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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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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夜飲晨變

  看著帳蓬頂,寧缺腦中浮現起離開渭城後的點滴痕跡。

  一路上那輛豪奢馬車始終簾帷緊閉,除了那名明顯有蠻人血統的小男孩偶爾會下車玩耍,根本沒有機會看到什麼公主,只有那位清秀高傲的婢女不時發佈指令。

  不知為何,那個婢女很喜歡把桑桑叫過去聊天,還是不知為何,那個婢女毫不掩飾對他的厭惡。

  寧缺覺得她是一名很好的演員,因為無論是在渭城中,還是在旅途上,無論是那些草原漢子部屬的態度,還是她自己流露出來的氣質神情,都很難看出她不是一名婢女。

  正是這一點讓他感覺有些奇怪,他一向以為大唐上層那些真正的貴族們,不應該有太多同情桑桑的閒情逸志。

  不過這些並不是他真正關心的事情,幾天內他始終注意的是馬車中那位穿著舊袍子的老人,如果猜測的不錯,那位表情溫和的老人應該就是馬將軍提到過的昊天道南門高人。

  從很小的時候,寧缺便立志於踏入那個玄妙的世界,卻遲遲不得其門而入,他願意跟著這支隊伍一同回京,正是因為隊伍裡有這樣一位真正的修士。

  可惜這一路上,他始終沒有找到機會和那位被嚴密保護的老人說話,只是駐營用餐時,偶爾能和那位老人目光相對剎那,那剎那間他彷彿看到老人目光中的溫和可親甚至是鼓勵的意味,這讓他不禁又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思考分析不得其解,寧缺的注意力收了回來,這才發現懷裡那雙小腳始終沒有被捂暖,還是像冰疙瘩一樣寒冷,連帶著自己的胸腹間也冰冷一片,不由憂慮地蹙起了眉頭。

  小侍女桑桑小時候吃了太多苦,在道旁死屍堆裡被風雨腐氣包裹數日,被他揀到後生了一場大病,連綿數月都未曾好。

  渭城的軍醫看過,他還專程帶她去遠處的開平府看過,所有醫者都是一個相同的意見:先天不足,體質虛寒。

  因為極端虛寒的體質,桑桑極少能夠出汗,每日產生的廢物毒素無法排清,日積月累讓她的身體越來越差,所以寧缺按照醫生的囑咐,讓她每日都要保證大劑量的運動,用來稍微改善體內的虛寒環境,這也正是為什麼在外人眼中,他總是把這個黑瘦的小侍女當驢馬一般使喚的真正原因。

  即便每天這樣辛苦,也不見得每次都能讓桑桑的體質轉暖,就比如此時此刻像冰窖般的羊毛褥子一樣。

  寧缺快速爬起身來,揉了揉快被凍僵的肚子,從角落裡摸出牛皮酒囊,把桑桑拍醒,然後把酒囊遞到她的唇邊。

  桑桑迷迷糊糊睜開雙眼,很自然地接過酒囊,熟練地擰開塞子,仰頸便往唇裡傾倒。酒水沒有灑出一滴,帳裡卻依然瀰漫著辛辣的酒香,看來應該是草原上割喉的烈酒。

  身材瘦小的小侍女捧著大酒囊痛飲,兩碗便能抽翻一個大漢的烈酒,竟被她突突喝下去小半袋,直至腹部微微鼓起,這幕畫面很難用豪邁來形容,不如說有些詭異。

  她抹了抹嘴唇,柳葉般的眼眸在黑夜裡愈發明亮,根本看不出像是喝過酒一般,向寧缺笑了笑,便又倒下繼續睡覺。

  滿室烈酒香,懷中冰冷的小腳漸漸變暖,寧缺看著她鼻尖上滲出來的幾滴汗珠,終於放下心來,抹了抹自己額頭上的汗。

  裹緊羊毛褥子,寧缺緩緩閉上雙眼,離他臉不遠處是那卷早已被翻爛的太上感應篇,每天臨睡之前他都看幾頁,即便不看也會默默在心中背一遍,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

