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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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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24 19:21:17 |只看該作者
第107章 暑夜一碗麵,湖畔一茶師

  長安城是個沒有缺憾的城市,除了它的夏天。
 
  入了六月,太陽變得越來越亮,溫度變得越來越高,酷熱的暑氣籠罩著大街小巷,偶有風起也是令人厭憎的溫熱氣息,吹蔫了原本青翠飽滿的樹葉,黃紫了架上的葡萄,端出了王公貴族家裡的冰塊,推開了平民百姓家的門窗。
 
  臨四十七巷沿街鋪面所有的門窗都開著。
 
  與失竊的危險比較起來,中暑熱死的恐怖程度明顯還要更大一些。苦命的小廝夥計們坐在石階上,有氣無力打量著四周,防備著那些也留在家中乘涼的毛賊,掌櫃和主家們則是搬著竹椅,提著水桶來到了背街的小巷中。
 
  小巷清靜狹窄,上有青楓遮蔭,白天照不著太多陽光,加上夜風被窄巷一束變得疾上數分,吹在人們身上便會顯出相對清涼。
 
  各式各樣的竹床和小方桌,已經把背街的窄巷完全堵住,街坊們躺在竹床上懶洋洋說著閒話,身旁小方桌上放著用井水沁濕的瓜果。
 
  有那慣會苦中作樂的人,更是端著碗油潑麵埋頭狂吃,辣椒激出來的汗水與悶熱逼出來的汗水混作一處,用以毒攻毒的招數欺騙自己這夜並不是那般酷熱難當。
 
  巷中時不時會響起啪的一聲清響,聽上去像是有大人在教育頑皮的小孩兒,實際上只是人們在用井水打濕的毛巾拍打自己滿是油膩汗水的後背。
 
  「說不准就不准!這麼熱的天氣難道你還想要找個暖腳的!」
 
  假古董店舖的夫妻二人日復一日爭執著關於納妾的問題,臨四十七巷的人們早已聽的膩味了,甚至開始懷疑這是不是一種比較另類的調情。
 
  老筆齋背街那面也有一道後門,前些日子一直沒有用過,現在終於派上了用場,寧缺躺在竹椅上,接過桑桑遞過來的濕毛巾,哀聲歎息擦拭著赤裸的上半身,聽著隔壁竹床上傳來的爭吵聲,心想市井人生哪裡有什麼文人所說的真趣可言。
 
  既然無趣那便離去,他把濕毛巾搭在肩上,悻悻然起身和身周鄰居們打了個招呼回了自家小院,桑桑一乎拎著水桶,一手拖著竹躺椅,吃力地跟了上去。
 
  小侍女今天穿著身薄薄的藍花小衫,裸著小胳膊小腿,黑黑的小臉上透著紅潤。
身體虛寒不易流汗,並不代表她就感受不到房簷內外的酷熱,反而讓她感覺更為煩悶,她看著井旁的寧缺問道:「少爺,我能不能把外面的布衫脫了?」
 
  從井裡打了一桶新鮮涼水,寧缺雙乎端著準備往頭上澆,去一去這惱人的暑意,忽然聽著這話,不由更添煩惱,背著身教訓道:「雖然你年紀小,但終究是個女孩兒,哪有在男人面前脫衣解衫的道理,現在又不是你三四歲的時候,我可以替你擦身子洗澡,你已經快變成大姑娘了,清醒些好不好。」
 
  桑桑惱火地瞪了他一眼,問道:「先前少爺你還沒應我,報仇這種事精真這麼有意思嗎?隔些天便去殺一個,你也不嫌無聊。」
 
  「這本來就是件有意思無關的事情。」
 
  寧缺回答道:「我們現在天天吃剩飯剩菜,我們天天都要去茅坑拉屎,這難道就不枯燥重複?可你還得去做。因為不吃飯就得餓死,不拉屎就得憋死,殺人報仇沒意思,但要為了活的安心些,再無聊枯燥,還是得去殺。」
 
  說完這句話,他把雙手向上一舉然後一翻,整桶微涼的井水嘩啦一聲啪打在他的身上,然後傾瀉在小院的石地扳上,整個人頓時精神為之一振,然後緊接著發現自己的下體有些微涼,詫異望去只見下身穿著的棉短褲竟被衝下去了一截。
 
  桑桑看著他露出來的半截屁股,和那條緊緊勒在臀間的褲線,罕見地被逗的咯咯直笑,小手掩著嘴唇卻怎麼也掩不住那份高興勁兒。
 
  寧缺一把提起短褲,回頭惱火教訓道:「看什麼看?殺人總比這種事情有意思些。」
 
  桑桑放下掩嘴的小手,看著他認真回答道:「我呆會兒去做碗肥腸麵。」

  ……

  ……
 
  夏日長安城,黎明之前最黑暗也最涼爽,被酷熱長夜逼著在街上席地而臥、借巷風乘涼的居民們回到了各自的床上,趁著這一小段最清涼的時光,做著最美妙和深沉的睡眠,意圖將暑日裡損失的時間全部彌補回來。
 
  老筆齋裡沒有人睡。
 
  桑桑做了一碗香嘖嘖的湯麵,麵裡放了很多香蔥和六七截肥腸加兩塊大腸頭。
 
  寧缺香嘖嘖地風捲殘雲吃完,擦了擦嘴,套上一件破舊的尋常外衫,戴上一頂嶄新的毫無特色的笠帽,用口罩遮住大半張臉,用粗布包裹好朴刀和大黑傘,然後推開小院後門,與小侍女輕聲打了個招呼,便走入了夜色之中。
 
  在東城寧靜的大街小巷間穿行,微涼的夜風穿行其間,無論是疲憊的居民還是警覺的狗兒,都在甜美的入睡,整座城市彷彿都未曾醒來,只是偶爾有送水車車輪輾壓青石板的聲音突兀響起,然後漸趨漸遠直至消失。
 
  微弱的燈籠光芒照亮送水車不遠的前路,搖晃不安。
 
  送水車經過南城某處坊市側口時,一直沉默蹲在大水桶縫隙裡的寧缺跳了下來,雙足悄無聲息落地,身體一彈迅速閃入坊市側巷的夜色之中。然後他取出桑桑手繪的地圖,藉著極黯淡的光線最後看了兩眼。
 
  正如桑桑疑惑的那樣,隔一段時日便要去籌劃準備殺一個人,這種事情和書院清靜苦且樂的讀書生活、臨四十七巷鬧騰樂且煩的市井生活,實在是很不搭調,而且這種枯燥的重複確實非常沒有意思。但對於從渭城回到長安城的寧缺來說,時不時吃碗肥腸麵或煎蛋麵,然後去殺殺人報報仇,就像寫幾幅字冥想幾個時辰,已經變成了他生活中很重要的組成部分,甚至成為了某種生活習慣。

  每當殺死一個復仇的對象,每抹掉油紙名單上的一個名宇,便會讓他覺得肩上的重擔少一分,身上輕鬆一分,手上粘稠的血淡上一分——每個人本能裡都嚮往著輕鬆快樂的生活,於是他的本能要求他繼續做下去。
 
  刀具裹布口罩外衣笠帽以至地圖及目標的生活習慣起居作息時間,全部是桑桑為他準備的,一個穿行於長安街巷裡的黑臉小侍女,想必不會引起任何有心人的注意,寧缺並不擔心她的安全,更相信她的能力。
 
  所以每當刀將出鞘之時,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刀鋒所向會斬不落一個人頭,包括今天。當他悄無聲息借夜色進入坊市,向著茶莊後方那方小湖走去時,已經開始提前用那個人的人頭祭奠將軍府和村落裡的很多人。
 
  今天他將要抹掉油紙名單上的第三個名宇。
 
  那個人頭的主人叫顏肅卿,四十一歲,前軍部文書鑒定師。
 
  此人精於茶道印章鑒徽之術,被朝廷尋了個借口趕出軍部後,便成為長安城著名茶商特聘的茶藝師傅,根據卓爾的調查,當年宣威將軍被指控叛國通敵的鐵證——那三封書信便是由此人親手鑒定,甚至有可能是由此人親手偽造。
 
  其人還與燕境邊屠村案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繫,當年夏侯大軍劍指燕國,卻在岷山邊緣失期未至時,顏肅卿正在夏侯軍中,只是令人不解的是,做為軍部的文部鑒定師,為什麼會出現在充滿殺戮鮮血的前線戰場上。
 
  顏肅卿現在住在茶商為其購置的臨湖小築之中,寧缺悄無聲息沿著溯畔前進,看著湖側那排越來越近的幽靜小築,看著那些似疏離無則卻又暗含古意的竹牆草舍,露在口罩外的雙眉緩緩挑了起來,忽然覺得事情有些不妥。
 
  因為這片臨湖小築太過清幽。
 
  長安居,大不易,可以說得上是寸土寸金,而滿城繁華熱鬧間,清幽二字代表的便是清貴,非常貴。寧缺知道顏肅卿深得那位茶商信賴倚重,但他相信再如何豪奢大方的巨賈,也不可能把這樣一片臨湖小築送給自己屬下的茶藝師傅。
 
  晨光依舊未至,湖畔的視野依然黑暗,只有水波映著不知何家的燈火,泛著些微的幽光,寧缺走到臨湖小築前方,隔著疏離的竹牆,看著院內石階下那把巨大的石雕座椅,看著椅中那個瘦弱的中年人,微一停頓然後推門而入。
 
  一盞小油燈被點亮,身材瘦弱的中年人坐在石椅之上,左手握著一個泥燒而成的粗陋大茶杯,右手輕輕叩著烏木茶案一角,平靜看著推門而入的少年,削瘦的臉頰上忽然泛起一絲談漠的笑容,輕聲說道:
 
  「所謂茶道,其實只是用繁複流程來強化某種儀式感,從而產生莊嚴感。」
 
  「很多人都以為我在家中飲茶必然要焚香沐浴,拜祭昊天良久,然後海洗杯盞沉默把玩一番,才能把茶湯送入唇中。其實不然,我這輩子最喜歡的還是抱著大茶杯灌茶,大概是在軍中養成的習慣吧,我這個人還是喜歡直接一些。」
 
  「這麼熱的夏夜,少年你不安睡於宅卻漫步於湖,想必……是來殺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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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人生第一戰

  竹牆掩映下的臨湖小築清幽黑暗,中年茶師身下是昆湖石鏤成的石椅,身前是昆湖石雕成的茶桌,桌上擱著烏木茶案,案上擱著溫潤潔亮的茶壺茶杯,桌旁是一方手提小炭爐,爐上的水壺嘴裡滲出淡淡熱霧,還沒有沸騰。
  
  如此酷暑夏夜,中年茶師卻像是感受不到小炭爐帶來的熱氣,身上披著件單衣,平靜有如冬雪夜裡等著歸人的好客主人……他就是顏肅卿。
  
  寧缺很確認這一點,先前在臨湖小築外生成的警惕感,在這一刻終於得到了證實,因為對方提前察覺到自己要來,而且已經察覺到了自己的來意。
  
  用餘光看了眼竹牆根下的茶渣,沉默片刻後,他望向椅中的茶藝師問道:「那就直接一些……我想知道,宣威將軍府被滿門抄斬的案子,還有燕山山村被屠的案子,是不是和你有關係?」
  
  顏肅卿微微蹙眉,沒有想到今夜前來殺自己的少年,居然是因為多年前的那兩件事情。他本以為這個世界上早已沒有人還記得那些陳年舊事,略一沉默後微笑說道:「自然和我有關,不然我這個在軍部前途無限的官員,現在怎麼會變成一個替賣茶商人看家護院的茶藝師?」
  
  「我應該不是你找的第一個人。」他看著寧缺問道:「其他那些人現在過的怎麼樣?也好些年沒見,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做什麼。」
  
  寧缺沉默觀察著臨湖小築和四周的動靜,看著這片清貴的居所,回答道:「他們過得不怎麼好,至少不如你,還能住這麼好的地方。」
  
  顏肅卿笑出聲來,搖著頭感概說道:「知道為什麼他們都混的不行,偏我還能過得不錯嗎?因為我這個人對帝國還有些用處。」
  
  身上胡亂披著的衣服,小炭爐上遲遲未沸的水,左手沒有茶的茶杯,都在說明這位茶藝師剛剛醒來,應該只是察覺到寧缺靠近臨湖小築所以起身,而不是提前就預著什麼伏殺的局面。
  
  只是一個看起來瘦弱無力,終日與茶具泉水打交道的茶藝師,為什麼在明知道有人來殺自己的情況下,沒有呼救沒有逃跑,而是如此平靜坐在椅中等待?他有什麼憑恃?而且一個茶藝師能對帝國有什麼用處?一個茶藝師如何能替茶商看家護院?一個茶藝師憑什麼能比陳子賢擁有更好的退役人生?
  
