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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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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30 22:10:44 |只看該作者
第127章 本命,看桑桑!

  陳皮皮撓了撓頭,疑惑不解問道:「你……確定感知到了燭火枕頭紙片什麼麵片湯兒之類的東西?你確定當時沒有睜著眼睛?」

  見他明顯不信,寧缺蹙眉解釋道:「確實沒睜眼,而且隔著牆壁床板,就算睜著眼也沒辦法看見,對了,昨天夜裡我去南城勾……門頭溝一朋友開的賭坊去玩了會兒,能夠隔著骰盅清楚感覺到骰子上面的凹陷,這難道不算感知嗎?」

  「隔著骰盅看不到,那自然是算的。」陳皮皮偏頭若有所思打量著寧缺。

  寧缺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異樣,想著昨夜賭坊裡的遭遇,想著答應了齊四爺和桑桑以後再也不靠那法子作弊掙錢,心中不自禁生出股不甘情緒,回望著陳皮皮欲言又止片刻後,終是忍不住低聲問道:「有沒有法子隔著骰盅撥動骰子?」

  陳皮皮悚然一驚,像看鬼魂般恨恨盯著他,憤怒斥道:「被逆天改命終於可以修行,你就只想著去撥骰子作弊?世間有你這樣的人嗎?真是暴殄天物啊!」

  此時此刻,這名本來就對昊天眷顧寧缺極為羨慕嫉妒恨的少年修行天才,終於再也無法壓抑住心中的情緒,挽起袖子便想把他痛揍一頓。

  見他動作,寧缺連連擺手辯解道:「我是想著如果能隔著骰盅撥動殿子,那也就等於可以調動天地元氣去操控別的物事,只是找一個通俗易懂老少咸宜雅俗共賞的例子加以說明,何必這般生氣,難道我還真能二逼到用天地元氣去賭博不成?」

  聽著這解釋誠懇可信,陳皮皮氣呼呼重新坐了下來,又惱怒地瞪了他一眼,才捺住性子解釋道:「初識感知為虛境,只能感受天地元氣或與之交流卻無法通過天地元氣影響真實的世界。只有進入不惑實境後,修行者才能憑借精純念力凝縮天地元氣為線或橋,隔空觸動外界事物。」

  「劍師操控飛劍,武者隔空傷人,便是這個道理。」寧缺若有所思。

  「不錯。」陳皮皮繼續說道:「你若想隔著骰盅控制骰子,首先就要先入實境。」

  「不惑是第三境界。」寧缺搖頭歎息說道:「我短時間內哪裡能夠達到。」

  陳皮皮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也懶得說破某些事情,說道:「就算你入了實境,也不可能想要利用天地元氣操控什麼物事便能操控,有能力操控萬物的修行者那都是真正的大修行者,突破了某些隱形的規則才能做到。」

  「難道說不惑境界的修行者控制外物,還有什麼講究?」

  「當然有,以前聽你說也曾經見識過修行者的戰鬥,那你可曾見到劍師一掀衣襟便露出三排小飛刀?你可曾見到那些佛門弟子搞三萬六千座銅佛出來砸人?」

  寧缺回憶春風亭那夜朝小樹殺死的那兩名修行者,那位南晉劍師確實只有一把劍,劍折之後便是人亡,那名月輪國的苦行僧身旁武器倒是多些,但也只不過是一個銅缽和一串念珠。

  「不惑乃至洞玄境界的修行者,都有自己的專屬感知之物,你如果要從虛境步入實境,首先也是要以念力培養自己的專屬感知之物,也就是本命物。」

  寧缺疑惑問道:「本命物是什麼?我只聽說過本命年。」

  「劍師之劍為本命劍,符師有道最重要的本命符,這時的劍與符便是本命物。」

  「那念師的本命是什麼?」

  「如果你只能明白通俗的闡述方式,那你可以理解為念師他自己。」陳皮皮惱火回答道,忽然他想起寧缺先前捉到的那詞,疑惑問道:「本命年是什麼?」

  「……省略號你知道是什麼嗎?」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至於修行者為什麼要有自己的本命物,首先你要明白兩點,一,天地元氣充斥在世間哪怕是最微小的空間裡,一顆頑石一株枯柳一泊湖水裡面都有它們自身的天地元氣。二,修行者控物並不是靠天地元氣直接去影響世間的物質,而是要通過天元氣為橋,把自己精神世界產生的念力傳遞到物體之上,然後引發物體內部的天地元氣振動。」

  「插句話,既然如此那為什麼非要有專屬的物體?」

  「還是最開始留言裡舉的例子,修行者體內的念力就像是氣息,雪山氣海是蕭管是絲竹,只有吹拂發出聲音讓天地元氣聽到聽懂,才能感知到天地元氣。但問題是每個人的蕭管絲竹音質並不相同,天地間寬泛的元氣能聽懂,不代表那些湖木石水裡的天地元氣能聽懂或者說愛聽。修行者找尋培養自己的本命物,就是尋找能聽懂並且非常愛聽自己曲子的對象,這麼白癡的解釋你聽懂沒有?」

  「大致上懂了,是不是就像共振的道理?」

  「共振又是什麼?」陳皮皮疲憊地揉了揉胖臉,不理會此人無趣的打岔,繼續說道:「修行者進入實境時,能找到的本命物與自己的氣息越吻合,日後境界提升便越容易,但要找到和自己氣息完全吻合的本命物實在太難,所以很多修行者選擇在上面刻符扭曲物體特質,再以自身念力培養多年,直至心意相通。」

  想起呂清臣老人在車中說的劍師桶師之類的名詞,寧缺明白陳皮皮說的是真話,撓了撓發癢的手背,好笑問道:「也就是說,我想成為一名劍師,首先得去弄把好劍,然後天天抱著它睡覺親熱,最後培養出來一點感情?」

  「你要理解的這般白癡下作也隨你。」陳皮皮沒好氣道。

  「喂,是你先說的心意相通好不好?」寧缺揮了揮手,然後忽然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一個人最多能有幾個本命物?你的本命物是什麼?」

  「我的本命物憑什麼告訴你。」陳皮皮瞪著他說道:「能力越強境界越精妙,能夠體悟萬物天地元氣分別越細微,自然便能擁有更多的本命物,似洞玄上境精微境界或知命境界,只需要掌握樹木氣息便能控樹,知道湖水氣息便能操湖,但對一般修行者來說,為了保證效果當然只會選擇一個。」

  「如果我選擇夜夜抱著劍睡覺,那還能分精神去控制骰子嗎?」

  「只要你有足夠多精神去研究,像這種小東西隨便玩玩,當然是很輕鬆的……喂,你怎麼還想著這事兒?這不像是舉例啊?」

  「就是舉例,就是舉例,你不要想多了。」

  ……

  ……


  從深夜到清晨,十六歲的胖子少年為同樣十六歲的修行初哥不停傳道授業解惑,完全忘記了書院的規矩和自己事先的自我提醒。他講的很認真,對方聽的也很認真,修行世界裡的種種道理,被用深入淺出的解析道出。

  自幼生活在地位崇高的西陵神國不可知之地裡,離家後便在書院後山裡天天冥想修行,十六年間不問世間俗事,不知勾心鬥角陰謀為何物,天才的陳皮皮除了驕傲得瑟之外,圓滾滾的身軀裡那顆心臟是那般的晶瑩剔透乾淨的令人心動。

  自幼生活在淒風苦雨的岷山草原難苟活之地裡,四歲後便在血雨腥風間天天砍人殺人,十六年間經歷無數生死,清新可喜下隱著警惕冷漠,不幸的寧缺這個夜晚他並未如何動容,直到多年以後回憶起來,才明白當時自己是何其幸運。

  第二日伴著暮色回到臨四十七巷家中,寧缺吩咐桑桑關了鋪門準備晚飯,便回到臥房裡坐在窗邊的圈椅上,看著狹小井院裡那棵青青大樹發呆。

  發呆就是冥想,他此時正將精神世界裡的念力透過雪山氣海緩緩散放出來,向著院內房內的事物逐一探去,按照陳皮皮教的法子,保持著一顆清明歡喜之心,純粹隨著念力自身的氣息,去尋找身周最能與心意相通的物事。

  微弱卻純淨無比的念力從身體上散發出來,感受著天地間的那道呼吸波動,然後不停拂動,他感知到了窗台上新繡的鞋墊,感知到了樹下那窩螞蟻的爬動,感知到了床下匣子裡的銀票和銀錠,感知到了很多事物,卻始終沒有感知到回應。

  天地元氣存在於世間萬物之間,依照陳皮皮的教導,萬物內部的元氣對於修行者念力的控制,會有一種天然的抵抗,而如果物體能夠感受到修行者念力氣息裡的親善喜悅,如果二者的波動能夠和諧共存,那麼便會有所回應。

  「親善喜悅……是不是應該去前鋪尋些筆墨紙硯試試?」

  正這般想著,忽然聽到窗外傳來桑桑哎喲一聲叫喚,緊接著又是一串小鈴鐺似的清脆笑聲。

  他疑惑推窗望去,只見正在井邊打水淘米的桑桑背對著自己,小手正在腰後不停揮著擋著,急道:「少爺,別撓我癢癢……癢。」

  隔著窗戶,寧缺看著不停扭腰躲避的桑桑震驚無語,如果說心意最相通的是自幼一起長大的桑桑,這倒說得過去,但難道自己要把她變成自己的本命劍?

  絕對不行!想著某個可能的畫面,他倒吸一口冷氣連連搖頭。

  如果真這麼幹,那來年遇著那位夏侯將軍,自己被打的屁滾尿流之際,莫不成要捏著劍訣大喝一聲:「那賊子休要囂張……看桑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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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31 19:29:00 |只看該作者
第128章 書院裡的天才們

  生死關頭可以看桑桑的,但不能看桑桑。
 
  寧缺撐頜坐在窗邊看著小姑娘發呆,想著難道真的要去前鋪逐次親近筆墨紙硯,才能定下來本命物?但自己慣用的筆是毛筆不是判官筆,墨是松墨不是石磨,硯是泥硯紙是芽紙,這怎麼能用來做兵器?再者說這些都是讀書人的事兒,讓筆墨紙硯漫天飛著與修行者戰,感覺總有些不妥。
 
  思考這些艱難問題的時候,他的手中握著著個東西不停捏弄——現在老筆齋銀子太多,把銀子鋪滿一床這種事情桑桑做過,如今大部分都換了銀票,銀票自然沒有銀錠有手感,他留了塊嶄新的雪花銀,每日把玩不停——雪花銀微涼滑潤,手感極佳,對於乍富的窮苦少年而言,要比那些什麼桃核石球舒服無數倍。
 
  接下來的時間裡,寧缺繼續保持著那顆清明喜善之心,不停嘗試尋找與自己念力氣息契合的本命物,其間他成功地讓燭火搖晃而熄,也讓衣櫃上貼的那幅紙飛起了一角,卻還是始終未能找到合適的對象,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了深夜。
 
  蟬鳴聲起暑意不弱,桌上那盞如豆般幽暗的燭火正不停在釋放無窮的熱意,穿著薄薄單衫的主僕二人坐在桌旁大眼瞪小眼,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桑桑把頭擱在手臂上,伏在桌沿睜著那雙柳葉眼,盯著桌面上那塊緩慢移動,反射燭光不安的銀錠,語氣堅定不容置疑說道:「少爺,雖然說這塊銀子確實對你的念力反應很強烈,但我還是堅決反對,打架的時候如果你扔出去收不回來怎麼辦?一錠銀子就是二十兩,打上幾年咱們的家產就得全部被敗光了。」

  ……

  ……
 
  第二日寧缺去了書院,在舊書樓上又呆到了深夜還未離開,等著書架輕移,陳皮皮鑽出來後,他從地上一彈而起,把自己在臨四十七巷的感悟體驗講了一遍,然後問了一個在他看來很重要的問題:「為什麼我現在還是記不住這些書的內容?」
 
  「余師姐難道沒有告訴過你?舊書樓中修行書籍文字,全部是由前代大修行者蘊念力入墨而書,書冊上的每個墨字都是神符師的無上佳品。只有進入洞玄上品境界,才能看破其中隱藏真意,你現在離那個境界還有很遠很遠。」
 
  寧缺想起那日女教授對自己和謝承運的提醒,撓了撓頭歎息了聲,忽然他想到一件事情,望向陳皮皮吃驚問道:「那你……是洞玄上階?」
 
  「不是。」陳皮皮的回答很淡然,臉上也沒有什麼慚愧神色。
 
  寧缺現在很瞭解這位同齡人的性情,正是因為他平靜的神情,猜到他的真實境界應該還在洞玄上品之上,不由大感震驚,心想呂清臣先生直至年老體弱之時,才一隻腳踏進洞玄境界,眼前這胖子少年竟然早已經超越了洞玄進入了知命!
 
  「這麼年輕……你……真是個絕世天才。」他看著陳皮皮的大圓臉,感慨讚歎道:「雖然怎麼看都看不出來你像個天才,更不像一位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
 
  陳皮皮訥訥然不知該如何應對,心說你這到底是在崇拜還是嘲諷自己?
 
