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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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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30 23:54: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五章 石在溪中走

  第二天桑桑又去了紅袖招。她把小草從樓上喚下來,走到後園一處僻靜地方,她看著小草欲言又止,細細的手指不停絞弄著衣角,顯得極為緊張。

  「這麼神秘兮兮做什麼?」小草睜著眼睛看著她問道:「出什麼事了?」

  桑桑遲疑很長時間後,壓低聲音說道:「昨天夜裡……少爺忽然問我多大了。」

  小草困惑地揉了揉腦袋,問道:「然後呢?」

  「沒有然後。」桑桑搖了搖頭,蹙著眉尖想了半天後繼續說道:「我總覺得少爺現在有些怪怪的,前些日子他還經常說我沒有情調什麼。」

  小草倒吸一口涼氣,圓睜雙目瞪著桑桑微黑的小臉,瘦巴巴的身子,不可置說道:「你這麼黑這麼瘦,年紀還這麼小,他居然都不肯放過?真是個禽獸啊。」

  書院後山,聽著不遠處瀑布砸進清潭的轟鳴聲,寧缺推開籬笆走進小院,警惕揮手把那隻大白鵝趕跑,看著走出來的二師兄,忍不住皺起眉頭,心想簡大家昨日那般稱呼二師兄,莫非他真對簡大家做過什麼禽獸或禽獸不如之事?

  二師兄遞過幾本書,說道:「前日在崖洞那邊翻到幾本兵甲刻符舊術,想著你最近熱衷於在兵器上刻符,應該有需要,所以喊你過來拿走去看看。」

  寧缺接過書來表示感謝,卻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看著他的臉欲言又止,遲疑良久後終是忍不住試探問道:「二革兄,有沒有人喊過你小陌陌?」

  為人嚴肅方正,極講究儀度姿態的二師兄,無論怎麼想像,也無法與小陌陌這類名號聯繫在一起。寧缺鼓足勇氣說出來時,已經做好被二師兄用院規痛打五十大板的心理準備,然而他沒有想到,二師兄聽到小陌陌三字時,並沒有暴怒而起,只是身體驟然僵硬,表情顯得有些茫然,似乎在回憶什麼。

  良久之後,二師兄盯著他的眼睛,沉聲問道:「你見過簡姨?」

  看二師兄神情,很明顯他與簡大家相識,寧缺在心裡喝了一聲彩,暗想隱藏在書院黑暗歷史幕後的真相,難道真的要被自己挖出來了?

  「不要瞎想什麼。」

  二師兄蹙眉說道:「簡姨當年曾和小師叔相熟,算是長輩。」

  寧缺微微一怔,沒有想到事實的真相和自己猜測的幾個答案都搭不上。這是他在書院後山裡第二次聽到小師叔這個人,而無論先前的陳皮皮,還是此時的二師兄,提起小師叔時神情都顯得極為嚴肅敬重。

  能讓二師兄和陳皮皮這樣驕傲臭屁的天才都發自內心感到欽佩的人物,可以想像是多麼的強大,寧缺很想知道那位從未見面的小師叔驚才絕艷到了何種程度。

  「師兄,小師叔……是怎樣一個人?」

  「小師叔……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

  「比夫子還了不起?」

  「那是不同的了不起。」

  「小師叔現在在哪裡?」

  「他死了。」

  小師叔的故事,可能結局並不是那麼美好,所以二師兄除了簡單幾句介紹之外,沒有對寧缺講太多過往的歷史。寧缺自然有些遺憾,但他也不可能像小時候的桑桑纏著自己講故事那般抱著二師兄大腿說你說吧你說吧……

  離開小院順著與瀑布相反的方向往崖坪中部走去,走到某棵青樹下,寧缺覺得有些燥熱,自袖中取出一張被裁的極細小的符紙,雙手輕輕一拍,然後併攏上翻,掌心間已經看不到符紙,只能看到半掬清水。

  就著掌中清水洗了把臉,迎著樹旁清風,微濕的臉頰感到清涼怡人,他滿足地嘆息了一聲,旋即無奈地嘆息了聲,搖頭自言自語說道:「帥則帥矣,當個魔術師逗女子開心也已經綽綽有餘,然而若要用來打架,則好像沒有什麼用處。」

  顏瑟大師做為神符師,眼光自然不會有任何問題,寧缺在符道這上的潛質或者說資質確實世間罕見。這些日子他沉浸在符文的世界裡,進步的速度快的令人瞪目,那個雨夜方始悟道,如今他已經掌握了超過兩百個有效符文。

  只可惜符道施放速度太慢,倚憑其來戰鬥困難程度太高,更何況寧缺本身的修行境界太低,現在還在不惑境界裡游晃著,靠扔出符紙去迎敵,只怕身體被飛劍砍成了幾百截,他手裡的符紙才剛剛開頭,他甚至仔細評估過,現在的自己如果憑符道戰鬥,還不如背後依然扛著那三把刀來得紮實。

  顏瑟大師曾經無意間說過的那些話,他一直記的非常清楚。在即時戰鬥中,符師必然需要依靠不定式符,才能隱隱壓過同境界的修行戰,然而只有神符師才能畫出不定式符!

  十年之後神符師……那十年之內遇到敵人他該怎麼辦?雖說進入洞玄境後,符道肯定會在戰鬥中發揮更強大的作用,可終究只能起到輔助的作用。

  寧缺這輩子一直在戰鬥,為了活下來而戰鬥,為了洗掉手上的那些血而戰鬥,所以現在日子這般好,天天在書院和長安城裡快活,可依然沒有忘記居安思危。

  苦難的日子造就了他嘻哈外表下的藍調本質,生死關頭的無數次考驗,讓他習慣於無時無刻防備著背後射來的冷箭,將來可能遇到的危險。

  「如果……現在夏侯站在樹那邊,你能怎麼辦?」

  寧缺看著那棵大青樹,很認真地詢問著自己,然後他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思緒在符道與武技之間不停周轉組合,尋找著強大自身戰鬥力的方法。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終於停止了思考,順著大青樹右手方那道平鋪的石板道向上走去,循著水蒸汽和火爐味道走進六師兄的打鐵房。

  進入房間後,他沒有第一時間搶起沉重的鐵錘替六師兄當幫工,而是走到陰暗的角落,來到四師兄身前,躬下身體說了幾句話。

  四師兄的眉頭微微皺起,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帶著他向屋外走去。

  屋後是那道清溪,肥美的各色錦鯉,近乎一動不動地在水中緩慢游動,就彷彿是被凝住在溪水裡的玉魚雕像。

  書院的天是睛朗的天書院的魚是幸福的魚,雖然需要提防那些鳥兒的突襲,但至少它們不用辛苦四處覓食,每天到了定點便會有只大白鵝來給它們餵食。老爺魚做久了自然也便胖了懶了。

  水車吱吱呀呀轉動,將溪水不停汲入竹管,然後送入打鐵房中。

  二人坐到離水車不遠的溪邊,竹林在頭頂遮住日頭,身週一片清涼。

  四師兄從袋子裡取出一堆精細的雕刀尺線和顏料,從溪旁拿起一塊渾圓的石頭,開始用刻刀在上面專心地雕琢。

  寧缺學著他的模樣拿起一塊圓石,用耐水浸的顏料筆在石上仔細畫著隨著筆尖的移動,數道前後貫通複雜的線條,出現在石面上。忽然間他覺得有些棘手不知該怎樣繼續,忍不住抬頭向四師兄懷中的石頭看了一眼。

  「師兄,你那條線畫的有問題吧?風符怎麼能刻這麼寬?」

  四師兄頭也未抬,說道:「石頭太重,你想借風息浮石,當然需要線條更多更深更寬,才能激發更多的風息。」

  寧缺看著自己懷中那塊石頭盯著石上那些線條皺眉說道:「可是線條越深越寬越多,符線裡凝的風息自行洩漏速度也會加快,這個怎麼解決?」

  四師兄抬起頭來,沉默很長時間後問道:「你有什麼想法?」

  寧缺遲疑說道:「要不然……用木字符搭橋,先自行限死?」

  「如果限死怎麼凝天地風息於符內?」

  「啟一小竅。」

  「啟一小竅……凝息之後全封,待激發之時,木符之竅自行開啟,似乎可行。」

  「那我們試試?」

  「試試無妨。」

  清溪邊水車吱呀轉頭,溪後房內打鐵聲極富節奏感的響著,在這些聲音之中,混雜著寧缺和四師兄的低聲討論,這個畫面真的很讓人心情寧靜。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四師兄懷中那塊圓石上的符文先刻好了,緊接著,寧缺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兩個人對視一眼,把石頭放在溪畔的平地上。

  二人緩緩閉上雙眼,開始感知觸摸激發自己在石面上刻下的符文。

  只見溪畔兩顆圓石上一陣風起,石下的螞蟻與竹葉簌簌而動。

  然而石頭還是安靜地坐在溪畔,就像溪中那些懶且肥的錦鯉一般,藏在水車葉片下的陰影中,根本不肯動彈一線。

  寧缺和四師兄幾乎同時睜開眼睛,大眼瞪著小眼,傻眼。

  「癡心妄想。」四師兄嘆息說道:「能讓重物騰空而起,需要無數符文組成陣法,才能做到,你想用如此小的符達到相同的效果,真是……癡心妄想。」

  寧缺遺憾說道:「我本想著咱書院這麼多癡人,總會有些奇跡發生。」

  「不過這個路子並不見得走不通。」

  四師兄把石頭扔進溪水裡,示意寧缺也把石頭扔下去。

  噗通兩聲,水花四濺,那些除了吃便睡覺的肥魚們被嚇的四處流竄,終於迎來了寶貴的鍛煉時間,水車葉片陰影下的溪水裡頓時變得空空蕩蕩。

  「再試試。」

  四師兄對寧缺說道。

  寧缺站在溪畔,看著淺溪底部那顆圓石頭,看著石面上隱約可見的線條,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簾微垂,露在袖外的雙手輕搭了個意橋,識海中的念力融入身周的天地之息裡,清楚地感受到溪水中那塊圓石。

  淺溪忽然微微蕩漾起來,溪底那顆圓石四周似乎有極細的氣流噴濺而出,擾的水草輕輕搖擺,然後圓石微微顫抖起來,看上去就像要走起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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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31 00:05: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一,二,三,符箭!

  淺溪底的圓石微微顫抖,似要走卻始終沒有移動,只在身旁徒勞地掙扎出了些小小的漩流,然後升起,穿過細密的水草,帶著草葉底部附著的氣泡。

  「這證明這道符是有效力的,只是效果太弱,所以必須藉著溪水浮力才能展現絲毫。」四師兄探首看著溪水裡那串珍珠樣的氣泡,淡然問道:「小師弟你願意把符道所學用在實際事物之中,而不是玄談虛為,這種理念我很欣賞,但我不是很理解為什麼你要求這道風符必須這麼小,你準備用在何處?」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準備把這道符刻在箭枝上,所以必須小。」

  四師兄回頭靜靜看著他,說道:「好想法。」

  寧缺笑了起來,然後笑容還未全展,便又聽著四師兄下一句話。

  「可惜還是癡心妄想。」

  他吃驚問道:「為什麼?」

  四師兄說道:「盔甲刻符增防禦,刀劍刻符增殺傷,難道會沒有人想過在箭上刻符?自古以來,有無數人都曾經有過這種想法,但他們都失敗了。」

  寧缺皺眉問道:「為什麼會失敗?」

  「道理原因有千萬種,真正的解釋其實只有一種,因為所有嘗試在箭上刻符的嘗試,沒有一次成功,所以至少在今天為止,這是一種注定失敗的好想法。」

  「失敗是成功的媽媽。」

  「小師弟這句話很有道理,但不要忘記有很多媽媽生出來的小孩子也很失敗。」

  「再嘗試一下也無所謂吧?」

  「那你必須重新設計符線,現在你這道符,只有大明宮的樑柱才刻得下,就算你有本事把大明宮的樑柱變成一根箭,又到哪裡去找這麼粗的弓弦?」

  「四師兄……」

  「嗯?」

  「我今天才發現你說話很刻薄。」

  「像我這種玩技術活兒的符師,講究的便是在極薄處刻字。」

  「好回答。」

  在羽箭上刻符,增加威力和射程,並不是寧缺現在才有的想法。事實上早在去年草原旅途之中,聽到呂清臣老人講述修行秘辛時,他便有過這種念頭。

  在岷山與邊塞磨練多年,讓他擁有了一手絕佳的箭法。每當思考分析怎樣與修行強者做戰時,他很自然會聯想到弓箭方面。如果符道能夠作用於羽箭,那麼在與修行強者的戰鬥中,可以保證安全距離與攻擊的突然性。

  去年旅途中,呂清臣老人在聽到他這個想法時,便當場表示可不行——羽箭太輕,無法在上面刻符,附著元氣消散太快,除非能解決這兩個棘手的問題,羽箭便不可能成為修行者所選擇的武器。

  那時候的寧缺根本沒有接觸過符道,便沒有多想,然而如今身為神符師顏瑟的傳人,在書院後山看著這麼多癡人高人,他總覺著在羽箭細桿上刻出符來,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如果能夠成功,豈不是可以解決所有問題?

  雖然在溪畔被四師兄好生刻薄打擊了番,但寧缺並沒有喪失全部信心,回到長安城後,他闖進昊天道南門觀覓著師傅,纏了對方三天兩夜,得了些指點,然後回到老筆齋,拿著筆墨尺線思考了很長時間,終於把準備刻在箭上的風符縮到最小。

  深夜時分,燈火微搖。

  全身裹著白布的桑桑,從床上緩緩飄了起來。

  白布上密密麻麻貼著些細長的紙條。

  紙上隱約能夠見到一些古怪的線條。

  緊閉的窗戶傳來一陣低沉的嗚咽。

  臉色蒼白的寧缺站在床邊,目光幽幽看著她。

  畫面看上去顯得異常詭異可怕。

  因為連續畫了四十幾張風符,寧缺識海內的念力幾乎被壓搾一空,臉色極為蒼白,但看著緩緩飄起的小侍女,看著她身上粘著的那些紙符,他的眼光裡滿是喜悅。

  隨著桑桑瘦小身軀在空中的浮動,他上下移動著雙手,感慨說道:「什麼叫空中飛人?這就叫空中飛人。這要去變魔術,我哪裡認識劉謙是誰?」

  懸浮在半空中的桑桑蹙著眉尖說道:「少爺,我也不認識劉謙是誰。」

  第二日來到書院後山,寧缺取出那張細長形的符紙,極為鄭重遞給了六師兄,說道:「師兄,這事兒成不成,就看你的手藝了。」

  六師兄接過符紙疑惑看了半晌,然後從屋角拾起一根寧缺前些日子扔在這裡的羽箭,把符紙攏成圓筒,緊密貼到細細的箭桿上,發現剛好合攏。

  「大小雖然合適,但我依然覺得呆會兒失敗。」

  六師兄取出精細雕刀,坐在窗口明亮處,開始照著蒙在箭桿上的符紙線條鉤刻,他的手指很穩定,一絲不顫,運刀看似鈍遲實際上卻是精確到了極點,絕不奢求氣度瀟灑只求實際效果,髮絲般的刀鋒尖完美複製著符紙上的線條。

  待刻符完畢,寧缺拿起羽箭對著窗外天光,看著細細箭桿上那些像花紋般細膩美麗的線條,不由大感震驚,真誠讚道:「六師兄,你手藝真好。」

  六師兄把精細雕刀收進皮匣中,憨厚一笑說道:「我本來就是手藝人。」

  二人走出房間來到鏡湖畔。

  寧缺深深呼吸,平靜心神,把這根羽箭擱在黃楊硬木弓上,左手五指微鬆微緊,念力自識海釋出,傳向箭枝上的那些符線。對於普通符師而言,他的念力便是鑰匙,他寫出來的符便是鎖,只有自己的念力才能激發符文的力量。

  嗡的一聲,緊繃的黃楊硬木弓弦彈回。

  幾乎同時,念力激發了箭桿上的符文。

  硬弓之間一陣清風生出然後迅疾四散,而那只箭……卻不知飛去了何處。

  平靜如鏡的湖面上沒有羽箭飛過的痕跡。

  湖對面的山林裡沒有羽箭飛過的痕跡。

  湛藍的天空下,找不到一絲羽箭飛過的痕跡。

  凡走過爬過飛過都必有痕跡,那麼這枝刻著風符的箭瞬間消失去了哪裡?