  轉瞬之間,寧缺想了許多可能,甚至是最不可能的那種可能。口罩外的青稚眉眼間漸漸浮現出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看著對方問道:「你為什麼不逃?」
  
  「為什麼要逃?」
  
  顏肅卿微笑著看著少年說道:「既然我是醒著的,你又怎麼可能殺死我?」
  
  說完這句話,他輕輕一拂衣袖,石桌茶案上便多了一把沒有柄的微暗小劍。
  
  寧缺的眉頭蹙了起來,身體變得僵硬,知道自己遇到了那種最不可能的可能:這個瘦弱無力的茶藝師……居然是一位修行者!
  
  在這一刻,他不禁想到旅途中和呂清臣老人曾靜進行過的一番對話,那番關於長安城劍師多如狗,念師滿地走的對話。
  
  當時呂清臣老人笑說這種論調絕對過於誇張,進入長安城後,寧缺雖然看見過在路邊開壇施法的昊天道南門修行者,跟著朝小樹在春風亭與修行者廝殺過,但真沒想到復仇名單中看上去極不起眼的一個名字,居然也是那個世界裡的強者。  

  卓爾的情報裡沒有,桑桑也沒有察覺,誰也想不到,前軍部的文書鑒定師,如今被茶商供養著的茶藝師,居然是個精通劍術的修行者!
  
  寧缺緊蹙著的眉毛緩緩舒展,他看著椅中的顏肅卿,看著瘦弱的中年人身前的那把無柄小劍,溫和一笑說道:「既然你不逃,那我逃好了。」
  
  說逃就逃,話音剛落,他毫不猶豫轉身,像匹狂奔的駿馬般向臨湖小築外衝去。
  
  ……
  
  ……
  
  顏肅卿極有興趣看著少年將要消失在竹牆畔的背影,輕笑搖頭感慨道:「既然來殺一個修行者,來了難道還能退嗎?」
  
  溫和卻蘊著強烈自信與殺意的字眼從瘦弱中年男子唇間緩緩而出,同時他放下了左手握著的粗陋大茶杯,右手捲著左臂上的袖口,左手中食二指並做了一個劍訣斜斜向著臨湖小築外隔空點去,動作極為瀟灑隨意。
  
  隨著並指斜斜一指,石桌茶案上那把微暗無光的無柄小劍,驟然低沉嗡鳴,彷彿被灌入某種神奇的能量,猛地自桌面彈起,然後化為一道烏暗的光跡,撕開臨湖小築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直刺院前。
  
  寧缺後背一片針刺似的痛楚,露在口罩外的眉眼卻看不到任何驚慌,只有沉著和冷靜,眼看著便要衝出那片竹海,卻出乎意料地左足重重一踩地面,整個人的身體便翻了起來,然後右足緊接著閃電般踩到粗大的楠竹之上。
  
  登!登!登!登!
  
  堅實的鞋底快速交錯踩在竹上,登的竹樹一陣搖晃,無數片竹葉就像斷裂的羽箭般簌簌落下。他踩著竹樹瞬間攀至院牆之上,險之又險地避過院內襲來的那道劍光,然後膝蓋微微一震,藉著竹樹振蕩疾速向院中掠去。
  
  鐺的一聲,像利劍般的身體剛剛掠過城牆,鋒利的朴刀已然出鞘裂布在手,寧缺悶哼一聲,腰腹發力手腕翻轉,朴刀有若風雪劈頭蓋臉地向顏肅卿劈了過去!
  
  從知道這位茶藝師是名修行者之後,他就知道今夜必然將要再次面臨生死間的大恐怖考驗,他知道自己現在的實力並不足以對抗一名修行世界的強者,但他依然沒有想過要退,因為他知道面對著修行者,退避意味著死亡。
  
  在北山道口,他看過彭御韜那些大唐最精銳的侍衛,是怎樣憑著鐵血的意志與紀律與一位大劍師戰鬥,在春風亭外,他看過朝小樹是怎樣憑著自身的超絕實力和強悍控制力斬殺兩名來自異國的修行強者,從中他學到一些經驗,那就是面對修行者只能進不能退,而這經驗或許能夠讓他逃離死亡。
  
  所以一開始他的退便不是退。
  
  而是以退為進。
  
  進而殺人。
  
  ……
  
  ……
  
  叮的一聲清脆響聲!
  
  寧缺擰身揮刀,劈飛自身後遁來的那道灰暗劍光,身體從半空跌落。
  
  初一相逢,刀口處出現了一道米粒大小的缺口。他的破舊布袍上方多出了一道極細微的破口,然而他口罩外的眉眼依然沒有畏懼,雙腿就像兩根釘子般死死紮在地面,雙手緊緊握著朴刀的長柄,微低著頭警惕地觀察著夜色裡的動靜。
  
  忽然間他手中長刀一翻,用左肩外一道血痕的代價,避開了自右方夜色裡襲來的那道劍光,同時從手中傳來的細微振感,確認自己的刀鋒至少擦到了飛劍。
  
  寧缺依舊微低著頭,靜靜盯著不遠處椅中的顏肅卿,耳朵細細聽著臨湖小築四周夜色裡不時響起的輕微嗡鳴聲,想要判斷出那柄飛劍的方位。
  
  他向前踏了一步。
  
  院外一片飄落的竹葉被無形的力量撕成了兩半。
  
  他如座山般向後倒下,灰暗劍影擦著他的肩頭疾掠而空。
  
  他右手重重一拍地面,腰腹一緊,那座山便重新站了起來,雙腳閃電般連錯,灰暗劍影嗤的一聲扎進他腳前石板縫中,然後迅速嗡鳴再飛,消失無蹤。
  
  他此時站的位置,比先前退了三步。
  
  茶桌右側的小油燈泛著淡淡的光輝,顏肅卿好整以暇坐在石椅中,似笑非笑。
  
  兩人之間相距不過數步,然而就是這數步的夜色,卻是那樣難以逾越。
  
  因為沒有人知道灰暗的劍影在夜色中何處。
  
  ……
  
  ……
  
  雙手緊握著長刀柄,雙腳穩定地踩在石板上,沒有踩著縫隙,沒有踩著突起,保證隨時能夠借到大地全部的力量,寧缺像座雕像般一動不動盯著椅中的茶藝師,眼眸裡沒有畏懼,只有平靜和專注。
  
  這是他生命裡第一次單獨和一名修行者戰鬥,他知道自己沒有什麼機會,他知道自己今夜極有可能迎來死亡,所以他當然恐懼。
  
  但被生死折磨了太多次,寧缺非常清楚在這種時候,恐懼是最沒有用的情緒,只能把恐懼緊張變成興奮,才能夠把生死二字翻轉過來。
  
  飛劍嗡鳴,閃電刺來,他揮刀而斬,縱使斬空,也會在最後關頭憑借戰場上打磨出來的戰鬥本能和極強的身體控制能力避開要害部位。
  
  叮叮叮叮!劍如飛芒刀如雪,他的身體上被劍影割出了無數條密密麻麻的口子,鮮血滲透內衣滲出破舊的外袍,開始在身體表面淋漓,如同血人一般。
  
  但寧缺依然雙手緊握著朴刀,雙腳像釘子般紮在石板上,眼中沒有任何表情盯著椅中的強者,沒有驚慌失措,沒有恐懼,甚至連拚命時應有的狂熱情緒都沒有。
  
  「邊塞回來的軍人?」
  
  顏肅卿漸漸收斂了微笑,看著身前不遠處的浴血少年平靜說道:「連續十四劍都沒能直接刺死你,只給你留下一些小傷口,只有邊塞軍人才有這種身體本能。但我必須提醒你,就算傷口很小血流的很慢,但流的久了,也是會死的。」
  
  「我明白,所以我會試著在血流乾之前找個機會砍掉你的腦袋。」寧缺回答道。
  
  「你不會有這種機會。」顏肅卿同情看著寧缺搖了搖頭。
  
  這時候小炭爐上的水終於開始沸騰,熱熱的水霧從壺嘴裡噴薄而出。
  
  茶藝師用左手提起爐上的茶壺,向粗陋茶杯裡傾注。他看著被沸水沖的不停浮沉的茶葉,低頭說道:「我要開始飲茶了,那便不陪你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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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少年背後生著朵黑色的花

  在邊城在旅塗在老筆齋在很多地方,寧缺曾經對桑桑說過很多遍,即便不能修行那又如何,看少爺我練好刀法一樣能把他們劈的七零八落,但至少在現在,這種看似鏗鏘有力的宣言很大程度上只能是精神慰藉或者說是精神自慰。

  他知道修行世界裡的強者們擁有怎樣不可思議的能力,他沒有奢望過能在正面戰鬥中擊敗一名修行者,更何況是眼前這名明顯至少已經踏入不惑境界的劍師。

  這是他與修行者的第一戰,他只有一些間接的經驗,他並沒有抱著多大的希望,但他也不會絕望,他向來堅信只有死人才需要絕望。

  炭爐之上開水漸沸,熱氣蒸騰,沸水沖入茶杯之中,寧缺認真看著這幅畫面,盯著顏肅卿的一舉一動,盯著他的肩,盯著他的手,沒有去聽對方任何可能弱化自己戰鬥意志的話,當他看到此人去倒茶時,眼睛驟然明亮。

  手要握茶杯,自然無法再捏劍訣,寧缺如釘子般堅固紮在地面的雙腿一緊,身體猛地向前傾倒,雙手拖著長長的朴刀,挾著全身的力量,虎撲而去!

  感受著迎面撲來的勁風,看著拖刀於身後搏命於一擊的少年軍卒,顏肅卿眼中泛起憐憫與嘲諷混雜的神情,右手探出袖口散開手指在夜風中輕輕一拂。

  臨湖小築裡破風之聲大作,並不是寧缺虎撲身軀捲起的氣流,而是深沉夜色被某種力量撕卷的聲音,那抹不知消失於後處的灰暗劍影嗡鳴之聲大作,倏乎於前倏乎於後,鬼神莫測其位,瞬間撕裂夜色如閃電般直刺寧缺後背!

  竹牆處被風捲動的竹葉驟然一靜,然後驚恐四處散開。炭爐處的灼熱水霧驟然一凝,然後極其緩慢地向地面沉降,院間石坪之上的時間彷彿變得慢了很多。

  這就是劍師全力一擊時的威勢嗎?

  感受著後背後傳來的絕對冰冷,和那抹尚未接觸便已經開始令自己心肝欲碎的鋒厲意味,寧缺腦海中生起這般感慨,知道死神的手已經快要輕拂上自己的後背。

  但他沒有回首,沒有閃避,依然如頭悍虎般狂暴前縱,依然在奔跑,因為他知道再回首已無退路,如此近的距離閃避也只是徒勞,此時此刻他只能奔跑,向著死亡奔跑或者比死亡跑的更快,如此方能存有最後一絲希望。

  衝至顏肅卿身前兩步之地,寧缺全然不管不顧身後如此親近的死亡氣息,瞪著眼睛,盯著對方的脖頸,雙手一錯將全身氣力凝於朴刀之上狠狠斬了過去!

  看著劈面而來的狠厲刀光,顏肅卿左手端起的茶杯剛剛觸及唇邊,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他在那片天地之息的海裡清楚地看到,自己念力控制下的無柄小劍已經閃電般飛抵寧缺身後,不待刀鋒落下,這少年便會死亡。

  寧缺手中的朴刀距離顏肅卿的脖頸還有三尺。

  顏肅卿的飛劍距離寧缺的後背還有一尺。

  修行者控制的飛劍比世間最優秀的刀客揮出的刀都要快。

  無論如何計算,雖然寧缺悍勇搏出了一個拚命的機會,很可惜的是,這最後的一搏只能搏掉他自己的性命,卻不能傷到顏肅卿絲毫。

  下一刻,寧缺本應該死了,但他沒有死。

  他藉著拖刀劈斬之勢,悄無聲息鬆開了左手,極為自然地伸到背後,握住了從裹布裡探出的一段硬物。

  他握住了大黑傘的傘柄。
  
  ……
  
  ……

  修長穩定的手指握住傘柄用力一轉,裹在傘外的粗布驟然變形,堅實的硬織布料在剎那時間內拱起然後撕裂,露出裡面的幾抹黑色,那幾抹黑色旋轉著撕裂布料,就像是蟄伏已久的蒼龍從地底暴戾的抬起頭來,撕裂越來越多的粗布,露出越來越多的黑色,逐漸連綿成面,連綿成一片黑色的傘面。

  黑色的傘面一面旋轉,一面張開,而積驟然擴大,就像是朵被凝縮春風瞬間催發的黑色大花,蓬的一聲張開,遮住了寧缺的後背,擋住那道嗡鳴淒厲的灰暗劍影。

  顏肅卿調動全副念力,做出絕殺一擊的劍影,裹挾著無盡威勢,然而當無柄小劍狠狠刺上大黑傘看似普通油膩的傘面上時,卻發生了非常難以想像的後續變化。

  沒有任何傘面撕裂的聲音響起,也沒有什麼激烈碰撞的聲音響起。

  鋒利無匹的飛劍刺中黑色的傘面,就像是落葉墮入了一片無邊無際的黑色泥沼,又像是一隻疲憊的蚊子輕輕降落在老坊烏黑的牌匾上。

  高速振動嗡鳴的飛劍彷彿被粘在了大黑傘面上,驟然歸於絕對的安靜。

  片刻之後,墮入無邊無際黑色泥沼的落葉緩緩沉沒無蹤,落在老坊烏黑牌匾上的疲憊蚊子頹然無力向空中墜落,向生命的終點墜落。

  先前靈動犀利的無柄小劍,彷彿瞬間失去了所有生命,就這樣從大黑傘面上落了下來,緩慢向著地面墜去。
  
  ……
  
  ……

  天地元氣的世界裡有根線斷了。

  顏肅卿表情驟然一變,發現自己居然感應不到自己的本命劍,一聲厲嘯迸出雙唇,左手鬆開那只粗陋的茶杯,雙掌相合,把寧缺單手劈過來的刀鋒夾住!

