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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0713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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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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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6 19:07:33 |只看該作者
第137章 無題

  聽著身周同窗取笑寧缺,司徒依蘭面色不悅站起身來,把金無彩拉到書舍外,認真看著她,想要提醒幾句,但想著女伴生就溫婉寡言的性子,和這件事情本就沒什麼關係,歎息一聲轉而問道:「下牛你要去看熱鬧嗎?」
 
  金無彩微笑應道:「你是說隆慶皇子入長安城?」
 
  「嗯,我對這等男子倒沒有什麼興趣,只是終歸有些好奇。」司徒依蘭笑著說道。
 
  「那我就陪你去吧,去松鶴樓上要個房間,應該能看到長街。」
 
  司徒依蘭打趣看著她,說道:「今兒怎麼有時間?不用陪那位大才子?若你實在是想看隆慶皇子,又不願把謝承運一個人拋下,不妨帶著他一起去。」
 
  「隆慶皇子入城,他自然是不會去的。」金無彩笑著說道:「年輕男子總有自己的驕傲,更何況是他。」
 
  想著寧缺這些日子的遭遇,司徒依蘭有些不屑說道:「他又如何?他謝承運就天生應該更驕傲些?」

  ……

  ……
 
  曹知風副教授罷課去城外迎接自己宗國的復興希望,書院很多學生都在議論要不要去長安城裡看熱鬧,正在掩雨長廊下行走的寧缺滿心想著修行,連同窗們議論那幅書帖都沒有聽見,更不會想著去湊這種熱鬧。
 
  只是想著那位隆慶皇子人尚未至,便已經在長安城裡造成如此轟動,他不免還是有些微微羨慕讚歎,只是這種羨慕讚歎裡並沒有太多震驚的成分。
 
  西陵神殿裁決司大人物?將要踏入知命的天才?這種光輝對別人來說或許真的極大震撼,然而他天天和陳皮皮這個十六歲便知命的傢伙廝混,實在是沒瞧出來被世人推崇的所謂絕世修行天才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還不就是兩個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只不過噗通一聲跳下水時因為太胖太笨會激起朵更大的浪花罷了……
 
  天啟十三年初入長安城,便遇著朝小樹、陳皮皮這等人物,寧缺眼前的世界驟然開闊,眼界不一樣,氣度自然也就不一樣,像隆慶皇子這種聲名遠播天下,令書院諸生震撼無語的人物,已經很難引發他太多感慨。
 
  入得舊書樓,又與女教授恭謹行禮,捧著那本浩然劍安安靜靜看著,任由春日在西窗外漸漸傾斜,漸漸下沉,等到入夜女教授離開,書架再次輕輕滑動。
 
  「隆慶皇子今天來長安城了。」寧缺看著陳皮皮提醒道。
 
  陳皮皮一臉懵懂,撓著腦袋問道:「隆慶皇子……是誰?」
 
  寧缺有些吃驚,問道:「你不認識隆慶皇子?」
 
  「我為什麼一定要認識勞什子皇子?」陳皮皮艱難地坐了下來,接過他遞過來的小酒壺啜了口。說道:「這個人很出名嗎?」
 
  「相當出名。」寧缺盯著他的眼睛說道:「他是燕國皇子,又是西陵神殿裁決司的二號人物,還像你一樣被人們看作修行天才,所以你沒有道理不認識他。」
 
  「裁決司?」陳皮皮聳了聳肩,腮下肥肉一陣顫抖,無所謂應道:「那又怎麼樣?西陵那個鬼地方自稱天才的白癡太多了,難道隨便來個阿貓阿狗我都要認識?」
 
  寧缺疑惑驚奇望著他,問道:「你丫以前不是說過自己是西陵神殿的繼承人嗎?就算你已經離開西陵多年,但怎麼會連這種人物都不認識?」
 
  「那都是你在瞎猜,我什麼時候承認過自己是西陵神殿的繼承人來著?」陳皮皮放下酒壺,沒好氣說道:「如果你堅持這麼認為,那只是你的智商有問題。」
 
  「你居然不是西陵神殿的繼承人?」寧缺心中驚訝情緒快速平息,笑著望著他說道:「可惜了可惜了,話說我還準備抱你大腿來著。」
 
  陳皮皮大驚失色問道:「你什麼時候對本天才表現出來過足夠的尊重,以致於本天才能夠判斷分析出你是想要抱我大腿?」
 
  都是些朋友之間的玩笑話,自然沒有人當真。寧缺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不解問道:「說起來我大唐帝國與你們西陵關係當真惡劣,全天下也就這兩家有能力有資格互為對手,說是潛伏著的世敵也不為錯,既然如此,為什麼書院還要收一個西陵神殿的傢伙?難道就不擔心西陵神殿偷瞧去什麼秘密?」
 
  「書院招生向來不問門第出處,只問能力心性,這便是所謂有教無類,夫子連我這號人物都敢收進門當個普通學生,更別說區區一個神殿裁決司二號人物。」
 
  陳皮皮輕蔑嘲笑說道,緊接著話鋒一轉,面露凝重之色望著寧缺說道:「神殿裁決司專司鎮壓外道異端,權柄極重且又手段狠毒,裡面的人都是些變態的狂熱傻逼,非常不好惹,在長安城裡他們自然不敢做什麼,但在大唐境外都是些能止嬰兒夜哭的角色,雖然不用怕他們,但你最好也不要去招惹他們。」
 
  寧缺看他說的慎重,認真地點了點頭表示記住,然後搖頭感慨道:「聽說神殿裁決司的頭號人物是個女人,被世人稱作道癡,隆慶皇子這樣的人物已經極不好惹,真想不出來,那個女人又難搞到什麼地步。」
 
  「不是難搞而是非常難搞!」聽到道癡二字,陳皮皮忽然激動起來,用力揮著右手說道:「葉紅魚那女人純粹就是個瘋子,哪裡是什麼道癡。在我眼裡什麼隆慶皇子什麼神官都只是些阿貓阿狗,就算你得罪了他們,我也能護住你,但如果碰見那個女人,你一定要躲遠點,因為就連我碰見她都恨不得有躲多遠便躲多遠。」
 
  寧缺被他激動誇張反應弄的一怔,回憶起陳皮皮當初留言裡展示出來的那種對女性的奇異惡感,不禁暗想難道這和那位神殿裁決司頭號人物有關?旋即他想到先前書舍裡的討論,諸生都說那位道癡美人兒極為神秘,無人知曉她的姓名,然而此時陳皮皮卻是順口便說出道癡美人兒的名字,而且顯得極為熟稔……
 
  「你說你不是西陵神殿的繼承人……」寧缺看著他似笑非笑說道:「可惜你自我暴露了,如果你還堅持這樣說,我會認為你的智商有問題。」
 
  陳皮皮聞言一怔,然後不屑一笑說道:「要不要打個賭?」
 
  「時間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寧缺來到長安城後第二次說出這句話,然後嚴肅認真補充道:「圍繞真理來做無聊的賭博,就像修行者憑借自己與眾不同的能力混跡賭坊賺普通人的銀子一樣,都是非常二逼的事情。」
 
  陳皮皮被這番話繞的有些糊塗,撓了撓頭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寧缺忽然皺著眉頭問道:「今天書舍議論那位隆慶皇子非常熱鬧,我就不明白了,知命境界……真的很了不起嗎?」
 
  「世間一人能上知天命,當然非常了不起,能修行的人不少,但你見過幾個人能夠進入知命境界?放眼整個天下,你也找不到多少知命強者出來。」
 
  陳皮皮微微抬起下頜,顯得十分驕傲,像是在對寧缺說,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你快看看我,本天才就是這樣一個了不起的知命高手。
 
  寧缺瞥了他一眼,感慨說道:「如此說來,我大概是被你這個罕見的沒有任何高手作派的知命高手給誤導了。」
 
  陳皮皮勃然大怒咬牙斥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說我沒有高手風範?」
 
  寧缺笑道:「不止沒有高手風範,最關鍵的是氣質……氣質這種東西你懂不懂?和你臃腫的體形無關,和你無趣的談吐無關,純是一種感覺。」
 
  陳皮皮怒道:「境界就是境界,和風範氣質能有什麼關係?我能上知天命,那我就是知命境界,那麼我眼裡便可以完全沒有什麼洞玄上品境界的存在!」
 
  「沒有什麼證明啊。」寧缺為難說道:「你說你是知命強者,拿什麼證明?」
 
  看著陳皮皮臉上浮現出的壞笑,他心頭一凜,快速說道:「不要想著把我痛揍一頓來證明你很強!你經常說我是個修行白癡,那打贏一個修行白癡能證明什麼?」
 
  「那能怎麼證明?」陳皮皮無辜地攤開雙手問道:「你去找個洞玄上品境界的高手過來,我把他欺負兩下?」
 
  「這個提議不錯。」寧缺笑著說道:「禮科副教授曹知風你知道吧?聽說他就是一位洞玄境界的大念師,這個對手如何?」
 
  「毆打教習?」陳皮皮瞪著他說道:「你是想我被二師兄揍成人皮掛到牆上?」
 
  寧缺狀作認真思考片刻後說道:「毆打教習確實不妥當,要不然這樣,那位隆慶皇子來了長安城,雖然他是西陵神殿裁決司裡的大人物,但在你眼裡也不過是些阿貓阿狗,恰好他又只差一步便能踏入天命,正適合用來當做證明材料。」
 
  「這個證明材料好像還真的不錯……」
 
  陳皮皮蹙著眉頭,正想著怎樣瞞過二師兄悄悄溜出後山,去長安城裡找那個什麼皇子打上一場,忽然間想明白過來,瞪著黃豆粒般大小的眼睛,恨恨望向寧缺說道:「這事兒好像有些不對吧?你是不是在書舍裡受了刺激,故意挑事兒來著?」
 
  「哥從來就不是挑事兒的人。」
 
  寧缺被他直接揭穿險惡用心,臉上卻是毫無羞愧之意,理直氣壯說道:「你總說你是絕世修行天才,現如今長安城又來了位修行天才,而且根本就沒有人知道你,相反所有人都承認隆慶皇子才是真正的天才,那你這絕世算哪門子絕?」
 
  「如果我是你,我怎麼嚥得下這口氣?又不要你當著眾人面去落他面子,但至少你要告訴那位天之嬌子,真正的天才得是你這種境界才有資格自稱!」
 
  「得了吧。」陳皮皮沒好氣瞪了他一眼,說道:「我現在才相信你以前說的那些故事是真的,不是從小到大都在那般險惡污糟環境裡長大,怎麼會培養出來你這樣一個人,年紀輕輕用心卻是何其險惡。」
 
  寧缺聽著這話,哈哈大笑起來,不再繼續挑事兒,而是真的對陳皮皮的境界手段產生了一些好奇,壓低聲音湊過去建議道:「要不然你表演一下?」
 
  陳皮皮像看著鬼般看著他,不可思議說道:「表演知命境界的能力?寧缺我們是受世人尊崇的修行者,可不是在坊市街巷間賣藝的猴兒。」
 
  「你當然不是猴兒,我也不是拿鞭子抽猴兒的賣藝人,這間舊書樓裡又沒有觀眾,哪裡會淪為賣藝,你展露一下境界,就當是替我指指道路。」
 
  陳皮皮愈是不肯展露自己境界,寧缺便愈是好奇,不罷不休地勸說道。他提到指道路三字,恰恰刺中了陳皮皮的軟肋——對於這個年齡相仿的友人,陳皮皮明明比對方境界高上無數層樓,卻偏偏始終沒有獲得過相應的驕傲感,對方始終沒有表現過任何震驚神往羨慕的神情,直至此時才終於好像服了一下軟。
 
  「舊書樓裡不行。」陳皮皮思考片刻後,很認真地解釋道:「樓上藏書全部是書院歷代先師親筆謄寫的文字,每個字便是一道神符,若我在樓內展露知命境界手段,一旦引發神符反噬,別說我,就算是二師兄也頂不住。」

  ……

  ……
 
  修行五境中,知天命是其中最神奇玄妙的至高境界,自邊塞歸來的旅途中,寧缺從呂清臣老人處便知道了這一點。他只不過是一個剛剛開始修行的初學者,和天命之境之間有無比遙遠的距離,就如同螞蟻從來不會羨慕老鷹飛的高遠,他對於知命境界也沒有絲毫想法,於是乎明明知道身邊有位知命境界的少年天才,卻從來沒有想過去感受一番知命境界的神奇玄妙。
 
  直至今日,在書舍裡聽到那位隆慶皇子來到長安城,聽著平日裡無視自己相逢陌路的同窗們興奮議論著那位天之嬌子,終究還有些少年心性的他,第一次開始正視那些遙遠的境界,因為羨慕因為嫉妒,當然還因為那麼一點點惱恨。

  他對已經進入知命境界的陳皮皮,沒有絲毫這種感覺,因為陳皮皮是他的朋友,而且救過他一命,但對於那位自出生便一直高高在上,宛若神子一般的青年俊才,卻隱隱間有些牴觸反感,大抵是草根階層仇富心態的暴發?
 
  可惜無論他如何勸說,陳皮皮始終不肯向他演示一下知命境界的神妙手段,待春夜漸深,想著桑桑還在家中等候,他只好悻悻然下樓而去。
 
  就在走過濕地邊緣,快要進入書院建築群之前,他忽然停下了腳步,睜圓雙眼盯著星光之下的水草淺波,臉上漸漸現出強烈的震驚神色。
 
  書院這片濕地水極淺,極透亮清澈,白日走在湖畔能清楚地看到無數紅鯉黑梭游動水草之間,魚與草相依偎,畫面極為漂亮,而若是深夜行於湖畔,當星光燦爛之時,更是能看到魚兒鱗片反映著星暉,在濕地間不停閃爍,織成一片比夜穹更加繁密美麗的虛幻星空。
 
  寧缺每天必去舊書樓,時常在日頭被書院後方那座大山吞沒才會離開,所以對於這片濕地他非常熟悉,那些白日黑夜裡的池魚美圖非常熟悉,然而今夜他忽然發現這片熟悉的濕地變得與往常有些不一樣。
 
  濕池水草間反映的星光,似乎比往日夜裡要顯得黯淡了幾分,寧缺定睛望去,只見那些應該正在水草間歡快游動的錦鯉黑梭,竟不知為何懸停在了水草之間完全靜止不動,變成了一條條各色玉石雕琢而成的魚兒!
 
  游魚不動,星光自然不再閃,濕地才會比平常夜裡要顯得安寧黯淡許多,這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能夠讓游魚靜止不動,如星懸夜空一般懸在水草之間?這種靜止不是死亡也不是簡單的凝固,隔著水波與草絲依然能感受到那道道生命氣息,彷彿這些魚兒只是把在水中留下了一個虛擬的投影,它的本體卻在這段時間內游到了另一個與真實相通的世界裡……
 
  這種近似於神跡般的畫而,所昭示的就是知天命的境界嗎?
 
