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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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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14 21:51:42 |只看該作者
第97章 誰人憑欄看

  被喚做華紹的管事聽著這聲喊,無來由想起天啟十三年間經常出庭紅袖招的某位少年,心頭一緊向聲音起處望去,看清楚褚大少爺身旁那人眉眼,發現正是那位乾叫姑娘不給錢的缺德玩意兒,身體驟然變得僵硬起來,臉上表情也同步變得極為難看,在心中苦澀想道大家既然已經好久不見,那麼今日何必再見?

  對於服務行業的人物來說,他們的思想和行為永遠無法同步,華管事腹中不停問候著寧缺的父母祖輩,臉上難看的表情卻迅速變成了幾朵鮮艷的大花,不敢有絲毫遲疑推搪,遙遙隔著數張酒桌對那方媚笑一禮,然後轉身把右手張開擱至唇邊,朝著幽靜燈影疏的樓上歡快高聲喊道:「樓上樓下的姑娘們!寧缺寧小爺來啦!」

  這一聲喊不知驚呆了樓堂間多少人,正假扮羞澀斂神靜氣或假扮老道顧盼自豪的學生們集體把驚疑目光投往寧缺那桌,司徒依蘭端著茶杯吃驚地張著嘴,金無彩臉上的神情再也無法保持柔順,紛紛心想這算是怎麼個接待路數?怎麼看這感覺紅袖招裡竟是無人不識寧缺?學生們吃驚期待好奇又有些不敢相信抬頭望向樓上,想瞧瞧隨著華管事這聲喊會有多少姑娘探頭出來瞧他。

  樓堂台上的絲竹輕歌聲不知何時停了,樓內一片安靜,沒有佳人急不可待地伸頭出來看寧缺,沒有姑娘向他歡笑揮手,甚至就連來替小姐打量情況的婢女都沒有出現一個。就在在堂下翹首期待的學生們稍感失望,有人稍感平衡,司徒依蘭稍感無趣之時,忽然間樓內樓後響起了一陣密密麻麻的腳步聲。

  恰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又似大雨小雨間奏於春風亭,啪啪腳步聲、垂珠搖晃聲、鶯歌燕語聲中,樓內後院裡不知六七位姑娘帶著她們的貼身婢女魚貫而出,流水般匯於堂間,然後來到寧缺身旁,或俏聲指責為何好些天都不來,或溫柔關懷這些天因何不來,或蹙眉疑慮是不是遇著事所以不來,總而言之是好一番熱鬧。

  正鬧騰著,最清靜的頂樓裡忽然探出一小女孩兒梳著可愛雙髫的腦袋,正是簡大家的貼身婢女小草,只見她漆黑若點墨的眼眸骨碌一轉,沒有看見自己想見的人,不悅嚷道:「寧缺,桑桑怎麼沒來?你又把她關鋪子裡啦!」

  那一夜紅袖招裡因為預備進宮練歌舞,而無聊無趣的姑娘們用嘲笑傷害一顆少年脆弱敏感心的方式把寧缺激進了樓中,那一夜後,事情開始發生一些很微妙的變化,無論是水珠兒陸雪這等當紅頭牌,還是那些普通姑娘,待寧缺的態度都極為熱情親切,原因不外乎有三點:

  一是寧缺生著一張乾淨可喜的臉蛋,是青樓裡難得一見的青稚少年,說話得體舉止可愛尊重姑娘,雙方又並沒有那等關係,相處起來輕鬆愉悅,青樓閒話多次,彼此已經極為熟稔。二是水珠兒因為某些純私人的因素極為疼惜這個傢伙,諸家姑娘自然也隨之多給些顏面。

  最重要的緣故自然是因為簡大家曾經對這個少年表示出某種程度的關切,這種關切並不顯眼,但對於向來對男子不假顏色甚至有些厭惡的簡大家來說實在是太過罕見,水珠兒陸雪倒無所謂,但對於其餘那些姑娘們來說,若能討了簡大家的歡心,別說是對寧缺親熱些,即便是用姑娘家的肉身施捨供奉幾夜又算得了什麼?

  然而書院的同窗們並不知道這些原因,也不知道在這個春天裡,寧缺多少次進出紅袖招無礙,他們看著酒桌旁的鶯鶯燕燕,聽著那些嬌聲脆語,早就已經傻了眼。

  司徒依蘭終於緩慢地放下了茶杯,嘴也閉了起來,但看著那位自己兩次都未曾請動的陸雪姑娘此時正溫柔坐在寧缺身旁瞌瓜子閒話,忍不住望向身旁做男裝打扮的金無彩,滿臉震撼歎道:「褚由賢沒有撒謊,寧缺真的可以橫趟紅袖招,這傢伙……比我那些自命不凡的堂兄們面子可要大多了。」

  正說話間,寧缺與諸位姑娘久別寒暄結束,揖手溫存告別,然後右手微抬虛扶著陸雪姑娘的手,向司徒依蘭這桌走了過來,笑著說道:「司徒小姐,陸雪姑娘我可是給您帶過來了,您可得憐她近日練舞辛苦,早些放她回去休息。」

  司徒依蘭站起身來,佯怒實喜說道:「我們女兒家說話,要你管這多閒事。」說完這句話,她轉身向陸雪行了一禮,極認真說道:「陸雪姐姐,一直想見您向您請教胡旋舞的中三路踢法,今日有幸相見,還望您不吝賜教。」

  陸雪微微蹙眉,她確實有些疲憊,只是更清楚在這些長安貴人貴女面前,若還要擺出什麼名妓的作派,實在不是什麼好的選擇。

  金無彩也站起身來,古手折扇在左手虎口輕輕一敲,微笑說道:「陸雪姑娘,我司徒姐姐想學這胡旋中路三踢,是因為雲麾將軍年底六十大壽,想以此舞為獻禮,倒也不見得是今日一定要學,只是希望你能留些時間給她。」

  「原來如此。」陸雪微微一笑,說道:「那我今夜便跳了一小段好了,來日司徒小姐若有所請,只需提前知會個時間,不拘您來還是我去府上,都極方便。」

  ……

  ……

  胡舞與草原蠻族無關,而是來自月輪國,據傳其根源乃是月輪國極西某雨林部落祭祀之舞,以節奏明快著稱,尤其是舞者身體上半部做天女散花靜態狀,下半身則是疾速顫抖,腰腹大腿踏歌而行,會形成一種極鮮明的對比美感。

  這種舞蹈的難度極大,下路三踢相對還比較容易實現,而如果要完成中路三踢甚至是上路三踢卻還要保持上半身的端莊靜止,卻是極其困難。全天下最好的胡舞姬就在大唐的長安城內,就在紅袖招內,也正是陸雪。

  鏘鏘琵琶聲中,隱有豎笛絲縷飄起,安靜的樓堂內燈光微暗,簾幕起時身著露腹裹臀紗舞袍的陸雪翩然而至,目光溫柔微垂,雙手合什於白酥胸前,無論是指尖還是眼睫毛都不曾顫抖一絲,然而她赤著的雪般雙足卻在和著音樂聲緩緩起舞,尤其是隨著琵琶催的越來越急,雙足輕踏舞台的頻率越來越快,被紗舞袍緊緊裹住的大腿與臀部像閃電般不停顫抖,袒露的腹部蕩起細微的美紋……

  一曲舞罷無數喝彩聲震天般響起,然後樓堂內復又歸於並不聒噪的溫暖熱鬧之中,司徒依蘭極認真地向陸雪姑娘敬了一杯酒,眾人又隨意說了幾句,已有疲憊之色的陸雪姑娘溫柔告歉,便回自家院子休息。

  美人胡旋最是佐酒佳品,今夜紅袖招樓堂裡本又是二十來位正值青春好熱鬧的青年學子,頓時酒水便下的快了起來,文雅的蒙書酒令聲裡夾雜著擲籌遊戲發出的梆梆聲,堂間好不熱鬧歡快。

  今夜寧缺被褚由賢和青樓管事合力推出了一個極大的風頭,自然成了酒場的中心地帶,不論平日裡熟或不熟,同窗學子們紛紛持觥上前,出於各種理由毫不客氣地一通猛勸,最開始時眾人還會行些酒令劃些酒拳,待發現寧缺這廝真可謂是行酒令劃酒拳的天才,竟是十餘局全部勝利後,博酒頓時變成了灌酒。

  寧缺性喜飲酒,更喜酒後風味,這些年跟著桑桑也算是基本上酒水沒有斷過,只可惜或者說可悲的是,喝了這麼多年酒他的酒量卻是一點增長也沒有,基本上還是屬於那種看著酒讒喝了酒亂酒後因為醉的太厲害基本上沒有亂性機會的境界。

  被這多同窗一通猛勸猛灌,五六杯酒催的急了,原本只有七分的酒意頓時躍升到了十二分,他強行睜著迷糊的雙眼,想要假裝自己還是清醒的以嚇退敵人,但已經有些口齒不清的語言卻暴露了自己的孱弱底氣。於是他想抱觴望月以冒充一下孤獨躲酒卻發現夜空裡還是沒有月亮,他想倚欄傾酒入湖醉魚念詩來模仿一下絕望卻發現自己已經無法走到欄邊而且已經記不得任何一首詩。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

  不知何時,他所在的酒桌被人移到了樓後欄邊,恰恰近了那面小池濕竹,只是他已經半癱在桌沿,早就忘了自己曾經打算做些什麼。

  欄畔的環境比堂間要安靜了很多,司徒依蘭坐在他旁邊,右腳蹬在欄上瞇著眼睛看著滿天繁星出神,右手提著一小壺清冽的玉樓雪擱在欄外輕輕搖晃著。很明顯這位貴女的酒量要比寧缺好很多,眼眸裡的光澤十分明亮,她忽然開口問道:

  「寧缺啊,你和公主姐姐是怎麼認識的?」

  寧缺抬起頭來,揉了揉眉心,然後舉起筷子不停尋找著醋泡青菜頭,隨意回答道:「在路上認識的。」

  「在路上怎麼認識的?」司徒依蘭轉過頭來,充滿興趣地盯著他。

  寧缺一筷子插進小酥餅裡,捂著前額惱火應道:「路上揀到了,所以便認識了。」

  司徒依蘭無奈說道:「我想你大概是記錯了些事情。公主殿下是不可能被你在路邊揀到的。」

  寧缺帶著酒意笑道:「確實記錯了,我在路邊揀到的都是寶貝,不可能是個白癡榆木疙瘩啊,我和公主是在哪兒遇見的呢?對了,你知道我是渭城的軍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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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15 22:19:18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八章 同是天涯淪落人

    「渭城很遠嗎?」

    「離開平很近。」

    「開平又在哪兒呢?」

    「離渭城很近。」

    「好吧,我知道那裡是在邊塞,不過在去邊塞之前,寧缺你在哪裡?」

    「在山裡。」

    「哪座山?」

    「岷山。」

    「岷山很大吧?」

    「廢話。」

    「那在岷山之前呢?」

    「……」

    「之前呢?」

    「嗯……那時候年紀不大記得了,我只知道我是孤兒。」

……

……

    欄畔酒後對話進行到此處,因為寧缺酒後不清的口齒,帶著股執拗勁兒的思維現狀,終於無法再繼續向深入進行,司徒依蘭拿起濕巾用力地擦了擦額頭,恨恨地瞪了醉倒在桌的少年一眼,心想這叫什麼事兒。

    恰在此時,中途臨時有事離開的水珠兒款款而至,沖淡了此間尷尬,她蹙著眉頭看了寧缺後腦勺一眼,忍不住搖了搖頭,把他扶了起來,右手拿起一塊濕毛巾替他敷額,然後笑著望向司徒依蘭聲音微沙說道︰「司徒他酒量不行。」

    司徒依蘭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嘲笑,斜躺在水珠兒懷裡的寧缺便醒了過來,他的腦海裡一片模糊,隱約裡覺著自己的臉貼著一處微涼冰潤豐滿的所在,下意識或者說按照本能習慣雙手摟緊某人腰身,用力把臉貼的更近了些,還蹭了蹭。

    水珠兒豐腴的懷被少年的惡趣味擠的有些變形,那張滿是清秀碧玉味道的小臉上,極罕見地現出幾抹嫵媚羞意,隱有殷紅幾抹。

    司徒依蘭瞧著寧缺瞇著眼楮半伏在水珠兒懷裡,瞧著他那只賊手悉悉萃萃伸進姑娘家袖筒裡,然後向著某處進發,不由無奈惱火地抬頭摀住額頭,也順便遮一遮眼。她終究是長安雲麾將軍府上的貴女,所謂青樓覓趣只不過當成風雅之事而行,哪裡見過有人居然真的敢當著自己的面行褻玩之舉?