  他的手掌與寧缺的刀鋒之間隱隱有一根頭髮絲的距離,並沒有完全觸實,但就在那極細微的空間裡,似乎有某種力量充斥其間,如綿一般緊實。

  厲嘯聲迴盪在幽靜的湖畔小築間,剛剛墜落到地面的飛劍聽到嘯聲,便是一陣彈動,但卻怎樣也無法再次飛起,看上去顯得極為淒慘徒勞,就如同深秋落在霜凍地面上的老蚊子,薄薄雙翼被凍成了玻璃冰,所謂掙扎更像是臨死前的抽搐。

  顏肅卿雙眸間殺意大作,又是一聲厲喝,雙掌一錯拍開冰冷的刀面,右手穿袖而出,身體斜掠而自椅間彈起,並指為劍直刺寧缺的咽喉。

  此時那只粗陋笨大的茶杯才重重摔落在地,摔出滿地黑紅色的陶礫泥片,熱水混著茶葉呈放射狀四處拋散,白色的熱氣驚恐地奪路而逸。
  
  ……
  
  ……

  顏肅卿並指為劍直刺寧缺咽喉,向左方稍偏畫了個圓弧,比直正的直刺距離要更遠一些,這也給了寧缺生死關頭最後的反應時間。

  他不得不如此,因為他想要避開寧缺身後那把大黑傘,下意識裡他就不願意沾惹到那把大黑傘,哪怕是觸到一分都不願意。那把張開的大黑傘,油乎乎骯髒的傘面此時看上去,竟比這湖畔小築黎明前的黑暗還要更黑更暗。

  顏肅卿並不知道這把大黑傘是什麼東西,只是做為一個在修行道裡浸淫多年,近十年退出軍部隱身於茶香泥陶之間又有進益的劍術,他能隱晦地感覺到這把大黑傘給自己帶來的恐懼,那是修行者本能裡的恐懼。

  正是因為這種內心最深處的恐懼,顏肅卿的指劍比正常水準慢了少許,也正是利用這極短暫的時間,寧缺來得及把黑傘移到自己身體的左方。

  此時已經完全打開的大黑傘面積極大,就是一朵飄浮在湖面上的大黑花般,乖巧隨著寧缺的手指從右肩滑至左肩,然後遮蓋住他全部的身體。

  顏肅卿的手指狠狠戳在了大黑傘的傘面上。
  
  ……
  
  ……

  手指戳在黑傘面上的感覺……有些滑有些粘,有些噁心。

  顏肅卿瞪著眼睛,看著指尖與黑傘面接觸的地方,內心深處的恐懼洶湧而出,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臉色在瞬間之內變得無比蒼白——他無比震驚地發現,與內心恐懼一道洶湧而出的,還有他體內的念力以及他用念力調動的天地元氣。

  大黑傘如最深最沉無邊無際的夜,將要吞噬掉所有的光明!

  顏肅卿沒有想到居然會被一個普通人和一把看似普通的大黑傘逼入了這等境地,但他知道自己已經被逼進了生死立見的懸崖邊緣!

  他沒有收回劍指,因為光明一入黑夜便必須分出個勝負,或者為晝,或者為夜,日出日落前後,誰都沒有辦法提前離開!

  只聽得一聲淒厲難聞的嘯聲自他雙唇間迸出,這位隱於民間十餘年的修行者終於爆發出了最極致的實力,以恐怖的速度摧動念力,通過雪山氣海散於身周,將湖畔小築所有能感應到的天地之息全部調動過來,凝於指前化為劍意刺向黑傘!
  
  ……
  
  ……

  修行者霸道鋒利的劍勁從大黑傘的傘面傳遞到傘柄,然後傳到寧缺握著傘柄的手上,他低著頭用左手和肩胛處穩定著黑傘,聽著腕骨處傳來格格碎響,感受著身體承受著的恐怖力量,緊緊咬著牙悶哼不退。

  此時的他就像是個以大黑傘為盾,拖刀於身後的大唐士兵,正站在草原決戰的最前線,拚命抵抗著盾牌外蠻人部族的暴戾衝擊,他不能退,一退便是一潰千里,大唐邊塞軍隊出來的每個人都擁有這種紀律感和勇氣!

  此時他全副精神與力量都集中在傘柄之上,用以抗衡顏肅卿凝聚畢生修為的劍指,而且他隱隱感覺到身體內有某種很珍貴的東西,正順著傘柄不斷流失,不斷流進大黑傘的傘面之中,所以他右手根本無法舉起拖在身後的朴刀。
  
  ……
  
  ……

  指在傘面之上,人在傘面之內,絕命的僵持不知道持續了多長時間,天地元氣在臨湖小築間洶湧而至,凝於顏肅卿指前化為極短而利的劍意猛刺。

  無論是飄舞的竹葉還是漸冷的水霧,彷彿都感受到了場間緊張的氣氛。

  顏肅卿輕哼一聲,蒼白的臉龐上青筋一現即隱。

  大黑傘向後退了一分。

  傘柄滑離寧缺左手虎口,狠狠擊中他的腦口,鋒利至極的劍意終於有一絲成功穿透了大黑傘傘面,從傘柄碰撞處狠狠紮了進去。

  噗的一聲,血水從寧缺的口鼻間噴了出來,順著口罩邊緣散開,染紅了稚嫩的臉。

  黑傘那頭,顏肅卿的眼角也開始淌落血滴,眼中精芒漸趨黯淡,他將念力壓搾的太多,也已經快要油盡燈枯。

  現在就看誰能支撐更長的時間。

  大黑傘的傘柄就像座大山般不停輾壓著寧缺的胸口,鮮血不停從他的口鼻處湧出來,口罩已經完全被血打濕,血水順著口罩邊緣不停滴落,滴他的鞋上。

  他極為艱難地抬起頭來,有些無神的目光擦過黑傘邊緣,望向傘外的茶師,發現顏肅卿削瘦的臉頰此時已經變得更加削瘦,眼窩深陷,想必也快撐不住了。

  忽然間,寧缺感覺傘柄處傳來的力量弱了一分!

  他霍然抬首,左手緊握著傘柄,用胸口頂著傘柄,強行向前踏了一步!

  大黑傘就像是塊堅不可破的大盾牌,把顏肅卿向後推退一步!

  一聲草原猛獸殘酷搏殺時的厲嚎自少年口中吼出,他調動身體內最後殘餘的那絲力量,提起拖在地面上的朴刀,狠狠一刀斬了過去!

  喀的一聲,刀鋒深深鍥進顏肅卿的脖頸深處,然後伴著一陣極為難聽恐怖的破骨斷肉聲繼續前行,直至從另一邊劈了出來。

  顏肅卿頭顱上的那雙眼睛不可思議地瞪著黑傘後的少年,然後頭顱一歪從頸口上掉落,在地面上啪啪嗒嗒彈動兩下,滾進猶有餘溫冒著熱氣的茶水之中。

  大黑傘緩緩垂落,傘柄依然緊握在寧缺的手中。

  寧缺瞪著眼睛,看著地面上那顆頭顱,急促地喘息著,說道:「你習慣了當茶師,那就不再是劍師,因為你連近侍都忘了請一個。」
  
  ……
  
  ……

  黎明前的黑暗是那樣的深沉,此時的長安城是那樣的安靜,街巷之上沒有任何行人,就連習慣夜行的貓兒都看不到一隻。南城某處坊口奔出一個渾身是血的少年,他踉踉蹌蹌地奔跑著,虛弱的雙腿有時難以支撐一軟,他便會重重地摔在地面上。

  鮮血從口罩邊緣不停滴落,他覺得自己視線有些模糊,甚至思維都有些混亂,竟是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何處,不知道是失血過多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我要取你的命,那就一定會取你的命。」

  他下意識裡喃喃念著,尋找著回家的道路。

  聲音從被血染透然後粘住的口罩內傳出來,顯得有些變形。

  先前已經聽到了警笛,殘存不多的理智讓他知道必須盡快離開這裡,官府已經被驚動,如果稍後長安城出動羽林軍,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條。

  於是他繼續狂奔,狂奔在他沒有認出來的朱雀大街上。

  繫在身後的黑傘被不時彈起,然後張開,一蓬一蓬。

  渾身是血的復仇少年。

  從冥間爬回來的惡鬼。

  背後生著一朵黑色的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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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朱雀、黑傘以及光明的夜

  寧缺奔跑在夜色裡,奔跑在大街上,不時抬起右臂抹掉下額處的血水,大黑傘不時擊打他的背部上啪啪作響。隨著時間流逝,他眼眸裡的光澤越來越黯淡,露在口罩外的眉眼皺得越來越緊,顯得非常痛苦。

  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街畔的拴馬柱、坊市口裡的門坊,在眼中逐漸變形扭曲,變成張牙舞爪的怪物;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肺葉擠壓出來的氣息像岩漿般滾燙,拚命吸進來的氣息卻像冰川般酷寒:他的腳步越來越虛浮緩慢,時常被地面突起的青石板絆住;他的思維越來越紊亂,竟漸漸忘了自己當下的處境。

  他只記得自己應該奔跑,跑的越遠越好。

  某種深刻入骨的本能催促著他向著臨四十七巷老筆齋方向奔跑,大概只有在看到那個黑不溜秋的小丫頭之後,才會覺得安全覺得妥當,這種奔跑回家的執念是如此的強大……強大到支撐著他重傷虛弱的身體從南城跑到了此間,強大到讓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此時自己正奔跑在平日裡最令自己警惕不安的朱雀大街上。

  口罩邊緣滴落的血水可以被臂袖擦去,身上那無數道劍口滲出的血水則是緩慢地流到了大黑傘上,被那粘稠油膩的黑傘面緩緩吸附再緩緩釋出,緩慢地向地面滴落,然後在地面上綻開一粒極小的血花,潤進石縫之間。

  尚未至晨,便有晨風起,拂動不知誰家簷下晾曬的衣裳,吹得朱雀大街遠處高聳入雲的龍雲旗獵獵作響,晨風中的腳步聲和淡淡血腥味,融在一處,漸漸驚醒了隱藏在千年石縫間的某些生命。

  大唐長安城寬敞筆直的朱雀大街,忽然間變成一條漫漫無盡頭的地獄火道,寧缺覺得自己的雙腳彷彿踩在極為滾燙的燒紅卵石之上,每步踏下時鞋底便會被燒穿,那些蓬然而起的火苗瞬間蔓延燒掉他的血肉,燒枯他的白骨,異常痛苦。

  他還在奔跑,踏了一步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感覺是那樣的痛苦,每一步都覺得自己的的腳便被無數把刀同時砍成了肉泥。

  忽然間他身體忽然僵在了原地,痛苦地摀住了胸口!

  他感覺彷彿有一把無形的長矛從極高的夜空裡落了下來,破開他的肉骨腑臟,直接貫穿他的身軀,把他狠狠釘在了地面!