  過了很久很久,寧缺才緩緩醒過神來,他艱難地轉動有些僵硬的脖頸,望向身後遠處的舊書樓,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消失在窗邊。
 
  啪的一聲輕響,一隻通體漆黑只有尾部染著艷紅的魚兒,歡快地從水草間游出,躍出水面,貪了一口星光,然後重新落入池中,渾然不知先前發生過什麼。

  ……

  ……
 
  回到臨四十七巷的時候,寧缺依然保持著沉默,先前在書院裡看到的那幕神奇畫面,已經超出了他的想像能力,所以他此時的情緒極為複雜,震驚之餘有些惘然,而這份惘然又轉換成了淡淡的鬱悶和強烈的企圖心。
 
  因為腦海裡想的完全是那些事情,所以他根本沒有注意到今天的臨四十七巷有些熱鬧,隔壁開古董店的吳老二正在那棵大槐樹下口沫橫飛與街坊們描述著什麼場景,而吳老二那位悍妻今天也不知為何改了性子,看著自家男人手舞足蹈也沒去攔,而是在一旁不停掩嘴輕笑,臉上塗著的厚脂粉簌簌而落。
 
  「嘖嘖,看起來知命境界果然很了不起啊。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做到的,那些魚兒怎麼就老老實實地不動了呢?看著挺像有一年的魔術,那些魚兒像士兵一樣排隊前進,不過舊書樓和濕地隔那麼遠,想變魔術也沒辦法吧?」
 
  「呂清臣以前告訴過我,知命境界的修行者能夠從本質上掌握天地元氣的運行規律,明悟了世界的本原,但……世界的本原不是粒子嗎?把那些魚兒定住,偏生緩過來後還能活蹦亂跳,看來看去很像保鮮冰箱啊。」
 
  進了鋪子他便把鋪門關了,然後坐在圈椅上以手托腮不停喃喃自言自語,念道了半天,他忽然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不對,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今天回到家中沒有聽到桑桑的聲音,沒有馬上喝到熱茶,而且如果照往常模樣,自己說了這麼多話,那丫頭應該又開始嘀咕少爺又開始說胡話,但今天卻沒有……
 
  寧缺驚訝抬頭望去,這才發現桑桑正坐在書桌旁盯著空中某個點不停地傻笑,頭髮顯得有些蓬亂,看上去就像傳說中的傻姑。
 
  「呃……你這是中邪了?」
 
  聽著這句話,桑桑猛然醒了過來,有些慌張地站起身,看看他說了句:「少爺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寧缺惱火說道:「少爺我回來已經半個時辰了!在書院裡被那些無知小屁孩兒無視倒也無所謂,難道我回到家裡來還要被享受這種待遇?」
 
  桑桑微黑的小臉上浮出羞傀之意,趕緊去給他端茶倒水。
 
  寧缺忽然想到今天書院裡熱議的那件事情,眉頭一挑,望向小侍女的背影,遲疑片刻後問道:「你今天……也看熱鬧去了?」
 
  桑桑把早就沏好的茶水倒掉一半,然後衝入滾燙的熱水,端至唇邊輕輕一蘸試了試,發現茶溫合了寧缺習慣才端了過來,有些羞澀說道:「白天……反正沒什麼生意,吳嫂子一個勁兒拉我去看,所以……我就去看了看。」
 
  寧缺倒吸了一口冷氣,不可思議看著她的小臉,心想那位隆慶皇子究竟他媽的多有魅力,居然連桑桑這個才十二歲的小侍女都被魔怔成了這樣?
 
  桑桑誤會了他的眼神,趕緊把蓬鬆的頭髮重新整理了下,認真解釋道:「那位隆慶皇子的車駕沒走朱雀大街,走的通南大道,街道又窄人又多,所以太擁擠,頭髮才會被擠亂,不過少爺你放心,我去的時候就沒帶銀子,不怕人偷。」
 
  「我擔心的是這個嗎?」寧缺沒好氣訓斥道。
 
  「那少爺你擔心什麼?」桑桑睜著柳葉眼,好奇問道。
 
  「呃……」寧缺摸了摸腦袋,心想自己到底是在擔心憤怒什麼?想了會兒沒想明白,他也懶得再去想,上下打量了一番小丫頭,取笑說道:「沒想到我家桑桑居然也有發花癡的一天啊,不過告訴你一個壞消息,那位皇子可是有未婚妻的。」
 
  桑桑瞪了他一眼,說道:「少爺,你不是說我要過了十六才能嫁人嗎?我現在才十三歲半,哪裡有想過嫁人這種事情。」
 
  「要我說十六歲都還沒長熟。」寧缺抬起手戳戳她光滑的小額頭,說道:「瞧瞧你剛才那白癡模樣,才十三歲半就開始思春,丟不丟人?」
 
  「我只是跟著吳嬸去看看熱鬧。」桑桑微低著頭,有些底氣不足低聲解釋道:「那位隆慶皇子生的確實好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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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柳絮下的真相

  寧缺想起去年書院入院試放榜那時,小桑桑也曾經盯著謝三公子發過呆,這才明白原來這丫頭原來和自己一樣,也是首重皮囊的凡人啊。

  可為什麼她從來沒有看著自己發呆?那自然是因為自己的皮囊實在太過普通。想到此節,他看著她憂鬱說道:「長的太好看的男人,一般腦子都不大好使,比如那位隆慶皇子。」
 
  桑桑把小黑臉枕在細細胳膊上,出神道:「少爺,我就想看看他那張臉是怎麼生的,為什麼那般好看,也不知道他用的是哪家的脂粉,陳錦記還是豫脂園,唉,如果有機會能近距離看看,那該有多好啊,如果能摸摸他的眉毛那就更好了。」
 
  寧缺看著她出神模樣,忽然發現這些年來,除了操持家務之外,自家的小侍女好像一直沒有什麼愛好歡欣之事,心中無由生出一陣疼惜,片刻沉默後笑著說道:「隆慶皇子是要進書院二層樓的,如果你想近距離看他,到時候我帶著你去,順便你還能替我加加油鼓鼓勁兒什麼的。」
 
  「好啊好啊!」桑桑拍著小手掌坐直了身子,然後看著寧缺的臉非常認真地糾正道:「但那天我肯定是專門去替少爺你鼓勁助威,只不過順便看看他。」
 
  「這還差不多,乖。」
 
  寧缺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然後背著雙手向後宅走去,心想看來無論是為了自己的人生還是為了小侍女的夢想,自己都必須往二層樓爬一爬了。

  ……

  ……
 
  又是一年春來到,柳絮滿天飄,飄過坊市水井,飄過南城清幽貴宅,飄過熱鬧的朱雀大街,飄過高高的朱色宮牆,在簷獸鼻尖調皮地挑了挑,然後輕輕揚揚地向地面落去,把洗衣局濕漉的地面粘成一片稀薄的氈子。
 
  「額錯了,額真的錯了,如果去年陛下問起來時,額膽子能再大那麼一點點,直接應下來,也不至於像現在這般首鼠兩端,看著一座寶山,卻不敢伸手去摸。」
 
  濃郁的河北道口音在滿天柳絮中迴盪著,微胖的大唐侍衛副統領大人徐崇山,站在偏殿欄下,雙手攏在袖中,看著那些從御書房裡面帶喜悅驕傲之色走出來的大臣們,看著他們雙手視若珍寶棒著的那些摹本,眼眸裡的不屑輕蔑逐漸轉換成懷念家鄉初戀情人般的酸澀遺憾。
 
  「你說額一個大老粗,怎麼就偏偏就要學那些大臣們玩什麼心眼?這下可好,玩砸了不是?把自己的腳背砸的好痛,現如今陛下越喜歡,這事兒鬧騰出來的風波越大,額越不敢承認當時是俺騙了陛下,這真是一著錯,著著錯啊。」
 
  小太監祿吉抬起頭瞥了一眼統領大人的臉色,壓低聲音建議說道:「大人,咱們看了這好幾個月的時間,就算寧缺藏的再深,總有一天會被朝廷挖出來,到時候不止咱們這欺君之罪得落在實處,而且咱們侍衛處可是一點好處都沒有,要不然咱們……乾脆賭上一把?」
 
  「怎麼賭?」徐崇山用鼻腔瞥出一聲冷哼,說道:「陛下喜歡,皇后娘娘喜歡,那些大臣也不知道是真喜歡還是假喜歡,但總之陛下失望了這麼久,最後發現是我們瞞了他這麼長時間,所有的失望和喜歡都會變成對你我的憤怒,到那時寧缺那小子倒是不會有什麼麻煩,可是你還是我來承受責任?」
 
  說起嚴肅正事兒,副統領大人的河北道口音變淡了很多,不說額而稱我了,祿吉哪裡敢接話,眼珠骨碌一轉,心想若真有那天,背黑鍋挨板子的肯定是我這個小太監,這事兒……總得想個法子找條破局道路才是。
 
  「祿吉啊……你說除了皇后娘娘,陛下在宮裡最信任誰?」徐崇山忽然開口。
 
  祿吉凜然一驚,明白副統領大人已經看穿了自己心思,哭喪著臉躬著身子,想了半天後試探著說道:「國師大人?」
 
  「我不管這件事情你怎麼辦,但總之要辦妥當,通過國師大人讓陛下知道寫那幅宇的人是誰,但還得把侍衛處從這件事情裡摘出來。」
 
  徐崇山淡淡交待一句,便抬步向著宮門方向行去。
 
  祿吉接了這麼個燙手山芋,哪裡肯就這麼看著大人置身事外而去,滿臉焦急跟了上去,低聲急促說道:「統領大人,說倒是好說,這摘怎麼摘?」
 
  「我要會摘,還讓你去想個什麼勁兒!」徐崇山回頭瞪了他一眼,不威而怒說道:「本統領大人每天忙於公務,哪有時間去辦這些小事兒。」
 
  「又不是什麼神兵奇符,不過就是一幅破書帖,怎麼鬧出這麼大動靜?那位隆慶皇子也是個麻煩,居然還要勞動本統領大人去桃花巷派兵鎮壓,不過就是個破漂亮年輕男人,這長安城裡的大姑娘小媳婦兒怎麼都發瘋了?」
 
  統領大人拂袖而去,隱隱聽著柳絮間傳來他抱怨嘮叨的聲音:「世道真亂!」

  ……

  ……
 
  長安城桃花巷裡的桃花還沒有盛開,城郊靜遠墓地外的桃花也才剛剛結出無數朵粉嫩的小苞。靜遠墓地在青林幽山之間,有資格下葬在此間的基本上都是大唐官員或是富商名士之類的人物。如今踏青掃墓之季正當時,墓地之上繚繞著風吹不散的香煙,林地邊緣的防火網前堆積著猶有餘溫的紙錢灰燼。
 
  一位穿著灰色袍子的瘦高中年人,站在墓地高處,靜靜看著下方的動靜,等待那座石製大墳前的人們離開,才緩緩走了下去。
 
  看著墓碑上大唐御史張貽琦的生卒年份光輝履歷,灰袍中年人沉默片刻,然後前行來到墓堆旁,右手緩慢撫過那些剛被拔斷的青草,掌面與新鮮的草根斷茬面隔得極近,卻又沒有完全接觸上。
 
  灰袍瘦高中年人姓林名零,大唐東北邊軍高手,洞玄境界大念師,奉鎮軍大將軍夏侯之命,去年冬初他便抵達都城長安,開始暗中調查張貽琦等人之死,這半年的時間,他通過軍部的熟人,看過很多那三椿命案的卷宗,去城東鐵匠坊和城南湖畔小築實地勘察數次,至於靜遠墓地也是第四次來了。
 
  後兩椿命秦卷宗,不是沒有疑點,始終沒有抓住真兇的卷宗,本身就是最大的疑點,只是這位邊軍高手並沒有在這兩份卷宗之間發現可以聯繫起來的地方,而且他是奉夏侯大將軍之命暗中調查,在找到確鑿證據之前,不便與朝廷相關部衙通氣,自然也沒有辦法獲得那些部衙比如長安府的幫助。
 
  至於御史張貽椅死亡的卷宗,他也看過很多遍,更是完全沒有看出任何問題,怎麼看都像是一個懼妻如虎的年老御史倉惶奔出青樓時發生了交通意外事故。他並不知道,因為御史夫人對紅袖招最初不依不饒,長安府對這份卷宗做的極為紮實,不要說是他,就算是朝廷派專業人士來看,也不可能在卷宗裡找到任何問題。

  如果換成一般人,數月時間都沒有發現任何蹊蹺,或許便會直接離開長安,回到東北邊軍營中呈上自己的判斷,但林零不止是一位洞玄境的高手,更是一位大唐軍人,在沒有完全確定之前,他有足夠的毅力和耐心堅持下去,更何況他比誰都清楚,夏侯大將軍和軍師谷溪絕對不會接受任何含糊不清的結論。
 
  臨行之前軍師谷溪曾經叮囑過他,長安城裡的這三椿命秦,最關鍵的是御史張貽琦之死,大將軍不需要他查出這些命案之間有沒有聯繫,只需要他確定御史張貽琦是否真的是交通意外死亡,而沒有任何別的疑點。
 
  「長安城郊,權貴群墓……」林零靜靜看著眼前的墓堆,眉頭緩緩蹙起,聲音輕至不可聞歎息道:「既不能請長安府來開棺驗屍,又不可能冒著朝廷追查震怒的風險自行把這墓打開,那怎麼才能查出棺裡那位御史之死究竟有沒有問題?」
 
  雖然始終毫無所獲,雖然眼看著似是陷入了困局,他依然沒有選擇離開,而是臉上漸漸流露出堅毅之色,向後退了幾步,掀起青袍前襟坐到了地面上。
 
  他接下來做的事情對修為會有極大的損害,而且類似於在草堆之中尋找一顆小石粒,更麻煩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草堆裡有沒有那顆小石粒,但他還是決定這樣做,因為只有把事情做到這一步,他才能說服自己離開長安。
 
  就這樣,這位來自大唐東北邊軍的洞玄境強者,在墓群之間坐了下來。任由柳絮輕輕落在自己衣襟之上,任由初生的青澀桃苞在梢頭嘲諷看著自己,從晨時坐到了午後,影子由斜而縮,而他的臉色則是變得越來越蒼白。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林零緩緩睜開雙眼,望向身前不遠處的御史之墓,臉上露出極為震驚的神情,眼眸裡卻是疑惑之餘浮現出些許輕鬆之意,彷彿因為確定了某件事情、確定了某種推測而感到如釋重負。
 
  抬起衣袖輕輕擦拭掉眉梢快要滴落的汗珠,他艱難地站起身來,扶著疲憊的腰深深吸了一口墓群上空混著煙味的空氣,緩慢向長安城的方向走去。
 
  第二日,御史張貽琦之墓的清靜再次被人打擾,來的人不是昨天哭成淚人的家中悍妻,也不是那些身材豐腴乾嚎無淚的妾侍,而是林零和數麼長安府的衙役。
 
  今天林零沒有穿那身青色便服,而是穿著一身唐軍戎服,顯得格外利落強悍,只見他回首對著那數位長安府衙役拱手一禮,輕聲說道:「大人,卑職既然願以項上人頭做保,那麼敢請問我們何時開棺?」
 
  衙役分開,長安府尹上官揚羽蹙著眉頭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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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銹釘下的陰霾
 
  因為蹙著眉頭的緣故,上官揚羽大人的兩只三角眼顯得更加難看。他輕捋頜下疏鬚,看著林零厭憎說道:「雖說你從軍部那裡拿來了回京令文,天樞處也證明了你的身份,本府自然不會治你私離軍營之罪,但你應該清楚,此案早已了結多日,為了你那些莫須有的言辭便要開棺重驗,這又是何種說法?」
 
  聽這言語便知道先前在長安府衙門裡,雙方間的談話並不如何順利,更談不上愉快,林零略一沉默後,輕聲說道:「府尹大人,如果長安府堅持不肯開棺重驗,說不得卑職只有請軍部來人。」
 
  「你這是拿軍部壓本官?」上官揚羽向來不是一個鐵骨錚錚之人,只是如今因緣機會坐上了長安城官衙頭把座椅,哪裡肯當著下屬的面失了顏面,冷笑一聲提醒說道:「墓中葬的是御史,即便案情有變,也是都城治安的問題,本府若不發話,即便是軍部也沒道理橫插一手,莫非是要本府去御前和你家大將軍打官司?」
 
  林零想著臨行前軍師的叮囑,看著這位長安府尹,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微笑說道:「大人,卑職只是發現了一些疑點,所以才會告知長安府,我想大人既然願意來墓園,自然便也是有幾分意思,只是不知道大人究竟有何事情需要卑職注意小心,還請大人直言。」
 
  上官揚羽面色稍霽,輕捋疏鬚沉忖片刻後,面無表情說道:「任何案情有疑點,無論是御史還是普通民姓,本府代陛下管轄長安城官民之事,自然都要認真研判,只是你要清楚,這件事情和軍部無關,更和夏侯大將軍無關。」
 
  林零聽明白了府尹大人言語間隱著的意思,稍一琢磨後,壓低聲音請示道:「卑職回京另有公幹,只是意外發現……墓中御史遺骸有些問題?」
 
  「正是這個道理。」上官揚羽淡然瞥了他一眼,說道:「而且你必須記住,稍後無論開棺結果如何,在沒有找到值得懷疑的真兇之前,都只能暗中調查,尤其是不可以讓御史府中那位夫人聽到風聲。」
 
  一位屬官聽著這話,在旁為難說道:「大人,若要開棺驗屍,總要通知御史府一聲才行,不然若日後打起官司來,咱們很難佔著道理。」
 
  上官揚羽聽著下屬的勸告也不接話,只是依舊靜靜看著林零,這份作派表達的意思很清楚,不問苦主而開棺這面黑鍋,也得由你們那邊背起來。
 
  既不能用軍部和夏侯大將軍的名義,事後若有不協還要去背這黑鍋,林零臉上浮現出苦澀的笑容,心想這長安城裡的官員,無論是前些日子打交道的書筆吏,還是今日紆尊降貴親自前來的府尹大人,怎麼都是這般滑不留手?
 
