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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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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17 19:55:33 |只看該作者
第147章 希望在人間

  PIA PIA是鞋底抽打臉頰發出的清脆響聲,只可惜長安城裡的人們沒有看過那個世界裡穿裙子的喜劇演員表演,大概無法準確接收到自己想要傳達的意思,懷著明珠混投的遺憾,寧缺帶著桑桑走出庭院,與褚由賢說了兩句閒話,便出了側門,然而他們上了馬車還未走遠,便聽到了後方響起的急促密集馬蹄聲。

  桑桑瘦削的肩膀微微一緊,抬頭看著他,柳葉眼裡滿是詢問警惕神色。

  寧缺笑著拍拍她肩膀,寬慰道:「就算那皇子老羞成怒,瘋狂到在長安城裡也敢派下屬追殺或者毆打咱們,也不可能白癡到這種地步,剛剛出門便跟上來。」

  他的判斷沒有出錯,街道上那幾輛快速跟上來的軟索華貴馬車,烙著皇室徽章,馬車伕看著這等陣勢,趕緊提索斥喝把馬車讓到道旁,然而沒有想到,這些帶著大唐皇室徽章的馬車竟是緩緩停了下來。

  青布窗簾掀起,露出李漁那張清麗宜人的臉,她的眉頭微蹙,唇角卻帶著笑意,看不出來真實的情緒。

  寧缺帶著桑桑趕緊下了馬車,恭謹地走到窗口行禮,他內心深處對這位公主殿下或許毫無尊敬,但在這人來人往的長街之上,可不敢稍有顯露。

  「前些日子,聽說過你在書院裡人緣不好。」李漁微笑看著窗旁的他,頓了頓後說道:「今天看著飲宴之上,你即便是在替書院出頭,也沒有讓那些同窗生出同仇之感,由此看來,你在書院裡的人緣不是不好,而是極差。」

  寧缺笑著回應道:「人緣這個東西說起來很奇怪,就像城牆上面長著的那些野草,風往哪邊刮,它就往哪邊跑,人緣不好其實有時候只說明你吹出來的風不夠大。」

  「你這話說的倒也有趣。」李漁笑著說道。

  寧缺撓了撓頭,看著窗後的女子,回答道:「也就是殿下能聽明白,我才說說。」

  李漁歎道:「若讓旁人聽著你敢用這種口吻與本宮說話,一定吃驚於你的放肆。」

  寧缺笑看揖手說道:「那是因為公主殿下賢良,而且又是舊識,說話自然不需要太過講究。」

  李漁歎了一口氣,盯著他的眼睛說道:「你這個少年啊,該放肆的時候偏不放肆,也就在本宮面前放肆的厲害。」

  寧缺聽著這話有些奇怪,沉默片刻後,笑著回答道:「殿下這話責怪的沒道理,至少我相信今天的隆慶皇子會覺得我已經足夠放肆了。」

  想起先前隆慶皇子難看陰沉的臉色,李漁只覺得渾身上下被春風洗過一般舒爽,滿意看了一眼寧缺,又看了一眼他身旁的桑桑,讚賞說道:「你今天表現的不錯,不過……為一時意氣之爭,居然不怕同時開罪燕國臣民和西陵神殿,你這膽量真比往年漲了不少,說實話渾不似你當初的性情風格。」

  這是一句看似很尋常實則很犀利的問話,只有與寧缺真正接觸過的人,才知道這個來自邊城的軍卒,向來更看重實利比如生死,向來不怎麼在乎虛名比如羞辱。

  寧缺此時回憶先前那刻在酒席上的強硬尖刻,自己也覺得有些有趣,笑著搖了搖頭,解釋道:「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隆慶皇子的作派,我便非常不高興,當那個小道童說出那番話時,我真是掀桌子殺了他的心都有,只是……殿下您也知道,我這點兒微末本事哪裡殺得了他,那也只好刺他幾句討些利息。」

  「這還只是利息?」李漁笑著說道,然後她想到後日那件大事,想到今日席間彷彿被人遺忘的燕太子崇明,漸漸斂了笑容,神情凝重看著寧缺,沉默很長時間後低聲說道:「今年只有一個人能進二層樓,那個人……有沒有可能是你?」

  寧缺看著窗內女子認真的神色,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不管西陵神殿和燕國人究竟在想些什麼,我也不理會朝廷與他們之間達成了怎樣的協議,我只知道,我非常不想看到隆慶走進二層樓。」

  李漁盯著他的眼睛說道。

  寧缺回視著她的眼睛,無奈地攤開雙手,說道:「隆慶皇子是站在知命境界門檻上的修行者,是西陵神殿裁決司的大人物,而我……只是書院一個普通的學生,殿下指望我去做他光輝道路上的攔路石,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李漁眼中的光澤漸漸散去,她看著寧缺這張乾淨清新卻依然尋常的臉,心想自己也著實是昏了頭腦,怎麼會想到把希望寄托在這個傢伙身上,不由自嘲一笑,隔窗伸出手去,在桑桑臉頰上輕輕一捏,誇獎道:「你比你家少爺能幹多了。」

  這大半年裡,桑桑經常去公主府玩耍,與李漁十分熟稔,也不怎麼抗拒這般親熱的動作。她打了一個酒嗝,輕聲說道:「少爺才是真正的能幹。」

  ……

  ……

  固山郡都尉華山嶽輕夾馬腹,來到皇室馬車旁,看著前方快要消失在拐角處的馬車,忽然開口說道:「一年未見,想不到那個邊城少年居然入了書院。」

  「去年在旅途上,呂清臣先生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他說既然我們沒有任何理由,便能確定寧缺這小子能入書院,那為什麼不能相信他能進二層樓?」

  李漁的目光越過車窗,看著前方街巷上的熱鬧人群,淡然說道:「今日看見他在庭院間侃侃而談,我忽然想起了這句話,想起呂先生對他奇怪的寄望,不禁產生了一個想法,這一次會不會是我看走眼了?」

  「今日他在飲宴上表現確實精彩,沒有讓我大唐帝國和書院丟臉,但……這畢竟都只是些言語上的本事功夫,若要他在戰場考場之上正面迎戰隆慶皇子這等絕世修行天才,正如他先前自陳,這實在是太看得起他了。」

  華山嶽不以為意評論道,在他看來,在把寧缺這樣一個普通書院學生和隆慶皇子相提並論,本就不該這樣去想,因為這種想法太過荒唐。

  「也許你說的是對的。」

  李漁放下青色的車簾,向後倚靠在織金的椅墊上,抬起手肘輕支下頜,因為清晰所以銳利的眉眼間帶著絲頗堪玩味的笑意。

  「如果你真是堪用之才,那麼日後終究還是會成為我的人才。」她微笑想著,喃喃說道:「因為至少我已經知道,你的要害是什麼。」

  ……

  ……

  當馬車在大街中央相聚閒聊之時,得勝居正門處已經走出來了一大群人,他們穿著道袍神服,表情肅然,正是西陵神殿一干人等。

  隆慶皇子表情平靜走在人群中央,甫一出門,那張絕美的容顏便引來街上女子們的一片驚呼尖叫,聽著這些表達喜悅愛慕的呼喊,他沒有因此而動容喜悅,也沒有露出厭惡神情,只是肅然澄靜。

  緩步踏上鐫刻著符文的金黃色馬車,他閉著眼睛沉默片刻,忽然睜開雙眼,淡然說道:「那個書院學生,確實不是修行者。」

  西陵諭天院副院長莫離神官,神情恭謹坐在他的對面,雖然當年二人有師生的名義,但當隆慶皇子成為神殿裁決司道癡之下第二號人物開始,二人之間便有了一道尊卑鴻溝,沒有誰敢逾越半步。

  莫離神官蹙眉憤怒說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唐人刻意安排好的。」

  隆慶皇子想起那名藏著陰暗角落裡偷酒喝的小侍女,面無表情搖了搖頭。

  車廂外,不知道從哪裡飄來了悠揚中正的樂聲。

  隆慶皇子忽然輕輕一笑,俊美容顏如桃花綻放般奪目,喃喃感慨說道:「居然會為了一個小侍女而失態,看來入了長安城,我的道心也蒙上了些微塵。」

  確定寧缺和桑桑並不是修行者,他便不想再理會此事,因為他的驕傲在於別的更高層次的地方,他來大唐長安城的目的是要進書院二層樓,然而……

  笑容漸漸斂去,隆慶皇子神情冷漠說道:「查查那個學生是誰,我很討厭他。」

  ……

  ……

  回到臨四十七巷老筆齋中,桑桑解下背後用粗布裹著的大黑傘,便開始準備去淘米燒飯,今日喝了不少烈酒,但那些貴人們喜愛的精緻果子美而不實的小碟佳餚實在是很難填滿主僕二人被邊塞風沙磨礪出來的腸胃。

  寧缺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手撐著窗櫺看著湛藍的天空發呆,想著今日在得勝居裡的遭遇,忽然皺著眉頭說道:「不知道為什麼,我很討厭那個傢伙。」

  他沒有說是哪個傢伙,但桑桑知道就是那個傢伙,她把汲起來的井水倒入大罐中,把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回頭望著窗戶說道:「我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很討厭那位皇子殿下,今天本來還想去摸摸他的臉,問問他用的是什麼脂粉來著。」

  第二日,寧缺如常去了書院,然後發現同窗們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異,大概是都知曉了昨天發生的事情,只是不知道基於怎樣的心理活動,眾人的目光依舊帶著隱隱的鄙薄之意,並且收回去的極快。

  散鐘敲響之後,司徒依蘭在掩雨廊上抓住他,滿懷遺憾說道:「昨天你替書院掙得顏面,大家當時本來都有些感激你,甚至是愧疚,可你最後離開之前為什麼要說那麼一番話挑釁眾人?可惜了這個雙方修好的機會。」

  「這事情又不是我搞壞的,那我為什麼要給他們修好的機會?」寧缺笑著回答了一聲,便去了舊書樓。

  夜深時分。

  寧缺看著從書架裡氣喘吁吁鑽出來的陳皮皮,雙手送上昂貴的蟹黃粥,替他放了一個蒲團,然後極認真地雙手一揖,行了個禮。

  陳皮皮端著蟹黃粥愕然無語。

  寧缺臉上的笑容極為真誠,比書院蟹黃粥裡摻雜的大部分鹹鴨蛋黃要真上無數倍。他望著陳皮皮誠懇說道:「明天只有一個人能進二層樓,我很想進,我很不想讓隆慶皇子進,你說……我有幾分希望?」

  「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知道隆慶皇子就像是天上來的神子,而我只不過是人間一個普通的土疙瘩,要和他比拚修行境界和實力,要在入樓試裡面贏他,怎麼看著都沒有希望,但我想……」

  「如果你偷偷把考題告訴我,那也許希望總會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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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18 19:21:39 |只看該作者
第148章 一夜無言觀山景

  在寧缺說出這句話後,舊書樓上一片安靜,陳皮皮盯著他的眼睛,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厚厚的嘴唇微微翕動,說了一句話:「你長的真的很美。」

  寧缺聞言大恨,惱怒反瞪著對方的眼睛,咬牙冷聲說道:「就算你不肯洩露考題,何至於用這種態度對我說話,我還不信沒你幫忙,我就登不上二層樓!」

  陳皮皮看著他憐惜搖頭,說道:「以前你說過很多次想進二層樓,我當時也沒怎麼在意,心想你的資質雖說比我差上太多,但經過本天才的悉心指導教誨大半年,想要勝過謝承運那種平凡人,也不是什麼難事,然而……誰能想到天不從人願,西陵神殿居然捨得讓隆慶來長安城,要和他比較,你真是一點希望也沒有。」

  「我記得很清楚,前些天你說在你眼裡,隆慶皇子什麼的,也就是些阿貓阿狗,你現在說我完全沒資格和他比較,那就是說我在你眼裡連阿貓阿狗也不如?」

  寧缺大怒揮袖說道。

  陳皮皮抬起肉乎乎的手臂,拍了拍他的肩頭,誠懇安慰道:「何必把話說的這麼明白,我就擔心這樣會太傷害你的自尊心,所以不好直說。」

  「那你把考題告訴我又有什麼關係?」寧缺惱火說道:「我不能進二層樓對你又沒好處,隆慶皇子進了二層樓,發現你是那個逃家的天才,你還更麻煩!」

  「因為你的運氣不好。」

  陳皮皮同情看著他說道:「夫子和大師兄去國遊歷未歸,如今二層樓雖然照著去年擬定的日期開啟,管這事兒的卻變成了二師兄和前院的教授先生們。」

  「教授先生們不會把考題告訴我,就算我知道,我也不可能冒著被二師兄鞭打的危險告訴你,二師兄那人方正嚴肅,這輩子最是痛恨陰域伎倆無恥手段,若讓他知道你想走我的後門,你就算進了二層樓,也會被他毒打趕出來。」

  他再次拍拍寧缺的肩膀,安慰說道:「你的運氣真的不好,如果夫子和大師兄在,他們都極好說話,說不定我去求求情,夫子便同意特招你進二層樓,可惜了。」

  寧缺怔怔盤膝坐在地板上,想著如果陳皮皮說的是真的,那自己這運氣確實是渣到了極點,忍不住苦著臉喃喃歎息道:「要說這院長也真是的,天底下哪有這麼多好玩的地方,玩了一年還不回書院,實在是太不負責任了。」

  陳皮皮不屑一語點破他:「你盼望夫子趕回書院,不就是寄希望於他不負責任?」

  沉默片刻,寧缺重重一拍地板,抬起頭來盯著陳皮皮的眼睛,認真說道:「好,我不指望你洩題,但你至少要告訴我,進二層樓的考試怎麼考。知道考試的大概範圍和手段,總比現在一頭霧水來的強。」

  「這個可以說。」陳皮皮端起蟹黃粥美滋滋地一口吞了小半碗,含糊說道:「不過這種事情說了也等於白說?」

  「怎麼講?」寧缺緊張問道。

  「因為每次二層樓開門時的考試方法都不一樣,具體的考試內容都由夫子提前數年便已經定好,有可能是讓你寫一幅字,有可能是讓你畫一幅畫,也有可能是讓你去濕地裡游兩趟泳,還有可能是比誰吃飯吃的快,就說那一年……」

  陳皮皮極有興致地開始介紹,寧缺的心思卻飄到了別的地方,在聽到有可能是寫字畫畫之時,他的腦海裡嗡的一聲,產生了極大的幸福感,然而接著聽到後面那些話,幸福感或者說驚喜頓時轉變成惘然和極度的荒謬感。

  「等等等等,游泳吃飯?這是什麼意思?這考的是什麼玩意兒?」

  陳皮皮放下手裡的蟹黃粥,滿臉無辜看著他說道:「我又不是夫子,我哪裡知道這考的是什麼玩意,但這些都是我聽師兄師姐們親口說的,應該不會有假。」

  寧缺眉頭微挑,看著他那張胖臉,猶疑問道:「那你……當年考的是什麼?」

  陳皮皮聽到這個問題,輕輕揮袖撣去衣擺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臉上浮現出平靜從容的笑容,做足了風輕雲淡的範兒,緩聲說道:「和你說過,我是不世出的修行天才。那年我拿了六科甲上後直接便進了二層樓,夫子在山道上微笑迎我,大師兄親膩地揉我腦袋,哪裡用得著還被考試審核能力,這應該叫免試吧?」

  寧缺看著他兩顆豆子般小眼睛裡藏之不住的得意神情,心中忽然生起一股極強烈地把他痛揍一頓的衝動,但想到這死胖子是比隆慶皇子更生猛的知命境界修行者,只好悻悻然打消了這個主意,冷笑說道:「在我看來你就是一大鍋饅頭。」

  陳皮皮摸了摸腦袋,好奇問道:「又白又胖真可愛?」

  「不,這是說你純粹就是一個吃貨!」寧缺沒好氣吼道:「虧你自稱是書院的寶貝,二層樓最受寵的小師弟,結果問你題目你不知,問你可能考些什麼你同樣還是不知,我居然還把所謂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還給你買了這麼貴一碗粥!」

  他想著明天二層樓開啟時隆慶皇子矯然身姿,想著自己的慘淡下場,看著陳皮皮茫然無助的神情,愈發覺得惱火,伸手把他身旁的粥碗搶了過來,一口氣把剩的小半碗蟹黃粥全倒進了自己的肚子裡。

  「哎呀,你怎麼全給喝啦!」

  陳皮皮不知道是因為蟹黃粥被搶,還是被寧缺罵為吃貨,此時顯得格外憤怒,指著他的鼻子怒斥道:「我是沒用的吃貨!如果沒有本天才,你丫……」

  「我呀……確實挺沒用的。」寧缺垂著頭,看不見表情,只能聽到聲音有些疲憊無力,語調有些黯淡低落,「其實我一直以為自己是真正的天才,學什麼事情都很快,包括殺馬殺牛殺雞,但修行這個東西真的很打擊我的信心,折騰了這麼多年,去年終於折騰出了一些動靜,然而如今看到隆慶皇子,我根本無法生出與他正面對抗的信心,我下意識裡直接就來找你尋求幫助。」

  他抬起頭來,看著陳皮皮自嘲一笑說道:「我真的很想進二層樓,但我真的沒有信心能夠戰勝隆慶,成為唯一的那個人。」

  這大半年來,陳皮皮看著寧缺從一個完全不知道修行為何物的普通少年,一步步進步到現在的境界,他早就已經相信,這個同齡夥伴也是個天才,只不過很有趣的是,寧缺因為缺乏正常的參照系,所以自己並不知道這一點。

  但寧缺踏入修行世界的時間畢竟還太短,不用說和他相比較,哪怕是隆慶皇子,也是他現在還無法企及的高山。

  看著他自嘲失落的神情,陳皮皮生起強烈的同情情緒,歎了口氣後強顏歡笑說道:「雖然我這種絕世天才很難理解你們普通人的苦惱,不過……就像這大半年來一樣,以後你有什麼修行方面的問題,還是可以問我,既然如此,進不進書院二層樓,其實也不怎麼重要吧?」

  寧缺搖了搖頭,輕聲笑著回答道:「像現在這樣,我是在向你學習,那麼無論我學的再好,也永遠沒有辦法超越你,可如果有機會向院長學習呢?」

  聽到這句話,陳皮皮的小眼睛瞪的溜圓,剛生出的些許同情心頓時不知道飛去了何處,惱火嚷道:「難道能達到我的水準你還不滿足!」

  寧缺向後疲憊地靠在牆上,閉上眼睛懶得再說話,那小模樣失望到了極點。

  陳皮皮看著不忍,兩條緊繃在光滑額頭下的眉毛忽然挑起,低聲說道:「其實……能進二層樓的不見得都是修行天才,五師兄他就是個鐵匠生出來的好鐵匠。」

  寧缺忽然睜開雙眼。

  陳皮皮也不看他,繼續皺眉說道:「老師最看重的應該是學生的心性,所以每次二層樓開啟時考核的也是心性,所以無論明天怎麼考,考核的內容是什麼,你需要做的就是謹守本心,然後做到極致,那麼或許你還能有幾分機會。」

  「極致?」寧缺若有所思重複道。

  「夜已經深了,趕緊回吧。」

  陳皮皮看了一眼西窗外的春夜繁星,說道:「距離二層樓開啟已經沒有幾個時辰。」

  ……

  ……

  寧缺回到了臨四十七巷老筆齋中,卻遲遲未能入睡。他躺在床上,盯著頭頂的天花板,目光顯得極為緊張,身體也因為緊張而顯得有些緊繃。

  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麼對於進入書院二層樓會有如此強大的渴望——大概是因為自幼對修行世界的無限嚮往,以及如去年不斷咯血登樓那般的多年艱辛努力,讓他身體裡的每一個細胞越來越熱愛那個世界,更因為當他去年終於踏入那個神奇世界後,看到更多陌生風光後,愈發想要看到更多的風光。

  當人們歷盡千辛萬苦攀登上一座險峰後,舉目望去,只見遠處白雲渺涉間隱隱有座更高的山峰,如果能戰勝自己的疲憊,那麼人們總是想要走到那座更高的山峰上,去看更多從前沒有看過的、更美麗的風景。登城樓觀山景,登高山觀城景,坐雲頭看世景,不虛度的人生本來就應該是這樣。

  桑桑坐在床邊緊張地看著他,小手握著他的手微微用力,想要傳遞某種力量,黑黑的小臉上掛著勉強而真摯的笑容,想要傳遞某種信心。

  天啟十四年春天的這個夜晚,整座長安城甚至整今天下都在關注明天書院二層樓的開啟,但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情,對於長安東城的陋巷書鋪後宅裡,那個自幼被無數次殘忍判定不能修行的普通少年來說,是多麼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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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21 19:45:58 |只看該作者
第149章 開樓
 
  對於寧缺來說,二層樓開啟是一件大事,無論他有沒有可能把握住那渺茫的機會,但至少這個機會現實地擺在了他的眼前。
 
  對於大多數人而言,每臨大事有靜氣是很值得欣賞的品質,經歷過無數次生死考驗的寧缺,能夠勉強做到這一點,但他每當遇到真正的大事件時,除了強行逼迫自己冷靜,還要做一件最重要的準備工作,那就是帶著桑桑同行。
 
  春日尚未抬頭,長安城還是一片漆黑,他帶著桑桑乘坐馬車離了朱雀門,來到了南郊大山下的書院。
 
  時辰尚早,晨風猶涼,應該一片安靜的書院草甸四周卻已經是熱鬧異常,穿著全身盔甲的羽林軍騎兵警惕地在四周逡巡,臨時搭建的陽蓬下,來自禮部的各司吏員正在緊張地安排座位,在遠處的青樹之下,還有些男子面無表情駐足,這些男子穿著官服卻看不出來屬於哪個部衙,身上流露出危險的味道。
 