  知道這傢伙居然是位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寧缺肅然起敬,總覺得自己在和一個仙風道骨白鬍飄飄的老頭兒說話,態度恭謹說道:「我說……天才兄,既然你如此天才,想必一定能解決我的閱讀障礙症,還請你多多指點。」
 
  聲音溫和甜膩,馬屁勃發而不隱,看起來陳皮皮還真的很吃這一套,得意一笑後說道:「字需要整體去看,因為一個字便是一個世界,有它自己的靈魂,似你這般用永字八法解構,可以避免被筆意所傷,卻也只能看到這個世界的某些片段,自然無法寄存於精神世界之中。如果是一般人,他沒有達到洞玄上品境界那就休想讀懂這些書,但依本天才看來,你還真有可能找到一些偏門小路,而這道路還是要落在你那套永字八法上。」
 
  寧缺向他那邊挪了挪,擺出洗耳恭聽的作派。
 
  「你檀長書道,用永字八法把這些文字解構為筆畫,可以嘗試於無意間記著筆畫秩序與數量,然後離了舊書樓後,在意識裡用書寫之法重新組合,如此一來字還是那個字,卻已經脫了當年抄寫書籍的神符師賦予結構之上的意念。」
 
  寧缺若有所思。
 
  陳皮皮提醒道:「我只是提出一種可能,究竟能不能成功,還需要你進行無數次的嘗試試驗,最後的結果有可能行,也有可能不行。」
 
  「有個方法嘗試一下,總比什麼路數都沒有要好。」寧缺忽然想到昨夜按照陳皮皮教的法子做的嘗試,興奮站起身來,取出火石點亮備好的一根蠟燭,然後把蠟燭放到西窗案几上又退回原地,說道:「你看看我的修練成果。」
 
  話音落處,只見他右手中食二指並成一劍,瀟灑揮臂遙遙刺向桌上那盞燭火,念力滲出體外控制著天地元氣隨指尖無形而去。
 
  沒有什麼雷霆之聲大作,也沒有天地大動六動,桌上那盞黯淡燭火輕輕搖晃了幾下後迅速重新恢復平靜,彷彿只是被西窗縫裡漏進來的幾絲夏風吹動了下。
 
  陳皮皮皺了皺眉頭,沉默片刻後搖搖頭說道:「弱。」
 
  苦修一夜與院內諸物感應,終於練出了這等本領,結果卻只換來了同伴淡淡一個弱字,雖說知道對方乃是修行道天才,自己現如今的境界在對方眼中就像桌上燭火一般黯淡不屑看,但寧缺難免還是有些不爽,他掏出一塊雪花銀,重重拍到二人身前的地板上,極其惱火說道:「你先看看這個再做評價。」
 
  片刻後,陳皮皮瞪大了眼睛,盯著地板上那塊緩慢顫抖移動的銀錠,不可思議說道:「這感應不錯……我說你究竟是有多貪財?多喜歡銀子?」
 
  寧缺強行壓抑住心頭得意,揉了揉因為念力輸出過猛而發悶的眉心,盡可能語氣平靜毫不在意說道:「我這可不是貪財,銀子兄是知道我憐惜他們。」
 
  「換句話說,這些銀子是知道你摳門捨不得把它們花出去?所以才會對你的感知投以歡欣雀躍的回應?你這不止是弱?簡直是弱爆了!」
 
  陳皮皮嘲笑看著他,說道:「你如果想把銀錠培養成自己的本命物也隨你,雖說以前好像沒見過哪位修行者這麼玩過,不過我必須提醒你,你已經把吃奶的勁兒都使了出來,這塊銀錠也只能像白蛆死之前那般掙扎兩下,能有什麼用?」

  ……

  ……
 
  又是半夜時間虛度,陳皮皮從舊書樓返回後山,踏過被霧氣籠罩的石徑,想著自己在那個傢伙上浪費了寶貴的修行時間,不禁有些哀聲歎氣。
 
  石徑前方夜霧忽散,一個高頎身影突兀出現,雖然此時夜色深沉,視野極暗,但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此人烏黑的頭髮被梳的異常整齊,腰間金絲編織的緞帶沒有偏上一分,頭上那頂頗有古意的冠帽像殿簷般紋絲不動。
 
  「這幾日為何你夜夜去舊書樓?那樓裡哪本書你還記不住非得漏夜觀看?不要告訴我,你又是去查什麼古周禮典籍。」
 
  陳皮皮看著自己最敬畏的二師兄,苦著臉長揖一禮,如實稟報道:「師兄,我去舊書樓是因為在前院認識了個朋友,所以去陪他說說話。」
 
  「嗯……」二師兄輕噫一聲,讚賞說道:「君子相交在乎誠,不分境界貧富,雖是前院同窗但也是同窗,你能克服貪睡好吃的毛病去陪,值得獎賞,只是你應該記得書院的規矩,有些不該說的話最好不要瞎說。」
 
  「哪裡能夠!」陳皮皮仰著脖子叫起了抱天屈,「我膽兒多小二師兄你還不知道?我哪裡敢對前院同窗們透什麼風聲,也就是聊些數科題目。」
 
  聽著數科題目四字,面色嚴肅方正的二師兄驟然想起某日陳皮皮帶回後山的那道題目,想著自己此後數日瞞著諸位師弟師妹晝夜不休在房中冥思苦算的痛苦時光,他的眉眼極為罕見地顫抖了幾絲,聲音微啞說道:「原來是那廝。」
 
  因為不想回憶那段痛苦時光,更不願想起堆了滿屋子紙張卻依然寫不下的答案數字,二師兄臉色一沉轉身便上了石坪。
 
  陳皮皮卻是想到一件事情,加快腳步追上去,屁顛屁顛跟著二師兄的腳後跟,氣喘吁吁說道:「二師兄有件事情我想請教一下你。」
 
  「什麼事?」
 
  「有個傢伙修行潛質極差,氣海雪山十七竅只通了十竅,十四天前才勉強能夠感應到天地之息,進入初識之境,可現在他就莫名其妙能夠感知外物了,甚至一隻腳已經踏進了不惑,這……算不算天才?」
 
  二師兄驟然停下腳步,回頭冷冷看了陳皮皮一眼,猜到他說的便是那位前院少年同窗,蹙眉片刻後語氣極為肯定回答道:「這樣……當然不算天才。」
 
  「為什麼?」
 
  「十四天就能從初識進入感知再進不惑……世間不可能存在這樣的天才,這種人只可能是怪物,因為本天才當年完成這些流程也花了十五天時間。」
 
  二師兄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沒有任何得意驕傲情緒,但言語裡隱著的意思卻是驕傲自信到了極點,他自己花了十五天連破三境,那麼這個世界上便不可能有人用不到十五天的時間完成相同的事情。
 
  陳皮皮看著二師兄紋絲不亂的烏黑束髮,心裡的崇敬仰慕濃郁到無以復加,心想自己當年吃了通天丸後,也要花十七天才能連破三境,二師兄當年在林泉鎮那種鄉下地方開悟,既無明師又無道門,居然只花了十五天,實在是比自己這個絕世修行天才還要生猛,一面讚歎一面好奇問道:「那大師兄呢?」
 
  「師兄啊……那也是個怪物。」二師兄不知道是想起什麼經年舊痛,雙手伸至頭上把微歪的古意冠帽正了正,神情凝重肅然說道:「師兄當年十三歲開悟,然後在書院後山發呆發了十七年才明白不惑之意。」
 
  「三十歲才進不惑?」陳皮皮不可思議說道:「大師兄這也太……」
 
  二師兄回頭看著他,嘲諷不屑說道:「太什麼?太愚鈍?師兄他三十不惑,但接下來只用了三個月便悟了洞玄,當然,那時候本天才已經是洞玄上品了。」
 
  說完這番話,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抬起頭來看著山徑間的夜霧長長歎息一聲,說道:「那日師兄他清晨悟洞玄,傍晚時分觀暮雲而入知命,一夜越最精妙二境,先生當時便讚道,朝聞道而夕入道,吾所不及也。」
 
  山徑夜霧間,話音漸逝,自詡天才而且本身也確實是天才的書院二師兄及陳皮皮二人,回想暮雲下書生展顏那剎那畫面,久久沉默無語。
 
  世間修行之路漫漫修遠,越往上攀升便越是困難,多少幼時被視作天才的修行者,五六歲時便能初識感知,十六七歲便入了不惑甚至是洞玄境界,然而一入洞玄便如同陷入泥沼,數十年都難以再有所進益。
 
  而像書院大師兄這樣,三十年方進不惑,修行資質實在談不上天資聰穎,甚至顯得有些愚鈍,而三個月便能明悟洞玄,最恐怖的是一日之間入洞玄而知天命,這等遭遇造化實在是匪夷所思,放眼整個修行世界只怕都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過了很久之後,二師兄望著陳皮皮平和說道:「師兄溫良仁德,乃真正的君子,他厚積薄發,一朝明悟沖天而起,積累之深絕非你我所能及。」
 
  陳皮皮連連點頭。他敬畏二師兄嚴謹肅穆,但二人骨子裡都是極驕傲,性情相投,所以知道一些二師兄當年的故事。今夜卻還是他第一次知道,那位平日裡待下溫和寬厚,待先生恭謹持禮,穿舊袍握舊書繫水瓢,看上去更像是書院雜役的大師兄,原來竟是如此奇人,不禁緊張地開始回憶自省,大師兄隨先生去國遊歷之前的那兩年時間裡,自己可曾在大師兄面前不要臉地得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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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被書院遺忘的少年

  跟著二師兄走過石坪,順著山間另一道石徑穿霧上行,陳皮皮用了很長時間才把大師兄給自己的震驚消化乾淨,然後腦子裡忍不住不停思考最開始那個問題。
 
  「二師兄用十五天時間連破三境,我用十七天,寧缺那傢伙只用了十四五天,難道他真的和我們差不多?還是說他從出生那天起就開始苦苦冥想,所念力存於大腦之中,如今逆天改命通竅,那些念力噴湧而出助他連破三境,這時間……要從他生下來那天算起?可如果這麼算,師兄憋了十六七年才憋進了不惑,他今年十六七歲也算是憋了十六七年,怎麼感覺好像也很了不起??
 
  想著舊書樓間寧缺大言不慚的那句「誰也不知道日後誰在這條路上走的更遠些」,想著書院大師兄二師兄還有自己和那個傢伙之間的隱隱比較呼應,陳皮皮胖胖的身軀微微一顫,大驚失色想道如果日後讓那個白癡超過自己,怎麼了得?
 
  「氣海雪山十七竅通了十竅,就算他十六年積累下來的念力再純再厚實,也只能吹出一首暗啞枯澀難聽的破歌兒。
 
  那傢伙能控制的天地之息太過微弱,只要他無法進入知命境界,那哪怕是走到洞玄上品巔峰,也只能讓漫天紙花飄舞變變戲法或是去官庫裡去偷些銀錠,哪裡有可能追上本天才?」
 
  「哎喲喂,可憐的寧缺,縱使踏上修行之路,憑你那小身板憑你控制的那道涓涓溪流般天地之息,終究還是個挨揍的貨。」
 
  想通了此節,陳皮皮心意大為舒緩,笑著想道明後日還是要提醒下那廝,不然他真以為自己是修道天才就去搞三搞四被真正強者滅掉,那可不美。
 
  師兄弟二人走到居所之前,二師兄離開之前,忽然問了一句:「真只用了十四天?」
 
  陳皮皮低頭扳著手指頭認真算了起來,想著那天夜裡看見垂死的寧缺,不知道應該從那時候還是更早些算通竅,還是說要在自己餵他吃了通天丸才算通竅,關鍵是看他雪山何時重塑,抬起頭來恭敬說道:「有可能十四天,也有可能十五天,如果他是清晨覺醒,那就應該算十五天半了,差不多便是這個日子。」
 
  二師兄嚴肅盯著他的眼睛,說道:「師弟,男兒生於世間豈可渾噩度日,須知嚴謹二字乃是處世不移必備修養,四便是四五便是五,哪裡能用差不多來推搪,你這兩日去弄明白,那個傢伙破三境究竟用了多少天,這也算為兄對你的考驗。」
 
  說完這番話,他將雙手拇指塞進金絲腰帶裡,扶著腰一步三搖,緩慢而莊重向自己居所行去,夜色裡隱隱聽著句極輕微的話語。
 
  「我就說……不可能是十四天嘛。」

  ……

  ……
 
  別看能把太上感應篇倒背如流,在渭城時無時無刻不在冥想,就算旅途中呂清臣老人給他講過很多東西,就算和陳皮皮在舊書樓裡交流了很多次,寧缺對於修行世界的瞭解依然少的可憐,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忽然間就能修行,更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是個什麼境界,還處於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的渾噩狀態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修行的速度曾經困擾過陳皮皮甚至是書院的二師兄,以為能夠感知天地之息然後感知外物,是踏上修行路後很自然的發展過程,自己就像世間那些深山道門佛寺裡的修行者一樣,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
 
  書院裡的生活,書舍同窗們的態度也給了他強烈的心理暗示,隨著時日漸移,那次期考病退造成的餘波漸漸散去,卻又真正開始顯現效應,巷角窗畔沒有多少人會聚在一處遙遙對他指指點點,而是根本沒有人願意再關注他。
 