  來自朱雀大街地面火灼痛苦瞬間消失,因為和胸口處傳來的那股痛苦——那股彷彿要撕裂一切,毀滅一切的痛苦相比,世間任何苦楚都不值一提。

  寧缺眉頭痛苦地蹙了起來,看著空無一物的胸口,看著已經變形成某種彎曲甬道的大街,看著與真實沒有任何關係的長安城,發現眼中所有事物都有無數個影子,真實的虛妄的偽造的解構的影子,而他的人就站在這些事物的實虛幻影之間。

  忽然,他聽到耳畔有人在輕輕喘息。

  用盡最後的力量他轉過頭去,血手緊緊握住腰畔的刀柄,卻沒有看到任何人的蹤跡,身周依然還是那些詭異的變形世界。

  臉色慘白的如同雪山,他惘然四顧,下意識裡尋找到那聲喘息的來處。

  街畔那些彷彿快要傾倒在地面的拴馬石柱在喘息,訴說著日日被繫頸的痛苦與煩躁;坊市酒肆的黃布幌子在晨風中喘息,訴說著夜夜被酒鬼調戲的不悅與不安;某座宅院裡探出腰身來的槐樹在喘息,訴說著自己看了太多的家族陰私快要被薰的乾枯;落在石獅座下的青葉在喘息,訴說自己沒有應時而落的原因。

  石頭雕成的獅子在喘息,木頭搭成的樓宇在喘息,腳下的路面在喘息,晨風在喘息,遠處的皇宮在喘息,近處的灰牆在喘息,長安城在喘息,整個天地都在喘息。

  嬌滴滴嫵媚有若女子呻吟的喘息,綿延悠長有若朝堂威壓肅穆的呼息,急促不安有若逃亡旅者絕命的喘息,淡漠滄桑有若歷史無情的呼息。

  寧缺聽著大街窄巷後園遠殿四面八方傳來的呼吸聲,孤單無助地站在街道中央。

  他鬆開刀柄用雙手摀住耳朵,卻依然無法阻止那些各式各樣的喘息呼吸聲穿透掌背,清晰而極有力地傳進腦海之中。

  他在黑暗的朱雀大街中央緩緩跪下,然後倒下。

  大黑傘覆在他的背上。

  血水經過黑傘,淌在青石之上,流進石縫之間。

  平整青石鋪砌而成的朱雀大街上,綻著無數朵細微的血滴綻成的小花,從南城一直向北,血花連綴成線,與前端黑傘處的血水隱隱連成一道線條。

  血線遙遙所指之處,是大街遠處那幅石雕的朱雀繪像。

  ……
  
  ……

  刻在御道中央的朱雀繪像,深刻入石,承載著大唐帝國逾千年的歲月,不知迎來了多少位意氣風發的新晉君王,不知送走了多少位最終未能戰勝時間的蒼老雄主,它那不怒而威的兩個眸子永遠是那般平靜,不曾動容過一瞬。

  此時朱雀繪像的眸子依舊威嚴如常,然而它頭頂那三根華美難以比喻的頂翅右方那根卻緩緩挑了起來,竟似要破開石面進入真實的世界!

  寧缺倒在大黑傘下昏迷不醒,根本不知道遠處的朱雀繪像發生了如此奇異的變化,更不知道一股磅礡莫御彷彿來自遠古的肅然毀滅之意籠罩住了自己。

  他的鮮血在石縫間流淌,極淺極平,比人類能夠想像的極限還要更淺更平,從大街中央一直流向遠方,流淌進遠處朱雀繪像繁複莊嚴的羽毛石隙之間。

  無聲無息間,那些流進朱雀繪像華美羽毛石隙裡的血水迅速被蒸發成淡紅色的霧氣,然後迅速被某道無形的高溫力量直接淨化為無形的空虛。

  朱雀大街青石板上散落的血滴小花也開始被蒸發,被淨化,一朵朵消失於無形,石縫間極平極淺的血水更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蒸發消失,直至最後終於來到了那把大黑傘下,順著血水直接侵襲進入寧缺的體內!

  烈火無形,高溫無感,看不到的灼熱氣息彷彿能夠焚化世間的一切,寧缺身上的血水被迅速蒸發流散無形,而衣服卻沒有絲毫變化。

  他裸露在衣物外的手臂,裸露在口罩外的臉頰開始快速變紅,搭在額前的頭髮快速焦黃枯萎,擱在青石上的雙手指甲,因為水分快速流失而開始變得乾酥。

  一片青葉被晨風吹起,落在他的手背上,然後被再次拂落,依舊青潤可喜。一隻螞蟻被落葉驚擾,爬上他的手背,然後從另一邊爬下來,依舊活著。但如果不出意外,下一刻寧缺就將被朱雀繪像釋出來的玄妙無形火焰活活燒死。

  就在這個時候,一片陰影落了下來,輕輕啪的一聲碾死了那只可憐的螞蟻。

  被晨風吹動的大黑傘,輕輕覆在寧缺的身體上,像黑色的蓮花般輕輕招搖。隨著黑傘招搖,那片青葉瞬間被凍凝成冰,被晨風輕輕一拂便散作無數粒極小的冰礫。

  一股絕對陰寒的味道從黑傘上逐漸釋放,緩慢而不可阻擋地滲進寧缺滾燙的身體,片刻後,他臉頰與胳膊處的紅色漸漸褪去,變回重傷後的雪白,搭在額前的頭髮迅速變回烏黑油亮,擱在青石上的雙手指甲重獲光澤。

  遠處石街上的那幅朱雀繪像彷彿感應到了些什麼,那雙威嚴肅穆的眸子明明還是平靜如常,卻給人感覺像是向寧缺倒臥的方向看了一眼。

  瞬間之後,它頭頂那三根華美難以比喻的頂翅齊齊挑了起來!

  幾乎同時,蓋在寧缺身上的大黑傘招搖的更疾了幾分!

  ……
  
  ……

  黑色的荒原上刮著黑色的風,強勁的風力捲起黑色的土礫在天空中四處拋灑著,以至於用肉眼望去,彷彿蒼穹上那輪烈日的光芒都變成了黑色。

  荒原遠處有一座黑色的雪山,在黑色烈日光芒的照耀下正在不斷融化,不斷崩塌,融化後的雪水混著黑土黑礫,反耀著黑色陽光,洶湧地四處奔突沖涮。

  黑色的雪山將要垮塌崩潰,它形成的洪水將要毀滅整個世界,而就在這時,光明的夜突然降臨到了世間,釋放出無比溫暖的陰寒氣息。

  寧缺站在這個空間的某個點上,惘然卻又無比平靜地看著眼前這幕壯闊浩大的毀世畫面,他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但他知道這不是夢,這種感知清晰而堅定,就像他明明看到佔據大半個天穹的光明,卻能肯定那就是夜。

  光明的夜遮住了大半個天穹,遮住了熾烈的黑色的陽光,逐漸減緩了雪山融化崩塌的速度,而自光明夜空散發下來的陰寒味道,則開始重新凝結那些肆虐於黑色荒原間的洪水,讓它們變成舞蹈的黑冰,不甘的黑雪。

  整個世界在重塑,那座黑色的雪山緩慢而不可阻擋地重新矗立起來。

  天地歸於平靜,夜重新回復成夜應該有的顏色,荒原上的冰川雪河不知何時消失,彷彿什麼都沒有變化,又彷彿所有的一切都改變了。

  蒼穹上的那輪太陽溫暖照耀著世間,春光融化了雪山那頭的積雪,汩汩細水滲進冰雪深處,落進藍色幽黑的地下冰穴,然後消失不見。

  不知過了多少年,荒原上距離雪山極遠處的某地,一顆石礫輕輕顫抖起來,被推向一旁,然後一股涓涓細流湧了出來,然後逐漸蔓延開來,向著天邊流去。

  水流畔,長著一棵孱弱卻又堅強的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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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胸口的長矛驚了蟬鳴

  世界消失,寧缺醒來。

  他看著眼前極近處螞蟻的屍體,散做一堆的青葉冰礫,失神片刻後艱難地爬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許很長也許很短,但他知道躺在街道中央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情,聽著遠處隱隱響起的竹笛聲和馬蹄聲,他狠狠一咬下唇強行提振精神,撐著疲憊傷餘的身軀奔入側方一道小巷。

  青石街面上留下的血水已經消失無蹤,乾淨的有如被雨水洗過數十遍又被春日暖暖烘乾一般,他沒有察覺到自己身上的血漬也不知去了何處,乾淨的像是剛在紅袖招裡泡了半夜的木桶浴一般。

  先前昏迷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他此時的腦海裡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對於長街盡頭的朱雀繪像與身後的大黑傘的神奇鬥法,更是沒有任何記憶。

  走進側巷,他迅速脫掉了身上那件滿是劍口的外衫,這時才注意到外衫上居然沒有一絲血跡,微微一怔,艱難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確認真的沒有任何血跡,心中不禁產生了極其強烈的疑惑。只是此時情勢緊急,官府已經被驚動,他不及思考,直接撕下一片布角掛在樹枝上,然後把外衫扔進牆後的某間民宅。

  胸口處依然無比痛楚,那根來自蒼穹的無形的長矛彷彿還插在他的胸膛上,每走一步都會讓他臉色白上一分,哪怕是最微弱的顫抖都讓他感覺自己的心臟上被撕裂的口子又大了些。

  他伸出顫抖的手掌搭上一堵矮矮的圍牆,腰腹用力一躍而入,悄無聲息經過一個還在貪晨涼酣睡的居民,從竹竿上取下一件青色單衣,迅速套在身上。

  他備著極好的金瘡藥,但在穿衣服的過程中,匆匆查看一眼後驚奇地發現身體表面那些被飛劍割的鮮血淋漓的口子,不知何時已經癒合,這種癒合並不是真正的傷癒,看上去更像是被人用火強行灼焦一般,只是止了血,但傷勢依舊。

  藉著最後的這抹夜色,寧缺在長安東城的大街小巷裡沉默艱難穿行,時不時側身入樹後,攀爬至簷頂,避開那些越來越近的馬蹄和越來越尖銳的竹笛。

  當他終於成功靠近臨四十七巷時,卻發現自己無法回到老筆齋治傷,因為長安府拿著鐵尺繩索的衙役已經開始逐街叩門詢問。

  蹙眉看著那些被敲開的鋪門,寧缺抬起手捂在嘴上,強行壓抑住強烈的咳嗽衝動,腳步一錯退回巷口陰影之中,靠著牆壁急促地喘息了兩聲。

  一輛樣式普通的馬車出現在巷口,車轅上印著書院的標識。

  寧缺藏身於黑暗中,盯著這輛每天接送自己去書院的馬車,仔細聆聽著巷中不時傳來的鋪門開啟時,在心中默默計算著時間。

  疲憊的右腳狠狠一蹬牆面,虛弱的身體迸發出最後的力量,他整個人斜斜一掠衝進巷中,右手閃電般打開車門,便鑽了進去。

  巷中正在問舊古董店老闆的衙役餘光裡隱約看到了什麼,驚愕轉首望去,卻見巷口處空無一人,只有一輛馬車安靜地停在那處。

  「這麼早,怎麼會有一輛馬車停在這兒?」衙役皺眉自言自語道,準備過去看看。

  披著件單衣的古董店老闆打個了呵欠,看了一眼巷口處的馬車,極隨意地解釋了一句:「那是接小寧老闆去書院的馬車,每天這時候都會在這兒等著。」

  聽到書院二字,衙役停下腳步,自嘲一笑,轉過頭來看著古董店老闆感慨說道:「咱們這條街上居然也能有人考進書院,真是難得。」

  馬車內,寧缺看著衙役與古董店老闆在石階處對話,確認沒有問題後放下車窗簾,輕輕一敲窗欞,用疲憊的聲音說道:「老段,可以走了。」

  車伕老段嚇了一跳,回過頭看著簾後的寧缺,驚訝說道:「寧老闆?你什麼時候上車的?我怎麼不知道?今兒您起的倒是真早啊。」

  「昨兒禮科的教案我沒溫,今急著趕去書院再看兩眼。」寧缺輕聲解釋道,然後面色微微一變,低下身子劇烈地咳嗽起來,急忙用袖子掩住自己的嘴。

  聽著車廂內壓抑卻又撕心裂肺的咳嗽聲,車伕關切詢問道:「您沒事兒吧?」

  寧缺應道:「昨夜太熱,貪吃了兩碗冰,又衝了幾桶井水,大概是傷風了。」

  車伕回過身去,一手牽韁一手輕揮馬鞭,笑著說道:「熱傷風最是麻煩,不過您年輕火旺,回鋪子後喝些清涼茶湯,也就沒事兒了。」

  聽著火旺二字,寧缺不知為何心底生出一股悸意,他微微一怔,低頭望向自己的衣袖,發現上面染著兩抹自己咳出來的血,便輕輕將袖角攥在了手裡。

  ……
  
  ……

  長安南城乃清貴地,那座湖畔小築更是清貴之居,有資格住在這種地方的人都是非富則貴,茶師顏肅卿雖說不容於朝堂,但在名流上層圈子裡還有幾分名氣。先前臨湖小築裡一番死戰,早已驚動了湖畔別的居民,待發現是茶師顏肅卿的腦袋被人砍了,長安府乃至羽林軍馬上開始了嚴肅的查緝工作。

  此時城門剛開,正是將兇徒堵在城內的大好時機,長安府衙役四處詢訪,羽林軍則是在街道之上佈防,而城門處的查驗更是極嚴。

  但再嚴厲的查驗,終究還是有所分別有所差異,至少對於帶著書院標識,負責送學生前往書院讀書的馬車,表情嚴肅的城門軍只是隨意問了兩句,然後掀開車簾看了一眼,便揮手放手。

  寧缺掀起窗簾向城門洞處望去,心想若不是身上血跡不知為何全數湮滅,今日這關還真是不好過。此時的他並不知道,朱雀大街上的血跡也已經被全數蒸發淨化,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不然那些羽林軍的騎兵早就會遁著血跡追上疲憊傷重的他。

  馬蹄答答,車輪轔轔,第一抹晨光降臨長安城,照耀在少年清稚的臉頰上,把蒼白的臉耀的更加蒼白,他忍不住瞇起眼睛,想起了那個世界裡黑色的陽光,想起今夜發生在自己身的諸多不解事,下意識裡搖了搖頭,然後把刀藏進了車扳下。

  馬車行至書院,寧缺緩慢而平靜地向書院裡走去,往日花香草茂境幽的石道,今天卻顯得這般漫長,每走一步都是那般痛苦,而為了不讓人看出自己的傷勢和異樣,胸口中處再如何劇烈的痛苦,他都必須忍著,連眉梢都不能挑動一下。

  這種身體狀態絕對無法上課,寧缺清楚,如果堅持上課,那麼自己極有可能會當著教習和同窗們的面,噴一口鮮血然後當場倒斃,所以他直接穿過書院幽靜側巷,迎著不知道是第幾縷晨光,緩步走過濕地,來到舊書樓前。

  舊書樓晝夜對學生開放,此時尚早,無論是書樓教習還是那四名執事都不在,寧缺自行推開樓後,然後右手扶著牆壁,極為艱難緩慢地向樓上爬去。

  到了熟悉的二樓,看著書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修行書籍,寧缺沉默片刻,忽然生出強烈地閱讀衝動,因為冥冥間他有一種極不祥的預兆——這將是自己生命裡最後一次登樓,而也將是最後一次有機會看這些珍貴的書籍。

  終究還是沒有從書架上抽出書來看,也沒有精神去看那個叫陳皮皮的傢伙有沒有留言,他疲憊地向書架盡頭走了過去,走到西窗下的地板間坐下。

  稍後女教授應該會來描她的簪花小楷吧?被她看見自己這副模樣,要如何向她解釋呢?也許稍後自己就閉上眼睛再也無法醒來,那何必還要解釋呢?