  「願一切眾生,具足修行離老死法,一切災毒,不害其命。」

  「願一切眾生,得不老不病,常住命根,勇猛精進入智慧道。」

  淺淺睡眠中,他的精神隨著書卷上的文字,隨著那些看似淺顯簡單,實際上卻是含渾難明的感知之法,緩慢運行起來。

  漸漸的,籠罩在他和桑桑身體上的羊毛褥子不見了,簡陋的小帳蓬不見了,帳外的青草消失了,小溪也化作了一團白霧然後趨於無形,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天地,而在這片天地中,隱約能夠感受到某種以神秘節奏進行的呼吸,天地呼吸之間氣息漸盈作海,暖洋洋一片。

  這種神奇的感受寧缺並不陌生,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觀看太上感應篇時,便經常能在入睡前感應到,但他非常清楚一個悲哀的事實,這並不是冥想後真實的感知,而只是夢。

  暖洋洋的海洋,大概只是夢裡的錯覺吧,因為懷裡那雙裹著厚棉襪的小腳漸漸熱了,不過這也是極美好的錯覺。

  這樣自我安慰著,寧缺進入了深層次的睡眠,一夜黑甜無夢。

  ……

  ……

  第二日清晨醒來,寧缺睡的極好,但他的表情卻像是極其渴望再睡上三天三夜,滿是驚愕及不滿。

  「為什麼要臨時改變路線?」

  他看著面前那名神情冷漠的婢女,壓抑情緒,盡可能溫和說道:「穿過岷山直奔華西道,我選擇的路線不會有任何問題。」

  包括那名婢女在內,帳內的人們沒有誰回答他的質疑。

  「我是嚮導,而且你們對岷山根本不熟。」寧缺看著婢女,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知道你們擔心遇到伏擊,我可以向你們保證,只要你們聽我的,沒有誰能攔住你們。」

  婢女看了他一眼,就像看著一塊石頭,想要表達的意思很清楚,大抵就是你有什麼資格要我向你解釋?

  ……

  ……

  回到自己帳蓬中,寧缺看著正在打包行李的桑桑,說道:「把他們送進這條大直道,我們就馬上撤。」

  他拿出自己手繪的簡易地圖,指著其中一個地方說道:「最遠我們也只能跟到這個地方,再往前面走,對方只需要派幾個馬隊過來,就能把這支隊伍全屠了。」

  「你應該說服他們。」桑桑仰著頭說道。

  「我估計那邊有接應公主的部隊,所以他們不會聽我的。」寧缺回答道:「要說服一群豬一般的夥伴,我不擅長。」

  桑桑沒有說話,用眼神詢問,既然那處有人接應,為什麼你還如此擔憂,甚至準備半道溜走?

  「我直覺有問題。」

  寧缺回答道:「因為我相信,膽敢刺殺大唐四公主的生猛角色,絕對不會像那個女人般白癡,沒有幾個預案。」

  桑桑欲言又止,提醒道:「你……對她說話要客氣些。」

  「我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寧缺眉梢微挑,嘲諷說道:「她是公主又如何?在渭城我就說過,這就是個白癡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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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8-26 17:46 編輯

第十章 北山道外,一箭南來

  「就算是找人接應,地點的選擇也很重要,如果讓我決定,寧肯把地點放在某條大道上,也不會放在松果嶺。」

  寧缺看著手繪地圖上剛剛標注的醒目墨點,皺眉說道:「他們選擇從北山道走,卻不想想那裡雖然是條單路,但有七里長的路途兩旁全部都是密林,極易設伏。」

  說完這句話,他搖了搖頭,把手繪地圖放入衣內,聲音有些苦澀繼續說道:「所謂嚮導,除了把他們帶進北山道之外,更多的恐怕是想迷惑敵人吧,那位白癡公主根本就沒有相信過馬將軍,自然也不會相信我。」