  看著週遭熱鬧卻又肅然的畫面,寧缺想起一年前的書院入院試,發現今日的安全警戒等級,比入院試那天差不了太多。他忽然間明白過來明白,二層樓的開啟當然不可能僅僅是他的人生大事,對整座長安城來說都是一件大事。
 
  而今年因為來自神殿裁決司的隆慶皇子要入書院二層樓,牽涉到大唐帝國與西陵神殿及燕國間的複雜關係,更是變成了一件天下矚目的大事件。
 
  因為戒備森嚴以及運氣欠佳的緣故,桑桑這一次沒能進入書院,只有遺憾地留在書院石門外的草甸間等待。
 
  此時距離二層樓開啟還有整整半天的時間,寧缺刻意提前過來,自然不是為了像遊客一般癡癡傻傻坐在書院草地裡曬太陽,他走進熟悉的書院,然後逕直順著後方的斜巷,穿過竹林,圍著那片濕地逛了兩圈,然後走到舊書樓與剛剛睡醒的教習打了個括呼,掀起前襟,向樓上走去。
 
  不知道是因為時間尚早還是別的什麼緣故,東窗畔的案几旁,沒有出現余教授的稚細身影,寧缺微微一怔,走到西窗畔的案几旁,注水化墨潤毫,幾番深呼吸後很隨意寫了一幅字,確認心境已清已靜,便擱筆離去。
 
  走過濕地方後那一大片密林,眼前頓時一片開闊,青青草甸在初生的晨光下像氈子般柔滑,讓看見的人恨不得脫了衣服去上面打上十幾個滾。
 
  這裡是書院很偏僻的地方,大半年來除了寧缺自己,很少有學生會走到這裡,就算來的人也只會在草甸邊緣坐著看看星星談談戀愛,而不會漫步入草甸跨越那麼遠的距離,走到那片如劍的林子中間。
 
  寧缺走入高而陡直的群樹間,手掌輕撫光滑無枝的樹幹,抬頭望向林梢頂端那些疏落的枝丫,眉頭微微蹙起,沉默無語。
 
  「你今天做了些什麼。」林子裡響起女教授清淡的聲音。
 
  「學生見過先生。」
 
  寧缺看著林間漸行漸近的身影,極恭謹的一禮,直起身子認真思考片刻後回答道:「我今天吃了一碗雞湯麵,配的是泡蘿蔔絲,坐馬車來到書院,在石門外站了一會兒,然後去丙舍放下東西,繞著湖走了兩圈半,去舊書樓見了教習先生,然後想上樓向您請教,因為您不在所以我寫了一篇字,便來到了這裡。」
 
  女教授走到他的身前,那張永遠看不出來年齡的臉上,一片寧靜恬然。她沒有問寧缺想要向自己請教什麼,而是微微一笑平靜說道:「可惜做了這麼多事,你依然沒有辦法把心靜下來。」
 
  寧缺點了點頭,老實回答道:「我知道自己沒有什麼機會,但總難免有幾分僥倖想法……一旦有了想法,便很難平靜,不知道先生有沒有什麼事情可以教我?」
 
  「我只是個洞玄境的庸人。」女教授輕輕掀起額前飄蕩的髮絲,微笑說道:「對於你這樣有極大想法的人,實在是教無可教。」
 
  寧缺笑了笑,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
 
  「沒有必要在任何情況下都苛求心境寧和,雖然你也是善書之人,但終究少年心性,不可能像我一樣天天坐在東窗畔,一抄簪花便不知年月。」
 
  女教授看著他輕聲說道:「世間之事很多不在於你有沒有能力做到,而在於你敢不敢想,如果你連想都不敢想,被自我懷疑控制,那你就是一個虛弱的人。我只需要知道你想入二層樓的想法究竟有多強烈,或者說多強大?」
 
  寧缺準備說些什麼,沒有想到緊接著聽到了一句令他感到極為震驚的話。
 
  「如果你今天放棄進二層樓,我可以為你介紹一位不弱於柳白的強者為師。」

  ……

  ……
 
  林間一片安靜,寧缺看著女教授平靜的容顏,發現對方說出這句話的語氣是那般的隨意尋常,彷彿就像是在說如果你不想吃煎餅果子那我就給你做碗麻醬麵,沒有任何炫耀,卻透著股不容質疑的意味。
 
  然而……南晉劍聖柳白,乃當世公認第一強者,要介紹一位不弱於柳白的強者給自己當老師?世界上到哪裡去找這樣的人?女教授又是如何認得?
 
  寧缺震驚的久久無法言語,不知道為什麼,他非常相信女教授的承諾,然而同樣不知道為什麼,當他艱難張開嘴時,說出的答案卻是不。
 
  他誠懇說道:「我還是想……試一試,看看自己究竟有沒有可能進二層樓。」
 
  女教授眼中泛起一絲有趣的笑意,看著他問道:「為什麼?」
 
  寧缺沉默片刻後猶豫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好像自己為這件事情折騰了這麼長時間,付出了這麼大心力,如果不試一下總是不甘心。」
 
  「僅此而已?」女教授靜靜看著他的眼睛。
 
  寧缺撓了撓頭,府些尷尬回應道:「因為我確實挺想進二層樓看看的。」
 
  女教授看著他臉上的尷尬神情,忽然嫣然一笑,清麗驟增,微笑開口說道:「想就是關鍵,只要人想做什麼事情,往往就能做成,人的想法或者說野心,本來就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事物,你能堅持是正確的選擇。」
 
  「上次和你說過,這些樹就像是插入大地裡的劍,如果你能把這些樹拔出來,便是一柄柄刺向蒼穹的劍,人的執著就是自我,而自我就是你手中的劍。」
 
  「只是有些可惜了。」她轉身向劍林外走去,留下一聲輕歎。
 
  寧缺不明白這聲可惜感慨是什麼意思,有些緊張想道,難道女教授的意思是說自己雖然根骨不錯意志頗佳可惜今次依然不可能是隆慶皇子的對手?
 
  看著漸要消失在劍林邊緣的纖麗背影,他忽然開口問道:「先生,剛才你說如果我不進二層樓,就給我介紹老師的事情是真的嗎?」
 
  女教授沒有回頭,平靜應道:「自然是真的。」
 
  寧缺抬手捂著額頭,笑著問道:「我現在後悔了行不行?」

  女教授微笑回答道:「我給過你機會了。」
 
  ……

  ……

  想法、執著、自我、野心、劍。
 
  女教授的話彷彿披著一層輕紗,看不清楚裡面隱藏著的真義,但寧缺卻隱約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因為女教授會對他說出這番話來,自然是看出了他的本性,自四歲逃離長安城之後,寧缺就是依靠這些精神氣質才能活著並且活的越來越好。
 
  想起昨夜陳皮皮在舊書樓裡神情凝重說的「謹守本心」、「做到極致」,寧缺發現這和女教授的說法其實內裡都是一個意思,仔細思考之後,他雖然還是不知道二層樓開啟時的考試方法是什麼,但大概能夠猜到試題考驗的方面是什麼。
 
  「這應該是我所擅長的事情。」
 
  寧缺輕輕握緊了拳頭,走過濕地與靜巷,來到已然人聲鼎沸的書院前坪。
 
  黑白相間的清美書院建築群間,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了這麼多人,平日裡大部分時間都在研究自己課題的教授博士們,搬著各式各樣的椅子集體來到了室外,手裡棒著熱茶,激烈地爭論著今日二層樓的事情,甚至開始打起賭來。
 
  書院學生們更是早早集體到場,雖然他們當中絕大部分人都不敢奢望自己能進二層樓,但也沒有一個人願意錯過這樣的時刻,諸生把術科六生圍在中央,不停替他們加油打氣,而南晉謝承運自然是眾人關注的焦點。
 
  時近正午。
 
  伴著悠揚禮樂,大唐親王殿下李沛言以及公主李漁,還有朝廷數部官員從草甸下方走來,緊隨其後的是各國的使節,以及來自西陵神殿的數十位神官道人。
 
  草甸中央道旁的青樹有的已經開花,粉粉揚揚,清新可愛,尤其是臨近書院正門處那株桃樹,不知為何怒放的尤其厲害,嬌嫩招展於春風之中。
 
  一名穿著深色素服的年輕男子,自道間行來,正怒放的桃花被他完美臉頰一襯,頓時失卻是全部顏色,此人正是燕國隆慶皇子。
 
  西陵諭天院副院長莫離以下所有神官,並諸國使節集體起立,而正議論紛紛的書院諸生頓時鴉雀無聲,即便是那些看慣了二層樓開啟儀式的書院教授博士,看著陽光花影間走來的年輕皇子,也不禁撫掌讚歎。
 
  寧缺站在人群外的角落裡,看著場間的動靜,沒有人注意到他,即便是那日之後,依然沒有人會把他這樣普通的書院學生,真的當成隆慶皇子的對手。
 
  書院教授走了出來,他是在書院裡清修的神符師之一,身份極為尊貴。看見這位教授登場,無論是親王公主還是西陵神殿的大人物,紛紛起身微微鞠躬致意,對於神符師這樣的人物,沒有誰會在他面前擺架子,更何況他今天負責主持開樓。
 
  「書院二層樓今日開啟,只招一人。」
 
  教授面無表情看著場間數百人說道,不知道是不是用了什麼符術,蒼老的聲音竟是清清楚楚傳到每個人的耳朵裡,而且並不顯得音隆震耳。
 
  「考試方法很簡單。」
 
  教授伸手指向書院後方被霧氣遮掩的大山,說道:「有石徑繞山而轉,若有想入書院二層樓的人,隨意入山,誰能登到山頂,誰便能入二層樓,如果都走不到,那就以誰登的更高來判定勝負。」

  ……

  ……
 
  以登山來判定勝負,來決定誰有資格進入書院二層樓?很多學生面露疑惑不解神情,心想這未免也太荒唐太兒戲了,而像親王李沛言和神官莫離等人的臉上,卻看不到任何神情,他們這些大人物總歸還是瞭解一些往年二層樓開啟時的細節,知道書院裡的人喜歡弄這種玄虛,當然不會認為這是兒戲。
 
  場間所有人抬起頭來遙望書院後方那座大山,此時太陽已經升到了天穹最頂處,光線正是熾烈,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卻未能驅散山腰間的霧氣,根本看不清楚雲霧之中的山體模樣,只能隱隱看到極高處山巔的石崖無言。
 
  直到此時,書院很多學生才想起來,在平日裡自己似乎根本沒有正眼看過這座大山,雖然這座山峰高大崛險,就在書院後方,但因為它的沉默、它的平靜而變得如同消失了一般,從來沒有誰會特意去觀察它。
 
  大山就在那裡,大山永遠就在那裡,既然如此,那何必還要專門去看它?
 
  通往後山的道路就在書院靜巷之後,就在離二層樓不遠處的一道籬笆後,而人們站在書院石坪之上,便能清晰地看到山腳下那段並不怎麼崎嶇的山道。
 
  一片安靜,沒有人說話。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始終沒有人向大山走去。
 
  「看來小僧只好先行一步了。」
 
  就在一片緊張造成的死寂間,忽然響起了一個人的聲音。出乎所有人意料,率先開始登山、向書院二層樓前進的並不是書院裡的學生,也不是被全天下昊天道信徒視若神子的隆慶皇子,而是……一個年輕僧人。
 
  那僧人約摸二十多歲,模樣清俊,身上穿著一件破爛卻被洗的乾乾淨淨的僧袍,腳上穿著一雙草鞋,草鞋邊緣已經快要爛掉,可以想見這雙鞋伴他走過了多少窮山惡水、遍地荊棘,然而如果仔細望去,卻能看到他的腳上竟沒有一點泥垢。
 
  白淨的像蓮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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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21 19:49:06 |只看該作者
第150章 登山

  親王李沛言看著向書院後方走去的那名年輕僧人,眉頭緩緩皺了起來,面上現出不豫神情。今日書院二層樓開啟,他代表皇室前來觀禮,最重要的目的是為了保證那個協議能夠不被干擾的實現,本就沒有想著書院學生能夠戰勝隆慶皇子,然而這麼長時間都沒有大唐籍的書院學生勇敢站出來,反而讓一名穿著破爛僧袍的年輕僧人搶在了最前面,做為大唐親王難免會有些惱怒。

  「這個僧人是誰?」他蹙眉望向身旁的禮部官員問道。

  禮部官員抬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輕聲回答道:「來自月輪國大渡寺的遊方僧人,提前做了申請,所以今日被允許入院。」

  李沛言微微一怔,想要說些什麼,卻最終還是閉上了嘴。

  和世間的想像不一樣,書院二層樓開啟時,從來不在意那些想上二層樓的是不是書院學生,書院方面歡迎或者一切挑戰者,不分國籍不分流派。

  能夠進入書院二層樓,便有機會面見夫子,得到夫子親自教誨,這種待遇就像是昊天灑向人間的甘露,就像蜜峰眼前的蜜糖,誰也無法抑止這種誘惑。

  所以從很多年前開始,但凡書院二層樓開啟,不論是南晉大河還是月輪國的年輕俊彥們,都會千里迢迢趕至書院碰碰運氣。而奇妙的是,這些年輕俊彥們的師門以及他們的宗國,對這件事情也有趣地保持著沉默。

  這些國家和宗派保持沉默的原因其實並不複雜:他們無法從內心深處熄滅後輩才俊們對書院二層樓的嚮往,他們相信夫子的品德像雲朵一般潔白,心胸像大山一般寬厚,絕對不會借此對其它修行流派內部事務進行干涉。更重要的原因在於,他們相信夫子一定會對二層樓所有弟子一視同仁,絕不藏私。

  既然如此,這些來自南晉月輪等國的年輕俊彥如果真能進入二層樓,既能學習到書院的精妙本領,還能讓自己的宗派與書院之間建立某種親密的關係,甚至間接導致大唐帝國對己方展露親厚態度,那他們憑什麼不沉默?

  只可惜書院二層樓開啟日期不定,而且擇才極少,這些年來書院二層樓裡的學生大部分還是書院弟子,只有極少數大唐之外國度的幸運兒,不過饒是如此,依然止不住每當二層樓開啟之時,天下年輕英才們紛沓而至。

  那名穿著破僧袍踩著破草鞋的月輪國年輕僧人,大概也便是這些人中的一位。

  自視為世間唯一修行正宗、昊天代言人的西陵神殿,自然不可能像那些國家宗派一般埋頭偷笑而不在乎顏面,除了某個不為人知的翹家胖少年外,若干年來,沒有一名來自西陵的年輕人嘗試要進入二層樓,直至今日隆慶皇子來到了書院。

  ……

  ……

  不止親王李沛言的神情有些難看,主持此次二層樓開啟儀式的書院教授臉色也很難看,對於本屆書院學生的境界實力水平,這位躲在書院某間小樓裡靜修的神符大家並不如何瞭解,但在他看來,既然你是書院的學生,在這種時刻哪裡有像兔子般畏畏縮縮藏在眾人身後的道理?

  又有三名來自異國的年輕修行者在同伴的殷切目光下,勇敢地向書院後山走去。已經沉默了很長時間後書院學生群,終於變得有些躁動起來,很多人都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他們心中的精神領袖謝三公子。

  謝承運靜靜望向人群遠處,望向那名自來到長安城後,便彷彿把世間一切光彩奪去的年輕皇子,嘴裡不禁感到有些微微發苦,自己一直在觀察著對方,關注著對方,可那個人眼裡根本就沒有自己,這是何等樣的痛苦。

  自己辛苦學習修行這麼多年,連南晉探花之位都棄如敝履,千山萬水來到書院,不惜咯血也要強登二層樓,為的不就是能夠成為夫子的親傳弟子?然而這一切都要在那個更強大更光彩奪目的同齡人面前變成泡影嗎?

  忽然間這位出自南晉大姓,自幼備受寵愛的謝三公子,想起了在舊書樓和書舍裡聽到的兩通訓斥,一通訓斥來自大唐公主殿下,一通訓斥來自寧缺。

  他回頭望向書院的同窗們,想要看到寧缺,卻有些失望沒有看到。

  沉默片刻,他想著近二十年的寒窗苦讀勤勉修行,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絲堅毅及解脫的神情,站起身來,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氣,望向臨川王穎和身邊的同窗們,有力說道:「這是我們的書院,難道我們要最後上山嗎?」

  王穎青澀的面容上浮現出開心的笑雜,拱手說道:「謝兄,我跟你走。」

  書院諸生群情興奮,開始輕聲喝起彩起來,夾道相送術科六子集體登山。

  ……

  ……

  書院諸生的微微騷動,只是引來了一些好奇的目光。至於西陵神殿與燕國使臣聚集的涼傘之下,更是沒有一個人去看,傘下所有人的目光甚至傘外很多人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位像冬日桃花般美麗平靜的隆慶皇子身上。

  前日在得勝居的那場小風波已經漸漸傳播開來,很多人都知道在神殿裁決司肅厲權重的隆慶皇子,在書院某個普通學生手中吃了些小虧,然而知曉內情的人們都清楚,那只不過是些飲酒言辭之類的無謂小道,這些事情完全不可能影響隆慶皇子在他們心中的地位,只要隆慶皇子未曾真敗過,那麼他便還是那個完美的神子。

  從書院教授宣佈登山開始,已經陸陸續續有些青年修行者向書院後方走去,而隆慶皇子卻一直沉默,寧靜有如靜潭的目光,始終專注在身前的空氣之中。

  「隆慶,曾幾何時你也能被那種小人物影響到自己的心情?」

  隆慶皇子忽然唇角微翹,在心中默默說了一句話,然後用毫無情緒的餘光,瞥了一眼人群外圍藏在角落裡的傢伙,然後緩緩站起身來。

  僅僅是起身一個極簡單的動作,便引得四周人群一陣興奮,議論聲起。

  「隆慶皇子要開始登山了!」

  「他會是登的最高的那個人嗎?」

  「當然!洞玄上境的強者,我甚至相信他會直接登到山頂!」

  「說起來他已經是神殿裁決司的大人物了,居然還要參加書院二層樓的考試,書院這邊委實也太崖岸自賞了些,難道不能直接給他一個名額?」

  「我倒懷疑書院和大唐就是想借此機會震懾一下西陵神殿。」

  「如此多雙眼睛看著,難道書院還能在登山過程中弄鬼不成?」

  「夫子招收弟子怎麼會弄鬼!有此想法的人真是愚不堪言!」

  ……

  ……

  四周壓低聲音的議論,極為清晰地進入隆慶皇子的耳中,但他完美的容顏上依然沒有絲毫表情,就像是根本沒有聽到。

  在無數雙目光的注視下,他抬起右手輕點自己的眉心,然後仰頭平靜望向蒼穹上那輪烈日,臉上的虔誠慈悲之色盡數化為平靜,然後才抬步向書院後方走去。

  「我就看不得這種裝腔作勢的勁兒,全天下都知道你生猛無敵,都等著看你怎麼生猛無敵,結果你就偏偏要等到最後,等到大家都忍不住了想要罵娘了,結果才慢條斯理站起來,撣撣袖子提提褲子倒提把劍去擺姿式,以為是蹲茅坑啊?」

  褚由賢不知何時突然出現在寧缺身旁,嚇了他一跳,然後緊接著寧缺便被這一長段刻薄的嘲弄逗的笑了起來,搖頭笑道:「尖酸,太尖酸了些。」

  「過獎過獎。」褚由賢看著他眉開眼笑說道:「那天在得勝居,我沒進去,但裡面發生的事兒我後來都聽說了,你才叫真正的尖酸,我這叫做直接。」

  「分別倒也不大。」寧缺笑著說道。

  褚由賢看著漸漸消失山腳竹林下的書院同窗以及隆慶皇子,歎了口氣說道:「可惜像今天這種情況,你沒辦法再把那位皇子好生羞辱一番……說起來咱們那幾位同窗也真是小心眼的傢伙,明明你是在西陵人和燕人面前替書院掙面子,鍾大俊那混帳東西偏還那般說話,我看啊今兒他們也只不過是自取其辱。」

  「敢和隆慶皇子一道登山,這也算是勇氣。」寧缺看著山腳竹林說道。

  今日昊天作美,空氣特別乾淨透亮,湛藍的天空下是一片最清晰的世界,人們的視線可以延展到非常遠的地方,甚至能夠看清楚書院後方那座大山裡的石徑。

  越過靠近地平線建築的那段視障區,留在書院裡的人們看到已經有人走上了山道,當先之人正是那名年輕的僧人,緊接著,有越來越多的人走上了石徑,謝承運和術科六人也在其間,最後則是隆慶皇子的那身素色衣衫。

  山雖高險,但對於這些年輕的修行者們來說,不可能是真正的障礙,這種考核看上去真的很像很多人最開始想的那般兒戲,但事實上書院二層樓開啟,夫子選擇親傳弟子的考核不可能是兒戲,所以山路不可能好走。

  當年輕的修行者們真正進入斜斜山徑後,他們的速度頓時變得極為緩慢,在觀眾們的眼中,他們的身體就像是某一處關節都被繫上了無比沉重的巨石,他們每走一步都顯得那般痛苦和吃力,像是在與整個天地抗爭那般。

  那名來自月輪國的年輕僧人顯得相對輕鬆一些,而斜斜山徑上只有一個人感覺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他如常行走如履平地,好整以暇超過一個一個的同行者,雙袖微擺負在身後,不像是在進行某項艱巨的挑戰,而更像是在登山觀風景。

  正是隆慶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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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22 19:29:18 |只看該作者
第151章 起步

  艱難負重前行,每一次抬足揮臂,彷彿都要用出全身的力氣,行走在書院後山石徑上的年輕人們,就像是被棉線提著的木偶。雖然看不到他們的表情,但留在書院裡的人們,彷彿能夠清晰體察到他們此時承受的痛苦。

  二層樓選擇學生的方式,竟是這樣的簡單,簡單的背後卻又是這樣的神奇。來自世間各處的優秀修道青年,一旦踏上那道斜斜石徑,便會變成笨拙的提線木偶,這個畫面觸目驚心。除了當事者之外,沒有誰能猜到山道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即便是神官莫離這樣浸淫修行世界多年的大人物,在沒有親身感受之前,也不敢妄加猜忖。