  因為失血過多,更因為身體內部所受到的那些玄妙傷害與衝撞,寧缺的思緒極度混亂,就像春日風中飄著的那些柳絮般,輕飄飄渾不著力不知方向。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感受著那處空蕩蕩的感覺,感受著空蕩蕩裡那股難以承受的撕裂痛苦,下意識抬起顫抖的右手緩緩摸了過去。

  沒有摸到那根來自蒼穹的長矛,也沒有摸到血,但寧缺卻覺得自己的手上滿是粘稠的鮮血,而且他很確定自己的胸口確實被那根長矛戳出了一個大洞。

  一個無形的大洞。

  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死去嗎?寧缺痛苦地想著,同時覺得腦海裡湧來無窮無盡的睏意,覺得自己的眼皮變得像鉛一般沉重,不停地想要閉攏。

  他解下身後的大黑傘輕輕擱在身旁,然後疲憊地向後方的牆壁靠去,緩緩閉上雙眼,發出一聲輕鬆的歎息,雙腿很自然地放鬆張開。

  就像是那個雨天卓爾箕坐於灰牆之下。

  樓間傳來輕柔的腳步聲,身材纖巧的女教授緩緩走了過來,看到箕坐於牆下的寧缺,她的眉尖緩緩蹙起,目光落在少年身旁那把大黑傘上。

  女教授看著那把大黑傘微微蹙眉,再看寧缺時,恬靜的容顏上便多了一絲興趣和探究之意:「讓朱雀動怒的……是你,還是這把大黑傘呢?」

  她平靜看著瀕臨死亡的少年,不知為何,並沒有出手相救的意思,只是輕輕歎息了一聲,惋惜說道:「說起來還真的很好奇哩,一個沒有任何修行潛質的可憐少年,為什麼身上藏著這麼多連我都看不透的秘密?」

  「困於承諾,我不能幫助你,不然我還真想看看,你活過來後會變成什麼模樣。」女教授眉眼清麗,透著股與年齡完全不相符的稚美意,看著地上的寧缺,說道:「我會替你請假,同時希望昊天能夠降幸運於你,讓你活下來,如果你這次無法活下來,也不要怪我,只怪你出現的早了一兩年。」

  片刻後,她端來一碗清水,兩個饅頭,擱在他的身旁,便回到東窗畔的案几處繼續描簪花小揩,就好像根本不知道身後不遠處有位將死的少年。

  窗外晨光漸盛,蟬雞與暑意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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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塔上論動靜  

  大唐帝國民風雖然彪悍,但長安城做為首重之地,無數朝堂部衙軍營散佈其間,達官貴人居住其中,平日裡的治安理所當然無比良好。

  除了割手掌生死決鬥會產生幾具屍體外,長安城內極少有非正常死亡案件的發生,當然像春風亭那夜經過宮中陛下默允的殺戮自然不包含其內。

  所以當南城湖畔命案發生之後,清晨中的長安府衙頓時變得緊張起來,新任的司法參軍帶著仵作蹲在驗屍房裡不敢出門,值日班頭帶著逾百名衙役渾身大汗奔走於市井之間,剛剛起床的現任長安府尹上官揚羽大人的臉色則是極為難看。

  「大人,那兇徒定是個老手,從命案案發地四周散開查探,沒有找到任何線索,只是在朱雀大街側巷裡找到了一件衣服,估計是兇徒落下的。」

  負責大案要案偵輯工作的刑責官員,恭敬把手中那件破爛不堪的外衣和另一塊布片遞了過去,說道:「非是下屬們辦事不力,羽林軍他們也追丟了。」

  上官揚羽接過那件破爛外衣,然後拿著那塊布片對著堂外透進來的晨光看了兩眼,三角眼縮的快要變成兩顆黃豆,卻看不出個所以然,啞聲問道:「讓司裡老人查查這件衣裳,如果衣料查不出線索,就著重看看針線功夫。」

  「這件衣服是蘭繡坊的成衣,先前已經有人去叩門問過,這種樣式大小的成衣是幾年前的出產,賣出去了不知多少件,這件明顯是舊的,所以……」下屬抬頭看了一眼大人臉上的神情,小心翼翼說道:「無論針線還是衣料都查不下去。」

  上官揚羽輕輕撫摸頜下稀稀落落的鬍子,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淡然說道:「朝廷養著我們這些官員就是為了做事的,不好查難道就不查了嗎?」

  下屬猶豫片刻後湊上前去,低聲說道:「大人,兇徒遺下的這件外衣被劍鋒劈出了無數道口子,但偏生沒有染上一絲血跡,根據屬下的判斷,只有兩種可能。」

  「說。」上官羽揚不耐煩他這慢騰騰的性子,惱火說道。

  「第一種可能就是那名兇徒貼身穿著件非常高級的軟甲,但看這衣服上的裂口,尤其是某幾處裂口的位置,就算是帝國最好的軟甲,也無法防到那處。」

  那名下屬又看了他一眼,聲音壓的更低了些:「那麼就只有第二種可能……這名兇徒乃是位武道巔峰的強者,普通兵刃甚至是飛劍根本只能切開他的外衣,卻根本無法穿透他的護身元氣層,那麼自然就不會流血。」

  聽到武道巔峰強者這幾個字,上官揚羽撫鬚的手指驟然一僵,看著下屬的眼神瞬間變得寒冷起來……單憑護身元氣便能硬抗劍師飛劍的武道強者,那得是怎樣生猛的角色,這樣的強者整個帝國都找不出來幾個。

  「胡言亂語!」上官揚羽冷冷盯著下屬的眼睛,寒聲說道:「我大唐武道巔峰強者,就是那四位功勳卓著的大將軍,且不說這四位大將軍領受皇命長年駐守邊疆,就算他們如今身在長安城,難道你想說堂堂大將軍會犯命案?」

  那名下屬連連躬身,示意自己並無此意。

  「如果是來自異國的武道巔峰強者……更不可能。」

  上官揚羽臉色陰沉說道:「這等人一進長安城,朝廷便會嚴密監視,若他們敢稍有異動,難道就不怕國師大人直接把他們鎮壓了!」

  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那什麼才可能?下屬在心中叫苦連天,抬起頭來用期盼目光看著大人,心想那您得指條路讓我們走啊。

  「按常規程序,湖畔命案先行存檔,然後爾等用心辦差查案,爭取早日破案。」

  上官揚羽緩聲說道,這話裡隱著的意思非常清楚,所謂爭取早日破案,重點是在爭取上,就算你不能早日破案,只要朝廷上峰無人發問,那就沒有誰會在意。

  看著領命退下的下屬,上官揚羽搖了搖頭,從袖中取出手帕用力地擦拭掉臉上的汗水,微紅的酒糟鼻頓時被擦的更紅了幾分。

  聽到命案真兇極有可能是位武道巔峰的強者,這位新任的長安府尹大人便生出了退意,因為他知道這件事情肯定非常麻煩。

  身為大唐帝國高級官員,上官揚羽雖說性情卑劣不堪,但還不至於連這點擔當也沒有,但他清楚如果這個命案牽涉甚廣甚深,那便不是長安府能單獨解決的問題,而如果別的部衙都不出手,那便說明朝廷裡有人不想把這事弄成麻煩。

  「陛下恩德浩蕩。」

  他一揖雙手遙向北方恭謹行了一禮,醜陋的臉上滿是感激涕零的神色:「把下官從司法參軍提成長安府尹,陛下對下官大德厚愛,下官如何敢為陛下添亂?」

  ……
  
  ……

  南城有座黃磚砌成的舊塔,塔身破損不堪,又有青蔓纏繞其間,看上去似乎隨時可能倒塌,然而這般多年過去,舊塔依然立於小小寺廟之間,眼看他人起高樓他人起矮樓他人起青樓,沉默安寧無語。

  每年春時有無數大雁自南歸來,大雁往固山郡潯陽湖度暑之前,總會飛經長安城,然後在這座舊塔四周盤旋多日,其時雁影遮天,鳥鳴陣陣,場景蔚為壯觀。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這些飛行高天,夜宿水畔的大雁會出現在熱鬧的長安城內,會對這座舊塔如此感興趣,但時日久了自也看習慣了,近些年萬雁飛舞的場景更是成為了長安百姓賞春的又另一勝景,而那座舊塔也有了一個名字:萬雁塔。

  如今的萬雁塔塔頂住著一位和尚,與龕內青燈佛像,桌上經書筆墨相伴,極少下塔,更少與那些後園裡的好禪婦人相見。

  這和尚自號黃楊,正是大唐御弟。

  今日他迎來了一位身份同樣尊貴的客人。

  大唐國師李青山看著桌旁抄經的僧人,說道:「昨夜……朱雀醒了。」
  
  黃楊僧人頭也未抬,平靜回答道:「前代聖人留下來的神物,動靜之間自有真義,哪裡能讓我們這些還困在紅塵中的凡夫俗子知曉,青山道兄何必自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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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26 19:34:17 |只看該作者
第113章 落入阡陌間的馬車

  李青山淡然應道:「既在紅塵之中,如何能不被紅塵氣息所擾?」
 
  黃楊僧人緩緩抬起頭來望向他,忽然開口說了一句毫不相關的話:「陛下既然在宮中,你為何不在宮中?」
 
  「規矩乃死物,人不能被死物所拘。陛下大部分時日都在宮裡,難道我就要天天被拘在宮中?你可以日日躲在萬雁塔內修經,我這個昊天道南門之主,也有很多事情要做,更何況長安城內誰能對陛下不利?」
 
  「昊天道南門……」黃楊僧人輕聲重複了一遍,臉上泛起一絲說不清意味的笑容,輕聲感慨說道:「我大唐硬生生從昊天道裡分了個南門出來,真不知道每年你回西陵時,怎樣才能抵擋住那些大神官們眼眸裡噴出的怒火。」
 
  李青山傲然說道:「閉了雙眼,坐在神殿之上,不去看那些師叔師伯的老臉,聾了雙耳,站在沒有桃樹的桃山裡,不去聽深山莊嚴鐘聲。」
 
  「南門每年該繳的銀子一分不少,他們還想怎樣?難不成還真能把我定成叛教逆賊誅殺?那西陵上那些老道們們必須得先滅了我大唐帝國。」
 
  黃楊僧人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昊天道南門是大唐帝國與西陵神殿之間平衡的產物,實際上代表著大唐帝國在世俗宗教戰爭中獲得的最大勝利,存在世間每多一日,西陵那些道家高人們臉上便要難堪一日,他修行的是佛門本領,對這種事情實在不適合發表太多看法。
 
  「昨夜朱雀醒了。」
 
  李青山把談話拉回最先前的話題,冷冷看著黃楊和尚說道:「不論願不願意自擾,已經驚擾了很多人,我身為大唐國師不可能面對朝廷的疑問卻給不出答秦。」
 
  黃楊和尚看著身前案上的佛經,看著經書上那些用硃砂心血潤成的鮮紅墨跡,沉默片刻後應道:「所以你來尋我找答案?」
 
  「朱雀醒之前,南城有名劍師被人砍掉了腦袋。」
 
  塔間逼仄,李青山繞過小木桌,兩步便走到了塔邊,目光穿透極小的琉璃窗向塔外望去,越過層林暑意,落在濕氣蒸騰的南城裡。
 
  「死的劍師曾經是軍部的文書鑒定師。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師承西陵,一手劍訣來自我昊天道門。這不是問題的關鍵,我沒有替西陵師叔伯們向帝國興師問罪的興趣,我感興趣的是,劍師死之前馭劍破了兇手外衣,但那兇手卻沒有流血。」
 