  如果換作別等情況,林零斷然不肯背這黑鍋,沒有軍部和大將軍兩面旗幟護在身上,縱使他是位洞玄境的大念師,面對著御史宅的憤怒也會有些麻煩,然而大將軍嚴命在前,他又非常確定墓中遺骸確實有問題,所以沉默思考片刻後,看著上官揚羽大人重重一點頭,說道:「如大人所願。」
 
  「很好。」上官揚羽表情平靜,內心深處卻開始感覺到焦慮情緒的上揚,這名來自東北邊軍的大念師,既然敢背這麼大個黑鍋,那說明他對墓中的情形極有把握,如此一來御史張貽琦的死,看來真的隱藏著一些什麼陰謀?
 
  工吏仵作拿著各式工具在御史墓旁等待,到春日入了中天,一天時辰到了陽氣最旺之時,隨著一聲喊,從墓園方面調來的工人在長安府工史的指揮下,將昨日才被家人打理乾淨的墓堆,變成了一片嘈亂的工地。
 
  墳墓被從後部打開,微濕的墓穴間安靜躺著一具烏黑的棺木,工人們架木於墓上,繫上七道繩索,喊著口子,用了很長時間才把沉重的棺木吊了起來。
 
  隨著棺木被啟開,上官揚羽動作奇快用手絹摀住了鼻子,片刻後才發現,並沒有聞到什麼撲鼻的惡臭,他蹙著眉頭,隔著人群向裡面望去,只見仵作正半佝著身子專心的驗屍,隱隱約約間可以看到一些不知是白骨還是隨葬器物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仵作走到人群外,對著上官揚羽恭謹一禮,解下掩在口鼻上的沁油口罩,聲音伴隨濃郁的薄荷油味響了起來。
 
  「大人,沒有發現什麼疑點。」
 
  「嗯?」上官揚羽聞言望向身旁沉默的林零,目光中並沒有被人調戲後的憤怒或者說失望,只有質詢,因為他清楚事情肯定沒有這麼簡單。
 
  林零望向仵作問道:「御史大人的頭部查了沒有?」
 
  「當然查了。」仵作不知道他的身份,回答的極不客氣。
 
  林零沉默很長時間後,望向上官揚羽說道:「御史頭骨裡紮著一根硬物,現在不確定是鐵釘還是別的什麼凶器。」
 
  上官揚羽看著他冷笑一聲,心想本府的下屬絕對不會貪這個首發之功,只要拖延數刻,你果然還是憋不住了,淡然微嘲說道:「一名大念師動用念力查看死者遺骸,聽說是極不吉利極犯忌諱的一件事情,你先前一直沉默,本府也能理解。」
 
  林零面色微白,自嘲苦澀一笑說道:「為了維護唐律之尊嚴,替帝國官員伸冤,有些規矩,在這等關鍵時刻,只能暫且不顧。」
 
  「說的好。」上官揚羽微抬下頜,冷漠說道:「所以如果還有什麼發現,你最好提前就先說清楚,不要讓本府的人白費時間氣力。」
 
  林零平靜應下,然後不再做任何遮掩,直接帶著上官揚羽和仵作走到黑棺旁,抬起手臂隔空指向被布覆住的跟遺骸那頭,說道:「應該是縮進了頭皮裡,所以用肉眼看不到,把毛皮和頭皮全部去除,就能發現問題。」
 
  官府仵作開棺驗屍,對死者也講究個尊重,極少會開膛剖肚,更何況現如今躺在棺內的乃是大唐御史,聽著要將對方頭皮整個剝下來,仵作不由為難地看了府尹大人一眼,搓著手問道:「大人?」
 
  「動手。」上官揚羽冷漠說道:「如果找不出來任何問題,自然有人會主動向朝廷請罪,御史府的憤怒,怎麼也落不到你這個小人物頭上。」
 
  林零沉默站在棺木旁邊,苦笑著搖了搖頭,心想都這時候了居然還不忘重複強調,這人哪裡像位高高在上的長安府尹,更像是個鄉里粗鄙小吏。
 
  這時長安府的吏員衙役都圍到了棺木旁,把那些好奇的墓園工人趕走,他們看著仵作的動作,忍不住猜想著頭皮之下究竟有什麼東西呢?
 
  棺中御史的遺骸早已腐爛,束住頭髮的布帶也不知何時遺落,散亂萎細的毛髮粘在頭皮之上,仵作小心翼翼地除掉那些毛皮和下方似稀泥般的頭皮,然後用清水潑在微微黃白的頭蓋骨,拿布片擦拭了數下。
 
  一個很細微的小創口出現在頭蓋骨頂端,上面積著不知道是污血還是凝著的腐肉,隨著布片擦拭和清水的沖洗,變得越來越清晰,直至能夠看到創口裡的東西。
 
  圍在棺木旁的官員衙役們齊齊屏住了呼吸,上官揚羽的眉頭蹙的愈發厲害,隨著仵作手中尖嘴鐵鉗的動作,眾人的身體越來越緊張僵硬。
 
  如同從骨中抽出一把銹刀,喀吱刺耳恐怖的聲音從棺內響起,仵作額頭上滿是大汗,一手隔布按著屍骸頭顱防止被自己扯掉,一手緩慢用力,終於拔出了那根隱藏在御史遺骸頭顱裡的硬物。
 
  那是一根極長的鐵釘,不知道是被血水還是屍水泡了太長時日,鐵釘上已經佈滿了銹跡,但前端依然極為鋒利。
 
  看著仵作手中的那根鐵釘,棺木旁的眾人齊齊倒吸一口冷氣,彷彿看到了去年某日,一根泛著寒光的鐵釘被生生釘進御史頭顱裡的恐怖的畫面,不由驚恐震驚地加連搖頭,有人甚至下意識裡縮了縮脖子。
 
  林零站在旁邊始終沉默平靜,因為在場眾人中就只有他事先便已經基本能確定,這一刻會看到什麼東西,他看著表情極為難看的長安府尹大人,平靜說道:「大人,疑點已經出現,接下來查案的事情是長安府的事情,卑職便不再參與了。」
 
  上官揚羽盯著那根銹釘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抬起頭來望著此人寒聲說道:「本府斷案自然不需要你的參與,但我必須提醒你,該上報刑部的事情本府自然會上報,該奏聞陛下的事情,本府自然會寫奏章,但若在本府查出真兇之前,在外面聽到某些言語,休怪我把大將軍扯進來。」
 
  林零揖手應下,然後飄然離開墓園。

  ……

  ……
 
  寧缺並不知道御史張貽琦的墓堆被重新開啟,長安府重新驗屍,自己釘進對方腦中的那根鐵釘已經被人發現。所以他並不知道自己剛剛踏上復仇之路不及一年,濃郁的陰霾已經濃罩住了自己的前路。
 
  他覺得自己的前路無比光明,因為再過兩天便是書院二層樓開啟之日,也正是他決意凜然一搏之時。
 
  這一天春和景明,書院諸生為了替謝承運等術科六人進入二層樓壯行助威,前往某清貴食居飲宴,其中便有被司徒依蘭強行拉來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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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也許後天

  去國遊歷的院長還未返回,書院二層樓便將開啟,消息是從何處傳出來的不得而知,但根據教習們的回復,已經可以基本確定這是真事,日期便在後日。

  書院二層樓難進,難於上青天,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學生們清楚自己大抵不會遇到昊天降福之類的樂事,能夠進入二層樓的學生,應該出自於謝承運等六名術科學生,所以放學之後,便有人開始鬧騰起來,要為他們六人壯行助威。

  這件事情本和寧缺沒有什麼關係,做為被書院諸生遺忘的同窗,被邊緣化的默默無名之輩,沒有人能想到他的全副心神也是放在二層樓間。散鐘之後他想去舊書樓詢問一下余教授或者是陳皮皮,想知道以自己現在這種境界水平,要進入二層樓究竟有幾分可能,不料臨行前卻被司徒依蘭強行拖出了書院。

  用司徒小姐的話來說,像這等集體活動,無論你如何不合群也總還是要參加的,即便被同窗排擠,但若你時常出現,不再像平日那樣孤魂野鬼般遊走於山林草甸,那麼總有平淡化解當日怨憎的一天。

  寧缺絕不認為自己需要努力擠進書院同窗們的生活圈子,以此姿態換取某種和緩的身周環境,只是司徒依蘭平日對他極為和善,這面子實在是有些礙不過去,思忖片刻後,便也隨著諸生們離開書院進了長安城。

  書院諸生選定的聚會場所在城南,是湖畔一座清貴大宅改裝成的酒樓。酒樓上懸著塊牌匾,上面是祭酒大人親筆書寫的店名:得勝居。

  得勝居乃是長安城第一等清貴食府,佔地面積極大,裝飾擺設極為精緻豪奢,來往客人不是朝中大臣便是四城豪富,若不是書院名頭夠響亮,即便是想要包個宅外露天食台,都極不容易。

  如今時值春暖草長,大宅外用老梨木挑著層層幔紗,被春風一擾輕舞而動,畫面美麗至極,逾百名青年男女學生或微笑憑欄,或輕笑繞湖,或掀紗而行,把此間頓時變作青春放歌的妙地。

  寧缺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裡,手裡捧著個小茶壺,平靜看著正在春風中喜悅玩耍的同窗們,想著稍後宴席之上自己大概也看不到什麼熱情洋溢的面龐,左右還是坐在角落裡發呆,估摸著席至半途自己便會提前離去,便喚來得勝居的小廝塞了幾個大錢,要他僱人往臨四十七巷帶個話,讓桑桑帶著馬車過來在門外候著。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風頭正盛的學生才子挑好了最臨風瀟灑的欄畔酒桌,戀情正熱的學生情侶看好了幔後竹林清幽某地,湖畔的大露台才漸漸安靜下來。司徒依蘭不愧是當年長安娘子軍的小領袖,站起身來落落大方地說了幾段話,無外乎是祝福術科六子能在後日取得好成績,又祝諸位同窗學業進步之類。

  話音甫落,各色果子精美吃食流水般奉上,學生們開始飲酒作樂,其中最熱鬧的那處,可以清晰地聽到諸生對謝承運等六人的殷殷期盼淡淡馬屁。

  「聽說今次二層樓只招一人。」臨川王穎臉上稚氣未脫,看著身旁那些圍攏過來的大哥哥大姐姐們,然後轉向一旁怯生生問道:「以前也是這種規矩嗎?」

  謝承運微微一笑,看著身旁諸位同窗,平靜應道:「二層樓每次開啟時的規矩都不一樣,今次只招一人也有可能。難度頗大,我當盡全力而為,如此方不負諸位同窗期望,先生苦心教誨。」

  鍾大俊啪的一聲打開折扇,朗聲一笑說道:「承運,你如今已經入了不惑之境,連曹教授都稱你為術科第一人,認為你進二層樓大有希望,如果連你都沒有信心,那今年還有誰能進二層樓?」

  臨川王穎想著此節,不由面色微黯,旋即那張青稚的臉上毫不掩飾流露出對謝承運的羨慕之意,說道:「謝兄,日後進了二層樓,一定要記得告訴大家那裡面究竟是什麼模樣,我真的很好奇。」

  謝承運溫和笑著拍拍少年的肩膀,說道:「你年歲尚淺,就算今次進不得二層樓,想來下次也便進了,哪裡需要我去為你打聽?」

  便在此時,得勝居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湖畔飲宴諸生並不在意,長安城裡哪一天不看到幾撥騎兵奔馳的畫面?唯有安靜坐在角落裡的寧缺,抬頭望向蹄聲起處,因為他聽出來這些騎兵不是羽林軍,而是在戰場上真正見過血的邊軍。

  片刻後,一名渾身戎裝,猶有風塵之色的年青將領,在幾名屬官的帶領下走上了湖畔露台,他看著這些在春風裡飲酒作樂的學生,眉頭便忍不住微微一蹙,直接掀起幔紗便向更清幽的宅院深處闖了過去。

  數名大唐軍人身上挾著的鐵血味道,與這湖畔露台上的輕鬆瀟灑氣息極不相同,當他們出現的時侯,書院諸生的議論聲便下意識低了下來。這幾位軍官穿著戎裝輕甲,大步向前疾走,顯得極為強悍,又帶歪了幾處桌席,於是便惹得書院學生們有些心中不喜。

  唐人首重軍功,最是熱愛敬佩浴血守國門的邊軍,若放在平日場合,即便是朝中大臣,對這些軍官稍顯魯莽的舉動,也只會淡淡一笑毫不在意,然而今天湖畔聚會的書院學生都極為年輕,骨子裡或多或少被養出來了些驕嬌之氣,有學生沒能忍住心頭那口氣,衝著那幾名軍官背影冷笑說道:「就算是許世親自來此,也不敢對我書院稍有不敬,這些軍爺倒是目中全無餘子的厲害。」

  許世乃大唐鎮國大將軍,毫無疑問的帝國軍方第一人,可在這些驕傲的書院學生們看來,似乎也並不顯得特別厲害。那幾名正疾步前行的大唐軍官聽著這話,驟然停下腳步,為首的那名青年將領轉過頭來,看著四周的書院學生們目光微寒。

  沉默片刻後,這名青年將領淡淡嘲諷說道:「原來是書院的學生,春日不去大山遊獵卻進城遊狎,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露台上的書院諸生哪裡能忍,紛紛站起身來,想與對方言語一番,不料那位青年將領毫無退色,面色如霜繼續說道:「想我在書院讀書那陣,驕傲之人總要有驕傲的本事,現在你們這些小傢伙只學了個皮毛卻開始四處耍嘴皮子了……」

  聽著這話,諸生才知曉原來這位青年將領居然是書院師兄,不禁有些訥訥然不知該如何言語,青年將領卻不肯放過他們,寒意逼人訓斥道:「許世大將軍親自來此,也不敢對我書院稍有不敬?這句話確實並沒有說錯,但你們一定要記住一點,許大將軍敬的是院長,敬的是教習,而不是你們這群廢物!」

  「今後在外面都給我把嘴巴閉緊些,如果再讓我聽到有書院學生在外面大放驕嬌之屁,休怪我請出書院規矩,直接把你們痛揍一頓!」

  書院第一課講的便是禮,禮便是規矩,書院的規矩就是誰的拳頭大誰有理,誰的輩份高誰有理,這是諸生早已深記於心的教誨,此時聽著這位書院前輩要搬出書院規矩,自然沒有人敢胡亂接話。

  司徒依蘭掀開幔紗,看著這邊情形,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看著那名青年將領說道:「我說華二哥你堂堂一個固山郡都尉,何必師弟妹們置氣?」

  諸生聽著這句話,再望向那位青年將領時的眼神便更不一樣了,固山郡都尉華山嶽……那可是大唐軍方年輕一代的明星人物,難怪先前氣勢如此強大。

  華山嶽看著自幔紗後走出來的司徒依蘭,沒奈何歎息搖頭,說道:「忘了你這丫頭現在也在書院裡讀書,今兒有急事,明晚上我再去給大將軍請安。」

  司徒依蘭看了一眼得勝居最清幽的深宅後院,猜到他著急從固山郡趕回來是為了要見誰,微微一笑後說道:「過陣我再進去請安。」

  「你去自然沒問題。」華山嶽淡淡掃了一眼四周的書院學生,忽然在角落裡看到了一張有些熟悉的臉,微微一怔卻也沒有說什麼,微笑繼續說道:「帶著無彩也行,但其餘的無關人等,還是不要帶進去了。」

  「這裡都是書院的優秀才俊。」司徒依蘭微笑說道,不著痕跡提醒了他一聲。

  華山嶽感激地笑了笑,明白她想說什麼,舉拳一禮匆匆而去。

  ……

  ……

  酒至酣處,熱鬧處愈熱鬧,淒清處愈淒清。司徒依蘭不知道使了個什麼法子,竟是避過了同窗們的目光,悄悄摸到幔紗後方最不起眼的角落裡,她看著正探出半個身子尋找青蛙的寧缺,皺眉說道:「你怎麼就不願意和他們多說些話?」

  「面目可憎,言語乏味。」寧缺看著湖石青苔上的水爬蟲潛入陰暗中,有些遺憾地歎息了聲,轉過頭來看著她說道:「這大概就是他們眼中的我,既然如此,我何必非要湊過去影響對方的食慾?」