    當然她知道寧缺這時候是被自己灌多了,醉的快要接近不省人事,只怕連自己抱的是腰還是新楊柳,蹭的是還是大饅頭都無法分別,只是對一位未出閣的少女——哪怕是以膽大瀟灑聞名於長安城的未出閣少女——眼前這畫面確實有些難以承受,羞惱之下她站起身一把將寧缺扯起,繼續灌酒不休。

    寧缺隱約間感覺到有人想要繼續灌自己酒,哪裡肯依,死抱著水珠兒的腰不肯放手,手掌順著襟下探入不停揉著姑娘家柔軟豐腴的腹部,嘴裡咕噥不停這個好這個比喝酒好我再也不喝酒了之類的廢話。

    水珠兒被他摸的咯咯直笑,急急抬袖遮嗔笑道︰「再摸可要給銀子啦。」

    寧缺伏低在她懷間,模糊回答道︰「你弟弟我現在也是有兩千兩銀子身家的人了,還差這點兒銀子?和尚摸得難道我就摸不得,度一春霄又如何?」

    水珠兒聽著這話本有些恚惱,但聽著和尚二字卻是滿頭霧水,抬頭求助向司徒依蘭看了一眼,司徒依蘭攤開雙手惱火說道︰「我哪裡知道這是什麼胡話?」

    緊接著她手指微微用力,抓住寧缺前襟把他強行提高了幾分,湊到他臉前大聲說道︰「喝多了趕緊回吧,難道你家裡沒人等你?」

    不知道是被欄畔夜風吹的久了還是被司徒依蘭搖的狠了,或者是這句話裡的某些關鍵詞觸動了寧缺腦海中敏感的魂兒,只見他身體陡然一僵後悠悠醒轉過來,睜著那雙無神的眼看著欄外夜景喃喃說道︰「是啊,家裡還有人等著的。」

    司徒依蘭和水珠兒姑娘互視一眼,同時鬆了口氣,寧缺先前所言兩千兩銀子身家究竟從何而來,完全不是她們關心的重點,她們喜悅的是己等二人終於不用陪著這位窮人乍富的小爺發瘋。

    然而出乎二人意料的是,寧缺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掙脫司徒依蘭的手,輕輕避開

    想要攙扶他的水珠兒,踉踉蹌蹌走進樓內,在帳房處搶來撕下一頁帳簿紙,依山半傾倚在台旁,醉眼模離草書數字,然後說道︰「替我送回臨四十七巷去。」

    水珠兒湊過去一瞧,只見那張帳簿紙上寫著極潦草的幾個字,那些字框架歪扭斜散,拖絲掛白絲縷不清,若不仔細辯認,根本看不出來寫的是什麼——

    「桑桑少爺我今天喝醉了就不回來睡了你記得把鍋上熱湯喝掉。」

    ……

    ……

    寧缺是個外表溫和骨子裡極冷靜自持的傢伙,很清楚自己酒量極差,所以平日裡除了和桑桑對飲時,極少有飲酒過量導致失控的局面發生,但此時情況有些不同,他今兒著實是太高興,興致高到無酒助興便覺失落的地步。

    這份發自內心最深處的喜悅與青樓夜飲風月無邊沒有任何關係,和書院同窗趁著青春揮斥方遒肆意狂歡也沒有關係,純粹是因為他在舊書樓上看到了那張薄紙上面的留言,在下午溫暖的陽光裡,他隱約看到了那個奇妙世界的門在什麼方向,在絕望中苦苦求索了十餘年時間,終於看到了一線希望,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比這件事情、還有什麼時間比此時更適合狂醉一場?

    水珠兒見他醉態可掬的可愛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扶著他的左臂搖頭說道︰「別喝了,我呆會兒讓車馬行送你回家。」

    寧缺輕輕握著她的手,自己掌心滿是微濕的汗漬,才知道酒醉心明這種話極有道理,微瞇著眼掩飾自己的緊張,故作鎮定說道︰「今夜不回了。」

    「同窗聚會飲樂,你這樣不好。」水珠兒笑著調侃道︰「風雅何在?」

    寧缺藉著酒勁兒說道︰「我就是一邊塞來的小兵油子,哪裡知道風雅為何物,好姐姐,今夜就讓我俗一把又如何?」

    「別趁著酒意裝瘋,到時候醒來又後悔。」水珠兒嘲笑道︰「若平日清醒時,別說一把,讓你俗三把又能怎樣?」

    寧缺瞇著醉眼連連擺手,憨笑說道︰「那可不行,那就是三俗了。」

    「我聽不下去這些胡話了。」司徒依蘭蹙著眉頭,捂額壓抑下腹中翻滾的酒意,說道︰「寧缺你要胡天胡地,能不能挑個別的日子?」

    寧缺勉強站直身體,長揖一禮說道︰「司徒這可是您挑的地方,若換成別的日子,我還真沒膽子陪一個姑娘家逛青樓。」

    司徒依蘭一時無語,恨恨了他兩眼,心想你還知道是陪我一個姑娘家逛青樓?那大家聽聽小曲看看胡舞談談藝術人生不就何至於非得要如此這般?

    幸虧她沒有說出來這番話,不然想必又會招惹來寧缺一大段關於文藝女'青年與正常女青年的區別只是事物發展順序區別的吐槽。

    水珠兒姑娘笑著望向寧缺,同情說道︰「寧缺啊,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情,簡大家當日就發過話不準任何人招待你,你能到哪兒俗去?」

    水珠兒話音剛落,便見一位滿臉傲驕冷漠的端著碗魚尾草醒酒湯出現在眾人眼前,這位簡大家的貼身婢草姑娘冷冷盯著寧缺的眼楮,說道︰「簡大家發話誰也不準讓他喝了,然後寧缺你,喝了這碗醒酒湯,馬上去洗個澡把身上的臭味去掉,跟我上樓,簡大家有話要問你。」

    話本小說裡常用一種句式來形容高手高手高高手的行事風範,那便是︰說時遲那時快,話音剛落,便只見…小草的出現便極有這種高手風範,她說的話也極有高手效力,一言既出,那些正躍躍欲試的書院學生們便被身旁的姑娘們勸住,寧缺本人更是垂頭喪氣地鬆開了搶奪酒壺的手,滿堂俱靜。

    寧缺去醒酒洗漱的時間裡,樓中的書院學子們自然難免要議論下先前發生的事情,尤其是那些知道簡大家身份的長安學子,更是忍不住向同窗們津津樂道講述著宮廷裡的某些秘聞,當年大唐的某段傳奇,於是眾人更加好奇先前那幕。

    欄邊依舊清靜,司徒依蘭與金無彩輕聲交談兩句後便重新走了過來,站在水珠兒姑娘身旁不遠處,好奇地看著這位都城風月行裡的翹楚人物,輕聲問道︰「就算寧缺幸運入了簡大家法眼,但無論你還是陸雪,以你們現如今的地位都不需要刻意討好他來做些什麼,所以我很好奇這是為什麼。」

    「寧缺最初被騙進樓來本就是件有趣的事情,當夜簡大家就明說了樓內姑娘們不準招待他,長安城內別的青樓倒還罷了,但我們這樓子裡的姑娘肯定是沒有人還敢違逆簡大家的意思,但他還是常來我們這裡,這說明什麼?」

    水珠兒姑娘眼波流轉,微笑輕聲應道︰「這說明少年郎來與我們這些姑娘閑聊就是為了閑聊,而我們這些人啊,其實也是很想和人單純的聊聊天。」

    司徒依蘭以撐頜,靠在欄邊若有所思。

    水珠兒微笑繼續說道︰「我們喜歡與他聊天,是因為我們平日裡所有的聊天都無法本著心意純粹閑聊,總要想著怎麼逗那些御史大人高興郎歡喜。而寧缺喜歡與我們聊天,是因為他骨子裡有壓力需要用聊天來放鬆,如今看來只有在我們這種地方,和我們這種姑娘聊天,才能讓他真正的放鬆。」

    司徒依蘭蹙起眉尖,眼眸裡滿是少女的好奇︰「他能有什麼壓力?」

    「我不知道寧缺的生活裡有什麼問題,但我知道肯定有問題。」水珠兒漸漸斂了笑容,憐惜說道︰「你們眼中的寧缺就是個平靜樸實的少年,只有我們這些閱盡風塵的可憐人,才能看出他身軀裡藏著的那份可憐。」

    最後這位長安紅牌姑娘輕聲說道︰「另外,我也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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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16 22:54:0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九章 兩大名帖的誕生夜

  推開紅門,掀起珠簾,寧缺走進燈火昏暗的靜房內。他喝了兩大碗魚尾草醒酒湯,洗了個痛快的熱水澡,在那張死過人的竹上被大師傅重重地蹂躪了一番,先前噴薄欲出的酒意早已褪卻了大半,人變得清醒很多。

    看著榻上那位完美身材藏於布衣間的婦人,看著她寬高光滑的額頭和眼角的魚尾紋,寧缺覺得自己這時候要是更醉一些比較好,因為他隱隱猜到接下來自己會面臨什麼,雖然他始終認為婦人對自己的嚴厲毫無道理,但他又必須承認對方的這種嚴厲明顯帶著幾分關愛,所以根本無法拒絕只有含淚承受。

    「有些日子沒瞧見你人,以為你是入了書院開始修身養懂得了好知求知這四個字的重要哪裡想到學問沒漲多少,這酒膽倒了漲了不少。」

    簡大家平靜看著他,樸實和藹的眉眼間沒有什麼痛心疾首之色,只是平緩直敘。但正是這種平常對談,反而給寧缺造成了極大的壓力,他訥訥不知該如何言語,強行鎮定意圖一笑解尷尬,卻不料呃的一聲打了個酒嗝,味道很是難聞。

    聞著滿室的酸腐酒氣,簡大家微微蹙眉,不悅瞪了他一眼,旋即淡淡自嘲一笑,心想自己這怒意毫無道理,總不能讓眼前這少年替當年那傢伙頂罪吧?她看著寧缺盡可能平靜問道︰「說說這些天在書院裡學了些什麼。」

    寧缺接過小草遞過來的濃茶,急忙灌了兩口平靜心神,誠摯道了聲謝後才毫不急迫清了清嗓子,認真把自己在書院裡的生活向簡大家講了一遍。

    「倒還算是勤勉,只是你既然書禮二科毫無基礎,便應當在這兩門上多花些功夫,而不是破罐子破摔乾脆不去理會。要知道將來你從書院離開後,無論是入朝為官還是外放為牧,總是離不開這些案牘本事。」

    聽著寧缺每日必進舊書樓,簡大家展顏一笑,眼角的魚尾紋皺的更深了些,繼續接著問道︰「既然你天天進舊書樓,想必也知道了二層樓的事情?」

    「是的。」寧缺禮貌回答道。

    簡大家微一思忖,然後神情認真說道︰「你覺得自己什麼時候能進二層樓?」

    寧缺舉袖掩嘴,強行壓抑住想要打酒嗝甚至是嘔吐的慾望,搖頭回了句︰「但凡能進那種地方的人無一不是修道天才,而我的身體根本不能進行修行,根本不敢對進入二層樓生出任何癡念。」

    「你這孩子能不能有些出息?難得進入書院這麼好的地方,就要好好珍惜學習的機會,不要說什麼癡念不癡念的癡話……」

    簡大家看著他蹙眉搖頭,大有嘆其不爭之意。當年她親眼看著那個傢伙騎著毛驢看著詞本就這樣一路招搖騎進了二層樓,而如今她的心中隱隱約約把寧缺和那傢伙聯繫在一起,難免存著某些彌補遺憾的念頭,忍不住繼續勸道︰「書院本身就是創造奇跡的地方,可如果你自己都認為奇跡不可能發生,那誰也幫不了你。」

    寧缺並不知道當年那位騎著小黑驢直闖長安城,最終在世間闖下偌大名頭,最後卻如風雨下的浮萍般消失不見的前輩,自然也不明白簡大家為何要對自己這樣一個窮小子投予如此多的關注。他知道這份關注背後肯定有些原因,但不理會那些原因是什麼,面對著一位和藹婦人的殷切教誨依然真心感激。

    因為他的生命裡始終缺少這一塊,那一世的自行車後座也許是另一種形式的關心,但他並不喜歡,這一世四歲前也曾有過,但終究被鮮血吞噬。因為真心感激甚至可以說是感動,所以寧缺回答簡大家問題時比較慎重認真,速度便未免慢了一些,而這落在簡大家眼中,卻是令她感到有些惱火的地方。

    「我和你這孩子非親非故,若不是心頭一熱,也懶得與你說這些話,所以你不要有什麼牴觸情緒,讓你珍惜在書院裡學習的機會,自不是害你。」

    簡大家看著他嚴肅說道︰「上次便與你說過,褚由賢這等富家公子可以玩,你一個窮酸少年卻沒有資格玩,今日更是如此,司徒小姐和金家小姐這些長安貴女可以玩,你還是沒有資格玩。她們與你親近,只是瞧著你好玩,對你暫時存著些好奇,這種意趣並不見得是惡意,但畢竟不是真的尊重。」