  寧缺怔怔放下硬木弓,回頭向六師兄投以詢問的眼光。

  六師兄攤開雙手,憨厚的臉上滿是惘然神情。

  就在這時,七師姐從鏡湖中心那方亭榭裡走了出來,只見她柳眉倒豎,怒不可遏,頭上身上滿是極細微的木屑,彷彿剛從哪個伐木場庫房爬出來一般。

  寧缺看著七師姐如此狼狽的模樣,忍不住大笑起來,心想師姐真像傻姑啊。

  六師兄常年鑄兵刻符,性情憨厚卻是目光犀利,早已瞧見七師妹身畔緊握著的右手因為憤怒而不停顫抖,掌心裡握著一枝金屬打造的寒冷箭簇,頓時身體微僵,心頭微寒,二話不說掉頭就走,進了自己的打鐵房緊緊關上了房門。

  寧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疑惑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打鐵房,然後回過頭來,衝著亭子裡的七師姐喊道:「師姐,你有沒有看到一枝箭?」

  七師姐強行壓抑著怒火,強行微笑說道:「什麼箭?」

  「就是一枝……箭桿花裡胡哨的箭。」

  七師姐笑了笑,伸出右手緊握著的那根箭簇,問道:「是不是這個?」

  寧缺吃驚說道:「就是這個,噫,怎麼只剩了個箭簇?桿子跑哪兒去了?」

  七師姐輕拂頰畔髮絲,撣去發間夾雜著的木屑,風情萬種微笑道:「在這裡。」

  寧缺終於醒過神來,毫不猶豫轉身便往打鐵房方向狂奔,大聲喊道:「六師兄!救命!快開門!」

  還沒有跑到打鐵房處,寧缺悶哼一聲停止了奔跑。

  他艱難扭頭望向自己身後,臉色蒼白,險些哭了出來

  他屁股上多了十幾根繡花針,針針入肉。

  亭榭中,七師姐輕拈繡架,冷笑說道:「刀劍針,現在居然輪到箭了!不給你些教訓,真不知道日後你會不會把火器也拿來瞎整!」

  小小插曲之後,研製符箭的創新工作依然要繼續,而且因為湖畔的這番鬧騰,又多了兩個看熱鬧的圍觀群眾,陳皮皮剛剛給松下棋癡送完飯,暫時沒有什麼事情做,七師姐則是因為在湖心亭裡要時刻防備頭頂再下一場木屑雨,實在難以靜心繡花,所以乾脆花下繡架過來看稀奇。

  「就算箭桿能刻符,但風符之力加上弦力,根本不是箭桿本身能夠承受的力量。」

  七師姐提著一個鍋蓋,拍掉肩頭殘留的木屑,望著正專心準備試驗的寧缺和六師兄說道:「如果不把這個問題解決,怎麼試都沒用。」

  「從前有人這樣試過嗎?有。他們成功了嗎?沒有。那些前賢神符師比你寧缺更天才嗎?是。他們成功了嗎?沒有。所以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還要堅持這個想法。」

  陳皮皮提著送飯用精鐵鍋,搖頭說道:「你這純粹是在浪費時間和生命。」

  這兩位圍觀群眾看似七嘴八舌出主意,實際上從未放棄過打擊寧缺自信心的任何機會。寧缺倒也並不在意,直接拉弓搭箭,說道:「準備了。」

  「前無古人之新式符箭第四次實驗,倒數開始,三,二,一,發射!」

  陳皮皮大聲喊道,當他喊出發射二字後,第一時間提起手中的精鋼鍋擋住自己的臉,只是因為臉太胖太圓,雖然那口精鋼鍋已經極大,卻還是露了一圈肉邊在外,模樣看上去極為滑稽可笑。

  七師姐比他速度更快,在他喊出三字時,已經用雙手把鍋蓋舉了起來,拚命地護住了自己的如花容顏。

  即便是寧缺,在射出這枝符箭之後,也在第一時間躥到六師兄身後,用師兄強壯如山的身軀,擋住任何可能發生的意外。

  前面三次符箭試射,造成了極為慘烈的後果,湖面那些泛著白肚皮的魚,還有林中那只被炸的血肉模糊的黑鳥,便是這種慘烈的直接證據。

  六師兄沒有遮臉,認真地在天空中找尋著那枝符箭的蹤跡,身為武器研發製造人員,他從來不缺少這種冒險精神,看了片刻後他搖頭說道:「好了。」

  七師姐從鍋蓋後小心翼翼探出小半張臉,問道:「師兄,箭在哪兒?」

  六師兄指著湖對岸遠處的那方密林,說道:「好像是去了那邊。」

  陳皮皮放下精鋼鍋,大笑說道:「那是二位師兄彈琴吹簫的地方。」

  七師姐擺擺手,說道:「沒事兒,這兩個師弟一旦開始彈瑟吹簫,什麼事情都不會記得,別說淋一身木屑,就算屁股被箭頭扎進去,也沒有什麼反應。」

  聽著這話,寧缺身體微微一顫,對六師兄說道:「看來箭桿材料確實不行。」

  六師兄從箭筒裡取出最後一根符箭,同道:「還要試嗎?」

  陳皮皮搖頭說道:「沒有任何意義,如果寧缺能把符箭研製成功,那他完全可以去開宗立派,哪裡還用得著學什麼符道真義。」

  「我聽出來你這是在罵我。」寧缺聳肩說道:「但我還想試一試。」

  看著陳皮皮和七師姐再次緊張抬起鍋和鍋蓋,他笑著搖頭說道:「這次我就在原地試,不用遮臉。」

  取下符箭上的箭簇,寧缺釋出識海裡的念力,直接激發了箭桿上的符文。

  只見箭桿上那些美麗細膩的符線驟然一亮,週遭的天地元氣迅速聚攏,一股清風無由而生,繞著細長箭桿不停纏繞旋轉。

  寧缺盯著箭桿,用念力仔細感知那些風息流動的方向和規律。

  忽然間,眾人肉眼可見,那根細長的箭桿上的符線不知為何深深向箭桿裡陷了下去,構成箭桿的木材瞬間緊繃,然後撕裂,裂成一狠狠極細的木纖維!

  噗的一聲,湖畔煙塵大作,木屑漫天飛舞。

  引來咳聲一片。

  寧缺撣掉身上的木屑,說道:「普通材料,沒辦法做符箭,必須換。」

  「換什麼?」

  「用精鋼。」

  陳皮皮搖頭說道:「精鋼材質自然能免承受風息撕扯之力,可問題是,精鋼打鑄出來的箭……怎麼射?世上哪有這樣的弦弓?」

  「弓可以用鐵胎弓,弦……也有辦法解決,問題是精鋼箭如此重,就算以我的能力也沒有辦法射出去。」

  七師姐問道:「刻了符後的精鋼箭會不會輕一些?」

  寧缺搖頭說道:「我和四師兄前些天試過,就算輕也有限。」

  六師兄忽然開口說道:「我可以用精鋼打空心管。」

  陳皮皮說道:「為加強你對箭桿符文的感知強度,我建議可以往裡面摻些銀子。」

  六師兄點頭說道:「這個難度並不大。」

  寧缺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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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看西邊

  六師兄看著寧缺,說道:「如果箭桿材質換成混銀,你的符也必須重新設計,稍後我會打幾個混銀塊,你帶回去試一下。」

  寧缺想著老筆齋半夜飄浮的小侍女,撓了撓頭說道:「六師兄,麻煩你到時候幫我多準備一些材料,前面試的那道符極輕,這次看來應該要重些。」

  七師姐把手裡鍋蓋扔給陳皮皮,拍了拍手掌,看著討論中的二人疑惑問道:「為什麼不清顏瑟大師在箭桿上刻符?神符師刻出來的符難道不會更好嗎?」

  對普通符師而言,他寫的符便只能被自己的念力頻率所激發,但這條規則對於境界玄妙的神符師來說並不適用。像顏瑟大師這樣的神符師,他們有能力封存天地元氣與符紙之上,只需要使用者用念力操引天地元氣啟符,便激發符中威力。

  神符師時國家軍隊和宗派的重要性便體現在此處,然而神符師地位何等崇高,普通武道修行者哪裡有資格請他們出手,專門為自己打造兵器。更何況武道修行者的盔甲兵器想要承受神符師威力巨大的刻符,需要足夠優質甚至是珍稀的材質,但凡珍稀材質必然昂貴,也是讓神符兵器極為罕見的重要原因之一。

  寧缺正準備向七師姐解釋兩者之間的區別,房間陰暗角落裡沉默了很長時間的四師兄說道:「神符師刻的符威力強大,但那畢竟是他人之符,像小師弟需要的這種近身武器,最好還是刻自己的符,二者心意相通,甚至能應週遭環境而變化,對於提升自身境界,增強戰鬥優勢極有好處。」

  略一停頓,他繼續說道:「像小師弟這樣有大機緣的人,隨時可以請顏瑟大師出手,反而越不能這般做一旦對定式神符產生依賴,他越發不容易進步,更何況武器上的符文並非出自己手,若一旦損壞他到哪裡修去?」

  寧缺前些日子便曾經想請師博替自己在兵器上刻符當時顏瑟大師的回答,與四師兄的說法極為相似,他不由連連點頭,忽然間想著初入書院後山時聽陳皮皮提到過的那件事情看著四師兄好奇問道:「四師兄,夏侯大將軍的盔甲……」

  四師兄回答道:「夏侯身上那件神符盔甲,是黃鶴教授親自設計的神符,我和你六師兄只不過是鐵匠雕工,做了些技術活而已。」

  想著那位身著神符盔甲,在燕境殺伐常勝十數年的大將軍,寧缺沉默很長時間後情緒複雜一笑,搖頭感慨道:「能夠請黃鶴教授這樣的神符師制符能讓二位師兄精心造甲,我大唐帝國四大邊將的面子果然很大。」

  四師兄面無表情搖了搖頭,說道:「帝國四大將對我書院而言沒有任何影響,我雖不是神符師,但若我不願意,哪怕是許世大將軍也請不動我出手,說到底終究還是黃鶴教授的面子,他既然開了口,我們也不好拒絕。

  「黃鶴教授與夏侯大將軍相熟?」寧缺似乎無意問了句。

  四師兄抬頭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後說道:「黃鶴教授乃是帝國天樞處客卿,替帝國軍方增強實力,本來就是他應該做的事情。」

  聽到天樞處三字,寧缺想起自己腰帶裡藏著的那塊牌子。自從皇帝陛下把那塊腰牌賜給他後,他還一直沒有去天樞處看過,只知道那是帝國用來管理修行者的機構。他不由暗想自己在天樞處裡的身份能不能弄些好處?

  溪底走石,湖畔試箭,書院後山的時光彷彿比外間總是要走的快上很多眼見著崖坪那方日頭已斜,光漸紅暗,寧缺從六師兄手中接過用皮草包裹好的沉重混銀鍛鐵塊,向師兄師姐揖手行禮,便向山外走去。

  陳皮皮送他出山。入霧之前,他忽然停下腳步,胖乎乎的臉上寫滿了疑惑,質疑問道:「顏瑟大師真說過……你在符道方面的資質能排進史上前三?」

  寧缺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說道:「是不是發現在修行方面,終於有一樣你怎麼也比不上我,所以覺得有些失落寂寞冷?想開一些,你天生無法進入符道,何必和我比這個?想想劍聖柳白,他在這方面一輩子也趕不上我。」

  聽著寧缺把自己和當世第一強者相提並論,陳皮皮的情緒並沒有得到馬上改善,嘲諷回應道:「我堂堂一個知命境界大修行者,難道還會羨慕你這個小不惑?」

  「話可不是這麼說的。」寧缺笑著反駁道:「我修行不過一年,便由初境躍至不惑,連跨三境,誰能確定我日後不能進入知命?」

  「雪山氣海只通了十竅,下下之資你必須承認。」

  陳皮皮同情看著他,說道:「退一萬步說,夫子回書院後強行把你這顆榆木腦袋教成知命境界又如何?你也不過就是個知命榆木腦袋。」

  寧缺皺眉說道:「雪山氣海不通,又不是腦袋不通。」

  陳皮皮站在山徑雲霧之前,回頭望著他笑道:「反正你是不是符道資質史上前三我不確定,但我可以確定,就算你進了知命境界,肯定也是史上最弱的知命。能影響的天地元氣不能離身邊三尺,到時候你怎麼好意思自稱大修行者?」

  說到大修行者,他刻意把大字念的極重,咬的極深。

  寧缺的臉面早已在岷山寒風和邊塞狂沙中練就的無比堅硬,根本不在意他的嘲諷,只是想著入書院二層樓已經數月,卻還沒有見著傳說中的夫子和大師兄,不免有些遺憾,心想若得夫子親自教誨,那自己修行的速度該得生猛成啥樣啊。

  「老師和大師兄到底什麼時候回來?」

  「沒人知道。」

  「去國遊歷……總要有回國的時候吧?這都一年多了。」

  「旅遊賞景訪友,當然要比悶在後山裡修行快活的多,如果是我也不捨得回來。」

  寧缺微笑看著他問道:「聽說老師這些年每次周遊天下,都只帶大師兄,為什麼他不帶你?去年在舊書樓裡,你天天吹噓自己最得夫子寵愛,看著似乎不像。」

  陳皮皮搖頭感慨說道:「你不懂。世人崇敬夫子,不敢稍有不敬,我們這些做學生當然更是如此,但誰也沒辦法做到大師兄那樣能把夫子服侍的妥妥貼貼,如果是你,你是願意帶一個寵溺的女兒出門還是願意帶一個會煮飯的老婆出來?」

  這是一個很荒唐的問題,但寧缺站在山徑霧前居然真的開始認真思考起來他想了很長時間後,回答道:「我帶桑桑,她會煮飯也會服侍人。」

  荒原的夏天快要過去,水草肥沃的草場溫度漸漸變涼黑泥上的青草顏色漸漸變淡。然而與天時趨寂的感覺不同,遠離中原的北方草場上,依然是一片熱鬧景像,無數頂帳蓬像雲朵般連綿相依,宰羊特肉唱歌跳舞,歡快至極。

  經過無數場慘烈而血腥的戰鬥,千年之後自極寒北域熱海南遷的荒人,終於徹底擊潰了草原蠻人的抵抗意志。左帳王庭付出數千名精銳騎兵死亡的代價依然無法阻止荒人強硬的腳步,不得不將靠近北方的部族盡數轉移,向更南的草原牧場而去而把北部這片肥汰的草場留給了荒人。

  勇敢的荒人戰士獲得了勝利,在千年之前的故土重新擁有了一片新的家園。這片家園在中原人看來氣候嚴寒,環境惡劣,但對這個常年生活在極北寒域的苦難民族來說,無疑就像天堂一般美好。

  而就在前不久,因為遷移速度緩慢而一直落在極後方的荒人部族婦孺老幼,也終於抵達了這片新家園成功抵達的人數,遠遠超過荒人事先決意南遷時的預計,更是令所有荒人感到驚喜。

  草原帳蓬間,親人重遇,各自安置家居,熟悉美好而陌生的新生活,羊湯飄出的乳香味,干糞燃燒時的異味混在一起後,在荒人聞來卻是無比幸福的味道。

  狂歡從夜晚一直持續到第二天的傍晚,荒人戰士們用從草原王庭搶來的烈酒,好好地稿勞了番自己和同樣辛苦的家人,然後感傷懷念死在路途上的親人或溫柔摟著自己的妻子,各自歸帳沉沉睡去,油燈根本不需要點亮。

  草場西北方那座外表同樣簡樸,但體積明顯要大上很多的帳蓬裡卻是燈火通明,十餘盞火盆懸在半人高的空中,將帳內照的明亮無比。

  荒人元老們和最強大的戰士首領們,為慶祝勝利而狂歡了整整一日,但之後卻因為某位元老提起某個話題而陷入了沉思和安靜。

  「唐人有什麼可怕的?」

  一名身材強壯如熊的荒人戰士首領,滿臉不解看著蒼老的長輩們,沉聲說道:「我們都是天生的戰士,萬里南遷疲憊之餘,還能把草原上的王庭打個落花流水,只要在這片草場上休息半年,世間還有誰能是我們的對手?」

