲巨響,前些天被春雷劈塌一半的大雄寶殿,瞬間消失無蹤,變成一團由無數微粒組成的塵團!

    巨峰顫抖起來,無數黃廟倒塌,無數佛像碎裂,無數僧人噴血而亡,恐怖的震動傳至原野,無數戰馬驚恐嘶鳴,跪倒難起。

    大雄寶殿盡碎,峰頂只剩下平整的崖坪,崖間出現一道漆黑的洞,岩石被高溫燒蝕變成流沙狀,無數塵屑與火花從洞裡噴射而出,快要觸及雲層。

    懸空寺遭受了滅頂之災,只是因為桑桑在書院後山把棋盤扔了回來,她用佛祖的棋盤在佛祖的遺骸上轟出一個深洞。

    棋盤穿過整座山峰,繼續向著原野地底而行,穿透堅硬的岩層和滾燙的熱河,依然沒有停止,向著恐怖的岩漿層而去。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988
發表於 2013-7-15 19:58:4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嶄新的一筆

    峰頂一片廢墟,到處是斷梁石礫,破鐘在幔布間不停滾動,發出低沉的聲音。講經首座渾身塵土,走到洞前,抵禦住滾燙的熱流,瞇著眼睛試圖尋找到棋盤的蹤影,然而哪裡能夠看到,臉上流露出悲傷的神情。

    懸空寺遭受了滅頂之災,無數黃廟倒塌,數千僧人死傷慘重,原野上的僧兵以及七念等佛宗強者,也被震盪波及,受了不輕的傷。

    這些都不是講經首座悲傷的原因,他悲傷是因為感知到此生大概再也見不到佛祖留下的棋盤,這意味著佛祖再難重現人間。

    棋盤破開堅硬的岩石和滾燙的地河,來到地層深處不知多少萬里,沉入紅色的岩漿裡,被帶著高溫的地火不停燒燭。

    棋盤本來可以隔絕外界一切,即便是恐怖的岩漿,也無法影響到裡面的世界,但現在棋盤上多出了一道小縫,岩漿便從那裡滲了進去。

    對於棋盤裡的世界來說,那條小縫便是天穹上那兩道數百里長的大裂縫,滲進去的些微岩漿,便是無窮無盡的高溫流火。

    黑色海洋淹沒了大部分的陸地,然後漸漸退潮,留下滿目瘡痍的世界,無數佛與菩薩站在廢墟裡,看著天空流淌下來的火漿,臉上流露出絕望的神情。

    火漿從天空裡的裂縫裡不停淌落,看著就像是無數道紅色的瀑布,非常美麗,也非常恐怖,火漿落在殘著洪水的原野上。燒蝕出帶著毒素的熱霧,瞬間籠罩了整個世界,很多佛與菩薩臉色發黑,然後死去。

    先遇滅世的洪水,又遇懲罰的天火,棋盤世界裡無數生命就此終結,到處都是悽慘的畫面,看上去就像是佛經裡所說的末法時代。

    朝陽城已經被黑色海洋沖毀,泥濘濕軟的地面上,到處都是梁木磚石和溺亡的屍體。白塔寺裡的鐘聲再也無法響起。

    一名青年僧人站在城外,靜靜看著遠處高空的裂縫,看著從那裡流淌下來的天火,看了很長時間。直到城裡的慘號聲漸歸靜寂。

    青年僧人離開了朝陽城,向著遙遠東方而去,他看著彼處那座侍女佛像,雙手合什,面露堅毅神情,踏泥水而行。

    他準備去修佛,或者要修上千年,才能把那座侍女像重新修成自己的模樣,即便那樣,他也很清楚自己已經失敗了——昊天離開了這個世界。便必然會回到她的神國——但他還是要去做。因為這是他的世界。