    「如果你想成為她們真正的朋友,那麼你就必須擁有一些值得她們尊重的能力與氣度,如果你能走進書院二層樓,我相信世上所有的人都願意做你的朋友。」

    簡大家端起桌上那盞金線蘭輕啜一口潤了潤嗓子,然後抬起頭來看著他繼續平靜說道︰「以後來樓子裡散心可以,次數不要過頻,酒更不能多喝,我本是風月行裡一嬤嬤,自不會以為流連勾欄青樓是如何低賤的行為,但也不以為這是什麼能令人進益的風雅事。三十年前那位大詩家草村先生,前半輩子一直眠宿花柳巷中,可誰敢不敬他?他甚至最後娶了宰相的女兒,但這不是因為他流連青樓折騰出了多大名氣,終究還是因為他的詩天下無雙,腹中高才過人!」

    「大唐重才,只要你有才,你是人才,那麼無論你是在樓上還是樓下,樓內還是樓外,是邊城少年還是長安貴族,帝國都不會埋沒你。」

    一番教誨結束,寧缺捂著額頭下得樓來,發現堂間的聚會也已經結束。問了一下樓內管事,才知道同窗們的聚會最終還是由司徒大小姐會了鈔,聽著這消息,想著自己的兩千兩銀子身家又可以再多保持一段時間,他不由感到十分僥倖。

    正準備去和水珠兒等人告別,領了簡大家命令的小草極不客氣地把他趕到了馬車上,然後吩咐車伕用最快的速度把這醉酒少年送回臨四十七巷。

    坐在疾駛的馬車上,寧缺被顛的上下起伏欲醉欲嘔,但不知為何他此時腦子裡卻是清明一片,不停在思考著那個嚴肅的問題︰「自己不惜摧殘身體精神固守舊書樓想進書院二層樓,是因為自己喜歡更是因為自己要復仇要增強自身實力,難道從此以後還要加上一個理由……為了能縱橫青樓?」

    當某人在馬車上思緒亂如麻之時,水珠兒姑娘的小院裡又迎來了一位客人。做為紅袖招數位當紅的姑娘之一,除了像御史張貽琦這種熟客,她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有了挑選客人甚至拒絕客人的權利,不過對於這位深夜方入小院的客人,她只是強行拂去臉上懨懨神情,然後強振精神親自去替他斟茶。

    「去洗把臉吧,像你這等水兒做的漂亮姑娘,總不能弄得像老道我這般髒。」

    深夜入院的這位客人是位瘦高老人,穿著一身極舊的道袍,袍面上東一道西一道油痕污漬,襟縫間竟似乎還能看到幾粒不知哪頓飯剩下的米粒,真是髒到了極點。瘦高道人的臉倒是不髒,只是頜下幾根稀疏長鬚,倒三角眼裡目光閃爍,那股子猥瑣偎褻的味道又是髒到了極點。

    水珠兒笑了笑,依言隨著去重新梳洗打扮。

    她只知道這位客人身份重要,乃是簡大家親自交待的貴賓,卻不知道對方究竟是誰,做著怎樣的營生,至於容貌衣著這些外在東西,向來不是她或她們關心的重點,重要的是這位道爺出來向來極其大方,而且他自稱為保元神,來了兩三次都只動手不肯來真的,青樓女子哪有不喜歡這種客人的道理。

    骯髒瘦高道人在桌旁自倒了杯酒緩緩飲著,正百無聊賴之際,看見酒壺旁有張被揉做一團的紙,紙上最普通的帳簿紙,隱隱透著裡面的字跡,基於此生數十年修行養成的癖他純屬本能裡揀起那個紙團,然後細細在桌上鋪開。

    皺亂紙張上寫著一行墨字,字與字之間拖沓不清,藕斷絲連,加上框架歪斜散睹之便令人不喜。

    紙上寫著︰桑桑少爺我今天喝醉了就不回來睡了你記得把鍋上熱湯喝掉。

    看著這些字,瘦高道人的花眉緊緊皺了起來,然而令人驚奇的是,他蹙眉凝神之間流露的並不是厭惡之色,而是滿滿的驚訝喜悅之意。

    瘦高道人細細品著這些看似雞爪瞎畫的字,目光最後落在了句末的熱湯二字上,枯瘦像老樹幹的右手伸進酒杯中蘸了蘸,然後收指落桌面,開始一筆一劃臨摹。

    指頭上的酒水在紅木桌案上拖絲成字,竟是與紙條上寧缺寫的熱湯二字差別極而隱隱間彷彿有道道氣流,順著瘦高道人的指尖滲透酒水,沁入了堅硬紅木的深處,然後瞬間散開,變成無數細微的氣旋消失無蹤。

    正在房外梳洗打扮的水珠兒姑娘彷彿感應到什麼,看著身前水盆裡反映著的滿天繁星怔住了,不知為何忽然非常想家,想念那個只存在於幻想中,從未出現在她生命中的溫暖的家,想念從未品嚐過的母親做的熱湯的味道,瞬間濕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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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17 20:12:57 |只看該作者
第100章 神符師的傳人

  瘦高道人以指蘸酒,在紅木桌案上揮灑而寫,很快便將那張帳簿紙上二十九個字臨摹了一遍。他把手指頭伸進枯唇內嘬了嘬,然後負手於身後,低下身子把臉湊近桌面,仔細認真地繼續審視帳簿紙上的這些紙。

  隨著觀看,他眉頭皺的越來越緊,腦袋搖晃的頻率越來越高,神情越來越迷惘,喃喃念道:「這是什麼寫法?以前沒有見過啊,沒有元氣波動為何筆意卻能如此充沛?明明散亂到一塌糊塗的地步,為何凝意入跡後竟能令人心神驟然一緊?」

  瘦高道人搖著頭站直身子,在屋子裡轉了半圈,然後又快步走回紅木桌案前,繼續低首觀看那張帳簿紙上的字跡,依舊眉頭緊皺,搖晃著腦袋,連聲說道:「不通不通!通乎哉?不通也!」

  無論三大修行宗派之間或各國之間如何爭執互伐,從來沒有誰敢對神符師稍有不敬,因為世間修行者少而神符師更為罕見,橫亙於俗世文藝與世外修行之間的神符師,起筆而成風雨,落筆能驚鬼神,對於修行以及戰爭而言太過重要,屬於近乎不可再生的資源,向來會得到最崇敬的禮遇。

  大唐帝國乃是當世第一強國,然而它所擁有的神符師也始終未能超過十人,大部分神符師早已遠離紅塵,隱居的書院或是山林之中窮首皓經索木求道,將餘下不多的生命全部奉獻給尋找天地脈絡之間的秘密,真正還在世間行走的神符師更是不多。昊天道南門擁有的四位神符師中有兩位乃是西陵神殿為了彰顯自身威勢派往長安城的使者,並不長駐長安,所以昊天道南門的神符師不過兩人。

  這位夜訪紅袖招的瘦高道人便是兩名神符師中的一位。

  他叫顏瑟,當今大唐國師李清風師兄,昊天道南門大供奉,性喜烈酒美色妙書,單以書符之術而論,已然是當世最絕頂的人物之一,那夜春雨磅礡之時,藉著小巷雨水繪就一道井字符,把號稱知命以下無敵的大唐修行天才王景略嚇成悲慘哭泣的小胖男孩兒,便是他的神妙手段。

  除了種種神奇符術手段之外,神符師最為世人稱許的,便是他們在書案畫紙之上的絕妙境界與揮灑本領,世間有這樣一種說法:大書畫家沒有修行潛質,就不可能成為神符師,但所有神符師都必然是可以青史留名的大書家或大畫家。

  顏瑟是一位流連勾欄青樓為樂的神符師,只要願意,那他隨時可以成為天下書壇執牛耳者。可這樣一位人物,居然會對一張帳簿紙上的潦草字跡如此感興趣,甚至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搖頭晃腦連喚不通,若讓大唐書家們或者是修行世界裡的強者們看到這一幕,一定會被震驚的說不出話來。而且他們肯定會非常好奇,寫出這些字能令神符師感到苦惱的寧缺——究竟是何人。

  一幅草書二十九個字,能讓堂堂神符師顏瑟苦思不得其解,不是寧缺有多大的本事,而是他今夜因為種種原因,寫這便箋時的心境筆意恰好到了某處。

  他今日在舊樓書上觀書有所悟,忘字意而記其形,喜悅頓悟之下與同窗赴青樓一通狂飲,迷糊間隨意提筆草書,便自然而然依著白日樓間觀書所悟之理,忘了所有森嚴法度筆章規矩,甚至於酣醉狀態中下意識裡刻意把所有筆畫規矩散掉,擰了梅花倒了葡萄架,借酒意狂亂而濫拖墨線,求的便是散亂不明。

  如此寫法卻是另闢蹊徑,從另一個生硬笨拙的路子上去楔合了修行法門的隱趣,若讓長安城另外一位大書家來看這草書,想必不會有太大感覺,但落在一位神符師眼中卻總覺得像是撓到了自己的癢處,還是後背某隱秘處自己六十年都未曾撓到過平日不知則罷一旦知曉後癢到骨髓裡的那處!

  至於神符師顏瑟說寧缺這紙草書不通,更是完全沒有說錯,因為寧缺本來就不通,他不通修行之理,體內雪山氣海諸竅依然不通,如今只是想往山上走時覓一條彎曲彆扭蔓延的小道,而小道盡頭依然有巨石攔路,哪裡通得了?

  文字之中有意思,是指其中間每一筆畫及其後筆畫組成每個字都蘊含著書者當時的心意思想,有其意亦有其思,寧缺這張草書二十九字可謂是字字不通,那是其思不通於是便讓其意陷於墨跡之間無法通透而出,但此時經由堂堂神符師顏瑟親筆臨摹一遍,再如何強大的梏桎都再也法禁錮筆畫文字中的心意,經由酒水滲入堅硬的紅木桌案,經由酒味散至空氣再瀰漫至整個紅袖招內……

  當時寧缺給桑桑寫這幅字時正值酒酣耳熱之際,想要表達的意思看似是要留在紅袖招內外宿,然而當隱藏在筆墨裡的真實意思此刻全部散發出來時,才透露出了他的真實想法,他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是這個意思,或者不願意承認。

  西邊種著幾株梅的庭院裡,陸雪姑娘正懷抱長蕭默然無語,她清麗憔悴的面容上滿是戚色,看著院角早已落盡顏色的老梅思念著南方家鄉的盛春。

  東邊植著幾叢竹的庭院裡,水珠兒姑娘對著滿盆繁星怔怔發呆,晶亮的眼淚像珍珠般滑落豐潤光滑的臉頰,落入水盆中發出一聲輕響。

  清靜的樓頂房間,珠簾之後,簡大家看著床邊的那張畫像,寬廣的額頭皺成了土川,她看著畫像上那個騎著黑驢的少年書生,看著他那熟悉挑起的雙眉,看著他那神采飛揚甚至是囂張的大笑,緩緩流下了眼淚,喃喃低聲幽怨道:「軻浩然你這個死鬼,當年老娘我做了雞湯天天等你回來喝,你偏不來,現在好了,你就算想喝也喝不到了,也不知道你現在……在地底下過的到底好不好。」

  忽然間她眉頭一挑,攥緊了手中的絲巾醒了過來,急走兩步來到欄邊向樓下庭院間望去。她知道水珠兒院中那瘦高道人的身份,卻是絲毫不懼,面帶惱怒之色輕聲嗔罵道:「你這老頭兒好沒道理!沒來由來我樓子裡招惹我想那混帳東西做甚!」

  竹影庭院間,洗乾淨臉著了淡妝輕粉的水珠兒款款走回房間,看著瘦高道人在桌旁搖頭晃腦,不禁微微一怔,走上前去看了一眼,蹙眉疑惑問道:「先生,先前我總覺得聞到一股雞湯的味道,那是為何?」

  「不是雞湯的味道,是回家的味道。」

  神符師顏瑟搖了搖頭,指著帳薄上那潦草的二十九個墨字說道:「這人寫這便箋時,非常急著回家喝那碗剩雞湯,雞湯並不見得好喝,我只是好奇這個應該是位女子的桑桑,不知是他家中悍妻還是嚴母,竟把他逼成這副模樣。」

  「這便箋……不是寧缺寫的嗎?」水珠兒清秀小巧的臉蛋上滿是疑惑不解:「他當時可不像是想回家的模樣,桑桑也不是他妻子,只是……他的小侍女。」

  「小侍女?那就更不通了。」

  神符師顏瑟搖了搖頭,便不再理會這事。

  他終生未曾婚娶,便是因為在大唐尤其是在長安,看多了如虎般的悍妻,一心想著流連花叢,終日嘗鮮,所以他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個小侍女和一碗剩雞湯有甚值得如此記掛之處。

  第二日清晨,瘦高道人乘坐馬車離開,沒有詢問寫出那二十九個草字的寧缺究竟是何方神聖。過了片刻,水珠兒打著呵欠揉著睡眼走了過來,她早已忘卻了昨夜的種種情緒,接過婢女端上的熱茶飲了口,下意識裡往桌上瞧了一眼,發現那張破爛的帳簿便箋紙已經不翼而飛,而昨夜瘦高道人指蘸酒水在紅木桌案上臨摹的那二十九個草字,更是早已經乾涸不見。

  她笑著搖了搖頭,放下手中茶杯,腕間的碧綠青翠鐲子輕輕在紅木桌案上撞了下,只聽著一聲極輕的響起,桌案上竟被震起了一片極細微的紅色漆皮粉末。

  水珠兒微微一驚,睜著眼睛好奇望去,猶豫片刻後用袖中絲巾輕輕一抹,只見那些紅色漆皮粉末之下,竟是一排極潦草的字跡,這些字跡看似並不深刻,痕跡卻是深在木中,根本無法抹掉,真可謂是入木三分!