  坐在帳蓬最深處的荒人大元老平靜看著他,沉默片刻後說道:「再強大的戰士,一旦被驕傲所控制,便會變得虛弱起來。」

  被德高望重的大元老批評,那位強壯的荒人戰士首領臉上流露出慌張神情,趕緊低首請罪,但從他眼眸中,可以清晰看到他對長輩們的忌憚依然很不理解。

  「這片草原本來就是我們荒人的故鄉,我們曾經是世上最強大的王國,然而為什麼千年之前先祖們被迫離開這片肥美的草原,去那極北寒域艱苦熬命?」

  老人環視帳蓬裡的人們,面無表情說道:「因為唐人擊敗了我們。」

  老人沉默很長時間後繼續說道:「讓你們記得先祖們被迫離開草原的原因,不是要你們復仇,而是要提醒你們,那個叫唐的帝國有多強大。」

  「千年之前先祖們席捲大陸北地無人敢抗,即便是西陵神國最開始也只想著傳道未有敵意,直至李唐立國,先祖一敗再敗,最後險些喪族亡種,與對方簽下協議退入寒域,發誓不再南歸,才保留下些許火種。」

  老人緩聲講述著荒人代代相傳的千年裡故事,帳蓬內一片死寂般的安靜。

  「當年的先祖們疆域百倍於我們這些子孫,人口百倍於我們這些子民,強者更是繁若夜穹星辰,數不勝數,尚且亡於唐人之手。如今我部在熱海艱難煎熬千年,也不過數十萬子民,哪裡能與先祖們相提並論,又憑什麼藐視唐人?」

  「現在我們需要關心的問題便是,一旦與唐人接觸,應該如何處理。」

  帳蓬內響起應答聲:「我們不要中原人的土地,搶奪回來的是自己的草原,就算蠻人王庭被我們趕到南邊,與中原人發生爭執,又與我們有何干係?」

  有人擔心說道:「我族南遷終究違背了千年之前與唐人簽下的協議,如果唐人借此發難,又該如何應對?」

  老人目光微垂,說道:「左帳王庭,右帳王庭,金帳王庭,千年之後的草原上就只剩下了一些蠻子,而我們這些天可汗真正的子孫,卻被迫在熱海旁艱難過活。若真能活下去倒也罷了,然而如今既然活不下去,南遷也是必然之舉。黑夜在前,死亡在後,什麼協議相對都沒有意義。」

  然後他抬起頭來,看著帳內荒人族內最重要的人們,沉聲說道:「但若能避免與唐帝國的戰爭,那便一定要避免,唐人若遣使前來責問,好生應對便是。」

  帳內眾人齊聲應是。

  忽然間,元老注意到帳內沒有那個人的身影,花白的眉毛忍不住皺了起來,雖然那人從來不會在元老會上表達任何意見,習慣沉默,但他畢竟是荒人最強大的戰士,商議如此重要的事務時他不在場,總覺得有些不對。

  「他去了哪裡?」

  「不知道。」

  老人正準備繼續說些什麼的時候,忽然感覺到極西方傳來一股若有若無的氣息波動,這道氣息感覺不出來有多麼強大,但那種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味道卻深深地觸動了他身軀裡那顆已然蒼老的心臟。

  老人身體驟然僵硬,臉上流露出敬畏恐慎的神情,急忙向後挪動身體,然後向著西方伏身跪下,雙手前伸顯得異常恭敬。

  旁邊那些身材枯瘦的元老們也感應到了西方那道氣息,面色劇變,用最快的速度俯身於毯上,誠懇伸手撫地叩拜。

  各部落的壯年荒人首領們沒有感覺到那股氣息,他們看著元老們的反應不免感到震驚疑惑,下意識裡跟著跪了下去,對著西方叩首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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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2-31 00:18: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八章 來了輛牛車

  荒原上來了輛牛車。

  車是普通木板車,行過萬里路的車輪輕微變形,在微硬的草原上行走著,不時發出吱呀輕響,起起伏伏震動,留下一道看不到來處的轍印。行過草濕泥軟處,車轍陷的有些深,滲出來的渾濁水裡有幾條極細的小魚蹦跳不停。

  牛是普通大黃牛,行過萬里路的腿蹄依舊有力,在微硬的草原上行走著,不時發出眸哼低鳴,起起伏伏食草,留下一道看不到來處的草痕。行過草濕泥軟處,牛蹄踏的有些深,踩出來的淺平窪中有幾根微白的野草橫臥無語。

  中原官道上的普通木板車,中原田壟間的普通大黃牛,卻出現在荒原上,便顯得極不普通,如果有人能夠看到這幕畫面,一定會覺得非常神奇。

  駕牛車的是位眉直眼闊的書生,一路風塵讓他身上的舊棉袍顯得更舊了些,臉上神情卻顯得愈發樸實可親,踩在單轅上的那雙破草鞋,也不知為何在道上走了一年多時間居然還沒有散架,腰間的水瓢隨著牛車起伏微微擺盪。

  牛車裡忽然傳來一道歌聲。

  「老是不許我回家喲……使人愁苦心忱憂喲……喲喲。」

  駕車的書生笑了笑,伸出手掌輕拍大黃牛後背示意它停下來,然後轉身對身後車廂說道:「夫子,想回家了?」

  車簾掀起。一位身形高大、頭髮花白的老人走了出來,他抹了抹腰,又伸了伸胳膊,看著莽莽無邊的荒原,惱火說道:「出來一年多,盡在這些鳥不生煙的地方晃蕩,吃沒得吃,玩沒得玩,誰人不想回長安?」

  老人是夫子,那麼書生自然是書院大師兄。

  大師兄微微一笑,扶著夫子的胳膊下車,然後從牛車裡拿出一個矮板凳請夫子坐下,安慰說道:「能看看沿途風景也是好的。」

  夫子身形極高大,坐在矮板凳上,棉衣下搖直接把板凳完全遮住,看上去就像是蹲在草原上一般,模樣顯得有些滑稽。

  夫子不悅道:「有什麼風景可看?熱海居然真的凍著了,想洗個溫泉都洗不成!」

  「雖然洗不成溫泉,但至少有牡丹魚可以吃。」大師兄安慰道。

  極北寒域有海,海底有火山,常年不凍,故名熱海,熱海深處有魚名牡丹,形容其肥嫩嬌艷,若以刀豎切,每片魚肉狀亦若牡丹。

  這等說法,大概也只有夫子師徒這等人物才能知曉。

  聽著牡丹魚三字,夫子輕捋下頜長鬚,連連點頭表示同意,說道:「孩兒啊,為師不能更贊同你的說法了,只要有牡丹魚入腹,再漫長艱苦的旅程也是值得的。」

  大師兄從牛車內搬出菜刀案板之類的物事,又取出一桶,手掌握住冰塊化出其中凍著的肥嫩牡丹魚,待魚肉化至七分時,持刀斜割於上開始生切。

  夫子看著案板上依然鮮活,開始微微彈動的牡丹魚,捋鬚讚道:「食物這種東西,當然是要越鮮活越珍稀才好吃,若不是這種魚只產於極北寒域的熱海,怎能被冷熱夾攻出如此肉質?又如何能讓人生出吃萬里艱辛的美感?」

  大師兄笑了笑,沒有接話,而是專心下刀。牡丹魚極為肥嫩彈滑,菜刀縱使鋒利也很難入皮而不亂,他切的極為緩慢用心,先後兩刀落處之間仿似並無距離,然而提刀起時,刀面上已經附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白色魚片。

  「若是河魚生切便不能太薄,因為過薄會喪失口感,而牡丹魚產於深海,肉質極彈,所以越薄越好,孩兒你這些年算是基本掌握了一些人世間的道理。」

  夫子晃頭贊嘆不已,左手自懷中取出醬油和一種青色的調料還有薑汁傾盡碗中,右手則是極為自然地伸向案板,中食二指拈起那片薄薄的白色魚片,在碗中若錦鯉擺尾般輕輕一蕩,便迅速送入唇中。

  一面咀嚼,夫子一面閉目享受,臉上神情仿似口中的牡丹魚肉那般甘甜,片刻後他睜開眼睛,看著案板上那緩慢下切的菜刀,著急說道:「快點,再快點。」

  大師兄笑了笑,手上的速度沒有絲毫變快,依舊一絲不芶沉穩緩慢地切著。

  夫子實在是等不下去,從他手中搶過菜刀,嘆息說道:「你這孩兒什麼都好,就是做什麼事情都慢騰騰的,真是要急死老夫。」

  大師兄恭謹解釋道:「學生天資愚鈍,所以做起事來總願意先多想想。」

  「這方面你要向小陌學習,該想的時候就想,不該想的時候就不要瞎想。」

  「二師弟驚才絕艷,非我所能比。」

  「他要聽著你這般說,豈不是又會像小時候那樣羞愧欲死?」

  夫子下刀如風,不過片刻功夫,案板上便堆滿了如雪花般的薄片魚肉,看上去真的極像一朵盛開的白色牡丹。

  剩下的魚骨與內臟則是被一層薄膜包裹,看上去就像塊琥珀般漂亮。

  大師兄此時空出手來,便進車取了兩雙筷子,待夫子吃到滿意之後。才自巳夾了幾片牡丹魚細細品了,又把像琥珀般的魚骨內臟盜到大黃牛嘴前。

  大黃牛吃草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然而……這隻大黃牛吃魚,只見它張開嘴便吞了進去,吭哧吭哧地嚼著,不時搖動牛頭,顯得極為快活。

  夫子正端著個小酒壺慢慢啜著,餘光裡忽然看到這一幕,不由大怒斥道:「牛嚼牡丹,真真是糟蹋東西!魚哪裡是這麼吃的!」

  說完這話,夫子從冰桶裡又提出一尾珍貴的牡丹魚,捲起棉衣袖子,菜刀起又復落,須臾間又是一堆若白牡丹般的魚片出現在案板上。

  失子用筷子夾起一片牡丹魚,蘸了些許調料,扔進大黃牛嘴裡。

  原來夫子所說的糟蹋,不是說大黃牛吃牡丹魚糟蹋了東西,而是這種吃法吃不出牡丹魚的味道糟蹋了東西。

  大黃牛嚼得兩口,先是一怔,然後眼角流下兩行清淚,旋即開始搖頭晃腦,不停彈動前蹄,不停眸眸叫著。

  大師兄遲疑問道:「夫子,它這是高興還是辣著了?」

  夫子說道:「當然是高興。」

  大師兄心想夫子的話當然永遠正確,於是接過筷子繼續喂大黃牛吃牡丹魚。

  連荒人都無法再繼續生存下去的極北寒域,這頭大黃牛能毫不懼冷拉車去晃蕩一圈再安然無恙回來,身材還保持的如此健壯,當然不是普通的大黃牛,所以它吃魚不吃草,也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

  大師兄把案板刀筷碗碟清洗乾淨,然後坐在轅上看著南方發了會兒呆,說道:「不知道書院現在怎麼樣,荒人南下究竟會影響多大。」

  夫子盤膝坐在牛車上,手裡拿著一卷書在看,隨意回答道:「回去便知。」

  大師兄笑了笑,看著老師說道:「學生很好奇究竟是誰進了二層樓。」

  夫子看著書頁,低著頭說道:「想知道你自己去看便是。」

  大師兄搖頭笑道:「太遠了,一時半會兒也回不去。」

  說完這句話,他忽然站了起來,看著草原北方,臉上流露出極乾淨的笑容。

  在那處隱隱出現了一排極高大的黑影,仔細望去,竟是那些極北寒域隨荒人一路被迫南下的雪原巨狼,數百頭巨狼像戰士一般排開,巨大如山的身影給人一種極大的威壓感,然而無論是夫子還是他,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

  相反那些雪原巨狼群的反應很奇怪。對於它們來說產自中原的大黃牛就像牡丹魚之中原人一般珍稀少見肯定好吃,可不知道為什麼,以凶殘嗜殺著稱的雪原巨狼群卻沒有猛撲過來,而是紛紛發出淒厲的哀鳴,驚恐地向後方退去,彷彿它們感知到了某種遠遠超出它們想像的恐怖氣息。

  這群雪原巨狼正是當日在隘口處與唐氏兄妹一番惡戰的那群巨狼。只見那個身軀瘦小的公狼,帶著那位巨美若雪山的母狼脫離狼群大隊,緩緩向牛車走來,在走到距離牛車約數百步的地方時,那頭普通公狼停下腳步,再也不敢向前。

  瘦小的普通公狼看著牛車,顯得十分激動不安,身體微微顫抖後蹲,抬起兩隻前爪,看上去就像人類學生面對師長在執弟子禮一樣。

  大師兄看著這頭公狼,詫異道:「老師,這不是七年前那匹狼嗎?居然成親了。」

  夫子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大師兄看了夫子一眼,發現夫子沒有反對的意思,離開牛車向那頭普通公狼走近幾步,抬手指向草原西北方向,說道:「不要繼續向南,那邊人太多,往那邊走,再過五百里,有一大片針葉林。」

  普通公狼連連擺動前爪行禮,俯身以狼首觸地良久,然後才站起身來,依依不捨看了牛車一眼,淒吼一聲,帶著妻子和下屬們向西北方向奔去。

  「走吧,回長安。」

  夫子捲起書冊,掀起車簾走進牛車。

  二師兄轉頭微笑看了遠處草甸一眼,坐上單轅輕拍牛背。

  吱呀吱呀,牛車南去。

  看著漸漸消失在草原盡頭的牛車,唐小棠抱著熟睡的小雪狼站起身來,臉上滿是惘然神情,過了很長時間後才喃喃說道:「這……就是夫子?」

  唐站在她的身旁,望著草原上留下的那道車轍,點了點頭。

  唐小棠搖搖頭,覺得剛才這位貪吃老人和自己想像中的夫子完全不一樣。

  片刻後安靜後,唐說道:「本想看看有沒有機緣讓你拜夫子為師,但既然夫子沒有表示,那說明機緣不到,以後有機會再說。」

  唐小棠驚訝問道:「你是說夫子知道我們在這裡偷看?」

  唐轉身向草甸下方走去,說道:「既然是夫子,自然什麼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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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3 19:36: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九章 現在和當年的一些小事情

  唐小棠伸手揉了揉雪狼崽兒柔軟的腹部,想著先前看到的那個畫面,看著兄長的後背好奇問道:「那頭狼是怎麼回事?」

  「或許多年前夫子遠遊北荒時曾經見過那匹狼,那匹狼之所以能開竅,大概就和這次相遇有關吧,不然普通公狼如何自行領悟天地之力?」

  唐小棠震驚道:「夫子連狼都能點化?這也太厲害了吧……哥,你說夫子和宗主兩個人究竟誰更厲害?」

  唐的腳步微微一頓,沉默片刻後說道:「老師當年自然不及夫子,但他修二十三年禪之後……我想應該還是不及夫子。」

  「哥,你前些天告訴我,唐國那些文武大臣絕大部分都在書院裡學習過,二層樓的人更是不好惹,而夫子已經做了一百多年的書院院長……那夫子說一句話,豈不是唐國都要搖晃不安?唐國皇帝難道不擔心?」

  「擔心什麼?」

  「他的皇位啊。」

  「夫子眼中怎麼可能會有皇位這種東西。」

  「那難道唐國皇帝不擔心夫子影響朝政?當皇帝的誰願意頭頂還有一座大山。」

  「不管唐國皇帝願不願意,在他出生之前,夫子這座大山已經在長安城南邊靜默存在了很多年,至於朝政這種小事情,夫子又怎麼會關心?」

  「朝政都是小事情?那你說如果我們和唐國打起來了,夫子會不會插手?如果他真像你說的那般厲害的話,部落哪裡抵擋得住。」

  「我說過,夫子不會關心這些小事情。」

  唐小棠抱著雪狼崽兒加快腳步走到兄長身旁,瞪著明亮的大眼睛,吃驚問道:「連這種事情都是小事?那什麼才是大事?」

  「在夫子這樣的人物眼中,世間事都是小事,至於什麼才是他眼中真正的大事,像你我這樣的人又怎麼能知道,又何必費神去猜想。」

  有人的地方就有事,有人事的地方就有麻煩。人類解決這種麻煩的手段其實很貧乏,除了戰爭和暴力,便只有開會這一條路可以走。當荒人在草場開大會商議接下來的方略時,遙遠南方的大唐帝國君臣也在開會。