    書院後山梨樹下,桑桑看著西方,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她無法在短時間內找到並且殺死棋盤裡的佛陀,而且她必須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天上那輪明月上,所以她選擇把棋盤封進地底深處——棋盤被高溫地火燒蝕。佛陀在裡面受萬劫之苦,會逐漸虛弱直至死亡。

    她看著西方,對佛陀說道:「山無稜,天地合。乃能與君見。」

    她是昊天,命令大地來替自己殺死那個膽敢囚禁自己千年的佛陀,她說的話便是天意,便是命運都不能違抗,佛陀再也無法出世。

    寧缺明白她為什麼說這句話,也清晰地感受到這句話裡透露出來的強悍的因果律威能,但還是覺得有些不舒服。

    「前面六個字,難道不是情人之間才會說的承諾?」

    其實誰都清楚,他這是在插科打渾,想要鬆動湖畔的緊張氣氛,只是很明顯,效果非常普通,沒有誰會認為他真是一家之主。

    大師兄的手離開了木棍,木柚收起了繡花針,四師兄范悅停下腳步,不再去拿河山盤,六師兄把鐵鎚豎到腳邊,宋謙和八師兄放回棋子,北宮有些尷尬地隨手一拂彈了幾個零散的琴音,西門取下洞簫擦了擦,然後裝作沒事插回腰帶裡,王持走到一叢花樹前,低頭貌似認真地賞看。

    書院諸人解除了戰鬥狀態,不是因為他們相信寧缺能夠解決桑桑,而是因為他們看到了桑桑擲出棋盤的威勢,確認她已經回覆成了真正的昊天,那麼誰都沒有辦法解決她,打不贏那還有什麼好打的?

    當然,也是因為桑桑先前說了:今天,她不殺他們。

    回想著先前棋盤破天而去的畫面,眾人震撼難消,看著梨樹下的高大女子,很難和後山那個黑瘦的煮飯小姑娘聯繫起來。

    大師兄看著桑桑說道:「能不能談一談?」

    寧缺看著她一眼,轉身向溪畔走去,雖然他與桑桑的關係特殊,但有資格代表書院和昊天進行談判的,只能是大師兄。

    其餘的人也紛紛離開梨樹,開始做自己的事情,只是沒有人能夠真的靜下心來弈棋彈曲,因為這場談判對書院對人間來說,太過重要。

    湖畔很是安靜,魚兒壯著膽子從石縫蓮底游了出來,游到水面輕輕地啄著春風,林裡的鳥兒畏怯地探出頭,依然不敢鳴叫。

    大師兄說道:「留在人間,其實也是一種選擇。」

    桑桑說道:「我不需要卑微的人類來替我選擇。」

    大師兄說道:「書院對您是有善意的。」

    桑桑背著雙手,看著湖面,說道:「或者有,但你從未對我有過善意,你對命運的直覺,有時候已經超出了人類的範疇。」

    大師兄說道:「老師對您有善意。」

    桑桑說道:「你老師和佛陀做的事情沒有任何區別,他們都想讓我變得弱小,然後殺死我,我看不出來這是什麼善意。」

    大師兄說道:「佛祖種的是毒,老師給你的是紅塵意,前者會毀滅你,後者卻是希望你能發生變化,老師……希望你能變成人類。」

    桑桑記得在棋盤裡,似乎聽寧缺說過類似的話。微微蹙眉說道:「我為什麼要變成人類?這對我有什麼好處?」

    無論是昊天還是普通人類,其實任何問題探討到最後還是利益和責任的問題,感覺有些俗氣,卻沒有辦法繞過。

    大師兄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沉默稍許後說道:「我不知道在這個過程裡,您會得到什麼樣的好處,但我想,老師既然這樣安排,必然確認您能夠在這個過程裡得到一些您想要的,只是那些不是我所能夠猜想。」

    這是昊天的世界。她是這個世界的主宰,她擁有一切,無論怎樣變化,她都不可能擁有更多。那麼夫子認為她能得到什麼?