  他現在基本上不參加射御數樂四科學習,前三者是因為沒有必要學,樂科則是因為學了也沒用,於是沒有期考的日子,自然也沒有什麼機會讓他替前番蒙受的誣蔑雪恥或者說正名。
 
  書院是一個群體,群體意識盲動而持久,學生們不便當面嘲諷,便學會了刻意無視寧缺,正興奮討論時見著他便會漠然住嘴不言,有何聚會也不會去喚他同去,逐漸便有了一層無形的隔膜橫亙在雙方之間。
 
  因為這層無形障礙,那些本有些相信他的同窗也不便違逆眾意與他重新親近起來。褚由賢對他態度倒一如往常,但因為寧缺經常夜宿舊書樓,褚公子又經常逃學,二人見面少了很多。至於司徒依蘭,她知道殿下欣賞寧缺,從而堅信寧缺當日期考不是托病避戰,卻也沒有辦法在這種氣氛裡替他說太多話。
 
  寧缺的性情也不會允許他放低身段去乞求親近,既然無人願意理會自己,他聽到散鐘便會快步離開書舍,去灶堂打飯外帶,繞過池塘去舊書樓觀書會意,如此一來他與書院同窗們接觸的時間越來越少,愈發互不對眼相視陌路。

  就這樣,那位曾經在入院試裡考出三科甲上震驚全場的邊城軍卒,那位入二層樓苦修把謝承運逼至吐血的拚命學生,那位在紅袖招內風光無限的瀟灑少年……漸漸泯然眾人矣,甚至說的更準確一些,應該是變成了被書院遺忘的對象。
 
  現在書院年輕學生們談論的話題,集中在臨川王穎做了一篇精妙文章,陽關才子鍾大俊又做了一首佳辭,術科裡那名叫陳思邈的學生前日突破了感知之境,乙舍一位軍部推薦生昨日居然在射科上贏了教習,司徒小姐又把楚中天罵了……
 
  那位卓然眾人的南晉才子謝承運,自然還是書院無數目光的焦點,在期考裡拿下五科甲上之後,他又為書院奉獻了兩個震驚話題:一則是在夏末某夜,有人看到他與大唐祭酒孫女金無彩依偎於濕地畔的石凳上。另一則是術科裡傳來消息,謝三公子終於突破了感知,成功邁入了不惑之境,曹知風教授親自檢查後欣慰點評道,此子明春進入二層樓的希望又大了一分。
 
  日子就這樣平靜流走,一場微涼風起,吹落幾片微黃樹葉,秋天終於到了。
 
  一身書院秋服的寧缺,低頭走出灶堂,向舊書樓方向走去,將要穿過書院建築群伸向濕地的那條巷道時,卻發現前面一群人正圍在一起說話,當中那位英氣勃勃的男學生,看模樣是這群人的中心人物。
 
  寧缺記得那年輕男學生叫常征明,出身羽林軍,和自己一樣也是軍部的推薦生,隱隱聽到過一些同窗的議論,正是此人前些日子在射科中完美地連中十靶,勝了教習一次,如今在書院裡也是風頭極勁。
 
  風頭再勁的人與自己也沒有關係,寧缺直接從人群邊緣走了過去,卻沒有料到當他走過之後,常征明表情一肅,沉聲說道:「寧缺,大家都是軍部推薦生,難道你就想這般渾渾噩噩地過下去?唾面自乾可不是我們唐軍做得出來的事。」
 
  寧缺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沉默片刻後笑著說道:「我們雖然都是軍部推薦生,但進入書院便脫了軍籍,最好還是不要以唐軍自稱,而且我相信沒有人敢往我臉上吐口水,至於渾渾噩噩,只是你們眼中看法,與我無關。」
 
  常征明蹙著眉頭,說道:「如果你想重新證明自己,就不應該放棄證明自己的機會,只要你願意參加射科學習,我願意給你一個挑戰我的機會。」
 
  「這是施捨?」寧缺看著他搖了搖頭,說道:「看來你並不知道當日我在書舍裡對謝承運那些人說的話,我不是溫室的花朵,我不需要弄些斜風細雨來證明自己的堅毅與能耐,你在羽林軍裡守皇宮的時候,我在邊塞守國門,軍部記著我斬了多少顆馬賊腦袋,我不需要靠別的東西再來證明自己。」
 
  說完這番話,他轉身離開。
 
  常征明看著他的背影面色極為難看,寧缺托病避考這些軍部推薦生都感到面上無光,唐軍在乎榮耀甚至重於生命,他實在是不理解寧缺究竟在想些什麼。
 
  走出巷道來到濕地旁,寧缺注意到樹下有兩個女學生正指著湖畔輕笑,然而其中那個身材修長的少女笑容明顯有些勉強,目光中透著淡淡羨慕淡淡哀愁。
 
  褚由賢告訴過他,這位高姓少女有位舅舅在宮中,在書院裡也少有人敢惹,他不禁有些詫異,心想湖畔何事竟讓她心緒如此複雜。
 
  隨著她們目光望去,只見淺湖碧草之間,野鴨安祥慢游,不遠處的湖畔並肩站著一對年輕男女,那年輕男子眉容英俊氣度不凡,正是謝承運,那少女眉眼溫婉清麗,正是金無彩。二人站在湖畔不時低頭輕語,不時微笑望向湖心,一陣初秋風起,拂動院服袂角與裙擺,看上去真是賞心悅目飄然若仙。
 
  校園裡令人羨慕的神仙情侶,遠處旁觀少女深埋心底的微酸情意,寧缺靜靜看著湖畔的人,看著看湖畔人的人,笑著搖了搖頭,再次離開。
 
  這些日子他的心情越來越平靜,對於書院同窗們的無視排擠根本無動於衷,甚至有些享受這份清靜,因為他現在的心態與前十六年間已經有了根本性的變化。
 
  歷經千難萬苦終於成功踏上了修行路,看到了一個更精妙更廣闊的新世界,與之相較,世俗裡的那些愛憎很自然地變得淡然了很多,既然已經上路,他肯定自己肯定能走的很遠很遠——那些隱樓,那些高山,那些看似強大不可摧毀的敵人,隨著時間推移必將成為道路旁的風景,既然如此哪裡有不平靜的道理?

  世間並不缺少美,也不缺少發現美的眼睛,但只有足夠平靜的視線,才能發現那些以前無法發現的美麗,在寧缺眼中湖畔那對情侶構成的風景很美,哪怕那個男子是謝承運,在他眼中書院的風景很美,哪怕書院快要遺忘自己。
 
  這些日子除了在舊書樓裡觀書修行,被諸生排擠的他有很多時間一個人行走在書院中,落在旁人眼中那身影未免顯得有些形單影隻蕭索可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個人的書院真的很美,尤其是那些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順著濕地旁石徑繞過舊書樓往大山方向去,在那排密植大樹方後,前些日子寧缺發現了一大片無人踩過的草坪,而在草坪中央有很多株不知名的樹,那些樹木高而陡直,不知是不是山間風勢太大的原因,樹木大部分軀幹光滑一片,只有最高處才伸著疏疏幾根枝丫,數百棵高樹攏在一處,看上去就像是無數把巨大的木劍倒插在草坪中央,密密匝匝氣勢極為驚人,堪稱壯闊之景。
 
  信步走進樹林之間,隨意擇了棵樹坐了下來,靠著光滑微突的樹幹,從懷中取出一本自己手抄的筆記,開始用心閱讀,筆記上面是《修行五境簡述》裡面前部分內容,前些天他終於成功地運用永字八法解構重組舊書樓間典籍文字,能夠把那些文字暫時記在腦海之中,自然毫不客氣地給自己做了個抄本。
 
  這片樹林隔書院本院極遠,與濕地處隔著兩道密林大片草坪,平日裡罕有人至,他並不擔心被人看到自己在看什麼,蹙著眉頭認真看著手抄本上的字句,沉默很長時間後喃喃說道:「我能浮紙片動燭火移銀錠,難道也進入了不惑境界?聽說謝承運也是剛剛進的不惑,那這些小屁孩兒興奮個什麼勁兒?」
 
  便在此時,他身後響起一道溫和寧靜的聲音:「謝承運年不過二十,便能由感知入不惑實屬不易,前院諸生替他高興欣喜理所應當,至於你連逢奇遇,皮皮那孩子心性善良又願意幫助你,能進不惑則是理所當然之事。」
 
  寧缺猛然一驚,然後聽出聲音是誰才平靜下來,趕緊爬起身來,拍掉屁股上的草屑,對著身後樹旁的女教授恭謹一禮,說道:「原來是您來了。」
 
  女教授從樹後走了出來,她身材纖小容顏清稚,偏偏透著股溫柔成熟氣息,外貌與氣質的反差讓人無法看出她究竟多大年齡,更形成了一種奇妙的迷人味道。

  她看著少年歎息說道:「我在舊書樓描小楷描了二十年,也就是你天天打擾,書院裡我最喜愛這片不屈劍林,結果現在你又出現在這裡,實在是令我有些頭痛。」
 
  寧缺看著相識半年卻依然不知姓名的女教授,眼珠忽然轉了起來。
 
  「不要以為任何一次偶遇都是奇遇。」

  女教授看著他微笑說道:「我不會教你什麼。日後若真到了你需要我教的那一天,不用你開口,我也會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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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秋之靜美及肅殺

  寧缺見女教授一眼便看出自己的想法,不由有些尷尬,摸著腦袋笑了笑。

  女教授看著他微笑說道:「你也不用避我,我也只是偶爾來這片林子逛逛。」
 
  寧缺湊趣恭敬問道:「女先生,您為何喜歡這片林子?」

  女教授略一沉默,背手於身後抬頭靜觀林梢秋葉,淡然說道:「多年前,有人這片劍林悟道,那人是我在書院中唯一真心佩服之人,或許這片劍林現如今還遺留著那人某些氣息,所以每次來這林間,我便會覺得有些歡喜。」
 
  「唯一真心佩服之人?」寧缺不解道:「難道是院長在此地悟道?」
 
  女教授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寧缺看著她的背影,忽然發現身材纖巧的女教授背負雙手看天,竟無由生出一股壯闊之意,撓頭道:「如果那名前輩現在還在這林中,先生也許會與他成為朋友。」
 
  女教授搖頭,和聲說道:「若能相見,我當試試他之劍氣是否真那般浩然無雙。」
 
  聽著浩然無雙四字,寧缺無來由想起舊書樓裡那本浩然劍,卻依然毫無頭緒。
 
  「山間林中皆有真意,你既然能看懂此間景致,便不要浪費,多看看吧。」
 
  女教授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修行之人自不屑與世人爭一時之長短,但也不可讀書賞景進了歧途,淡泊何以明志?明年秋日你們這屆學生裡的唐人便要赴邊塞實修,這一年間你便要把基礎打紮實些,不然若在戰場死了豈不可惜?」
 
  寧缺誠摯行禮受教,忽然想到她話語中那個詞,好奇問道:「先生不是唐人?」女教授搖了搖頭,輕柔踱步向林外走去。
 
  寧缺看著她纖麗動人背影,問道:「先生,學生還不知您名諱。」
 
  「我叫余簾。」
 
  余蓮?這真是一個普通甚至有些俗氣的名字,寧缺心想如此氣度的書院女教授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名字,忽又想著這些日子裡那個疑問,忍不住鼓起勇氣大聲問道:「先生,敢請教貴庚?」
 
  余簾微微一笑,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在林畔輕聲說道:「如果我記得的不錯,向一女子詢問年齡,是非常沒有禮貌的事情。」
 
  寧缺看著消失在林外的女教授身影,自嘲一笑想著,如果不是您清稚外表看著像是十六歲,溫柔婉約氣度看著像三十歲,自己哪裡會想到問這個?