  長安城外的大明宮,每到夏日便成為皇帝陛下的常居之所,因為大臣出城不便的緣故,大大小小的朝會議政會被減少了很多,每隔三天才會有一次正式朝會。

  「雖說大明宮外比城內涼快很多,但終究還是有些熱。這些銀耳湯用冰鎮過,你們趕緊喝了再回城,免得從馬上掉下來又要讓朕煩心。」

  大唐皇帝李仲易向眾大臣說道,從林公公手裡接過自己的碗送至唇邊,咕嚕咕嚕幾大口便喝進腹中。

  積攢三日需要陛下親自批示的政務處理完畢,大明宮雖然清幽宜人,但哪裡有自家府園舒服,銀耳湯雖然膩涼爽人,又哪有自家清粥好喝。大臣們謝過恩後,用最快的速度把碗中銀耳湯喝完,便準備告辭離宮。

  就在大臣們準備離開之前,皇帝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招手把他們又喊了回來,說道:「還有件小事情。三日前軍部報稱左帳王庭的騎兵深入燕境,劫掠商隊村莊,朕本想著終究是燕國之事,沒想理會,但轉念一想全然不當回事似乎也有些不妥,而且事涉荒人南遷,朝廷總還是要拿出個方略,也好和西陵及諸國說話,你們趕緊商議商議。」

  軍部大臣聽著是這件事情,趕緊回稟道:「右帳及金帳兩大王庭的部隊沒有異動,情報司回報左帳玉庭騎兵入燕也沒有造成太大損失。」

  「燕國的商隊子民,與朕何干?這也不是損失不損失的事情。」

  皇帝微微挑眉,溫和的臉頰上閃過一絲強硬,沉聲說道:「當年我大唐主持分界畫線,三大王庭單于親自簽字,現如今左帳王庭的騎兵居然敢越過這條線,朕在意的是他憑什麼敢越線。」

  在大唐君臣看來,草原上的蠻人可惡而掀不起任何風浪,確實沒有把這當成一件大事。禮部尚書輕捋鬍鬚,甚至還有閒情逸志站在蠻人王庭角度考慮,笑著說道:「荒人南遷,這些蠻子打不過對方,最肥沃的草場被人佔了,只好落原為草,靠盜搶度日,說起來還真是有些苦衷。」

  皇帝搖頭說道:「就算有苦衷,他們既然受帝國賜封,便要提前和朝廷說,朝廷自然有安排。現在竟是不說便偷偷開始動手,那自然不行。必須先把他們打回去,打回去了朕再來聽他們的苦衷。」

  「陛下英明。雖說左帳王庭騷擾的是燕國,但總之是越過了帝國當年給他們畫的那道線,這是對中原的挑釁,帝國身為中原之主必須有所反應。

  宰相緩緩點頭,回頭看了軍部大臣一眼,不悅說道:「鎮軍大將軍距離燕境最近,隨便派支騎兵把左帳王庭打回去便是,這等小事居然還要陛下操心。」

  「雖說是小事,但畢竟要遣兵調將,而且入燕突北作戰,總需要朝廷提前知會成京方面,不然燕國君臣不得被嚇死?」

  軍部大臣轉向龍椅方向鄭重請示道:「陛下,臣以為帝國現在需要認真考慮的是南遷的荒人,這些荒人違反千年協議悍然南遷,帝國該如何反應?」

  「不要以為朕聽不出來你這話的意思,又是哪位老將軍在府裡呆的無聊想領兵出去打仗?打仗難道不用花錢的嗎?」

  皇帝笑罵兩句後繼續說道:「情報裡說荒人部族佔了荒原北部的草場後便極力約束部民不再南下……與帝國之間隔著如此遠的距離,他們若不來煩朕,朕也懶得理會。那份千年之前的協議需要時再拿出來說事,當年不可一世的荒人被我們的祖輩打的只剩下幾十萬人口我們這些子孫此時再去揀便宜,沒甚意思。」

  朝會散後的清幽殿內。大唐國師李青山表情略顯憂慮,對皇帝輕聲說道:「神殿對這件事情的反應有些蹊蹺,居然為這件小事發出了詔令現如今南晉月輪諸國應該在準備援北。應該和左帳王庭擾境無關,既然荒人回來了,想必是老人們又嗅到了魔宗的味道……」

  聽到神殿二字,在朝會上淡然卻流露出無窮自信強悍的皇帝皺了皺眉頭,說道:「當年太祖皇帝立國之初與西陵聯手,把荒人趕出荒原,數十年前小師叔又單劍闖魔宗,把荒人留在世間的魔宗強者盡數斬殺現如今魔宗早已衰微不堪,西陵神殿究竟在擔心什麼?」

  李青山說道:「畢竟魔宗與荒人之間始終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神殿當然會警惕一些。此番詔令動諸國援北西陵甚至派出了護教騎士團。依我看來,除了警惕魔宗、幫助燕皇穩定邊疆,也要向天下展示實力的用意。」

  皇帝望向自己抬起的右臂,說道:「想要展示肌肉?月輪南晉又去了些什麼人?」

  「天樞處回報,月輪國佛宗派出了些年輕強者,南晉劍閣也出了人,但真正需要值得的注意的除了護教騎士團,便是神殿裁決司。」

  皇帝眉梢微挑,笑著說道:「原來除了擴大影響,還要鍛鍊隊伍、這種事情我大唐不去人就更不合適了,只是我大唐不插手便罷,插手便要把事情全部握在手裡,那就讓夏侯親自過去看看吧。」

  聽到夏侯的名字,李青山眉頭微微蹙起,說道:「用鎮軍大將軍去處理這些擾邊小事會不會顯得過於看重那些蠻人?」

  「朕知道你擔心什麼。」

  皇帝看著他,眉梢微挑說道:「朕讓夏侯親自過去,不是看重王庭的那些騎兵,甚至也不是看重神殿的詔令,諸國的年輕人,而是我要……再看看夏侯本人。」

  李青山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搖頭嘆息說道:「夏侯將軍威名盛於天下,他若親赴燕北,這聯軍主帥的位置必然是他的,陛下英明。」

  皇帝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抬頭望向李青山問道:「書院去年那屆學生,是不走到了去邊塞實修的時間?」

  李青山應道:「往年實修都是秋日。」

  「現如今已經夏末,提前幾日無妨,原定是去何處實修?」

  「南方鎮國大將軍許世麾下,去與南沼山族做戰。」

  皇帝搖頭說道:「南沼山族降表春時已至,朕不讓許世回來,是想著那邊空氣濕潤,對他的肺病極有好處,這等太平邊塞,書院諸生去又能修到什麼?明日朕修書去書院,讓他們把今年實修的地方改一改。」

  李青山猜到陛下的意思,皺眉問道:「出燕北,入荒原?」

  「不錯。」

  皇帝說道:「既然西陵神殿下了詔令,天下諸國的年輕人都要去展示一番,帝國的年輕人為什麼不去?這些年一直有種說法,說我大唐年輕一代人才匿乏,帝國已顯勢衰,朕便要讓天下看看,大唐究竟有沒有年輕的人才。」

  李青山遲疑片刻後認真說道:「陛下,這一屆的書院學生,尤其是唐籍學生,確實沒有太出眾的人才,臨川王穎不錯,但年紀卻還是太小。」

  「不是還有寧缺嗎?」

  皇帝很自然地說出某人的名字,自然的彷彿說沒有飯不是還有肉粥嗎?

  李青山說道:「陛下,寧缺已經入了書院二層樓,按舊例他不用去邊塞實修。」

  皇帝說道:「進了二層樓,依然還是這一屆的學生,就讓他帶隊。」

  李青山見陛下心意頗堅,不由苦笑勸道:「且不說書院二層樓去人會不會顯得太慎重,只說寧缺他符通初通而且修行資質普通,可以說是二層樓有史以來最弱的一個學生,區區不惑境界又怎能壓制諸國青年才俊?而且萬一他在荒原上有個閃失,夫子回來後我們怎麼交待?」

  皇帝大笑說道:「玉不琢不能成器人不磨無以成才。你看過寧缺在軍部的檔案,知道這小子是個什麼樣的人,若他都不能在戰場上活下來,誰能?」

  深夜的大明宮籠罩在星光與山影之中,有風自北方來,穿林拂草入殿一片清涼。皇帝陛下倚欄而立,神情平靜而凝重,全然沒有先前議事時的瀟灑隨意。

  宮女太監們,早己被遠遠遣開,欄畔一片安靜,只有皇后娘娘在身旁靜靜看著他,眉尖微蹙,神情顯得有些擔憂。

  「你說……真有冥界嗎?如果真的有冥界,冥界又在哪裡?夫子他老人家常年遊歷天下,是不是在找冥界?荒人南歸,據說是因為極北寒域的黑夜這些年在不斷地變長,難道說真有夜幕遮星的那一日?」

  夜幕遮星,國將不寧,這是多年前欽天監觀星後得出的一句批語。因為這句批語暗指日後宮中會有女子對帝國氣象極為不利,從而被某些有心人往皇后娘娘身上引,又被另一些有心人往最受陛下寵愛的四公主身上引,不知惹來了多少風波。

  欽天監風波之後,皇后娘娘安居深宮,再也沒有對國事政務發表任何看法,公主李渣更是間接因為此事遠嫁草原,影響不可謂不大。今日驟然從皇帝口中聽到這四個字,皇后表情不由微微一變。

  沉默很長時間後,她低聲說道:「當年誰能想到軻先生會單劍闖山,師父戰死的太突然,宗裡有很多秘辛都來不及傳下來,但我在宗門裡時,從來沒有聽過冥界這個地方。」

  皇帝轉身,神情溫和看著她,問道:「族人南歸,不想去看一眼?」

  皇后緩緩搖頭,說道:「千年之前神殿遣神官入荒傳道,結果世間又多一宗修行法,而那法門卻被神殿認定為魔,從此荒人魔宗難以分割,但我既然多年前便已經脫離宗門,那荒人自然也不再是我的族人。」

  說到此間,她忽然住嘴不語,抬頭平靜看著皇帝的眼睛,問道:「你決意讓夏侯去燕北領軍,是不是懷疑他?」

  皇帝轉身望向欄前夜山,沉默片刻後說道:「不錯。」

  皇后看著他的側臉,強行壓抑心頭的感傷,聲音微顫說道:「多年之前,我一個魔宗女子奉先師遺命南下,用盡渾身解數接近你迷惑你,為的便是要殺死你這個大唐君王,結果事敗之後,你非但沒有殺我,反而娶我為妻,日後更是立我為后。」

  皇帝被這段話牽起舊年回憶,輕撫欄杆感慨說道:「當年只有父皇母后和青山知曉你的身份,但若不是夫子發話,我們想要在一起絕對會無比艱難,不過……即便夫子不說話,父皇母后再如何反對我終究還是會娶你,因為你就是我想娶的女人。」

  皇后傷感說道:「所以我不明白,陛下你對我能投予如此大的寬恕與仁愛,為什麼一直對夏侯如此猜疑?他替帝國在邊疆浴血奮戰多年,難道還不能取得您的些許信任?難道你還認為他會重返魔宗,甚至帶兵叛回荒人部落?」

  皇帝轉過身來,看著她的眼睛說道:「你想錯了,朕從來不擔心夏侯將軍會重返魔宗或是帶兵叛回荒人部落。他非常清楚唐律之下無論是哪位大將軍想要造反,都是死路一條,而他當年烹殺慕容琳霜,以此向西陵表明心跡,便永遠無法重返魔宗。無論是修二十三年禪的那人,還是魔宗其他的人,只要重新出現在中原,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殺死他,不要忘記慕容琳霜是那人最疼愛的女徒弟。

  皇后顫聲問道:「那你究竟在懷疑他什麼?」

  皇帝面無表情說道:「朕懷疑他與西陵之間的關係。」

  皇后自嘲悽苦一笑,說道:「你明知道那是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他知道西陵神殿一直在懷疑他?因為他知道西陵神殿一直在懷疑你與他之間的關係?西陵神殿可能從他那裡找到你是魔宗前代聖女的證據?」

  皇帝搖頭感慨說道:「大唐君王都會跟隨夫子在書院學習一段時間,依學習速度有長有短,朕不知是該自誇還是該遺憾,跟隨夫子學習的時間並不長。在那些不長的日子裡,夫子有句話我記的最清楚。」

  「世間有很多剛強勇敢的人,在他們在第一次妥協之後,便會一直不斷的妥協,最後甚至會形成某種畸形的心理狀態,從妥協變成主動的配合,從受害者變成加害者,而他們自己都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西陵這些年一直在猜測你的真堊實身份,拚命試探,夏侯則為了你拚命掩蓋,拚命交好對方,不惜配合西陵光明司趁著朕不在長安城的時候搞風搞雨,不惜讓燕境那些村莊替西陵追索之人陪葬,甚至不惜殺死他最愛的女人……在朕看來,這些真的很多餘,就算西陵神殿知道朕的皇后是魔宗聖女,又能如何?」

  皇帝輕拍欄杆,望著夜穹繁星,嘆息說道:「若夏侯做出這些事情不是因為你的緣故,朕多年前便會殺了他。朕本以為隨著年歲流逝,他應該能明白這些事情,但看起來他還是沒有什麼改變。」

  「他多年前便脫離魔宗,可惜心裡還有魔。這個魔是被他親手烹殺的愛人,是叛宗之後得到的西陵客卿身份,還有你這個……在他看來,比自己生命要重要無數倍的親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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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同步

  皇帝陛下決定由寧缺帶領書院學生赴荒原實修。當顏大師從師弟口中得知這個消息後,猥瑣的臉上頓時怒意暴生,花白的眉毛不停上下挑動,彷彿要變成一團火焰燃燒起來,厲聲喝道:「這又是怎麼回事?」

  國師李青山微澀一笑,說道:「我當時也覺著奇怪,在出宮的路上仔細想了想,大概明白陛下究竟是怎麼想的。因為當年娘娘那件事情,陛下身體一直有隱患,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作,所以他總要考慮一下日後的朝政。」

  顏瑟大師冷笑說道:「大唐以武立國、以律治國,朝政這種事情有什麼需要陛下擔心的?難道還要像南晉那些鬼地方一樣急著弄什麼顧命大臣?」

  李青山搖頭說道:「我昊天道南門表面看著風光,實際上巔峰戰力少且弱,帝國能與神殿抗衡的強者,能維繫民生順安的森嚴律法,最終還是要依靠書院。而如今書院二層樓裡的那些小怪物,大部分怡情於小道之上,根本無能經世治國,而像最上面那兩位則根本是世外之人,根本無心於此。」

  「好在書院現在有了寧缺。」

  「寧缺……又怎麼了?」

  「陛下把這個小傢伙看的很清楚,他是世間人,有野心有慾望有想法。而這並不是負面的評價,有想法的人才會願意入世,他一旦入世,書院自然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陛下之後的帝國朝政自然能安穩。」

  顏瑟大師沉默片刻後嘆息說道:「任何把眼光放的太遠的想法,其實都過於死板。」

  「我明白師兄的意思。寧缺現在確實還是一個不算什麼的小人物,但任何事情都需要從開始便著手做準備。陛下欣賞他,願意培養他,你又何必動怒。」

  「他剛入符道,便要去沾惹這些世間是非……在我看來這純粹是搗亂,哪裡是培養。若想他在十年之內成長為一名神符師,拔苗不可取提前施以重擔更不可取。」

  「草原左帳王庭哪裡敢和帝國為敵?神殿頒下詔令,更多還是警惕南歸的荒人,還有那些隱藏在黑暗裡的魔宗餘孽。寧缺與書院諸生前去實修,遇不著什麼真正的危險,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便也沒有什麼你所擔心的重擔。」

  李青山看著師兄溫和勸說道:「符道修行講究內觀自心外觀天地,既然如此,哪怕這次他會遇著一些坎坷,對他的修行說不定也是好處。一塊頑鐵不經錘打哪裡能成精鋼一張白紙若連毫尖之力承都受不住,又哪裡能寫出真正的符?」

  書院還沒有接到皇帝陛下來自大明宮的親筆書信,正興奮議論秋天去南方實修應該不怎麼冷的書院學生們,也不知道自己馬上將要去往異國那片微寒陌生的荒原寧缺更不知道自己被帝國當成了重點培養對象,馬上會帶著昔日同窗們同道,他的全副心神還放在背頌符文和符箭的研製上。