    沒有人知道答案,甚至她也不知道。

    這場談話很簡短,沒有任何結果,桑桑離開梨樹,背著手向山外走去,看著這幕畫面,看似正在弈棋彈琴的人們,同時轉過身來,互相用眼神示意,心想沒有結果大概便是現在能夠得到的最好結果。

    木柚看著桑桑。有些猶豫問道:「先吃飯?」

    桑桑沒有理她。就像沒有看見她,面無表情繼續行走。

    寧缺趕緊追了上去。

    山道間的雲門大陣,能夠輕而易舉地攔阻住五境巔峰的強者,當年西陵神殿掌教能夠突入崖坪,那是因為陣法無人主持。也是因為余簾本就等著他進來,如今掌教想要再次入山,便沒那麼容易。

    但對桑桑來說,這道陣法沒有任何意義。隨意行走間,便走出了後山崖坪,來到了書院前院,也沒有落下寧缺。

    寧缺對她說道:「問你吃不吃飯,你就算不吃,怎麼也得應聲,那是師姐,現在也是師嫂,多尊敬些才是。」

    桑桑沒有理他,繼續向前,沒有任何情緒。

    寧缺神情微澀,沉默跟了上去。

    走過舊書樓,向靜僻處去,越過那片草甸,便來到了那片劍林。

    桑桑負手看著這些筆直的樹,沉默片刻後說道:「那年你登山的時候,我在這裡,這些樹林變成劍,想要殺我。」

    寧缺說道:「事後聽二師兄說過,應該是老師設下的關隘。」

    桑桑說道:「不,是軻浩然留下的劍意想要殺我。」

    寧缺有些吃驚,這片劍林確實有小師叔的意志,但那時候的桑桑還是老筆齋裡不起眼的小侍女,為什麼劍林會有反應?

    「軻浩然認識我,有趣的是,當時我還認識我。」

    說的是有趣,她的神情卻是那樣的淡漠,感受不到絲毫有趣,「除了他留下的劍意,沒有人知道我是昊天,我自己都不知道,真正天心之下,握筆之人都不知道筆落何處,這才是神來之筆。」

    寧缺感慨說道:「是啊,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誰,自然沒有人知道你是誰,最後連老師都被你騙去了神國,你還騙了我的青春。」

    桑桑沒有笑,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我見你寫過很多字,我知道你落筆如有神,在你看來,我這筆寫的如何?」

    寧缺不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如果她是指以前那些事情,為何要在這時讓自己評價,還是說她已經又寫出了新的一筆?

    嶄新的一道神來之筆?他很不安,甚至覺得有些寒冷。

    桑桑看了眼被劍林割裂的天空,轉身向書院外走去。

    寧缺問道:「去哪兒?」

    桑桑說道:「長安。」

    聽著這個答案,寧缺的不安,就像遇著春日的軟雪一般,盡數融化,滋潤他的心田,新稻漸生,無比滿足。

    如今人間能夠威脅她的,便是長安城裡的驚神陣,她願意去長安,那麼便表明她可能真的願意留在人間,留在他身旁。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989
發表於 2013-7-15 19:59:5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六十章 喝了這杯茶,再來問問啥