  不過所有人都相信書院不可能讓這些年輕人受到真正的傷害。看著這些單調枯燥的畫面看的久了,難免覺得有些乏味無聊。看書院石坪四周人群的動靜,應該不會再有人站出來嘗試攀登書院後山,包括各國使節在內的大人物們都輕鬆了些,開始在遮光涼傘下左傾右顧,與人攀談。

  書院準備了些簡單吃食,大人物們還自帶了婢女隨從,一時間很多茶湯小食便被擺到了桌案之上,把聊興又助了幾分。

  各國使臣聊天的主要對象,不外乎是親王殿下李沛言與公主李漁,還有就是天諭院副院長莫離神官。對於天下無任何勢力敢稍櫻其鋒的大唐帝國及西陵神殿,這些周邊的國家向來表現的極為溫柔而臣服,至於向哪邊臣服則完全不是他們考慮的重點,因為這種臣服至少在現在必須是雙面的。

  除了與大唐帝國及西陵神殿搞好關係,各國使臣今日來到書院真正重要的原因,是想看看本國有什麼年輕人才遺落在外,若本國有人能幸運進入二層樓,他們當然要好好交好籠絡一番,即便沒有人能夠進二層樓,但只要確有修行才華,他們也要替各自的朝廷加以留意。

  來自大河國的使臣,正與身旁西陵神殿某位執事聊的眉飛色舞,極完美地把謙卑隱藏在大笑聲與精妙馬屁之間,忽然間看著遠方挾塵土而至的那道土龍,不由面色驟然一變,霍然站起身來,看著那處顫聲道:「這是怎麼了?」

  所謂土龍,其實是四名抬著擔架的書院執事,因為速度太快,腳下靴子踏破青草,踢起黃土,所以才會有這煙塵滾滾,飛龍貼地而走的氣勢,只看那四位書院執事,端著擔架遠自山中而來,竟不須片刻便抵達前坪,而他們則是氣不喘臉不紅,顯得極為平靜,看得出來這些年應該是沒少做這事。

  大河國使臣捂著額頭,不可思議看著擔架上那個昏迷不醒的年輕大河國修行者,連聲哀歎,怎麼也沒有想到,今日書院二層樓之試,第一個敗下陣來的居然是本國子民。

  確認敗卻不知道究竟是怎麼敗的,這才是令人鬱悶的真實原因,使臣走到擔架旁,惱火拂袖問道:「登山登山怎麼把人都登的昏了過去?」

  擔架旁一名書院執事面無表情回答道:「在書院裡,昏迷是很常見的事情,登樓都會吐血,更何況是登山。」

  「麻煩您讓讓。」書院執事極不客氣地推開大河國使臣,抬著擔架,繼續向書院後方跑去,又帶著一道黃色的土龍,留下幾句不怎麼清楚的抱怨。

  ……

  ……

  「讓讓,開水。」

  四名書院執事用擔架抬著第二名登山者歸來,自有書院教習拿著薑湯藥物等候。

  ……

  ……

  「讓讓,今天的開水肯定特別多,別擋道啊!」

  書院執事再一次歸來,手裡拎著擔架的柄。他們的開道呼喝聲,絕對要比大唐官員出行時的迴避肅喝更加豐富多彩。

  ……

  ……

  看到這一幕,想起去年的那很多幕畫面,褚由賢忍不住回頭看了寧缺一眼。

  寧缺看著在後山與前坪之間往返奔跑的四名執事,微微張開了嘴。這畫面對於他來說,非常熟悉,甚至有些溫馨,然而去年登樓時的遭遇終究是經年的痛,直接讓他的手指開始顫抖起來,胸腹間生出些噁心欲嘔的感覺。

  他面色微微發白,痛苦歎道:「居然還是你們四個人啊。」

  ……

  ……

  書院後山未被雲霧遮蔽的區域裡,石徑上的年輕修行者們越走越慢,不時有人痛苦地昏迷倒地,然後被迅速抬離。謝承運走在中段,雖然艱難但還在堅持,那位來自月輪國的年輕僧人則顯得相對輕鬆一些,破爛僧袍隨山風飄搖,走在登山隊伍的最前端,不時東看看西看看,不像是在看風景,更像是在尋找什麼出路。

  隆慶皇子雙手負在身後,登山看景一路施施然而行,不斷超過前方的登山者。他的臉上沒有驕傲沒有輕蔑,只是一味平靜,無論超過多少人或是看到山道旁昏迷的年輕修行者。即便在超過那位年輕僧人時,也不曾用餘光看對方一眼。

  山徑盡頭是一片濃濃的迷霧。

  ……

  ……

  留在書院裡的人們沉默無聲,看看遠處斜斜山徑,疑惑並且震驚於那道山徑的神奇,猜忖著那裡究竟被書院設下了怎樣的禁制,竟能讓這些來自各國的優秀年輕修行者們邁步如此艱難,如此痛苦。站在角落裡的寧缺也在思考分析,但他關心的重點並不是山道,而是山道盡頭那片濃霧。

  隆慶皇子已經到了霧前,那麼他稍後如果要登山,最低目標也必須要進到雲霧之中,既然如此,無論那條斜斜山徑有何艱險困厄,都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他必須走過去。

  ……

  ……

  來到瀰漫山腰的濃霧之前,隆慶皇子沒有任何猶豫,就這樣平平常常地走了進去。稍後片刻,那位東瞧瞧西瞧瞧,顯得格外好奇的月輪國年輕僧人,也來到了霧前。看著眼前不知深幾許不知藏著多少萬年古樹山魂的雲霧,先前一直表現的有些漫不在乎的年輕僧人,臉上浮現出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靜靜看著霧氣,遲遲沒有邁出一步。

  ……

  ……

  隆慶皇子消失在山霧之中,之後很長時間都沒有第二個人能夠走完山腰下那段石徑,走進霧裡。

  想要進入書院二層樓的登山者,已經有一半被那四名執事抬了回來,只剩下謝承運等廖廖數人還在山徑下段艱難地攀行,至於那名展現出來不俗境界,被某些人寄予厚望的月輪國年輕僧人,似乎遇到了某種難題,站在霧氣邊緣猶豫不前。

  看著當前局勢,書院裡觀看登山的人們心中已經有了判斷,沒有誰能夠戰勝隆慶皇子,雖說這是事前很多人意料中事,但眼看著這幕發生,眼看著隆慶皇子遠超同儕的實力,眾人依然難免有些震驚無語。

  「西陵神殿果然不愧是修道萬宗之祖,庶民敬奉之地,天諭院則不愧為世間玄學妙境,隆慶皇子翩然登山,如此天人之姿,豈是其餘人等所能比擬?」

  燕國使臣看著自家皇子傲然眾人,早已得意到了極點,卻不忘半側著身子,把西陵神殿眾人好一番吹捧。

  莫離神官微捋鬍須,表情異常平靜,只有眸子深處的光澤顯露了他此時的驕傲喜悅,淡然說道:「隆慶天賦其才,又有昊天神輝恩寵,神殿授其裁決重任,書院雖說亦是高潔神妙之所在,但登上院後一山,實在不足誇耀。」

  說的是不足誇耀,但誰都知道這句話就是在誇耀,燕國使臣趕緊湊趣又說了幾句,緊接著轉頭望向大唐官員那一方,斂了笑容,淡然說道:「說起來大唐帝國名將賢臣雲集,只可惜這一屆的書院,似乎沒有什麼出眾的人物。」

  在燕國人的心目中,大唐帝國毫無疑問是一頭殘暴的凶獸,他們對唐人向來沒有絲毫好感,今日難得遇到這麼一次打擊對方勃勃雄心和自信的機會,自然不會錯過。

  燕國使臣不敢當面挑釁大唐親王或是公主,沒有大聲說出這句話,但也沒有刻意控制音量,淡淡嘲諷的意味隨著淡淡無情緒的話語,就這樣飄了過去。

  明黃雲簷的大幅陽傘之下,大唐官員們的臉色極為難看,書院術科六生已經有五人敗離山道,唯一還在繼續攀行的謝承運還是個南晉人,而且即便是這個南晉學生,看起來也絕不可能是隆慶皇子的對手,如此說來大唐年輕一代竟是在今天的二層樓登山試中一敗塗地!

  親王李沛言的表情有些陰沉,緊緊攥著衣袖,面無表情低聲說道:「早知是這般局面,真應該寫封信給許世,讓他把王景略放回來,至少帝國臉面也不會丟的這般乾淨。」

  坐在他身旁的李漁,淡淡瞥了他一眼,微嘲說道:「叔父,王景略被謫去鎮國大將軍麾下,不正是拜你所賜?」

  李沛言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難看,沉默片刻後皺著眉頭說道:「何必再提此事。說起來,景略雖然號稱知命以下無敵,但隆慶卻已經一隻腳踏入了知命境界,他即便回來,也不見得是此人對手。」

  「到底是不如隆慶,還是不想他如隆慶?」李漁唇角微翹,嘲笑說道:「叔父您今天親自來此,不就是為了親眼看著隆慶皇子進二層樓……你才放心嗎?」

  李沛言面色如常回答道:「你要知道,這是陛下的意思。」

  李漁聞言沉默。

  今日二層樓開啟,隆慶皇子如意料中那般當先而行,雖說這是大唐帝國與西陵神殿之間的協議,然而想到先前燕國使臣那番話,看到神官莫離那副莫測高深的神情,她身為大唐公主當然難免生出極大不悅,只是正如先前議論的那樣,王景略未歸,書院諸生不濟,又有誰能替帝國掙些顏面回來?

  她下意識看了那些沉默的書院諸生一眼,然而連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想看誰,找誰,想從書院學生中哪張臉上尋覓到最後那絲希望與光彩。

  在書院深處的舊書樓上,臨著西面的窗戶不知何時被人推開,當春風伴著花香透進樓內的同時,那個胖乎乎的少年身影也出現在了窗畔。

  來自世間各處的優秀修行青年們先前曾經自舊書樓下走過,但無論是隆慶皇子還是那位年輕僧人,都沒有發現樓上窗畔的他。

  陳皮皮的目光飛掠濕地上方書舍方簷,落在石坪角落陰暗處的寧缺身上,拿起手中的冷饅頭啃了一口,含糊自言自語說道:「你丫這是準備耗到什麼時候呢?」

  書院外草甸邊,桑桑早已打開了大黑傘,她站在陰影裡沉默不語,偶爾仰頭看一眼瀰漫湛藍天空間的刺眼白色陽光確定時間,然後迅速低頭自懷中取出陳錦記的防曬露噴在臉上,再用小手均勻塗開,細細揉至肌底。

  她知道了書院二層樓考登山,那麼她知道少爺肯定會登山,既然如此,她何必徒勞著急。

  「非要最後一個出發,然後沿途不斷超人,成為第一個登到山頂的人,這位皇子真是裝腔作勢可惡到了極點。」

  褚由賢從懷中取出手絹包著的精美糕點,自己拈了一塊,然後把其餘的遞到寧缺身前,讓給他吃。

  寧缺心想最後登山就是裝腔作勢的可惡,那自己算是哪種?

  此時書院內外,大唐帝國的官員吏生臉色都不怎麼好看,司徒依蘭等書院諸生,更是面露羞愧之色。

  寧缺看著眾人神情,感受著此時的氣氛,喃喃說道:「要不然……我來試試。」

  他的聲音很輕微,褚由賢卻聽的很清楚,捧著糕點的手頓時一僵,瞪著寧缺的臉,不可思議驚聲呼喊道:「你說什麼?要試試?難不成你想登山?」

  安靜的書院前坪,褚由賢這聲驚呼迴盪不休,所有人都怔住了,下意識裡調轉姿式,望向聲音起處。

  寧缺看著褚由賢無奈說道:「賢啊,聲音還可以更大些嗎?」

  於是褚由賢真的跳了起來,震驚失色大聲呼喊道:「你真要登山?你真要進二層樓?」

  這一下,書院內外所有人都聽清楚了,也看清楚了,無數雙目光投向角落,望向寧缺,震驚張嘴難言。

  寧缺從褚由賢手中接過糕點,用手絹包住,笑著說道:「留給我在路上當乾糧。」

  說完這句話,他便抬步向書院後山走去。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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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26 00:49:29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152章 十四年,去年夏天,今日拾階。

  男主角總是最後登場的那個人。

  黃沙漫天的戰場上,幾名偏將捉刀廝殺良久,或奈何不得對方,或被對方打的節節敗退,便能見那廂一銀袍小將猛提馬韁,斜刺裡衝殺過來,一槍將敵人盡數挑落馬下,然後持槍立於野,暮光照他臉,瀟灑裝逼至極。

  陰雨延綿的街巷裡,幫派小弟拿西瓜刀互砍,鮮血比雨水噴的還要更加猛烈密集,從西市到南市雜雜亂亂倒著數十具屍首,然後才見那挺著黑色風褸的江湖大佬手持鋼刀,大喝一聲揮刀而出,如一道血龍從這頭殺到那頭,刀前無一合之敵,腳下無芶活之命,端是威猛無比。

  至於為什麼銀袍小將和黑褸大佬為什麼一開始不出手,非要等著自己的下屬和小弟們拋頭顱灑熱血淒慘了半天,才施施然踱步而出?那當然不是因為他們像說書先生們一樣都患有習慣性的拖延症,而是因為這些裝逼犯們確知,只有前面的隱忍殘酷憋屈長時間的等待,才能突顯最後自己的風采。

  二層樓開啟後,陸陸續續有很多人開始登山,開始向山頂攀登,包括眾望所歸的隆慶皇子也已經啟程,寧缺卻始終遲遲未動,沉默站在角落裡,一直等到這個時候。

  他可以把自己的遲遲未動解釋為是要通過觀察那些登山年輕修行者們的遭遇,分析登山時可能遇到的問題。但他在內心深處不得不承認,更重要的原因在於,那些在斜斜山道上艱難前行的修行青年們不是他的下屬,也不是他的偏將,他不關心那些人的死活,既然對於進入二層樓這件事情他沒有什麼信心,所以憑什麼不享受一下最後登場所帶來的快感?

  男主角,總是最後登場的那個人。

  哪怕今日登山到最後,男主角還是那位高高在上、完美的不像人類的隆慶皇子,但至少在此時此刻,他要當男主角。

  ……

  ……

  寧缺的想法得到了完美地實現。當他接過褚由賢手絹包著的糕點,施施然向書院後方走去時,庭院四周無數雙目光都被他的身影所吸引,那些目光裡飽含著無數複雜的情緒,有吃驚有惘然,更多的還是疑惑。

  二層樓開啟之時已經過去了這麼長時間,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今天登山必然是隆慶皇子大勝之局,值此時刻,怎麼還會有人如此不知好歹,長身而出干擾一眾人等肅穆神聖等待隆慶皇子光彩照人的畫面?

  「好像是書院的學生。」大河國使臣看著寧缺身上的衣飾,皺著眉頭說道:「難道這是書院隱藏著的強者?」

  「術科六子都在山上已經四人被抬了回來,看書院教習們吃驚的模樣,他們似乎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書院諸生聚集的人群中,鍾大俊強行壓抑住心頭的震驚情緒,看著處於議論中心的寧缺背影,冷笑一聲嘲諷說道:「他又想發什麼瘋?還嫌自己這一年來丟臉丟的不夠嗎?」

  司徒依蘭下意識裡向前走了一步,袖中雙手微微攥緊,望向前方的寧缺,臉上滿是好奇與擔憂的神色。她雖然知道寧缺絕不像同窗們談論的那般無用卑劣,但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什麼他這時候要去登山,更想不出來他憑什麼相信自己能夠有機會進入書院二層樓。

  闊大的金黃遮陽傘之下,李漁看著那個絕不陌生,但確實也談不上如何熟悉的少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想起去年自草原歸來旅途上的那些畫面,想起呂清臣老人那番微笑堅定說出的話,不知為何竟對他生出了很強烈的信心和希望,只是自己都不知道這份信心與希望由何而來。

  李沛言順著身旁她的目光望去,表情嚴肅而冷凝,身為大唐親王,他極願看到書院裡能夠有一位大唐青年站出來替帝國爭回些顏面,卻又不想這件大事生出太多變數。

  莫離神官並不認為寧缺有資格成為變數,他淡淡看了這名普通學生一眼,便不再在意。隆慶皇子此時已經進入山腰濃霧之中,或許下一刻便會成功登頂,在他看來無論這名學生此時站出來是何意圖,是譁眾取寵,還是得到了書院中人的授意,都只能是把西陵神輝與皇子襯托的更完美的陪襯。

  對於意志不堅定心思容易搖晃的人來說,目光是有重量的,尤其是書院石坪四周這麼多大人物審視疑惑的目光,匯聚在一個人的身上,甚至可能把一名身材單薄的學生給壓垮。

  但對於寧缺而言,旁人的目光是世間最沒有重量也沒有力量的存在,再多雙目光匯聚在一起也同樣如此,他要做的事情和這些人無關,那麼這些目光裡的情緒也與他無關。

  負責主持今日二層樓開啟儀式的書院教授,面無表情站在石坪前道旁邊,先前他已經通過教習的介紹,知道寧缺是書院的學生,也知道了這一年來關於此人的傳聞。

 「為什麼?」教授問道。

  寧缺憨厚地笑了笑,揖手問道:「不允許?我沒聽見您前面說的規矩裡有限時報名這一條。」

  「確實沒有,只是聽說你去年期考為了怕輸給競爭對手,你偽裝生病棄考,所以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今天會登山。」

  「如果棄考和登山是在邏輯相互牴觸的兩面。」寧缺看著教授,極為恭謹認真解釋道:「那我今天敢登山,就說明書院裡的那些傳聞,那些對我的指責都是虛假的。」

  看著這名普通的學生膽敢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談,教授微微一笑,兩道染著銀霜的眉毛在春風裡飄了起來,顯得頗為高興。

  但他沒有讓開道路,反而帶著一絲趣味繼續問道:「可我還是想知道,你今天究竟為什麼要登山。」

  寧缺笑著回答道:「如果是西陵神殿那些人或者燕國使臣來問,我肯定會回答一個把他們全部震住的答案,但既然是您問,我當然要老實回答……要登山,自然是因為我想登山。」

  教授呵呵笑了起來,撫著頷下的花白鬍鬚,搖頭讚歎道:「真是好答案,這是我這幾年來聽到的最好的答案。」

  然後他看著寧缺,好奇問道:「如果問話的人是西陵那些神棍或者是燕國那些牆頭草,那你會怎麼答。」

  「如果是他們質問我為什麼要登山,我會說……」

  宇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因為山就在那裡啊。」

  書院教授愣了愣,撫著鬍鬚的手指微僵,旋即哈哈大笑起來,用孺子可教的目光望著寧缺讚揚道:「這同樣是個好答案。」

  「去吧。」教授微笑說道:「只是山路艱險崎嶇,若登到半途你忽然覺得不想再往上爬了,那便下來便是,誰要敢嘲笑譏刺你,老夫替你做主。」

  寧缺嘿嘿一笑,長揖及地,就此告辭。

  教授看著他走入幽靜的巷道,輕捋鬍鬚,心想這一屆的書院學生果然並不全都是些廢物,滿意地點了點頭。

  ……

  ……

  上山的路寧缺很熟悉,至少在上山之前的那段路他很熟悉。巷道濕地竹林小樓,一路過去風景曾諳,湖畔青石都記得他的腳步,來到舊書樓下他抬頭望去,揮手打了個招呼。

  胖乎乎的陳皮皮倚在窗畔,向下面揮了揮手。他不想讓隆慶皇子和那些登山者看見自己,那些人就看不到他,他想讓寧缺看到自己,寧缺自然能看見他。

  「如果實在爬不上去,千萬不要逞強。」陳皮皮好意提醒道。

  「說點兒吉利話成不成?」寧缺仰頭看著他說道:「怎麼包括你在內,沒有一個人看好我能爬到山頂?」

  「山路哪是這麼好走的。」陳皮皮攤開圓滾滾的雙手,誠懇說道:「更何況和隆慶比起來,你真的才是小貓小狗。」

  寧缺懶得理他,揮揮手便往舊書樓側方走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他停下腳步,回頭不甘心問道:「真沒有後門?」

  陳皮皮撐著窗欞,大聲嚷道:「死去。」

  寧缺笑著搖搖頭,繼續前行,待他繞過舊書樓,發現原來真的有後門——整整一年時間,他在舊書樓裡度過,他在樓上看過樓下風景,在樓下繞著散步,很清楚地記得,這裡本來有一堵灰色的破舊圍牆,然而現在這裡卻是一扇門。

  門後是一條青石鋪就的小徑,道旁青竹夾迎,漸漸向上爬升,直至竹林遠處滑入山腰間的密林青草之間。

  抬步過門,寧缺順著竹林裡的小道向山上走去。

  沒有任何異樣的悄況發生,山道隨著他的腳步漸漸向上,承載著他的身體越來越高,漸漸越過了下方的圍牆,高過了如畫一般的竹林,回頭時隱隱能夠看到遠處書院裡的那些人。

  前方的山道變得越來越窄,大青石板被體積更小的石頭所取代,道旁的林子裡竟是沒有一聲鳥叫,幽靜的有些詭異。

  右腳剛剛踏上細粒石塊鋪成的山道,寧缺的眉頭驟然一緊,臉色瞬間變得像白雪般蒼白,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烈痛楚,從他踩著山道表面的腳掌上襲向腦海!