  木頭箭桿已經換成了由白銀、精鋼及另外兩種罕見金屬融化鍛造而成的材料六師兄精心打造出來一筒重量相對極輕的空心管混銀精鋼箭。他把慣用的黃楊硬木弓換成了軍部考核所有的最重複合弓,在桑桑無數次摔倒在床復又爬起的幫助下,終於寫出了那道適用於飛箭的符文,然而接下來的數次試驗依然還是失敗。

  重量相對極輕的金屬箭,比一般的木箭還是要重上很多,脫離弓弦便四處亂飛砸的地上坑窪一片,七師姐和陳皮皮手中拎著的鍋與蓋彭彭作響,飛到湖面不遠便頹然墜下,砸暈幾條肥懶游魚,砸的寧缺表情越來越失望。

  經過多次實驗,他大概找到了失敗的根源在哪裡硬弓放箭與符文激發的配合有問題:若挽弓搭箭時便激發箭上符文天地元氣異動,無由而起的風中湍流,會嚴重影響箭枝彈射之初的方向,最嚴重的時候甚至會直接導致箭射不出去。

  可如果放箭之後再行通過念力激發簧桿上刻著的符文,便會陷入呂清臣老人去年說過,四師兄今年剛剛說過的那些困局:箭這種遠程武器依靠的便是奇快的速度而這種速度可以輕鬆撕斷修行者與箭枝之間的念力聯系……

  「其實我總覺得這個問題不應該會出現。只要我把箭射出去的同時便激發箭上的符文,那麼此後根本不需要念力聯系箭枝會自然地符文凝聚的天地元氣幫助下,按照即定的軌道越飛越穩,可為什麼現在會失敗?」

  面容有些憔悴的寧缺,坐在打鐵房旁邊小庫房的門檻上,惱火地自言自語著,這些日子撓頭鬱悶的次數太多,所以他的頭髮看上去就像是一個亂七八糟的鳥巢。

  七師姐、六師兄還有陳皮皮或站或立,同情地看著他。

  這些天的飛箭實驗,讓書院後山多了很多歡聲笑語和熱鬧氣息,甚至有兩次還吸引了山裡那兩位棋癡下來觀看,但眼看著寧缺如此痛苦,他們也不禁有些替他著急,只是符箭的研發本身就是從來沒有人成功過的領域,誰也幫不上忙。」

  「你自己也明白問題何在,弓弦彈回射出箭,箭桿上的符文被激發,這二件事情必須同時發生,如果你不能解決這個問題,想法再美好也沒有用。」

  四師兄不知何時站在打鐵房門口,面無表情看著他們。七師姐和陳皮皮對視一眼,看著彼此眼中的疑惑,要知道這些天,精於符道實踐領域的四師兄,從來沒有對寧制的試驗流露過絲毫興趣,看都懶得看一眼更遑論是發表意見,在他們看來四師兄甚至好像是一直在冷眼等著眾人的失敗。

  寧缺從門檻上站起身來,向四師兄誠懇行禮,然後解釋說道:「這確實是問題所在,但前天我就注意到這點,然後加以改進,每次試驗的時候我特別注意要讓這兩個步驟保持同步,那為什麼還不行?」

  「無論是前激發還是後激發,只要你需要動念激發,那麼便不可能保持絕對的同步因為人的動作太快也永遠不可能比念力更快。當你想要激發符文的時候,只需要念頭一轉便動了,而你的手指永遠會慢上數分。」

  寧缺認真說道:「我知道這一點,所以我放箭的時間點都打了提前量。」

  「多少提前量?你怎麼計算的?靠感覺?你怎麼知道你自己的意念沒有影響你手指的動作?你怎麼知道你的意識能夠準確地分成兩個部分?」

  四師兄看著沉聲暍斥說道:「在符道上的資質或許你非常強,但你卻忘記了最重要的一點,符道用於實踐,便不再是憑感覺平空想像就能完成的事情,需要最精準最直觀的實現手段,這些手段除了技術沒有別的方式能夠解決。」

  寧缺辨解說道:「可我真的已經保持足夠精確的同步了。」

  四師兄冷冷看著他說道:「什麼叫精確?什麼叫同步?同步就是完全相同!差一分差一秒,差一剎那都不是同步!前代那麼多符道大家,沒有誰比你更蠢更笨,為什麼他們始終不能研發成功符箭?就是因為他們也做不到完全的同步。」

  聽著這番嚴厲的刮斥寧缺驟然冷靜。自從被顏瑟大師贊為神符師傳人,然後逐漸發現自己在符道上的天賦以來,雖然他表面上依然平靜但實際上內心深處難免還是有幾分驕傲自得,所以總覺得自己已經動用了足夠多的智慧與努力來解決符箭的難題,那麼總應該很快便解決掉,直到此時被四師兄點出這個最關鍵的問題,他才發現自己的心態確實有些不對,想的太過理所當然了一些。

  看他若有所思模樣四師兄表情稍緩,緩聲說道:「小師弟,實際上,你關於符箭的設計想法確實非常優秀,而且在我看來可行,只是你應該再冷靜一些把最關鍵的同步問題想的再清楚一些,那麼我想或許我們真能親眼目睹符道實踐領域歷史上的一次關鍵性突破,為了這次突破我希望你繼續努力。」

  寧缺誠懇道謝:「多謝四師兄提醒。」

  第二日清晨,書院後山。

  明顯一夜未睡的寧缺,再次出現在打鐵房前,本應更加憔悴的臉色不知為何竟顯得精神百倍。只有頭頂亂七八糟的鳥巢變成了更亂的雞窩才證明了昨天夜裡他又撓了多少次頭揪了多少次頭髮。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興奮卻又不怎麼自信:「師兄你說的對,人的意念與身體根本沒有辦法做到同步所以後激發的方案必須捨棄。然後我想到,意念與身體沒有辦法同步,那麼可不可以嘗試讓射箭的動作自行與符文激發同步?也就是說前激發,保證弓手在射出箭枝的剎那,箭桿上的符文因為躬箭的動作而剛好完成。這與弓手的意念動作沒有任何關係,完全走動作與動作之間的客觀配合。」

  四師兄瞪圓雙眼,問道:「射箭的動作自行激發符文?這個想法……確實有些意思,只是怎麼做到?前激發指符文一旦寫就便自行激發,可你搭弓射箭的時候怎麼寫符?戰場上現雕現刻,又怎麼保證與鋒箭動作的配合?」

  「自行刻符不行,必須是讓箭刻符。箭桿上的符文一開始就沒有寫完,只差最後一筆,然後我們想方法在控弦射箭的過程中,讓箭桿運行時自動完成那一筆。」

  寧缺像接受審判的異端一般,緊張看著四師兄:「您覺得這種想法怎麼樣?」

  「箭離弦時自行畫出符文最後一筆?」

  四師兄盯著他的眼睛,盯了很長時間。然後他壓抑不住心頭震驚和震撼,聲音微啞說道:「小師弟,你……***是個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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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4 19:34:2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一章 公主府裡的賣藝者

  天才往往只與理論聯繫在一起,他們只負貴提出解決問題可能的答案,卻不肯負責驗證答案,知其然猜其然卻不管怎麼證明。所以數學相對不怎麼好的愛夫子可以提出相對論,然後繼續發呆,所需要的實驗初步驗證要等數年之後,才由那些苦逼的科學家去蠻荒遠地瞪著眼睛看老久日食才能做出來。

  寧缺被稱讚為天才,似乎他可以把腦中的想法扔給師兄們去變成現實,自己不再理會,可惜符箭是他需要的東西,符是符師必須親自參與的東西,更關鍵的是,他是書院最小的師弟,沒有資格也沒有膽量去冒充學科帶頭人,所以為了把天才的想法變成完善的工藝設計,在接下來的這幾天裡,他不得不繼續煎熬痛苦不停在紙上繪著圖與符,做著最繁瑣也是最枯燥的工藝設計工作。

  作為某人的本命物,桑桑不得不繼續扮演符文實驗的重要角色,幾度風雨幾度春秋,終於到了開開心心平平安安做富家小侍女的美好年月,卻不料還要摔爬滾打飄來飄去,縱使有些木訥的她,最終也無法再忍受那些癢與莫名其妙的詭異感,毅然決然撕掉身上白布,搬著洗衣盆躲去了隔壁假古董店。

  雖然失去了最敏感的實驗工具,寧缺還是必須繼續自己的研發工作,他站在書桌前咬著筆頭,冥思苦想那道符文應該怎樣改進,才能對羽箭帶來最大幅度的增速上升效果,最麻煩的是,箭矢彈射時怎樣才能完美地畫出符文的最後一筆?

  頭髮從烏巢變成雞窩又變成二師兄養的那隻大白鵝在溪中用水草亂搭的魚家,眼神從疲憊到激昂再倒疲憊如此三番五次重複直至黑的一塌糊塗,明明總覺得似乎馬上就要解決這個問題,卻又感覺答案似乎還在極遙遠的雲間飄著,伸手去觸去探總是一場空,撞著水面與鏡面,生痛而令人煩燥。

  就在這時老筆齋的鋪門被敲響。

  寧缺沒有喊看桑桑,連喊幾聲桑桑去看卻沒有聽到回音,才想起來她早已躲到了隔壁,只好扔掉手中墨筆,沒好氣走向前鋪開門。

  門外站著位身著短柚青衫的中年人表情恭謹。寧缺覺著此人有些眼熟,接過對方遞過來的請束,看著請束上的落款,才想起來這位中年人是公主府的管事。

  「啥事兒?」他揉了揮眼睛打著呵欠問道:「一定得去?」

  管事被他的反應弄得一怔,苦笑說道:「寧大家,具體何事我真的不清楚,不過根據殿下的安排,應該是私下小聚,您最好還是去吧。」

  寧缺只是順便問問,絕沒有藉此展現自己不畏王權鐵腰桿的意思。

  自從不在長安城各處赴宴後,他已經有好些天沒有參加過這種社交活動如今忙於符箭之事,按道理更沒有什麼心情赴約。但對方是大唐帝國最受寵愛的公主,他與李漁有些日子未見去看看對方想說些什麼,順便散散心,說不定對當前困局還有些好處,便說道:「明日準時到。」

  夏末熱意漸褪,遠處廊間大葉扇還在不停地轉著,不停向庭間吹入徐徐清風,更添清涼怡人之意。桑桑帶著小蠻去那幾棵老樹下面去捉蟲完寧缺和李漁則是坐在庭間木椅之上飲茶閒敘,畫面說不出的淡然隨興。

  只是寧缺臉上的神情與這幅面面絕不相宜,眉頭皺的極緊,左臉上的小酒窩因為咬牙繃緊頜肌的緣故分外清晰,惱火問道:「殿下,我能不能不去?」

  「父皇的親筆書信這時候應該已經到了書院。」李漁輕輕轉腕將茶盞送至唇邊,輕輕啜了。讚歎說道:「山陰郡送來的巖茶果然不錯。」

  寧缺看著她清麗依舊的容顏嘆息說道:「殿下,我們能不能省略這些陳腐的寒暄以及以物言情的手段,直接講正事?要知道你我都是年輕人,沒必要學那些老人家一般試來探去。」 

    聽著以物言情四字,李漁細細的眉尖緩緩挑起,似笑非笑望著他,但終究還是沒有借這四字發揮,說道:「父皇親自開口,想必君陌先生也不會反對,依我看來,這一趟荒原之行你是必須要去了。」

  「我已經進了二層樓,為什麼還要去實修?」寧缺不解問道。

  李漁也有些不解他表現出來的態度,蹙眉說道:「為什麼你不願意去?要知道書院諸生將來都會是朝廷的棟樑之材,今番在你帶領下去荒原實修,日後無論他們念不念你的好處,但至少在明面上再不敢對你有絲毫不敬。」

  寧缺搖頭說道:「荒原是很危險的地方。」

  李漁靜靜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在長安繁華地裡呆的時間太長,難道會把人的鐵骨消磨成酥塊?我不相信這種小場面便能嚇倒你。我知道你那個梳碧湖砍柴者的名頭,難道你還會怕草原上的那些蠻人。」

  「是打柴人。」寧缺料正道。

  他繼續解釋道:「雖說七城寨那邊已經有好些年沒有和草原金帳王庭正式作戰,不過戰場對於我來說並不陌生,我也不至於害怕重回戰場。但既然是戰場便生死無眼,書院裡那些學生說就天下無敵,做事卻是糟糕透頂,真上了戰場誰知道要死多少?帶這樣一群孩子上戰場,我就要替他們的生命負責,壓力太大。」

  李漁笑著說道:「不要忘記他們也曾經是你的同窗,口口聲聲說他們是孩子,難道你比他們能大多少?也不知道你現在怎麼學了一身老氣橫秋的感覺。」

  寧缺暗想自己怎麼也要比他們大七八歲,雖然談不上老氣橫秋,但看事情總會謹慎小心些,說道:「越老的傢伙越容易在荒原戰場上活下來。」

  「但事實上你不需要承擔這種壓力。」

  李漁看著他平靜說道:「書院實修,是帝國磨礪人才的大事,哪裡會讓你像老母雞一樣護著他們,生死無眼便無眼,能從戰場上活著回來的書院學生,才有資格被朝廷認真培養,所以你只是帶他們去而不用理會他們的生死。」

  聽著這話,寧缺微微一驚,沉默半晌後不解問道:「如果不管他們在戰場上的生死,那為什麼非得我帶他們去?軍部隨便派個人不就結了?」

  李漁沒有說話她看著這張清新可人的臉上那幾粒雀斑,忽然心中生出淡淡悔意。

  去年一道自草原歸來,她可以說是大唐帝國最先發現寧缺能力的大人物,也曾經試圖招攬過只可惜現在看起來,和寧缺的潛力相比,她當時招攬的力度確實顯得有些太小了些,不過短短一年時間,這個謂城的少年軍率便成為了神符師的傳人,二層樓的學生,長安城的名人……

  纖細的手指緩緩轉動微茶杯,漸從失神中醒來,她看著寧缺微笑說道:「父皇讓你帶書院諸生去荒原,不是看重那些學生,而是看中你,是要你去替帝國爭些顏面,同時要看看你究竟能表現出怎樣的能力。」

  寧缺微微一怔,說道:「陛下……是不是太瞧得起我了?」

  「因為你有野心有想法,和書院後山裡的那些師兄師姐們不一樣,而父皇正是看中你有野心有想法,對我帝國而言,年輕人有沒有野心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野心。」

  「或者換一個詞……理想?」

  「我的理想殿下應該清楚,都是很簡單的一些東西。」

  「但當你滿足了小時候的理想,難道沒有更大的理想?」

  「比如?」

  李渣看著他思索的神情,說道:「常年在書院後山修道,你喜歡嗎?」

  寧缺不假思索回答道:「喜歡。」

  這個問題以往或許還能讓他感到困惑,但自從陳皮皮帶著他去了崖洞書屋,看到那位不停抄寫看書的讀書人後,便再也不成其為問題。

  李漁盯著他的眼睛,追問道:「可是擁有足夠強的力量之後,難道你不想依靠力量做些想做的事情,達成一些你想要達到的目標?」

  寧缺腦海中閃過破敗的府邸、染血的石獅、濕牆前箕坐的朋友,身體微感僵硬,沉默很長時間後,把這些不可宣諸於口的想法擱至身後,抬起頭來看著她聳聳肩,無謂說道:「我以前熱衷名利,但現在利已經有了,出名才知道有出名的煩惱,所以我現在真不知道日後還要去做些什麼。」

  李漁靜靜看著他,忽然想到,這個傢伙現如今已經是夫子的學生,世間的名與利對他而言確實沒有太大的吸引力,不知為何,竟生出些許的挫敗無措感。

  「我記得去年冬天有一次,你在我們此時所坐的木庭間對小蠻講過一個童話,那個童話裡的小公主驕傲又膽怯而且無能,那個青蛙王子倒是有幾分潑賴勁兒。」

  沉默很長時間後,她開口說道。

  剛一開口她便覺得有些不對,想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忽然說起那個故事,但既然已經開始,她用力握緊拳頭,強自鎮定平靜把這個故事講了下去,不知道是因為夏末風熱還是遠處廊間宮女偷懶停扇的緣故,覺得自己的雙頰有些微熱。