    長安城南,官道畔楊柳依依,當年那場戰爭的痕跡,已經被時間消除了很多,只有茶鋪裡拄著拐棍的傷殘士卒,在不停喚起人們的記憶。

    桑桑重新回到這座有過很多記憶的城市,神情卻很平靜,彷彿根本沒有離開過,負手隨意行走,穿過熟悉的街巷。

    由南門入,轉向西城,她帶著寧缺先去了那家賭坊,沒有收取自己的分紅,看著賭客們歡愉或絕望的神情,沉默不語。

    接下來,桑桑去了紅袖招,寧缺始終與她寸步不離,自然沒有時間去見簡大家,在樓後某個安靜的小院裡,見到了小草。

    小草看著桑桑,神情有些惘然,她隱約記得在光明神殿的幔紗後,看到過這個高大的身影,然而不等她說些什麼,身前便多了杯茶。

    桑桑說道:「喝了這杯茶。」

    小草的思緒愈發混亂,不明白為什麼她要自己喝這杯茶。

    寧缺說道:「喝了吧,她不會害你。」

    小草端起茶杯,喝了下去,完全不知道茶水是什麼滋味,然後覺得身體變得有些輕,有些暖洋洋的,很想睡一覺。

    看著進入香甜夢鄉的小草,寧缺有些不敢確認問道:「這就長生不老了?」

    桑桑沒有理他,轉身離開紅袖招,去了學士府。

    不知道是不願意相見的緣故,還是不想青衣上沾染上婦人的眼淚,她直接讓曾靜夫婦沉睡。然後讓寧缺喂曾靜夫人飲了杯親手沏的茶。

    寧缺端著茶杯說道:「你媽長生不老了,你爸怎麼辦?過個幾十年,你爸死了,你媽一個人孤苦伶仃活著,怎麼看也不是件好事。」

    桑桑想了想,說道:「那把這杯茶取回來?」

    寧缺說道:「能不能多些正能量?你就不能多泡杯茶給你爸喝?」

    桑桑說道:「首先,我是昊天,我無父無母,他們只是我肉身的前宿,其次。這杯茶不是誰都有資格喝的。」

    寧缺看著她不說話。

    她又沏了杯茶。

    寧缺笑了笑,端著茶杯走到曾靜大學士身前,餵他喝了。

    走出學士府,他很認真地問道:「看來那杯茶真的能讓人長生不老?」

    桑桑說道:「我說過。要賜他們永生。」

    寧缺說道:「那你還欠幾杯茶。」

    桑桑說道:「君陌既然不想喝,我不勉強。」

    寧缺很無奈地嘆息一聲,指著自己說道:「那我呢?」

    桑桑說道:「你從來都不喜歡喝茶。」

    寧缺有些惱火,說道:「長生不老的茶誰不想喝?」

    桑桑說道:「我說過,不是誰都有資格喝這茶。」

    寧缺真的怒了,說道:「你是我老婆,你沏的茶我沒資格喝誰還有資格!」

    桑桑不說話,向東城方向走去。

    寧缺追在她的身後,不停地說道:「就一杯茶,你這麼小氣做甚?」

    桑桑還是不說話。

    寧缺哀求道:「你就行行好。給杯吧。」

    桑桑依然不說話。

    寧缺大怒。喝道:「你要不給我茶喝,我就不給你做飯!」

    一路懇求威脅無趣單方面對話,二人回到了臨四十七巷。

    推開老筆齋的門,屋裡沒有灰塵,走到小院。驚走了窗檯上的那隻老貓,桑桑走進灶房看了看,然後走回前鋪坐下,敲了敲桌子。

    寧缺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很是無奈地去菜場買了菜,做了兩葷兩素四碟菜,然後盛了兩大碗香噴噴的白米飯。

    以往都是桑桑做飯,除了她離家出走那次,如今她是昊天,自然不會再做飯,從光明神殿開始,他早已習慣家庭地位的變化。

    吃完飯後,寧缺洗碗,桑桑走出老筆齋,走進隔壁那家鋪子。

    因為某些原因,臨四十七巷裡的店舖生意不好做,很多鋪子在前些年搬走,但這些年因為老筆齋一直關著,那些商家陸陸續續又搬了回來。

    老筆齋隔壁的鋪子,依然是那家假古董店。

    桑桑走進假古董店,對吳老闆說道:「你可以納妾了。」

    說完這句話,她便轉身離開。

    吳老闆端著茶壺,坐在太師椅裡,看著空無一人的鋪門,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些眼花耳聾,先前那姑娘說了什麼話?