  「桑桑少爺我今天喝醉了就不回來睡了你記得把鍋上燉的剩雞湯喝掉。」

  水珠兒睜著眼睛,死死地盯著紅木桌案上的潦草字跡,隱約間明白了一些什麼,她不知道瘦高道人就是傳說中的神符師,也看不出來寧缺將來究竟能有多大的造化,但她知道瘦高道人來歷必然不凡,但她真心希望寧缺將來能有一場大造化,更關鍵的是,久經風月閱人無數她對於機遇這種東西有極天然的敏感性,於是她在第一時間內吩咐婢女把這張桌案仔細收起,好生保管,以待將來。

  另一邊,神符師顏瑟出了青樓,登上一輛破舊的馬車,在長安城裡行不多時,便遇到了一位腋下夾著黃紙傘的年輕道人,那位年輕道人恭謹應道:。師伯,您交待的事情已經查清楚了,那人叫寧缺,護送公主一道……呂清臣看過,確認沒有潛質,前些日子書院也看過,連術科都沒有進。

  神符師惋惜一歎。且不說那少年與公主殿下的關係,只是這諸竅不通就已是絕境,難道要請西陵神殿集合數位大神官之力替這少年施展大降神術強行通竅?符術妙道難覓傳人,昨夜好不容易遇見一子卻又先天不足,真是可惜可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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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18 20:40:07 |只看該作者
第101章 關於天地之簫的留言

  寧缺並不知道自己再一次與某個極大機緣擦肩而過,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在青樓內撕張帳簿紙草書一幅,然後被某位神符師看見,便造就了日後大名鼎鼎的雞湯帖及顏氏木刻拓本兩大名帖的產生,如今的他依然還是那個在臨四十七巷裡籍籍無名的少年老闆,那個在書院內刻苦求學上進的普通學生。

  第二日清晨酒醒之後,他皺著眉頭極為艱難地喝完那碗不知熱了多少道的雞湯,然後喊住準備去收拾鍋灶的桑桑,看著小侍女的黑臉蛋兒,極為認真說道:「昨天夜裡喝多是因為太過高興的緣故,只是回來便醉倒沒有來得及告訴你。」

  桑桑仰著小臉,挑著細眉,睜著明亮的眼睛,好奇看著他問道:「少爺,什麼事情讓你開心成那副模樣?我真的極少見你喝那麼多酒。」

  「在書院舊書樓裡,我好像發現了看懂那些書的方法。」

  寧缺笑著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的小鼻尖前不停晃著,說道:「雖然可能只是一線希望,但畢竟還是希望,我想如果有可能的話,自己一定要抓住。」

  所謂希望,只是對絕望的偶爾否定。因為只是偶爾,所以總是很難長久,做為一個被命運在股掌之間玩弄了十幾年的傢伙,寧缺比誰都更清楚,希望的最末往往都會變成失望然後絕望,抱的希望越大,最後的痛悔與遺憾也便越深。

  無論是當年燕境山野裡的那個修行者,還是軍部的考核官員,旅途中溫和的呂清臣老人,直至最近書院入院時的術科挑選,他禁受了一次次希望幻滅的痛苦過程,於是變得越來越平靜甚至是麻木,可即便如此,對於踏入那個神奇的修行世界,他表面上顯得已經不甚在乎,但內心深處一直沒有放棄過希望。

  因為他知道要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活的很好,要完成自己的復仇,要在大唐這片肥沃的黑土上寫下自己大寫的名字,那就必須要走入那個世界,如果自己一旦放棄了所有希望,那麼結局將不再是失望,而是絕望。

  為了抓住隱隱中存在的那抹希望,寧缺把自己的精神狀態再次調解到了最慷慨激昂陽光燦爛的境界,每日清晨天不亮時便乘車出長安城,每日夜色極深時才乘車回臨四十七巷,上午六科經典學習時時常睏倦,第三聲散鐘響起後,整個人便像是被南丁島煙草嗆著一般精神百倍跳起,衝出書捨衝進灶堂,細嚼慢咽雙人份午餐,圍湖再散步數圈,然後登樓登樓復登樓,手握書卷不捨不輟。

  他在西窗下曬著太陽看墨字,用永字八法將薄冊上的所有文字全部拆解成單獨的筆畫,然後細細體會那些筆畫的走向鋒勢意味,刻意忘卻其意。

  那位女教授則依然安靜地在東窗畔描著簪花小楷,不知何時她解了髮髻,將將過耳的柔順短髮映著窗外越來越濃的春光,溫潤到了極處,也沉默到了極處,無論寧缺請教的態度如何誠懇,她再也不肯給出任何指點。

  過了數日的某個午後,那本《氣海雪山初探》終於被他翻看到了中間部分,而映入他眼簾的墨字被拆解成了不知幾千道筆畫,然後重新被組合成幾千個形狀不一,含意莫名的永字,幾乎要完全耗盡他的精神體力。

  寧缺揉了揉發澀的眼睛,默然轉頭望向窗外越來越肥厚的青青樹葉,知道再這般強行看下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縱使繼續壓搾自己最後的精神毅力,也不過是再多體會一些抄寫書卷的符師用意,對自己踏入初始之境提供不了任何幫助。

  最令他感到失望的是,薄薄書冊中間夾著的那張紙上,再也沒有出現過那個神秘教習留下的註解,甚至連隻言片語都沒有,彷彿那人就此消失了一般。

  令書院學生煩惱了千年的蟬鳴,就在這個午後的某一刻毫無預兆地開始了天啟十二年的輪迴,寧缺靜靜聽著窗外嘈雜蟬鳴,聽了很長時間後,忽然轉過頭來,合上膝頭的薄薄書冊,然後閉上眼睛開始冥想。

  書冊上的那些文字筆劃,被他用永宇八方法解構成筆畫心意,然後被他強行用散離心緒忘卻字意,所以雖然數量眾多,還勉強可以安靜停泊在精神世界的某一隅中,可一旦開始冥想這些筆畫,那麼繁複筆畫心意便會變得凶險起來。

  第一日觀字忘意,感受胸腹內念力前淌無路時,寧缺就知道如果強行冥想催念肯定會非常凶險,所以這些日子他再也沒有嘗試過,只是希望在人間,在眼前,如果眼睜睜看著它就這樣存在,卻逐漸溜走去了冥間,去了天邊,這是他絕對無法接受的事情,所以到了此時此刻,他必須進行再一次的嘗試。

  他閉目盤膝坐在窗畔,久久不動彷彿一座雕像,一陣微熱的春風自西窗外拂來,吹到他身上輕薄的青色學袍之上,泛起陣陣波紋,那些痕跡在胸腹外的青衫表面上緩慢突起然後平靜,再次突起又再次平靜,彷彿擁有某種靈性,又彷彿像是某種奇妙的生命活了過來,只可惜那些痕跡輕拂起落間,終就還是無法連貫相通,孤立於方隅內無法相觸,靈性不通,生命無基,漸趨衰敗。

  書院某處小池塘內,湖水被風輕擾生波,微瀾推動著面上幾片小圓浮萍向四周晃晃悠悠而去,可無論浮萍晃向任何方向,最終都會觸著池壁頹然而回。

  世間某處大深山裡,有名士穿密林訪名剎,叩開小廟木門卻得知大德高僧早已雲遊四海,該名士只得搖首拾階而退,回首望林間斷路,好生悻悻。

  在寧缺此時此刻的精神世界裡,那些繁複到極點的筆畫,那些被解構成沒有具體意義的偏傍部首,那些橫撇豎捺的線條墨點,隨著他試目冥想會意,驟然間變得生動起來。道道墨跡多了鋒利的金屬邊緣,變成草原上蠻人金帳部落令人恐懼的刀陣,點點筆鋒多了無窮濕意,變成春風亭外淒冷的雨,開始落下,落下便是刀斬人頭無數,落下便是暴雨磅礡無盡,沒有盡頭只有無窮無盡的衝突。

  忽然間整個世界刀消雨停,他霍然睜開雙眼,從坐定冥想的狀態中脫離出來,感到胸口間一陣劇烈的煩悶隱痛,忍不住低頭咳嗽起來,略顯沙啞的咳嗽聲瞬間撕裂舊書樓二層的寧靜,他急忙抬袖掩唇,卻發現青柚之上染了些腥紅的血點。

  「夫子曾經說過,強而行事是件很無趣的事情。你身體不適合修行,雖然毅力驚人,甚至找到了某種很有趣的方法,但……既然不行就不要堅持。」

  不知何時,女教授已經走到了寧缺的身前,用溫和眼神望著他輕聲說道。

  寧缺仰臉看去,才發現這位女教授身材極為小巧,眉細眸清竟是看不出來多大年齡,他知道先前凶險時刻,應該是她用了某種法子強行把他從冥想中召了出來,不由自嘲一笑,站起身擦掉唇角的血漬,誠懇行了一禮。

  女教授笑著搖了搖頭,示意他不用這般鄭重在意,微微點頭示意後,便夾著簪花小楷書帖,向書架深處走去,不知從何處繞出了舊書樓。

  不知不覺間,寧缺冥想花了很多時間,樓外竟已是暮色正濃,夜色將至之時,他沒有急著離開,而是靜靜站在西窗下,聽了一段蟬兒們因為生疏而顯得有些斷續的鳴叫,然後走到書案旁,磨墨潤筆在紙上寫下了一段話。

  ……

  ……

  夜深,舊書樓二層深處的書架上紋符再亮,然後向兩旁悄無聲息滑開,伴著吭哧吭哧的沉重喘息聲,陳皮皮極為艱難地擠了出來,胖臉的肉顫的極為滑稽。

  那夜他留下那些話後,一直在關心著對方可有何進展,卻因為寧缺請了病假,遲遲數日沒有等到回音,惱怒之餘更是好奇,然而不巧的是,這些天最令他頭痛敬懼的二師兄不知腦子出了什麼問題,忽然發動留守的同窗們集體學習古時的殷禮祭祀流程,連番疲勞轟炸之下,根本沒有時間精力過來。

  今日終於有了閒暇,陳皮皮顧不得沐浴休息,急匆匆趕來了舊書樓,就是想看看那個可憐又可恨的傢伙有沒有回音。

  走到書架前抽出那本薄薄的《氣海雪山初探》,陳皮皮濃眉一挑,發出一聲輕噫,咂巴咂巴嘴看了片刻後,忍不住搖頭讚歎道:「這個傢伙還真是膽大心野,居然硬生生被他想出了這種笨法子,而且居然還真能看懂?」

  這看的自然是寧缺最開始的回帖,緊接著,他便看到了寧缺今天最新的留言,厚厚的嘴唇皮兒忍不住啪嗒的愈發響亮,皺著眉頭苦惱說道:「連這都不懂,居然還想玩修行?真不知道你這個傢伙是天才還是白癡!」

  沉默片刻,陳皮皮坐到西窗畔的桌案旁,磨墨潤筆開始回復,在他與寧缺的第二次留書交流中,這位來自西陵的天才學生是這樣寫的:「你是個小孩子嗎?連這麼基本的道理都不懂?既然你一竅不通那便是不通,自然無法與天地之息產生共鳴,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走。如果你要問具體的道理,我只能給你做一個比喻,我們的身體就像是一個樂器,比如說是簫,念力便是在簫裡回復往還的氣息,有簫有氣息並不見得能吹奏出美妙的樂曲,因為聲音是從簫孔間發出來的。」