  突如其來的痛楚,令他雙腿一軟險些跌倒,但他強行用手撐住地面,悶哼一聲極強悍地重新站了起來,向山道旁望去。

  道旁青林掩映之間,能夠看到佈滿青苔的崖壁,如果仔細望去,大概能夠分瓣出,那些密厚青苔下方似石縫般的線條,其實是一些刻在石上的大字,只是字跡筆畫間塗著的硃砂紅色,在不知多少年的風雨侵襲之下,早已淡去無聞。

  「好強大的念力攻擊,這也是神符師留下的字吧……」

  寧缺的眉頭蹙的極緊,盯著林中崖壁上的那些石刻字跡,懸在身旁的雙手微微顫抖。此時此刻,正有十幾萬根無形的鋼針穿透了他的腳掌,如果是一般人遇到這種痛楚,只怕早就已經跌倒在地,抱頭痛呼,然而他雖然臉色雪白,雙手顫抖,意識卻異常清醒,這種痛楚根本對他造不成任何影響。

  先前在書院中遙遙望向山道,看著謝承運等人在山道上走的極其艱難極其緩慢,看不到他們表情卻能隱約察知他們的痛苦,寧缺便在猜忖山道上有怎樣的禁制,但他沒有想到書院二層樓的考核竟是如此霸道野蠻,一開始就動用了威力如此劇大的神符。

  現在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那些來自世間各處的優秀修道青年們,為什麼在這條山道上會變成木偶,會走的如此緩慢——在崖壁神符妙術之下,山道四周的任何自然環境,都可能成為阻止人們登山的險厄,你無法避開,只能硬闖!

  寧缺緊緊皺著眉頭,看著自己落在細石子山道上的右腳,忽然間有些神經質地笑了笑,腰腹用力,身體前傾,把自己落在後方的左腳也抬了起來,踩在了細石子道面上。

  他踩的很重,很用力,彷彿要把細石子鋪就的山道踩破。

  無數根無形的細針,從細石子縫裡探了出來,隔著堅硬的靴底深深地扎進腳掌深處,瞬間的麻癢被極致的痛楚快速取代,然後清晰地傳入他的腦海之中。

  寧缺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但他蹙著的眉頭卻漸漸舒展開來,似享受一般深深地吸了口氣,擺動雙手向前走去。

  ……

  ……

  或有意或無意,或全神貫注或悄悄用餘光去看,或真正關心或只是好奇,或懷著看好戲的嘲弄心態,當寧缺走上山道第一次出現在書院眾人視野中後,很多人都在看著山道,看著寧缺的一舉一動。

  人們看著寧缺踏上山道,看著他只邁出了一步便跌倒在地,忍不住紛紛搖了搖頭,有人發出了嘲弄的笑聲。

  莫離神官正在與燕國使臣淡然交談,看似完全不關心山道上發生了什麼,但看到寧缺跌倒之後,還是忍不住輕蔑地搖了搖頭,似他這等修道大家,看了這麼長時間後總還是隱約猜到書院在山道上佈置了怎樣的禁制,此時看寧缺被符力壓制的如此慘,確認他頂多進入不惑境界——不惑?在書院術科裡大概算是不錯的水準,可就憑這等境界便想隱忍多日後一鳴驚人?未免太癡心妄想了些。

 書院諸生那處,鍾大俊指著山道處冷笑說道:「譁眾取寵就是譁眾取寵,他只想著吸引注意,卻不想想這樣賣乖出醜,會給書院名聲帶來多大的損害。」

  司徒依蘭看著山道上寧缺跌倒,嚇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又聽著這番嘲弄,不禁恚怒瞪了他一眼,牽著金無彩的小手向前走了兩步,和這些書院同窗們把距離拉的更遠了些。

  「你的手有些涼。」金無彩擔憂看著她說道。雖然這位祭酒孫女更擔心在山道上艱難前行的謝承運,但難免有此擔心身旁的女伴,因為看上去寧缺似乎沒有任何機會。

  「沒事兒,我就是看不得有些人的嘴臉。」司徒依蘭看了後方議論紛紛的同窗們一眼,冷笑說道:「寧缺即便只能在山道上走一步,也比這些連試都不敢試的人強。」

  金無彩看著遠方林間掩映的山道,憂慮說道:「但看現在這樣子,只怕寧缺再也走不動第二步了。」

  司徒依蘭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專注地看著山道,在心中默默替那個被書院遺忘很長時間的朋友加油。忽然間,驚喜之色湧上她清麗的臉頰,指著遠處輕跳了起來,大聲說道:「看!快看!寧缺他開始走了!」

  書院裡很多人都注意到山道上發生了什麼,他們看著寧缺艱難地爬了起來,停頓片刻後,移動左腳向前方走了一步。

  然後寧缺走了第二步,第三步,但四步……雖然明顯可以看到身體有些顫抖,走的速度很緩慢,但可以感覺到他走的越來越穩,彷彿每一步都深深地踩進了堅硬的山道間!

  書院諸生中不知是誰發出一聲驚呼。

  一名大唐禮部青年官員站了起來,望向山道間臉上滿是激動之色,他不知道山道上那個年輕學生是誰,也不相信他能夠戰勝隆慶皇子登上山頂,但他覺得隨著那個年輕學生的行走,先前被壓抑著的驕傲與自信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

  角落裡正拿出第二包點心準備吃的褚由賢,吃驚地張大了嘴,卻忘了把糕點放進去。他看著山道間那個人影,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對方。

  李漁望著山道間,沉默片刻後微微一笑。

  陳皮皮倚在舊書樓窗畔看著山道方向感慨說道:「你真狠,說起來……這個世界上還能找到比你對自己更狠的人嗎?我不知道,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我還是不知道。」

  說完這句話,他關上窗戶,幾片青葉振落飄下。

  ……

  ……

  幾片青葉被風捲落飄下,掠過寧缺的肩頭,落到地面上。

  山道旁的青林由很多種樹組成,而在這一段卻是竹樹居多,竹葉邊緣薄銳,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片的鋒利小刀。

  山道間飄落的竹葉不是看上去像小刀般鋒利,而真的像小刀一樣鋒利。

  嗤的一聲輕響,掠過寧缺肩頭的竹葉,像鋒利的小刀般,直接撕裂了衣衫,劃破了他的肌膚,割開一條極細的血口。

  寧缺望向自己的肩頭,沒有看到衣衫上的破口,沒有看到染血的竹葉,沒有看到流血的細口。

  但他知道這確實是已經發生了的事情,因為他的肩頭清晰地傳來強烈的痛苦,甚至清晰到能夠感覺到血口裡竹葉留下的細毛所帶來的極難忍受的異物感。

  他抬起右手撣了撣肩頭,就像撣灰塵一樣,這個動作當然無法把竹葉留下的無形傷口與痛楚撣掉,但奇妙的是,做完這個動作後,他就覺得輕鬆了很多,繼續向前走著。

  又有竹葉簌簌然落下,擦過他的臉頰,擦過他的前襟,擦過他的後背,落到細石子鋪就的山道上。

  他的身上衣衫如故,卻多了無數條無形的裂口,多了無數尋常人難以忍受的痛楚,但他臉色如故,只是更白了些。

  一陣山風席來,無數片竹葉紛紛揚揚席捲至空中,然後像暴雨一般淋漓落下。

  寧缺走在這片竹葉雨中,再也懶得用手去撥拉快要落在身上的竹葉,只是沉默地繼續前行,明亮的眼眸裡彷彿看到去年在臨湖小築裡殺顏肅卿時飄落的竹雨。

  他走的很用心,走的很用力,每一次抬步都會重重踏下,靴底濺起細微的灰塵,碾過凌亂堆積的竹葉,走過痛苦。

  竹雨落時,正好殺人,適合登山。

  ……

  ……

  起步晚,可能會有些風光,但卻難以追趕,只能一個人孤單地在山道上行走,前不見人後沒有人。

  寧缺走的有些渴了,口唇間彷彿要生出青煙,他想飲些水,然後聽到山道旁傳來淙淙流水聲。

  舉目望去,只見道旁一條崖縫裡瀉出一道極細的清泉,在下方石窩裡積成一捧水窪,窪旁生著幾株野草。

  他沒有去痛飲山泉,垂憐小草。

  因為極細的清泉忽然間變成一片黃濁白沫奔騰的大瀑布,撲頭蓋臉地打了過來,直欲把他擊昏在幽深水潭裡的巨石上。

  ……

  ……

  他繼續向前走,依然走的用力用心,步步驚魂,步步生煙,順著山道緩慢而堅定地走過密林,來到山間一片草甸中間。

  沒有樹蔭遮擋,下午依舊熾烈的陽光毫不客氣地灑了下來,把草甸鍍上一層艷紅,彷彿要點燃山道勞的一切。

  寧缺用手遮額抬頭看了一眼天,發出一聲疲憊的歎息,然後餘光裡注意到前方山道旁,有一片小湖像鏡子般反著光。

  湖很小很平靜,清澈透底,能夠看到裡面沉默游動的魚兒,在湖畔的石縫間生著一朵淡黃色的小花。

  一陣山風輕拂,小黃花瑟瑟顫抖,顯得極為恐懼。

  平靜湖面泛起微微漣漪,小魚兒彈動著尾巴,鑽進石中不見。

  一片憤怒的大海出現在寧缺的眼前,海水極藍快如他熟悉的硯中墨汁,海水不停捲動,掀起山般高的波浪,發出憤怒的咆哮,不停拍打著堤岸與站在堤岸上的他。

  他雙腳像釘子般死死站在堤岸上,盯著鋪天蓋地而來的墨色海浪,縱使身體如同被巨石擊中,縱身濕透的衣衫被海水撕成碎片然後帶回海中,依然一步不退。

  然後大海站了起來。

  像墨一般深沉黑暗的海水,像牆,不,像大地一般站了起來,海洋把天空割成兩半,緩慢地向他壓了過去,在這片豎著割裂天地的海洋中,可以看到比山更大的漩渦,可以看到沉默哀鳴徒勞亂飛的海鳥,可以看到死亡。

  然後大海倒了下去。

  寧缺也倒了下去。

  他重重地摔倒在山道上,痛苦地擰緊了眉頭,噴出一口鮮血。

  道前的小湖依然平靜,只有幾絲漣漪。

  ……

  ……

  山霧盡頭,傳出一道平靜卻驕傲的聲音,這種驕傲與隆慶皇子故作淡然的驕傲不同,聲音的主人並不屑於掩飾自己的驕傲,也不刻意展露自己的驕傲,他的驕傲在於內心的強大,渾然本性而出,絲毫不令人反感牴觸。

  「山道崖壁上的字跡,傳說是書院前賢鐫刻開啟禁制之後,意圖闖過禁制的人,越能忍受符意裡隱含著的痛苦與力量,那麼山道給予此人的痛苦和力量便會越大。」

  那道平靜驕傲的聲音繼續說道:「很多年前我和大師兄打過一場架,雖然你們知道大師兄的性情,不可能真的對我下狠手,但我還是打不過他,所以我一怒之下把老師用來做梅花糕的模子捏碎了,於是老師也動了一怒,然後之下做了個殘酷的決定,罰我走了一遍山道。」

  山霧裡響起一陣驚呼,驚呼的原因很多,有人是驚歎於大師兄的強大,有人是驚歎於二師兄也很強大居然能夠徒手捏碎夫子刻了符文的精鋼糕點模子,有人則是驚歎於二師兄膽大包天竟敢讓夫子沒梅花糕吃……

  「那年我過山道時,引發的動靜當然比這傢伙引發的要大很多,最後只到星河破碎隕石亂飛我才倒地,不過這傢伙居然能引發海怒也算是不容易。」

  霧裡有人表示贊同有人感慨說道:「只是這般看來,越能忍受痛苦便要受越大的痛苦這個傢伙未免太倒霉了些。」

  「倒梅?」某人怒問。

  「倒霉。」那人趕緊解釋道。

  「你們都沒有見過小師叔,只有大師兄和我見過。」

  二師兄心情稍霽,傲然說道,彷彿覺得見過小師叔本身就是一件極值得驕傲的事情。

  「小師叔曾經說過一句話,命運本身就是一個很殘酷的傢伙,如果它要選擇你承擔使命,那麼在確定你能夠承擔這種使命之前,會想盡一切辦法打斷你的每一根骨頭剝離你每一絲的血肉,讓你承受世間最極端的痛苦,如此方能讓你的意志心性強悍到有資格被命運所選擇……」

  濃霧之間某人侃侃追憶而談,有人則是竊竊私自議論:「現在看起來,二師兄果然還是最崇拜小師叔啊。」

  ……

  ……

  「折斷每一根骨頭算什麼?剝離每一絲血肉又算什麼?承受世間最極端的痛苦又算得了什麼?在岷山裡在草原上,我哪根骨頭沒有摔斷過?我身上哪一處沒有受過傷?」

  寧缺俯在堅硬的山道上,感受著身下細石頭的稜角,感覺自己渾身上下的骨頭都被那片海給拍碎了,然後他的眼神裡卻沒有絲毫恐懼,只有蠻不在乎。

  他雙手撐地,艱難地爬起身來,抬袖擦掉唇上的鮮血,回頭望向自己走過的漫漫山道,大聲吼道:「去年夏天在舊書樓上我看過你們寫的書!」

  「我看過你們藏在書裡的針!我看過你們藏在書裡的竹葉!我被那條該死的瀑布打昏過!我也被那片臭海吞噬過,但怎麼樣我還是站在這裡!去年我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普通人,這些都打不倒我,更何況我現在是已經踏上修行道的天才!」

  草甸清湖邊一片幽靜,不停迴盪著這些帶著幾分狂妄意味的呼喊,沒有飛鳥受驚出林,沒有蟲兒愕然抬頭,只有回聲漸行漸遠,直至消失不見,然後歸於一片安靜,那些小魚兒搖晃著尾巴從石間鑽了出來,游進天光裡。

  寧缺忽然抬頭望向頭頂沒有樹枝割裂的湛藍青天,眼中微有濕意,喃喃說道:「昊天老爺,這些年你讓我吃了這麼多苦,原來都是要在這裡還給我嗎?」

  他回過頭來,一邊抹著口鼻間淌落的血水,一邊向著山道前方艱難前行,動作緩慢艱難看上去甚至有些狼狽,然而臉上卻滿是真摯開心的笑容。

  忽然間想到一事,他充滿自責說道:「謝天?應該先謝謝自己嘛,你這麼不容易這麼能幹,這些都是你應得的。」

  ……

  ……

  山霧盡頭長時間的安靜。

  二師兄忽然幽幽歎了口氣,說道:「這傢伙雖然境界糟糕,修為差勁,但這股臭屁勁兒還真有幾分皮皮的模樣。」

  另一道幽幽的聲音響了起來:「二師兄,我怎麼倒覺著這傢伙的驕傲勁兒很有你的幾分風采?」

  ……

  ……

  日頭漸漸西斜,林間山道依舊明亮,但溫度卻下去了些。寧缺抹著血與汗艱難地行走,速度很緩慢走的很辛苦,但他並不在意,因為他四歲便開始逃難,尤其是背著桑桑翻越茫茫岷山那段歲月,讓他明白了一個真理,走的慢並不要緊,只要你堅持不停地走,那麼總有一天你便能走到你想要到達的地方,能超過那些道旁不敢走的人。

  登山至此時,寧缺終於看到了一名同行者。

  他看了一眼坐在道旁的那個年青人,目光在對方腰間的佩劍上一掠過而過,想起來先前在書院裡聽同窗們議論過,此人好像是來自南晉的一名劍客,所屬勢力和謝承運所在家族敵對,只是不知道與那位劍聖柳白有沒有關係。

  想起柳白,寧缺不禁想起今日晨間在劍林中女教授的那番話,他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想著這山道一路走來的驚心動魄,不禁有些小小的後悔,但旋即把這些悔意盡數驅散。

  那名南晉青年劍客,臉上滿是痛苦和驚恐的神情,跌坐在道旁,雙手死死抱著一株小樹就像是溺海的人抱著最後一塊船木,也不知道他在山道上經歷了怎樣的精神衝擊。

  看到寧缺走過,南晉青年劍客臉上流露出幾絲慚愧之色,下意識裡咬了咬牙,眉宇間漸現堅毅神情,準備爬起來。

  寧缺沒有停下腳步和對方說話,只是沉默走過,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今日受到的精神衝擊太大,那些來到長安城後便被他隱藏進骨子裡的憊懶陰壞習氣難以抑止的發作起來。

  萬一這傢伙受了我的激勵重新站起來怎麼辦?萬一這傢伙能忍過山道上的精神衝擊怎麼辦?萬一這傢伙和我一樣在痛苦裡悟出些什麼東西,甚至直接破境怎麼辦?雖然這種小概率事件往往只會發生在隆慶皇子這種人身上,可萬一書院後山就是一個創造奇跡的地方怎麼辦?那我豈不是用自己的堅忍絕決激發了一個潛在的競爭者?

  寧缺緩緩停下腳步,覺得不能任由這種事情發生,他回過頭看著抱著小樹艱難想要站起的南晉青年劍客。用最誠懇的語氣最誠摯的神情說道:「撐不住就不要再繼續了,我們這才剛剛上山,誰也不知道呆會兒還有什麼考驗,剛才我在下面看到好多人都是被擔架抬下山的,聽書院教習說,有兩個人受到的精神衝擊太大,可能會影響日後的修行。」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額頭,誠懇說道:「如果你想繼續,當然是很值得佩服的事情,但我勸你認真考慮一下。」

  所謂勇氣決心往往都是一瞬間的事情,如果認真考慮多加思考,那麼一切都會變成泡影——如果說那株細細的小樹是南晉青年劍客在大海裡抱著的最後一塊船板,那麼寧缺說的這番話就是把船板拍走的一朵浪花

  南晉青年劍客看了寧缺一眼,猶豫片刻後鬆開緊握著小樹的右手,歎息著重新坐了回去,痛苦難過地低下了頭。

  ……

  ……

  寧缺在山道上遇見的第二個人是那個年輕的僧人。

  年輕僧人不是在上山,而是在下山,而且他並不像那位南晉青年劍客一般狼狽可惜,從山道上走下來時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破爛僧袍隨風輕飄,頗有出塵之意。

  在山下寧缺就看出這名年輕僧人的境界頗高,就算比隆慶皇子略差也差不到哪裡去,而且看他現在模樣明顯頗有餘力,有些不明白為什麼此人會放棄。

  「不走了?」他問道。

  年輕僧人笑著搖了搖頭,說道:「那霧不好,所以我不走了。」

  說完這句話,年輕僧人口光落在寧缺身上臉上的血跡上,清俊的眉頭微微皺起,笑容漸斂,問道:「為什麼這麼狼狽?」

  「我也很想問為什麼你這麼不狼狽。」寧缺應道。

  年輕僧人靜靜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我忽然覺得你日後有可能威脅到我,我想趁你還不夠強大之前殺了你。」

  寧缺搖了搖頭,指著山道盡頭說道:「這裡是書院,這裡是後山,你不敢殺我,另外謝謝你告訴我這一點,下次如果還有機會碰面,我會爭取先殺死你。」

  「想殺彼此,是不是應該互相通報一下姓名?」年輕僧人微笑說道:「我叫悟道,來自荒原。」

  寧缺笑著說道:「我本以為你是月輪國的僧人,還有個困擾我很長時間的問題想要問你,現在看來問不成了。」

  僧人悟道微笑說道:「依然請教?」

  寧缺整理衣衫,揖手誠懇說道:「書院,鍾大俊。」

  ……

  ……

  和年輕僧人擦肩而過不久,寧缺在山道旁遇到了第三個人,那是已經陷入昏迷狀態的書院少年王穎。

  寧缺從道旁捧了一捧水澆到王穎臉上,然後回頭向山道下方望去,心想那僧人經過此地肯定看見昏迷的少年,但他卻沒有停留施救,果然沒有什麼慈悲心腸,殺人之說只怕是真的。

  術科六子登山,除了謝承運,就只剩下昏迷的臨川王穎還在山道上堅持。寧缺看了一眼王穎通紅的臉,知道這是因為驚神引發的昏厥,他雖然知道怎麼治,但現在的他實在是沒有精力時間去山谷裡採摘藥草。

  他站起身來,衝著山道下方大聲喊道:「你們四個挑夫呢!」

  話音落處,只聽道旁樹林裡一陣衣襟振動之聲,那四名舊書樓執事抬著簡易擔架氣喘吁吁跑了過來,他們看了一眼昏迷的王穎,向寧缺解釋道:「剛才在歇所以沒發現。」

  「另外我們是書樓執事,並不是挑夫。」那人正認真解釋著,忽然看清楚了寧缺的臉,大驚失色喊道:「怎麼又是你!」

  寧缺沒好氣道:「這句話我剛才在山下就說過。」

  都是老熟人,自然省了一番解釋,一名執事看著寧缺拍了拍胸脯,後怕說道:「幸虧登山是一次性買賣,如果像去年登樓那樣登山,就你一個人不得跑死我們幾個?」

  寧缺笑了起來,牽動傷勢,血水湧出唇角。

 「流血了。」一名執事好心提醒道。

  「小事情。」寧缺蠻不在乎地擦掉下頜上淌著的血水,看著他們好奇說道:「為什麼你們幾個能進山道?」

  「我們又不是修行者。」執事解釋道。

  寧缺輕喚了一聲,滿懷遺憾想到,如果還是去年今日,自己還不能修行之時,登這漫漫山道豈不是易如反掌?