    他沒有聽清,鋪子裡自然有人聽得清清楚楚。

    吳嬸提著濕淋淋的洗碗抹布從後院裡衝了過來,瞪著吳老闆問道:「這是怎麼回事?你要納妾?」

    吳老闆有些惘然,說道:「說的是納妾的事兒嗎?」

    吳嬸眼圈一紅,顫著聲音說道:「我在裡面都聽的清清楚楚,你居然還好意思撒謊,你給我說清楚,究竟是哪家的女人。」

    吳老闆很是無辜,說道:「那女人我都不認識。」

    吳嬸鼻息驟然變粗,聲音也變得粗了起來:「不認識的女人你也敢往家裡帶!」

    吳老闆生氣說道:「這都哪兒跟哪兒啊?我什麼事兒都不知道!」

    吳嬸用空著的左手抓住吳老闆的衣領,右手裡濕淋淋的抹布,劈頭蓋臉便向他抽了過去,破口大罵道:「好你個吳老二!現在你是發達了,在長安城裡開了幾年鋪子便不知道自己姓啥了!當年如果不是靠我的嫁妝,你就是東郡裡的一個小流氓!居然想討小妾!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

    臨四十七巷的古董店裡上演著完美的家庭鬧劇,不時傳出堪與戲劇比美的聲效,慘嚎聲與傢俱倒地聲此起彼伏。

    桑桑不知道這些事情,也不理會這些事情,在她看來,寧缺當了大河國一天國君,當年的賭約便告成立,至於吳老闆能不能做到,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此時,她正在和寧缺在長安城裡逛街。

    他們去了陳錦記,沒有買脂粉,他們去了東城菜場,沒有買菜,他們去了香坊,沒有買紙筆,他們去了松鶴樓,沒有要席面。

    她是遊遍長安卻不留痕跡的遊客,她只是在她曾經留下過足跡的街巷裡,重新印下嶄新的腳印,去除曾經的那些痕跡。

    長安城是驚神陣,她在這座城市裡曾經生活過很多年,她留下的氣息讓驚神陣受到了很大的影響,如今的行走便是修復。

    第二天清晨,她與寧缺回到了雁鳴湖畔的宅院裡。

    她去了湖畔,站在堤上對著湖面蓮田靜思片刻,摘下數根韌軟的柳枝,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編了十幾個小玩意兒。

    她編的小玩意裡有竹籃,有桌椅,還有一隻青蛙。編好之後,她沒有遞給身旁的寧缺,而是扔進了雁鳴湖裡。

    看著在湖水裡飄浮、然後漸漸下沉的柳條小玩意,寧缺沉默不語,待看到那只柳條編成的青蛙也沉進湖底後,他打破沉默,說道:「佛祖不是青蛙,我也不是王子,看起來,這個世界確實沒有什麼童話。」

    桑桑回到長安城,做的這些事情是重溫,也是還債,以前在光明神殿裡,她便決意用這種方式來切割自己與人間的牽絆,現在她還是在這樣做,那麼這便意味著,她還是想離開人間,回到神國。

    「很多年前,在岷山裡你曾經說過,在北山道口的篝火堆旁,你也曾經說過,童話都是騙人的,醜小鴨能變成天鵝,不是它努力的結果,而是因為它本來就是天鵝,我是昊天,便不能留在人間,你再如何努力,也無法改變。」

    寧缺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你知道,我還有很多手段。」

    桑桑看著蓮田,說道:「是的,你可以動用驚神陣來鎮壓我。」

    寧缺說道:「你知道我不會這樣做。」

    桑桑說道:「因為你很清楚,驚神陣就算被修復,也無法殺死現在的我。」

    桑桑說道:「為什麼?當初你想讓我重回長安,不就是存的這個念頭。」

    寧缺說道:「我們只是想讓驚神陣斷絕你與神國之間的聯繫,書院其實從來沒有想過,要把你殺死。」

    桑桑想著李慢慢在書院後山說的話,沉默片刻後說道:「為什麼?軻浩然是我殺死的,你們老師也注定要被我殺死。」

    寧缺說道:「以前便解釋過,殺死小師叔的是昊天,不是你,現在的你是活著的人,而不是冰冷的規則,至於老師……他也沒有想過讓你去死。」

    桑桑靜靜看著他說道:「夫子怎麼想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你在撒謊,書院知道夫子必將失敗,所以才會急著讓我修好驚神陣,因為只有驚神陣修好了,書院才有能力對神國造成威脅,幫助你們的老師。」