  「如果你這根簫上連孔眼都沒有,那你怎麼吹?天地聽不到你的樂聲,怎麼去感應?你的雪山氣海裡那麼多竅不通,你還想怎麼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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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21 19:28:47 |只看該作者
第102章 那些經脈不通或者盡碎的傢伙們

  「早。」

  「早啊。」

  「今天書科的三備選教案你們抄完了沒有?」

  「還沒,這不正著急嗎?」

  「那你們得抓緊些了,聽說平日裡教習先生會隨堂打分,那分數在期考裡占的比例可是不小,如果到時候期考過不了線,可沒誰能幫咱們。」

  「期考居然還要計算平日成績?」

  「聽家叔說他那時便是如此,吳博士呆會兒如果要抽查誰背那篇三千七百四十八字的伐燕檄文,我肯定背不上來,你們可得在下面替我提提句首。」

  「那是自然,我的問題在於就算你們替我提字,我也背不出來啊。」

  清晨的書院門前,從馬車上走下來的學生們行禮寒暄。

  太陽當空照著,鳥兒在院後的山林間歌唱,隨著春意漸深,暑意將至,溫度變得越來越高,年輕的學生們已經換了上書院夏常服,衣質輕柔透氣,被晨風一拂便袂袖輕揚,比往日裡更添了幾分灑脫清新氣息。他們如平常那般用這種方式開始了每天的生活,看似抱怨緊張,暗底裡卻是透著股青年人特有的自信勁兒。

  寧缺站在同窗之間溫和笑著答話,看著那些清稚面容上被他們強行抹去的興奮神色,不由覺得暗自好笑,心想雖說斗轉星移月不在,但有些事情總是那般相似。

  ——每年的三次期考是書院最重要的教學大典之一,重要性僅次於大唐籍學生的實習考以及書院最後的結業試,年輕好勝的學生們怎麼可能不看重,說不定昨夜這些抱怨沒來得及溫習教案的傢伙,熬到清晨才胡亂睡了一小會兒,此時早已經能夠把那些文字倒背如流,只不過面上卻要刻意表現出風輕雲淡甚至是懶惰出來。

  無甚出奇的上午學習時分,在書院文學博士吳塵天帶著濃郁膠州口音的誦書聲中開始,雖然吳塵天老博士誦讀成化年間大才子王崇仁那篇伐燕檄文時慷慨激昂到老淚縱橫,但學生們實在有些聽不懂他的口音,所以學舍氣氛不免顯得有些沉悶,直至最後老博士濕了三塊手帕及半片青袖,卻只換來了學生們的無聲呵欠。

  好在老先生沒有臨時喊學生站起來背頌這篇伐燕檄文,大概他也清楚,自己隔了四十年還能把這篇極長的檄文背到滾瓜爛熟,卻不適合用這種標準去要求學生。

  第三聲散鐘響起,寧缺終於鬆了口氣,把自己的文具書籍草草收拾了一番,搶先衝出了丙捨,穿過清巷踩著石道沿著濕地邊緣向舊書樓走去。現在的他用永字八法去觀書忘意,已經不再像當初那般看著看著便會昏過去,所以不再需要對飲食休息要求的那般嚴苛,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很好奇或者說非常期待,昨日自己留下來的疑問,那位神秘的留言者會做出怎樣的回答。

  噔噔噔噔,登樓,以袖拂衣靜容,向東窗畔的靜柔女教授恭謹行禮,快步走回書架前,抽出那本薄薄的《氣海雪山初探》用最快的速度翻開,抽出那張寫著密密麻麻字跡的紙張,寧缺強抑興奮望去,然後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我們的身體就像是一個樂器,比如說是簫,念力便是在簫裡回復往還的氣息,有蕭有氣息並不見得能吹奏出美妙的樂曲,因為聲音是從簫孔間發出來的。」

  「如果你這根簫上連孔眼都沒有,那你怎麼吹?天地聽不到你的樂聲,怎麼去感應?你的雪山氣海裡那麼多竅不通,你還想怎麼折騰?」

  寧缺看著紙上那人的留言,過了很長時間後才抬起頭,搖搖頭無奈笑著望向窗外的茂林,聽著窗外的蟬聲,發出一聲極細微的歎息,說道:。原來就是這麼一個道理,原來……我就是一根吹不響的簫。」

  然後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胸腹處,目光落在青薄院服之上,想像著布料之下,骨肉之內不知道具體模樣的氣海雪山,彷彿看到一大堆沒有洞竅、沒有嶙絢小道,無論被水波怎樣拍打湖風怎樣輕吹都無法發出任何聲音的笨拙石山。

  「能寫出這番話來的人,真是個天才啊!」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張紙上的字跡,在心中默默讚歎道:「用推倒女人來講述觀書忘意之理,居然繼此之後,又能想出吹簫這般絕妙的比喻,如果這人是教習,肯定是書院裡最頂尖的教習先生。」

  讚歎之餘,想著自己體內那座無竅的湖畔石不鐘山,想著自己這根沒辦法琢磨出洞眼的蠢木頭,寧缺的心情難免還是有些黯淡,輕歎一聲將《氣海雪山初探》放回書架上,在書架間行走起來。

  知道了氣海雪山中的竅穴與念力、天地之息間的關係,明白先天體質受限,即便能用些蠢法子看那世界一眼,了卻某些心願,卻無法真的踏入那個世界,寧缺覺得繼續再強行用觀字忘意的方法看書,已經沒有太多的意義,因為對於他來說,走進那個世界遠遠比遠遠對那個世界驚鴻一瞥更加重要。

  不想打擾東窗畔女教授的清心描字大業,他在書架間來回走時,刻意放緩放輕了腳步,臉上的表情也已經變得非常平靜,或者說看似平靜,平靜的目光在書架上密密麻麻的修行類書籍上輕輕拂過,書脊上那些僅僅看上一眼便覺得玄妙無比的書名,對此時的他來說依然是絕大的誘惑,卻也是很惱火的折磨。

  忽然間他在第二排書架最下層的角落裡看到一本書,眉頭下意識裡挑了起來,顯得有些驚訝,要說這層樓間不知藏著多少世間珍貴玄妙的修行書籍,這本書肯定不是其間最了不起的那種,只是這本書的名字讓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這本書的書名是《吳瞻焰論浩然劍》,正是浩然劍這三個字,讓寧缺想起自己此生在戰場上遇到的第一位修行者——北山道口那位一身青衫意圖狙殺公主李漁的大劍師,那位大劍師乃是書院棄徒,修行的便是浩然劍。

  他蹲下身去,把那本浩然劍抽了出來,猶豫思考片刻後走回平日最常坐的那片木地板上,坐回濃春溫熱的陽光下,平心靜氣片刻後掀開了書頁。

  窗外蟬鳴更盛,林間顯得更加清幽。樓下其餘的學生不知道是被這聲聲鳴弄得昏昏欲睡,還是都在舔著筆梢苦苦準備一個月後的期考,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寧缺一個人坐在地扳上,坐在蟬鳴與安靜之間。

  忽然間他臉色驟然一白,右手緊握成拳,狠狠擊打在自己的胸口處,強行把自己從冥想狀態中震了出來,目光再也不敢落在那本書的頁面上。

  他依然是在用永字八法解構的方式讀書,同樣他也隱隱感覺到,自己身體中有某種氣息像前些日子那般,順著筆畫走勢筆意所喻在胸腹間緩慢流淌,然後頹然遇著湖壁,只是他沒有想到,這本《吳瞻焰論浩然劍》上的文字筆意竟是犀利無比,遇著湖壁沒有就此折回,而是帶著自己體內氣息極為冷厲無情地向前刺了過去!

  就是這一刺,寧缺感覺到像有把真的冰冷劍鋒,從身體內部生成,然後生生捅穿了自己的心臟,那種痛楚實在是太過恐怖,即便是無數次在生死間打轉,受過很多次重傷的他,毫無準備之下也是無法承受!

  如果換成普通人,或者就在這時便會慘呼出聲,然後臉色蒼白倒在地上,緊接著被虛境入了實界,渾身抽搐而昏厥不醒。

  但寧缺不是普通人,他有過很多次與此刻類似甚至更加痛苦的經歷。

  他十一歲那年帶著桑桑不知第多少次穿越莽莽岷山時,曾經有一次失足摔落山崖,幸虧被一株崖間探出的硬樹攔住才沒有摔死。但那棵樹向著天空伸展的如劍硬枝,卻是直接刺穿了他的胸部,貫穿到了後背,如此重的傷勢下,他依然活了下來,而且從那天之後,再難有什麼樣的痛苦能夠讓他感到恐懼和絕望。

  山崖樹枝間穿掛著的男孩兒寧缺沒有死,如今坐在陽光地扳上的寧缺更不會有任何問題,他甚至連悶哼都沒有發出一聲,只是急促地喘息數聲,便恢復了平靜,然後重新望向已經合上的書冊,臉上露出複雜的情緒,低聲喃喃道:

  「痛則不通,通則不痛,這他媽真是亙古流傳顛撲不滅的真理啊。」

  他搖了搖頭,向後靠到書架上,抬起衣袖掩在唇上,壓抑地咳嗽了兩聲,猜測自己的肺葉大概被書頁上隱含的浩然劍意傷著了,但很奇怪的是他此刻臉上沒有任何沮喪,反而隱隱透著股淡淡的興奮。

  「痛則不通,那如果忍著痛強行打通,自然以後便不會再痛了吧?」

  在這一刻,寧缺想起了疑是銀河落九天的瀑布,想起了從荒野平原間噴湧而出的黑色石油,想起了被撞斷的消防栓和在栓旁挽著花裙子看似慌張實則興奮的漂亮裸腿姑娘,更是想起了武俠小說中無數先聖前賢:

  那些經脈堵塞然後睡一覺便通了的傢伙,那些功力全廢然後裹著沒織好的絲綢躺墓裡睡幾年便牛逼了的傢伙,那些一刀割了自己的話兒任督二脈都斷開了卻能天下無敵的傢伙,那些經脈盡斷卻把自己變成莫名其妙「一根經」大宗師的傢伙。

  這些老傢伙小傢伙都能行,自己為什麼不行?如果說那些傢伙最後能成功,是因為他們的氣質裡都有某種叫做蠢狠的勁兒,那麼難道自己的蠢狠勁兒會比他們更少?

  寧缺乾淨的眼眸裡堅狠傲嬌之色一閃而沒,扶著書架艱難地站起身來,走到西窗旁的書案,磨墨潤筆,給那個傢伙留下了一段話:「我確曉了通竅的重要性,如果昊天注定我這輩子一竅不通,那麼,我就只好……自己把它打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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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22 22:27:33 |只看該作者
第103章 搬山

  第二日課後,伴著輕裊散鐘響起,書舍裡的學生們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歡笑著離開,而是紛紛把目光投向書舍門口處,面露疑惑微驚之色。站在門口處的是謝承運鍾大俊和幾名同伴,他們是甲舍的學生,今日不知為何卻來了此處。
 
  書院開學逾月,同窗之間漸趨熟稔,諸舍漸成集體,彼此之間雖然暫時尚未有什麼爭執發生,但先天裡總會有些比較對立的心態,所以看到門口處的謝承運及鍾大俊數人後,丙舍學生好奇之餘也有些警惕。
 
  來自南晉的謝三公子這些日子已經不再登樓,身體將養的不錯,臉色已經不再那般蒼白,他平靜迎著丙舍諸生猜疑警惕的目光,帶著身後的同伴緩步向前,走到書舍後方某處,然後從袖中取出一封信,極認真鄭重地遞了過去。
 
  寧缺一直平靜看著門口處,他本以為對方的目標可能是金無彩或是前排某位長安貴女,接下來可能有一場關於風花雪月的事情,卻沒有想到對方竟是逕直向書舍後方走了過來,目標原來是自己。
 
  略一思忖,他站起身來看著對方微微一笑,看著對右手指間那封牛皮紙書信,問道:「這是請柬還是……謝三公子難道是想請我吃飯。」
 
  謝承運看了一眼身旁的鍾大俊,然後正色望向寧缺平靜說道:「不是請柬,而是戰書。一月之後的書院期考,我想與你做一場君子之爭,看看究竟誰能拔得頭籌,既然是君子之爭我也不會佔你便宜,限於入院試時你曾經拿過甲上的三門。」
 
  書院入院試時,寧缺總分並不如何醒目,但卻是拿了御射數三科的甲上,硬生生將謝承運鍾大俊臨川王穎這三名備受矚目的年輕才俊壓了一頭,所謂不忿不甘大概便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再加上後來又有相約登樓的那場轟動比試,自幼傲立群儕的南晉才子謝承運也不得不承認,在和這個看似尋常的邊城軍卒比較起來,自己似乎一直在輸。而他承載著家族甚至是南晉的榮光來到大唐帝國,不能允許自己一直輸下去,又有鍾大俊等同伴一直在旁挑唆,於是他決定要尋找一個機會,把那些曾經屬於自己的風采全部奪將回來。
 