  「別想美事兒,山道前面麻煩多。」那名執事提醒道。

  寧缺笑了起來,指著依然昏迷的王穎說道:「那這小孩子就交給你們了,我先行一步。」

  說完這句話,他向四個曾經見證自己登樓生涯的熟人揮了揮手,把手負到身後,哼著小曲開始繼續登山。

  「說話老氣橫秋的,其實他不也就是個小孩子?」一名管事看著山道上方那個背影搖頭感慨說道:「也不知道這傢伙走了什麼運氣,居然能修行了。」

  一名管事笑著說道:「想想去年他天天登樓時那慘樣?我就覺得像這樣能吃苦的孩子,如果不能修行才是昊天不公。」

  就在這時,經過簡單救治的王穎悠悠醒了過來,他躺在擔架上看著山道上那個有些模糊的身影,下意識裡揉了揉眼睛,待看清楚後卻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畫面。

  王穎看著那個沒入山林的背影震驚喃喃道:「寧缺?怎麼會是他?他怎麼上山來了?他……他……他怎麼還在哼歌?」

  山道前方隱隱傳來寧缺哼著的自編邊塞兒歌,聲音很沙啞,很有力量,很有一股像生命般倔強操蛋的力量。

  「我有一把刀呀,砍盡山中草呀……」

  「我有兩把刀呀,砍盡仇人頭呀……」

  「我有三把刀呀,砍盡不爽事呀……」

  「我一刀砍死你啊……」

  「我兩刀砍死你啊……」

  「我刀刀砍死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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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26 00:50:00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一紙,一帖,雲後的兩記雷

  千年之前大唐立國,在昊天道的沉默關注之下,天下十七國伐唐結果慘敗,經此一役大唐帝國在世間奠定了千秋雄主的地位,代表神輝照耀世間的昊天道也不得拿塊髒布蒙了自己眼睛,毫不情願地承認了這個事實。

  時至今日,昊天道在大唐帝國境內傳播仍然極廣,但並不代表西陵神殿能擁有與在其它國度同樣的神聖至高地位,在大唐子民心中有資格傳達上天意志的宗教機構叫昊天道南門,也正是無數年前那場戰爭最終催生的畸形產物。

  名義上,總壇在長安城的昊天道南門是昊天道的下屬教門,由西陵神殿直接管理,從南門掌教神官至高階道人,修行的都是昊天道法,師承也延續了西南一脈。

  然而事實上,昊天道南門更應該算做大唐帝國的一部分,無數年的實踐證明,無論是感情傾向還是立場選擇上,但凡帝國與神殿之間發生爭執,南門所有道人的立場都非常堅定——他們永遠堅定地站在帝國一邊。

  正是基於這種原因,西陵神殿裡很多保守派老道人,始終堅持認為南門眾人乃是比魔宗更可惡的叛逆,基於同樣的原因,大唐帝國始終對昊天道南門信任有加。

  如今的南門神官李青山,被皇帝陛下正式冊封為大唐國師,還兼署著天樞處,要知道天樞處乃是朝廷管轄大唐境內所有修行者的機構,由此可以想見帝國與南門之間真正的關系。

  昊天道南門的總部道觀就在南門,不是長安城朱雀南門,而是城北大明宮的南門外,那座黑白兩色為主的道觀被無數青樹掩映,與皇城遙遙相望,別有一番美麗,顯得平靜溫和並且相對矮小,沒有太多神聖肅穆之感。

  道觀深處一處偏殿內啞光的深色木地板盡頭坐著兩位道人,其中一人穿著深色道袍,腰間系著御賜的明黃系帶,儼然一副得道高人模樣,正是大唐國師李青山。

  對面坐的是位瘦高老人,老人穿著一身肮髒道袍,染著無數油垢的道袍與閃爍著下流目光的三角相映不成趣,面對著地位崇高的大唐國師,老道的眼睛依舊盯著別的地方腳蹺的老高,渾然沒有一點尊重敬畏感覺。

  李青山看著案上茶杯,若有所思說道:“今天書院開二層樓。”

  “嗯。”老道士隨口應了聲。

  聽著有些不對勁,李青山抬起頭來正好瞧見老道士正色迷迷盯著廊外行過的一名秀麗中年女道官在看,而那位女道官而是含羞而笑,不勝嬌怯。

  瞧著這一幕李青山苦笑連連,看著老道說道:“師兄你入符之時立誓純陽入道,一生不近女色,既然如此還何苦夜夜在青樓裡流連,又總要擺出個色中惡鬼模樣給人看?”

  猥瑣老道便是昊天道南門碩果僅存的神符師顏瑟,聽著李青山言語他極不贊同的搖了搖頭,捋著頜下三兩根胡須認真反駁道:“師弟此言差矣,當年心急入妙符之道立了那個毒誓,我便悔了半生。如今不敢破誓,當然不敢真個親近女子……那眼神作派何不盡量放蕩些也好求個道心無礙?”

  李青山無奈一笑,實在拿這位道法高妙卻偏愛在紅塵裡打滾的師兄沒有絲毫辦法,轉而神情凝重說道:“隆慶皇子進了二層樓後,自有書院後山看著他,你我的責任便小了。

  聽到此事,神符師顏瑟也難得變得認真起來沉吟片刻後說道:“那個家伙年紀輕輕就已經是裁決司的二號人物在神殿裡肯定有大靠山,我們能不沾手便是極好。”

  昊天道南門的地位始終有些尷尬他們首先要考慮大唐帝國的利益,但師門一脈卻始終還是在西陵,處於這等夾縫之間,又有那些歷史情仇恩怨,面對著隆慶皇子這位西陵神殿重點培養的神子,便是李青山本人,若沒有大唐國師這件神聖外衣,也會覺得份外棘手。

  做為昊天道南門領袖及供奉,他們深知西陵神殿道門總壇深不可測的實力,所以從來沒有想過隆慶皇子不能進二層樓。

  “與擁有無數年積累的西陵道門相比,我南門始終還走過於單薄弱小,神殿實力太過深不可測,隨意來一個晚輩,都會令你我感到麻煩……”

  李青山神情凝重看著顏瑟,說道:“公孫師弟苦研符陣合一之法,心血精神消耗過劇,如今必須留在山中清修,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復神通,現如今我南門就只剩下師兄你一個神符師,又後繼無人,真不知道如何應對日後局勢。”

  能邁入知命境界的修行強者……經常被人們稱做大修行者,而一旦能進入知命上境的符師,則會被稱為神符師,用來形容此符師能夠擁有某種近神的力量。

  在普通戰鬥中,神符師並不見得會比別的大修行者擁有更強大的神妙手段,然而符術可以助修行,可以強兵甲,可以布陣法,可以益軍事,甚至可以行雲布雨。

  偏偏符之一道卻是所有修行法門裡最艱深的學問,極為講究修者的悟性與資質,這種悟性資質極難用言語闡釋,只能歸類於某種天然對符文的敏感,純粹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完全無法通過後天感知修練而成。

  傳聞南晉劍聖柳白曾經嘗試洞明符道,然而即便是這樣公認天資蓋世的人物,也始終無法在符道上前進一步。

  所以對於宗派和國家而言,神符師這種存在毫無疑問是最寶貴卻也是最稀缺的關鍵性人物,於是有種說法,沒有神符師的國家都是小國,沒有神符師的流派根本沒資格入流。

  大唐帝國雄霸天下,神符師卻不超過十人,其中大多數神符師醉心於紙墨符文的世界,不問世事隱居深山別院不出,真正在世間行走的不過廖廖三數人。西陵神殿號稱擁有世間最多的修行強者,但相信出世的神符師數量也極少。

  昊天道南門供奉顏瑟,便是這樣一位神符師,他幽幽想著自己死去之後,南門便再無神符師不禁悲從中來,拾起案上茶杯聊作烈酒一傾而盡。

  放下酒杯,他望著道觀南向的天空,感慨說道:“書院不問世事,卻隱隱制衡世間萬事,不得不承認自有其底氣,僅我這個老道知道的,便有三個老伙計藏在書院裡。”

  這句話裡的老伙計,自然指的就是地位尊崇的神符師。

  李青山蹙眉說道:“聽說今日負責主持書院二層樓開啟的……便是一位神符師只是沒有查清楚究竟是誰。”

  “應該是黃鶴。”顏瑟面無表情說道:“那些老伙計在書院裡藏了這麼多年,大概也就是他沒能褪盡塵心。”

  “聽說隆慶前些天在得勝居裡吃了些虧。”

  李青山忽然轉了話題,淡然說道:“雖然份屬一脈,那年輕人又是道門重點培養的對像我身為南門神官實在不應該幸災樂禍,但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消息我始終沒有辦法壓抑住喜悅的心情,每每講起此事時,只好刻意不笑。”

  “神殿屬意由隆慶接過燕國皇位,那日公主送燕太子歸國,這種機會無論是莫離還是隆慶皇子自己都不會錯過。”

  “同行的還有曾靜。”他向顏瑟說道:“只可惜他沒有想到卻在他最擅長的言辭功夫上被人擺了一道。”

  顏瑟比較留意曾靜這個名字,嘆息說道:“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如今真的勢成水火了?話說陛下春秋正盛這便開始搶奪那把椅子,會不會嫌太早了些?”

  “勢成水火倒不至於,自欽天監那事之後,據我看來皇后娘娘倒一直沉默自持,公主殿下畢竟年輕,卻有些掌握不了分寸。”李青山搖頭說道:“不過這與我們道門並不相干。”

  “都得天子寵愛但皇后娘娘身後有親王,有夏侯,正如你說李漁畢竟年輕,即便她長袖善舞,在年輕一輩心中極有份量,但身周之人也不免年輕缺了幾分力量。”

  李青山微微點頭說道:“正是如此,話說那日在得勝居裡壓了隆慶皇子一頭的書院學生聽聞與公主也極親厚,不過聽說這個叫寧缺的小家伙不能修行。”

  聽到寧缺這個名字,顏瑟微微挑眉,端著空酒杯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輕聲說道:“我聽說過這個人,我甚至查過他,他確實沒有修行潛質,不然我會挑他做我的傳人。”

  李青山表情驟然凝重。身為昊天道南門領袖,他深知神符師想要尋找傳人何其困難,師兄的眼光又是何等樣的挑別。

  迎著對方審慎的目光,顏瑟知道這位師弟心中在想些什麼,輕聲一嘆從袖中取出一團被卷好的紙張在案上鋪開,那張來自青樓紅袖招的帳薄紙已經滿是皺折,然而過了數月時間竟是依然沒有破損,可以想見對老道而言的重要性。

  “這是他酒後寫的一張便箋,全無森嚴法度筆章規矩,樹枝亂倒拖把亂掃筆意充沛,看似散亂卻能凝意入跡甚至發散氣息,字有其形而無其意,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寫法。”

  神符師顏瑟沉默片刻後,說道:“可惜,沒有一絲元氣波動。”

  “處於夾縫之間愈發需要力量,而如今能在神殿上有位置的南門中人,就只剩下我和師兄你。如果師兄你說的是真的,如果這個叫寧缺的書院學生真有資格成為你的傳人,你應該很清楚,這對我們南門而言,是何等樣重要的事情。”

  國師李青山神情凝重望著顏瑟,沉聲說道:“必須再確認一下那個叫寧缺的書院學生究竟能不能修行。”

  顏瑟看著殿外碧天流雲,緩緩搖頭說道:“不用再看了,那個小家伙雖然根骨自通符意,但確實無法修行,可惜可嘆。”

  李青山皺眉說道:“事關重大,再查一次。”

  “軍部查過,門內小呂看過,書院那些教書先生也看過,你徒兒也去看過,都確認他不行。”

  顏瑟淡然看著他,沉默片刻後說道:“其實我也不甘心事後自己悄悄去看過,但結果還是一樣。”

  淡淡一句話,不知含著老道多少身後無傳人的遺憾唏噓。

  李青山沉默了很長時間輕拂道袖說道:“再查最後一次。”

  一名腋下夾著黃紙傘的年輕道人走到二人面前,恭恭敬敬雙膝跪下,將黃紙傘放到身旁,取出一疊天樞處的宗卷,然後低下頭聲音微顫說道:“去年夏天有一份報告,說南城某賭坊裡出現了一位修行者,經調查那人應該就是寧缺。”

  房間裡一片死寂般的安靜,顏瑟頜下疏須無風暴起,他如年老癲狂的猛虎般重重一拍桌案暴怒罵道:“那夜我讓你查!你是怎麼告訴我的!”

  “師伯……”年輕道人莫名其妙回答道:“那夜查出來的結果,寧缺他諸竅不通,確實無法修行啊。”

  “既然你師伯問過你這事,為何後來天樞處有報告你卻沒有告知你師伯?”李青山冷冷看著自己的徒弟。

  年輕道人低聲解釋道:“那年輕人的身份有些特殊,所以……即便是天樞處查到後並沒有告知我。”

  “有什麼特殊之處?”

  “那個叫寧缺的人好像和齊四爺認識。”

  “然後?”

  “齊四是朝小樹的人”

  “然後?”

  “朝小樹……是陛下的人。”

  年輕道人抬起頭來,看著師父與師伯低聲說道:“如果寧缺是陛下的暗筆,天樞處必須要保持沉默。”

  顏瑟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說的話,只是怔怔地盯著案上那些宗卷,蒼老的嘴唇微微翕動,喃喃道:“那小子真的能修行了?這怎麼可能?他明明諸竅不通……”

  李青山余光注意到師兄按在木地板上的右手青筋畢露,微微顫抖知道他此時心中定然情緒激蕩,難以自持。

  “師兄。”

  “嗯。”

  兩名昊天道南門最頂層的大人物對視一眼,看中彼此眼中的堅毅態度和必得之心,微微點頭。

  李青山沉聲說道:“只要確認寧缺真有資格成為你的傳人,那不管他是陛下的暗棋還是公主的隱著,我昊天道南門就一定要把他搶過來給你當傳人!”

  臨四十七巷老筆齋的大門被人硬生生砸開那些本想打抱不平的街坊鄰居,看著老筆齋門口圍著的衙役,還有那些渾身帶著危險味道的官差,下意識裡保持了沉默。

  國師李青山帶著顏瑟闖進老筆齋,他們沒有看到寧缺,但他們看到了牆上掛著的兩幅字字的落款是寧缺。

  “好字。”

  顏瑟簡潔明丫發表了自己的看法然後望向李青山,說道:“先前如果說有六分把握現在的把握只經升到八分,如果能看到他對筆墨的貪婪飢渴之意。那我的把握就有十分!”

  李青山皺眉問道:“什麼樣的把握?”

  “如果能再讓我到他筆墨裡的飢渴意。”

  顏瑟盯著他的眼睛,鄭重說道:“你一定要把他交給我,我有把握十年之後,昊天道南門便會再多出一位神符師。”

  出門之前,這位地位尊崇的神符師看著四周那些不堪入目的香坊行貨,感慨說道:“誰能想到在這樣的偏街陋巷小書店裡,竟藏著一位符道天才書法大家?

  聽到這句話,李青山隱約想起一件事情,霍然轉身望向老筆齋牆上掛著的那兩幅寧缺真跡,眉頭猛地挑了起來。

  皇宮御書房外,小太監祿吉恭謹行禮,說道:“稟報國師,陛下正在朝會與大臣們詩論燕國征和大事,陛下用茶粥前說了,國師既然難得想賞字,便請自入,只是莫亂了書架。”

  聽著這話,李青山毫不猶豫推開了御書房的門。

  顏瑟盯著被鋪開的紙卷,看著上面那淋漓盡致的“花開彼岸天……五字,蒼老面容上漸漸浮現出不盡歡愉贊嘆之色。

  李青山看著他神情凝重問道:“師兄,可看到飢渴?”

  “筆意雖和那幅雞湯帖完全不同,但我可以確認是同一人所書。”顏瑟聲音微顫說道:“至於飢渴……我能看到那小子寫這幅字時就像八百年沒有吃過雞肉的狐狸一般貪婪。

  年輕道人從旁看了一眼,不解問道:“我在祭酒大人府上看過這幅字的雙鉤摹本,祭酒大人評價這五字氣飽神足,無一絲乏力空無痕跡,世間難覓,既然如此為何又說飢渴?”

  “你懂個屁!”顏瑟披頭蓋臉罵道:“非飢渴至不可忍對方能捉筆蘸墨盡情狂書,哪能寫的如此氣飽神足?”

  年輕道人訥訥退後。

  李青山盯著顏瑟的眼睛,忽然問道:“十成?”

  顏瑟回視著他的眼睛,用力說道:“十成!”

  李青山一揮道袖,長聲而笑……御花園內青葉亂飛。

  顏瑟輕捋疏須,心醉而笑,御書房內紙筆微晃。

  “找到他。”

  “他不在家。”

  “他是書院學生,今天二層樓開啟,當然在書院。”

  “他不會修行,二層樓開啟關他什麼事?”

  “問題是他現在會修行,我們才會急著找他。”

  “有道理。”

  “你去我去?”

  “我去動靜太大,萬一讓書院發現寧缺的本事,反而不美。”

  “那我去。”

  國師與供奉越說越開心,年輕道人在旁看著兩位長輩興奮模樣,欲言又止。無論在南門觀內還是在天樞處裡,他的職責便是替師輩們拾遺補缺,所以雖然今天被連番痛罵,明知道這句話會很影響二位長輩的心情,卻依然不得不說。

  “師父,師伯,既然寧缺能修行,那他肯定會試著進二層持……如果他進了二層樓,我們怎麼辦?”

  李青山和顏瑟身體驟僵,片刻後想到一椿事情,同時長出一口氣。李青山瞪著年輕道人罵道:“胡塗東西,他就算能修行,難道還能勝過隆慶皇子不成?二層樓他自然走進不去!”

  顏瑟搖頭感慨道:“先前還在頭痛那位西陵神子,現在想來,卻要感謝他直接斷了寧缺那小子進二層樓的希望。”

  李青山自黃色腰帶裡取出一塊令牌遞給顏瑟,鄭重說道:“莫讓書院那些老家伙發現,除了書院,誰要敢阻攔師兄,你直接開整,甚至不惜動用我南門名義!”

  顏瑟接過令牌,神情有趣望著他問道:“怎麼整?”

  “隨便整。”

  “包括莫離和隆慶?”

  “當然。”

  年輕道人苦笑著極不合時宜地再次插話:“師父師伯,那二位可是西陵神殿派來長安的人,我們南門不主動配合倒也罷了,若要與他們敵對,只怕有些說不過去。”

  “有什麼說不過去?”

  顏瑟狠狠瞪了他一眼,揮舞著破舊發臭的道袍厲聲喝道:“我活了八十年才找著這麼一個傳人!誰敢攔我!”

  李青山聲音微寒說道:“師兄此去一定要把他帶回來,我昊天道南門後續希望便在於此,若有人敢攔,皆殺!”

  御書房外,小太監祿吉一直張著耳朵偷聽裡面道士們慷慨激昂的談話,說偷聽其實並不准確,對那些身負神妙之術的道人們來說,他的任何舉動都瞞不過對方,只是對方並不在意。

  祿吉看了一眼御書房緊閉的門,又看了一眼議政殿方向,在心中默默想道,那個家伙的身份終於要被人揭穿了,無論對徐大統領還是自己來說,這都是最後的機會。

  主意既定,他再也不顧不得那麼多,邁著小細腿快速向議政殿方向跑去,心想一定要搶在國師之前告訴陛下,只是見著陛下的面,應該怎樣說才能脫了自己的罪過……

  “陛下大喜!”

  “寫花開彼岸天的那位大家終於找到了!”

  “枷……叫寧缺。”

  寧缺並不知道大唐國師和一位神符師把他視作改變昊天道南門後繼無人尷尬致命局面的唯一希望,意欲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搶奪人才,哭著喊著也要收他當徒弟。

  他也不知道自己去年在御書房裡寫的那幅字,那幅以各種摹本姿態在大臣們家中已經招搖數月的字……即將躍出那片海。稍後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可能會眼含熱淚握著他雙手,泣聲說道愛卿聯尋你尋的好苦,然後賞他萬頃良田美婢無數。

  他不知道這些事情,他依然艱難行走在書院後山的山道上,他只知道這見鬼的山道越來越難走,他只知道山道前方有座木橋,橋的那頭站著幾名登山者。

  那幾名登山者或扶樹或倚橋頭,神情疲憊臉色黯淡,其中一人望著似乎永無盡頭的山道,頹然緩緩坐到地上,臉色蒼白絕望到了極底。

  正是謝承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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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28 19:27:04 |只看該作者
第154章 銀道與柴門,入霧

  一路山道行來,刻在岸壁上的石刻字符令週遭環境化為千針萬葉瀑布瘋海,對寧缺身體與精神造成了極大的傷害,在與這種模擬自然的對抗中,他表現的越強硬,相對應,那些石刻字符所展現出來的威力越恐怖,走至此時他雖然尚未倒下,身體也已經是虛弱到了極點。

  他抬起手臂,擦掉唇角的血跡,往橋那邊走去,踏過小橋,身周那些無影無蹤卻無處不在的壓力驟然消失,知道終於過了第一關,下意識回頭望向漫漫山道,心有餘悸歎息了聲。

  橋頭山道旁坐著兩名年輕的修行者,他們的臉色很黯淡,甚至顯得有些絕望,哪怕是聽到寧缺的腳步聲,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他一眼,彷彿對他們來說,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

  寧缺走到他們身前,看著他們的神情,忽然認真說道:「該放棄就放棄,不算丟臉。」

  走過謝承運身前時,他沒有停下腳步,沒有與這位集書院萬千寵愛與一身的才子交談。

  謝承運的目光從山道上的那雙腳上移,望向繼續向前的那個背影,眼眸裡浮現出淡淡迷惘之色,他覺得這個背影有些眼熟,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寧缺知道橋後的山道依然有古怪,不然包括謝承運在內的那三名登山者,會如此絕望黯然坐在橋頭,靠在樹上,但他並沒有停下腳步觀察或是做別的事情,而是直接走了上去。

  山道彎曲難以看見盡頭,他微低著頭就這樣沉默走著,順著這條把春日花林分成兩半的青石道緩慢行走,走過好幾個彎,路過好幾片湖,穿過好幾畦花田,在翻過一處有些陡峭的石崖後,斜斜向上的山道忽然向下斜傾而去,又穿過好幾畦花田,路過好幾片湖,走過好幾個彎。

  然後他抬頭望去,看見那座木橋,橋頭的樹以及那三個情緒低落的登山者。

  ……

  ……

  彎彎山道前行,明明向著上山的方向,最後卻折回了原地,有些像傳說中的樹林冥牆,橋頭的山林裡涼風漸起,暮色趨涼,有一股陰森莫名的味道。

  寧缺的臉上沒有絲毫震驚神情,更沒有什麼驚怖,他只是看著橋頭的樹和樹下的人發了會兒呆,然後轉過身去,望著那條已經走過一條的山道默默閉上了眼睛。

  先前看到橋頭畫面之後,他便想到了某種可能:這條山道會把人帶回來。

  道理很簡單,就算山道前方是萬丈深淵或是噬魂的惡獸,包括謝承運在內的三名登山者,有可能會爬不上去,但沒道理三個人都恰好在橋頭放棄了登山的努力,而且他們臉上的神情不像是受到某種折磨衝擊之後的悲壯,更像是一種惘然迷路的徒勞。

  問題是橋後的山道為什麼會把人帶回原地?這是寧缺現在需要解決的問題,他閉著眼睛,沉默站在橋後山道下方,探出袖外的雙手輕輕感受著風中的氣息。

  ……

  ……

  看似向前的山道,卻只能把人帶回原地,如果無法破除其中的秘密,那麼登山者只能徒勞地一遍一遍走上山道,然後絕望地一遍一遍走回原地。

  橋頭那三名情緒低沉的登山者,便在這樣枯燥絕望的循環中最終放棄,此時他們看到寧缺這個同行者,看到他站在山道前沉思,想著他稍後會像自己先前一樣再次嘗試走上山道,然後片刻後又會神情惘然地走回來,他們的臉上不由浮現出同情的神情,又有些譏諷。

  謝承運的臉上沒有同情憐憫,也沒有譏諷,寧缺沒有被這條神奇的山道震驚,但當他看清楚從山道上走回來的寧缺容顏時,頓時震驚的無法言語。

  在書院入院試之後,在不停登樓的日子裡,謝承運一直把寧缺當作自己最強勁的對手,然而在那場期考之後,他才確認自己高看了這個邊城來的軍卒少年,在此後的時光裡,寧缺被書院諸生排擠冷落,他雖沒有再去落井下石,但確實已經遺忘了這個曾經的對手。

  書院二層樓開啟,他的目標是隆慶皇子,甚至也想過考試過程中會出現很多別的強勁對手,但他就是沒有想起寧缺,因為他認為自己已經戰勝了對方,那麼何必再投注以更多的關注?曾經倒在自己面前的手下敗將,有什麼資格讓自己分心?