    寧缺沉默不語。

    桑桑微微一笑,轉身離開湖畔。

    春光照亮城牆,她來到了城牆上。

    她看著遙遠的南方,看著那座桃花盛開的山,說道:「你們知罪嗎?」

    西陵神殿在桃山上。

    數百神官和數千執事,還有難以計數的虔誠昊天信徒,正在進行盛大的祭祀,這場祭祀已經持續了很多天,起始於春雷綻放時,哪怕後面那場綿綿的春雨也沒有讓祭祀終止,虔誠的祈禱聲未曾斷絕。

    今日,這些祈禱聲忽然靜止。

    因為天空裡忽然響起一道如雷般的聲音,充滿了無法抗衡的力量與最深遠的威嚴感,就像是蒼天在對人間訓話。

    「你們知罪嗎?」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990
發表於 2013-7-16 19:10:4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六十一章 親愛的,你怎麼不明白呢?

    沒有人知道這道聲音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會在天空裡響起,但下一刻,所有人都知道,這聲音便是昊天的聲音。

    只有昊天的聲音才會如此威嚴,才會在這些虔誠的昊天信徒的意識裡,映出如此鮮明的畫面,觸動最深處的靈魂。

    桃山數道崖坪和前坪上的所有人都跪了下來,以額觸地,恨不得要低進塵埃裡去,如此才能表達自己對昊天的敬畏與愛戴。

    掌教熊初墨正站在紗幔間帶領信徒進行禱告,身影在光芒裡顯得極為高大,聽到這道聲音後,他頓時撲到地上,身影卑微的就像條狗。

    --傳聞中,他的聲音也如雷霆一般恢宏,然而和這道響徹天空的聲音相比,什麼都不是,哪怕用來相比也是一種褻瀆。

    崖坪偏僻處的石屋前,觀主離開輪椅,雙膝跪倒,用瘦弱的雙臂支撐著身體,不停顫抖,神情卻是那樣的平靜而驕傲。

    那名中年道人的雙手終於離開了輪椅,跪到了觀主的身後,隆慶跪在更後方的位置,臉色蒼白如雪,眼神裡滿是驚恐。

    他很清楚觀主做的事情,對昊天來說意味著怎樣的不敬,如今昊天離開了佛祖的棋盤,天威重臨人間,他如何能夠不害怕?

    桑桑的聲音破雲而至,落在桃山上,響徹天地之間。被天空與地面不停反射,傳播的極遠,甚至整片大陸都能聽到。

    無數人被這道來自天空的聲音驚醒。

    有老人扶著圍牆看著灰色的天空,渾濁的眼睛裡滿是困惑,心想今年究竟是怎麼了,難道又要開始打春雷,這道雷怎麼好像有人在說話?

    有孩童湧到書塾窗邊,指著天空興奮地議論著,嘰嘰喳喳聽上去就像是一群小鳥。正在犯春困的先生被吵醒,拿起戒尺準備去教訓這些調皮的學生,孩童們異口同聲說天說話了,結果卻被多打了幾記。

    宋國與燕國交境處的那座小鎮,也聽到了天空傳來的聲音。人們湧到鎮上唯一那條長街上,滿臉不安看著天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肉鋪裡,屠夫舉著那把寬厚的油刀,遮著頭臉,藏在案板下面,案板上積著的蹄膀不停落下。每落一根,他的身體便會顫一下。