  書院期考自然是最好的一次機會。
 
  寧缺微微一怔,完全沒有想到居然會是這麼一回事,對於他來說,這種用考試成績來鬥氣的遊戲已經很多年沒有接觸過了,更準確來說,自從小學一年級被母親大人用拖把狠狠教育一番後,永遠都是滿分成績的他,從來沒有遇到過敢在學習方面向自己發起挑戰的同窗。
 
  更關鍵的是,這一世的他習慣的挑戰在刀尖之上在生死之間,驟然發現這些年輕的同窗們居然還停留在這種程度上,不免覺得有些幼稚好笑,想到此節,他忍不住笑了起來,望著謝承運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和這種世家子說不明白。
 
  短暫的沉默,溫和的笑容,落在不同的人眼中有不同的含意。鍾大俊清楚寧缺並不是一個膽怯懦弱之輩,於是搶著冷笑說了一句:「是不是怕了?」
 
  發現甲舍諸生是前來送挑戰書的,丙舍裡的學生們先是一陣震驚的沉默,然後變成竊竊私語的議論,此時聽到鍾大俊的嘲諷挑弄,雖說丙舍諸生對謝承運鍾大俊這種大名在外的人物有所忌憚,也忍不住惱怒起來,紛紛大聲喊道:「寧缺,把這封信接了!」
 
  司徒依蘭站起身來看了寧缺一眼,正準備說些什麼,寧缺卻是搖了搖頭阻止了她說話,很自然地伸手接過那封信,望著身前的謝承運問道:「雖然不是割袖子決鬥,也不是割掌死鬥,但我想既然你堅持用這種幼稚可愛的方法來尋回失去的尊嚴,肯定關於輸贏你會提出相關的賭注才是。」
 
  緊接著他笑著補充一句:「賭注可不能太過分,如果輸家要去舊書樓抱著大柱子狂喊我愛皇后娘娘,那我就提前放棄認輸好了。」
 
  此言一出,引來書舍內一片誇張的笑聲,謝承運也笑了起來,說道:「既然是君子之爭,所求不過學業精進,輸家到時候請對方吃頓飯便罷。」
 
  賭注不過是吃頓飯,正所謂高高抬起輕輕落下,鍾大俊在謝承運身後聽到他忽然把原先想好的賭注改了,眼中不由隱露惱怒之色,而丙舍裡的學生卻是覺得謝承運如此提議倒算是極有風度,對他的觀感復又好了幾分。

  寧缺卻是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微笑望著謝承運輕聲說道:「君子之爭……如果我不答應你的挑戰,難道我就不是君子?雖然我確實不是什麼君子,也沒有想過要做君子,但我認為你用言語逼人就範,實在談不上君子。」
 
  謝承運微微變色,不再多說什麼。

  ……

  ……
 
  南晉才子謝承運的挑戰,在書院學生間引起一陣轟動,丙舍的學生們沒有急著回家或是去打飯,而是興奮地留了下來,議論分析可能的結果,滿懷集體圭義精神地替寧缺出謀劃策,司徒依蘭甚至想出了請軍部神射手再替宇缺進行特訓的主意,寧缺本人倒是顯得極為平靜自然,只是笑了笑告了聲歉便離開了書舍。
 
  生死之間有大恐懼,與之相較其餘的事情都不怎麼恐懼,如果鄭重行事,反而徒勞惹人發笑,對於經歷過太多生死間大恐懼的寧缺來說,謝承運的嚴肅挑戰信,便是這種惹人發笑的幼稚把戲。
 
  接下這封挑戰信,不是他想溫故,想要重新拾回當年那些執筆斬盡全校榜單的風光,而是他沒有太多精神去和這些依然少年意氣的同窗們說些什麼,他如今的全副心神都放在舊書樓的上面,那座沒有竅穴的拙山上面。
 
  再次登樓,向東窗畔恭謹一禮,走向西窗,途中偶一駐足書架抽出那本薄薄的書冊,翻開後發現紙張上並沒有那名神秘人的留言,遺憾歎息一聲便把書冊放了回去,然後在第三層書架下方抽出那本《吳瞻煬論浩然劍》,開始盤膝觀書。

  ……

  ……
 
  如果現在橫亙在寧缺身前的是一座奇崛難攀的大山,那麼他現在做的便是愚公曾經做過的事情,即便翻不過那座山,也要從中間強行挖出幾道能夠通風的隧道。
 
  愚公移山不知踩壞了多少雙草鞋,挖壞了多少根鋤頭,那是一個有大毅力的傢伙。然而如果要沒有現代工程知識的他,去把那座大山挖出無數條橫亙兩側的隧道來,只怕最終也只會變成泥鰍鑽豆腐,無奈地挖出個不停前進不停垮塌的豆腐渣工程,即便是金剛不壞之身,挖上個千萬年也只是徒勞。
 
  人定勝天是非常美好的願望,在精神層面上很多時候能夠激勵人類不斷向前,但往在具體的事例上,並不是每件事情都能單靠毅力便能完美地完成。
 
  還是說回那位寧缺和很多男主角都奉為偶像的愚公先生,當世人質疑他時,他說自己的子子孫孫無窮盡,大山卻始終在那兒,那麼總有一天會挖光,這句話很提神很生猛,而且隱隱間符合了夫子斬桃花飲酒那道題的真義,所謂無窮盡也,然而愚公卻不知道一個殘酷的真相,那就是:山有時候也會長高。
 
  後幾日,筆墨如劍,直刺心胸。
 
  用永宇八法拆解的浩然劍筆意,就像無數把鋒利的劍芒,在寧缺的身體內橫刺豎插,戳出了無數個無形的洞孔,然而那些洞孔迅速坍塌,根本沒有留下任何通道。
 
  為了強行戳穿那些閉塞的通道,寧缺付出了極艱辛的努力,精神和身體都為之損耗嚴重,他沒有再次昏厥,但隨著冥想次數越來越多,強行調動念力破山的次數越來越多,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咽喉裡越來越乾澀,耳中開始嗡鳴做響,胸腹間的痛楚足以殺死無數像謝承運那樣的才子角色。
 
  受傷的肺葉開始影響到他的呼吸,夜裡時的咳嗽聲變得越來越響,越來越沙啞難聽,於是桑桑的睡眠時間變得越來越少,終於有一天清晨他吐了口血出來,被送往醫堂後,那位大夫用看癆病病人的垂憐目光打量了少年幾眼,然後隨意開出些滋補藥物,囑咐好生休養斷不能再去青樓,收了二十兩銀子便不再多言。
 
  付出了如此大的代價,寧缺身體裡的那座山、那座拙山、那座雪山依然在那裡沉默,這真是眼看他挖高山,高山垮了,眼看他移高山,高山不言輕蔑。
 
  某夜,陳皮皮終於完成了二師兄佈置的古代殷禮祭祀流程學習任務,再次沐著星光來到了舊書樓內,當他掀開那本薄薄書冊,看到上面寧缺留下的那句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的宣言時,竟是驚地險些叫出聲來。
 
  他顫著肥厚的嘴唇,指著上面寧缺留下的那句話,惱怒低聲罵道:「你丫真是個白癡啊?這世間除了西陵神殿施展大降神術,請下昊天光輝替人強行通竅,誰還能夠逆天改命!你居然想自己通竅!真是狂妄愚蠢到了極點!」
 
  想起西陵那座久違的桃山,陳皮皮更是惱怒,嚷道:」要三大神官耗半生修為施大降神術,現在這世間哪裡有什麼人值得神殿付出如此大的代價?要知道本天才當年也不過就是被餵了幾顆通天丸子!」
 
  他哀寧缺之不幸,怒其之瞎爭,憤懣惱火之餘,提筆在紙上一揮而就:「如果想通竅就能通竅,那這世上人人都是修行者了!白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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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23 21:10:53 |只看該作者
第104章 私信往來論短長

  輕輕拍打臉頰,揉搓雙手,寧缺強振精神走上樓來,見過女先生,揮手驅蟬鳴,於書架間抽出那本薄冊,滿懷期望看去,見到紙上那些嶄新字跡,不由眉頭一挑大感欣慰,然而不過看上片刻,雙眉又不得不帶些惱怒意垂了下來。

  那位神秘的傢伙在留言中毫不客氣,甚至顯得極為冷血地戳破了他這些日子以來的所有希望,擊垮了他越苦難越覺得大門在前的那種幻想,直接告訴他世間根本沒有人能夠自行通竅,而所有試圖這樣做的人都死了。

  「會死人嗎?那些魔宗的傢伙呢?」

  寧缺喃喃自言自語道,眼眸裡滿是失望神色,暗自想著,既然那個頭髮灰白的男子說人人都可以是食神,那為什麼不能人人都是修行者?

  沉默很長時間後,他終於決定放棄繼續觀看那本《吳贍焰論浩然劍》。

  因為很多原因,寧缺可以堅強堅毅堅忍堅韌以至不拔地去苦苦搬山,毫不在意可能面對的艱難險阻,但勇氣和毅力並不等同於冥頑不靈和石頭般的執拗。

  雖然時至今日,他依然不知道那個神秘的留言者究竟是誰,在書院裡是怎樣的身份,但他堅信那人肯定是個修行天才,對於修行這種事情的瞭解遠在自己之上,既然對方說強行開竅不可能還會死人,那麼他再盲目搬山定會非常危險。

  達者足以為吾師,善從人諫乃明智,寧缺的理性思維讓他決定暫時終止用永字八法拆字,但心情卻依然難免失望,在離開舊書樓前,忍不住提筆蘸墨寫了一段話。

  「今天我不看了,但明天我會繼續看,我現在沒有看這本《氣海雪山初探》,我在看《吳瞻煬論浩然劍》你可以在那邊給我留言,另外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如果囿於每個人不同的體質,造成世間大部分人都無法感應到天地之息,如果這是昊天賜於我們每個人的命運,那昊天老爺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些?」

  ……

  ……

  深夜時分,陳皮皮再次出現在樓中,他看了一眼窗外被雲層遮住星辰的黑暗夜空,從書架上抽出那本書,取出那張紙,看了兩眼後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來,肥胖的圓圓臉頰上滿是好笑之色,心想這小子留言的口氣倒是越來越不客氣,明明有求於自己,卻像是在吩咐自己做事一般,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根棒槌。

  想雖是這般想著,但他卻氣喘吁吁蹲下身去,從書架下方抽出那本《吳瞻煬論浩然劍》,然後走到西窗畔開始回復寧缺的留言。

  做為書院近些年來最風光的天才學生,陳皮皮進入二層樓後,這幾年間在那幾位恐怖師兄們的壓力下,只能老老實實上課學習,哪裡有機會發揮一下自己好為人師的愛好,那夜看到寧缺感慨自抒胸懷的留言,他偶然興起回復,心中便存著份記掛,想看看那可憐的傢伙能不能有所突破,也是想滿足一下自己。

  正所謂幫人這種事情也是會上癮的,陳皮皮並不知道那個可憐的傢伙姓甚名誰,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但既然一開始就幫了,這事情便像是樓前濕地裡的泥,沾在手上便很難甩掉,這純粹是一種心理問題。

  ……

  ……

  第二天寧缺登上舊書樓,直接抽出那本浩然劍,然後果然看到了那個神秘人的留言,看見紙上寫著兩行極囂張的字,忍不住蹙著眉頭笑了起來。

  「這個世界上哪有公平這種東西。昊天老爺就像是雪山上的陽光那般,永遠只會憐惜雲層之上的蓮花,而懶怠去看一眼山腳山石頭縫裡的小草。比如我這個世間獨一無二的天才就是那朵蓮花,而你就是一個體內諸竅不通無法修行的可憐傢伙,所以你這棵小草現在要做的不是懷疑這一切,而是接受這一切。」

  寧缺拿看那張薄紙輕聲感慨道:「世間獨一無二的天才?真他媽的臭屁啊。」

  留言往來到此時,他越來越懷疑那個神秘人的身份,從對方的造詞遣句上看,怎麼也不像是書院裡那些年高德幼的教授先生,而更像是謝三公子、鍾大俊那種自幼生長在溫室裡的珍貴蘭花。

  只是這人明顯要比謝承運等人的自矜高出好幾個層次,因為他說自己是天才時的口吻顯得那般理所當然,就像是已被世間和時間證明了無數遍從而顛撲不破的絕對真理,就像是在說水往低處流,酸辣麵片湯好吃這種事情。

  然則關於自信這種事情,寧缺向來不甘於人後,雖然他從來不會在人群面前,同窗中間輕拂院服瀟灑自矜,但那是因為他認為自己早就已經過了那種年齡階段,再玩這種作派有些不合適有些幼稚,並不代表他對自只的能力有絲毫質疑。

  自幼執筆殺遍學校雙榜,從幼兒園各種興趣班殺至奧數班考試墨卷之前從無敵手,新中國教育制度培養出來的怪胎三好學生少年,絕對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天才。

  所以寧缺今天留言的內容是:「關於蓮花和小草這種事情不需要爭辯,但我想說明的是,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獨一無二的天才,那麼這個天才只可能是我而不可能是你,因為只有我才有資格成為那個一。既然你說昊天老爺只會垂憐真正的天才,而我毫疑問就是那個天才,那為什麼我不能修行?」

  ……

  ……

  世間擁有最多信眾,擁有最多世外高人,擁有最多財富和權力的西陵神國,自然擁有很多天才,破廟深處七卷天書之前,不知有多少驚才絕艷之輩沉默修行。

  世間地位最為尊崇,擁有最多世間隱士,擁有夫子這樣人物的大唐書院,自然也擁有很多天才,二層樓上數尊石像之後,不知有多少大智慧者平靜度日。

  剛剛擁有短暫十六年人生,卻已經在這兩處學習多年的陳皮皮,從師長們的態度和同窗們的眼光中,早就確認自己乃是世間最了不起的天才,即便遇著另外那兩個不可知之地的傢伙,他也有足夠驕傲的資本,所以他並不認為自己平時的態度和對那個傢伙的留言太過驕傲,因為他認為這只是在闡述一個簡單的事實。

  現在他終於遇到了一個比他更驕傲更自信的傢伙。

  問題在於在他看來,那個號稱自己才是獨一無二天才的傢伙,只是一個可憐的諸竅不通的連修行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只徒有一些毅力和鬼法子……好吧,陳皮皮承認那個傢伙算得上是聰慧堅毅兼具,但你憑什麼和我爭天才二字?