  直到今日在橋頭,他看到山道上的背影,看到山道上走下來的寧缺,心臟陡然一緊,才知道原來自己根本就沒有戰勝過對方,甚至可能自己從來沒有看清楚過這個同窗。

  橋那頭的山道,會給登山者帶來怎樣的痛苦,謝承運親身經歷過,此時此刻的他自然能想到,能夠挺過那段山道的人,又怎麼可能因為一場賭約,就稱病棄考?一個令他感到更悲傷的推論出現在心中,這半年在書院裡,寧缺沒有做過任何辯解,沒有嘗試向自己再次發出挑戰,也許不是因為他心虛,而是因為他的眼中根本沒有自己。
  謝承運看著山道下方低頭沉思的寧缺,扶著樹艱難地站起身來,看著他猶豫片刻後說道:「山道是假的,元氣在自然流動,根本無法找到通道,你過不去的。」

  寧缺睜開眼睛,沒有回頭,沒有回答,只是盯著面前這條山道看。

  這一年裡他在舊書樓看了太多修行類的書籍,說到眼界之寬廣,無論是謝承運還是別的人,很難和他相提並論,剛才在這條神秘的山道上走了一圈,他就判斷出來,山道上被人布了陣法,而這種陣法與山崖道石也密結合在一起,因為和諧所以強大。

  只可惜陣法與符道一樣,都是修行世界裡最繁複難學的法門,就算陳皮皮的瞭解也不多,寧缺只是看了些書,知曉一些陣法基礎知識,連皮毛都沒有學到,自然更談不上破陣。

  寧缺想了想,懸在袖外的雙手攏至胸前,指尖互搭做了個意橋,催動念力經由雪山氣海輸出,感知著山道裡的天地元氣波動,然後緩緩走了上去。

  ……

  ……

  不知道過了多久,山道上再次出現寧缺的身影。

  他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走到橋頭後,繼續回頭盯著那條斜斜向上的山道發呆。

  先前這一次走山道,他最主要的目的是為了感知山道裡的天地元氣波動,試圖尋找到陣法之外的一條通道,然而他發現,山道裡的陣法果然很神奇,當登山者試圖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氣,去感知陣法通道時,這些被登山者調動的天地元氣,一旦接觸到陣法,便會催生陣法自動發生一些極細微的變化,這些看似細微的變化,對登山者而言就如同一道道懸崖。

  更神奇的是,登山者念力越強,能操控的天地元氣越豐沛,一旦觸及陣法,掩蓋真實山道的天地元氣產生的波動便會越狂暴,直接把登山者剛剛摸到的那些通道摧毀。

  這也就是說,想要走過橋後山道的人念力越強大,能操控的天地元氣越豐沛,便越容易發現隱藏在陣法裡的真實山道,然而同時也會越快速地摧動陣法改變,把真實山道再次掩蓋。

  如果登山者想要通過這段被陣法掩蓋的山道,只有三種方法:一,你身形速度夠快,當你剛剛發現真實山道後,便化身為電,搶在陣法被觸動改變之前飛過去。二,你的境界足夠高,不需要調動天地元氣去觸摸感知,只需要用意念隨意一看,便能看破陣法,看到山道間的元氣流動,然後尋找到那條道路。三,你的念力足夠強大,可以操控天地元氣準確地感到陣法裡的那些通道,但同時你還要保證這些天地元氣不能讓陣法所感知,從而發生變化。

  比陣法觸發速度更快的修行者肯定有,比如那些傳說中進入無距境界的聖人,但那個人肯定不是寧缺。境界足夠高能一眼看破陣法的修行者肯定有,比如此時已經進入山腰霧中的隆慶皇子,但那個人肯定依然不是寧缺。

  對於寧缺來說,對於橋頭這幾名惘然絕望的修行看來說,事實上他們只可能選擇第三種方法,但如果仔細分析,就可以知道這第三種方法,基本上不可能做到。

  他們就像是一個不能視物的盲人,山道上構成陣法的元氣波動,就像是一道由比奶油更加柔軟的物質構成的迷宮,盲人只能用手去摸那些奶油牆,必須摸的極為仔細用心,才能找到這片奶油迷宮的通道,而同時不能讓奶油牆有絲毫變形,因為一旦變形,迷宮又會變了。

  要做到這一切,需要那個盲人有一雙世間最溫柔的手,這雙溫柔的手可以輕捉林風而風不知,可以脫光床上女子羅裳而女子不醒,可以拂過硯中墨汗而不沾一點黑。

  對於修行看來說,這雙溫柔的手就是他們念力所調動的天地元氣。

  他們必須保證調動的天地元氣足夠精確,足夠溫柔,能控制細針去繡花,能讓花朵粘住蜜蜂,能讓蜜蜂在針尖上跳舞,如此方能嘗試做到他們想做到的事情。

  然而人世間有哪個修行者會無聊到這種地步,冥想培養出來無比強大的念力,卻要強行把調動的天地元氣變得微弱溫柔,然後又花上無數功夫去練這對修行毫無益處的繡花功夫?

  「在山道上佈陣的人肯定是個老變態。」

  寧缺看著眼前的彎彎山道,在心中對書院裡那位陣法大家做了一個自認為最準確的評判,然後他把手伸進懷裡,摸到那疊極薄微涼的物事,默然想道:「不過我好像也很變態。」

  ……

  ……

  正如先前在橋那邊山道上,他眼睛微濕望天時的感歎那樣,這些年的艱難苦厄,到今天彷彿都變成了昊天老爺賜予他的禮物,正常的修行者絕對沒有辦法用第三種方法通過山道,但寧缺卻似乎可以用一用,雖然不見得能過,但至少保有了那種美妙的可能性。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無論吃飯睡覺還是發呆還是寫字,只要有時間的時候,寧缺就會不斷冥想,而雪山氣海諸竅不通的他,這些冥想得來的念力一直積蓄在識海之中,年月漸增不知蓄成了怎樣一片浩浩大湖,直至去年終於一舉通竅,變成了他最大的倚靠。

  擁有如此強大的念力,只有白癡才會刻意把自己能夠調動的天地元氣變得微弱溫柔,寧缺也不想,但他與別的普通修行者都不一樣,他本來就不能夠修行,只是被連番奇遇逆天改命,而最終體內氣海雪山也只勉強通了十竅,他能夠感知的天地元氣實在是少的可憐。

  因為少,所以溫柔。

  至於調控天地元氣去做繡花功夫,這種看上去很變態很無聊的舉動,事實上正是寧缺這半年來在臨四十七巷夜夜所做的事情,他能夠操控的天地元氣太少,他知道在戰鬥中想要憑借這些取勝極難,所以他愈發想要把操控做的更細緻一些。

  夜夜燭火之下,在桑桑好奇的目光注視之下,終於踏入修行世界的少年不停冥想培念,感知房內天地元氣,控樹葉,控木盆,控燭台,控筆黑,控紙張,控馬桶,無所不控。

  時至今日,始終停滯在不惑境界的他,還沒能找到自己的本命物,他依然沒有辦法像那些劍師般控制飛劍嗖嗖嗖嗖亂飛,隔空殺人於無形。

  但他能控制著庭院裡樹下的數百片落葉一片一片飛到灶台邊堆成一座小山,他能控制木盆像個胖娃娃般從床的那頭艱難挪到床的這頭,惹來桑桑一片興奮掌聲,他能控制著毛筆緩慢落入硯台再提起在紙上像初學蒙童那樣笨拙的寫字。

  寧缺像當年在岷山裡學習殺獸殺人那般沉默刻苦修練,像無數萬次揮刀那般練飛控制天地元氣,滿庭院亂飛的落葉,滿屋裡淌流的洗腳水,滿書桌滿白牆亂灑的墨汁,那些馬桶傾倒的惡臭,還有桑桑收拾殘局時的汗水,都是他的證明。

  這種方法很苦,苦修便是這個意思,這種方法很笨拙,勤能補拙便是這樣意思,這種方法很變態,一般人根本無法想到更無法做到。

  所以才會連上天都被感動了。

  ……

  ……

  謝承運扶著樹,看著山道下的寧缺,苦澀說道:「寧缺,我不知道你一直隱藏自己實力是為什麼,也許你瞧不起我,但我能看出來,你和我一樣,都只是在不惑境界。」

  「只有洞玄境才能掌握天地元氣波動的規律,你想走過這條山道,除非發生奇跡。」

  「進書院之前,簡大家曾經對我說過,書院就是一個創造奇跡的地方。」

  寧缺從懷裡取出薄薄的一層銀箔,用手掌揉撕成無數碎片,然後向身前灑去。山風從橋下的澗谷刮起,在山道間呼嘯而過,吹的那些輕薄彷彿無重量的銀箔碎片向四周飄去,紛紛揚揚猶如無數萬片銀色的樹葉,然後悄然無聲落在山道上。

  「我活下來就是奇跡,所以我活著的每一天,我都會讓它變成奇跡。」

  說完這句話,寧缺看著識海裡那條清晰的銀光大道,邁步而上。

  走上山道時似乎很意氣干雲,然後緊接著他的動作便變得怪異笨拙起來。

  他低下身子,動作極緩慢地扶著樹蹲下,然後小心翼翼向前挪了兩步。

  然後他把右手探進崖壁,身體艱難地向後一轉,又向前走了一步。

  ……

  ……

  書院裡的人們,看著暮色中的斜斜山道,忽然有人發出一聲驚呼:「看到了,那是寧缺!」

  有人嘲諷說道:「他這是在幹嘛?一會兒抬腿。一會兒趴到地上,鑽狗洞嗎?」

  鍾大俊輕搖折扇,冷笑說道:「鑽狗洞逃跑這種事情,他確實很擅長。」

  寧缺最後一個登山,結果居然撐了這麼長時間,已經出乎了絕大多數人的意料,尤其是那些自認為熟知他的書院同窗們,更是震驚之餘,難免有些羨慕隱恨。

  常征明眉頭微蹙,看著山道上艱難前行,動作顯得異常可笑的寧缺,忽然想起去年自己在書院裡與對方的談話,喃喃自言自語道:「不知道他還能撐多久。」

  「不過一莽夫罷了。」鍾大俊啪的一聲收回折扇,恨恨說道。

  司徒依蘭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然後冷冷環視表情複雜的同窗們,嘲諷說道:「他已經超過了術科六子,名正言順的書院第一人,難道到現在你們還不服氣?」

  書院諸生沉默無語。

  ……

  ……

  斜斜山道上,寧缺的念力散出體外,調動稀薄的天地元氣,感知著那些散落在山道上的銀箔碎片,然後借由那些銀箔最溫柔地尋找著陣法的通道。

  寧缺一直沒能確定自己的本命物,但毫無疑問,這個世界上除了桑桑以外,最能與他的念力共鳴的物事,暫時還是銀子。因為兌換金子需要官府公證的緣故,他還沒有試過金子。

  在那些銀箔的幫助下,他艱難笨拙甚至顯得有些滑稽的蹲下起身斜爬,在清靜的山道上艱難地前行,然而至少他沒有再次被這條山道帶回橋頭。

  謝承運站在橋頭扶著樹神情惘然看著山道,怎麼也想不明白,寧缺究竟用了什麼方法,竟然就這樣超過了自己,走上了那條自己怎麼走也走不通的山道。

  看著山道上漸行漸遠的滑稽身影,他難以自抑地想起這半年裡,與無彩在湖畔漫步時,偶爾能在草甸那裡看到的那個蕭索孤單身影,那個被書院遺忘了整整半年的身影,他想起了那次期考後自己的驕傲,以及那個消失在掩雨走廊裡的身影。

  他緊緊抓著右胸口,看著山道盡頭的寧缺,痛苦不甘喊道:「寧缺,你沒辦法超過隆慶皇子,他已經進霧很久了。」

  寧缺的身影消失在山道轉彎處。

  謝承運怔怔望著那處。

  一個聲音在彎道那邊響起。

  「我至少超過你了。」

  謝承運捂著胸口跌坐樹下,一口血吐了出來。

  ……

  ……

  山頂雲霧間。

  「二師兄,寧缺快進霧了。」

  「柴門過了嗎?」

  「沒有。」

  「柴門的字他不好過,非洞玄上境不能記,這個事情沒辦法靠運氣。」

  「寧缺在舊書樓看了一年書了,還記不住?」

  「石刻之字較紙上筆墨為深,深一度便多一世界,他能在舊書樓記書,不見得能記石。」

  「啊……二師兄,柴門那兒有後門沒有?」

  「皮皮。」

  「是,二師兄,我知道錯了。」

  「隆慶皇子在霧裡走了多少級?」

  「他已經走過四千一百零二級石階。」

  「沒有休息?」

  「沒有。」

  「居然這麼快就走到了十二歲,看來西陵那些老道士果然有些門道。」

  ……

  ……

  寧缺走過了那些彎彎的山道,從腳下拾起一片飛的最遠的薄薄銀箔,然後抬頭望去,只見前方山道隱隱沒入山腰間的濃霧之間,不見盡頭。

  而在雲霧之前,有一道柴門。

  他走到柴門之前,只見上面有一塊木牌,木牌上寫著三個字。

  「君子不……」

  寧缺微微蹙眉,看著木牌上的空白處,又看了一眼木牌下方擱著的粉石,猜到是讓自己填空。

  第四個字是什麼?

  在離柴門不遠處的道旁,他看到了一塊石頭,石上有四個深刻的大字。

  「君子不器。」

  「這麼簡單?」

  他詫異地搖了搖頭,然後回頭向柴門走去,然而當他拿起粉石想要寫下第四個字時,卻愕然發現自己忘了那個字是什麼。

  提筆忘言。

  捏著粉石的手指微僵,他走回那塊刻著字的石頭前,靜靜看著那些字跡,在第一時間猜到這柴門這關的考核是什麼,這個世界上大概再難找到比他更熟悉這種情況的人了。

  入書院整整一年,他一直在與舊書樓二層裡那些觀之忘形的書籍戰鬥。

  「看我偉大的永字八法。」

  寧缺從道旁擇了些枯枝,依著石上那個器字擺好,然後緩緩閉上眼睛,面無表情開始在識海中分解記憶。忽然間他睜開眼睛,臉上露出白癡般的傻笑。

  「你真是個白癡啊。」

  充滿自責意味說完這句話,他的右手伸向了那塊石頭。

  ……

  ……

  山頂霧中。

  「二師兄,寧缺過了柴門。」

  「怎麼可能?那個白癡的永字八法,就想解開柴門勒石?」

  「他沒用那個方式。」

  「那他怎麼記住的那個字?」

  「他先是試圖直接把那塊石頭挖出來。」

  「白癡,勒石與大山連為一體,怎麼挖?」

  「寧缺發現挖不出來……他直接把手掌按在石頭上,把字印到了手掌上。」

  「什麼?」

  「然後他走到柴門前,對著自己掌心上的印跡照抄了一遍。

  「……」

  山霧間一片沉默,然後有人感慨說道:「這種法子實在是……別出心裁。」

  「二師兄當年你走山道的時候也是這麼幹的?」

  「什麼別出心裁?這叫投機取巧!我看上去會有這麼無恥嗎?」

  「寧缺會不會是書院史上第一個用這個法子開柴門的人?」

  二師兄的聲音沉默很久後再次響起。

  「不是。」

  「那是誰?」

  「大師兄。」

  「大師兄十三歲開悟,三十不惑,然後直接洞玄知命,其中十七年都不夠境界開柴門。」

  「那十七年間,大師兄每次上山下山,路過柴門時,用的都是這個法子。」

  ……

  ……

  拾起粉石,攤開左手,看著掌心印著的那些紅道,寧缺開始一絲不芶在柴門木牌上落筆,雖說石上字跡印在掌面上變成了反的,但對於精通書道的他來說,這全然不是問題。

  工工整整的一個「器」字,被一筆不亂地寫在了木牌上,就在字體右下方那個小口被粉石畫攏的瞬間,寫著君子不器四字的木牌瞬間冒起一縷青煙。

  寧缺向後退了一步,看到木牌上面那四個字又變成了三個字,最後的那個器字消失不見。

  吱呀一聲,柴門緩緩在他身前開啟。

  柴門後方的山道筆直升向山腰濃霧之中,比前面的山道要變得陡峭很多,全部由一級一級的石階組成,這要爬到山頂上,不知道要走多少級石階。

  寧缺本應直接向柴門後方走去,但他難以壓抑心頭的好奇,回頭望向那塊道旁的勒石,只見石上的字刻果然也變了,不再是君子不器四字,而變成了君子不惑。

  「不知道隆慶皇子看到的是哪四個字。」

  他好奇想著,走過柴門,拾階而入,身影消失在山腰的濃霧裡。

  ……

  ……

  書院內一片安靜,鴉雀無聲,人亦無聲。

  一名書院學生面色微微蒼白,看著山間,喃喃念道:「運氣,這一定是運氣。」
  鍾大俊緊緊握著折扇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傻傻地說道:「這個傢伙……這個傢伙到底隱藏了多少事情……這也太陰險了些。」

  沒有人理會他們,包括司徒依蘭在內。

  書院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座大山,投向雲霧繚繞的山間。

  雖然他們都已經看不到那個書院學生的身影,但他們依然看著那邊。

  那個書院學生是第二個走入山霧的人。

  有些人甚至開始忍不住猜想,也許那個傢伙真能比隆慶皇子先登上山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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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11-28 19:53 編輯

第155章 殺破道

  剛剛走進山腰的雲霧中,寧缺便聽到身後傳來片驟如雨的馬蹄聲!