    比屠夫更恐懼的是酒徒。

    酒徒坐在茶鋪裡,舉著酒壺對著嘴不停狂飲,即便以他的酒量。眼神也變得有些迷離,臉卻沒有變紅,蒼白的很是可怕。

    屠夫沒有參與觀主對昊天的佈局,他卻是親自參與了的。他一路看著昊天和寧缺進入懸空寺,還曾經阻止書院破開棋盤。

    如今昊天歸來。問人間可否知罪,他有罪,如何能夠不懼?除了把自己灌醉,還有什麼方法能夠讓他不心神俱喪?

    朝小樹站在茶鋪門口,看著灰暗的天空不解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酒徒終於放下了酒壺,聲音微顫說道:「這是你所不能理解的事情,你最好離我遠些,不然天威難測,你隨時可能會死。」

    朝小樹轉身看著他,神情有些複雜。

    酒徒繼續飲酒,想把自己灌醉到人事不省,含糊不清說道:「我們都是為了她好,但如果她不領情,這可怎麼辦?」

    ……

    ……

    在桑桑被囚佛祖棋盤一事裡,道門看似什麼事情都沒有做,但正因為如此,這便是罪,眼看著昊天遇險而不言,便是大罪。

    更何況桑桑事後一推算,便明白了道門想要做什麼。

    她向人間問罪,問的是有罪之人。

    最有罪的那個人,自然便是觀主陳某。

    跪在他身後的隆慶臉色蒼白,渾身汗如雨下,中年道人身體微微顫抖,彷彿隨時都無法保持跪姿,而觀主已經是個廢人,修為境界與隆慶及中年道人完全不能相提並論,卻比他們更加鎮定,嘴角甚至還有一抹笑容。

    他看著天空微笑說道:「我無罪。」

    桑桑的聲音再次在崖坪前的空中響起:「你與佛宗勾結,意圖使我沉睡,便是大不敬之罪,有何可辯?」

    這一次她沒有讓整個人間聽到,只有崖坪上的人能夠聽到,因此愈發驚心,很多神官執事道心受撼,再也無法支撐,兩眼一黑便這樣暈厥過去。

    觀主說道:「絕無此事。」

    桑桑說道:「你不承認曾經想殺死我?」

    觀主說道:「我想殺死的是桑桑,並不是昊天。」

    桑桑說道:「我便是昊天。」

    觀主說道:「我信仰的是昊天,並不是那名叫桑桑的女子。」

    桑桑說道:「若我不能在棋盤裡醒來?」

    觀主說道:「昊天無所不能,更何況,這本來便是您的意志,我只是在執行您的意志,相信您現在應該明白我的虔誠。」

    桑桑的聲音很長時間都沒有響起。

    春風輕拂山間的桃花,一片靜寂,沒有任何人敢發出任何聲音。

    過了很久,她的聲音再次響起。

    「身為凡人,妄揣天心,便是罪。」

    觀主平靜說道:「如果這是罪,我情願罪惡滔天。」

    「你既追隨於我,便應聽從我的意志。」

    「昊天的意志從未改變,那便是不惜一切代價守護這個世界的秩序。」

    「哪怕我改變想法?」

    「是的,因為世界之外是寒冷的冥界,您想法改變,便意味著人類的毀滅。」

    「有理。」

    這兩個字之後,桑桑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

    過了很長時間,隆慶才敢把目光從被自己汗水打濕的地面移起。望向前方不遠處的觀主,眼神裡充滿了敬畏與不解。

    昊天值得敬畏,在昊天問罪的情況下,依然能夠如此平靜對話,觀主更值得敬畏,他甚至無法理解,觀主的勇氣是從哪裡來的。

    觀主艱難起身,看著遙遠北方,看著長安城的方向。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讓祭祀繼續,昊天準備回神國了。」