  司徒依蘭認真看著他說道:「這幾個月來你一直像個孤魂野鬼般飄蕩著,我真的不明白,難道你就不想替自己正名,告訴全書院那場期考你不是避戰?」

  「期考賭約真是件很無聊的事情,當然,我也不習慣被人冤枉。但既然被人冤枉了,再去其樂融融會顯得太過示弱,顯得心裡沒底,那多噁心。」

  寧缺笑著說道:「我會替自己正名的。」

  司徒依蘭問道:「什麼時候?」

  寧缺想了會兒,然後有些不確定地回答道:「也許……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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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來自燕國的兩個人

  「二層樓開啟,萬眾俱靜鴉雀無聲之時,忽然你長身而起,微笑說了聲我能……」
 
  司徒依蘭看著他笑著搖了搖頭,感慨說道:「畫面很好看,故事很精彩,只是很可惜,你和我一樣都是不能修行的可憐人。」
 
  「我能……」寧缺想到自己說了,大概對欄畔這少女也不會相信,溫和一笑轉了話頭,看著幔紗那頭的熱鬧處,悠悠說道:「如果這次二層樓只招一個人,那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麼他們還這麼高興?」
 
  司徒依蘭笑著說道:「因為謝三公子的人緣比你好太多,就算有人嫉妒他,也不會擺在臉上,而會像鍾大俊一樣為其喝彩加油。」
 
  寧缺沉默片刻,忽然笑著說道:「你們是不是都忘記了一個人?」
 
  司徒依蘭愣了愣,煞後馬上想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不由震驚地無法言語。
 
  包括她在內,書院諸生都忘了那位來自燕國的隆慶皇子,可能是因為在諸生心目中,隆慶皇子是西陵神殿裁決司的大人物,是不世出的絕世修行天才,所以他們下意識裡把這個人放到了更高的位置,而從未想過拿來與自己做比較,而且那位甫入長安城便惹得萬家少女春思勃勃的天之嬌子,這些日子深居簡出於桃花巷中,連宮廷宴會都尋了個借口沒有參加,真可謂是低調到了極點。
 
  「所有人都知道,這位隆慶皇子來長安城的目的是接替燕太子為質,但無論是他的皇子身份還是西陵神殿不容冒犯的尊嚴,都需要另一種能說得過去的理由,所以他要進書院二層樓深造的傳聞……也許並不僅僅是傳聞。」
 
  寧缺看著她繼續說道:「如果書院二層樓這一次真的只招一名學生,如果隆慶皇子真的要進二層樓,那麼在你看來謝承運還是臨川王穎有資格成為他的對手?」
 
  「謝三公子固然才華出眾,但又怎麼能與隆慶皇子相提並論,而王穎又年歲尚淺……」司徒依蘭漸漸消化掉心中的震驚,忽然想到一種可能,問道:「會不會隆慶皇子並不佔入樓名額?」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如果占名額,這些正在高興的傢伙們又該怎麼辦?」
 
  他笑了笑,狀似寬慰道:「……不過我想就算知道要與隆慶皇子競爭唯一的名額,謝承運也不會就此氣餒,相反也許他能被激發出更強大的戰鬥意志。」
 
  司徒依蘭搖頭說道:「隆慶皇子一隻腳就要踏進知命,謝三公子剛剛進入不惑,二者境界相差太過巨大,戰鬥意志起不了太大作用。」
 
  看著露台上那些正在高興飲酒的同窗,想著後日二層樓開啟,那位隆慶皇子瀟灑走來,令書院諸生顏面無光的畫面,她憂鬱說道:「雖然謝三公子來自南晉,並不是我大唐人,但畢竟在書院學習了一年,他能進二層樓,我們這些唐人倒也能接受,可如果是……隆慶皇子壓過諸生,成為唯一進入二層樓的人,實在難以想像到時朝中長輩們會對我們這一屆學生憤怒失望成什麼樣子。」
 
  隆慶皇子來自燕國,身份是位質子,然而他偏生又是西陵神殿裁決司的大人物,與大唐帝國分庭抗禮的世敵,如果讓這樣一個人,在長安城內以強大實力直接壓倒大唐帝國年輕一代俊彥,便等若在是大唐帝國臉上狠狠扇了一記耳光。
 
  「我不明白書院這次為什麼會訂這個規矩。」司徒依蘭皺眉看著湖中焦燥游動的魚兒,說道:「這豈不是刻意為那位隆慶皇子營造出一覽眾山下的場景?」
 
  寧缺笑著安慰道:「都還沒開始,也不知道書院二層樓究竟該如何進,你怎麼能提前預知唯一能進二層樓的人就是隆慶皇子?」
 
  「西陵神殿乃我大唐世敵,即便站在敵人的立場上,我也必須承認,那位隆慶皇子絕對是當今世間年輕一代最優秀的人物,難覓對手。」
 
  司徒依蘭情緒低沉說道:「承認敵人的強大並不可恥,真正令我感到苦惱的是,大唐帝國向來人才輩出,到了你我這代居然找不出一個可以與對方抗衡之人。」
 
  「誰說沒有。」寧缺笑著說道。
 
  司徒依蘭笑著望向他,說道:「如果你想說的是你自己,那真沒有什麼說服力。」
 
  「好吧。」寧缺歎息了一聲,攤開手臂說道:「這些事情你也不用多愁苦了,左右不過是些臉面上的事情,就算隆慶皇子虎軀一震威震群雄迷昏群雌,他燕國依然要對咱們稱臣進貢,西陵神殿還是不敢招惹我們,並不會有什麼本質上的變化。」
 
  「不是臉面功夫,是榮譽和尊嚴,話說你也是邊軍出身,怎麼感覺一點都不像?」
 
  「我大唐軍人應該是什麼樣子?像剛才華山嶽那樣目不斜視手撫刀柄走路帶風蠻霸強悍才像軍人?我可不這麼認為,軍人守土開疆靠的不是作派,而是別的。」
 
  「別的什麼?」
 
  「紀律,膽量,信任。」
 
  「對了,你應該認識華山嶽不是嗎?」司徒依蘭好奇看著他。
 
  寧缺想著先前和那位固山郡都尉目光相觸的剎那,略一沉默後笑著回答道:「他是我大唐軍方年輕一代的佼佼者,我只是個普通人,談不上認識,只是曾經朝過面,不過那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說起來我記得當時他有些不喜歡我。」
 
  司徒依蘭並不知道草原歸旅之上那些事情,笑著說道:「我發現好像長安城裡沒有多少人喜歡你。」
 
  寧缺搖頭駁斥道:「你明顯還不夠瞭解我,你可以去問問臨四十七巷的街坊鄰居,除了隔壁吳老二他媳婦兒,有誰不喜歡我來著?上次也帶你去過紅袖招,你看那些姑娘,有誰不喜歡我?」
 
  「懶得和你鬥嘴。」司徒依蘭望向得勝居深處那片清幽的宅院,開口說道:「呆會兒你是跟著我們一起進去,還是單獨進去?」
 
  「進去做什麼?」寧缺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搖頭說道:「我可不想陪那位殿下吃飯,而且她也不見得會請我們進去。」
 
  「你果然猜到那邊是公主殿下在宴客。」司徒依蘭微笑應道:「如果平時殿下可能不會喚你我進去,但今天既然書院諸位同窗齊聚於此,殿下宴請的客人又肯定不是普通人物,那麼呆會兒她肯定會喚我們進去。」
 
  寧缺稍一思忖,便如先前華山嶽那般,明白了她話裡隱著的意思,忍不住微諷一笑,在心中默然想著,李漁你終究還是忍不住在帝國年青一代裡發展勢力,提升自己影響力,同時借此向貴客展露自己手腕粗細啊……
 
  「總不可能一百多號人都進去。」他笑著說道:「呆會兒肯定要挑些成績好,品德優的傢伙進去面見公主殿下,哪裡輪得上我。」
 
  司徒依蘭想起某日在公主府裡偶遇他那位小侍女桑桑,惱火說道:「你和殿下往年有舊,如今也算相熟,我要帶你進去,誰敢說什麼?」

  ……

  ……
 
  能在南城買了前御史府開食府,得勝居的老闆自然背景極深,不過操持著人來人往的營生,必然是個長袖善舞的人物。書院諸生包了湖畔露台雖說掙不了多少錢,但換做平時,他絕對會想辦法與那些學生們親近一番,以備將來之用。然而今天他卻根本沒有去與那些學生周旋,而是像個小廝般恭恭敬敬候在二門外。
 
  數十名婢女僕役端著食盤用具行走在清幽宅院之間,訓練有素的他們沒有發出絲毫聲音,宅院裡只能聽到風吹樹梢時的簌簌聲。得勝居老闆銳利的目光盯著所有人的動作,確認沒有任何問題,才稍微放鬆了些,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能包下得勝居最清幽也是最昂貴的後院,能讓得勝居老闆甘為小廝服侍,可以想見今日後院宴飲的賓主雙方身份何等樣尊貴。今日宴飲主人乃是大唐四公主殿下李漁,她宴請的客人確實是位貴客,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位客人離開長安城後,在餘下的一生當中便再也沒有機會重返長安。
 
  鋥亮的烏木地板盡頭,兩張矮几相對而置,左手方案几後坐著位約摸青年公子,只見他一身素青衣衫,髮髻上穿著根玉簪,眉直目明,顯得極為平靜溫和,唯有髮間隱隱可見的幾絲銀髮,不經意間透露出了這些年的鬱結。
 
  在長安城裡做了近十年人質的燕太子,平靜看著對面的大唐公主李漁,端起手邊酒杯,緩慢而堅定地一飲而盡,然後感慨說道:「天啟四年我入長安遊歷,六年再入長安為質,屈指一算竟與殿下你相識十年,雖然中間有兩年你去了草原,但也算是相伴成長,此番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見,不免有些感歎。」
 
  「崇明哥哥,你我皆知,若要還想在長安城中相見,那必然只可能是因為兩種原因,既然如此,那麼還是不要相見為好,或者有時機,我去成京探望你。」
 
  李漁微微一笑,將手指間把玩良久的小酒杯端起,輕輕啜了一口。席間二人其實都清楚,崇明太子今番回國,不出意外在燕皇死後便會繼位,一國之君如果還想進入大唐都城長安,那麼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燕國被大唐帝國所滅,他做為亡國之君被押至長安獻俘祭天,第二種則是他率領燕國軍隊,打進長安城。
 
  這兩種可能,前者太慘淡,後者太不可能,所以李漁會說不如不見。
 
  「不見也好。」燕太子微微一笑,說道:「正如你所說,日後若有閒暇,你去成京看我便是,到時候我做主人,請你吃些鮮新玩意兒。」
 
  「現在又不是小時候了,哪裡只會貪口腹之慾。」李漁笑了笑,說道:「不過日後崇明哥哥你就是一國之君,我若向你伸手要些東西,自也方便。」
 
  一位是燕國皇位的正統繼承人,一位是大唐地位最高的公主殿下,看似只是分離之前述說些兒時情誼,實際上誰知道哪句話裡隱著日後的紛爭?
 
  燕太子微一沉默,清瘦的臉頰上浮現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舉杯低聲感慨說道:「一國之君……又哪裡是這般好做的,我在長安城裡住了近十年,早已習慣此間氣候水土風物人情,其實真心不願意歸去。」
 
  「哥哥你這話不妥,燕皇年事已高,身體不好……」李漁輕輕搖頭。
 
  「有何不妥?父皇當年本來就不喜歡我,所以把我當質子趕來長安,他也沒有什麼傷感痛苦之處,整整八年時間,我在長安城裡沉默低調度日如年,成京處可有來信關懷慰問幾聲?其實整個燕國……早就把我給忘了吧?」
 
  燕太子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眼眸中閃過一抹痛楚之色。
 
  「我在草原上過了兩年,我當時也很擔心長安城會忘了我,但事實證明,只要你還活著,並且回來了,那麼再久遠淡薄的記憶,都會被重新拾起來。」
 
  李漁神情堅定望著燕太子,說道:「當年是崇明哥哥你給我出的主意,前往草原一策讓我置身事外,得了極大的好處,現如今崇明哥哥即將歸國,我自然也要送你幾樣禮物,但我知道你是不大肯要的,不過你必須記清楚一件事情,無論成京局勢多麼糟糕,你畢竟是嫡長太子,誰也不能把屬於你的皇位給搶走了!」
 
  燕太子平靜回視著她,想著這些年來她為了自己幼弟苦苦經營,不由生出淡淡同傷之感,自嘲一笑後說道:「現在的問題並不是有人想搶我的皇位,而是這皇位本來就還不屬於我,在所有燕人看來,我那位英明神武的弟弟比這個囚居長安多年的懦弱太子,更適合坐上那把皇椅。」
 
  他出神片刻後繼續輕聲說道:「我雖然已經離開成京多年,但小時候有些事情還是記得很清楚,隆慶他似乎從生下來就是個天才,無論是騎射詩書甚至修行,彷彿世界上就沒有他做不到的事情,而與他相比,我這個太子卻沒有絲毫特異之處,所以父皇喜歡他寵愛他,大臣們信任他倚重他,就變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更何況他現在已經是西陵神殿裁決司的大人物了。」
 
  燕太子看著李漁說道:「從進入西陵天諭院那天起,隆慶的母族便開始在成京造勢,現如今這勢頭已非人力所能打壓,因為他外有強援,而強援……來自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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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登場

  清幽的宅院內一片安靜,李漁直視燕太子的雙眼,過了很長時間後才輕輕啟唇,緩聲說道:「外無強援不能成事。隆慶有西陵神殿在後方隱而不發,若崇明哥哥你願意,相信我的父皇絕不介意發封國書給你的父皇。」
 
  這個世界上有實力能和西陵神殿分庭抗禮的,只有大唐帝國。然而聽著這話,燕太子並未動容,更沒有流露出狂喜之色,反而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雖然我不明白西陵神殿為什麼同意隆慶皇子入長安城接替你為質,我也不想去考慮隆慶皇子他一心想入書院二層樓的目的是什麼,我只知道現在的局勢對你極為有利,他在長安難以遙控成京,豈不正是你的機會?」
 
  李漁看著燕太子微垂的眼睫毛,從容不迫說道:「西陵神殿確實是高妙聖潔之地,裁決司的大人物確實很了不起,把這樣一個人物當作質子,或許大河南晉裡很多人都在嘲笑我大唐行事荒唐,但這些人根本不知道,世間只有一個地方,有足夠的能力把裁決司二號人物當成人質來看管,那個地方就是書院。」
 
  燕太子終於打破沉默,抬頭神情凝重看著李漁的雙眼,說道:「問題是據我所知,就算是大唐皇帝陛下,對書院的影響力也極為有限,如果院長大人並不想限制隆慶的人身自由,反而讓隆慶在二層樓裡再有進益,我該如何自處?」
 
  李漁微微蹙眉,輕聲應道:「書院畢竟是在長安城,你不用多慮。」
 
  「這和多慮無關。」燕太子平靜應道:「我比誰都清楚,隆慶是一個何等樣驕傲的人,像他這樣的人願意捨棄自己的驕傲,同意接受考核才能進入書院二層樓,那就說明對他來說書院是個很重要的地方,隆慶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把所有他認為看起來重要的人或事,最終都變成他的助力。」
 
  「你是擔心如果隆慶入了書院二層樓,書院裡的人會支持他?」李漁堅定地搖了搖頭,平靜說道:「書院連帝國內部事務都從不插手,更何況是異國皇位之爭。」
 
  燕子太搖頭苦笑說道:「反正我總覺著讓他進書院二層樓,不是件好事。」
 
  「如果對隆慶和西陵來說是純粹的壞事,數月前他們也不會同意父皇的要求。」李漁若有所思,忽然蹙著眉尖自言自語道:「如果他進不了二層樓……」
 
  「聽聞書院裡有位來自南晉的大才子……」燕太子喃喃道。
 
  二人對視片刻,幾乎同時搖了搖頭。今次書院二層樓開啟,明言只收一人,事實上就是因為隱藏在幕後的這次交接,那個位置本就是為那位隆慶皇子準備的,而且以那人之能,就算他們能安排一些競爭者,也不足以撼動對方。
 
  便在這時,清幽深宅外的木廊上響起一陣促而不亂的腳步聲,燕太子用徵詢的眼神看了李漁一眼,李漁微笑回答道:「華山嶽和他的幾位同袍。」
 
  話音落處,一身戎裝風塵的固山郡都尉華山嶽和身旁數名軍官走入長廳,先向李漁抱拳一禮,然後才見過燕太子。
 
  自有婢女僕役重設酒案,華山嶽數人依命坐下,宅內回復幽靜。
 
  李漁平靜望著燕太子說道:「本宮命華都尉匆匆趕回長安,是想著要在崇明哥哥你離去之前,雙方見上一面為好。」
 
  「末將常年駐守河北道,年後可能從固山郡調往山陰郡。」華山嶽補充了一句。
 
  山陰郡在岷山東南,鄰近燕境,大唐帝國駐紮在此郡的府兵,雖不似更北處夏侯大將軍率領的邊軍可怕,但卻是大唐境內距離燕國都城成京最近的武裝力量。
 
  早些年間,燕太子見過華山嶽,知道他是四公主李漁的狂熱崇拜者,更是大唐軍方年輕一代的重點培養對象,他自然能夠想到,李漁不遠千里急召此人回京,當不是為了替自己送行,而是隱藏著更深的意思。
 
  聽到華山嶽親口承認明年便要調往山陰郡,燕太子瞬間便明白了李漁的意思。他看著案上的酒樽陷入了長時間的思考,臉上雖然沒有任何表情波動,內心的掙扎與衝突卻已經到了極點,過了很長時間後才用微啞的聲音低沉說道:「如果事情不發展到最後一步,我絕對不會用你的這著棋。」
 
  李漁平靜回答道:「如果能不用走到最後一步,那自然是皆大歡喜,可如果真走到了最後一步,我希望崇明哥哥你落子時,要有無悔的勇氣,我想請你明白一點,這不僅僅是在替我大唐的利益考慮,我更希望你能獲得本就屬於你的東西。」
 
  所謂送別,不過是就某些交易與承諾進行最後的背書,雖然裡面肯定也有相識十年的情誼在,但畢竟事涉家國,一旦把表面的溫情撕扯脫掉,宴會便很難回復最初的語笑晏然模樣,場面一時間顯得有些尷尬。
 
  華山嶽想起先前在宅院外所見,笑著說道:「得勝居湖畔的露台今天都被人包了,那裡嘈雜的厲害,不過比咱們這兒倒是熱鬧不少。」
 
  「噢?」李漁眉梢微挑,好奇問道:「誰這麼大的手筆?」
 
  說這句話時,她渾然沒覺著自己把得勝居最清幽昂貴的後宅盡數包下,才是真正的大手筆,畢竟她是大唐最受敬愛的公主殿下,哪有人能與她相比?
 