  「世間任何事情想要做成,首先便要敢想。如果不去想那便永遠做不成,所謂野心慾望理想其實說到底還是要依靠勇氣二字。」

  李漁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緩聲說道。

  庭間一片安靜,只隱隱能夠聽到遠處廊間大葉扇轉動的聲音,老樹下小蠻驚喜的歡呼聲,假山間淌水入池的聲音。

  寧缺看到她眼中的寧靜溫和甚至是縱容之意,聽明白了她話語中的意思,不自禁地想起當時北山道口火堆旁聽故事的那個少女,然而轉瞬間他清醒過來,記起對方是身份尊貴無雙的大唐公主,尤其是那些過往的猜測依然在腦海中盤桓,於是他沉默片刻後沒有接話,而是問道:「呂先生最近可好?」

  沒有聽到對方的試探性言語,李漁生出淡淡遺憾傷感,但卻也鬆了一大口氣,提起身前名貴的龍首無雙一捆竹小泥壺,把寧缺面前的茶杯斟滿,微笑應道:「呂先生不肯在長安城裡生活,堅持在瓦頂山清修,前些日子來了封信,說是身體不錯,對了,知道你進入書院二層樓後,他很是高興。」

  想著旅途上呂清臣老人對自己無私的教誨,而那時候的自己只是一個聲名不顯、不能修行的少年,現在的自己卻成為大唐朝廷的重點培養對象,寧缺不禁感慨萬分,很是懷念感激,心情也變得溫暖了很多。

  「殿下,我去荒原的這段時間……那桑桑就拜託你照顧了。」

  「放心。」

  有大唐四公主照看,長安城內應該沒有誰敢欺負小侍女。但寧缺此去荒原,是桑桑生下來後第一次離開他的身邊,所以在得到如此肯定的答覆後,他還是有些不放心,盯著李漁的眼睛極認真說道:「不要讓人欺負她。」

  被寧缺質疑,身為公主殿下的李汪非但沒有不悅,反而心情安定下來,因為她知道寧缺哪些擔心桑桑,卻肯把桑桑交給自己照看,這已經表明了某種態度。

  「放心,若有人敢欺負桑桑,我會讓他生不如死。」

  「殿下,這太殘忍了,還是直接讓那人死吧,全家都死。」

  「……」

  「殿下?」

  「沒什麼,我這裡有封信,你帶在身上。雖然我知道你不會怕那些荒原蠻人,但畢竟身在異地,若真出現什麼事情,你拿這封信去找崇明太子。」

  寧缺接過信放入懷中,正準備說些感恩之類的制式話語時,忽然眉頭微挑,聽著花牆外傳來的呼吸,心想公主府裡有誰竟敢無視規矩,偷聽公主與自己的說話。

  李漁看他神微微一怔,向後方望去,眉頭微蹙說道:「你怎麼來了?今日的功課做完沒有?國子監什麼時候允許學生提前出堂?」

  一名身著明黃衣飾的少年從花牆後繞了出來,少年眉清目秀,但臉色蒼白似多日不見陽光,瘦削的身體配上臉色,給人一種孱弱的感覺。

  少年笑著應道:「姐姐,你不要總這麼凶嘛。」

  聽著稱呼,寧缺知道了少年的身份一大唐帝國皇帝陛下的長子,最有希望繼承皇位的大皇子李暉園,於是離席起身揖手行禮。

  他在這邊揖手為禮,少年皇子卻是眉梢一挑,蒼白臉上顯露出一絲不悅神情,隨意揮了揮手,說道:「免了。」

  在他看來,雖說此人與姐姐有資格對坐,想來也不是普通尋常的小人物,但不管你是誰,既然第一次見到本皇子,不說跪拜至少也要長揖及地,這般隨意揖手,實在是太不恭敬。

  他在暗怒寧缺不恭敬,李漁卻是臉色驟然一寒,不悅斥道:「平日先生教你的禮數都去了哪裡?還不趕緊給寧大家回禮。」

  聽到寧大家三字,少年皇子李暉園頓時想起這一年裡宮裡鬧得沸沸揚揚那事,好奇抬頭望向寧缺,這才把真人與傳說中那人對上號來。

  若放在平日裡,即便知道此人是父皇賞識的人,他也不會施以任何顏色,不過舉世間他最畏懼的便是自己的姐姐,看著李漁面色如霜,趕緊站起身來向寧缺回禮。

  寧缺溫和一笑,揮揮手示意不用,卻也沒有側身避開。

  李暉園餘光裡注意到這點,起身時臉色便有些不好看。但畢竟是帝王家長大的孩子,他迅速把心中怒意壓抑下去,走到寧缺身前,牽起他的手熱情攀談起來。

  蒼白雅嫩的面孔透著病態的尊貴,刻意透著親熱卻掩不住眸子裡的冷漠,寧缺慣見生死契闊爾虞我詐,眼內容不得沙子,更容不得這等低劣的演技,他也沒有因此而不高興,而是拿出了自己最優秀的演技,最良好的精神狀態,謙虛而不失熱情,就像是冬天沙漠裡的一團火。

  戲子安身立命之本便是演技,今日木庭清風流水畔,寧缺與少年皇子同台演出,這般賣藝不休,便等若用絕佳演技在不停羞辱對方。

  李漁看著二人攀談畫面,早已看出其間蹊蹺,苦惱地搏了揉眉心,嗔怪瞪了寧缺一眼,示意他適可而止。

  皇子忽然出現在公主府內,恰好與自己相遇,若說這真是巧合,寧缺當然不會相信,他知道李漁的意思,只是關於那件事情,現在的他沒有資格也不想去參合,就算想參合也必然是很久以後的事情,所以看著李漁嗔怪眼神,他笑了笑不再調戲皇子,揖手行禮向二位天潢貴冑告辭。

  在離開公主府的路畔柳樹下,他看到一名腋下夾著黃紙傘的年輕道人,不由微微一怔。這些日子他常去皇城對面的昊天道南門觀,所以認得這位年輕道人是國師李青山的弟子何明池,此人負責天樞處的一些重要工作,極為忙碌,沒想到今日竟會在公主府內看到對方,看模樣他似乎在等誰。

  寧缺走了過去,好奇問道:「明池師兄,你這是在等誰?」

  年輕道人看著寧缺,無奈笑了笑,指向府庭方向,說道:「奉陛下命,我負責監督皇子讀書,他跑出國子監我也只好跟著。」

  寧缺心想那位紈褲蒼白皇子,著實不是個好相處的對象,要監督他讀書真是個苦差事,同情看著對方安慰說道:「總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事情。」

  方明池苦笑搖頭,說道:「我是被師父收養的,自幼隨師父出入皇宮,與皇子相熟,陛下才會把這件事情交付給我,可不敢太不當回事。」

  去老樹下尋著桑桑,和小蠻說了幾句閒話,寧缺便離開了公主府。

  走在熱鬧街巷中,看著巷口處圍著水井嬉笑玩鬧的頑童,想起那位少年皇子,又想起關於皇位之爭的傳聞,他忍不住搖頭嘆息道:「公主攤上這麼一個弟弟,還真是倒霉,日後不知道要因為他吃多少苦頭。」

  桑桑好奇問道:「皇子怎麼了?少爺你又覺得他是個白癡?」

  「如果真是個白癡倒也罷了,誰也不會去為難他。偏生又學了公主殿下一些心眼手段……想要變成聰明人的白癡,才容易惹出亂子。」

  桑桑看了眼四周,小聲提醒道:「少爺,那可是位皇子。」

  寧缺笑著說道:「皇子又如何?隆慶皇子又如何?若這位小皇子日後敢來招惹我,我會讓他知道賣藝是件多麼困難的事情。」

  「少爺,你現在經常表現的很驕傲得意。」

  「話說兩年前我們還只能參和渭城酒館賭權分配事務,現在好像能參和帝國皇位分配事務了,怎麼能不得意?而且這不是沒外人。」

  桑桑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你還別不信。進了書院二層樓,就是夫子的親傳弟子。關於皇位繼承這種事情,書院的態度現在看起來很重要,而後山裡的師兄師姐們對這件事情肯定不感興趣,我大概是唯一一個可能會感些興起的人……」

  寧缺說道:「所以公主才會玩出今天這一招來。不過看小皇子今天的表現,我懷疑她會後悔今天的安排,至少事先應該告訴小皇子。」

  桑桑好奇問道:「帝國皇位繼承這種大事書院也能起作用?少爺你成了夫子的親傳弟子,地位就這麼高了?夫子有這麼厲害?」

  寧缺自嘲一笑說道:「不要忘記我到今天為止還沒有見過這位老師,不過聽了很多傳聞,還有週遭這些人的態度,大概能明白這位老師了不起到什麼程度。」

  「少爺,那我們應該算是公主這派的?」

  「夏侯……應該是皇后那邊的人,那麼日後我始終只能站在皇后娘娘的另一面,也就是公主這面,我的意思是說如果需要站隊的話。其實這個道理很久以前我就想明白了,只不過什麼東西都是待價而沽,要賣出合適的價錢就必須等,現在價錢不錯,那就可以慢慢開始賣了。」

  桑桑忽然停下腳步,抬頭望著他的側臉,很認真地說道:「你們講青蛙王子那個童話時我聽到了,也聽懂了,這算好價錢嗎?」

  寧缺沉默片刻後搖頭說道:「不是所有癩蛤蟆都想吃天鵝肉。」

  「天鵝肉不好吃嗎?」桑桑不解問道。

  寧缺看著她笑著說道:「在有的癩蛤蟆眼裡,又髒又臭的黑泥鰍,要比天鵝肉好吃多了。」

  桑桑問道:「少爺,你是不是在繞著彎罵我又難看又黑?」

  寧缺笑道:「看來我家的小丫頭終於願意動腦子想事了。」

  桑桑認真說道:「所以我越想越覺得這是件挺好的事,小時候你對我說的話來講,能娶了殿下回家,可以少奮鬥好多年哩。」

  寧缺繼續向前走去,說道:「問題是她究竟對多少人說過這句話。」

  這話便涉及了對女子最惡毒不堪的猜測,桑桑眉尖蹙的極緊,不開心說道:「少爺你一直對殿下有成見,事實上她是個好人。」

  「好人也罷,壞人也罷,和我有什麼關係?」

  「剛才你不是還說待價而沽,要賣個好價錢?什麼價錢會比殿下自己更高?」

  「喂,難道你沒有聽說過賣藝不賣身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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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5 19:52: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二章 這裡是人世間

  長安西城著名食府一品軒後有一家極不起眼的茶鋪。

  茶鋪深處竹蓆後方坐著兩個人,其中那個矮胖中年男人不停擦著額頭上的汗,看來夏末的悶熱對他造成了極大的影響,就連說話時的河北腔也顯得燥了幾分。

  「你是暗侍衛嘛,該做的事情總是要做嘛,這次去荒原,順便幫著做做任務又有什麼問題呢?只是讓你看看,又不是讓你查什麼案子。」

  這位矮胖中年男人是大內侍衛哥統領徐崇山大人,今日特意出宮與寧缺密會。坐在對面的寧缺從袖子裡取出手帕,也開始像他一樣不停擦汗,只是很明顯,他的汗水不是因為悶熱夏末天氣而來,而是因為對方說的這番話。

  「夏侯將軍……那是何等樣人物,你要我去看他怎麼看?看他長了多少根鬍子還是每天上幾次廁所?徐大人,我知道這是陛下的意思,但你要想想,以夏侯將軍的脾氣,如果讓他發現我暗中窺視,肯定會動怒翻臉,到時候找個沒人的地方把我一掌拍成肉泥,再包成包子餵馬吃掉,誰替我出頭?」

  「如果夏侯將軍真能一點證據都留不下來,唐律在上,無論宮裡還是書院都沒辦法替你出面。如果如果你死之前能留下他動手的證據,倒也不妨……」

  「哈哈,你知道我這是在說笑話。」

  寧缺放下手帕,看著尷尬笑著的羅統領,心想這個笑話不怎麼好笑。

  此去荒原極有可能會與夏侯照面,如果有機會,他當然想查查對方,只不過這件事情太危險,沒想到在這時卻收到這個要求一—看來陛下終究還是對夏侯不怎麼放心,那自己能夠在這個過程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看見他沉默無語,徐大統領以為他心裡依然有牴觸情緒,寬慰說道:「不用太擔心,陛下的意思很簡單,你只需要在旁邊看看夏侯將軍行事的反應,回京後把你所看到的一些細節告訴陛下,什麼險都不用冒。」

  「陛下喜歡你,你又是夫子的學生,夏侯將軍雖然暴戾冷酷,但他並不是山裡那些徒有蠻力凶意的野豬,他不蠢,不會平白無故得罪你。」

  寧缺心想若到時候自己得罪了夏侯,那又該怎麼辦?

  「沒問題吧?」徐崇山拾起手帕再次擦汗,滿懷希冀看著他,說道:「如果沒問題,我這就去宮裡回話,長安城裡有什麼不放心的事情,你告訴我,我來辦。」

  寧缺說道:「您知道我在臨四十七巷有個鋪子……」

  徐崇山用力拍打胸脯,表現的格外豪氣干雲,說道:「我給你看著!」

  寧缺搖了搖頭,微笑說道:「主要是有個小侍女,想請侍衛處幫我照看一下。」

  大唐天子派暗侍衛去冷眼旁觀帝國大將軍的一言一行,這件事情如果被傳了出去肯定會引來一場政治動盪,所以為了保密,皇帝陛下根本沒有召寧缺進宮,而是讓徐崇山在宮外覓了個秘密場所,暗中傳了密旨。

  領了密旨之後的寧缺,本應把這件事情死死封存在內心最深處,不告訴任何人,不過他和桑桑之間向來沒有任何秘密,所以當他回到臨四十七巷後,正準備做飯的桑桑,第一時間便知道了密旨的具體內容。

  她望著窗口處的寧缺,問道:「會危險嗎?」

  寧缺提起毛筆,透過窗戶看著她說道:「主要就是察言觀色,然後打聽打聽,徐崇山說的不錯,這件事情根本沒有什麼危險,若真有危險,我不做便是。」

  桑桑低下頭繼續淘米,問道:「所以你就答應了?」

  寧缺低下頭繼續畫符,說道:「身為陛下的金牌小密探,大唐年輕一代重點培養對象,所謂帝國用我,用我必勝……嗯,必勝不至於,必須承認我的人生總是無法順利太長時間,我之所以不拒絕,原因你應該很清楚。」

  有機會接近夏侯,帶著皇帝陛下的密旨去觀察夏侯,甚至有可能在其中尋找到報仇的機會,對於等待了十四年的寧缺來說,是無法錯過的機會。

  桑桑沒有說什麼,小手在盆裡用力地搓著米,清水漸漸變成米漿一般的東西,稻米不知道被她搓掉了多少層,身形越來越瘦削黯然。

  「這米如果再讓你淘幾次,還能蒸出飯來嗎?」

  寧缺把筆擱到硯台上,看著窗外的畫面,沉默片刻後說道:「放心,我現在的水準不夠夏侯一根手指頭戳,自然不會白癡到馬上動手報仇。」

  桑桑站起身來,把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回頭望著窗後的他說道:「少爺,既然你不能帶我去,那你看到夏侯的時候,一定要忍住。」

  「去年書院入院試時看到親王李沛言,我忍住沒有?」寧缺搖搖頭,說道:「我們是在岷山裡長大的獵人,對付獵物時的耐心,就是我們最厲害的武器。」

  「需要準備一些什麼行李?」

  「還是老三樣。」

  馬上便要帶著書院學生前往邊塞荒原,可能會看到夏侯,寧缺有些隱隱的興奮,更多的還是緊張,想著可能遇到的危險,他越發著急要把符箭研發成功。

  當天吃完晚飯之後,桑桑把褲腿捲起,坐在井旁開始替他剪羽磨簇,而他則是全神貫注於書桌白紙之上,不停畫著複雜的符文線條。

  荒原並不是所有地方都一片荒涼,凜烈冬風未至時,大部分地面上都覆蓋著如氈般的青草,只是當中原來到夏末的時候,荒原便會提前感覺到微寒的秋意,青草開始染霜變黃變白,顯出幾分肅殺味道。