  這些年來一直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恐懼回憶,隨著這些熟悉的馬蹄聲驟然復甦,然後不可抑止的氾濫開來,瞬間佔據了他的全部身軀,令他的身體變得無比僵硬。

  他狠狠一咬舌尖,用極為強大的意志力掙脫恐懼,強行扭轉身軀回頭望去。

  本應處於濃濃暮色中的山道消失不見,那些雲霧也不知去了何處,回首時只見一座煌煌雄城屹立在天地之間,巨大的陰影截斷了向北的官道。

  官道上數十騎渾身著黑甲的玄騎正疾馳而來,蹄聲如雷,官道表面微微震動,行人紛紛躲避。

  寧缺躲在茶鋪桌椅後方,瞪著惘然的眼睛,看著這些騎兵向遠方駛去。忽然間他注意到,自己比那些戰馬,比路上的行人都要矮小很多。

  他低頭望去,只見自己腳上只套著一隻小鞋,左腳不知何時被道上的石子扎破,正在流血。

  ……

  ……

  離開長安城,一路向北,他茫然隨著旅人行走,在被那些好奇的大唐百姓詢問過兩次之後,他發現了這種危險,於一個深夜悄悄離開人群。

  在野外他沒有遇到野獸,他可以拾起果子,他可以果腹,雖然飢餓永遠陪伴著他,而當他面黃饑瘦從山林裡穿出來時,已經快要抵達河北道境內,那時他再也不用擔心被人識破自己的身份,因為道路兩旁漫山遍野都是像他一樣面黃饑瘦的孩子。

  荒原大早,河北道大早,大唐帝國在天啟元年迎來了罕見的天災,那位新君王剛剛登龘基,便迎來了自己執政的第一次大考驗。由大澤趕回長安城的皇帝陛下,緊急著手安排賑災事宜,而荒原上的流民已經進入了河北道,河北道的災民正在向南,幸運的先行一步的災民,得到了朝廷的救濟,那些還停留在河北道境內,茫茫懼山四周的災民,則面臨著更嚴峻的考驗。

  官道四野,帝國官員和衙役們正在清點流民數量,分發粥食,越來越多的災民從北方向南方遷移,對當時的人們來說,北方就是人間的冥界,是最恐怖的世界。

  當所有人都在向南方行走的時候,寧缺卻繼續向北,進入了河北道境內,順著氓山腳下的道路艱難前行,在道路上他遇到過不懷好意的盜賊,藏身於草叢裡避過,而在那些草叢裡,他看到了很多具已經冰冷的屍體。

  在一處樹皮快要被剝乾淨的林子裡,他被一群骨瘦如柴的饑民包圍了,看服飾,這些饑民應該是來自燕北,燕國皇室無力救濟,這些饑民很自然地來到了大唐帝國境內。

  「可惜是個小孩子,身上沒有幾斤肉。」

  饑民看著渾身泥垢的小男孩兒,首領眼睛裡泛著綠光,很像寧缺日後非常熟悉的狼,只是這匹狼自己也很瘦,而且皮毛潰爛的相當厲害。

  「我們沒有力氣了,你自己乖乖把衣服脫了,然後跳進那個鍋裡吧。」

  饑民首領用手指伸進嘴裡,似乎想要扒拉出幾根肉絲國。他看著小男孩兒有氣無力說道:「跳進去的時要小心一些,不要把水濺出來太多,這年頭,誰也沒有多餘的力氣砍柴燒水。」

  圍著小男孩兒的七八名饑民緩慢地點頭,像是一具具能夠勉強行動的屍體。

  寧缺看著他們,問道:「你們沒有力氣,但我還有力氣。」

  饑民首領像哭一般笑了起來,伸出枯枝般的手指,顫巍巍點著小男孩兒的臉,說道:「如果你還有力氣,那你為什麼不趕緊逃走?」

  寧缺沒有再說什麼,從腰後取出那把帶了整整一路的柴刀,用盡一路上用果子野草還有好心人省出的那幾小捧米積累出的全部力氣,跳了起來,揮動柴刀狠狠砍向饑民首領的鼻子。

  他年紀太小,身材太小,力氣太小,就算跳也跳不了多高,但林子裡的這些饑民,被餓了太多天,早已經沒有了什麼力氣,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揮出了柴刀。

  噗的一聲,小男孩兒砍偏了,本想砍斷饑民首領鼻子的柴刀,狠狠戳進了對方的眼窩,因為餓至皮薄現骨的關系,饑民首領的眼窩很清晰,柴刀砍進去的畫面很清晰,發出來的聲音也很清晰,銹蝕的柴刀尖鋒,直接貫穿了他的眼珠,然後深入大腦。

    饑民首領哼都沒有哼一聲,像一截木頭般直挺挺倒了下去。

  寧缺喘息著走上前去,用小腳踩住饑民首領的脖子,用力把柴刀拔出來,隨著他的動作,一道青黃色的液體飆到空中,並不是血。

  他瞪著柴刀上掛著的癟眼球瞪了很長時間,然後仰起臉看著四周像鬼一樣的饑民,說道:「你們想吃人就吃自己吧,我是不會讓你們吃的。」

  ……

  ……

  書院後山腰繚繞的霧氣越來越重,外界最後的那抹暮色也已經被吞沒,不知從樹林裡何處響起一絲夜鳥的怪異鳴叫,可能是烏鴉也有可能是別的鳥。

  寧缺在斜斜向上的山道上行走著,每踏上一級石階,他的身體便會僵硬很長一段時間,入霧的時間已經很長,他已經走過了一千多級石階,卻不知離山頂還有多遠。

  如果隔近望去,可以看到他的眼神有些空洞失焦,似乎並沒有看著自己的腳下,而是看著更遠處的某些畫面,看著更久以前的某些時光。

  ……

  ……

  一路向北,沿著氓山深入河北道,十室九空,田野已經被從荒原和燕北湧過來的饑民完全佔領,只是大早持續的時間太長,易子而食,彼此換食的饑民們絕大部分已經變成了道旁的屍體,或是氓山裡野獸腹中的食物,相應的寧缺可能遇到的危險要變得少了很多。

  這一天,久期不至的雨水從天而降,鄉村地窖裡爬出了一些村民,他們哭泣著跪在雨水中,拚命磕頭感謝昊天的垂憐,而更多的人則已經餓到沒有力氣露出任何表情。

  大雨中,寧缺坐在山旁一棵小樹下,神情惘然看著四周,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裡去。

  這些日子裡,已經有很多災民冒險進入了茫茫氓山,雖然山中野獸眾多,但至少可以找到果腹的食物。但他一直沒有進山,因為他清楚現在的自己太過弱小,雖然拼起命來能殺死已經沒龘力氣的饑民,卻沒有力氣殺死山裡那些恐怖的野獸。

  從懷裡掏出肉乾,他張開嘴咬住,用力地撕下幾道肉絲,然後仰首向天接了幾口雨水,混著嚼碎嚥入腹中,臉上沒有任何享受神情。多日來的煎熬,讓將軍府裡白白嫩嫩的小男孩兒,變得異常骯髒乾瘦,男孩兒的嘴唇上滿是翹起的枯皮,嚼肉時齒間不時有血滲出來。

  雨漸漸小了些,他檢查了一遍腰後的柴刀,拾起身旁的木棍,順弄山腳的道路繼續向北,隨時保證自己有時間逃進氓山,因為他知道,隨著雨水降臨生命復甦,那些活過來並且比以前更健康的成年人,隨時可能成為他的敵人。

  前方道旁堆著很多具屍體,那些乾瘦的屍體早已經腐爛,此時浸泡在雨水中,發出一陣陣的惡臭,幾隻同樣骨瘦如柴的野狗,正蹲在屍堆旁進食,一隻野狗偏著腦袋咬著一隻露出白骨的手臂,正在用力地向後拖,不時發出用力地低吼聲,另一隻野狗則是像人一樣蹲坐著,兩隻前爪搭著一條乾瘦腐爛的大腿,吭哧吭哧地啃著。

  聽到寧缺的腳步聲,幾隻野狗停止了進食,警惕地抬起頭來,盯著道路上那個小男孩兒,發出低沉恐怖的嗚咽聲,有兩隻野狗判斷出小男孩兒的體形對它們應該造不成任何威脅,甚至放棄了面前難吃的腐屍,開始向寧缺逼近。

  寧缺用手中的木棍跺了跺地面,然後取出腰後的柴刀,半低下身體,露出有些微腫還在滲血的牙齒,衝著那兩只野狗狠狠地叫嚷了幾聲。

  大概是嗅到這個小男孩兒身上的血腥味,察覺對方擁有與體形不一樣的危險程度,那幾隻野狗吱唔一聲退了下去,散到了屍堆四周不再進食,準備等他走後再繼續。

  道旁腐爛的屍堆,本應看家護院的家狗變成了逐腐而食的野狗,一路上寧缺看到了很多這種畫面,早就已經麻木,根本沒有任何感覺,所以他決定馬上離開,不然真要和這幾條野狗糾纏廝打起來,也許下一刻他便會變成這些腐屍堆裡的一員。

  就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個極輕微的聲音。

  他回頭看了一眼被雨水浸泡著的腐屍堆,沒有發現任何動靜,他再次準備離開。

    就在他準備再次離開的時候,那個極輕微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一次那聲音非常清晰。

  是哭泣聲。

  他走回道旁被雨水浸泡的腐屍堆旁,吼叫著,揮舞著木棍與柴刀,把那些覺得食物被侵佔的野狗趕走,然後用柴刀剁下一條腐爛的大腿,遠遠扔進積雨的涸田之中。

  野狗們嗚嗚兩聲,圍著那條腐爛的大腿進食,暫時不再理會他的動作。

  聽著腐屍堆下面傳來的微弱哭泣聲,寧缺開始搬動最上面的屍體,他的力氣確實很小,好在這些死者死的時候已經餓到皮包骨頭,此時內腑大部分也腐爛化為水氣,並不是太難搬。

  觸手之處一片濕滑,像是在長安城過年時吃的某種油泥,寧缺把手上的腐肉甩掉,然後繼續搬,到最後他終於看到了那道微弱哭泣聲的主人。

  一個半躬著背倒在田里的屍體,身上穿著件家丁模樣的衣服,把這具屍體翻過來後,便看到了泡在雨水和屍液裡的那個小嬰兒。小嬰兒臉色蒼白,嘴唇烏青,眼睛緊閉,氣若游絲,怎麼也無法想像,她是怎麼活下來的,而且剛才又怎麼能夠發出那聲哭泣。

  寧缺把手上的腐肉擦在褲子上,然後小心翼翼抱起那個嬰兒,看著她沉默半天後說道:「你是不想我離開,所以才會哭吧?」

  他抱著嬰兒跳下腐屍堆,順著道路向遠方走去,那幾隻早已眼泛綠光盯了很久的野狗,看見他終於走了,發出一聲欣喜的嗚鳴,跑回腐屍堆裡,片刻後響起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

  無聲無息,大雨又降落了下來。

  寧缺看了一眼遠處的氓山,低頭看著臉色蒼白的嬰兒,心想如果再讓你淋會兒雨,只怕你以後再也沒辦法哭了。他想找個東西遮雨,然後他看到道旁有一把黑傘。

  那把黑傘很大很舊,而且很髒。

  ……

  ……

  山道之上霧氣依然。

  寧缺微微低頭,站在陡峭石階之間,久久無法邁動一步。

  ……

  ……

  嗖的一聲,一隻羽箭準確地命中一隻灰兔。

  寧缺腳步如電走上前去,欣喜揀起那只灰免,兩手一錯,極利落地把灰兔頸骨擰斷,然後扔進身後的袋子。少年身後的袋子沉甸甸的,看來已經裝了不少獵物。

  蹲在樹下嗅了嗅,他拔開樹後的那片葛籐,順著一條陡峭的小道向崖上爬去,在崖上靠近泉窩的那片草地裡,他滿意地看到了三天來的最大成果。

  一隻岩羊倒在地上,痛苦地叫著,兩隻小羊正徒勞無助地看著它,時不時用頭去頂頂它的口鼻,不知是想要給它增添一些力氣和信心,還是想要安慰臨死前的親人。

  寧缺悄無聲息走上前去,手中提起草叢裡的一處繩頭,猛的一拉,隱藏在草叢裡的捕獸繩套猛地收緊,那兩隻小羊驚鳴一聲,重重摔落下去,蹄子被死死地捆在了一起。

  被捕獸夾夾住後腿的大岩羊拚命地掙動起來,望著被束蹄的小羊,焦急亂叫。

  「你們的命不錯,至少還有人替你們著急。」

  寧缺走到獸夾前,看著倒在草地裡的兩隻小羊,搖了搖頭,然後從腰間拔出小刀,直接捅穿了大岩羊的脖子。

  ……

  ……

  「我回來了。」

  宇缺拖著岩羊的屍體,背著沉重的袋子,牽著兩隻小羊,回到了樹林間的破舊獵屋。

  一個小女孩跑了出來迎接他,她大概四五歲年紀,身上穿著獸皮,膚色黝黑。

  獵屋裡很破舊,光線昏暗,坐在銅火盆邊的老獵戶放下煙桿,面無表情看著寧缺,向地上吐了一口濃痰,說道:「今天收穫怎麼樣?」

  「不錯。」寧缺說道。

  老獵戶的臉上滿是皺紋,但你永遠不要奢望能夠在他臉上看到任何慈愛之色,你能看到的只有貪婪以及冷酷。

  「吃飯吧。」

  老獵戶抓起一塊肉吃了一口,覺得味道有些不對,破口大罵道:「這個死妮子!叫你少放點鹽!鹽這麼貴!誰給你錢!你這個敗家妮子!只會吃老子的用老子的,等再把你養兩年,老子就把你賣到妓寨去換銀子!」

  小女孩兒低著頭,眼裡滿是驚恐神色,寧缺低著頭,看著碗裡像清湯一樣的地著粥,水光裡反射著他的目光,隱約能夠看到星星般的火苗。

  對於這種訓斥,他已經聽了很多年,老獵戶吃肉,他和桑桑連肉湯都沒得喝,這種待遇他也已經承受了很多年,他本來已經習慣,但好像始終沒有辦法一直習慣下去。

  小桑桑用兩隻小手端著粥碗,細細的手臂有些顫抖,忽然間咳了起來。

  寧缺伸出手去,替她把碗穩住。

  老獵戶喝了一口烈酒,醉醺醺望著他們說道:「你懂事,如果碗摔碎了,該我怎麼收拾她。」

  寧缺看了一眼老獵戶身前的肉碗,站起身來走了過去,極為誠懇說道:「爺爺,桑桑昨天晚上又犯病了,您看是不是讓她也吃塊肉?」

  老獵戶一巴掌扇到寧缺腦袋上,瞪著眼睛罵道:「獵物是用來給你們吃的嗎?那是用來換錢換鹽巴的!嫌我對你們不好,那就給老子滾!什麼時候你給我抓回頭老虎來,用虎骨償了這些年的飯錢,我就讓你們滾!老子花大價錢打了個精鋼夾,你卻一點用都沒有!」

  寧缺沉默退了回去。

  老獵戶喝完酒,出屋去查看寧缺今天帶回來的獵物。

  片刻後,他拿著鞭子氣沖沖地走了進來,劈頭蓋臉抽向寧缺,罵道:「你這個敗家玩意兒!老子教過你多少次!大傢伙都給我拖回來再宰!誰讓你在外面就宰了的!」

  寧缺的臉上滿是血痕,但他不避不躲,因為知道躲避沒有任何意義,低著頭解釋道:「那頭岩羊太重,不先殺了我拖不回來,再說我下手很注意,剝整皮應該沒問題。」

  「拖不回來你還有什麼用!」

  老獵戶憤怒抽打著他,咆哮道:「你只知道皮子,忘了血也是能賣錢的!混帳玩意兒!」

  「混帳玩意兒!」

  老獵戶氣鼓鼓地走出獵屋。

  寧缺看了低著頭抱著粥碗的桑桑,抹掉臉上的血水,看著她笑著說道:「這才乖,以後都不要試著替我擋鞭子,不然那個老東西會抽的更起勁兒。」

  桑桑抱著大大的粥碗,用力地點了點頭。

  「死妮子!還不快把洗澡水燒好!」

  屋外傳來老獵戶充滿戾氣怨恨的叫罵聲,誰也不知道他的戾氣怨恨來自於何處。

  桑桑抬起頭來,緊張看著寧缺。

  寧缺正在偷吃老獵戶忘了藏起來的肉,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

  ……

  ……

  茫茫氓山內外是兩個世界。

  山外的世界已經來到大唐帝國天啟五年,而對於生活在山裡的人們來說一日子不過是一天又一天的單調重複,對於收留了寧缺和栗桑的老獵戶來說,這種單調重複裡終於有了一些別的消遣,比如鞭打辱罵或者別的什麼。

  這一年寧缺將滿豐歲,已是少年。

  這一年桑桑五歲了。

  ……

  ……

  桑桑向水桶裡倒熱水,水霧蒸騰。

  木桶裡渾身赤裸的老獵戶看著她罵道:「你這個死妮子又黑又髒,自己也趕緊洗洗。」

  桑桑點了點頭,然後走出門外,從寧缺的手裡接過一盆熱水艱難地走了回去。

  盆裡的熱水剛剛燒沸,很燙。

  桑桑站上板凳,從頭至腳傾瀉到老獵戶的身上。

  屋內響起一聲極為淒厲的慘呼。

  老獵戶渾身赤裸奔了出來,身上全是被燙起的水泡,他瞇著眼睛,看不清楚外面是什麼,手裡拿著一把從不離身的獵刀,像瘋子一般揮舞著,嘴裡罵著他懂得的最惡毒的髒話。

  砰的一聲清脆巨響,金屬片撞擊在一起,老獵戶一頭倒下,發出一聲更加淒厲的慘叫。

  他的右腿踩在用來獵虎的精鋼捕獸夾裡,已經斷了一半。

  寧缺和桑桑走了過來,看著倒在血泊中老獵戶。

  老獵戶縱使在這種情況下,依然保有著山民的狠戾,盯著寧缺奄奄一息罵道:「你這個混帳玩意兒!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不得好死!」

  「嗯,這幾年我們已經報了,現在是報仇的時候。」

  寧缺從身後取出獵刀,看著老獵戶身上耷拉著的皮肉,看著他滿是鮮血的大腿根部那個可憐的傢伙,說道:「我本來還想再忍兩天,但你不肯給我們機會再忍下去。」

  「如果你不是要把桑桑賣到妓寨去,我們不會想著殺你。」

  「如果你不是要洗澡,我們不會想著殺你。」

  寧缺看著他沉默很長時間後繼續說道:「其實剛才……如果你肯讓桑桑吃塊肉,也許我們都不會殺你,我們可能會自己偷偷溜走就算了。」

  老獵戶氣喘吁吁,惘然看著他。

  寧缺握緊手中的獵刀,猛地一刀砍了下去。

  老獵戶的腦袋落了下來。

  片刻後,寧缺背著黃楊硬木弓和箭筒走出了獵屋,腰間獵刀微擺。

  小桑桑抱著破舊的大黑傘跟在了他的身後。

  「累了就到我背上來。」

  然後兩個人消失在茫茫邙山之中。

  ……

  ……

  夜色已至,書院後山的濃霧之中像牛奶一般融滑稠細。

  寧缺低著頭站在石階上,沉默了很長時間之後,雙手緩緩舉起。

  他的手掌握拳中空,彷彿握著一把無形的刀。

  山道夜風呼嘯而起。

  他身體微斜,一刀猛地砍了下去,砍破了夜色與山道。

  一刀落下,石階又上一級。

  山頂濃霧間一片沉默。

  一道充滿憐憫的聲音響起:「不知道寧缺這輩子究竟遇到過怎樣的苦難,在舊書樓也未曾聽他說過,這山道對他來說怎麼……竟是如此的艱難。」

  「山道漫漫,過往心劫盡數轉為現實攔在登山者身前,若能看破或是看輕,或許便能輕鬆些,可若不能看破,而生出退意悔意,那便永無登山之望。」

  二師兄的聲音緩緩響起,直至此時,他的聲音裡才終於有了凝重敬意。

  「今天登山的這兩個人都很有意思,尤其是寧缺。」

  「那些心底深處的記憶與傷痛,雖不知具體何事,但他竟是根本不願意忘記,更沒有絲毫悔意,甚至連看破都認為很沒有必要。面對著心底深處那些最陰暗的角落,那些最慘痛的經驗,今時今日的他,與當年的他所做的選擇,依然完全相同。」

  「如果不能看破,他如何能謹守本心,經年不變?」

  「既然不想看破,那就只有殺破。」

  「他想殺破這條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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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29 19:47:31 |只看該作者
第156章 山頂的青樹,壓爛的糕點,一切都是幻覺……

  他背著桑桑奔行於獵寨之間,與野獸和獵人們鬥智鬥勇鬥狠,他聞到了燕境屠村之後的惡臭,看到小卓子跟著那個修行者飄然離去,他帶著桑桑去往渭城,從軍殺敵入了軍籍。

  他看到了那片美麗而寧靜的梳碧湖,他和戰友們吶喊前衝,看著那些平日裡凶戾無比的馬賊像兔子般四處亂奔,那些馬賊搶劫得來的金銀細軟變成了邊軍的戰利品,被推回到渭城。

  那年冬天渭城殺豬,他很早就跑到豬圈,聽著豬絕望的嚎叫,看著豬脖子上湧出來的鮮血,興致勃勃地在前輩指點下拿著竹管對豬皮下面吹氣,忙活了整整一宵。

  看著被端進開水鍋裡翻滾準備刮毛的大白豬,寧缺蹲在地上抬頭看著身邊的桑桑,問道:「像不像當年殺死爺爺的樣子?」

  桑桑說道:「殺豬是先殺死才用開水燙,殺爺爺的時候,我們是先燙了他再殺的。」

  寧缺想了想,覺得這種區別確實很大。

  在殺死老獵戶離開獵屋之前,在桑桑的要求下,他放走了那兩隻小羊。

  ……

  ……

  寧缺站在山道上,站在夜霧中,站在自己的過往年月裡。

  漫漫山道上,每一級石階便是曾經度過的一天,他登山至此時,等於把自己的前半生全部又過了一遍,這不是虛無的夢境,是無比真實的重現,而他的生命中歡樂總是極少的,充斥著太多的鮮血腐屍和死亡,而前十七年的所有悲歡全部集中在一夜之間,會是怎樣的感覺?