  ……

  ……
 
  秋日景美,天高雲淡令人心曠神怡,層林盡染染紅了少女臉上微羞的胭脂,晨霜初降冰清了世人蒙塵的心。寧缺平靜在書院中學習修行,不再像以往那般急迫渴望慢慢地逐漸瞭解修行的世界,耐心無數遍嘗試凝念,與燭火紙張銀錠不斷親密,並不著急尋找到屬於自己的本命物,偶爾與褚由賢說幾句閒話,與司徒依蘭站在書院學生注意不到的角落裡交流數科問題,用留言與陳皮皮互相貶損,偶爾深夜則帶上兩碗蟹黃粥與對方當面交流。
 
  沒有仇恨沒有鮮血,只有學習與等待,他等待著自己實力慢慢提升,等待敵人漸漸放鬆老去,他在秋天裡等待冬天的到來,過了冬天便是春天,春天的時候書院二層樓便要開始進人了,而明年的秋天他則要重新回到邊塞。
 
  四歲柴刀殺人之後,他終於有了時間去生活,而不僅僅是生存。在日後的回憶中,除了沒有桑桑的身影,這段書院時光甚至可以說是他生命中最平靜幸福的日子。
 
  大唐與燕國邊境處的群山也迎來了秋天,駐守在山谷土原間的兩國邊境部隊,沒有辦法感受到任何平靜幸福,雖然已經好些年沒有大的戰事,但駐守邊疆本就是苦差事,此間偏北,一旦入秋便氣溫極降,眾人呵氣成霜手被凍的通紅,看著滿眼簌簌落葉蕭瑟畫面,哪裡有欣賞秋景的念頭。
 
  清晨時分,有兩名穿著燕國服飾的男人越過邊境,走進大唐軍營。此地駐守著大唐最強悍的邊軍,又是鎮軍大將軍中軍營帳所在之地,防禦檢查極為嚴苛,那兩位中年人拿著軍部勘發的密諜手印,用了極長的時間,才通過了軍營的層層檢查。
 
  走進情報司在營地裡的房間,二人中稍年輕一人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那頂雄偉的中軍大帳,目光落在大帳頂端飄揚的軍旗上,寒冷目光一閃即逝。
 
  進入帳蓬,確認沒有人偷聽,另一位中年人冷冷看著同伴,低聲訓斥道:「從長安城弄到大唐軍部的密諜手印,朝廷不知犧牲了多少利益,今日行刺只能成功,不能失敗,萬事需謹慎,你先前就不該看邊一眼。」
 
  年輕燕人臉上滿是不屑之意,說道:「不過一屠夫耳,難不成我遠遠看一眼,便能讓他感覺到有人想要行刺?」
 
  「天底下想殺那屠夫的人不知多少,但他一直都沒有死。」中年燕人冷漠看著他,說道:「這裡距離中軍營帳的距離經過樞密院精確計算,足以發起偷襲,但你有沒有想過,我們能偷襲他,他難道就不能感知到我們的存在?」
 
  「不用過於小心。」年輕燕人不服說道。
 
  便在這時,中年燕人面色劇變,不可思議望向帳蓬外。

  ……

  ……
 
  此地雖然距離最近的梁州州府並不算太遠,但因為大唐軍紀森嚴,與燕國交境處更是被看的極嚴,此番趁著隆冬未至,大軍壓境威嚇敵國,沒有任何軍官膽敢私自歸宿州城,數萬邊軍搭起的營帳竟是連綿成海,而其中軍旗飄揚其上、雄壯有若小山的營帳,自然是這數萬邊軍最高將領的中軍營帳。
 
  營帳外沒有任何士卒巡邏,安靜的有若長安城王公貴族府裡的後花園,帳內的光線極為昏暗,一盞防風油燈懸在帳壁,溫柔照著鋪滿名貴毛皮的便床。
 
  十數條名貴毛皮之間臥著位中年男子,那男子穿著一身素色褻衣,眉濃如墨蠶,唇紅如稠血,薄衣之下魁梧身軀有若鋼鐵,縱是在熟睡之中,亦有肅殺之意。
 
  中年男子感應到什麼,睜開雙眼向帳外某處望去,滿臉漠然,目光如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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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大將軍威勢如雷

  中年燕人沒有看到遙遠帳中那兩道如電般的目光,但他身為隱居燕西最強大的念師,對天地元氣波動的反應極為敏銳,瞬間感覺到彷彿覺得有股來自地底最深處的寒冷,破空滲帳而來侵至自己身前。
 
  他面色劇變,悶哼一聲,搶先出手!枯瘦雙手在胸腹間一展結了個手印,手掌上斑駁血痕無由而出,似兩朵深冬紅艷臘梅花,念力隔空噴湧而出!
 
  遠處中軍帳內的空氣受這道洶湧念力所引,驟然如風暴般捲動起來,那名安靜坐臥於十數條名貴裘皮間的中年將軍眉頭微蹙。
 
  他身下的名貴裘皮毛皮綻裂,彷彿有生命一般向上捲起,而床單皮革被狂暴的念力撕扯成一道道的繩索,嗤嗤如蛇般彈動,瞬間縛住他的身體不停向下深陷。
 
  這些看似恐怖的裂索繩革,實際上根本無法縛住中年男子,真正起作用的,是附著在這些裂索繩革裡的渾厚天地元氣和那些無形無痕的強大念力!
 
  年輕人是燕國成名不久的一位大劍師,未滿三十歲便踏入了洞玄中品之境,堪稱修行天才,自然難免驕傲,然而看著身旁同伴如臨大敵的模樣,便知道己方已經被敵人探知,想著那名敵人暴戾強大名聲,哪裡敢有半點怠慢,眉梢如劍一般挑起,咬破舌尖噴出一口血,手指捏著劍訣破血而出,一動手便是用盡了全部修為!
 
  藏在他身側鞘內的飛劍嗆啷一聲出鞘,流光一閃化為一道銀龍,嘩啦啦撕破身前的帳蓬,刺透籠罩軍營的黎明前黑暗,刺進燈火搖晃不安的中軍營帳!
 
  營帳裡的中年男子滿臉漠然,任由那些蘊藏著雄渾天地元氣的裂索繩革,任由那些無形的強大念力束縛著自己的身體,任由被撕碎的名貴毛皮在身周帳內空中疾速飛舞,單衣之下有若鋼鐵的身軀沒有絲毫動力的跡象。
 
  他蹙著眉頭盯著那道飛劍淒鳴而至,看著空中那道不可探跡不可捉摸威力強橫有若飛龍的劍影,忽然眉頭一展露出一道極輕蔑淡然的笑容。
 
  那些蘊含著天地元氣的裂索繩革,那些無形的念力將中年男子身上的單薄內衣束的緊縮成一道道的格子,如矯龍般的飛劍,此時已經疾速刺到他身前不足三尺空中,淒鳴厲嘯,下一刻便要刺進他的眉心,情況極其危險。
 
  就在此時,中年男子唇角如同被雕刻出來的堅毅線條驟緊,帶著些無趣,帶著些輕蔑,帶著些疲憊,很隨意地說出一個字:「破!」
 
  一聲破字輕吐出唇,清脆渾厚但並不如何響亮,然而就在這道聲音剛裊裊然迴響在營帳中時,軍營上空那層緩慢流淌的黑雲卻驟然加快了流轉的速度,一道灰濛濛的天空照向地面,雲端炸響了一聲昊天雷!
 
  轟!
 
  雷聲不知道是來自雲端,還是來自中年男子漠然雙唇之間,轟鳴而至,瞬間佔據大唐軍營中軍營帳所有空間,一股強大到無法抵杭的氣息籠罩四野。
 
  那柄刺入中軍營帳的飛劍猛然一顫,彷彿被一柄無形的巨錘擊中,顫抖連連發出近乎哀鳴的鳴叫,掙扎調頭想要遁走,然而中年男子目光如電出言如雷,這世間又有什麼物事能比雷電更快更強大?
 
  啪的一聲淒淡碎響,前一刻還矯如銀龍的飛劍被直接轟成了焦黑的鐵片,瞬間碎成了數十截碎片,四處無主濺飛刺破帳蓬不知去了何處。
 
  帳蓬空中飛舞著的名貴毛皮碎片,彷彿被施了定身法術,驟然間安靜懸浮在空中,中年男子身上緊緊縛著的裂索繩革像被鋒利刀芒切割下的蛇般般寸寸斷裂,毫無生命氣息頹然墜地,再也無法對他形成任何控制!
 
  這道來自雲端來自中年男子雙唇間的響雷,並未就此結束,而是轟隆隆繼續響徹軍營,磅礡無雙的強大威力再次洶湧而出,雄偉堅固的中軍營帳在下一刻如同灌了太多酒水的皮囊一般猛烈炸開,無數帳蓬碎片混著帳內的物事噴飛而出!
 
  緊接著,依著中軍營帳的一個小帳蓬被掀翻被炸成碎片,裡面被驚醒的唐軍侍衛揉著眼睛,茫然無助看著高遠的天空,還沒有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便被身後傳來的恐怖爆裂聲驚的下意識匍匐到地面。
 
  一頂一頂的唐軍帳蓬依次綻裂而飛,邊境土厚上彷彿開了一朵一朵的花,從一片廢墟的中軍營帳開始,遁著一條筆直直線向南方探去,線條所指之處,無論是帳蓬還是馬厩,都在瞬間之內分崩瓦解,奇妙的是裡面的人和馬卻沒有受傷。
 
  轉瞬之間,那股磅礡強大的力量來到了線條的最末端,那兩名燕人藏身的情報處帳蓬,中年燕人面色蒼白感受著那股撲面而來的勁道,知道己方二人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下意識裡憐憫看了一眼身旁渾身顫抖的年輕同伴,然後搖了搖頭。
 
  狂風暴起,小帳蓬瞬間被撕裂。
 
  來自燕西的中年大念師頸椎喀喀驟斷,正在搖晃的頭顱直接搖離了身軀,像熟透了西瓜般啪的聲炸開,只剩下恐怖血腔的身軀向前栽倒,鮮血噴濺。
 
  另一名來自燕國的年輕洞玄強者,絕望的雙眸裡飆出兩道血花,然後整個身軀像被風吹倒的沙雕一樣緩緩坍縮,變成地上一攤恐怖的血肉。
 
  ……

  ……

  示警金聲急促敲響,大唐邊軍以極高的效率做出了反應,快速加強陣地的防禦,左鋒騎兵開始備刀熱馬,向燕境方向前壓,營地深處卻還是一片秩序井然的模樣,全身盔甲的將軍親衛面無表情行走在廢墟之間,尋找著可能存在的敵人。
 
  忽然間,無論是在尋找奸細的親衛軍官,整理帳蓬廢墟的普通士兵,還是那些正抱著受驚軍馬輕聲安慰的馬伕,幾乎同時停止了動作,筆挺地站立在原地,舉起右臂放在胸口處,滿臉敬畏望著中年男子整齊行禮:「參見夏侯大將軍!」
 
  沉穩的腳步聲在軍營裡響起,那名中年男子漠然走了過來,此時他已經穿上了一套甲片明亮的盔甲,隱隱可以看到甲片上刻著某種含義難明的符紋,這些黑色線條的符紋沒有沖淡盔甲的肅殺之意,反而更添了幾分莫名強大意味。
 
  他就是大唐軍方軍權最重的四大將軍之一。
 
  他是……鎮軍大將軍夏侯。
 
  夏侯大將軍是世間武道修行巔峰強者,一身筋骨如同鋼鐵打造,加上像冰川一般冷漠的表情,暴戾殘手的治軍手段,強悍無畏的軍事風格,二十四年來縱橫大陸北方所向無敵,替帝國開疆闢土,震懾群敵,備受朝廷器重,下屬敬畏愛戴,而在備受其苦的燕人心中,這位唐國將軍則根本就是個人間魔王。
 
  被撕裂成碎片的情報處帳蓬已經變成了廢墟,下屬將官們用最快的速度清理完畢,然後用布帶把四周圍住,恭敬請大將軍巡示察看。
 
  夏侯看著那具燕西大念師的無頭屍身,沉默片刻後說道:「二十四年前,你乃是燕國先鋒營指揮,慘敗於本將軍之手後膽喪魂飛自戰場上丟臉遁走,聽說你這些年來一直隱於燕西,沒想到多年以後,你居然重新有了膽子來行刺本大將軍。」
 
  說完這番話,他漠然低首看著靴前那攤血肉,輕蔑嘲諷說道:「區區一個洞玄中品的小劍師居然也敢來撩撥本大將軍,真是找死。」
 
  此時一位穿著平民服飾的中年男子平靜走上前來,恭謹一禮後雙手遞上幾塊破損的物事,聲說道:「軍營檢查防禦沒有出問題,這兩名燕人刺客能夠潛入軍營行此喪心病狂之舉,是因為他們帶著長安軍部核發的印章文書。」
 
  聽到這個情報,夏侯靜靜看著中年人的眼睛,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如果換做別的下屬,在大將軍平靜目光和沉默之中只怕會被嚇的渾身發抖,不問緣由搶先跪下來請罪,但這位中年人姓谷名溪,來歷神秘莫知,精於謀略,平日裡替夏侯處理文書陰私之事,乃是夏侯最親信的下屬,所以迎著夏侯目光卻是毫無懼色,平靜說道:「印章出自長安軍部,並不能說明任何事情。」
 
  谷溪知道大將軍最不願意聽到的就是這次行刺與長安城裡任何人有關,而且事實上也沒有證據證明這一點,所以他回答的很肯定。
 
  夏侯大將軍不再看他,也沒有再提任何與長安軍部有關的話題,負手於身後看著天邊的魚肚白,沉默很長時間後,瞇著眼睛面無表情說道:「覓一個對本將軍懷著半生仇怨的大念師和一個驕傲無能自以為天才可以建不世之功的年輕劍師,就想來行刺本大將軍,如此看來……燕國有人並不想那位太子爺回國。」
 
  此番燕國出動了一名堪稱天才的大劍師和一位隱居多年的大念師發起行刺,看似花了極大代價,投注了極大心血與期望,當時的情形看上去也極為凶險,但事實上與夏侯大將軍強大無雙的武力比較起來,這場行刺更像是一次絕望的送死。
 
  谷溪聽著這段看似無頭無腦的分析,拜服讚歎道:「大將軍果然神機妙算,屈指算來今年正好是那位燕國太子回國的日子,此次行刺不論成或不成,陛下必然震怒,大將軍若再上書一封,只怕那位太子爺還真只能繼續在長安城裡做寓公了。」
 
  夏侯大將軍面無表情說道:「本大將軍豈能遂了那些燕人的意思,傳令諸軍不得提起今次行刺之事,稍後我親書一封密信予陛下說明此事頭尾。想把你們燕人寄於復國希望的隆慶皇子留在國內,哪有這麼容易!」
 
  「隆慶皇子也許自己也不願意留在燕國。」谷溪想著前日軍部傳來的消息,笑著說道:「能夠進入書院二層樓跟隨夫子進修,可不見得比當今替補太子來得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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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當年你若不曾舞