    和隆慶的想像不同,與昊天進行對話,甚至辯論。並不讓觀主覺得恐懼,因為他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昊天的人。

    昊天是必然要與人類講道理的,因為她本來就是道理。

    ……

    ……

    長安城牆上,桑桑想著寧缺描述過的那個世界,確認陳某說的有道理,而且正如他所說,這本來就是她的意志。

    「有理?有個屁的道理!」

    寧缺說道:「如果這是罪。我不怕罪惡滔天?這種典型非主流的腔調,難道你不覺得噁心?居然還能聽出道理?」

    桑桑說道:「如果沒有道理,他已經死了。」

    寧缺說道:「雖然說道門沒有做什麼,但很明顯。他事先就知道佛祖棋盤會給你帶來危險,他什麼都沒說,這是什麼道理?」

    桑桑忽然說道:「你有沒有想過,是我自己想進佛祖棋盤?他所做的事情。只不過是在執行我的意志,那他有什麼罪?」

    城牆上的春風忽然變得非常寒冷。寧缺轉身過,想避過這場春風,想避開這個問題,因為他真的覺得很冷。

    桑桑靜靜看著他,說道:「你懂了。」

    寧缺伸手去摸她的額頭,說道:「你病了。」

    桑桑微笑說道:「你有藥嗎?」

    寧缺正色說道:「十一師兄最擅長做藥,我去給你討些?」

    說的都是笑話,因為這時候他只敢說笑話,因為桑桑與觀主的對話,讓他的心臟變得越來越寒冷,哪怕她的微笑都無法帶來暖意。

    她的微笑是那樣的平靜,那樣的冷漠。

    「我說過,你要我進長安城,是要我修驚神陣,你們要破天,助夫子勝我,我知道你想的所有事情,你無法騙我。」

    桑桑看著他平靜說道:「如果說有罪,你該當何罪?」

    寧缺漸漸平靜下來,看著她說道:「不要忘記,我也知道你想的所有事情,你是想用驚神陣重新打通昊天神國的大門,你也無法騙我。」

    桑桑說道:「終究都是在騙。」

    寧缺說道:「你騙我的事情,終究要比我騙你的事情更多,就像昨天在書院裡說的那樣,你騙了我的青春,就不要再騙我的感情了。」

    桑桑說道:「感情?我大概明白是什麼,但我沒有騙你。」

    寧缺面無表情說道:「你無法驅除老師在你身體裡留下的紅塵意,沒有辦法斬斷人間以及傻逼我與你之間的情意,所以你回不去。你與我一道遊歷人間,始終尋找不到方法,直到去了爛柯寺,看到瓦山上的殘破佛像,明白了佛祖為你設的局,所以你毅然赴局,讓自己中貪嗔癡三毒……」

    「你找佛祖,說想要殺死佛祖,都是假的,我們去懸空寺,被困佛祖棋盤,都是你自己的選擇,因為去掉貪嗔癡三毒,便是去了紅塵意。」

    他聲音微澀說道:「佛祖自以為算清因果,哪裡想到,在你的眼裡,他只是一把鋒利的雕刀,你要借這把雕刀割掉自己的血肉,割掉身上的塵埃,從而回到神國。但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做,對我意味著什麼?」

    桑桑說道:「這是場戰爭,你怎麼不明白呢?」

    「這些事情似乎與我沒有關係,但在棋盤裡共度漫漫時光,讓你中貪嗔癡三毒的那個人……是我,最後拿起雕刀把你修成佛,幫你去除貪嗔癡三毒,同時去除紅塵意的那個人……是我,是我是我,還是我。」

    寧缺看著她微笑說道:「棋盤裡的一千年,便是我的感情。你利用我,便是欺騙我的感情。我說親愛的,你怎麼不明白呢?」

    他的笑容很淡,淡的像水,他的情緒很濃,濃的像血。

    至此,與棋盤相關的故事以及這場因果終於水落石出。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11-16 16:50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