  「是書院今屆的學生,司徒依蘭和無彩都在其中,先前遇著時她還說稍後要來敬酒見禮,我想著今日殿下專程替崇明太子送行,不知是否方便,所以沒有應下。」
 
  「書院諸生乃是我大唐或者說是整個天下的棟樑,本宮見見他們又有何妨?」以賢良惜才著稱的李漁公主,自然不會錯過這樣一個收攏青年才俊人心的機會,微笑望向燕太子,說道:「相信崇明哥哥也想見見書院裡的新學生吧?」
 
  「那是自然。」燕太子平靜點頭。

  ……

  ……
 
  湖畔露台上飲酒作樂的書院諸生,並沒有完全忘記先前華山嶽的訓斥,只是彼人乃軍方都尉,又是書院前輩,加上那些話犀利不留情面卻又字字落在實處,根本無處辯駁,所以他們只能啞忍,以師兄弟的名義安慰自己。
 
  待得勝居後宅貴人相召,諸生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所謂驕傲確實不適合在長安城裡發作,這座神奇的城市,隨便在側巷噓噓就有可能碰著位同樣喝多了的小國公,在茶鋪裡吹個牛就有可遇見月輪國來的某位王爺,自己等人不過是想藉著由頭聚上一聚結果居然碰上了大唐公主殿下宴別燕太子……
 
  得勝居佔地極廣,那處後宅乃是神風年間一位老御史留下的祖產,容個二三百人不在話下,但畢竟是公主殿下相召,哪有讓所有書院學生排著隊去請安、把清幽貴院變成菜市場的道理?不過是擇些平日裡成績優良口碑不錯的學生做代表罷了,代表之中自然少不了謝承運為首的術科六人,鍾大俊等才名在外之人,還有司徒依蘭、楚中天這等長安權貴子弟,以及某人。
 
  書院諸生進入清幽宅院時,李漁正低聲與燕太子說著話忽然間她的眉尖微微一蹙,目光下意識裡望了過去,果然在人群最後看見了那張熟悉又可惡的臉。
 
  這大半年的時間她時常喚桑桑去公主府陪自己說話,卻再未見過寧缺,但通過各式各樣的途徑,寧缺在書院裡的作為依然不停進入她的耳中。
 
  她知道那場期考賭約,知道他後來被書院同窗排擠卻一直不曾開口發話,不過是旅途中相識一場,區區一個書院學生的遭遇哪裡夠資格引來她的關注?就算她願意,在很多時候也不能表露出來。
 
  「見過公主殿下。」
 
  「見過崇明太子。」

  謝承運、鍾大俊、臨川王穎諸生站於宅院靜廊之前,依次向席上兩位貴人行禮請安,幾番對答下來諸生表現不錯,尤其是謝承運及王穎二人言辭頗有清肅意,李漁覺得比較滿意,只可惜那位謝三公子是南晉人而不是唐人。
 
  「崇明哥哥,你看我大唐青年一代才俊如何?」李漁微笑望著燕太子問道。
 
  燕太子微微一笑應道:「大唐威臨四海,書院乃千古神聖地,自然不凡。」
 
  便在此時,得勝居清幽後院外忽然響起一片嘈雜聲音,有攔阻聲有訓斥聲,竟似有人正在向這邊直闖。李漁望向廊外竹後掩著的通道,手指間拈著小酒杯沒有發話,只是眉尖微微蹙了起來,坐在她身後兩尺席上的華山嶽則是神情一肅,厲聲喝斥道:「誰人如此大膽,竟敢亂闖殿下宴飲之地!」
 
  院外的嘈雜聲極為迅速地轉為依然凌亂卻代表截然不同意味的聲音,廊後竹林間響起的絲竹聲驟然亂的不成曲調,隱隱夾著少女驚喜的呼喊,報事人震驚傳話時撞翻酒席的聲音,然後這些聲音在下一刻通通消失。
 
  寂靜一片的宅院間,雨廊下,竹牆旁,沒有任何聲音,變得寂靜一片,安靜地令人心悸,除了那些落在石徑間又彷彿落在人心臟上的腳步聲。
 
  自宅院外緩慢行來的腳步聲並不只屬於一人,並不整齊,但庭院間眾人的耳朵卻彷彿只聽到其中一人的腳步聲,那腳步聲異常穩定,竟僅僅從聽覺上便能釋放出極濃郁的驕傲味道,似乎他每一步都在踩在通往蒼穹的天道上。

  ……

  ……
 
  面露痛苦無奈之色的得勝居老闆像個可憐小廝般佝著身子走在前方,雖然帶著外人直闖四公主的宴飲場所,毫無疑問是最快的取死之道,然而此時他身後這些客人來頭也極大,更關鍵是對方拿出的理由根本無法反駁。
 
  在石徑上行走的是大唐文淵閣大學士曾靜,這位深受陛下與皇后信任的朝中大員,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看不出來真實的情緒。
 
  在曾靜大學士的右手方,是位穿著黑色道袍,腰間佩著昊天神劍的中年男子,他是西陵神殿天諭院副院長,此番造訪都城長安的莫離神官。
 
  大唐帝國朝野皆知,皇后娘娘與四公主殿下的關係雖談不上水火不容,但因為日後某年繼大位之事,天然處於敵對陣營之中,如今皇后娘娘麾下首席大臣要闖公主殿下的宴飲,身邊還帶著位來自西陵神國的大人物,誰願意把自己夾在這種恐怖的湍流之間?更何況來闖宴的人群中,還有那位……
 
  曾靜大學士與莫離神官攜手而來,按道理論,注定要吸引庭院間所有人的目光,然而事實上,此時場間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二人身後那位青年身上。
 
  世間有一種人天然便具有某種魅力,即便他是萬千民夫中一個渾身污泥的倔強少年,即便他是黑壓壓叩山虔誠信徒中面容普通的少女,無論他如何低調沉默地走在人群中,無論他身周有多少光彩壓目的大人物,只要他在那幅畫面中,那麼當你望去時,絕對會第一眼看到他,然後再也無法挪移開目光。
 
  人群中那位青年便是這樣的人。他年齡約摸二十歲左右,身上穿著西陵神殿裁決司死氣沉沉的道服,腰間佩著柄式樣普通的劍,腳步平緩而穩定,就這樣沉默尋常跟著曾靜大學士和莫離神官走入庭院,瞬間奪了所有目光。
 
  英俊的眉眼就像傳說中那般不可挑剔,映著樹梢處漏下的淡淡天光,震飛絲絲纏綿的柳絮,隆慶皇子就這樣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有若神子。
 
  他的臉上沒有絲毫負面情緒,一味平靜,但就像節奏清晰至死板的腳步聲那般,讓場間所有人都感覺到他的驕傲,那份深藏於身軀內驕傲到不屑於展露的驕傲。
 
  短暫的安靜,空曠清幽庭院裡的人們下意識裡站起身來相迎,書院諸生瞬間猜到此人身份,臉上流露出淡淡惘然無措,目光裡略帶不安,情緒顯得極為複雜。
 
  坐在最上方席上的李漁微垂眼簾,眼中的驚訝寒冷警惕神色一閃即逝,坐在她對面的燕太子目光則是更為複雜,有些唏噓有些傷感,然後緩緩站起身來,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說道:「隆慶……這真是多年不見了。」
 
  此時一直坐在庭院最偏遠角落裡,不停埋怨跪坐禮儀實在不符合人體力學的寧缺,終於注意到了這些不請而至的客人,張嘴看著人群中那位卓爾不群的隆慶皇子,讚歎道:「這真是卡嚓一聲雷響,男豬角終於閃亮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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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辯難始

  用天諭院副院長莫離神官的解釋是,隆慶皇子自西陵前來大唐都城長安的路上偶感風寒,所以前些日子一直在桃花巷中靜養清心,所以一直未能拜望自己的兄長,而今日得知太子殿下明日便將啟程返國,故不顧病未疽愈,趕來此地相見。

  西陵神殿裁決司的大人物,已經站在知命境界邊緣的強者,居然會被旅途中的風寒感冒弄到臥床不起?這理由借口自然無人相信,場間眾人都清楚,隆慶皇子只是不想太早與燕太子相見罷了,然而這等場合,既然西陵方面給出了個借口理由,大家也只能接受便是,難道還能直斥其非?

  從隆慶皇子進入庭院,場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過去,那幾位書院女學生更是如此,低聲議論讚歎,更有少女眸中漸現癡迷,聽著莫離神官的借口,她們不禁好奇他會如何回答,臉上會不會露出尷尬的神情?

  隆慶皇子沒有回答,當莫離神官解釋的時候,他只是平靜沉默坐在燕太子下手方的席几之上,臉上沒有尷尬神恃,更準確的說,除了一些禮儀性的微笑之外,他那如美麗如畫的容顏上,基本上沒有什麼情緒。彷彿是在向場間眾人表明,我知道這是借口,而且這種借口很無趣,但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渾身上下透著股方正嚴肅味道,耶便是那如畫容顏,都不能沖至稍淡幾分直至此時,場間諸人才漸漸回想起來,隆慶皇子除了修道天才萬人迷之外,還有一個更了不起的身份,他親執神殿裁決司權盛威重不可一世。

  雙方分席坐定之後,便自有人介紹彼此身份知曉陪著隆慶皇子前來的是曾靜大學士,場下席上的書院諸生不免又要起身行禮。

  曾靜大學士便是當年住在宣威將軍府對門那位通議大夫,因為家宅不寧引來皇后娘娘震怒,結果最後反而因禍得福得罪了清河郡大姓,卻得了陛下和皇后娘娘的賞識,從此青雲直上,成了如今朝中屈指可數的重臣。

  書院學生雖則驕傲,但若進不了二層樓,結業之後也會入朝為官,哪裡敢得罪這樣的大人物,至於坐在最角落處的寧缺所思所想卻與同窗不同,他好奇打量著遠處席間這位高官,心想小時候見你時哪有這等官威?

  「晚生臨川王穎,見過大學士。」

  「末學陽關鍾大俊,見過大學士。」

  「南晉謝承運,見過大學士。」

  謝承運長身面起,微笑揖手一禮有些人注意到他並沒有自稱晚生末學稍一思琢便明白,這並不是他對大學士無禮,而是不想在某些人面前落了下風。

  「謝三公子才名遠播,老夫久居長安城也聽說過你在南晉科試時的風光,聽說如今你在書院術科中精學勤進真是令人欣慰。」

  曾靜大學士微笑捋鬚,看著正坐在對面的隆慶皇子說道:「皇子號稱當世奇才,今番又要入書院進修,當與謝三公子這等俊彥好生親近一番才是。」

  聽著這句話,隆慶皇子微微頜首,似是贊同曾靜大學士的話,但因為動作異常細微,很難看出什麼誠意,他美麗的容顏上毫無表情,並未刻意流露出某種冷傲神情,但這種無情緒卻透露出很準確的信息傳達,那就是不在意。

  蒼鷹不會在螞蟻面前流露驕傲,高山不會刻意低頭俯視小山丘,因為在他們看來,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裡的存在,根本就沒有必要流露出多餘的恃緒,但對於承受者而言,這種不在意正是最重的傲骨凌人,這種無視毫無疑問是最根的輕蔑羞辱。

  在書院中向來以才學風度著稱的謝三公子謝承運,孤單落寞地站在場間,過了很久才微微一笑坐回席上,只有專心去看才能注意到他的笑容府些不自然。

  不過是一首小小的插曲,今日得勝居宴飲真正的問題一直隱藏在幕後。隆慶皇子與燕太子相見,無論兄弟二人爭或不爭,總是燕國皇位繼承權的內爭傾軋。公主李漁很明顯站在燕太子一邊,而曾靜大夫隨隆慶皇子前來,雖然表面上是奉陛下旨意相陪,但誰能確定他是不是代表了皇后娘娘的傾向?

  燕國皇位繼承權,事涉兩國之間的關係,同時也會進一步增強或是減弱大唐皇室兩大勢力間的實力對比,只是當著燕國人與西陵神官還有一眾學生的面,無論是公主殿下還是曾靜大學士,都要維持帝國應有的尊嚴與氣度。

  「陛下命微臣陪隆慶皇子熟悉長安周邊,幾番交談雖不甚深,但臣深感皇子學識過人,殊可敬佩,加上修為驚人,入書院二層樓,想來是不在話下。」

  曾靜大學士輕捋玉鬚,看著對面的隆慶皇子讚歎搖頭。誰也不知道這位皇后娘娘信臣心裡打的什麼主意,居然當著一干書院學生的面,如此稱讚外來客人,就算是為了打壓公主與燕太子攜手之勢,作派也實在是太難看了些。

  場間席上的書院諸生代表,平日裡本就是書院中最優秀的一批人,傲骨自生,他們或許並不知曉燕國皇位繼承之事,但先前看著隆慶皇子無視謝承運一幕,對此人生出了極大的反感,此時聽著曾靜大夫說到書院二層樓一事,他們又驟然想起,這位隆慶皇子便是己等最強大的競爭對手,不由一驚。

  鍾大俊挑眉說道:「書院二層持……可並不是那麼好進的。」

  大唐風氣開放,似這等宴飲場所,隨意插話並不少見,尤其是當意氣之爭上來時,曾靜大學士微微一笑不再多說什麼,似是對這等應答毫不意外。

  一直沉默寡言坐在上席的莫離神官,冷冷看了場間一眼,淡然說道:「我西陵神國人才輩出,隆慶皇子乃我天諭院十年來最傑出之人二十載年華便要邁入知命之境,堪為世間年輕一代最強者若他都不能進書院二層樓,誰能入?」

  他身為西陵天諭院副院長,身份尊貴,然而誰能想到他說出來的話竟是如此直接甚至顯得有些蠻橫,然而有句俗話叫話糙理不糙,他輕描淡寫擺出幾個名詞來,加上這些年真實事跡的例證,這等糙話便顯得更有力量:如果世間年輕一代最強者,都不能進入書院二層樓,那麼誰有資格進入?