  晨光從熹微至明亮,夏侯大將軍面無表情向東方前線走去,谷溪和一隊隨身親衛沉默跟在他的身後。初升朝陽散發的光線照耀在他的盔甲之上,散出淡淡白色光澤,望去彷彿似一位威武神像站在聖潔神輝之中。
 
  走進臨時中軍營帳內,聽下屬將官稟報晨時左鋒騎兵突入燕境的戰果後,夏侯沉默了很長時間,抬起頭來說道:「斬燕俘三百以作懲戒。」
 
  此時帳蓬內除了他和谷溪沒有第三個人。谷溪看著他欲言又止,勸諫道:「先前將軍定策瞞下行刺一事,只發密信給陛下。如果在陣前殺俘,這事情恐怕很難瞞下去,更何況那些燕人肯定會主動宣揚此事。」
 
  夏侯漠然說道:「燕軍入境害我大唐百姓老弱,燒我大唐百姓村寨,殺他三百戰俘理所應當,本大將軍斷然不信何人膽敢多言。」
 
  谷溪沉默片刻,說道:「然則殺俘不祥,陛下……也不會喜歡。」
 
  夏侯摘下頭盔擱在一旁,靜靜看著這名陪伴了自己二十餘年的忠誠部屬,說道:「你應該很清楚,陛下一直都不怎麼喜歡我,事到如今我還能活著,是因為我替帝國建立了不朽功勳。我大唐向來賞罰分明,我只要依然能不斷建功,朝中諸公抓不住我把柄,陛下便不會輕易動我,如此一來,陛下喜歡本大將軍與否根本就不重要。況且陛下若太喜歡我,我倒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自處了。」
 
  這一段話,尤其是最後一句裡隱著一些只有他們二人才明白的意思,谷溪沉默片刻後正準備說些什麼,袖口上某處用金線繡成的橫線紋飾忽然間亮了亮。
 
  「去吧。」夏侯說道。
 
  谷溪沉默揖手躬身一禮,便退出了營帳。
 
  帳內空無一人,夏侯臉上浮現自嘲微澀的笑容,輕聲說道:「本大將軍何其幸運,遇著陛下這樣一位寬仁君王,不然真不知道要死多少回,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可難道我能對陛下欺之以仁?不過是君王顧念舊情,顧念無人知曉的那層情義,容我多活這些年罷了。」
 
  過了片刻,谷溪掀起帳簾走了回來,手中拿著一封塗著火漆的密信,走到夏侯身前輕聲說道:「軍部符書傳信,最近這些天長安城裡有些不太平,聽說是南城那邊發生了一樁命案,甚至連驚動了羽林軍。」
 
  夏侯淡淡嘲諷說道:「朝中諸公欺陛下寬仁,居然連本大將軍的部屬也敢殺,前些日子在朝小樹手上吃了那麼大個虧,難道還沒學著在陛下面前老實一點?」
 
  「還真和朝中諸公無關。」谷溪搖頭回答道:「南城那樁命案死了位洞玄境的高手,而且那人曾經是前軍部官員,所以才會惹出這些風波。」
 
  夏侯目光漸凝,瞇著眼睛看著他,說道:「繼續。」
 
  「不知道將軍您還記不記得這個人,他叫顏肅卿,曾經是軍部文書鑒定師,卻沒有幾個人知道他是一位大劍師……」
 
  說到此處,谷溪滿含深意看了將軍一眼,繼續說道:「此人應該是在西陵昊天神殿開悟習得劍術,因當年之事被逐出軍部後,一直安安穩穩跟著長安城某位茶商渾噩度日,沒有想到最後還是死於非命。」
 
  帳內氣氛漸漸變得嚴肅冷凝起來,角落裡的燭火搖晃不安。安靜很長時間後,夏侯大將軍淡然問道:「天啟十三年……這已經是第幾個了?」
 
  谷溪輕聲應道:「御史張貽琦撞車而死,前宣威將軍稗屬陳子賢橫死東城,再加上這個被人砍掉腦袋的顏肅卿,今年已經死第三個了。」
 
  大唐民風樸實堅狠,長安城人口眾多,雖說治安極好,但若要說非正常死亡,只怕每日都有那麼一兩起,帳中二人此時說的第三個,自然不是指天啟十三年非正常死亡的數量,而是指與那些前塵往事相關的死亡。
 
  「若不是今年皇后娘娘今年停辦壽宴,撥了筆閒銀給軍部,軍部也不會想著尋訪退伍老兵發放布帛慰問,也不會發現早已無人記得的陳子賢已經暴斃。」
 
  谷溪看著夏侯輕聲說道:「現在顏肅卿也是被人砍掉了腦袋,手法極為相似,如果能確定御史張貽琦所謂意外……也是一個殺局,那麼便能找到事情真相。」
 
  「不是所有事情都有真相。」夏侯大將軍冷漠說道:「當年那兩個案子該死的人都死光了,誰還會記得這些事情?」
 
  谷溪應道:「漁夫灑下漁網時總以為能夠一網打盡,但事實上每次漁網出水時,總能發現幾條漏網之魚,在我的筆記上,宣威將軍府上至少還有十一個人活著。」
 
  夏侯大將軍緩緩閉上眼睛,說道:「能活下來的都是一些短工雜役,唐律所限不能斬,而但凡有身契的家丁婢女都死光了,我不相信那些與主家無甚掛葛的短工雜役敢對朝廷心懷仇恨,隱忍多年還想著要復仇。」
 
  「總還是要查一下。」谷溪憂慮說道:「至少像先前所說,應該派人去看看御史張貽琦的死亡有沒有蹊蹺。屬下也不相信那兩個案子還有苦主留下,但我擔心這連番誅殺是宮裡某位貴人借此生事借此立威。」
 
  夏侯淡然應道:「皇子們年齡還小,四公主也不過是個黃毛丫頭,如果是陛下想繞過律法收拾我,十年前就會派人直接砍了我的腦袋,何至於用這些毫不大器的手段。」
 
  「但宮中還有一位貴人。」谷溪看了一眼他的臉色,小心翼翼說道。
 
  果不其然,聽到這句話,夏侯大將軍臉色驟然一寒,冷冷盯著他說道:「二十年前,你發下毒誓跟隨我時便警告過你,只要我還活著,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你就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提起那位貴人,莫非你忘記了?」
 
  谷溪深深埋下頭去,誠懇請罪,心底深處卻湧起一道極疲憊無奈的歎息,心想大將軍您不想讓世人知曉與那位貴人之間的關係,那位貴人只怕也不想讓世人知曉,只是您選擇的方式是遠離長安噤聲不語,但誰能確定那位貴人不會用些更極端冷酷的方法?所謂一入宮門心如鐵……
 
  夏侯看著請罪於身前的下屬,想著對方這些年的忠誠,想著對方這些年與自己一般在湍急河流的兩岸間不停艱辛擺渡,面色稍霽,沉聲說道:「不過你說的對,長安城裡的事情必須去查一查,派一名念者回去。」
 
  稍一停頓,他面無表情補充道:「警告辦事人,即便查出來什麼也嚴禁自行行事,證據全部呈給軍部和長安府,查案終究是朝廷的事。」
 
  谷溪領命而去。
 
  帳內空無一人,夏侯解下身上沉重的盔甲,然後坐到榻上,沉默看著快要被帳外天光吞噬的微弱燭火,像座雕像般一動不動。
 
  他的臉色有些微微蒼白,先前一聲雷喝直接震死兩名修行強者,那畫面是那般的威猛強悍,但無人知曉他的身體終究還是有一些損傷。
 
  身為世間武道巔峰強者,戰力之強橫堪稱無雙,只須動念便有渾厚天地元氣凝於體表貫通內外,念力不能傷,飛劍不能破,事實上要殺死那兩名來自燕國的修行刺客,他可以選擇更簡單、毫無損傷的應對方式。
 
  但他是以暴戾冷血霸蠻著稱的夏侯大將軍,在世間有太多強大的敵人,他要在敵人和部屬面前維持自己無敵的形象,所以他必須選擇最囂張威猛的應對手段,為此甚至不惜讓自己的身軀意念受到傷害。
 
  不想煩不勝煩迎接源源不斷的刺殺,便需要展現雷霆手段,強行壓垮絕大部分敵人的戰鬥慾望,這大概便是很多絕世強者的無奈。
 
  帳簾掀起,一名小廝端著碗經過精心調製的燕窩金棗大補粥走了進來,小廝模樣清俊,食盤上那瓷碗精製美麗,顯非普通物事。
 
  夏侯大將軍冷漠接過粥碗一飲而盡,揮手示意小廝離開。
 
  他知道長安城那些忌妒羨慕自己的諸公們一直在暗中傳說夏侯大將軍喜歡清俊小廝,對床第之事有別種情趣,對於這種流言他漠然以對,根本毫不動怒,因為無論是陛下還是那些他真正忌憚的地方,都很清楚一個事實:自從當年烹殺最疼愛的那名小妾之後,他再未曾親近過女色,也不肯再用任何一名婢女貼身服侍。
 
  當年他烹殺那名小妾,正是御史攻擊如潮,大將軍地位風雨飄搖之時,那些自以為知曉內情的人們,以為他當時借口偷窺軍機,用殘忍手段烹殺自己最寵愛的小妾,是要震懾奉旨前往軍營問話的某位大太監。
 
  然而只有夏侯自己知道,當時那位大太監奉旨前來問話,根本與朝中御史們的奏章無關,他所畏懼的事情也與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御史無關。
 
  那是一個夏天,夜很短白晝很長,昊天散播的光澤不止溫暖而且熾烈。來自西陵神國的嚴厲質詢信件被直接遞到了長安皇宮之中,甚至那個不可知之地都表示了嚴重的關切,而距離軍營不遠的茫茫岷山裡,更是隱約可以看到無數道劍光。
 
  「霜兒,那天你不該跳那段天魔舞。」
 
  夏侯盯著手指間漸被凍凝的粥水,想著如果還是當年,自己最疼愛的那個溫柔女子肯定會在第一時間發現,然後笑著拿出手絹替自己輕輕擦拭掉,忍不住搖了搖頭,面無表情重複道:「你真的不該跳那段舞,雖然那段舞和舞動時的你……真的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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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西陵來信

  「在充斥著昊天神輝的世間,天魔的舞蹈就不該出現,面對著西陵道門尤其是那座觀的壓力,有誰能保護你?陛下,夫子,觀主還是那個人?」

  「先帝是大唐皇帝,他只需要金口輕張說一句話,帝國數十萬鐵騎便會席捲天下,嗷嗷叫著把所有道觀砸成廢鐵,而且他身後有書院,所以他可以無視自天而降的昊天神輝,但他憑什麼為一個魔宗聖女便與西陵神國翻臉?」

  「那個人去修二十三年蟬了,只怕斗轉蛻化之間早已忘記了你這個女徒弟,那麼還有誰能保護你?我嗎?可我只是個徒有蠻力的武將,我不是夫子也不是觀主,我沒有那種力量……那麼我就只有用你的死亡護住自己,因為我需要活下來,因為我的生命裡還有更重要的人等著被我保護。」

  多年後大唐帝國與燕國邊境的軍營裡,鬢角早已生出華髮的大將軍沉默回憶著當年那場迷亂三界的天魔舞,臉上沒有絲毫感觸情緒。

  當年的事情始於西陵神國昊天道門掌教發往長安都城的一封信。在那封信中,昊天道門掌教一改多年來與大唐帝國皇室溫和平等相處、避免激化矛盾的態度,代表昊天道門億萬信徒向大唐皇室表達了極端憤怒,用嚴厲口吻指責大唐某位大將軍與魔宗餘孽勾結,要求大唐皇室給予一個交待。

  在那封信發出的同時,三位地位崇高向來極少離開西陵神國的大神官,率領門內無數強者高手過境燕西,來到了大唐邊軍不遠處的茫茫岷山間,其間表達出來的警告意味非常強烈,如果大唐不給昊天道門天下信眾一個交待,那麼昊天道門不介意冒著與大唐帝國翻臉的危險,自行出手狙殺那個魔宗餘孽。

  那場沒有多少人知曉的風波,在大唐皇室開始憤怒,卻沒有來得及做出及時反應之時,便因為夏候大將軍殘忍烹殺了那個美麗女子而告終,昊天道門非常滿意大唐方面給出的交待,而大唐帝國也因為那個女子的死亡避免了再次與天下開戰。

  與天下開戰絕不會令大唐人感到畏懼,但沒有誰會願意為了一個魔宗聖女莫名其妙的拋頭顱灑熱血,所以知曉內情的極少數人,事後一直在猜測,大唐皇帝陛下這些年對夏候大將軍寬仁有加,是不是慰其當年絕然斷臂之痛?