  馬蹄將一棵比同伴更高的霜草重重踏入泥中,伴著微微嘶鳴和沉重的呼吸聲,越來越多的戰馬出現在草甸上,左帳王庭的精銳騎兵,護送部落南遷。

  在更南一些的地方,千餘草原騎兵揮舞著彎刀,呼喝著奇怪的聲音,闖過燕北邊塞,瞬間佔據一處旅道村莊,把一隻商隊團團圍住。

  鮮血順著彎刀劃破的縫隙開始噴灑,村莊收割的夏糧順著彎刀劃破的縫隙開始流淌,珍貴的茶葉鹽包順著彎刀劃破的縫隙開始灑落。

  燕地村民和商隊護衛慘呼著倒在血泊中,他們的身體重重掉落在地,就像那些沉重的糧包與商隊貨物,瞬間失去生命。

  草原騎兵興奮地呼喊著,把所有人都殺死之後,開始笨拙地重新套車,把他們能找到的糧食與貨物全部搬到車上,然後北返。

  夏天已經結束,秋天已經到來,冬天自然不遠。失去了北方那片肥沃草場的左帳王庭部落,根本養不活太多的牛羊牲畜,如果他們不抓緊時間在第一場雪到來之前搶到足夠多的糧食,那麼部落便極有可能迎來滅頂之災。

  至於被他們屠滅的村莊,還有那一支支商隊,是不是應該承受如此悲慘的遭遇,不是草原蠻人們需要考慮的問題。

  其實荒原上的人們很清楚,商隊的重要意義,然而現如今他們面臨著眼前的恐慌,哪怕是最有智慧的王庭軍師,也不會強行逼迫他們去思考長遠的問題。

  燕北各處邊塞被草原蠻人騎兵攻破,無數商隊被血洗劫掠,無數村莊的糧食被搶走,這些消息被荒原上的風迅速傳到燕國各處,然後彙集到皇宮。

  剛剛歸國沒有多長時間的崇明太子,在病榻上父皇的冷漠注視下,平靜穿上盔甲,率領三千名近衛軍前往北方邊境。

  城門大開,禮樂大作,看熱鬧的燕國民眾們臉上卻沒有太多激動的神情,注視著太子車駕的眼神顯得極為冷漠。

  荒原上的左帳王庭根本無力約束所有的部族,那些蠻人騎兵們已經發瘋,單憑燕國的邊塞部隊,還有這數千名只知道吃喝玩樂的近衛軍,根本無法阻擋那些馬來如風,箭走如神的草原騎兵。

  好在西陵神殿已經發出了詔令,中原各國都將來支援,而那個可惡又可怕的唐國,也將派來他們的騎兵,對於燕國君民而言,這是何等羞辱卻又無奈的選擇。

  這裡是成京,弱國之都城。

  書院後山,晨光熹微,山霧漸分。

  四師兄與六師兄盤膝坐在水車旁,打坐調息完畢之後,對視一眼,開始重複他們已經重複了好些天的研討過程。二人中間放著那面神奇的沙盤,沙盤上複雜的符文線條自行緩慢地前行,然後組成各式各樣的可能。

  距離清溪極近的打鐵房內,水蒸氣隨著水車的灌注而不停濃密,冒著熊熊火苗的爐內,一些似銀似鐵的金屬正在緩慢變軟融化。

  剛剛起床的七師姐,站在清溪上游,看著他二人臉上的沉默憂慮神情,沉默片刻後把手裡的濕毛巾扔到一塊石頭上,轉身向崖坪遠處那道瀑布走去。

  距離南晉都城約七十里外,有一座山。

  這座山並不像長安南郊書院後那座山般雄偉高崛、終日被雲霧遮住大部分身體,而是平靜坦露在清湛陽光之下,每一道崖縫每一顆岩石都顯得那樣清楚。

  這座山的整體形狀也很清楚,三面山崖相對光滑,反射著蒼穹投來的光線,閃閃發亮,然後在峰頂相聚,看上去就像是一把劍。

  世間第一強者劍聖柳白的宗門便在山腳下,那是一座黑白二色分明的舊式古閣。

  數十名青年修行者,雙膝跪地,朝著古閣恭謹行禮。

  他們身後都有一枝被草繩緊緊捆住的劍,與一般劍師的飛劍不同,這些劍相對較長較大,更像是武者使用的劍,而且各自安靜地藏在鞘內。

  年輕的劍客們恭敬跪在地上,古閣處一片安靜,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一道像劍一般平靜卻又銳利的聲音響了起來,這道聲音銳利的彷彿能夠刺穿劍閣身後那些堅實的崖壁,能夠刺穿世間任何有形的事物。

  「丟臉的人,就不要回來了。」

  聽著這道聲音,跪在地上的數十名年輕劍客表情身體微僵,顯得無比緊張,又似乎極為激動,大聲應是後起身向外走去。

  數十匹駿馬正在微嘶等待。

  年輕人騎馬牽韁,離開師門,向北方去。

  這裡是劍閣,強者照拂之地。

  滴滴黃河,濁浪翻滾,一時不知多少浪花產生湮沒,河岸旁擺渡舟夫手持竹竿,恭恭敬敬跪在木道兩側。

  當年劍聖柳白,正是在這道黃河旁悟得滔滔劍意。

  今日大河國年輕一代的修行者,便要渡過這道黃河,向北方去。

  海兒畔的白塔下。

  一名滿臉都是皺紋的婦人,身上穿著一件由無數布片組成的奇怪衣服,漠然注視著身前那些後輩子弟,聲音沙啞怪異說道:「若要去燕北,便需要穿過唐境,朝廷已經發出文書,你們但走無妨,相信唐人不會為難你們。」

  一名年輕苦行僧人詫異望著婦人問道:「曲妮大師,難道您不隨我們一道走?」

  老婦人眼眸裡閃過一絲惡毒痛恨神情,厲聲說道:「像唐國這等禮數敗壞,全無信仰的罪惡之地,我的鞋底沾了一粒它的灰塵,都會令我感到噁心。」

  這位月輪國主之姐自幼帶髮修行佛法,修行境界高深,在佛宗內地位極高,眼下這些奉西陵詔令前往燕北的年輕修行者們,都可以說是她的徒子徒孫。

  她看著恭謹待命的諸位後輩,冷漠傲然說道:「我從北方走,直接過氓山,倒要看看唐國有沒有誰會攔下我。」

  這裡是月輪國,佛光普照之地。

  馬蹄踩在肥美的汰野上,彷彿都能擠出油來。

  數百名騎士在溫暖的陽光下肅然前行,身上穿著純黑色的盔甲,盔甲上繪著繁複難明的金色花紋,黑色盔甲表面與金色花紋在明亮的光線下不停閃爍,透著一股莊嚴肅穆的美感與威壓感。

  昊天教數千名虔誠信徒,正準備跪行拜山,聽著如雷般的蹄聲,驚的連連避到道畔的樹下,待他們看清騎士面容後更是趕緊跪下叩首,充滿了驚喜與敬畏神情。

  西陵護教神聖騎兵,號稱世間最精銳騎兵,在道旁虔誠叩首的信徒們平時看到一人,便覺得是祖宗積德,今日竟然一下看到了數百位神聖騎兵,不由驚喜的難以自抑,甚至有婦人看著神聖騎兵肅然莊嚴模樣,興奮的昏厥過去。

  有些身家富裕消息靈通的信徒,大約猜到這些護教神軍出動的原因是什麼,但他們還是不理解,不過是些草原上的蠻子作亂,為什麼神殿會如此重視?

  數百名護教神聖騎兵中間,夾雜著數名穿著紅色道袍的昊天道門神官,神官們中間那位年輕的護教神聖騎兵將領英俊似非幾人,行走在陽光下,身上的盔甲彷彿鍍上了一層昊天神輝,若神子般完美而不容侵犯。

  這裡是西陵,昊天眷顧之地。

  書院後山籠罩在深沉的夜色中。

  寧缺把符文圖紙擱到桌上,疲憊地靠著角落坐下,看了會兒搖晃的爐火,不知不覺間便睡著了,這幾天他實在是累到了極點,腦力也壓搾到了極點。

  「這麼短的時間,居然就拿出瞭解決方案,我那天讚揚小師弟是符道上的天才,他果然沒有令我失望。」四師兄看著紙上的那些線條,又看了一眼在角落裡沉沉睡去的寧缺,說道:「不知道是什麼事情給了他如此強烈的動力。」

  六師兄一面計算符等材料需要的金屬配比,一面壓低聲音說道:「我能感覺到小師弟很著急……好像他在擔心什麼,不知道是不是去荒原的事情。」

  四師兄說道:「荒原……西陵神殿擔心魔宗復生,小師弟終究是書院的人,有什麼好擔心的?難道魔宗那些餘孽當年被小師叔殺的不夠慘?」

  六師兄憨厚問道:「師兄,我不是很理解這句話的邏輯關係,小師叔當年把魔宗殺的慘,如果小師弟又遇到魔宗的人,難道他不是應該更擔心嗎?」

  四師兄看著他問道:「你說帝國禮部尚書去燕國會不會擔心被燕人殺死?」

  六師兄抬起頭來,想了片刻後說道:「當然不會,如果禮部尚書出訪成京,只要少了一根毫毛,燕國只怕都會迎來滅頂之災。」

  「同樣簡單的道理。」

  四師兄平靜說道:「如果魔宗的人敢傷小師弟一根毫毛,魔宗難道就不怕迎來滅頂之災?難道就不怕再被小師叔屠一遍?」

  「但小師叔已經死了。」

  「師叔死了,師父還沒死,更何況二師兄一直想有機會向小師叔學習。」

  「那小師弟究竟在擔心什麼呢?」

  四師兄看著沉睡中仍然蹙著眉頭的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不知道,但他是小師弟,我們這些做師兄的當然要想辦法讓他不怕。」

  「想什麼辦法?」

  「先替他把符箭弄好。」

  「喔。」

  對話結束,房間裡沉重的打鐵聲連綿響起,六師兄揮臂的動作快到如殘影一般,打鐵聲延綿串在一處,彷彿像一道永遠不停歇的雷,然而即便是這樣響的聲音,也沒能把疲憊到極點的寧缺喚醒。

  四師兄則是拿著沙盤不停模擬著寧缺設計的符文,參考寧缺寫在紙上的旁註,嘗試各種不同的符線搭配,甚至開始嘗試用陣法把這些線條重新組合。

  符箭材料特殊,雖然經由六師兄的精妙空管設計減輕了很多重量,但比起普通羽箭來說,依然要重上太多,那麼普通的硬木弓便沒有辦法使用,在打造符箭之前,他們首先要做的事情必須是先把特製弓製造出來。

  隨著打鐵聲的持續,隨著鐵水灌注泥模的茲茲聲持續,漸漸的,那把由混編精鋼細條組成的奇異硬弓部件漸漸分部位成形,而最重要的那個部位更是在六師兄的細心琢磨之下,開始泛出幽幽的光澤。

  四師兄完全掌握了寧缺對符線的設計,走過去指導那個部位的設計,看著六師兄看似粗笨的手指像繡花一般提著銀色的托盤抓絲,他眉頭微皺問道:「雕刀你準備用什麼?符箭材質極硬,而且要求非常精確,普通雕刀完全沒用。」

  六師兄呵呵一笑,從懷裡模出一個小匣子,從匣中取出一粒三分之二部位被秘製金屬薄片包裹的透明石粒,說道:「用硬度極高的雜銀做托盤,用金剛石當雕刀。」

  「金剛石抗擊打性能不好。」

  「所以我在之下面又包了一層鐵片,當然不是普通鐵片,還是上次我們和黃教授一起替夏侯將軍打造盔甲時留下的異種鋼鐵。」

  「鋒銳度怎麼樣?」

  「我磨了整整三天,切割面極好,你看。」

  六師兄舉起金剛石對著熊熊爐火,明黃的火苗透過那些複雜的表面散開,化作無數紛繁美麗的光芒,就如同夜空裡的繁星那般。

  接下來,這二位習慣沉默然後沉默決定不能讓小師弟害怕的男人,開始這項工作裡最困難的那個部分,也就是打造符箭的本體,也正是在這個部分,他們遇到了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

  「四種金屬的比例沒有問題,關鍵是裡面的雜質太多。我選的是軍部最好的材料,但材料本身就有雜質,現在爐火的溫度很難煉乾淨。」

  六師兄看著火通通的鐵水,撓著腦袋無奈說道:「以前從來沒有試過這種做法,強行融合這四種金屬,需要的溫度太高,我不知道該怎樣做。」

  就在這時打鐵房的門被人推開。

  七師姐走進門來,望著角落裡昏沉睡著的寧缺笑了笑,轉頭望向他們說道:「我帶了兩個幫手過來,不知道你們需要不需要。」

  四師兄看著她身後那兩個人,微微揖手行禮,然後不知想到什麼,微笑望向熟睡中的寧缺說道:「我終於明白為什麼那些符師先賢沒能做出符箭來。讓兩個知命境界大修行看來當鐵匠,除了小師弟誰還能有這等待遇?」

  二師兄面無表情走了過來,搶過沉重的鐵鎚。

  陳皮皮笑著走了過來,站到爐火併緩緩閉上眼睛。

  爐火驟然變得極為明亮,然後迅疾轉作幽幽的藍色。

  二師兄扶了扶頭頂的古冠,單手揮錘砸向燒的通紅的金屬塊。

  轟的一聲巨響!

  錘落砧塊,勁氣噴射如電。

  除了陳皮皮,屋內其餘的人全部被震的跌坐於地。

  巨大的撞擊聲如一道悶雷,響徹書院後山整座山谷。

  清溪無由生波。

  魚兒游動不安。

  舊書樓上抄答花小揩的女子抬頭望向東窗外,沉默不語。

  兩個棋癡抱松。

  兩個音癡抱緊懷裡的蕭與琴。

  花癡護著身前的花。

  書癡還在低頭抄書。

  這裡是書院,人世間獨一無二的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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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6 21:16: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三章 元十三箭

  角落裡的寧缺被如雷錘聲驚醒,緊接著被錘尖噴出的劇烈聲音再次震昏。他在似夢非夢的昏沉世界裡隱約聽到模糊的打雷下雨聲,輕聲笑語聲。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揉著眼睛醒了過來,發現自己還靠在打鐵房的牆壁上,不遠處的爐火被泥土鎮住,屋內不再熾熱,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揉了揉有些發酸的肩膀,他扶著牆站起走到窗前,發現桌上有一個桐木製成的匣子,不由微微一愣,他記得昨天桌子上並沒有這個東西。
  
  桐木匣是長方形的,約一個手臂長短,掀開匣面,便能看到匣底安安靜靜躺著六七個形狀奇特的金屬物件,這些金屬物件表面黝黑,仔細望去才能發現看似渾然一片的表面上有無數細縫,竟是由無數根極細的金屬絲編織絞弄而成,單是肉眼望去,彷彿都能感受到其間蘊藏著的強大韌力。
  
  寧缺的手指在匣中黝黑事物的表面緩緩撫過,感受著指腹傳來的微糙觸覺,還有那股莫名的強硬感覺,眉梢忍不住微微挑起。
  
  這些黝黑金屬物件的形狀很奇特,不知道有什麼具體用途,尤其是擱在匣中最上方小格裡的那段約三根手指大小的金屬片,就算是用來砸人都會嫌份量不夠沉,更何況金屬片上嵌著個極微小的抓銀托盤,托盤裡鑲著顆只露出最上面尖端的明亮金剛石,看著根本不像是一個武器而更像是……
  
  「這不是結婚的戒指嗎?」
  
  寧缺喃喃自言自語道,明亮的眼睛裡卻充滿了喜悅,他已經看出匣中這些黝黑的金屬部件是用來做什麼的,憑藉對弓箭的絕對熟悉和那雙靈巧的手,在沒有人指點的情況下他開始進行組裝。
  
  喀喀輕微金屬楔扣合的聲音不停連綿響起,極短的時間之後一把渾體黝黑的金屬弓便出現在他手中,緊接著他左手緊握住由無數細金屬絲編絞而成的弓身,右手抽出匣內的特製雙絞八股線,開始上弦。
  
  黝黑長弓上弦完畢被輕輕擱在桌上,然後他的目光落到匣旁那方深色的箭筒上,深吸一口氣,從簧筒中緩緩抽出一根箭來。
  
  這是一根合金打造的長箭,箭桿被設計的極為細長,雖然採用的是中空管工藝,但握在手中份量依然顯得極為沉重。
  
  寧缺強行壓抑住心頭的激動,雙手端著這根金屬長簧左手虎口緩緩由箭的末端向箭簇處推移,仔細感受體察著箭桿表面的微妙觸感。
  
  他摸的很仔細,摸到箭桿本身所具有的那種不可折斷的強硬堅韌意味;他看的也很仔細,藉著窗外的晨光看到箭桿上那些如鱗一般的細紋,不知道鍛箭時落了多少錘,被砸合了多少萬層,層層相疊然合相依。
  