  聽著這話,黃楊僧人若有所思,緩緩應道:「武道巔峰的強者?」
 
  李青山轉過頭來,納袖於身後,靜靜看著僧人說道:「帝國的武道強者都不可能出手,南晉大河燕國等地的武道強者都在朝廷的監視之中,所以這種可能性極小,所以我懷疑是不是月輪國那些苦修和尚潛進來發瘋。」
 
  「所以你來問我。」黃楊僧人微笑著重複了一遍先前說過的話。
 
  「世間傳說,你曾去過荒原上那處不可知之地,我知道這並不是傳說,而是真事。既然如此,關於月輪國那些苦修僧人的事情,我當然要來問你。」
 
  「我是大唐平州府人。」黃楊僧人斂了笑容,靜靜回答道:「而且我並不相信月輪國的僧侶們會無緣無故冒險潛入長安城殺人。」
 
  「那你怎麼解釋兇徒衣上無血之事?」李青山看著他的雙眼問道。
 
  黃楊僧人眼眸寧和,緩聲回答道:「朱雀因怒偶醒,凝天地之息為無名之火,其火足以焚化萬物,更何況只是一些粘稠血漬?說不定那兇徒已然成為灰燼。」
 
  這位大唐御弟,佛法精進的僧人果然了得,竟是輕描淡寫間便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然而這並不能完全解釋所有的問題。
 
  李青山蹙眉問道:「縱使你我全力施為大概也只能令那繪像懶懶睜開眼睛看上一眼,能使朱雀甦醒動怒的人這世間有幾個?若真是那些傳說中的前輩,他為什麼要來長安城殺人?他為什麼要冒險引動朱雀的怒火?為何沒有任何徵兆?」
 
  黃楊僧人微笑道:「還是那句話,前代聖人留下的神物,動靜之間自有真義,哪裡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所能體悟?那位可能來過長安城的前輩若真的已經超脫知命境界,身具天啟之能或無距之念,那他的目的也不是你我所能猜想。」
 
  聖人,神物,天啟,無距,這些詞彙迴盪在萬雁塔塔頂逼仄的空間裡,縱使是大唐國師和精妙佛子,面對這些超凡脫俗的存在也不禁陷入長時間的沉默。
 
  「天啟十三年……真的不大平靜。」
 
  李青山輕輕歎息一聲,轉身望向玻璃窗外被拘成數個手掌大小的天空,天空中那些飄著的流雲,雲上那些聒噪的鳥兒,悠然說道:「沒有什麼大事,但總有些令人心神不寧的小事,我在想是不是應該起一卦。」
 
  「佛門弟子修禪不修命。」黃楊僧人看著他的後背,平靜說道:「我從來不相信卦卜這種事情,請您不要忘記,當年欽天監觀星最後惹出了多大的風波,如今看來,那句夜幕遮星,國將不寧的品鑒實屬荒唐無稽。」
 
  李青山負手觀雲,淡然說道:「流雲有心,星移有意,任何當下看著荒唐無稽的命運推斷,當命運走到下一個關口時,人們最終會發現,不是推斷荒唐無稽,而是命運這種事情,本來就很容易變得荒唐無稽。」
 
  「就算國師大人你所言不差,但不要忘記,當年來自西陵的神官授你道法時做過的點評,縱使你有窺天之能,卻要拿壽命做代價。欽天監觀星口鑒惹出無數風波之時,皇后娘娘為求自清,苦苦哀求你算上一卦,你都不肯答應,難道今天你卻要為心頭微潮,為莫名感應而自折壽數?」」
 
  「天機不可測,我李青山還想多看幾年大唐繁華,如何甘心自折壽數。」李青山緩緩蹙起雙眉,看著塔下寺外熱鬧攤販頂著暑意呦喝,說道:「但拼著大病一場,我也想看看究竟這方棋枰之上,究竟落下了怎樣的變數。」
 
  黃楊僧人在心中輕輕歎息一聲,不再試圖阻止對方,將桌上佛經筆墨移開,自匣中取出黑白棋子與一方棋枰,放在書案之上。
 
  李青山轉過身來,走到桌案旁,沒有做出任何繁複玄妙的施法動作,只是輕拂道袖,抓起兩把黑白棋子極隨意地扔到棋枰之上。
 
  數十枚啞光棋子在木製棋枰上撞擊滾動旋轉,發出清脆的聲音,過了很長時間才漸漸平靜下來,依遁著命運的旨意,沉默地落在自己的方位不再移動。
 
  李青山和黃楊僧人的目光同時落到棋盤上一枚烏黑棋子上,這枚棋子不欺直線,不控天元,不拘方格,就那般斜斜落在某處,隨意而怪異。
 
  棋秤上的縱橫線如同人間阡陌大道,棋子有若旅人馬車,在路口停留,傾蓋相問,或者如故,或者成敵,或者倒兩碗茶飲後不再相見,平靜如常,紛爭如常。
 
  只有一輛馬車橫亙在一條通天大道的正中央,不向前進,不向後退,不與路旁同行旅人寒喧,也沒有衝撞破開一切的意思,只是沉默地堵在那裡。
 
  就是這一堵,頓時堵的縱橫相交的阡陌大道上一片異樣,南歸的人無法南歸,西去的人無法西去,想要拔刀互見的世敵隔著它無法相見,想要相親相愛的情侶隔著它無法擁抱,平靜變得生澀,紛爭變得混亂。
 
  「這就是枰上的變數嗎?」
 
  看著那枚烏黑的棋子,看著縱橫陌道間那輛沉默的馬車,大唐國師李青山表情依然平靜,臉色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蒼白起來,像是在這剎那時光裡患了一場重病。
 
  萬雁塔頂一片死寂般的沉默,這沉默不知維繫了多長時間,終於被李青山沙啞而疲憊的聲音打破,聲音空泛聽不出悲喜情緒。
 
  「這個變數……要死了。」
 
  黃楊僧人聞聽此言微微一怔,看著那枚黑色棋子緩緩合什,面露慈悲。
 
  就在這時,李青山眉梢挑起,眼瞳裡異色閃過,說道:「不對,又有變數。」

  ……
  
  ……
 
  黑夜來臨,暑意未退,窗外蟬鳴依舊,書院舊書樓二層樓內一片安靜,東窗畔那位清秀纖小的女教授不知何時已經離開,西窗下那個重傷將死的少年依然依牆箕坐,他臉色蒼白雙眼緊閉,似乎下一刻就將陷入永久的黑甜夢鄉。
 
  不遠處有排靠著牆的書架,書架側面上的繁複紋飾微微一亮,然後悄無聲息滑開,片刻後,一個穿著書院夏袍的胖子少年氣喘吁吁地擠了過來。
 
  就在準備艱難蹲下身軀,去書架下方抽出那本《吳贍煬論浩然劍》時,胖子少年的眉頭忽然皺了起來,青稚白嫩的面容上浮現起一絲狐疑之色,轉身望去。
 
  看著不遠處牆邊那個一動不動彷彿睡著了般的少年,他緊蹙的眉毛漸漸舒展開來,啪嗒著厚嘴唇兒感歎道:「書院什麼時候又來了個比寧缺更拚命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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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26 19:36:22 |只看該作者
第114章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基於內心深處堅信的某種因果律,寧缺並不相信自己會就此死去,但今天受的傷實在太重,而且胸口處穿著的那根無形長矛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所以在來到這個世界的第十六年,他終於不得不開始正式思考死亡的問題。
 
  他醒了過來,然後在第一時間內努力地睜開了雙眼,用最後的力量抬起頭打量四周,想要看看自己是不是來到了冥間,世間是否真的存在冥間。
 
  一張很白很圓的大臉出現在離他近極的空中,那張圓臉上的眼睛瞇成了兩個小點,小點裡閃著疑感好奇的目光,正盯著他在看。
 
  因為這張大臉又圓又白光滑豐嫩,像極了家鄉那輪久違的圓月,所以被傷勢侵襲身體造成神智有些不清的寧缺並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有種很親近的感覺。
 
  他靠著牆壁,微微偏頭看著近處的大圓臉,虛弱地笑了兩聲,說道:「冥間的夜叉應該長的很黑,我應該是還沒有死,那麼,你是誰?」
 
  近在咫尺的大圓臉沒有嚇到寧缺,他忽然睜開眼睛,卻把陳皮皮嚇了一跳。陳皮皮瞪圓了眼睛,盯著對方蒼白的面容,說道:「我更想知道你是誰。」
 
  寧缺抬起顫抖的右手摀住看似如常、實際上痛苦空虛難當的胸口,蹙著眉頭向旁邊望去,確認自己還在舊書樓二樓之上,窗外夜色已經深沉,而窗畔那位女教授不知何時已經離去,不禁有些驚疑微寒,女教授為什麼會對自己視而不見?
 
  現在除了他自己,基本上已經沒有書院學生會上舊書樓二層樓,更何況是深夜時刻,想到那些明顯是在夜間留下的來的筆跡,他愕然收回目光,看著身前那名穿著學院夏袍的胖子少年,聲音沙啞問道:「陳皮皮?」
 
  陳皮皮的眼睛瞪的更大了些,當然,再如何變大也不過是從綠豆變成青豆然後變成黃豆的過程,他瞪著寧缺不可思議說道:「你是寧缺?」」
 
  「正是在上。」寧缺死死盯著他的圓臉,眼中驟然生騰出一股給人強烈震撼意味的火焰,啞聲說道:「你如果不想看著我死掉,就趕緊想法子救我!」
 
  陳皮皮沒有問憑什麼要我救你之類的廢話,這些日子二人書信往來,雖未曾照面,但已經很瞭解對方的性情。更何況白癡互罵,自稱在上,調侃嘲諷互相幫助了這麼多次,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死去而不伸手。
 
  兩根手指搭上寧缺擱在腿上的手腕間,陳皮皮沉默把了片刻,忽然間眉頭一挑,抬起頭來不可思議地盯著寧缺的眼睛,說道:「受了這麼重的傷你怎麼還沒死?」」
 
  「沒死不代表不會死,我已經快死了,你這個白癡還要說多少廢話?」
 
  「你這個白癡,受了這麼重的傷為什麼不在長安城裡去治,還跑書院來磨蹭個什麼勁兒?難道你專程就是來叫我治傷?」」
 
  「為什麼不行?你不是說你是天才嗎?」
 
  「天才和醫術有什麼關係?」
 
  「你出的第一道題就是一道藥方。」
 
  「方治不死人,你現在本來就應該死了,再精妙的秘方也治不好你。」
 
  寧缺精神已經極其虛弱,目光微散,望著身前這個傢伙,說道:「我在這兒已經躺了整整一天,結果書院裡沒一個人理我,連平日裡看上去那般溫和可人的女教授都如此絕情地把我丟在這裡,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
 
  陳皮皮低頭,看見他身旁的那碗清水和兩個饅頭,說道:「師姐性情恬靜寧和,自己在後山茅屋裡住著,向來寡言少語,她應該不是扔下你不管……」
 
  「不用解釋什麼,書院當然要拒絕冷漠,溫暖你我。」
 
  寧缺疲憊地抬起頭來,看著暗淡星光下的陳皮皮,沉默片刻後牽動唇角自嘲一笑,說道:「反正我把這條命……交給你了。」
 
  說完這句話,他眼簾微垂,肩頭一鬆,乾淨利落地重新昏迷。

  ……
  
  ……
 
  陳皮皮張大了嘴,看著牆角昏迷的那傢伙,滿臉不可思議。
 
  「這算什麼?遺言都不交待一句就昏了,你這是欺負我必須把你救活是吧?你這是耍賴啊!哪有像你這樣辦事兒的?」
 
  他一邊惱火咕噥著,一邊艱難地蹲下身體,最後乾脆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右手輕舒,五根肥圓的手指閃電般在寧缺的胸口處連點數十下。
 
  先前草草看了看脈象,他就知道寧缺受了極重的傷,而且傷勢正在胸口氣海雪山之間,對於普通人甚至是一般修行人而言,這種傷勢確實足以致命,但正如寧缺希望的那樣,做為西陵和書院共同培養出來的絕世天才,陳皮皮雖然看上去怎麼都不像是一個絕世天才,但他真的是一個絕世天才。
 
  天才首要的氣質便是自信,至於由自信延展出來的驕傲另當別論。
 
  陳皮皮的自信是全方位的,既然寧缺這時候沒死,那麼他堅信只要自己出手,寧缺便不會有任何問題。氣海雪山處的致命傷很可怕嗎?本天才施展天下溪神指,以書院不器意信手拈來天地精純元氣,只需要分秒便能把你抬好。
 
  噫?陳皮皮忽然怪叫一聲,手指如同觸在火炭上般閃電收回,目光落在寧缺看不出任何異樣的胸口處,眉梢蹙的彷彿要折成幾段,表情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太怪了,太怪了,太怪了,這怎麼可能……」
 
  厚實的嘴唇微微翕動,陳皮皮盯著寧缺的胸口不停喃喃自言自語,不知道他發現了什麼,聲音變得越來越顫抖,越來越不自信。
 
  「有凌厲劍意借木物襲體而入,破了你的內腑血肉,應該是位修行者傷了你,但那修行者頂多也不過是個區區洞玄境界,停留在你血肉裡的劍意,怎麼可能抵杭本天才的天下溪指?老師授我的君子不器意,怎麼沒有半點用處?」
 
  「這劍意確實凌厲,是那修行者絕命前的拚死一擊,寧缺你這個不能修行的可憐傢伙,竟然把一個劍師逼到這種份兒上,確實值得驕傲得瑟,只是……如果我不能把你治好,我以後又拿什麼在你面前驕傲得瑟?」
 
  「不對!繚繞在你胸腹間的這股陰寒氣息是從哪裡來的?怎麼會觸動我的道心?不對!怎麼還有一股如此灼烈的氣息!這等毀滅意味哪裡來的!」
 
  陳皮皮滿臉震驚,跌坐在地板之上,看著身前依牆低頭昏迷的寧缺,心想你這傢伙究竟遇到了什麼事情,身體裡怎麼出現了如此奇異恐怖的現象?
 