  這種猜測並不見得符合事實,只不過歷史的真相總是隱藏在門口的陰水溝裡,想要看到需要忍受太多污泥腥臭,沒有誰會願意去主動發掘。

  眨眼間已是多年過去,到了大唐天啟十三年的秋天,曾經的魔宗聖女慕容琳霜已經變成市井回憶裡那個可憐的被烹熟的無名寵姬,而就在這個秋天,又有一封昊天掌教親筆書寫的信件從西陵神國寄到了大唐都城長安。

  「當年那封信我沒有見過,但聽說父皇當時非常憤怒,把那封信撕成了雪花灑得滿宮都是,一面讓崔公公去燕境詢問夏候是否確有此事,一面卻是暗中命令鎮國大將軍許世暗中調集兵馬,準備一朝翻臉便強攻西陵神國。」

  大唐親王殿下李沛言看著手中的信紙,苦笑著搖了搖了頭,眼角皺紋一現即隱,有些惱火說道:「那些老道士究竟想做什麼?現在居然請我把這封信轉交給皇兄,雖說語氣口吻還算平和,但顏肅卿之死終究是帝國內政,就算他曾經是你西陵弟子,也沒道理發信來問,皇兄怎麼可能不生氣?」

  一名王府管事規規矩矩站在他身後,笑著說道:「誰都知道陛下不待見西陵那些道士,昊天掌教亦是世間至尊至貴之人,他大概是不想直接投書陛下卻被陛下直接撕了扇臉,所以才請殿下您轉交。」

  話音方落,管事緊接著恭維說道:「話說這天下,有資格在陛下與昊天掌教之間調衡傳話之人,還真只有殿下您了。」

  「哼,本王難道想做這個傳話人?」李沛言冷笑著說道:「想天啟元年,皇兄剛剛即位巡視南方大澤,讓我留在都城長安監國,本王當年年青衝動,還真信了這些西陵神棍的蠱惑,結果事後惹來皇兄好大一通脾氣,過了好些年才緩和了關係。」

  世人皆知大唐皇室與西陵神殿一在世俗一在宗教互不對眼,但這位親王殿下卻算得上其中某位異數,不止在大唐帝國境內的昊天南門交好,與西陵神殿也偶有通信,而雙方這種交流則是起自於天啟元年的某次合作。

  管事看著親王殿下微微蹙起的眉毛,心想自己服侍殿下服侍了這麼些年,也依然看不明白殿下冒著陛下不悅的危險與西陵交好究竟是圖什麼,關於這件事情他從來不敢發問,然而此時看著殿下拿著昊天掌教親筆書信發怔,他終是下了決心,看了看窗外動靜,鼓著勇氣低聲說道:「殿下,外有強援內自安啊……」

  李沛言聞言微微一怔,旋即似笑非笑打量著這個自幼跟著自己的管事,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和聲說道:「果然不愧是府中老人,能看明白本王的心意。」

  待那位管事離開之後,李沛言臉上笑容驟然褪去,輕敲桌旁銅鈴喚來一名侍衛,深思片刻後寒聲說道:「大管事有問題,通知宮裡出動暗侍衛盯住他……」

  「不,直接殺了!」李沛言沉聲說道:「居然敢挑撥本王與皇兄之間的關係,這種人不能留,然後你通知軍部,讓他們查一查當年我出宮開府之時,大管事是通過什麼門路進了王府,重點查一查他與西陵之間有沒有關係。」

  佈置完這些事情,親王殿下一個人在書房裡呆了很長時間,他坐在書桌旁回憶那年發生的事情,如劍般筆直的濃眉緩緩蹙了起來。關於宣威將軍府和燕境屠村兩案,他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因為他堅持認為自己做那些事情都是為大唐著想。

  大唐如今鐵騎名將無數,又有書院和夫子,即使是西陵神國也不敢稍露敵意,然而大唐要千秋萬代傳承下去,萬一數代之後國力衰弱如何?夫子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個世界,到那時又如何?如果那觀裡的七卷天書昭示應驗又如何?為了和信眾遍佈天下的昊天道門維繫良好關係,死些不重要的人又如何?

  只要不涉及大唐根本,他根本不在意那些無辜死去的人。

  他相信皇兄不會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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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2 19:25:28 |只看該作者
第134章 大明宮裡的夫妻

  初秋時節,長安城北的大明宮在一片依舊茂密的古樹間祥和靜立,數百年甚至近千年的生長時間,讓這些古樹極為粗壯高大,但依然無法遮掩住宮殿群的宏偉氣魄,無法壓抑住天下政治中心的肅穆氣息。
 
  宮城最美之處乃是清思殿,由殿後欄畔向後山望去,幾場秋風過後,漸有微枯樹葉飄落,青蔥之色裡開始混入明媚的淡黃輕紅,說不出的明麗動人。
 
  容顏清瞿的大唐天子李仲易,輕輕握著皇后溫軟的手,看著殿前群山裡的初秋景致,輕聲歎息說道:「樹木要經千年風雨方能參天,大唐立國千年經歷無數場戰爭,犧牲無數名將良臣勇士,才有如今尊崇地位。當初沛言為了那些西陵道士居然犧牲我大唐百姓甚至是將領,只怕他根本沒有想到,如此行事落在那些道士眼中又有何等意外,若我大唐不能抗住外界壓力隨意犧牲臣子,那這樣的大唐又有何令世間震慄的資格?我身為大唐天子如何能不在意?」
 
  皇后將手中那封西陵來信遞還與他,輕輕依偎在他身畔,秀麗眉眼顧盼之間自然而生嫵媚溫婉之意,低聲勸解說道:「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陛下何必自擾。」
 
  「死了的大唐臣子依然是朕的臣子。若他不是朕的親弟弟,若不是……」皇帝滿懷深意看了皇后一眼,說道:「朕豈能就此饒了他們。」
 
  皇后知道他第二句若不是後來想要說的是什麼,緩緩站直,平靜看著欄外明媚秋山老樹,說道:「當年陛下遠遊南澤,親王殿下接到昊天掌教來信,只怕也是覺得有些棘手,畢竟那次知守觀也終於打破沉默開了口,這世間誰又能確定那七卷天書所昭示的前兆是否存在?」
 
  沉默很長時間後,皇帝緩緩開口應道:「幼年在書院讀書時,夫子曾經教誨過我,對於暫時不能理解的事物,承認其存在而不用去理會,因為若你連世間的事情都沒有處理明白,何必徒勞去思考那些冥間的事情?」
 
  「傳說終究只是傳說,即位那年,那三名來自不可知之地的天下行走遠赴荒原,也未曾有絲毫線索,若觀裡七卷天書真有明確諭示,何至於連那等人物也尋找不到?既然如此,後面發生的那些事情只不過是那些神棍慌亂之下的妄行罷了。」
 
  「至於你說皇弟當年可能被驚悸,確實有其可能,但他始終還是犯一個最致命的錯誤,自幼他生長在我羽翼之下少禁風雨,所以無法清晰地看明白,我大唐能夠橫掃天下,能夠無視西陵神殿,甚至面對來自知守觀和懸空寺的壓力也可以毫不在意,除了國力強盛又有書院庇護之外,更重要的是……大唐從不妥協。」
 
  皇帝陛下時而用朕時而用我自稱,那是因為他說的每段話所指所向都不相同,皇后娘娘靜靜看著他熟悉的側臉,注意到他刻意沒有提一處的名字,說道:「不是我要替親王殿下說話,只是此事牽涉太廣太深,由不得他不謹慎。」
 
  「為了一個虛無縹渺的傳說而謹慎,為了可能發生也可能不會發生的劫數而犧牲無辜臣子百姓的生命……」皇帝陛下緩緩蹙眉,然後自嘲一笑,輕歎說道:「朕能體味很多人的苦衷壓力,這些年不動他們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皇后微微低頭,強行壓抑住心頭的感動,輕聲說道:「我令陛下為難了。」
 
  「朕乃天下之主,為自己女人忍些閒氣,受些非議又算得了什麼?」
 
  皇帝長聲一笑將她攬入懷中,抬臂指向殿前層林漸染的秋山,說道:「如今這片江山諸多掣肘,我大唐鐵騎休養多年,若知守觀裡那七卷天書昭示應驗,也不見得是件壞事,到時朕定要率領帝國千萬兒郎,把我大唐帝國的疆域椎到世界那頭去,到那時我要與你去神話裡的白骨殿再看秋景,再寫一篇精妙好文祭告我李家歷代先祖,也算替你結了你師門千萬年來的宏願。」
 
  皇后看著男人熟悉的側臉,想著這些年來他對自己的寵愛與保護,眼眸裡滿是仰慕愛戀神色,幽聲說道:「陛下雄心壯志,我很喜歡哩。」
 
  「都說魚躍此時海,可海洋再寬再廣也總有海岸拘縛,豈能容得下朕與帝國千秋萬代之宏念,所以為什麼我們的目光不能落在更高更廣沒有邊界的天空上?」
 
  皇后聽著這話,想起這些天經常在御書房裡看到的畫面,忍不住抬袖掩唇輕笑,眼珠微轉補充道:「花開彼岸天?看起來陛下您還真是愛煞了那幅字,如此說來,日後若大唐帝國真能在陛下率領下開疆闢土於異界,到那日寫文祭告皇朝歷代先祖時,還得把那位書家請出來抄寫一番才是。」
 
  「那日朕本想把魚躍此時海這五字贈予朝小樹,沒想到這傢伙居然非得離開,當時朕心情難免有些煩鬱不安,卻在那時看見那位書家替我續的後五字。」
 
  皇帝低頭在她臉上輕輕親了一口,展顏笑道:「這五字足以開闊帝王心胸,那書家很瞭解朕啊,若能找到其人,朕一定要重重賞他。」
 
  皇后有趣看著他,笑著說道:「陛下找到那人究竟想如何重賞他?莫不是把他請入朝中書閣做一詞臣?依我看來,那位書家只怕是猜到陛下您的心思,不甘心自困詞閣之中碌碌度日,所以才一直不肯現身。」
 
  皇帝想著確實有這種可能,惱火說道:「說來也奇,朕拿著那幅字問過朝中幾位大學士,竟是無一人能夠從筆鋒中看出些微端倪,朕還派了不少人去長安城內那些大書齋悄悄尋過,卻依然一無所獲,真不知道那人現在藏在何處,一想到那人可能便是朝中某位官員,如今每日上朝見著朕便在心裡偷偷取笑朕,朕便是滿腹牢騷,恨不得馬上把他揪出來砍了腦袋。」
 
  「陛下天天在御書房內端詳賞玩臨摹那五字,真可謂是愛不釋手,若真尋著那位書家,我可不信您捨得砍了他的腦袋。」皇后笑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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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3 19:33:09 |只看該作者
第135章 書齋小日,天下三癡

  「可惜只有五個字,看起來總有些不夠過癮。」皇帝陛下牽著妻子的手,感慨說道,臉上滿是遺憾神情,「而且旁人不敢當著朕的面說,難道你還不清楚,若要說賞識析義的水平……朕還是有的,可要說起勾畫臨摹的功夫實在是有些惱火。」
 
  「我昨夜用雙鉤法試了試,發現也不能臨摹出那五字神韻。」皇后笑著出主意道:「陛下若真喜歡,何妨讓朝中長於書道的大臣們試試。」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背,開懷大笑數聲,搖頭道:「看來看去,還是你瞭解朕的心意,先前朝會散後我已經把那幾個老傢伙都強留了下來,這時候正關在御書房裡摹寫,朕對他們說了,不論是家中小孫女滿週歲還是嫁媳婦兒,若不能把前面那五字憑空擬出來,朕可不甘心放他們離開。」
 
  為了花開彼岸天五字,大唐帝國皇宮裡多出了許多情趣無奈,然而無論天子如何愛煞此書,但畢竟只是些閒情逸趣,為免被那些御史又來嘮叨,皇帝陛下沒有動用朝廷裡的官方機構,只是由宮裡派出人手在長安城裡悄悄尋找,又告訴了一些相處親厚的閣臣,命他們幫著在民間打聽。
 
  數月時間過去,整個長安城最出名的書畫店都尋過了,大唐最出名的大書法家都喚來宮裡悄悄問過,卻依然沒有找到那名神秘的書家,甚至那些門生無數享有盛名的大書法家連這五個字的筆墨派風都看不明白。
 
  造成眼下局面的最主要原因,還是人們的思維定勢在作祟。
 
  從大唐皇帝到那些被騙進御書房裡臨摹的朝中老臣,再到那些民間的大書法家,從看到那幅書卷第一眼起,便被那圓轉老辣的用筆,平直寬博的架構,姿媚而骨傲的墨勢,靈動飄逸的神韻震撼的連連讚歎。在他們看來,這位神秘書者定然是位沉浸書道數十年的隱世大家,而能有此等墨卷神妙本領的人物,即便隱於民間也定是在那些傳家數百載的世家書坊裡沉默修行,而不可能在街邊擺攤賣字。
 
  正是因為有這等先入為主的想法,所以沒有人想過去香坊問一下那些窮酸的賣字書生,也沒有人想過去以平民陋巷間打聽有沒有什麼新開的書畫店,自然也沒有人能把御書房裡引發風波那幅字和臨四十七巷默默無名的老筆齋聯繫在一起。
 
  某日,幾名來自大河國的遠來遊人,遠遠參觀完長安城皇宮之後,繞過短街來到了東城臨四十七巷,隨意踱入巷口那家看上去極為普通的書畫店。
 
  他們負手於後,看著牆上懸掛的尋常書卷,忍不住蹙眉搖頭,待看到某幅中堂時忽然眼睛一亮,讚歎道:「大唐長安果然藏龍臥虎,街邊隨意一家小小書店,居然便能藏著一幅極不錯的墨卷……那小姑娘,你家老闆可在?」
 