  在箭桿本身材料的如鱗細紋中間還有數道更精晰更深刻的紋線以一種極為平靜的方式組合在一起,只是最下方處一片空白,總給人一種感覺這裡少了一根線條,若能把此間空白彌補起來這些線條便會瞬間變得靈動活泛。
  
  寧缺提著手中沉重的弓箭走出打鐵房,迎著崖坪東方投射來的清麗晨光深深吸了一口氣,精神變得更加清爽。
  
  屋前與鏡湖之間的草地裡隱隱傳來呼嚕聲,他放眼望去,發現師兄們正躺在樹下湖畔酣甜入睡,身邊散落著幾個酒壺,陳皮皮睡的最死,嘴角不時淌落口水,七師姐靠著古樹閉著眼睛,小手指裡勾著個酒壺不時上下搖晃,就像是在釣魚一般,在樹的另一邊,平日裡衣著服飾禮數一絲不芶的二師兄,頭頂那根像棒槌一樣永遠直立朝天的古冠,早已歪斜的不成模樣。
  
  寧缺沉默看著屋外沉睡的師兄師姐們,猜到昨夜他們為了自己忙了整整一夜,胸口處漸漸變得非常溫暖,但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二師兄睜開眼睛醒來,起身扶正頭頂的古冠,示意他隨自己向湖畔走去,不要打擾那些傢伙疲憊酒醉之後的睡眠。
  
  站在湖畔臨湖風,晨光晨露在四周帶走熱泛著光,片刻沉默之後,二師兄嚴肅說道:「此去荒原,不要墮了書院威名。即便書院不會因為你一人而損千年盛名,但小師弟你如今也是大唐名人,切不可跌了自己身份。」
  
  寧缺笑著說道:「哪裡是個名人,就是個人名。」
  
  二師兄看了他一眼,讚賞說道:「淡泊名利,能於盛名之中見到虛無,小師弟你這話說的好,若讓師兄聽見,一定會把你引為知己。」
  
  他說的師兄,自然便是書院大師兄。
  
  寧缺微微一怔,不由感到有些慚愧。
  
  「二師兄,昨夜辛苦你們了。我本以為可能需要去請教一下黃鶴教授。」
  
  「符道我瞭解不多,但你師傅顏瑟已然是世間最頂尖的人物,若他都不能幫助你研發符箭,你去尋黃教授也沒有任何意義。」
  
  「說起來我還一直不知道書院那些教授都住在哪裡。」
  
  「教授都是客座教授,異國人多,大部分時間都隱居在大山各處。」
  
  「為什麼我從來沒有在山裡遇到過?」
  
  這時候二師兄又說了一句很廢的廢話:「因為大山是一座很大的山。」
  
  然後他回頭看著寧缺身上的黝黑弓箭,問道:「要不要試一試?」
  
  寧缺點了點頭。
  
  樹下草叢中沉睡的師兄師姐們都醒了過來,大山別處那些抱松抱簫抱花的師兄們也走了出來,就連慣常很少在眾人面前出現的三師姐余簾,也不知何時來到了湖畔,十一個人圍著寧缺或緊張沉默等待,或興奮議論不停或撓著頭髮表示這件事情其實真沒有什麼意思,之所以本人會來看小師弟試箭純粹是昨夜被吵暈了。
  
  寧缺把黝黑細長的符箭輕輕搭上鐵弓,深吸一口氣後高高舉起,瞄向高遠的天穹,彷彿要射落這時候其實還在崖坪下方的太陽。
  
  隨著吱吱輕響看似堅不可撼的鐵弓微微變形,緊繃的弓弦向後拉出深深陷進他右手的食中無名三指間,因為這次試射意義重大,為了保險起見,他選擇了自己並不是很常用的三指控弦。
  
  隨著他的這個動作湖畔的議論聲戛然而止,頓時變得極為安靜,書院二層樓的師兄師姐們或緊張或好奇地望向他緊緊扳著弓弦的手指。
  
  如鏡面一般的清湖裡,早起覓食的魚兒緩緩游動。
  
  湖對面那只驕傲的大白鵝正在含水漱洗自己的胸腹。
  
  寧缺袖內的小臂肌鬆放之間,緊繃的弓弦擦著指腹高速回彈,帶動著黝黑色的細長金屬箭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驟然前射!
  
  鋒利的箭簇從弓駙握手處瞬間前突,當它運行出某個距離後弓附處鑲著的那顆金剛石與金屬箭桿發生了一次輕微的摩擦,被磨出極複雜剖面的金剛石鋒,如同落在紙面上的蘸墨毫尖一般,極隨意的在箭桿上畫出一道線。
  
  正是箭桿符文處的那片空白,正是那道符文的最後一筆。
  
  箭尾最後離開弓駙處,不知道是因為速度太快的原因,還是因為箭身上那道符文被激發的緣故箭尾脫離弓身時竟帶出了一團乳白色的湍流。
  
  然後……這根符箭瞬間消失!
  
  湖畔沒有一個人能夠看清楚這根箭的運行軌跡,能夠看到它飛到了空中何處,只有抬頭望天的二師兄微微瞇起了眼睛。
  
  直至此時才有一陣無由風起,吹得仍然舉著弓的寧缺衣衫振振作響湖畔眾人微感涼意,寧缺緊握著弓駙的左手上更是忽然多出了很多露水。
  
  湖中的魚兒依然在緩慢地游動。
  
  對岸的大白鵝完成了漱洗,開始曲項準備向天歌。
  
  片刻後,依然盯著天空,想要尋找到那根符箭軌跡的師兄師姐們看到了極高處的那團白雲中間出現了一處空洞,透過那方洞可以看到更高處湛藍的天空!
  
  四師兄聲音微顫說道:「是射出來的?」
  
  六師兄聲音微啞猜測道:「應該是射出來的。」
  
  七師姐驚喜說道:「真是這一箭射出來的?」
  
  二師兄淡然說道:「是射出來的。」
  
  湖畔眾人表情驟變,看著天空高處雲中的那個破洞,發出一陣喜悅的驚歎。余簾師姐的眉頭也緩緩挑了起來,臉上出現一絲笑意,似乎連她都沒有想到,這根符箭竟然能飛如此之高,擁有如此大的威力。
  
  這時候陳皮皮問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他揉了揉胖乎乎的臉蛋兒,艱難抬頭望著碧空白雲,惘然問道:「那根箭跑哪兒去了?」
  
  這個問題確實很關鍵,但此時此刻,目睹史上第一根真正意義符箭誕生的書院眾人,根本懶得理會這個關鍵問題,九師兄讚歎說道:「如此佳事,豈可無樂?」
  
  十師兄連連點頭,手指撫上古琴之弦,道:「簧不可無弦。」
  
  六師兄自腳下提起沉重的鐵錘,憨厚說道:「二師兄打鐵用的是我的錘子。」
  
  七師姐指間拈著繡花針,微笑說道:「我也算是幫了些小忙。」
  
  九師兄將簫管擱至唇邊,嗚嗚吹出歡快的樂聲,眾人正準備像崖頂那夜般以聲相合相應對,忽然聽到頭頂天空上響起一道極淒厲的鳴嘯,瞬間便把湖畔的簫聲壓住,彷彿是雲頭有位仙人正在吹簫。
  
  書院二層樓諸人雖然都是些癡人,但絕對那是人世間最聰慧之人,聽著這道尖銳鳴嘯,瞬間便猜到了緣由,表情驟然變得微白,用能夠想像的到的最快速度,瞬間從寧缺身邊跑開,作鳥獸散,各自尋覓安全的庇護場所。
  
  寧缺卻根本不知道馬上將要發生什麼事,猶自難抑心頭興奮,癡癡傻傻渾渾噩噩望著頭頂的天空,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
  
  二師兄和陳皮皮站在他身旁兩側,抬首望天,表情各異。
  
  尖銳的鳴嘯瞬間從遙遠的高空,傳至湖畔,那粒小黑點剛剛進入寧缺眼眸,下一刻便化作一道高速撕裂空氣的金屬長箭,刺向他的頭頂!
  
  二師兄輕揮衣袖,袖飛若邊寨揚旗,捲住將要落到地面的那道黑影,妙到毫巔地一扯一帶一放,把那根帶著恐怖速度與威力的金屬符箭轉了方向。
  
  嘶啦一聲輕響,他的衣袖裂開一道小口。
  
  轟隆一聲巨響,鏡湖中心那方亭榭被轟塌了整整一半。
  
  寧缺臉色蒼白,這時候才反應過來,看著煙塵一片的湖面喃喃說道:「我……」
  
  七師姐頂著鍋蓋跑了過來,看著塌了一半的亭榭,臉色蒼白,喃喃道:「我……」
  
  二師兄蹙眉不悅看了她一眼。
  
  眾人重新匯聚到湖畔,指著塌坍的亭榭興奮地議論紛紛。
  
  四師兄看著煙塵漸消的湖面,帶著一種宿願達成的滿足笑容,順著木橋走了過去,回來對手裡握著那根符箭,同時還拿了一個小盒子。
  
  「金剛石畫出符文最後一筆,小師弟你的想法確實天才,但很可惜的是,一根符箭只能射一次,不能重複使用。昨夜我和老六做了一套修復工具,但還沒有試過,你去荒原上如果需要修復,可以試一下能不能成。」
  
  他把小盒子遞給寧缺,神情嚴肅提醒道:「符簧材質珍稀,而且製造極為不易,箭筒裡只有十三枝符箭,在戰場上你要節省些用。」
  
  寧缺認真說道:「師兄放心……我絕對不會一次就射完。」
  
  「你根本沒有能力一次射完。」二師兄在湖畔洗完手,站起身來看著他說道:「以你現在的境界,最多只能射三箭,身體便會承受不住。」
  
  寧缺看著手中那根沉重的符箭,皺眉說道:「那這可怎麼辦?」
  
  四師兄看著那根符簧,忽然感慨說道:「這是開創歷史的創新符道設計,只可惜無法推廣到世間,真是可惜。」
  
  「為什麼不能推廣……」
  
  「因為小師弟寫出來的這道符只能由配合他的念力,想要使用符箭,箭手本身便要是名符師,世間沒有幾個符師能寫出這道符,能寫出這道符的符師更不可能是位擁有足夠力量的箭手,這道鐵弓不是那麼好拉的。」
  
  聽到四師兄這句話,寧缺才覺得右肩處一陣酸痛,甚至還隱隱夾雜著撕裂般的尖銳痛楚,可能是那處的肌肉被先前的控弦動作給傷了。
  
  四師兄說道:「小師弟,這是你研發的符箭,給它起個名字吧。」
  
  寧缺看著四師兄臉上的笑容……忽然心頭一動,誠懇說道:「四師兄,請你賜名。」
  
  四師兄微微一怔,感慨笑了笑,說道:「那……既然弓與箭材質裡都混了小師弟你感觸最敏銳的雜銀,那麼叫它銀箭可好?」
  
  寧缺聽著銀箭二字,表情變得有些古怪。
  
  二師兄面無表情說道:「換一個。」
  
  陳皮皮一手指天,問道:「穿雲箭?」
  
  一枝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寧缺連連搖頭。
  
  二師兄沉默片刻後說道:「符箭借助天地元氣而行,世間如今只有十三枝,而小師弟排行十三,那麼……便叫元十三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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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7 22:06: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四章 晨光

  寧缺搖頭歎息說道:「你越來越無恥了。」
 
  陳皮皮感慨說道:「向你學習。」
 
  寧缺笑著回答道:「共同進步……」
 
  陳皮皮也笑了起來,然後認真問道:「有什麼事情要交待的嗎?」
 
  寧缺本想說該交待的已經交待完了,但想了想後還是說道:「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麼?」
 
  「我家有個小侍女。」
 
  從一名來自邊城的少年軍卒,登樓勝謝三公子,被書院遺忘而沉默然後他把書院遺忘,登山勝隆慶皇子,最終成為這屆學生裡唯一進入二層樓的人,然後又將率領所有同窗前往燕北荒原參加實修,現在的寧缺毫無疑問已經成為書院普通學生眼中的傳奇人物。
 
  他與司徒依蘭說話便已經吸引了很多目光,然後更多的目光隨著余簾教授和陳皮皮的到來也落在他的身上,這些目光極其複雜,或敬畏或羨慕或嫉妒不敢有恨。
 
  而當寧缺拎起腳下那一大堆沉重行李向草甸方向走去時,一直沉默注視著他的數十道目光裡,更是多出了很多震驚疑惑的情緒。這麼多的行李,看上去如此沉重,什麼樣的馬再能承受得住?他向草甸那邊走去是為什麼?
 
  三把朴刀,拆開的鐵弓和箭筒裡的十三枝符箭,慣用的黃楊硬木弓和普通羽箭,旅途上必用的東西甚至包括疊好的小帳蓬,還有粗布緊緊裹著的大黑傘。
 
  行李是昨天夜裡桑桑細心整理好的,體積已經縮小到不能縮小,但因為東西實在太多,攏在一起依然顯得格外壯觀,就如同一座小山。
 
  寧缺拎著沉重的行李走到草甸圍欄旁,舉目向遠處望去尋找自己的目標。
 
  在圍欄那頭,草甸上那些被書院學生挑剩下的軍馬正垂著頭沉默地吃草或休息,看不出來有沒有喪氣的情緒,而在更遠處寬闊的草地間……一道黑色的影子正在來回奔騰,像一道黑色的奔雷般,蹄聲大作。
 
  待那道黑影慢下來時,才能看清楚原來是一匹極為強壯的黑色駿馬,大黑馬不停追咬擠撞著身旁的同伴,別的馬畏懼地四處散避,它卻不依不饒繼續追咬,不時吭哧吭哧的得意鳴嘯幾聲,顯得格外霸道下賤。
 
  寧缺看著那匹大黑馬笑了笑,把手指伸進唇裡打了個呼哨。
 
  哨聲裊裊然傳到草甸上方。
 
  正在放肆得意欺負同伴的大黑馬,聽著哨聲後驟然僵硬,四腳像是釘子般釘進鬆軟的草面上,再也動不得半步,看上去就像是一座被刷了黑漆的木馬,只剩下兩個烏黑的大眼珠在快速轉動著,明顯可以看到裡面的恐懼神情。
 
  它艱難地扭動僵硬的馬頸,回首望向遠處圍欄畔那個人影,終於把腦海中最不美好的那幕回憶和這個人聯繫起來。
 
  又一聲嗯呼響起,彷彿是在催促。
 
  大黑馬艱難地提起馬蹄,垂著頭痛苦地緩慢向圍欄處走去,每步都是那樣的不捨,那樣的依依,彷彿是要嫁入聲名惡劣豪門不知前途如何的女明星。
 
  慢步踱到圍欄前,大黑馬看著欄後的寧缺,微微搖晃馬首,同時滑稽可笑地翻起厚厚的唇皮兒,像是表示絕對的臣服和討好。
 
  和書院入院試已經相隔一年多的時間,這匹大黑馬的脾氣沒有絲毫好轉,依然狂暴躁烈,然而在寧缺面前,它仍然不敢有絲毫脾氣。
 
  只是當它看到寧煞腳下如小山一般的行李後,再也顧不得本能裡的那份恐懼,發出一聲驚恐的嘶鳴,掉轉身軀便準備逃跑。
 
  寧缺盯著它說道:「老規矩。」
 
  大黑馬停下腳步。
 
  寧缺繼續說道:「不聽話我就宰了你。」
 
  大黑馬垂頭轉身。
 
  寧缺把小山般的行李掛到了它的鞍上。
 
  天啟十四年夏末秋初,書院開始了這一屆的實修。
 
  領隊是那位連老師和大師兄都沒有見到,堪稱史上最弱的書院二層樓弟子。
 
  老筆齋後院內,桑桑盯著咯咯叫的老母雞發呆,心想昨天應該把你也宰了,好讓他多吃點,不然路上餓了怎麼辦?
 
  長安城郊道上,寧缺看著道畔如畫般的民舍村景,心想不知會有多少天喝不著她做的雞湯,剛剛離開,便開始想念。
 
  清晨的帝國,籠罩著淡淡的微光。
 
  馬蹄聲聲,青衣振振。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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