  他漸漸斂了臉上的震驚之色,雙手擱在膝頭,緩緩閉上雙眼,開始思考先前探查到的情況,偶爾抬起圓圓的雙手,在身前空中輕輕畫出幾道不知含義的手印,小心謹慎地繼續查探寧缺體內的動靜。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陳皮皮睜開雙眼,看著寧缺,眼眸裡的情緒早已無法平靜,只有無窮無盡的不解與惘然。
 
  根據他的判斷推測,應該是有一股沛然莫御的灼烈力量,經由那名修行者用劍意在寧缺胸口處破開的通道,直接侵入寧缺體內,瞬間摧毀掉了那座諸竅不通的蠢笨雪山。按道理論,氣海下方的雪山被直接榷毀,寧缺應該在第一時間就死去,但不知為何,其時又有一道絕對陰寒的氣息進入了這傢伙身體內,在雪山垮塌融化的同時重新凝起了另外一座雪山!
 
  必須承認,在修行世界裡,陳皮皮確實是個百年難遇的絕世天才,他沒有親眼目睹湖畔小築的一戰,沒有看到自朱雀大街上那根翹起的頂翅,沒有看到自蒼穹投來的無形長矛,沒有看到大黑傘如蓮花般輕輕擺盪。他也沒有像國師李青山那般投棋卜卦,只是通過寧缺體內的傷勢,便把當時的情形推理的相差彷彿。
 
  只是……知道寧缺體內的傷是怎樣形成的,不代表就能治好這種傷。
 
  「身軀內的雪山被摧毀後竟然還沒有當場死亡,竟然轉瞬之間又重新凝結了一座雪山,這是何等樣玄妙高遠的手呃……只怕觀裡的大降神術也不過如此,昊天光輝替凡人開竅,大概便也是走的這種毀滅重生的路子。」
 
  陳皮皮失神望著昏迷中的寧缺,顫著聲音喃喃說道:「但我沒在這傢伙體內感到一絲昊天神輝的味道,而且西陵那幾位大神官怎麼可能來長安城?就算他們忽然變成白癡來了,又怎麼可能耗盡半生修為替你開竅?」
 
  「如果不是大降神術,那是誰在你的身體裡動的手腳?是懸空寺的人嗎?不,那些光頭和尚只會唸經說禪,可沒有這種現世手段,魔宗那些笨傢伙更不可能,觀裡的師傅……他老人家也做不到。如此神妙手段……不知道夫子能不能做到,但老師他正帶著大師兄去國遊歷,沒道理這時候回來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陳皮皮百思不得其解,痛苦地撓頭,黑髮在肥圓的手指間不停掠過,就像是疲憊的老牛在痛苦地犁著燕國的黑土地。
 
  陳皮皮很清楚,寧缺體內雪山被摧毀被重塑,看似是得了極大的機緣,但沒有昊天神輝護體,這種極為粗暴的毀滅重生,基本上等同於死亡。寧缺胸腹處的雪山極為不穩定,隨時可能崩塌,而那處的氣息更是弱到近似虛無,生機已空,如果這個傢伙想要活下來,除非有人以極玄妙的手段重新替他注入生機。
 
  天地之間元氣衡定,哪裡能從虛無黑夜裡覓到生機?除非此時能夠找到傳聞中海外異島上那些被元氣滋養萬年的奇花異果,垂死的寧缺才能有一線希望。
 
  可那些被天地元氣滋養成熟的奇花異果又到哪裡找去?書院裡沒有,長安城沒有,整個大唐帝國都沒能,他陳皮皮也沒有。
 
  陳皮皮看著昏迷的寧缺,看了很長時間,然後低頭從懷裡取出一個晶瑩剔透,不知由什麼材質燒成的小瓷瓶,臉上露出痛苦猶豫的神情,握著小瓷瓶的手臂變得顫抖,彷彿那小瓷瓶如桃山般重的無法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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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26 19:39:33 |只看該作者
第115章 那是你我想不明白的事

  人們仰望高遠的天空,讚美昊天的仁愛,修行如何勤勉,悟性如何過人,卻從來不敢奢望能夠飛上天空。因為他們知道,行路再難,也難不過上青天,由世間通往天穹的道路總是充滿著艱難險阻,從來沒有人成功過。

  昊天神殿在西陵,自號世間唯一能明悟昊天意志的光明教門,但也沒有聽說過哪位大神官能夠就地羽化,成為昊天光輝裡的一屬。

  西陵有種靈丸叫做通天丸,僅從名字上便知道這種靈丸的珍貴,深藏某不可知之地內秘不示人,存世數量極其稀少。

  此時陳皮皮顫抖手中握著的瓷瓶裡,卻有兩顆通天丸。

  「都說我是百年難遇的修道天才,入師門後賜了三顆通天丸子,結果鬧得觀裡深處的老道士們連著開了三天大會,要知道葉師兄當年都只吃了一顆啊……我吃了一顆,留一顆保命,本想最後一顆留給師兄日後沖關,就這麼給你吃了?」

  「通天丸雖不能助人通天,但讓普通人送服至少可以增十年壽數,讓修行者服了或許可以直接跨境,我手裡瓶中的丸子,如果送給大河國的國君,絕對可以換三萬個溫順的處女,就算要他把國君之位讓給我,也不是什麼難事,如果把這丸子給魔宗那個唐火腿,說不定他會心甘情願叛出師門歸附西陵。」

  「這麼珍貴的通天丸,就讓你這個可憐傢伙拿來治傷?」

  如果是普通的金銀財寶,甚至讓自己損耗念力來救助垂死的寧缺,陳皮皮都絕對不會在意,但瓶中這兩顆丸藥實在是太過重要,乃是西陵昊天道門最珍貴的聖藥,如果流傳到世間不知會引發多少動盪,所以他非常掙扎猶豫。

  激烈的心理掙扎在腦海中不斷衝突,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只見這位胖胖的少年幽怨至極地歎息了聲,看著昏迷中的寧缺有氣無力說道:「那些和尚們總說,救人一命比修七層石塔都重要,雖然我不知道修那些難看的石塔有什麼重要,但我覺得這話有些道理,雖然我還是認為你這傢伙的小命沒有這顆藥丸重要,但誰讓通天丸子不會說話,而你昏之前無賴地把小命托付給我了呢?」

  所謂理由其實都不過是說服自己的借口,陳皮皮面露悲痛之色,擰開晶瑩透亮的小瓷瓶瓶蓋,小心翼翼倒了一顆藥丸到自己掌心,然後送到寧缺嘴前。

  藥丸色澤微棕,沒有什麼光澤,也沒有什麼異香奇味,更沒有引來夜空裡的百鳥歡鳴朝聖,只是散著淡淡的草藥味道,顯得極為尋常。

  「如果你早點兒死了,這顆通天丸便能省下來,如果你沒來書院,這顆通天丸也能省下來,如果……你丫那時候修行無門苦悶的時候,沒那麼無聊在紙上留言,我也不會認識你,那麼這顆通天丸也能省下來。」

  陳皮皮把藥丸塞進寧缺嘴裡,端起他身旁那碗清水灌了進去,用手掌輕按他的胸口助他化藥,一面喃喃抱怨道,臉上滿是悲苦痛惜神情。

  「如此聰明又毅力過人,而且悟性也不差,偏偏氣海雪山裡諸竅不通,你這傢伙還真是可憐,如果說你是個被昊天詛咒的少年也不為過。」

  寧缺依舊緊緊閉著雙眼,但蒼白的臉頰卻是快速紅潤起來,陳皮皮怔怔看著他,哀歎道:「而如今你雪山被毀重建,說不定真的能通幾個竅,又偏偏得了非通天丸不能治的重傷,又偏偏遇到了世間唯一有通天丸的我,而我又偏偏狠不下心來看著你去死,所以你啊,其實是個被昊天眷顧的少年才對。」

  ……
  
  ……

  融化垮塌之後的雪山,被那股陰寒的力量瞬間再度重塑,畫面看似神妙,但那座雪山的構造卻是極不穩定,隨時可能再次垮塌,內部冰川險洞可謂是千瘡百孔,絕大部分孔洞並不能前後貫通,卻讓雪山變成被白蟻蛀空的木柱般脆弱。

  珍貴的通天丸被水化開,經由咽喉向下緩慢滲透,還沒有來得及抵達寧缺的胃部,便化為淡淡的藥力,隱隱若繁星般的神輝,消散在他的腑臟之間。

  神輝照耀之下,遠處的雪山再也沒有垮塌一角又陡兀增高,安靜沉默地站在蒼穹之下,若聖女一般高潔,像勇士一般堅定,緩慢融化,滋潤著腳下的乾涸荒原。

  一股生命的氣息瀰漫在那個奇異的空間世界之中,這股氣息並不是來自蒼穹之上的那輪太陽,而是來自世界的本原。晝夜在交替,涓涓冰溪在緩緩流淌,漸漸的,溪畔生長出了第二顆小草,然後蔓延成為草原。

  有成群的黃羊在青草間歡快地跳躍,有田鼠在地底歡快地啃食著草根,草原深處生出了幾顆青樹,綠油油地令人好不歡喜。

  ……
  
  ……

  通天藥丸化散的速度很慢,被人體吸收的速度卻是極快,當最後一絲藥力融進寧缺氣海雪山之間時,他便醒了過來,而此時舊書樓外晨光已起。

  他疲憊地靠在牆上,瞇著眼睛看著東窗外投射進來的晨光,乾枯的嘴唇微微翕動,輕至不可聞喃喃念道:「任何事情都有因果,都有存在的原因和理由,昊天老爺你把我帶到這個世界自然有你的原因,我就知道你不會眼睜睜看著我死去。」

  「不是昊天老爺,是本天才我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你去死。」

  陳皮皮靠在他身旁的牆壁上,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嘟囔道:「都一隻腳踩進冥間的傢伙,醒過來後也不把感謝的對象弄清楚。」

  寧缺疲憊一笑,靜靜看著他的大圓臉,真沒有想到猜測很長時間的留言者陳皮皮,居然是這副模樣,問道:「你怎麼把這傷治好的?」

  陳皮皮挪動著肥胖的身軀,以背蹭牆,艱難地站了起來,然後雙手扶腰活動了一下酸澀的身體,輕蔑一笑,揮手說道:「說過多少遍,我是世間難得一見的天才,你這小傷若讓尋常大夫看著,肯定讓你直接躺進棺材,但對本天才來說,也不過就是輕輕揮一揮衣袖的小事情。」

  胖子少年向來認為自己是百年難遇的絕世天才,所以從小到大他一直在用天才的風度氣度要求自己,羨慕諸位師兄的風範,最講究一個風輕雲淡。

  昨夜他為治好寧缺,送出了一枚世間難覓的珍貴藥丸,但既然送都送了,一味強調此事不免顯得有些像示恩之舉,這嚴重不符合他的審美情趣,所以他並沒有解釋細節,只是揮了揮衣袖,顯得毫不在意。

  當然此刻如果有人站在他的正面,一定能夠看到他那張圓臉上的肥肉,正在因為心中的痛惜與後悔微微抽搐。

  晨光之中,肉痛不已的陳皮皮轉過身來時表情已然平靜,他看著寧缺的眼睛,忽然提出了一個要求:「我能看看……你身邊這把大黑傘嗎?」

  寧缺怔了怔,沉默片刻後抬頭看著這廝說道:「我沒力氣,你自己拿。」

  於是這下輪到陳皮皮怔住了,他蹙著眉尖,看著寧缺沉默很長時間後,艱難地佝下身體,握住了那把大黑傘的傘柄。

  入手處有些微微的冰涼,做傘柄的木頭應該是帝國北方某種常見樹木磨成的,黑漆漆的傘面上不知塗著什麼,顯得有些油膩,除此之外看不出來任何異樣。

  陳皮皮看著手中的大黑傘,看了半天也沒有看出什麼問題,略一沉默後,把傘放回寧缺身旁,說道:「昨天夜裡我抽空去打聽了一些事情。」

  「什麼事情?」寧缺疲憊問道。

  「昨天朱雀醒了。」陳皮皮盯著他的眼睛。

  寧缺微微皺眉,想起自己重傷昏迷在長街時的感受,想起數月前和桑桑撐著大黑傘走過朱雀大街時心頭無由生出的悸意,但他確實不知道那時候大街遠處的朱雀繪像曾經甦醒,於是只是搖了搖頭。