  「邁入知命境界和知命境界本來就是兩回事。」

  固山郡都尉華山嶽,面色微沉說道:「世間有多少號稱修行奇才之人便在那門檻上誤了終生,眼看著知命在前卻邁不動第二隻腳我固然不如隆慶皇午天資過人……但隆戾皇子現在不討是洞玄巔峰境界,便要說他是年輕一代最強者……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過譽,只覺得神官此言,恐有棒殺之虞。」

  西陵神殿的神官行走世間諸國,所受待遇何其尊崇然而當他們入了大唐國境進到長安城中,官方看似熱恃有禮,實際上絕大多數人就像華山嶽此時一樣,根本看不起這些裝神弄鬼的道士一旦怒意起,哪裡還管得上什麼修辭手法反駁質疑嘲弄的話語,就像棒子一般硬梆挪地掄了過來。

  莫離神官強行壓抑住心中怒意,盯著華山嶽的雙眼寒聲說道:「大河南晉月輪確實各有年輕強者,不過近些年來,還真不知道大唐又出了什麼大人物。」

  華山嶽毫不示弱回瞪了過去,說道:「我大唐王景略現正在鎮國大將軍麾下效力,因天樞處規矩,現在還只不過是一親兵,便也真算不上什麼大人物,只是他那知命以下無敵的名頭,始終還是無人能夠奪去。」

  這段話真是擲地有聲,大唐王景略並非出自西陵,也與佛宗無關,純自修成才,號稱知命以下無敵,隆慶皇子雖說出自西陵神殿,號稱絕世修行天才,但只要你一天還沒有跨入知命境界,又沒有打敗過王景略,便難稱真正無雙。

  清幽宅院間陷入了短時間的沉默,然後這沉默迅速被一道極為平淡的聲音打破,聲音的主人,卻是席間一直沉默的隆慶皇子。

  隆慶皇子舉著手中酒杯,靜靜看著華山嶽,但目光清遠卻像是看著極遠處的某地,落在茫茫大澤旁的軍營之中,淡然應道:「知命以下無持……很久以前我就想替他把這稱號給改了,只可惜一直沒有找到機會。」

  「華將軍,如果方便不妨替我傳話給王景略,希望他能盡快往長安一行。」

  「你知道的,我現在不方便出長安城。」

  隆慶皇子收回目光,沒有夾雜一絲情緒望著華山嶽的眼睛說道:「如果他出現的晚了,我就沒有替他改稱號的機會了。」

  迎著那雙寧靜如湖,毫無情緒的目光,華山嶽心頭微凜,無由一窒,準備好的話語強行嚥了下去,因為他從隆慶皇子的目光中看到的不是被激怒後的戰意,而是一如先前的平靜自信。

  場間很多人都聽懂了這句話:如果王景略出現晚了,他就沒有替王景略改稱號的機會,不是說他無法與王景略交手,也不是說他認為自己可能失敗,而是因為……

  他堅信自己在不久的將來必將踏入知天命境界,到那時再擊敗王景略,王景略豈不是依然可以保有知命以下無敵這個稱號?確定自己必將踏入知天命境界,甚至隱隱可惜晉境之前沒有機會與王景略一戰且擊敗之--這種自信淡然,需要經歷過怎樣的歷練,達到怎樣的實力境界才能擁有?!

  被一個燕國皇子,一個來自西陵裁決可的敵人震懾住了全場,李漁精緻的雙眉緩緩蹙了起來,想起天樞處裡那些老頭子,想起這幾年間周邊各國誦現出來的年輕強者,不禁生出淡淡無力之感。

  數百年來,大唐國力強盛,軍威更是無雙,可只要書院後山中人不出手,便極難在個人層面上找出能與外敵相抗衡的人選,不得不說這是一種極大的遺憾。

  她的目光在場間的書院諸生間掠過,帶著一絲惱怒想著,如果你真是呂清臣先生寄望的修行天才,本宮何至於在這種場合被這個皇子逼至如此境地?思緒還在柳絮間發散,她卻沒有那角落裡找到寧缺的身影,不由更是惱火。

  得勝居側門巷內,寧缺站在烏廂馬車旁,對疑惑探出頭來的桑桑不耐煩地括了招手,說道:「你在家裡不是成天鬧著說要近距離看看那位隆慶皇子嗎?」

  桑桑很認真地解釋道:「少爺,我就那天晚上說過一句,沒有成天鬧。」

  寧缺攤開手說道:「好吧,你想不想看。」

  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帶著桑桑向得勝居走去,有些心疼地掏出一塊銀子,遞給行方便的得勝居小廝,然後穿過不再嘈雜的露台,走近清幽的宅院,他想著桑桑想看,所以便帶她去看,反正李漁和她相熟,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自幼相依為命的生活早已養成二人某種習慣,看到對方喜歡的東西,便下意識裡替對方留著,比如煎蛋麵,比如酸辣麵片湯,比如陸雪,比如銀子,比如皇子。

  清幽庭院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先前那番爭論吸引,然後被隆慶皇子平靜話語流露出來的強大自信所震懾,竟是沒有人注意到他把桑桑悄悄帶進了場間。

  淡雅絲竹聲間,偶有低聲議論,首席座上天諭院副院長莫離神官神情傲然,曾靜大學士面無表情,氣氛顯得有些壓抑。

  謝承運看著案上酒杯,忽然間微微搖頭自失一笑,深吸一口氣後長身而起,揖手為禮,看著座上隆慶皇子朗聲說道:「敢請教。」

  聽著這三個宇,庭院間驟然變得更加安靜,那些做為背景音的絲竹聲不知何時也悄然無蹤而去,李漁看著站在場間風度翩翩的謝承運,眼眸中流露出些許讚賞神恃,只是想著此人也非唐人,不免還是有些遺憾。

  隆慶皇子屈膝半跪於地扳上,認真整理衣看後,正視謝承運,今日頭一次以凝重神恃示人,認真說道:「謝兄請。」

  庭院角落。

  桑桑半跪在寧缺身後,小心翼翼探出頭來,看了兩眼後低聲說道:「少爺,這隔得太遠了,比那天在街上看的還要遠,都看不清楚他的臉。」

  「不要打岔。」寧缺夾了一筷子醋漬魚皮塞進嘴中嘎崩嚼著,說道:「沒看見正戲上場了?兩大才子辯難,這種熱鬧可不多見。」

  桑桑哪裡知道辯難是什麼東西,好奇看著那邊,問道:「少爺,你覺得誰會贏?」

  寧缺喝了一口酒,搖頭說道:「我只希望謝承運不要死的太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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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15 19:40:26 |只看該作者
第144章 善飲者無赫赫之言

  辯難題目由曾靜大學士所出,甫一開場,在書院內辯難無敵手的謝三公子,便知道自己遇到了怎樣不可撼動的一座大山。

  隆慶皇子整理儀容,神情凝重開始辯難,不是他對自己辯難的對手有何畏懼,而是因為他尊敬瓣難本身所代表的智慧磋磨,同時也是對謝承運的勇氣表示某種程度的嘉賞,而當辯難開始,他便毫不容情開始展露自己傲然群儕的真實水準。

  無數言辭如清美蓮花,從隆慶皇子雙唇間流淌而出,圍繞著辯難命題,無數前賢經典被他巧妙擷取組織,變成一張繁複又清晰的羅網,往往需要聽者琢磨良久,方始明白其間真義,更令場間諸生感到震驚無語的是,在今番辯難裡,隆慶皇子竟是全然未用西陵昊天道門神典,而全部用的是書院典籍觀點!

  正如寧缺判斷的那樣,在隆慶皇子面無表情敘論之前,謝承運只是稍做反擊,便被陷入那朵朵蓮花鋪成的海洋,看不到任何錯漏之處,覓不到絲毫還擊縫隙,竟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將那道語網織的越來越密,而自己卻是毫無還手之力。

  這些於典籍玄談間求真理的手段,是寧缺極不擅長也無法喜愛上的,從四歲那年,他發現奧數班上解開的習題對自己的乞討生涯沒有任何幫助後,他就牢固地樹立了一條生活準則:無論是怎樣美好的妙學深思,若不能落在刀鋒前或食案上的實處,那麼對自己的生活就沒有任何意義,就不需要去繼續研究。

  嗯……書法例外,因為他愛。

  總之辯難他不愛,對謝承運不可能有好感,被書院遺忘半年的邊緣人也很難有什麼集體榮譽感,卻也不想看著那個面癱還如此英俊令人恨的皇子繼續囂張,所以他不再理會那邊正發生什麼,拉著同樣聽不懂的桑桑,藏身在陰暗角落裡喝著小酒,吃著蔬果小菜,等著散席的那一刻。

  「同門集中,夫子曾言:三年不改其行,是為道也。」

  隆慶皇子最後用當今書院院長在三十年前一篇論述裡的定論,結束了自己的發言,也結束了這場完全一面倒的辯難。

  庭院之間鴉雀無聲,書院諸生沉默看著那位冷漠坐在席間的皇子,不知該如何言語,包括司徒依蘭、金無彩在內的女生,都覺得後背有些微濕,如此思慮嚴謹卻言辭若鋒之人,真是太可怕了,更何況對方用的全部是書院典籍,最後更是用夫子經義大論做定舟之石,他們哪裡還有顏面再去糾纏?

  至此時,場間眾人終於明白為何隆慶皇子容顏清俊而寧靜,談吐極少而溫和,卻偏生給人一種莫名驕傲冷漠的感覺。這並不能全然責怪他目無餘子,而是身周的人在他的強大實力前下意識裡覺得自己矮上一截,久而久之,這位天賦其才的皇子習慣了這種相處的方式,於是才有了如今不言不語卻傲然於世的他。

  ……

  ……

  「埋怨別人總喜歡騎到你背上之前,或者應該先思考一下是不是你自己主動蹲下了身體。」寧缺看著前方那些同窗像被凍僵了的鵪鶉,搖頭說道:「平日裡當著我都那般傲骨錚錚,今兒碰著鐵板便草雞了,真是丟人啊。」(注)

  桑桑接過他悄悄遞過來的酒抿了口,看著前方說道:「好像隆慶皇子挺厲害的。」

  彷彿是為了回答小侍女的疑惑,天諭院副院長莫離神官看著場間書院諸生,極為滿足補了一句:「隆慶皇子辯難之道,是爛柯寺長老都極欣賞的。」

  場間氣氛至此時不免有些尷尬,坐在李漁左下方那位來自固山郡的中年將領忽然豪邁一笑,說道:「我張建新是個粗人,實在是聽不明白皇子和那位公子討論的是啥東西,不過我知道但凡宴飲必要有酒助興才是,今日大傢伙都是來替崇明太子送別,我固山郡也沒有什麼好東西,就帶了幾十罐九江雙蒸,先前喊校尉們拉進後院了,這時候請諸位品嚐品嚐。」

  這話說的直憨,但確實頗為客氣,固山郡出產九江雙蒸可不是什麼普通美酒,而是用雙蒸餾法釀出的高度烈酒,這種高度烈酒被大唐帝國某任皇帝用來軟化草原蠻人心志,腐化部族鐵血之氣,收到了奇效,自那之後便成為帝國嚴密固守的秘密工藝,慣常用來與草原部落在談判中討價還價」很少供人飲用。

  之所以九江雙蒸佳釀很少供人飲用,連宮中都未選擇作為貢酒,除了釀造不易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這酒實在太烈,一般壯漢只飲得一大碗便會醺然欲醉。雖說烈酒符合唐人剽悍大氣的性情,然而把酒憑欄臨風自以為胸懷壯闊之時,只能小口啜飲稍一放肆淋漓便要醉倒,未免太過不美,所以唐人只好忍痛捨愛。

  少見的固山郡雙蒸佳釀被分成小罐送至各桌,又換上了更精緻一些的酒具,先前庭院間壓抑緊張的氣氛稍微緩和了一些,然而誰也沒有料到,那名叫做張建新的固山郡將領,喚來婢女撤下面前小酒盅,換了大碗,把烈酒盡滿碗中後,盯著隆慶皇子的眼睛,沉聲問道:「不知西陵神殿是否禁酒!」

  隆慶皇子看著面前的小酒盅,似笑非笑般搖了搖頭,這是他自入場以來,如花容顏上第一番呈現出溫和淡然之外的第一種情緒,自有一份魅力散發,引得那些因為書院聲譽受損對他暗生牴觸情緒的少女們又是一陣眩暈。

  張將軍面色一肅,抬起左手雙手捧碗,鄭重說道:「話說當年,末將也曾在岷山之下與燕國騎兵交手過,如今近十載光陰漸去,兩國修好如初,這一碗末將便禮敬隆慶皇子,望不嫌棄,只是這雙蒸酒極烈,在草原上向來有三碗不上馬的說法,不知隆慶皇子您能不能飲,敢……不敢飲?」

  此言一出,場間又變得安靜下來。

  角落裡,寧缺看著那處搖頭說道:「這算是逼酒還是鬧酒?俗,真俗,咱大唐軍方從前線撤回來的老少爺們,就是這麼老實,或者說愚蠢。那皇子乃是洞玄巔峰小牛人一枚,和這種人拼酒,就像和你家少爺我玩毅子賭博一般,純粹是找虐啊。」

  一邊說著話,他一邊把先前喝米酒的碗空了出來,把小罐裝的固山郡佳釀傾入碗中,然後小心翼翼用袖子掩著,遞給身後的桑桑。雙蒸烈酒果然不同凡響,須臾間酒香瀰漫而出,桑桑慣常平靜的臉上竟是難抑喜色,眼睛都亮了起來。

  話說庭院深處席間,曾靜大學士看場面無趣,便出來解圍,輕拍手中折扇,看著張建新將軍面色一肅說道:「既為修好舉杯,眾人何不同飲?」

  當朝大學士神情一凜,即便是大唐邊軍將領也不敢造次,然而不知為何,張建新卻像是沒有看見一般,依舊雙手捧著酒碗,冷冷看著隆慶皇子,說道:「同飲也罷,對酌也好,我只問一句……皇子飲不飲。」

  寧缺此時抿了口烈酒,被辣的緊緊皺眉,聽著此話,覺得怎麼聽出來了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飲的味道?

  他蹙眉望向那處,心想這位張姓將軍先前自稱粗人……只怕是假的,刻意粗鄙以勢逼人,以己之粗陋無狀破敵之雅致傲然,在當前帝國顏面連連受損的局面下,倒也不失為一怪招,說不定正是李漁暗中授意的。

  不過就像隆慶皇子驕傲的兩大基礎之一,這些事情和他寧缺又有什麼關係呢?當他發現桑桑極喜愛這種雙蒸烈酒後,他現在便只顧著忙著從酒罐裡倒酒,再偷偷遞給身後的桑桑,再然後偷偷偷了旁邊一同窗的酒再偷偷餵給桑桑,如此不厭其煩小心翼翼地重複重複再重複並且樂此不疲。

  主僕二人藏在庭院陰暗角落間偷酒喝時,場間那邊的局勢又有了變化。

  當很多人以為隆慶皇子會以一慣的冷漠驕傲無視大唐將領鬥酒之邀時,只見他如畫眉眼間忽然閃過一絲淡淡笑意,右手輕輕一招,席下酒罐便無聲無息來到手間。

  緊接著,隆慶皇子右手倒提酒罐,透明請冽的酒水伴著刺鼻的酒香傾瀉而出,瞬間溢滿大碗,不待酒水真正溢出,左手臂破風抬起將酒碗送至唇邊,如鯨吸水如龍捲風般滿飲碗中烈酒,動作好不瀟灑。

  固山郡將軍張建新微微一愣,似乎沒有想到以驕傲冷漠嚴肅著稱的隆慶皇子,面對著自己的鬥酒之邀居然變得如此隨性自然,片刻後,他便醒了過來,想起自己還端著酒碗,於是趕緊捧至唇邊一飲而盡。

  然而就當他剛剛把酒碗捧離唇邊時,發現對面席上的隆慶皇子,不知何時竟已倒滿了第二碗酒,又是極為瀟灑地一飲而盡。

  第三碗,第四碗,第五碗……固山郡九江雙蒸烈酒,即便在草原上,也有三碗不上馬的傳說,張建新敢邀酒賭鬥,自然是此道高人,然而面對著隆慶皇子面不改色吞酒不斷的喝法,終究是無法抵擋,滿臉通紅地倒了下去。

  自有婢女僕役將渾身酒氣的張將軍抬走,庭院間的大唐諸人覺得臉上好生無光,賭酒邀鬥這種事情本就俗到了極點,結果最後還偏生讓這位彷彿彩畫中人不食人間煙火的皇子給喝翻了,這就不止俗到了極點,也丟臉到了極點。