  那種沉重的精神衝擊使人迷失,讓他在抬步之間經常忘了自己是在登山,表情變得愈來愈痛苦,不知看著何處的眼眸盯著近在眼前的遠處,在石階上的行走越來越緩慢。

  他停下腳步,眼瞳漸漸回復正常,看著夜霧深處說道:「我殺給你們看。」

  說完這句話,他繼續抬步,走上上一級石階,右手緩緩伸至空中,伸至細稠如紗的白色夜霧之中,平空握住一把細長的刀柄,然後於虛無間抽出那把熟悉的長刀,斬向身前的虛無。

  刀鋒之前無數馬賊身首異處,梳碧湖被再次染紅,無數蠻族探子被斬落馬下,秋草上染著紅色的糖霜,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臉被劈成血肉模糊的兩半,然後消失不見。

  夜霧之中,他在山道上一路殺將過去,從岷山殺到草原再殺回長安城,他殺死肥胖的御史,殺死臨湖小築裡的劍師,殺死鐵匠鋪子裡的蒼老偏將。

  所有攔在他面前的物體,都被他一刀斬斷,無論是那些帶給他慘痛回憶的仇人,還是曾經並肩作戰生死與共卻想臨陣脫逃的同袍,還是那匹帶著他深入草原八百里救過他性命的戰馬。

  春風亭落著雨,他沉默揮刀殺著。

  臨四十七巷落著雨,他看到黑臉小子坐在灰牆之前。

  寧缺終於覺得有些累了,有些疲倦了,手裡握著的長刀緩緩放下,看著山道盡頭的夜霧深處,喃喃說道:「人活著都不容易,活一輩子就已經夠痛苦了,何必非要讓我再活一遍呢?」

  他低頭看著身邊的桑桑,蹙著眉頭,痛苦說道:「我知道這些都是幻覺,幻覺嚇不倒我,但我無法證明這些是幻覺,所以我真的覺得很痛苦,就像我們以前那樣痛苦。」

  ……

  ……

  隆慶皇子平靜走在山道上方,雙袖輕飄,眉宇間露出些微疲憊之色。

  走進雲霧踏上山道的第一級石階開始,他就知道自己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幻覺。他本以為可以憑借通明道心無礙,將所有這一切看破,從而輕鬆登山。

  然而當他開始行走後,才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書院二層樓的難度,無論他胸膛裡那顆道心在西陵道法磨礪之下如何通明無礙,可如果你無法真的看破,那麼這些幻覺便真的存在。

  隆慶皇子回到了幼年,那時候的他備受寵愛,在皇宮裡可以隨意奔跑。小皇子總以為自己的父親是世界上最有權力的男人,而自己的母親則是世界上最有權力的女人,然而某一年他無意間偷聽到的一番對話,直接撕碎了他所有的美好想像。

  那一年大陸北方突遭大旱,從荒原到燕北再到唐國北方,無數饑民流離失所,追逐青葉而食,當日唐國常駐燕國的使臣奉詔入宮,與他的父皇進行了一番對談。

  「燕王,我希望你們燕國能夠拿出應有的能力!我不指望你們那些弱不禁風的軍隊能夠守住邊境,不讓你們的饑民跑到我大唐帝國境內,也不指望你們有能力解決好自己子民的肚子問題,但至少在我大唐偉大陛下開始賑災的時候,你們至少要對饑民數量有個大概估計!」

  那名唐國使臣的鬍子很長,吹起來飄的狠遠,很助長憤怒或者說囂張的氣焰:「我大唐援助的糧食大概十天之後就能運抵成京,但如果你不想燕北之人全部死光,最好自己想些辦法!不要指望我大唐帝國能解決所有的問題!陛下心懷天下,視所有子民皆為大唐之子民,但你燕國畢竟還不是我大唐一屬,我們沒道理把自家子民急用的糧食全部拿來給你們燕人吃!」

  說完這句話,大唐使臣拂袖而去,年幼的隆慶皇子愕然看著他的背影,才發現原來自己的父皇並不是世界上最有權力的男人,那個叫大唐的國度隨便一個使臣,居然都敢對自己的父皇毫不客氣地呵斥。

  他衝了出去,奶聲奶氣問道:「父親,為什麼不遣甲士將那大逆不道的使臣殺了!」

  聽到這句話,向來疼愛他的燕皇臉色驟變,人生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賞了他耳光。

  ……

  ……

  隆慶皇子站在山道上,想著霧外柴門處石頭上的那四個字,嘲諷一笑,說道:「君子不爭?君子如何能夠不爭?但凡不爭之人都死了,怎能做君子?」

  ……

  ……

  山道漫漫,如同漫漫人生。

  隆慶皇子的人生如果剝去那些天才之類的金光外衣,其實極為枯燥,乏善可陳。不知道是那日燕皇賞的耳光,還是後來耳濡目染看到的很多事情,小皇子不再像當年那般調皮可愛,而變得沉默刻苦起來,而且他漸漸學會了無論看到任何事情,都能夠不動聲色,不繫心懷。

  母后養的雙彩眼貓在偷吃了盤中一塊糕點後後死了,因為這件事情,整整一宮的宮女都被杖死,他安靜坐在母后的懷裡,聽著院裡傳來的杖擊聲,慘嚎痛哭聲,伸手去盤子裡抓了顆瓜子,仔細剝開,吹去浮皮送入唇中,就像是不知道那塊糕點本來應該是自己吃下的。

  再後來皇宮裡有越來越多的人死去,他那位太子哥哥身邊所有的嬤嬤宮女,不知道換了多少批,也不知道皇宮裡那些慵懶的貓們又死了多少,他的婢女被人害死,別人的婢女被他的母后害死,所有這些事情都無法引發他的情緒波動,就像與他無關。

  某一天,隆慶皇子開始展露自己的修行才華,被西陵神殿駐成京的神官視若珍寶,決意帶回西陵天諭院學習,在離開的途中,他去了月輪和南晉,又看到了很多事情。

  月輪皇宮的百合花被人澆了開水,燙死了,負責看花的花匠被震怒的曲妮瑪娣姑姑直接扔進了翻滾的開水鍋。南晉劍聖柳白一位門徒被逐出師門,當街剖腹,腸子嘩啦啦地流了出來。

  隆慶皇子看著這些不動聲色,表情非常平靜,在他看來,這並不是冷漠更不是冷血,而是要保持自己道心足夠清明以通天路所必須具有的品質。

  ……

  ……

  夜霧中,隆慶皇子看著越來越近的山頂,臉上泛起嘲諷笑容,傲然說道:「除了昊天,世間無一物能令我敬畏恐懼,無一事能令我心生憐憫,既然如此,這條山道又如何攔得住我?」

  ……

  ……

  隆慶皇子在山道上慢慢行走,慢慢重複著自己的人生,他去了天諭院,因為疼愛自己的神官在神殿勢力內鬥中失勢,他也成為了被打壓的對象,在最開始的那半年中備受歧視。

  只是重新經歷那些當年令他難抑憤怒的畫面,如今的他已經能夠做到絕對平靜。被人嘲諷被人奚落,他不動聲色,只是在天諭院大比之時,用死亡與失敗將這種羞辱冷靜地賜還給對方。

  他入了裁決司,開始追殺那些叛教異端。

  帶著荊刺的鞭打,抽打在少女光滑細膩的後背上,撕開一道道慘不忍睹的血口,他站在牢外平靜看著,不動聲色。

  一名天諭院的同學,因為私下對掌教口出不敬之辭,被判以叛教大罪,罰關於黑暗水牢之中永久幽禁,他親手將曾經感情親厚的對方推入水中,然後聽著那些不絕於耳的慘叫淒喊告罪和怒罵聲,平靜向牢外的陽光裡走去,臉上不動聲色。

  一名垂垂老矣的魔宗餘孽,在隱居山村六十年之後終於被神殿裁決司抓住,隆慶皇子親自把他綁上木台,細心地讓鐵鏈避開老人蒼老軀上被刑訊後的傷口,然後點燃了木台下的木柴。

  熊熊火焰的那頭,裁決司的下屬把一名嬰兒從年輕的母親懷裡奪走,然後用道棍把那名年輕婦女亂棍捅死,最後把嬰兒摔成地面的一灘肉泥,他靜靜看著這幕畫面,不動聲色。

  修道修的是世外道,他站在世外看世間之事,世間之事又如何能亂他之心?他供奉的是昊天,懲罰的是世人的罪孽,堅定認為自己所殺之人都是罪有應得之輩,哪裡會有憐憫?

  ……

  ……

  夜已深,書院前坪觀看二層樓開啟儀式的很多人已經離去。雖然像大唐親王殿下,公主李漁以及神官莫離這樣的大人物,還在沉默等待著最後的結果,然而此時還留在山道上的只剩下兩個人,與很多國家已經沒有絲毫關係,那些使臣何必再苦苦等待?

  書院諸生自然都沒有離開,他們沉默看著山上,臉上表情非常複雜。

  鍾大俊看著被金無彩攙扶著的謝承運,看著他臉上的惘然失落神情,歎息一聲,說道:「承運,我們回去吧,沒什麼好看的,難道寧缺那傢伙還真能勝過隆慶皇子不成?」

  金無彩擔憂看著謝承運一眼,她知道這個男子外表雖然溫和,骨子裡卻是怎樣的清高自負,今日登山半途而廢,與隆慶皇子一比泯然眾人矣,只怕精神受了極大的打擊。她更擔心的是,在發現寧缺都比自己強很多之後,這個男子會不會就此頹然。

  謝承運搖了搖頭,看著夜色中根本看不清楚的書院後山,說道:「我想看看結果。」

  忽然間有人發出一聲極力壓抑的驚呼。

  夜空裡的浮雲不知何時盡數散去,而山腰間的雲霧也在那一刻散去了片刻,星光照耀在那條彎蜒陡峭的山道上,竟是將那些石階都照的清清楚楚。

  只過了極短暫的一段時間,山間的雲霧再次彙集,將那條山道重新嚴嚴實實地遮了起來,再也無法看到裡面的模樣。

  但這片刻時間,已經足夠很多人看到了漫長山道石階上的兩個人影,其中一人已經走到了山道極高處,快要接近山頂,看身形應該是隆慶皇子,而後面應該是寧缺的那個身影,卻還在山道的中段艱難爬行,距離山頂還非常遙遠。

  出於某種很奇怪的心理,書院諸生裡很多人發出一聲釋懷的歎息,有人喃喃說道:「還好,寧缺始終還是不如隆慶皇子。」

  常征明冷冷看了那人一眼,說道:「我現在才開始懷疑和你們這些人一起讀書,而沒有繼續在羽林軍裡當差,是不是一個錯誤。不錯,我們以前認為寧缺沒用,認為他的品德有問題,但這不代表為了事後能淡化自己的羞辱,我們就應該盼望他失敗。」

  他臉色如鐵說道:「不要忘記寧缺他是唐人,他是我們書院的一分子,隆慶皇子是燕人,是西陵的一分子,我現在覺得自己很羞愧,而你們不知道羞愧,則讓我感到羞辱。」

  ……

  ……

  星光照亮山道的畫面,自然逃不過莫離神官和書院教習們的眼睛。

  自從寧缺開始登山之後,知曉他不能修行的人們便沒有停止過議論與嘲諷,當他在山道上超過一個又一個青年修行者之後,這些議論嘲諷便變得小了很多,而當他最終成功進入山霧,成為如今山道上還在與隆慶皇子競爭的唯一一人後,場間便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從白天登山登到晚上,看那小子的速度,只怕再爬半個月也不見得能爬到山頂,現在皇子已經快要登頂,為何不直接宣佈他入二層樓算了?難道還要我們這些人繼續陪下去?」

  不知道什麼原因,原先因為信心十足而驕傲平靜的莫離神官,忽然覺得道心有些不寧,情緒有些煩躁,不耐煩地拍了拍椅背,站了起來沉聲說道。

  李漁看都懶得看他一眼,嘲諷說道:「如果等不急,你可讓隆慶皇子直接飛到山頂去,只要他先上了山頂,哪裡還用管寧缺?可如果隆慶皇子沒有登上山頂,那無論寧缺是爬還是跳,無論他還要登多久,我想神官你都最好不要說太多沒意義的意見。」

  莫離神官大怒,卻無處發作去,只好重重坐回椅中。

  ……

  ……

  星光下的草甸,桑桑拿著大黑傘蹲在道旁,百無聊賴輕輕轉動著傘柄。

  就在這時,那名叫悟道年輕僧人從書院裡走了出來。

  他看到道旁蹲著的桑桑,忽然眼睛一亮,身體頓時變成了一座石像,再也難以邁動一步,就這般靜靜地望著,直至目光望到癡迷,望到惘然。

  過了很久很久。

  他看著桑桑微黑的小臉,看著她額頭飄蕩的有些發黃的細細髮絲,雙手合什,用最溫柔的語氣,最誠懇的態度,讚美道:「這位姑娘,你生的真的很美。」

  桑桑拄著大黑傘站起身來,疑惑地四周看了看,半天後才確認這和尚是在讚美自己,不由眉頭微挑,柳葉眼微瞇,盯著他很認真地說道:「不要罵人。」

  悟道微微一笑,合什一禮說道:「我有慧眼,能識石中玉,姑娘誤會了。」

  桑桑聽著石中玉三個字,微微一羞,然後認真提醒道:「就算在你眼中我生的好看,但以後也不要這樣稱讚人了,因為這句話現在在長安城裡是用來罵人的。」

  「這是為何?」悟道驚異問道。

  桑桑有些不喜他灼熱的目光,轉過身去看著書院裡,不再理他。

  悟道轉至她的面前,溫柔問道:「姑娘,你在等誰。」

  「我家少爺。」

  悟道認真說道:「姑娘,世間無人有資格令你這樣的女子等待,除了我。」

  桑桑看他一眼,說道:「你已經下山,我家少爺還在山上,所以你不如他。」

  「我是不想進那片霧而已。」悟道認真解釋道,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疑惑問道:「你等待的少爺,便是那個叫鍾大俊的書院學生?」

  桑桑看著他,沉默片刻後開口說道:「不錯。」

  悟道正色說道:「很好,我在山上時便說過會殺死他,如今看來,我多了一個殺死他的理由。」

  桑桑轉過頭去,不再理他。

  「姑娘,看見你如黑夜般的絕美容顏,我忽然想到了一首情詩。」

  悟道癡癡地盯著她的側臉,緩聲吟道:「我意中的女子,如果你願去修佛,我願重新變做一個少年,再去那懸在空中的山上剃度一次,讓頭上多幾道戒疤,我意中的女子,如果你願去修道,我願重新變做一個少年,去那桃山後的破觀,替那個背木劍的驕傲者洗鞋。」

  桑桑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些什麼,認真看著黑夜裡的書院後山,她此時彷彿感覺到寧缺正在經歷的那些悲傷,眉頭微微蹙了起來,顯得非常痛苦。

  「姑娘,無法再陪你等下去,我無法眼睜睜看著你等待的如此痛苦,我決定把你帶走,帶你去天涯,去海角,我陪你去潮兒生潮兒落,好嗎?」

  說完這句話,他表情一肅,根本不等桑桑回答,有所反應,手掌一張便向她的頸部伸去,指尖勁風呼嘯,雖無傷人心卻有讓人昏迷的意思。

  忽然間,他伸出的那隻手臂上僧袖猛烈燃燒起來,瞬間把僧袖燒成片片灰黑蝴蝶,然後隨風而去,徒留下一截白細光滑的手臂!

  悟道一聲怪叫,化作一道殘影連退十餘丈,眼露悸色盯著草甸下方,咬牙問道:「誰?」

  一陣急驟馬蹄聲響起,撕破書院夜色的寧靜,那輛黑色的馬車很奇異,車廂上刻著各式各樣繁複的紋飾,而駿馬拉車上坡,顯得十分輕鬆,蹄下竟是半點煙塵也未帶起,彷彿懸空一般。

  大唐神符師顏瑟,表情漠然收回先前伸向車窗外的手,手指在空中畫出的那道符意卻餘韻未絕,道旁的青青草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焦黃乾枯起來。

  「淫僧悟道,若你還敢在我大唐境內逗留,休怪我用井字符一刀一刀凌遲割了你。」

  悟道猜到了馬車中人的身份,表情瞬間變得凝重起來,單掌立於身前,強自辯解說道:「我乃情僧悟道,卻非淫僧,顏大師莫非要用長輩身份壓我不成?」

  「你既然來自荒原深處那個地方,世間又有幾個修道者能用輩份壓你?」

  神符師顏瑟緩緩走下馬車,冷漠看著年輕僧人說道:「不過估計你也就是個旁支末系的沒用東西,居然寺裡面連該講的規矩都沒告訴你,你以後記住了,這裡是大唐,這裡是長安,你敢在書院門口鬧事,我就算殺了你,寺裡那些人也不敢放一個屁。」

  說完這每話,他望向道旁緊緊拿著大黑傘的桑桑,蹙眉說道:「你是寧缺的侍女?」

  桑桑點了點頭。

  顏瑟說道:「為什麼在外面等著?跟我進去。」

  桑桑回答道:「聽說不讓。」

  顏瑟此時已經知道寧缺還在山道上,心情異常煩燥緊張,聞言沉聲喝道:「跟我進去!我倒要看看,夫子和老大都不在家,這間破書院還有誰會來攔我!」

  ……

  ……

  隆慶皇子走出了山霧。

  他舉目望去,只見四週一片平緩林野,山道前方還有一塊陡兀出現在天地間的岩石。

  走上那塊岩石,應該就算是登頂成功。

  他正準備繼續,忽然間心有所觸,整理衣衫,轉過身去,向著道旁遠處一棵大樹恭謹一禮。

  星光之下,山頂明亮如晝,雲霧在下方不停流淌,若水一般。

  青青大樹之下坐著一人,因為隔得太遠的緣故,看不清楚容貌,只能感覺年齡並不太大,但卻偏偏卻穿著件極有古意的袍子,頭上戴著一頂極高的古冠,氣象莊嚴。

  隆慶皇子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在離開西陵神殿的時候,掌教曾經提醒過他,書院後山裡那些學生絕非尋常修行者,當慎重待之,樹下那人能在山頂等著登山者,身份自然尊貴。

  樹下那人平靜說道:「我排行第二。」

  聽著這話,隆慶皇子面色不變,心裡卻是掀起了軒然大波。他想起那個女人曾經對自己說過的某些傳說,想起傳說中那個驕傲到了極點,也強大到了極點的二師兄,復又恭謹一禮,只是這一揖要比先前更低一些。

  「你很不錯。」青樹下的二師兄淡然說道:「你絕對有資格進入書院後山。」

  縱然天生驕傲如隆慶皇子,想到點評自己的人是書院二師兄,也不免心生感慨歡喜。

  「只要登上那塊大石頭,你就算登頂成功,不過霧裡面還有你的一位同行者,你可以先自行登山,也可以等他一起。讓你等他似乎有失公平,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的是,這塊大石頭很難上,比你所走過的山道更加難走,所以你最好先調整休息一番。」

  聽到霧裡還有一位同行者,隆慶皇子眉頭微微皺起,在他的計算中,除了那名僧人之外,今日應該沒有誰能夠堅持到山頂,那些平庸之輩甚至連霧道都無法踏上。既然那名僧人因為身份關係不方便進霧,那麼究竟是誰居然能夠跟上自己的步伐?

  樹下二師兄淡然說道:「選擇權在你手上,你可以先行登山。」

  隆慶皇子沉吟片刻後,復恭謹一禮,然後盤膝坐了下來,以此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

  ……

  夜霧山道間,寧缺看著箕坐在灰牆下,渾身濕漉胸口微微起伏的卓爾,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和眼神裡的死亡氣息,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我能把你一刀砍了,但何必砍呢?一世人兩兄弟,你死都死了,何必再來攔我的路,我上去了才好把你剩下的那些破事兒都辦了。」

  卓爾靠著灰牆,望著他慘淡的一笑,胸口起伏的愈發劇烈,唇間發出呵呵的聲音。

  「假的,這些都是假的,我需要靠什麼來證明這些是假的呢?」

  寧缺低著頭站在山道上,站在夜霧中,站在臨四十七巷的春雨裡。

  忽然他抬起頭來,說道:「桑桑何在?」

  桑桑站在他旁邊,仰著微黑的小臉看著他,問道:「少爺,有什麼事?」

  寧缺目視前方,說道:「桑桑,把家裡的所有銀子都拿出來,我們給小黑子尋塊好墓地,再給他弄副楠木棺材,美死他。」

  桑桑說道:「好的……但是少爺,黑子少爺已經死了,沒有辦法再美死。」

  寧缺說道:「反正他都再活了一次,何妨再死一次?」

  說完這句話,他走向那面灰牆,舉刀向天然後呼嘯落下,斬落卓爾首級,斬斷那面被雨水打濕的灰牆,斬斷了所有幻境,露出那條直通向山頂的陡峭山道。

  然後他望向身邊,發現已經沒有了桑桑的身影。

  「我說過這一切都是幻覺,嚇不倒我的。」

  寧缺看著眼前那條真實的山道,對著夜霧盡頭說道,彷彿是要解釋給他們聽一般:「我想像中的回憶中的桑桑是個完美的小侍女,但真實的桑桑卻絕對不是那個模樣,你們能激發我自己的大腦來營造一個亂真的環境,卻不知道我自己的大腦裡存著的並不都是真實。」

  霧裡傳來一個疑惑的聲音:「雖然我不知道你剛才想了些什麼,但你怎麼判斷那是假桑桑?」

  「因為真的桑桑雖然善良好心,但她絕對不會捨得為一個死人花光家裡所有銀子,卓爾不行,她自己不行,甚至我都不行。」

  寧缺笑了笑,然後抬起袖子擦掉唇角淌下來的血液,向山上走去。

  ……

  ……

  銀暉籠罩的山頂,東一棵樹,西一棵樹,都是耐寒的針葉林,並不是陳皮皮最喜歡的棗樹。

  隆慶皇子坐在草地裡調息培念,緊緊閉著眼睛。

  遠處那棵青樹後方響起一道極細微的聲音:「師兄,謝了。」

  青樹前盤膝坐著的二師兄,目光恬靜神情方正肅穆,淡然說道:「這種無傷大雅的小後門,偶爾還是可以開開的,再說隆慶本來就比寧缺先行一步,讓他等上一段時間也算公平。」

  正如書院那句名言:規矩就是看誰的拳頭硬,那麼既然是書院二層樓的考試,所謂公平,其實也只是某些人自己的看法。

  隆慶皇子比寧缺先上山一段時間,然而他在山頂卻等了一段長的多的時間。

  夜空裡的星星逐漸移動,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山道下方的濃霧一陣流動。

  隆慶皇子睜開眼睛望去。

  夜霧散處,衣衫襤褸的寧缺順著山道緩慢走了出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像是被惡狗逐下山不知多少次的乞丐,模樣看上去極為狼狽。

  隆慶皇子看著他的臉,想起了他是誰,緩緩站起身來,袖中右手微微攥緊。

  寧缺從懷裡取出手絹包著的糕點,一邊往嘴裡塞著補充體力,一邊向山頂走來,還不忘向那邊青樹下的人口齒不清致意:「不好意思,來晚了,來晚了。」

  然後他看見了隆慶皇子,驚喜說道:「太好了,原來你還在這裡。」

  寧缺把糕點遞到他身前,問道:「要不要來一塊?」

  隆慶皇子看著手絹裡那些被壓的奇形怪狀的稀爛糕點,沉默不知該如何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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