  陳皮皮沒有看出任何破綻,微一停頓後繼續說道:「昨天長安城裡死了個劍師。」

  寧缺沉默。

  陳皮皮似笑非笑看著他,說道:「你身上有很多劍傷,雖然早已不再流血,但那是被火燒合的,並不是舊傷。」

  寧缺笑了笑,抬頭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受了這麼重的傷,卻沒有回家躺著,而是坐著馬車來到書院,只能說明你是在清晨受的劍傷,當時長安府索緝甚緊,你沒辦法回家,只好來書院暫避,長安府可不會攔截書院的馬車,更沒膽子來書院搜人。」

  「昨天清晨那名劍師死,長街上的朱雀繪像醒,你受了這麼多劍傷,身上卻沒有一滴血,傷口全被無形火焰燒凝,那就只能說明一件事情。」

  陳皮皮看著他,皺眉說道:「殺死那名劍師的人是你,令朱雀大動無名之火的人也是你,而我始終想不明白的是,做到這些事情的你……只是一個普通人。」

  「佩服佩服,你可以姓福,那我可以姓華。」

  寧缺疲憊靠向牆壁,說道:「問題是既然你費了千辛萬苦才把我救活,相信你也不會把我送給官府,那何必問這些。」

  陳皮皮眉梢一挑,得意道:「因為本天才要向你證明,沒有什麼事兒能瞞得過我!」

  寧缺微笑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西陵並沒有你留言裡說的那種大家族,影響力遍佈俗世,只對書院有所忌憚的地方只有一個,那就是昊天神殿。」

  「你不是什麼家族繼承人,而是昊天道曾經選定的繼承人,不知道你小時候那位師尊是昊天道掌教還是哪位大神官?而我始終想不明白的是,被西陵昊天神殿寄予厚望,隔代指定的掌教繼承人,被書院收留的絕世天才……怎麼會這麼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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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27 19:12:42 |只看該作者
第116章 溫暖至滾燙的濕毛巾
 
  聽到這段分析,陳皮皮先是一驚,然後勃然而怒,覺得傷自尊了,臉色一沉盯著寧缺,也不承認什麼,壓低聲音冷厲斥道:「休得瞎說什麼,不然休怪我一掌拍死你,似你這等小角色,不要把把自己那點小聰明拿出來得瑟!」
 
  胖子天才少年神色一肅,倒真有幾分冷看天下的氣勢。然而寧缺卻是毫無懼意,靠著牆壁,微笑望著他,忽然開口問道:「你殺過人嗎?」
 
  陳皮皮微微張嘴,想要囂張回答幾句,卻說不出口,只好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腳尖。
 
  寧缺用有趣的目光看著他,繼續追問道:「總殺過雞吧?」
 
  陳皮皮低著頭把雙手背到身後,指尖艱難地輕觸而離,緊緊抿唇不肯回答這個問題,左右扭動著肥胖的身軀,就像個受了委屈傷了自尊的死孩子。
 
  寧缺笑了起來,看著他歎息說道:「想來除了在路上無心踩死過幾隻螞蟻,你這雙白白嫩嫩的手連點血腥都沒沾過……那就不要學別人用生死這種東西威脅人,沒有什麼力度反而徒惹發笑,我倒要提醒你,關於我的事情你可別四處說去。」
 
  聽完這番教訓,陳皮皮以袖掩面羞愧而走。

  ……
  
  ……
 
  尚是晨時,還可以去書舍聽課,但剛剛從死亡的冥間艱難掙扎回來,身體精神異常疲憊虛弱,寧缺自不會去扮演聽話的好學生。而且昨日有些模糊的記憶中,隱約有一段是女教授答應替他請假,所以他決定回臨四十七巷家中休息。
 
  以大黑傘為杖,重傷之後的少年緩慢走出了舊書樓,像個晨練的老人那般微佝著身子,迎著晨光自濕地邊緣散步而去,穿過清幽側巷,走到了書院的正門外。
 
  書院簡樸石門外是一大片像毯子般的美麗青色草甸,草甸中間隱著十餘條石板砌成的車道,車道邊緣和草甸深處沒有什麼規律植著很多顆花樹,時入盛夏,樹上的花朵早已被茂密肥嫩的枝葉雛果代替,垂墜欣喜。
 
  草甸青樹石徑盡頭有一輛馬車,那輛馬車已經在那裡等了很長時間,馬兒都疲憊地低下了頭。車畔蹲著個穿侍女服的小姑娘,她已經一天一夜不曾睡覺,黑黑的小臉蛋因為疲憊和擔憂驚懼變得有些微微發白,如同抹了陳錦記的脂粉一般。
 
  昨天清晨沒有等到寧缺殺人歸來,又有表情嚴肅的衙役四處詢問,聽著長街之上匆匆的羽林軍馬蹄之聲,桑桑便知道出了問題,她強行壓抑住心頭的不安,在老筆齋裡沉默等待,但當馬車回來寧缺卻依然沒有回來,她終於等不下去了。
 
  詢問車伕,確認寧缺晨間坐著馬車去了書院,桑桑略一思忖,直接拿出了十兩銀子,請求車伕把自己載到書院,然後就一直蹲在馬車邊草甸青樹旁默默等待。
 
  她不知道寧缺有沒有受傷,但知道他肯定受了極重的傷,可能暗自藏身書院某處養傷,所以她不敢去問書院裡的教習和學生,她只能等待。
 
  蹲在草甸青樹旁,看著書院的石門被黑夜籠罩,被朝陽喚起,看著裡面書舍的燈火點亮又熄滅,聽著那些學生們朗聲誦書,看著小小舊鞋前的螞蟻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看著有人走進書院,有人走出書院,但就是沒有看到那個傢伙。
 
  書院學生乘坐馬車前來,看到寧缺的小侍女蹲在道旁,難免好奇,有人曾經上前問過幾句,但她卻是理都不理,倔強地閉著小嘴不發一言,只是看著書院門口。
 
  看了整整一夜,彷彿看了整整一輩子那麼久,桑桑終於看到了那個身影。
 
  她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微白的臉蛋漸漸放鬆漸漸有了血色,閉上眼睛抱拳於胸喃喃念了幾句什麼後,以手撐膝快速站了起來——因為蹲的時間太長,細細的腿部氣血有些不通,她瘦小的身軀一陣搖晃竟是險些跌倒。
 
  寧缺撐著大黑傘,緩慢走到她的身前,看著這張熟悉到不能再熟的小黑臉,看著小臉上的疲憊擔憂,心中湧起一股憐惜。雖說他主僕二人這一世共同經歷的生死次數太多,但越過生死之後能見到對方,依然是一件最值得高興的事。
 
  他極自然地張開雙臂,想把桑桑樓進懷中,卻忽然發現小侍女現在的個子比在渭城時竟是高了一小截,已經到了自己胸口,下意識裡怔了怔,沒有繼續把她摟進懷裡,而是伸出手落在她頭頂,帶著微笑揉了揉。
 
  桑桑仰起小臉,咯咯一笑。
 
  二人轉身互機攙扶著向馬車走去,極有默契,沒有在書院門口多說一句話。
 
  車伕打了一個呵欠,昨夜他在車廂裡將就著睡了一夜,身體也已極為疲憊,但拿著十兩銀子,疲憊不在話下,只見右手輕揮馬鞭在空中挽了個花兒,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左手輕提韁繩,馬蹄踏地聲中,車廂緩緩開始移動。
 
  車廂中寧缺聲音微啞說道:「很累,回家再說,刀在下面,呆會兒記得拿走。」

  ……
  
  ……
 
  馬車駛抵臨四十七巷,疲憊傷重的寧缺彷彿睡死過去一般,一直沒有睜開眼睛。桑桑取出那把朴刀塞進大黑傘裡再繫到背上,然後在車伕的幫助下,像拖裝糧麻袋一般把他拖進了老筆齋,塞進了薄被之中。
 
  酷暑夏天,再薄的棉被終究還是棉被,寧缺被捂的滿臉通紅,出了一身大汗,不知睡了多長時間,終於悠悠醒了過來。
 
  睜開雙眼,確認自己回到了家中,他深吸一口氣,隱藏在內心深處的餘悸終於有了餘暇散發開來,讓他覺得自己的手腳有些冰冷。
 
  盯著屋頂那幾片透光琉璃瓦,他沉默很長時間後,忽然開口說道:「最近這些天我和你提過那個叫陳皮皮的書院學生……你幫我記一下,我欠這傢伙一條命,以後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提醒我想辦法還給他。」
 
  桑桑這時候正在向桶裡倒滾燙的開水,準備替他擦拭身子,沒有想到他醒了過來,聞言一怔,坐到他身邊疑感問道:「怎麼還?」」
 
  「雖然不知道那傢伙是怎麼做的,但我這條命應該是他救回來的。我對你說過很多遍,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比你我的命更重要的事情,既然如此,那麼將來無論花多大代價去報答他都理所應當。」
 
  然後他看著桑桑若有所思的小臉,笑著提醒道:「但不能拿我們的命去還。」
 
  「少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桑桑盯著他依然蒼白的臉頰,輕聲認真問道。
 
  「那個茶藝師是個修行者,我受了很重的傷,最後只記得昏倒在一條大街上,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不是很清楚。」
 
  寧缺想著從昨天清晨到此時的連番奇妙遭遇,尤其是那些昏迷時隱隱然模糊的感受,眼眸裡泛過一絲迷惘之色,皺著眉頭重複道:「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做些吃的,我有些餓了。」他不喜歡這種有變化發生在身上而自己卻一無所知的局面,皺眉思索不得其解後,便不想再討論這件事情。
 
  忽然間他想到一個問題,看著桑桑面露乞求之色說道:「不要煎蛋麵也不要肥腸麵,更不要昨天剩的酸辣麵片湯,這麼熱的天氣,肯定都餿了……看在少爺我受了這麼重的傷差點兒死掉的份上,咱今晚掏錢吃頓好的吧。」
 
  桑桑被他這句話說的鼻頭一酸,心想我只是個小侍女,難道還敢天天苛扣你不成,還不是想著日後少爺你要娶少奶奶,總得替你攢些銀錢。
 
  「我給了車伕十兩銀子……」
 
  她低著腦袋輕聲說道:「先前少爺你昏睡的時候,我去隔壁古董店尋他家老闆娘要了碗泡蘿蔔,已經倒進鍋裡和鴨子一起燉了,再過會兒便能好。」
 
  說完這句話,桑桑從桶裡拎起滾燙的毛巾擰了擰,然後放到寧缺手能觸著的地方,向屋外走去,被燙的有些微紅的小手在圍裙上輕輕擦了擦。

  ……
  
  ……
 
  給了車伕十兩銀子——桑桑就是要通過這句話告訴少爺,自己雖然年紀小,雖然節儉,但卻不是個不分輕重的小侍女,該花銀子的時候,可沒有什麼捨不得。
 
  寧缺躺在床上看著窗外那個忙碌的小小身軀,想著先前她那句話裡隱著的恚惱味道,忍不住笑了起來,卻沒想到桑桑看見他在床頭支著身子,竟是迅速走到窗邊,沒好氣說了句好生休息,便把外窗緊緊關住。
 
  屋內光線頓時變得十分昏暗,除了頭頂那些琉璃瓦透下的微光,就只有桑桑提前就在桌上點亮的一盞溫暖燭火,靜靜地陪伴著床上的他。
 
  寧缺靜靜看著桌上那盞燭火,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
 
  茶藝師顏肅卿是個修行者,這個隱藏因素嚴重破壞了他的計劃,如果不是夠狠夠幸運,或許在湖畔小築他就已經死去,根本不可能逃到那條大街上,更沒有機會在書院裡潛藏一夜,然後遇見陳皮皮這個西陵的小神棍。
 
  在大街上昏迷的那段時間,他知道肯定有些事情發生,不然無法解釋身上那些傷口為什麼會癒合,也無法解釋胸口處那道無形長矛所帶來的痛苦,只是他確實不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而陳皮皮又對自己做了什麼。
 
  思慮凝滯,體傷神損,酷暑夏日被捂出一身汗,他覺得身上的皮膚一片粘膩有些厭煩,便想擦拭一下,然而他的手在快要觸到濕毛巾的時候卻僵住了。
 
  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的手指與濕毛巾之間好像多出了淺淺一層阻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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