  隆慶皇子手中端著第八碗烈酒,並沒有因為對手的醉倒而就此放下,依舊緩緩飲盡,然後他平靜看著場間眾人,帶著一絲極深處的疲憊微笑說道:

  「我這一生,先辛苦求道,後執掌裁決,誅殺魔宗餘孽,處罰道門叛逆,懲治異端邪道,向來毫不手軟,更是謹守神典律法,絕不允許自己行差踏錯,修行至今可謂是無外物足亂我心,唯有一物我不能戒,那便是美酒。」

  「酒能通天人之途,能洞悉玄妙之機,乃昊天美賜,所以我一向以為若以自身修為解酒,實乃暴殄天物。我自幼好酒但不常飲,自少時離開成京後……」

  他平靜看了一眼上首那位彷彿被場間眾人遺忘的太子兄長,繼續說道:「這些年我只喝過四次酒,其中一次是在月輪國皇宮,因為晨迦之事,我被某些人誤解,他們與我車輪飲戰,酒不如今日烈,直至宮中酒甕皆空,方始作罷,其後宮中樑柱三日酒味不散,而我不曾醉。」

  「美酒乃無上妙品,也是蝕骨魔音,所以我極少飲酒,除非遇著不得不喝的情況,比如當年在月輪國,又比如今日那位將軍以國痛相逼。」他淡然說道:「或者說有值得喝的酒,比如這來自固山郡的雙蒸佳釀,再比如說有值得喝的對手。」

  自述至此隆慶皇子再次把身前酒碗斟滿,單手舉起,望向場下的謝承運,說道:「這一碗,敬謝三公子先前之勇。」

  謝承運微微一怔,在心中自傷一歎,換了大碗倒滿烈酒,與對方遙祝而飲。

  隆慶皇子再斟一碗烈酒,望向謝承運身邊的臨川王穎,平靜說道:「臨川王穎,年十二而知禮,我看過你前年那篇禮科札記。」

  臨川王穎今年不過十五,還是少年心性,對於先前飲宴場上那些明爭暗鬥完全不知所以,哪裡料到竟會談論到自己身上,聽到此時風姿鎮全場的隆慶皇子居然看過自己的禮科札記,不禁感到好生興奮開心,匆匆端起身前的小酒杯喝了下去。

  毫無意外,片刻後謝承運和臨川王穎便因為烈酒的原因醉伏於案,只是這兩道酒喝的算是平和喜悅,書院諸生沒有人覺得不豫,反而自鍾大俊以下,所有人都將身前酒具斟滿,等著隆慶皇子依序點來。

  隆慶皇子端著碗中烈酒,看著場間諸生,卻沒有再敬酒的意思,而是自行送至唇邊緩緩飲盡,然後放下酒碗,看也沒有再看場下一眼。書院諸生不免覺得有些訥訥然,就連在角落裡隨大流倒滿酒的寧缺,也覺得心裡好生不爽,剛對這廝生出的些許好感,頓時蕩然無存。

  隆慶皇子似笑非笑望著空蕩蕩的酒碗,輕聲感歎道:「書院……真是好大的名氣,只希望真正的書院不會令我失望。」

  「這真是好大的口氣。」李漁微嘲望著他」說道:「如果你不知道真正的書院是什麼樣的地方,又怎麼會千里迢迢來做這個人質,掌教大人和那三位大神官又怎捨得讓你這位神殿裁決司的大人物捨了差事,來做書院一名學生?」

  隆慶皇子略一沉默,抬起頭來平靜應道:「公主殿下說的是。」

  李漁靜靜看著他,忽然說道:「隆慶,本宮承認你確實有才有能,有驕傲的資本,但你既然執掌裁決司,通曉昊天教義,應當清楚知守之道,萬事強求便為過,諸物不進便是心,為何卻要強逆本意,表現的如此驕傲?」

  隆慶皇子聽到這個問題沉默了很長時間,英俊容顏上漸漸散發出一股光澤,緩慢而堅定回答道:「國之貧弱暫無計,我唯有更加驕傲一些。」

  這句話他說的極為平靜直接坦然,明言燕國積弱,並非大唐帝國之敵,而他身為燕國皇族,又是西陵之人,身處長安若要為質,那便要為驕傲之質,如此方能讓自己不因勢而弱,始終保持強大。

  隆慶皇子繼續說道:「至於不飲酒卻與驕傲無關,而是因為我找不到能對飲的人。」

  場下的司徒依蘭忍不住低聲念叨了句:「男兒本領當在沙場之上,不在酒場之上,就算能喝再多酒又有什麼用?」

  「這位小姐說的有理。」隆慶皇子平靜回答道:「善戰者方堪對戰,善飲者方堪對飲,今日既然無戰,自然無飲。」

  場間的年輕諸生誰堪與隆慶皇子一戰?書院風頭最盛的謝承運已經敗下陣來,而誰堪與隆慶皇子一飲?他已經喝了近十碗烈酒,而且自陳平生未醉。

  庭院間一陣尷尬的沉默,被西陵神殿之人震懾全場,竟無人敢向其發出挑戰,這實在是大唐和書院難以承受的羞辱,李漁袖中玉手輕攥絲巾,準備就此散席退場之時,忽然聽到角落裡傳來了陣咕嘟咕嘟的聲音。

  這時候場間太過安靜,就算只有一根針落在地上也能被聽到,所以這陣咕嘟咕嘟本來極細微的聲音也被頓時放大,吸引了場間所有人疑惑的目光。

  這聲音像是清泉流過南竹剖開的水道墜入微冰的山澗,又像是晨時從濕地草叢間醒來的長頸鸛驕傲地梳洗自己頸部的羽毛,很動聽很誘人。

  包括司徒依蘭在內,所有人睜大了眼睛,盯著陰暗角落裡的寧缺,仔細聽著他身後發出來的那道咕嘟咕哪的聲音,有些不明所以。

  片刻後,身材瘦小穿著侍女服的桑桑,捧著空空的酒碗從寧缺身後膝行而出,然後她愕然發現,自己變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不知道為什麼,場間所有人都像看著神仙一樣看著他。

  桑桑發現那麼多道目光盯著自己在看,感到極為不習慣,抬起右手袖子擦了擦嘴,小心翼翼把酒碗擱在寧缺身前的案几上,然後重新悄悄退回寧缺身後。

  直到此時,眾人才發現角落裡那方案几旁,整整齊齊擺著四個酒罐。

  ……

  ……

  (註:那句話我是看沐非的微博引自吱吱,但寫的時候又忘了原文的具體話,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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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15 19:41:06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11-15 19:46 編輯

第145章 鳴金之後謝恩否?

  寧缺進入庭院後,刻意桃選了最角落最陰暗最不易引起人注意的位置,然而他沒有想到,無論自己再如何低調,桑桑在身後發出的痛快飲酒聲,終究還是像深夜裡的螢火般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面對著數十道複雜疑惑震驚的目光,他也極不適應,尤其是看到遠處那位公主殿下隔空投來的熾熱目光後,更是心中大呼不妙,暗想李漁你這個白癡千萬不要把我扯進這趟子渾水,對上隆慶皇子這種生猛存在,哥再天才也只有白給的份啊。

  理想總是豐滿的,現實總是骨感的,二者之間總是有差距的,你越害怕什麼,那什麼就越會來到你的身邊,下一刻,寧缺便聽到了公主李漁刻意冷漠的問話。

  「寧缺,你身邊四罐酒都喝光了嗎?」

  寧缺看了一眼案几旁四個小酒罐,撓了撓頭,應道:「好像是光了。」

  李漁微笑說道:「雖說是小酒罐,但四罐酒也有十幾碗了,這麼烈的酒,你怎麼就能喝得下去?真不愧是個酒囊飯袋。」

  寧缺遠遠看了她一眼,心想雖然知道你這小娘子表面在罵,私底是喜歡的不得了,但當著這麼多人面,如果你再這麼說,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帶著桑桑奪路而走。

  想是這般想,他依然只有老老實實回答道:「都是桑桑喝的。」

  「桑桑一個十三歲的小丫頭,能喝得了這麼多烈酒,真是出乎本宮意料。」

  李漁輕輕轉動著手指間的小酒杯,似笑非笑望著場下說道。她沒有看隆慶皇子一眼,也沒有針對他說一個字,但場間眾人都知道殿下言語裡隱著的意思。

  ——善戰者方堪對戰?善飲者方堪對飲?那位小姑娘喝了十幾碗烈酒而不倒,可算善飲否?皇子你是否要屈尊降貴與她飲上一杯?

  莫離神官望著角落,以他眼力此時專注去看,自然能看到藏著寧缺身後的桑桑身上穿著件侍女服,不悅問道:「那小姑娘也是書院學生嗎?」

  此事終是做不得假的,書院學生與寧缺關係淡漠,甚至可以說隱隱敵對,也不會想著替他隱瞞,便有人回答道:「那是寧缺的小侍女。」

  莫離神官勃然大怒說道:「今日飲宴乃是替燕太子送行,何等重要,讓你等書院學生與會已屬不易,怎能隨意讓一位小侍女混跡其中!」

  這番憤怒並不是作態,而是真實情緒,西陵神國向來最講究階層森嚴,首重秩序,對於長年生活在其中的神官們來說,讓他們與一位身份低賤的小侍女同席飲酒,確實是極大的侮辱。

  然而這裡是長安城,並不是西陵神殿,李漁淡淡看了這位天諭院副院長一眼,說道:「那小姑娘與本宮相熟,算是一位小友。」

  「大唐皇族御下果然寬仁,以至於可以無視禮儀規矩,但公主殿下,今日飲宴有兩位燕國皇族,還有我這位西陵神官,難道不需要考慮我們的感受。」

  莫離神官惱怒說道:「莫非這就是大唐帝國的待客之道?」

  看到對方咄咄逼人,李漁面色微沉道:「今日宴飲本是我與故人相別,哪裡想到有人會不請自來,莫非這就是西陵的為客之道?客有好客惡客,若有人覺得我大唐待客不周,不妨先反省下自己屬於哪一種,若還不自知,那便看看門在何處。」

  這便是大唐帝國最強勢的底氣之所在,先前講道理比氣勢時落了下風時,無論李漁還是旁人都能容忍靜待,但要說起佔了道理之後的氣勢或被逼急了後的不講道理,這個天底下又有誰能是大唐人的對手?莫離神官被李漁這番話氣的滿臉通紅,然而面對快要發飆的大唐帝國公主,他能做或者說敢做些什麼?

  就在這番談不上唇槍舌劍,更像是單方面淒風苦雨的爭論間,有些人注意到席間某個變化,漸漸停止了議論,因為他們看到,隆慶皇子彷彿根本沒有聽到莫離神官的憤怒,也沒有感受到大唐公主的強勢,只是靜靜看著陰暗角落裡那方案几,忽然笑了笑,舉起手中酒碗一飲而盡。

  場間驟然安靜,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個角落。過了片刻,桑桑從寧缺身後探出半張小臉,疑惑問道:「少爺,這是什麼意思?」

  寧缺低頭看著桌上自己的小酒杯和給桑桑用的米酒碗,手指悄無聲息擊打著桌面,沉默片刻後忽然開口問道:「這酒好喝嗎?」

  桑桑點點頭:「好喝。」

  「還想喝嗎?」

  「……想喝。」

  寧缺抬起頭來,扭頭望著她微笑說道:「那就繼續喝。」

  桑桑有些不好意思說道:「這麼多人看著,怎麼偷酒喝?」

  「不用偷酒喝。」

  寧缺抬起頭來展顏一笑,左頰的酒窩彷彿能盛進無數美酒,把身後的桑桑拉了出來,說道:「坐在我旁邊,光明正大地喝,想喝多少喝多少,直到你不想喝為止。」

  桑桑被他拉出來後,急忙並膝在他身旁坐好,把身前的衣襟撫平,低頭不願意迎接那些莫名的目光,用極細微的聲音喃喃說道:「這怎麼好意思?」

  寧缺隔著庭院間極長的距離,遠遠望著最上方的李漁,攤開雙手表示自己的無奈。李漁微微一笑,望著場間書院諸生問道:「不知今次書院準備進入二層樓的術科是哪些人?不知道你們準備的如何了。」

  殿下問話,自然要回應,更何況場間諸生隱約猜到公主殿下發問的良苦用心,於是無論心中再如何震驚好奇,他們也只有收回投往角落裡的目光。

  桑桑並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只知道沒有人再那般看著自己,自己變得輕鬆了很多,而一旦輕鬆起來,那股酒罐裡散發出來的迷人烈酒香氣便顯得格外迷人。

  看著身前滿滿的酒碗,確認沒有人注意,她急忙用兩隻小手捧著送到唇邊一飲而盡,然後用袖子擦拭乾淨唇邊酒漬,雙手擱膝以表明自己先前什麼也沒有做過。

  遠處席上的隆慶皇子似乎沒有看到這一幕,他的目光落在身前不遠處的地板上,但不知為何他笑了起來,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

  ……

  這是一場奇異的宴會。

  為燕太子送行的飲宴,溫和微笑一言不發的燕太子本人卻被人遺忘。公主殿下與書院諸生看似熱絡討論著書院生活與後日的大事,但實際卻沒有一個人在意談話的內容。所有人的心思或者餘光都落在兩個地方。

  那位容顏英俊,風采有若神子的隆慶皇子,沉默若有所思不停飲著碗中烈酒。那位容顏黝黑,安靜有若小兔的小侍女,低著頭捧著酒碗不停喝著。

  似乎像是在喝悶酒,但隆慶皇子卻是越喝神情愈是凝重,桑桑眼睛則是越喝越為明亮,而空氣中飄來蕩去的那些話語和目光碎片,彷彿被烈酒醺醉,悄無聲息落在這兩處,看似無人注意,實際上人人都在注意。

  因為得了暗中吩咐,得勝居老闆親自動手,將固山郡運來的三十餘罐雙蒸烈酒全數搬到了後院中,然後分別放在最上方和最角落兩處。

  桑桑嬰兒時在屍堆雨水間浸泡太久,體質先天虛寒,有時候病發時,只能靠烈酒催動體內熱息,才能維持生存,所以寧缺習慣性都會隨身背著酒囊。

  自小到大靠烈酒續命,她漸漸愛上了飲酒,也漸漸發現自己很難喝醉。只是主僕二人小時候太窮,即便是岷山裡最廉價的帶著焦糊味的包谷酒,或者草原上最劣質的馬奶酒,都沒有辦法無限量暢飲,尤其是她性喜烈酒,而越烈的酒則越貴,哪怕到了長安城,二人窮人乍富之後,也未曾像今日這般喝過。

  酒是固山郡九江雙蒸,世間最烈之酒,而且不用花錢,便可以一直喝下去,對於桑桑這個苦命丫頭來說,這毫無疑問就是人世間最幸福的享受。

  案几旁的酒罐一個接一個的空了,她渾然忘記了少爺今天帶自己來的目的是要看那位勞什子皇子,也忘了自己是在一個怎樣的場合上,先前有多少人在盯著自己看,她只是覺得越來越開心,那雙柳葉眼越來越明亮。

  隆慶皇子喝的並不比她慢,那張俊美無雙的臉上,在稍露凝重之色後,漸漸變成某種興趣與不解,還有一種終於遇到對手的隱藏興奮與熾烈。

  三十幾罐雙蒸烈酒終於被喝光了。

  場間眾人看著那些空著的酒罐,想著那些足以醉死幾匹駿馬的烈酒,居然就被這兩個人喝到了肚子裡,不由覺得極為不可思議。

  隆慶皇子沒有動用修為解酒,十餘罐烈酒終於讓若神子一般凜然不可侵犯的臉頰產生了些鬆動,眼眸裡有些迷離疑惑之意。

  而坐在角落裡的桑桑只是臉蛋兒變得紅了些,腹部微微鼓起,眼睛變得比平時明亮無數倍,除此之外,平靜如常,根本沒有一絲醉意。

  寧缺看了一眼遠處的隆慶皇子,看了一眼身旁的桑桑,哈哈一笑,拾起筷子重重一敲酒罐,以噹的一聲清脆鳴響,以為取勝歸來的鳴金聲。

  一時間滿室俱靜。

  ……

  ……

  隆慶皇子眼中的醉意漸漸散去,他望向角落,面無表情問道:「少年,你叫寧缺?」

  寧缺站起身來,回答道:「正是。」

  「那是你的小侍女?」

  「是。」

  「賞。」

  寧缺與桑桑對望一眼,看出彼此眼眸裡的毫不猶豫,笑著恭聲應道:「謝皇子賞。」

  隆慶皇子與身後的隨從道童平靜說了幾句。

  來自西陵的道童走向前來,面帶溫柔之色望向站在角落處的寧缺,以一種恩賜的口吻朗聲說道:「皇子於長安求學,正要招納府中人等。今日昊天賜你榮耀,給你機會獻出小侍女服侍殿下,你還不快快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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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16 19:22:52 |只看該作者
第146章 你真的很美