  大怒之餘,他藉著透過雲層的黯淡星光,伴著窗外憤怒的蟬鳴提筆狂書,在留言中給寧缺出了一道題目:

  「你以永字八法拆字,用這種蠢法子觀書忘意,想必觀浩然劍時劍氣已然傷及心肺,那我且來問你,心肺之傷當如何治療?休說錢草子那等猛藥穢物,我只問你艾片艾蒿怎麼煎服?幾滾壓火?白芷白果如何處理?切片還是碾粉?紅參紅糖幾分劑量?如何相混?青果青蒿何時補劑?你給老子我答!」

  ……

  ……

  「艾片艾蒿、白芷白果、紅參紅糖、青果青蒿?」

  寧缺看著紙上那些潦草的留言,想像著那個應該也很年輕的傢伙憤怒狂書時的模樣,忍不住眉梢微微挑了起來,同時覺得這件事情實在是太有意思了,那傢伙留題考自己倒算是正常,只是怎麼也沒有想到,對方留下的題目居然和修行六科毫無關係,沒有問永字八法拆字能看到多少道劍意,卻是在問醫藥之道。

  隱約間他明白了對方的用意,對方自認是修行道上獨一無二的天才,那麼用修行方面的題目來考自己,便顯得有些不公平,所以乾脆選了道與修行六科毫無關係的題目,一道怎樣擇藥煎服的題目。

  那個傢伙出這道題目的意思很清楚,也很驕傲:所謂天才便是一門通門門通的全才,我用修行題目考倒你不算本事,就用你身體裡的問題便也要難死你。

  「真是個絕頂驕傲的傢伙。」

  寧缺笑著搖了搖頭,然後笑容驟然斂去,因為他發現自己確實不知道這道題目應該如何解,那些並不陌生的藥物應該怎樣搭配煎服,才能治好自己的肺傷。

  要知道長安城裡那位大夫收了桑桑二十兩銀子,也只不過是吩咐自己好生將養,自己雖然在岷山裡慣用草藥療傷治病,可這肺傷實在是不知道該治。

  平日裡不爭強好勝,是不屑於爭強好勝,你可曾見過少年王勃與同齡人爭執茴字有幾種寫法,你可曾見過十七歲時的林志穎與華岡藝校裡的同學們爭風吃醋?但如果少年王勃碰見了甘羅,十七歲時的林志穎遇見了孫耀威……

  寧缺遇到了一個自稱天才也極有可能是真正天才的驕傲傢伙,他理所當然想要和對方爭上一爭,只是很遺憾,他確實不知道這道題該怎麼回答。

  「你的問題我確實答不出來。」

  他在紙上羞愧回復道,緊接著眉頭一挑,握著毛筆的右手一緊,在紙上龍飛鳳舞寫道:「但為了公平,我也有道題目考你,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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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23 21:13:46 |只看該作者
第105章 牛群,後山,良方

  星光下的西窗畔案几上放著一張紙兩張紙三張紙……陳皮皮看著紙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桔墨跡,眼睛瞪的越來越大,頭皮都覺得有些發麻,心想你丫這是什麼題目,居然寫了滿滿三大篇宇,下意識裡從開頭念了起來:
 
  「昊天的光輝灑遍世間,如牧牛人一般慈愛地關注著所有的生靈,如果你認為自己還算有幾分聰明,可以嘗試來計算一下昊天牧養的牛群數量。」
 
  「牛群聚集在大唐帝國北方的開平市集,分成四群穿過城門,去蠻人的草原上悠閒的吃草,第一群像乳汁一樣潔白,第二群閃耀著烏黑的光澤,第三群棕黃,第四群毛色花俏,每群牛有公有母,有多有少。」
 
  「先告訴你各群的公牛比例:白牛數等於棕牛數再加上黑牛數的三分之一又二分之一,此外黑牛數為花牛數的四分之一加五分之一再加上全部棕牛……當棕色公牛和花色公牛在一起,形成一個三角形,沒有牛敢往裡闖……
 
  「請你準確說出各群牛的數量,另外補充說明:這題我七歲就做出來了。」(注)

  ……

  ……
 
  接下來的時間裡,陳皮皮瞪著紙上密密麻麻的墨宇,開始咬筆桿,撓頭揪髮,砸腿抿嘴唇兒,倒吸冷氣復又舔筆尖,開始計算復又放棄,然後繼續咬筆桿撓頭揪髮砸腿抿嘴唇兒倒吸冷氣低聲罵娘,直至深夜。
 
  清晨的書院後山籠罩在一片淡淡的霧氣中,一方石坪四周圍著幾圈疏透的籬笆,隱隱能夠聽到近處有雞鳴啄食之聲,石坪深處的學舍裡偶爾會傳來幾句誦書問難之聲,霧氣漸開,陳皮皮挪著肥胖的身軀走了出來,瞪了整整一夜的眼睛裡全是血絲,平日束的極緊的頭髮像是被雞扒拉過來草堆般蓬鬆雜亂,看上去極為狼狽,不像是看了一夜書,倒像是被母親大人教幣了整整一夜的可憐孩子。
 
  走到學舍門前,聽著裡面的誦書問難之語,陳皮皮想著平日裡自己的驕傲臭屁,臉上不禁流露出羞愧之色,但解出這道題目的衝動,終究戰勝了可能會面對的羞辱,他一咬牙推門走了進去,看也不看便向四周恭謹一揖。
 
  片刻後書捨裡響起幾道震驚嘲諷的笑聲。
 
  「這世間居然還有咱們小師弟不懂的數科問題?」
 
  「你這種世間唯一天才都解不出來的問題,我們這些傢伙怎麼解得出來?」
 
  「皮皮,你不要頑皮了。」
 
  便在此時,一個人出現在書捨門口,屋內的笑鬧聲頓時嘎然而止,包括陳皮皮在內,眾人迅速站起身來,恭謹長揖行禮,道:「見過二師兄。」
 
  只見這位被稱做二師兄的人身材頎高,戴著一頂頗有古意的冠帽,身上穿著件普通的學院夏服,腰間卻繫著根金絲編織的緞帶,劍眉英目,表情肅然方正,渾身上下透著股嚴謹守禮的味道,整個人站在此間,就像是一座宮殿般不可憾動。
 
  「一年之季在於春,如今還是春末,尚未入暑,你們便又開始散漫了,一日之季在於晨,如今剛入晨時,你們便又開始笑鬧了,怎麼回事?」
 
  書捨裡的人們都知道二師兄便是這等驕傲守禮的性情,所以面對他時甚至比對著夫子和大師兄時更加小意,幸虧早已聽慣了二師兄的陳詞濫調,從耳朵裡進去從鼻孔裡出來,倒也不以為意。
 
  陳皮皮有些難看地笑了笑,在二師兄嚴厲的目光中用最快速度把蓬亂的頭皮整理好,又把身上皺巴巴的學服用力拉了拉,才清咳兩聲走上前去,極為恭謹有禮把手中的那幾張紙遞到二師兄身前。
 
  「入院試時你是六科甲上,居然還有你解不出來的數科題?」
 
  二師兄微微蹙眉接過三張紙掃了一眼,同樣的一句話,他卻不是在嘲笑陳皮皮,而是確實有些疑惑,是誰出的題目,居然把小師弟這樣的天才為難成這副模樣?
 
  「嗯?」
 
  快速把紙上的題目看了一遍,二師兄的眉頭蹙的愈發厲害,薄薄的嘴唇翹起,半晌憋出一句話來:「這……誰出的混帳問題?算法太麻煩,要算清楚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我近日要研究古禮,哪有時間陪你玩鬧,你自己算去。」
 
  說完這番話,二師兄一拂衣袖,雙手扶在腰間那根金絲編織的緞帶之上,傲然轉身離開書捨,向著門外霧氣間的籬笆那頭走去。
 
  書捨裡鴉雀無聲,諸生驚愕看著二師兄的背影,心想用嚴肅隱藏絕對驕傲的二師兄居然也會用這種法子避戰?想著二師兄平日裡的嚴肅作派,便有人想要發笑,卻是馬上抬手捂嘴,生怕笑出聲來讓他聽到了。
 
  陳皮皮看著二師兄漸漸遠離的背影,表情更是極為難看,胖臉上一陣抽搐以至波浪起伏,追到門口處帶著哭腔喊道:「師兄!你總得幫忙出點兒主意啊!」
 
  此時,那位二師兄緩慢邁著嚴謹方正的步伐向石坪外走去,宛若戲台上的帝王一般,聽著陳皮皮的哀求,不耐煩地抬起手來揮了揮,惱火訓斥道:「說了不算就不算,這混帳題目算到最後不知道是個多天的數……別說開平市集,就算整個大唐帝國也不可能放下這麼多頭牛,我倒是好奇昊天的牧場在哪裡!」

  ……

  ……
 
  「好吧,我承認自己算不出來這道混帳問題,但我也不相信你能算出來,尤其不相信的是,你七歲的時候能算出來,除非你馬上告訴我答秦,不然我會認為你是在耍賴,實話告訴你,在書院裡對我,尤其是對今天老羞成怒的某人耍賴,會造成非常嚴重的後果,這不是警告你,而是一次友好的提醒。」
 
  西窗畔案几旁,寧缺右腳踩在椅上,右臂擱在窗樓上支著下頜,津津有味看著那個傢伙的留言,眉毛時不時得意地挑動幾下,待看到老羞成怒四宇時,更是忍不住哈哈笑出聲來,引來東窗畔女教授蹙眉打量了一眼。
 
  寧缺趕緊坐直身體,然後繼續看那廝的留言。他並不知道被留言中老羞成怒的某人是誰,還以為是留言那廝為了保留顏面的托稱,如果讓他知道被自己這道阿基米德分牛題弄至老羞成怒拂袖而去的某人,便是書院二層樓裡的二師兄,不知道他是會笑的更開心些,還是會驚出渾身冷汗。
 
  至於留言那傢伙指責的耍賴一事,寧缺根本毫不在意,做為曾經的解題斯德哥爾摩症患者,他非常瞭解看著一道題,就是找不到答秦時的痛苦與惱怒,他清楚留言那傢伙的指責,只是因為對方非常想要知道答案。
 
  「想要知道這道題的答案嗎?很簡單,你先把你那道煎藥題的答案告訴我,然後這一場比試就算你我雙方打平,如果你不服氣,我們以後可以再繼續。」
 
  窗外春光正在最後的爛漫,稚蟬正在最初的拚命鳴叫,寧缺搖頭輕笑,捲袖注水磨墨潤筆拍硯,然後在紙上寫下了上面那段話。

  ……

  ……
 
  第二日的夜間,馬車離開書院,通過長安城南朱雀門,駛抵東城臨四十七巷,停在了老筆齋之前,寧缺回身對車伕道了聲謝,走進了鋪子。
 
  鋪門關閉,桑桑端著一碗早晨剩下來的酸辣麵片湯走了出來,小心翼翼放在寧缺的身前,然後從桌下取出一盤醋泡青菜頭和一盤涼拌三絲。
 
  在書院辛苦學習了整整一天,回家後卻要吃剩飯和小鹹菜,寧缺心想怎麼說咱們也是有兩千兩銀子身家的人了,怎麼還這般苛待自己,若放在平日,或許他就會開口把小丫頭好生教育一番,但今天他心情大佳,所以只是搖了搖頭,拿起筷子便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順便問了幾句今天鋪子裡的生意。
 