  桑桑端著碗雞絲麵正香噴噴地吃著,聽著有人喊話,抬起她那張微黑的小臉,微笑回答道:「老闆不在,您若是問價,這幅中堂價三千金,不二價。」
 
  一幅普通中堂價值三千金,而且還特意說明不二價,這是什麼作派?這得是大河國書聖王先生全盛期留下墨卷的作派!那幾名來自大河國的遊人聞言一怔,氣極反笑,根本懶得再說什麼,扔下一句話拂袖而去。
 
  「都說長安人大方熱情好客……我看這長安人是窮瘋了吧!」
 
  隨著某人和某位小侍女腰間的銀票越來越多,某人的墨卷賣的也是越來越貴,直到貴的毫無道理,這些日子裡,老筆齋經常能夠看到客人們震驚無語的神情,也經常能夠聽到客人們憤然離開之前的痛斥。
 
  桑桑對這等畫面早已熟悉到甚至有些麻木,低下頭繼續去吃雞絲麵,現在她終於明白,雖然一碗雞絲麵可以買六碗酸辣麵片湯,但泛著油珠兒的雞湯真的很香啊。
 
  寧缺手中把玩著兩個用銀錠鑄出來的兩顆光滑銀球,從後宅裡鑽了出來,像個二世祖般斜倚在鋪子門口,看著遠處巷中間的那些客人背影,渾然沒有拉低了長安人民素質的自覺,嘲笑說道:「買不起就別問價啊,桑桑……關門,上火鍋!」
 
  春去秋來冬至,現在已經是大唐天啟十三年的深冬,寧缺和桑桑主僕二人來到長安城已經快要接近一年的時間。
 
  這些日子裡,他在書院裡學習,被同窗們刻意遺忘從而清靜,有了更多的時間去修行和與陳皮皮閒聊。桑桑每天則是留在臨四十七巷看管生意越來越差的店舖,偶爾則是會應李漁的邀請去公主府裡坐坐,二人變得越來越熟。對於公主殿下和小侍女之間漸厚的情誼,寧缺怎麼也沒有想明白,最後只能歸結為彼此投了眼緣。
 
  吃了頓香醇逼汗的火鍋,奢侈地涮了四盤鮮切羊肉,燙了燙腳,寧然舒服地鑽進被窩裡,聽著窗縫間嗚嗚響的風聲,揉了揉有些涼意的臉,惱火說道:「一直沒下雪,怎麼天氣這麼冷?長安城就是夏天難熬?這是誰不負責任下的定論?」
 
  桑桑笑了笑,脫了外褂鑽進另一頭的被窩裡,搓了搓被洗衣水冰紅的小手,說道:「少爺你就知足吧,咱們現在這曰子,可比在渭城的時候好過多了。」
 
  這是一句很誠懇的點評。現如今主僕二人床下藏著一萬多兩銀票,每月還要從西城那家賭坊裡拿一大筆分紅,用二人內心深處的潛台詞來說,那就是:咱現在太不差錢了,太有錢了,太他媽有錢了……
 
  既然有了這麼多錢,總要拿來改善一下生活,主僕二人雖說節儉習氣依舊,但由儉入奢總是易,酸辣麵片燙換成了原湯雞絲麵,鹹菜稀飯變成了涮羊肉,前些日子冷的厲害,他們甚至在宅子裡重新砌了個北炕,如今燒的是銀炭,喝的是新茶,屋內溫暖如春,和前十餘年的生活相比,現在這日子簡直是美妙的不似人間。
 
  寧缺抱怨長安城的冬天乾冷,也只不過是說說而已。
 
  如今終於能夠看到那個玄妙的修行世界,可以憑借念力調控天地元氣,把手裡的銀球轉起來,可以隨心所欲把桌上的紙片掀起,好吧,雖然因為能夠輸出體外的念力實在太弱,能夠調控的天地元氣實在是太稀薄,所以紙片飛的比羽毛還亂,銀球轉的比陳皮皮的動作還要遲緩,但他真是再也找不到任何不滿意的地方。
 
  窗外北風漸緊,一夜無言過去,第二日清晨醒來,只見無窮無盡的白雪覆著長安城的大街小巷宮城樓宇,銀妝素裹的樹木安靜探出街巷望向行人。寧缺披了一件襖子,和桑桑並排站在老筆齋門口,看著這片美麗的景致,想著這一年來的遭逢與人生,竟把在渭城時都看膩了的雪看出了新意思。
 
  「這日子真好。」他滿足地讚歎道。
 
  桑桑在他身旁笑著點了點頭。

  ……

  ……
 
  安靜而美好地生活在長安城裡,沒有復仇的血腥,沒有苦索不可得的鬱悶,在一個人的書院和兩個人的老筆齋間往返度日,主僕二人漸漸成長,然後漸漸被身周的人們淡忘,就這樣心甘情願地消失在這些美好的小日子裡。
 
  她做著針線洗著碗筷,他寫著書卷看著從舊書樓裡抄回的書籍,就在這樣看似單調的重複中,時針再次開始轉動,時光平緩地溜走,冬至新年與燈節在熱鬧裡溜走,涮羊肉熱茶與墨汁在寧靜裡溜走,轉眼便到了天啟十四年的又一春。
 
  又是一年春來到,柳絮滿天飄,長安女子們被棉襖皮裘束縛了整整一個冬天的豐腴身材終於有了透透氣的機會,看著那些在微寒料峭初春風中瑟瑟發抖卻要敞開胸懷露出白嫩的姑娘們,一路掀開窗簾的寧缺滿懷讚賞感恩之心去了書院。
 
  與坐在最前排的司徒依蘭互相點頭致意後,他走向最後方自己的桌案,沒有別的同窗會與他寒暄,甚至沒有人會看他兩眼,對於這種無視及冷漠,他早已習慣,毫不在意,坐下後取出禮科教案便開始溫習。

  今日上午是禮科,書院丙舍的禮科教習是禮科副教授曹知風,也正是書院開學那日把大將軍孫子楚中天揍成豬頭的燕國洞玄境界大念師,對於這樣一位資歷深名氣大手段狠而且對大唐子弟頗有深意的教習,沒有任何人敢怠慢。
 
  鐘聲清幽敲響,曹知風副教授緩步走了進來,令丙舍諸生感到有些奇怪的是,先生今日一改往日冷漠嚴肅模樣,蒼老眉眼間藏著幾絲掩不住的喜色。
 
  接下來發生了一件令諸生更加想不到的事情。
 
  曹知風副教授看著台下諸生沉吟片刻。就在諸生以為他會放下腋間沉重書籍,然後開始例行批判時,只見他輕咳兩聲,伸出右手五指在空中煞有介意地虛彈幾下,然後正色說道:「今日天地元氣有變,故不宜上課,放學。」
 
  說完這句話,曹知風副教授毫不猶豫轉身離開了書舍,留下滿室張大嘴震驚無語的學生,以及隨後陡然爆發出來的沖天議論聲。
 
  「這是怎麼了?教授他……他怎麼了?」
 
  「教習他是不是生病了?」
 
  「生病了就向書院請病假去,怎麼玩這招?什麼叫今日天地元氣有變?天地元氣時時刻刻在變,又不是今天才忽然開始變起來!」
 
  「我靠,這招真狠,莫不成以後我們不想上課也可以用這招?」
 
  褚由賢輕輕撞了撞寧缺肩膀,不可思議說道:「老曹今日患了什麼失心瘋?」
 
  「我哪兒知道。」寧缺也是極為不解,不過對於他來說不上課更好,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去舊書樓泡著,看著桌案上剛剛攤開的禮科教案,心想早知如此自己昨夜何必花氣力整理?搖了搖頭便開始整理書籍,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書舍前方不知道是誰說道:「你們沒看見曹教授剛才臉上掩之不住的喜色?那是因為今天長安城要來一位大人物,教授先生急著出城去迎接,所以才會逼出這麼一個無聊借口。」
 
  「什麼大人物會讓老曹這麼激動?我記得上次冬至那天,禮部尚書過來給教習們放慰問金,三百兩銀子啊!尚書大人啊!老曹依然沉著臉像燕國皇帝死了一樣。」
 
  「國破之人難免有些怨憎,你這個說法就太不厚道了。」前面那學生笑著說道:「至於說今天這位大人物是誰,為什麼能讓曹教授如此激動,其實也和這些事情有關係,要知道曹教授雖是書院資深教習,但你們不要忘了他首先是位燕人。」
 
  「怎麼個說法?」
 
  「今天要來長安城的那位大人物是燕國隆慶皇子,曹教授怎麼可能不激動?」
 
  「這話說的誰信?若是心懷故國,想著能見到故國皇族才會激動失態,燕太子可是一直在長安城裡作客,怎麼沒見著老曹天天去城裡請安見禮?」
 
  「沒見識的東西。」
 
  褚由緊聽著前方爭論,湊到寧缺身旁低聲嘲諷說道:「燕太子只不過是個人質,怎麼能和隆慶皇子相比,要知道對於燕人來說,被我大唐壓制數百年,早已把隆慶皇子當做復興的最後希望,老曹知道是他要來,怎麼可能不激動失態?」
 
  「隆慶皇子?」宇缺好奇問道:「是燕太子的兄弟?」
 
  「親弟弟。」
 
  寧缺蹙眉說道:「那為什麼燕人會把燕國復興的希望放在這位……隆慶皇子的身上?就算日後燕皇故去,繼位的也應該是燕太子才對。」
 
  「這就是問題之所在,據我所知,現在燕國內部絕大部分人都不贊同由燕太子繼位,而認為應該由隆慶皇子繼位……很多人都認為隆慶皇子是位不世出的天才。」
 
  聽到不世出的天才五個字,寧缺蹙著的眉頭舒展開來,一面整理書籍,一面笑著說道:「這也是天才,那也是天才,我來長安城不到一年,實在是聽膩了這兩個字,如果天才真是不世出的,這天啟年間冒出來的未必也太多了些。」

  「哇哦……」褚由賢看著打趣說道:「平日看你沉默平靜,還以為你不在意當日那件事情,也不在意同窗們對你的態度,沒想到你還記著的,對謝承運那等天才很是不屑一顧啊,不過你得清楚,隆慶皇子可不是謝承運。」
 
  寧缺停下手頭的動靜望向他,等著聽下文。
 
  「隆慶皇子,那是真正的天才。」褚由賢認真說道。
 
  「你這是真正的廢話。」寧缺沒好氣說道,然後聽著前方傳來的議論微微一怔。
 
  隆慶皇子這四個字,在書舍裡引發了好些滿是震驚讚歎之意的驚呼,然後又是好一場議論,像寧缺這樣久居邊塞,完全沒有聽過這個名字的人極少,然而還是有些人產生了和他相同的疑問,隆慶皇子究竟是怎樣一位人物,能夠讓燕人把家國復興的希望投注在他身上,能夠讓曹知風教授這樣的人激動失態成如此模樣?
 
  「他雖然是燕國皇子,但自兄長被送往長安城為質後,便被燕國皇室送往天下諸國遊歷學習,分別在月輪國大河國以及南晉住了數月,然後進入了西陵神國昊天道門天諭院學習,入院第一年便成為了頭名。」
 
  若說天下最久富盛名、地位最高最受尊崇的書院,毫無疑問當然就是這間長安城南的書院,然而除此之外,各國也有自己的知名書院,西陵神國的天諭院由神殿神官們親自教導,堪稱最為優秀,能在這種地方拔得頭籌自然不凡,然而僅此並不能說明太多問題,至少不能震懾住書院裡面這些驕傲的學生。
 
  「隆慶皇子進天諭院第三年,便隨同窗老師往各地傳教,那年秋天在瓦山爛柯寺,天諭院教習與佛宗大德辯難不敵而退,隆慶皇子微笑起身而前,與佛宗七子連辯三天三夜,連勝七場,甚至讓爛柯寺大弟子吐血倒地,最後惹得爛柯寺隱居長老鳴鐘開言,他才微笑閉嘴,拈花歸席。爛柯寺長老讚他學識淵博,辯才無雙,若能入佛門,不過十年便能明輪轉妙義,能被接引至不可之地。」
 
  「西陵神殿怎麼可能讓佛宗把自己的得意弟子搶走?隆慶皇子入天諭院第四年,昊天掌教絳尊降貴收其為親傳弟子,甚至讓他開始學習處理神殿裁決司事務……現如今聽說隆慶皇子只差一步便要踏入知命境界,備受昊天道門器重,已經是裁決司的第二號人物,專司鎮守外道邪魔,權柄極重。」
 
  「神殿裁決司的二號人物?」有學生倒吸一口冷氣說道:「這等大人物在我大唐倒是掀不起什麼風浪,但若要在南晉大河諸國,即便是帝王也不敢稍忤其意,那他為什麼要來大唐,要來長安?」
 
  「因為隆慶皇子……要進咱們書院進修。」
 
  「進書院?難道這種大人物會來跟我們當同窗?」
 
  「你想的倒是極美,這種大人物已經在天諭院裡學習多年,現如今又已經是西陵神殿重要人物,怎麼可能與你我當同窗,他進書院的目的當然是進二層樓。」
 
  「他此番前來長安城,除了進二層樓繼續進修,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接替他的兄長燕太子為質,燕皇如今年歲漸老身體漸衰,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離開人世,我皇帝陛下首重孝道,同意燕太子回國侍親,但要求燕國必須拿一個足夠份量的皇族來代替,想來想去,除了隆慶皇子還有何人夠資格?」
 
  「西陵神殿培養隆慶皇子多年,而且事實證明此人才能確實極為出眾,燕國人看重其才能,更看重其與西陵神殿之間的親厚關係,把他看成燕國復興的希望,在他們眼中,這位皇子只怕要比在長安城當了多年人質的太子要重要的多。所以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燕人這次居然就答應了我大唐的要求。」
 
  通過那十餘名出身名門的同窗介紹和相互補充,諸位書院學生的腦海裡漸漸有了一個清晰的畫面:正值青春的皇族子弟,將入知命的年輕修行者,身負燕人復興希望,西陵神殿的重要培養對象,這等人物不是天命之才誰還能是?