  當時當下的世間,奴僕婢侍等同於私人財產,可以隨意處置。大唐帝國境內的情況要稍微好些,唐律嚴禁蓄意傷奴,但不禁買賣,轉贈美貌姬妾聰慧婢侍,在長安城內並不少見,而那些發生在風流名士間的轉贈,甚至往往還帶著一些傳奇美好的色彩。

  當那名西陵道童說出隆慶皇子的意思之後,場間眾人並不覺得奇怪。書院諸生和華山嶽等唐人,雖有些反感那名道童言語裡流露出來的驕傲恩賜意味,但畢竟這種意味符合雙方之間的階層差異,也自默然。

  在眾人眼中,站在寧缺身旁的小桑桑不過十三四歲,像豆芽菜似乾瘦,容貌尋常膚色黝黑,隆慶皇子自然不是看中她的美貌要把她帶回府中暖床,而是因為這場拼酒生出了些許興趣。

  高高在上的西陵大人物,因為琴棋書畫飲宴射樂相類之事,看中了長安城中一個不起眼的小侍女,放在上流社會裡這便是風雅,寧缺若肯把小侍女轉贈給隆慶皇子,皇子自然會有極豐厚的回贈,日後說不定在傳聞中又是一椿逸事。

  所以沒有人覺得震驚,沒有人奇怪,更沒有人憤怒,反而有些人比如鍾大俊,向寧缺投去了隱隱羨慕的目光,暗想他如果能通過贈出小侍女入了隆慶皇子法眼,日後不知要從中換來多大的利益方便。

  公主李漁這時也保持著沉默,但她的沉默與風度無關——她想著去年某件事情,似笑非笑望著寧缺,知道這件事情可能會向有趣的方向演變。

  ……

  ……

  事實上,聽到那名西陵道童溫柔而又極富恩賜意味的宣告後,寧缺怔了很長時間,才弄明白對方想要做些什麼,之所以反應會如此遲鈍,是因為他這輩子從來沒有想過有人會向自己討要桑桑,還用的是如此臭屁欠抽找死的態度。

  為什麼?對不起,沒有理由沒有道理,只因為他是高高在上的隆慶皇子,西陵神殿裁決司的大人物,他喜歡你的小侍女,想無聊時有個小侍女陪自己飲兩杯酒,所以你就應該雙手把你一把屎一把尿養大一個炕頭睡了十來年的丫頭送過去,然後腆著臉微笑等皇子高興之餘賞你些銀子賞你些前途賞你些榮耀?

  因為所以科學道理,實際上毫無道理,寧缺的心情陡然變得極為惡劣,臉上的笑容卻是越發明朗,望著遠處席上感慨說道:「隆慶皇子,你長的真的很美。」

  他的反應很遲鈍,本來對很多事情反應就極遲鈍尤其是今天又喝了太多烈酒的桑桑反應比他還要更慢一些,直到這時才會過意,知道席上那個什麼皇子竟是想從少爺手裡搶走自己,忍不住蹙著小眉頭反駁道:「少爺,他長的難看起來了。」

  在場間眾人的概念中,這種事情和桑桑自己沒有半點關係,只要主人願意送,那麼她就只有去。他們只關心寧缺的答案,一直在安靜等著他的回答。

  其中大部分人猜測寧缺應該會同意,少數人心想他應該會拒絕,但無論是誰,都沒有想到寧缺的回答和這件事情沒有任何關係,顯得有些莫名其妙——隆慶皇子,你長的真的很美……這是什麼意思?(注)

  剛剛把酒意消散下去,隆慶皇子正安靜看著桌上空空的小酒罐,忽聽著此言,他眉尖微微一蹙,抬起那張俊美無雙的臉,看著遠方淡然說道:「謝謝,我知道。」

  「既然你知道自己長的很美……」

  寧缺看著那處,很認真說道:「那你想的就不要太美了。」

  ……

  ……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場間眾人即便想到過寧缺會拒絕送出自己的小侍女,也以為他也會採用某種很婉約的拒絕方式,簡稱婉拒,比如說自己用慣了這小侍女,這小侍女出身粗鄙,不登大雅之堂如何云云云,卻沒有想到他會拒絕的如此簡單直接粗暴狠厲!

  想要我的小侍女?你想的太美了!

  隆慶皇子臉色漸沉,轉瞬後卻自失微微一笑。

  寧缺看著他笑了笑,解釋道:「原因很簡單,因為我不願意。」

  隆慶皇子緩緩從袖中伸出雙手,平靜擱在桌案之上,平靜看著遠方陰暗角落裡的寧缺,緩聲說道:「因為不願意,你可能錯過了很多。」

  「我從來不擔心錯過什麼。」寧缺回答道。

  隆慶皇子銳利的目光隔著極遠的距離落到他的臉上,沉默片刻後說道:「甚至有可能是……本殿的友誼?」

  寧缺眉梢微挑,回答道:「也許你的友誼並不像你自己想像的那麼值錢。」

  聽到這句話,隆慶皇子如同畫出來來的眉眼間彷彿鍍上了一層寒霜,沉聲說道:「看來你很看重你的小侍女。」

  寧缺笑著回答道:「這和你有什麼關係呢?」

  隆慶皇子冷冷說道:「小侍女的主人果然很有意思,我對你的興趣愈發濃厚了。」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把你的興趣混著酒喝下去吧,如果你還能喝的話。」

  ……

  ……

  二人這番對話的時候,得勝居宅院場內一片安靜,即便是掩雨廊外的的那些鳥兒都緊張的不敢發聲。隨著談話的進行,人們的臉色變得越來越精彩,越來越古怪,他們怎麼都沒有想到,寧缺這個普通的書院學生,居然能和西陵神殿裁決司的大人物侃侃對談,話鋒非但毫不落下風,反而是字字冷嘲熱諷強硬到了極點。

  隆慶皇子的表情尚算平靜,但誰都能看出他淡漠眼眸裡將要燃燒的情緒,和言語間透露出的強悍意味,只聽到他寒聲問道:「可本殿依然很好奇,在你心中究竟誰才有資格做這小侍女的主人。」

  在股強大的威勢之下,寧缺卻彷彿一無所覺,眉梢微挑回答道:「其實這依然和你無關,但既然殿下你這麼感興趣,我只能說……至少你是沒有資格的。」

  「我沒有資格,那誰有資格?」

  隆慶皇子朗聲笑了起來,但笑聲中卻感受不到幾分歡愉的笑意,只有某種強悍的自信與霸道,笑聲漸斂,他看了一眼對席沉默的李漁,問道:「莫非是公主殿下?」

  寧缺展顏一笑,左頰的酒窩分外小清新,說道:「不,她也沒有。」

  這句話一出來,又是弄得場間一片嘩然,然而在這些震驚複雜情緒發酵之前,李漁便微笑著做出了解答,她看著對面席間的隆慶皇子等人說道:「我曾經向這小子要過好幾次桑桑,但他理都懶得理我,所以很明顯我是沒有這個資格的,至於隆慶皇子你,我想總不至於比本宮還更有資格。」

  場間任由隆慶皇子等西陵人和燕人處於上勢已久,李漁一直沉默微笑觀棋不語,這時候卻一句話堵死了對方所有後手,她是大唐帝國最受寵的公主殿下,就算你是絕世天才,是西陵裁決司的大人物,是燕國的皇子,但難道你有資格與本宮相提並論,我都不計較寧缺再三拒絕我,你又憑什麼計較?

  這是很簡單從而很有力量的邏輯,這就是唐人典型的道理與風格。

  大唐公主出言以為強悍背書,這場小小風波似乎便要告一段落了,桑桑扯了扯寧缺的袖子,仰著小臉說道:「少爺,咱們回家吧?」

  寧缺笑著點點頭,然而場間眾人包括李漁在內,都沒有想到他沒有就此離開,而是伸手揉了揉桑桑的腦袋,看著上方席間的隆慶皇子很認真地說道:

  「皇子,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你。」

  聽到這句話,場間很多人都想到了先前那刻謝承運長身而起時說的話,頓時一片安靜,書院震驚望向寧缺,心想先前謝三公子都在辯難之中一敗塗地,難道你這個稱病避考的傢伙,還想憑此一鳴驚人?

  隆慶皇子神情漸凝,伸手整理衣衫前襟,坐直身體,攤開右手道:「請。」

  「不要誤會,我對辯難沒有任何興趣,事實上也不怎麼擅長,我只是有些困惑皇子你先前的自信,所以有幾個問題想要請教。」

  寧缺向前走了一步,問道:「請問皇子,蒼穹可有眼睛?」

  湛湛青天灰灰陰天飄雪冬天之上哪有什麼眼睛,即便是夜穹之上那些繁星也不能看作眼睛吧?然而寧缺雖然說並非辯難,隆慶皇子卻依然極為慎重應對,略一思琢便明白此言何言,昊天居於蒼穹之上憐憫仁愛俯瞰億萬蒼生,那麼……

  「蒼穹自然有眼。」

  寧然接著問道:「天地之間可有元氣?」

  隆慶皇子應道:「當然有。」

  寧缺快速問出下一個問題:「元氣波動是否有規律可循?」

  隆慶皇子應道:「有。」

  「槐樹是否有根?」

  「有。」

  「浮蟲有沒有生命?」

  「有。」

  「正常人有沒有思想?」

  「有。」

  「我大唐有沒有天子?」

  「有。」

  「西陵有沒有教律?」

  「有。」

  ……

  ……

  寧缺問問題的速度越來越快,但這些問題確實極為簡單,與辯難無涉,隆慶皇子回答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兩個人的問答就像炒豆子一般明快迅捷,場間眾人愈發疑惑,他究竟想要做什麼,便在這時,聽到了寧缺接下來的一個問題。

  「襪子是否有洞?」

  「當然……」

  隆慶皇子忽然眉頭一挑住嘴不言,然後似笑非笑望向站在場間的寧缺,像看著一個小聰明被碾碎的可惜蟲般,用一種淡然冷漠的口吻繼續回答道:

  「沒有。」

  這一連串的問題枯燥乏味甚至無聊,但因為事涉隆慶皇子,又和先前那場風波有關,所以場間眾人都聽得很認真很仔細,當寧缺提問時,諸生都隨著一道思考,在心中與隆慶皇子一道默默回答,而當最後一個問題出現時,他們更是在心中默默直接回答道有,而直到此時聽到隆慶皇子話鋒陡轉,回答沒有……他們想了會兒方始震驚明白,原來這一切只不過是寧缺設的言語陷阱。

  司徒依蘭蹙著眉尖想了會兒,看著寧缺搖了搖頭,對身旁的金無彩壓低聲音感慨道:「真是可惜,沒能讓隆慶皇子出個醜。」

  隆慶皇子不愧是西陵神殿裁決司的大人物,不愧是萬眾矚目的天才人物,他是局中人,然而在這最關鍵的時刻,他發現寧缺這一系列問題只不過是在誘使自己陷入某種心理定勢以及語言慣性,想要自己在最後這個簡單到愚蠢的問題上犯錯,想要自己當著場間眾人的面承認襪子是有洞的,於是他自然不會上當。

  他用垂憐厭惡的神色望向寧缺,說道:「沒有想到本殿耐著性子聽你的問題,到最後不過是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聰明,實在是有失本殿的期待。」

  寧缺也似笑非笑望著他,沉默片刻後搖頭說道:「確實只是一些小聰明,但是很可惜,皇子你連這種小聰明都應付不來,實在是令我失望。」

  沒有人聽懂他在說些什麼,以為他羞怒之下開始胡言亂語,那些與他本就極有隔閡的書院同窗,更是紛紛轉過頭去,表現的羞於承認與他是同窗。

  寧缺搖了搖頭,低頭看著桑桑歎息說道:「記得小時候我給你講的故事嗎?狗熊最後大多數是怎麼死的?」

  「笨死的。」

  桑桑說道:「少爺你那天說的對,長的太好看的男子大多腦子都不大好使。」

  然後她望向席上的隆慶皇子,認真解釋道:「襪子如果沒有洞,那怎麼穿進去呢?」

  ……

  ……

  再一次滿座俱靜,想明白這件事情的人們瞪目結舌,羞愧低頭,還沒想明白這件事情但看著身周眾人表情能猜明白的人們瞪目結舌,還來不及低頭。

  席上的李漁和席下的司徒依蘭忍不住嫣然而笑,西陵眾人的表情則是極為難看,至於隆慶皇子本人,在被桑桑點評為腦子不大好使的男人、想明白這個可惡的語言圈套後,臉色陰沉的彷彿要滴下水來,像極了張陰雨天繪的美麗水彩畫。

  「剛才我問過你,你也回答過我,我們都知道昊天是有眼睛的,他正看著俗世裡的眾生,而你我就像蟲子槐樹一下,生活在天地的元氣裡,便要遵循一定的規律。」

  寧缺看著隆慶皇子平靜說道:「這些規律在我大唐,便是天子金口玉言或是唐律,在西陵則是神聖教律,然而無論哪種,都明確承認每個人的私產都不受侵犯,於是我的東西便永遠是我的,只要我不同意,那你就不要想著奪走。」

  眾人這才知道先前那些看似無聊的問題裡,竟還被他隱著如此意思。

  寧缺繼續說道:「我問這些,只是想讓皇子知道這些道理。就算你先前答出那個三歲孩子就應該知道的答案,也沒有任何意義,襪子當然是有洞的,我的小侍女當然就是我的,只要我不同意,你就不能搶走我身上一文錢。」

  隆慶皇子盯著他的臉,沉默很長時間後忽然笑了起來,平淡說道:「你說的有道理,但我還知道一些別的道理,如果沒有力量的話,哪怕身上只有最後的一文錢,有時候也很難保住。」

  寧缺微笑著問道:「皇子,您這是在威脅我?」

  然後他望向席上的曾靜大學生和李漁,雙手一揖,很嚴肅認真地問道:「公主殿下,大學士,他在威脅我,我該怎麼辦?」

  曾靜大學士被他這句話直接頂到牆上,輕捋鬍鬚,強顏笑道:「哪裡會有這樣的事情,大概是你這少年聽岔了。」

  李漁笑著回答道:「難道憑你那點微末本事,還想打一架找死?」

  忽然間,她話鋒一轉,淡然說道:「不過我還真不知道,有誰敢在長安城內威脅我大唐子民。」

  這句話才是真正的威脅。

  莫離神官勃然大怒,一拍面前桌案便準備長身而起,然而就在這時,隆慶皇子冷冷看了當年的師長一眼,強行把對方壓制住,然後望向寧缺,微笑問道:

  「你也是書院學生,本殿會在進二層樓時看見你嗎?」

  場間忽然有人回答道:「他連術科都沒進,自然無法入二層樓。」

  插話的人是鍾大俊,先前寧缺那個關於襪子的問題,直接讓場間所有人都感到了丟臉,而他的感受最為強烈,此時聽著隆慶皇子發問,便在第一時間點明寧缺並無修行潛質,沒有資格入二層樓,彷彿如此這般能夠羞辱對方一番。

  隆慶皇子面無表情看著寧缺,說道:「那真是遺憾。」

  寧缺沉默片刻後,笑著說道:「世界上也許並沒有那麼多遺憾。」

  桑桑扯了扯他的袖角,第二次說道:「少爺,回家吧。」

  寧缺看了一眼鍾大俊和那些書院同窗,說道:「我知道你們一向恥於與我為伍,今天你們也只會認為我耍了些小聰明,我不在乎,我只想提醒你們把這些道德心思多放些在學業上,日後若還答不出來這種三歲小孩都會回答的問題,到時候就該輪到我恥於與你們為伍了。」

  說完這句話,他向李漁和幾位朝廷大員行了一禮,然後轉身牽著桑桑離開。

  一面走出庭院,寧缺一面感慨說道:「絕世啊……天才啊……中興希望啊……」

  然後他搖了搖頭,笑著歎息說道:「piapia啊!」

  聽著不斷飄進來的聲音,場間一片尷尬沉默,隆慶皇子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

  ……

  註:這句台詞特喜歡,在我家鄉話裡,諷刺他人自不量力時常會這樣說:你以為你長的比別個漂亮些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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