  桑桑下午已經吃過了,這時候就坐在他身旁,細細的雙臂重疊擱在桌上,黑黑的小臉蛋兒擱在手臂上,偏著頭瞪著柳葉眼打量著近處寧缺的臉,半晌後好奇問道:「少爺,你今天心情是不是很好?」
 
  「嗯。」寧缺挾起一塊被泡的有些發黑的青菜頭扔進嘴裡,嘎吱嘎吱嚼了,被酸味刺的痛苦皺起雙眉,含混回答道:「最後在書院裡認識了一個很有趣的傢伙。」
 
  桑桑聽到他在書院裡結識了新朋友,開心地笑了起來,側仰著小臉關心問道:「是同學嗎?男的還是女的?」
 
  寧缺看著小侍女的臉微微一怔,筷尖在溫嘟嘟的酸辣麵片湯裡劃弄著,片刻後遲疑說道:「沒見過人,但……應該是個男人吧?」
 
  「不對。」
 
  想到第一次留言時那廝形容觀書忘義時的下作淫褻比喻,他搖了搖頭,斬釘截鐵說道:「不是應該,那個傢伙肯定是個男人,而且肯定是個很猥瑣,在女人身上吃過非常多次虧的可憐猥瑣男人。」
 
  「可憐和猥瑣……」桑桑開始思考,鼻尖微皺,「好像不是一回事。」
 
  「可憐是經歷,猥瑣是氣質。」寧缺認真解釋道。
 
  桑桑坐直身子,好奇問道:「是不是說他長的恨難看?」
 
  「剛才就說過,我沒見過他人。」
 
  寧缺從懷裡摸出一張紙遞給她,吩咐道:「紙上面有幾味藥材,還有煎服制切的法子,你明兒去藥局抓藥,然後回來自己整治,記著不要讓外人瞧了去。」
 
  桑桑接了過來,蹙眉問道:「為什麼不能讓人看見?」
 
  寧缺想著舊書樓間的留言,忍不住笑了起來,感慨說道:「如果我猜的不錯,那個傢伙應該是書院二層樓的學生,這藥方肯定也是二層樓裡的精妙秘方,你我主僕二人偷偷占那傢伙一個大便宜,最好還是不要外傳的好。」

  ……

  ……
 
  (註:這個問題是阿基米德分牛問題,因為太長,所以不可能全寫出來,那樣這章我寫的就太輕鬆了,哈哈。大家自己上谷歌搜一下就知道,我對數學,就像寧缺對修行一樣,有很多竅不通,隨便用的,如果出現什麼問題,如果有學數學的同學,你們就把我當那種氣體一般放掉吧,這也算是將夜的第一份免責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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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23 21:17:06 |只看該作者
第106章 留書不知暑已至

  舊書樓樓下人來人往,樓上卻是安靜如常。

  書架上的書是線裝舊書修行珍籍,書裡夾著的紙是書院學生常用的尋常薄紙,筆墨與硯安靜擱在西窗畔的案几上。女教授坐在東窗下恬靜簪花,少年盤膝坐在地板上冥思苦想,偶爾起身在紙上寫上幾句話然後塞入書冊中,待入夜時又有另一胖少年悄然而至,掀開書頁看看紙上字跡便會去西窗下回上廖廖數句或是洋洋一篇大言。
 
  或娟秀清麗或狂放縱橫的字跡在那些紙上不停塗抹,寧缺和陳皮皮這兩個並不知道對方身份的傢伙,就用留書這種方式不停進行著交流,而春末夏初的時日,就在他們的一筆一畫一嘲一笑間悄無聲息地溜走,平靜而美好。

  ……

  ……
 
  「無名兄,能不能有什麼法子把書中劍意柔順些?」
 
  「白癡,如果能柔順還叫什麼劍意?另外你昨天那道關於草地與母牛的數科題……太怪了,什麼叫數量之間的關係?」
 
  「白癡,不要把不懂的東西都稱為怪異,另外真沒有什麼方法能夠通竅嗎?我還是不怎麼相信昊天老爺會對我這個天才如此不公平。」
 
  「有倒確實有,但你還是不要抱任何希望。

  天才與白癡只在一線間,但凡抱有這種希望的人,無論他是不是天才,最後都會變成可憐的白癡。另外我還是要重申一下,前天你那道數科題真的有些怪,沒有質樸美感。」
 
  「我聽說魔宗他們用的路數不同,並非求諸與天地之息相呼應,而是試圖把天地之息納入體內,體內無竅之人用這種方法,能不能踏入修行道?另外下面是我給你出的第三道數科題,認真些解,不要總找我要答案。」

  ……

  ……
 
  「這道題只不過是蒙學水平,你是不是在羞辱我?關於魔宗的事情,我必須警告你,在書院中還好,若在外間你提也不要提這兩個字,不然你會被天下正道強者們追殺的很慘,另外我必須笑瞇瞇地告訴你,即便是魔宗納天地入體內的修行法門也需要諸竅皆通,如此方能讓天地之息貫通於體內。」
 
  「這真是令人感到遺憾的事悄,我本以為能有些別的道路可以走。」
 
  「能想出用永字八法來解字,你也算是個劍走偏鋒的傢伙,我還真擔心你被逼著急了跑去修魔,所以你不應該遺憾,而應該感到慶幸,不然若你墮入魔道,或許日後我可能將不得不提劍把你劈成三半。」
 
  「你說的有道理,我感覺很失望。」

  ……

  ……
 
  「話說咱們這也算是筆友了吧?為什麼你從來不問我是誰?難道你這小子一點好奇都沒有?你就沒覺著能和本天才認識是一場大機緣?」
 
  「我對別人的事情向來不怎麼好奇,另外你也沒有問過我是誰。」
 
  「好吧,你是誰?來自哪裡?在書院幾捨?家中可有漂亮姐妹?」
 
  「我叫寧缺,來自渭城,書院丙捨,家中只有個小黑炭侍女……你又是誰?來自哪裡?你家中可是已經有了悍妻猛妾,所以你才如此憎恨女人?」
 
  「我叫陳皮皮,來自西陵,然後,沒有了。」

  ……

  ……
 
  「聽說五年前有名西陵考生拿了六科甲上,全書院教習都跑出來圍觀,因為那是百年以來最好的成績,難道那個人就是你?」
 
  「正是在上,你現在是否對我油然而生敬畏崇拜之情?」
 
  「我考了三科甲上,兩科丁末,一科棄考,據說也是書院百年以來獨一無二的成績,既然如此,我憑什麼要敬畏崇拜你?」
 
  「……三科甲上好考,能考出兩科丁末,一科棄考出來,還真真是難得一見的生猛水準,算你狠,我暫時承認你有與我平等對話的資格。」

  ……

  ……
 
  「你是西陵人,為什麼要跑到大唐來讀書?」
 
  「我出身西陵一個大家族,家族的家業大到你無法想像。你知道的,像我這種天才,肯定一生下來就注定要繼承家產,但問題在於,我還有位同樣極具天才,只比我差了那麼一點點的兄長,更關鍵的是,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這位兄長便待我極好,處處事事照顧我疼惜我,全不因為族中長輩決定把家產交給我繼承而有絲毫怨言。我根本不想繼承這份家業,我覺得兄長才是繼承家業最好的人選,但族中長輩根本不允許我拒絕,我在西陵家中呆的時間越長,兄長對我越好,我就越覺得難受,所以十歲那年乾脆偷偷溜了出來。」
 
  「十歲溜出家門,難道你家中長輩不四處尋你?」
 
  「怎麼可能不尋,既然他們尋不到,那就一定能猜到我躲在書院中。你呢?你又是為什麼進書院,前些日子為什麼又那般拚命?」
 
  「進書院當然是想做帝國官員,當然更想修行,至於為什麼這般拚命,是因為我有很多事情要做,現在不拚命,以後說不定就會沒命。」
 
  「什麼事兒會這麼麻煩?」
 
  「那就是不能告訴你知道的故事了。」

  ……

  ……
 
  舊書樓西窗畔的墨紙留書交流,從最開始的修行數科互問,漸漸進展到對彼此生活的好奇,隨著時光輕輕漫過,用了那個藥方的寧缺身體快速好了起來,再也沒有咳嗽,兩個依然還沒有見過面的年輕人,關係變得越來越熟稔無羈。
 
  時日入暑,氣溫變得越來越高,西窗不知何時已經關閉,將樓內籠罩在一片幽暗之中,寧缺看著這幾日那廝在紙上的留言,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發現了一些很令人震撼的細節:叫陳皮皮的那廝說家族尋不到自己,便一定能猜到他躲在書院裡,這句話間接表明,對於那廝的家族而言,世上就沒有他們尋找不到的地方,也只有像書院這種神聖高遠之地,才能令那個家族有所忌憚。
 
  「西陵神國……哪裡有這般強大的家族?」
 
  他微微蹙眉想了片刻,卻是不得其解,然後接著向下望去。昨天下午他第一次在信中問道是否能見面,現在確定對方在二層樓內,自然有些好奇信中的回復。
 
  紙上留著昨夜某人的筆跡:「等你什麼時候能進二層樓的時候,自然就能見到我。」
 
  寧缺搖了搖頭,提筆回復道:「問題在於……我怎麼才能進二層樓。」
 
  昊天不公,令少年身體內諸竅不通,無論他再如何別有心思以解構方式觀書,以大無畏精神搬山挖洞,始終都未曾在在修行道路上真正向前一步,此時看著二層樓三字,他的心情不免還是有些黯然。
 
  擱筆起身看著四周安靜的書架,他自嘲一笑,輕聲一歎,心想自己站在二層樓上想著二層樓在哪裡,這真是一件有趣而又無趣的事情啊。
 
  忽然他的眉頭微微一蹙,注意到身旁不遠處那道靠著山牆的書架下方地面上有道淺淺劃痕,深色的木地板上那道劃痕極淺極淡,如果不認真去看還真的很難發現。
 
  寧缺沉默片刻後走了過去,蹲下用手指輕輕一摸,確認應該是常年累月磨擦的結果,抬頭望向沉重的書架,摁在劃痕上的手指輕微顫抖起來。
 
  書架兩側刻著一些樣式繁複卻意味難明的花紋,紋飾內積著經年的灰膩,驟圓陡方沒有什麼具體的形狀,顯得極為拙陋難看。舊書樓飛簷雕棟每一細節都極為精美,偏生這道臨牆書架上的紋飾卻是如此粗鄙,寧缺愈發覺得古怪,手指緩緩摸了上去,然後閉上了眼睛,感受著指間傳來的每一種觸覺。
 
  難道書架後方就是傳說中的二層樓?難道牆後才是真正的書院?
 
  「你可以試著把這書架撬開,看一看後面是什麼。」
 
  寧缺霍然睜開雙眼轉身望去,發現那位溫婉小巧的女教授不知何時悄無聲息來到自己身後,用溫和甚至帶著幾分勉勵的目光望著自己。
 
  他不知道女教授溫和寧靜目光的真實意思,苦笑看了一眼書架上的那些紋飾,腦中偶有光亮閃過,想起自己在朱雀大街上看著朱雀繪像,在皇宮裡看見那些簷獸時的感受,隱約猜測到一些事情,哪裡敢做什麼大不敬的舉動。

  ……

  ……
 
  時間現在已經走到了天啟十三年的盛夏,寧缺和桑桑來到長安這座雄城已有數月,開了一家老筆齋,順利進入書院求學,每天吃些剩飯剩菜,似乎生活根本沒有發生什麼變化,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來自邊城的少年軍卒跟著某人冒著春雨去殺了一夜,進了一次皇宮,在舊書樓上與那些修行典籍苦戰了好些個日夜,他見到了一個更大更壯闊的世界,結識了一些有趣的人物,無論視野還是精神都與以前有了很多不同。
 
  最重要的是在這數月裡,他送走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位朋友,殺死了御史張貽琦和陳子賢,邁出了復仇道路上的第一步,非常幸運的是,這兩個人的死亡似乎尚未驚動大唐帝國官府和那位強大的夏侯將軍。
 
  「天太熱了,長安城就這點不好。」
 
  躺在竹椅上看著頭頂繁星,寧缺擦掉臉上的汗水,搖頭說道:「一直要到晨時天氣才會涼些,你說那個茶藝師宅旁有方小湖,會不會比我們這兒舒服些?」
 
  桑桑接過毛巾在涼水桶裡沁了沁,低聲說道:「少爺,難道你就因為他家涼快些就要去把他殺了?報仇這種事情……真那麼有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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