  遙遙想著那位隆慶皇子風采,書舍裡同樣年輕驕傲的學生們心中不禁生出極端複雜的情緒,有些羨慕嫉妒佩服又有些隱隱不甘,只是這份不甘在對方光彩奪目的歷史與名頭面前,實在是沒有絲毫力量。
 
  一時間書舍變得奇怪的安靜了起來,褚由賢望著同窗們笑著補了一刀,說道:「你們還忘了提隆慶皇子最出名的那件事情……要知道這位皇子生的極為英俊,甚至有人用美麗不可方物來形容他,加上腹有詩書氣質華美,當年還是少年時初入月輪國,便引得月輪國無數懷春少女當街觀看,聽聞那一日月輪國不知踩壞了多少雙繡花鞋,喊壞了多少位姑娘的嗓子,哭紅了多少雙眼睛。」
 
  這是一段極出名的奇聞逸事,書舍裡的學生們自然不會不知道,只是先前侃侃而談的多是青年男子,哪裡會願意提到這一段,褚由賢此時一說,坐在書舍前排的那些少女們頓時想到這段傳聞,年青清稚的臉上驟現光彩,就連那位近日來一直有些鬱鬱不喜的高小姐都睜大了眼睛,唇角無意識微微翹起。
 
  「我說諸位姐妹,你們這時候再花癡也遲了。」
 
  褚由賢最擅長的事情便是捅一刀之後再補一刀,賊笑望著少女們說道:「隆慶皇子早已定了親事,對象是月輪國的陸晨迦公主,也正是天下最出名的那位花癡。當年隆慶皇子在月輪國研習佛法時,與陸晨迦公主一見傾情,後來這位公主殿下千里迢迢前往天諭院求學,就是為了與隆慶皇子朝夕相處,你們哪裡還有機會?世人皆知陸晨迦惜花如癡,這等花癡本事,你們根本不是對手啊。」
 
  書舍裡的少女們聞言神情頓時變得有些訥然,但此時她們難道還能和褚由賢言論辯駁一番?只好委屈抿著唇兒低下頭去。司徒依蘭見著女伴們神色,忍不住蹙眉說起別的話題,把書舍裡這股小兒女春思情緒沖淡了去。
 
  月輪國花癡陸晨迦那是天下出名的美女,除此之外,世間還有兩名被好事者拿來與她相提並論的女子,其中一位是大河國王大書聖的關門女弟子,據說極為淑靜賢貞,性喜書法故被稱作書癡,還有一位則是西陵天諭院某位身份神秘的女弟子,據說那女子生的柔媚無雙,卻一心向道,除了修行之外別無雜念,被稱作道癡。
 
  「說起來花癡書癡都知道姓名出處,就是那位道癡美女一直極為神秘,世人只知道西陵神國有這麼一位美人,卻不知道她姓甚名誰,現在在何處。」
 
  司徒依蘭聽著同窗好奇議論,猶豫片刻後,說道:「確實沒多少人知道那位道癡美人兒的姓名,但聽說她現在是……神殿裁決司的第一號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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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4 19:41: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帖驚長安

  傳聞中的道癡美人兒居然是西陵神殿裁決司的頭號人物?聽著這話本來有些嘈雜的書舍瞬間變得鴉雀無聲,諸生面面相覷,看到彼此眼中的震驚,那得是一個怎樣的嫵媚女子,居然能硬生生壓在隆慶皇子之上?

  「不用不信,莫非你們還真以為女子天生就不如男子?」

  司徒依蘭看著諸位同窗的神情,知道當中有些人不信,忍不住蹙眉說道:「那位道癡美人兒很是神秘,極不拋頭露面,世人不知其能耐倒也自然,但我曾經聽說過,那位隆慶皇子每每提起自己這位上同時,可沒有半點不服氣的意思。」

  「那位道癡美人兒應該還很年輕吧?」有書院學生感慨說道:「西陵神國果然不愧是昊天光輝照拂之地,居然出了這麼多年輕的天才,且不提那位道癡,單說那位隆慶皇子入書院後,我大唐去哪裡找能與他分庭抗禮的人物?」

  金無彩聽著這話,眉頭微微一皺,想要說些什麼,卻終是沒有開口。身旁一名女同伴看著她神情,笑了笑替她說道:「咱們書院有謝三公子這般人物,莫不成就不能拿出來與那位隆慶皇子較量較量?」

  「謝三公子去年初秋才入了不惑之境,隆慶皇子則是只差一步便能知天命,怎麼想也應該是位洞玄上境的強者,二人之間相差了至少五個層次,這怎麼較量?」

  那位學生倒是絲毫不給女同窗們面子,冷笑說道:「而且就算謝三公子在詩文數禮方面能夠壓過隆慶皇子幾分,但你們不要忘了,他是南晉人與我大唐何千?」

  「誰說我大唐沒有人才?」司徒依蘭不憂蹙眉說道:「王景略被世人稱為知命以下無敵,他的年歲頂多比隆慶皇子大幾歲,只要隆慶皇子還未邁入知命,就不見得是他的對手,那更不能說壓過了我大唐青年一代。」

  那學生皺眉說道:「知命以下無敵王景略,倒確實有資格與那位隆慶皇子比較,只是這人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也不知去了何處。」

  楚中天看了一眼司徒依蘭,見她沒有反對的意思,笑著向諸位同窗說道:「聽說王景略被陛下派往鎮國大將軍處效力,就算隆慶皇子來了長安城,他也不可能違背軍紀回來做些什麼,所以還是把這人忘了吧。」


  寧缺在書舍後方一直安靜聽著諸生的議論,發現沒有人再提起那位隆慶皇子,而是滿懷感慨說到大唐的人才問題,便不再繼續往下聽,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便準備離開書舍去舊書樓。

  「就算不提王景略,但我大唐還是會有別的人才呀。」

  大概是因為謝承運被直接認為不足以與隆慶皇子相提並論,金無彩的心情有些異樣,她站起身來,微笑望著同窗們輕聲細語說道:「不是修道之人才能稱為人才,軍事算數文章詩詞書法,只要能精通出眾都是人才,我聽祖父說,宮裡最近為了一幅書帖鬧出了好大的動靜,陛下愛煞了那幅字,祖父也說那位書家在書法之道上有大才,像這種人物難道算不得我大唐的人才?」

  「這件事兒我也聽說了。」書局公子陳子賢看了一眼金無彩,囁嚅著說道:「宮裡來過幾批人問我父親,只是實在不知道那幅字是誰寫的。不過聽宮裡公公說,祭酒大人和幾位大書法家都確認那位神秘書家定然已經在書道上浸淫多年,才能有那等筆力架構,這……算不得年輕一代的人才吧?」

  金無彩只是想把先前那個話題繞過去,自然不會接這話,溫婉一笑輕飄飄轉到別的方面,問道:「祖父月前在御書房裡臨摹過那幅書帖,你家呢?」

  「我家開書局的,哪裡比得上無彩小姐府上。」陳子賢笑著回答道:「只是宮裡催的緊,所以家裡幫著去聯繫了兩位大書家入宮臨摹了兩卷。」

  書院裡諸生們閒聊的話題向來並無定規,今日曹知風教授放了眾人大假,閒聊的時間極多,話題自然也轉了極快,先前還在討論隆慶皇子和那位道癡美人兒,這時候眾人的注意力卻全然被傳說中的那副書帖吸引了過去。

  幾番議論,諸生才驚訝地發現原來大家都知道這件事情,那副書帖早已成為長安城上層最近數月議論的焦點。

  一副不知何人所寫,為何出現在御書房內的書帖,竟然令陛下愛不釋手,直接命令諸位大臣、大書家親筆臨摹,如果你不知道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不知道那書帖上寫的究竟是什麼,那你根本沒有辦法參與到那些部堂衙門的飲茶閒談。

  「陛下賞了祖父一份御筆臨摹本,只可惜祖父不讓我看。」金無彩細聲說道。

  大唐天子酷愛書法但筆力欠佳之事,其實整個長安城都知道,諸生強忍笑意,心想祭酒大人自然不忍陛下御筆讓人瞧去取笑。那位向來話語不多的高小姐,此時見金無彩溫婉細語,不知為何有些不愉,略帶兩分傲意說道:「我家也被賜了一份,可惜不是御筆,不過用的是雙鉤法,聽說與原作極為神似。」

  雙鉤乃臨摹一法,沿原作筆墨兩側外沿以細線鉤出,然後於廓中填墨,這等臨摹手段出來的成品,最為接近原作,頗為珍貴,多用於傳世名作臨摹。

  聽著高小姐所言,諸生又是好一番驚擾,即是讚歎那幅不知名書帖果然深受陛下喜愛,又是暗中議論宮中有人,家宅果然深受聖恩,居然能夠受賜雙鉤臨摹之冊。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更何況是大唐天子有所好,於是近些年來,大唐帝國上下都極愛書法之道,書家地位極為尊崇。現如今長安城貴宅之間都明白陛下對那副書帖的喜愛,相互之間亦難免要做幾分比較。

  被陛下賜了臨摹卷的,便沾沾自喜,沒有被陛下賜臨摹卷的,則會有幾分惴惴不安,便是那些都被賜了的,也還要比較一下版本如僕……這真是一副小小書帖,不知吹皺了多少府邸硯中墨汁,擾了多少貴人心緒。

  有那夜宿書院的平民子弟,便好奇問高小姐,那書帖上究竟寫的何字,那字有何等神韻,竟能讓陛下如此歡欣喜愛。高小姐既已開口,自然便要繼續說下去,微微一笑,直把那副書法誇的是天上有地上無。

  「借過借過。」

  寧缺腋下夾著幾本書從書捨後方走了過來,眾人發現是他,按照平日習慣頓時冷漠停止了議論,直到他走出書捨門,走進掩雨走廊才又開始議論起那副書帖。

  陛下愛不釋手的書帖,自然無人願意直指其不好,更何那副書帖著實大有可觀精妙之處,於是但凡看過真跡的那些閣臣書家,順著陛下心意便是好一番誇獎讚歎唏噓,高小姐這番言辭雖說稍顯誇張,卻沒有同窗表示任何疑義。

  金無彩知曉高小姐先前為何說出那番話來,微微一笑也不與她唱對台戲,順著她的話鋒,也極誠懇將那副書帖稱讚了一番。接下來諸生議論的話題便轉移到了這件事情最神秘也是最吸引人的方面刪這幅書帖究竟是誰寫的?

  「究竟是誰寫的?」

  「直到現在也沒有人知道,聽說是去年春天時候出現在御書房裡,然後宮裡尋訪了大半年的時間,那些大書家更是都被問過了,就是沒有人承認。」

  「你們說有沒有可能是香坊裡面那些賣字書生們寫的?不要這樣看著我,草莽之間多英豪,大才總在山林間,誰說擺攤賣字的書生就寫不出絕世佳作?」

  「你這話倒是沒有錯,但如果是那些窮苦賣字先生的作品,那他怎麼把這副書帖悄悄送進御書房裡?如果他有門路能夠通到宮裡,又何至於窮苦如此?」

  「這真是一個謎題啊,也不知道那位書家為什麼始終不站出來承認,要知道陛下如此欣賞,如今又在朝中惹出這番風波,只要他肯現身,肯定無人會追究他的罪過,相反肯定有好大一場富貴在等著他。」

  金無彩細眉微皺,沉忖片刻後說道:「我看那位書家還真有可能隱居在長安街巷之間某家小書畫店裡,按說宮裡尋訪了這般久,那位書家始終未曾現身,極有可能是他所居住的地方聽不到這些傳聞,而且宮裡找的肯定都是長安城裡出名的大書局畫店之類的地方,一時間也想不到那裡去。」

  「至於為什麼那位書家的書帖能進入御書房,就不得而知了。」

  她溫和笑著說出一個可能:「也許是朝中某位大臣惜那貧寒書家之才,所以私下帶入宮中,故意遺落在御書房內,就是為了讓陛下發現?但如果真是這樣,那位大臣現在也應該明言了吧?」

  諸生覺著她說的有些道理,笑著應道:「如果真是陋巷之間的小店,你我散學後是不是也可以去尋摸一番,若真能找著那位書家,說不定宮裡也會有些賞賜。」

  陳子賢懦懦插了句話:「聽說……寧缺在東城開了家小書畫店。」

  諸生聞言一怔,然後紛紛笑出聲來,覺得這種想法實在是荒唐可笑。有那來自陽關與鍾大俊相熟的學生,望著掩雨走廊盡頭寧缺快要消失的身影,嘲笑說道:「若御書房裡那書帖是這傢伙所寫,那我心甘情願去親他的臭腳!」

  書舍之中笑聲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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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6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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