  「一個白癡帶著一群白癡。」想到可能在北山道裡遇見的伏襲,想著那些或者有或者沒有的接應部隊,他的心情變得愈發沉重失落,壓低聲音狠狠說道:「在草原上呆了將近一年,居然也沒能變得聰明些,真不知道她的賢名由何而來。」

  锃的一聲,寧缺抽出鞘內依然殘有銹痕的三把刀,擰開水囊澆濕磨石,開始沉默的磨礪刀鋒,進入北山道後或許會有連場血戰,臨陣磨刀或許晚了些,但至少能平靜心情。

  「如果進北山道就和他們分開,你想向那位修士請教的事情怎麼辦?」桑桑有些惘然問道。

  「活著最重要。」寧缺低頭磨著刀,動作緩慢有力堅定,「只要能活著抵達長安,總有機會去學那些東西,如果我們兩個把小命放在這群白癡手裡,就沒有任何可能了。」

  ……

  ……

  愈往南氣候愈溫暖,按道理來說車窗外的景色也應該越鮮活青蔥,但因為隊伍進入茫茫岷山地勢漸高的緣故,車隊四周的青草漸隱,變成了夾道相迎的高樹,樹葉尚未完全青綠招展,仍留著去年秋冬蘊積下來的肅殺之意。

  隨著天地間的氣溫微降,一股緊張壓抑的氣氛也隨之籠罩住了整個車隊,所有人都清楚,長安城內那位膽敢謀害公主殿下的大人物,如果想要阻止公主殿下平安返回都城,那麼在邊塞與州郡之間的岷山,就是他最後的機會。

  在緊張的警惕與搜尋中,車隊行走數日,終於抵達了北山道口外圍,看著那遮天蔽日的密林,隊伍裡的大多數人並沒有像寧缺那樣露出擔憂的神色,反而顯得放鬆了很多。

  那位清秀婢女這些天找桑桑聊天的時間變得少了很多,大部分時間都留在第二輛馬車上,這天傍晚下車的時候,她的臉上竟帶上了淡淡的笑意。

  在決定離開草原的時候,她就已經事先派出使者進入帝國境內,雖然無法在短時間內抵達長安讓朝廷出動大批軍隊接應,但那位使者卻擁有足夠多的時間去聯絡忠於她的部屬。

  十天前接到固山郡方面傳回的緊急回執後,她毫不猶豫決定直入北山道,此時她相信固山郡那位年輕的都尉華山嶽,應該已經率領他的親兵營快要抵達北山道的南麓出口。

  離開大唐不過一年,她堅信那些忠於自己的部屬依然忠於自己,就算有些人被都城那個女人收買,但華山嶽絕對不會被人收買。

  距離約定接應地點還有三十餘里地時,車隊開始在暮色中紮營歇息,深夜穿密林而行,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都是非常冒險的行為,甚至有侍衛建議她,隊伍乾脆就在北山道口外等候,等到華山嶽的部隊前來接應。

  對於這個提議,她還在思考,然而無論怎麼看,她和小蠻現在已經非常安全,所以微笑重新浮上她清秀的臉頰,壓抑了數日的歡歌笑語重新回到了營地中。

  暮色中,一個簡陋的帳蓬孤單單地設立在圓形車陣外圍,公主的侍衛首領提出過擔憂,但帳蓬的主人堅持如此,就是不肯搬進由五輛馬車和箱櫃構成的車陣。

  「不離他們的車陣遠些,萬一出事怎麼來得及跑。」

  寧缺微嘲解釋道。他用草繩繫好那把大黑傘,讓桑桑背好,然後在草繩上打了一個極漂亮的小花。

  桑桑抬起頭,看著他剛剛冒出胡茬兒的淡青下頜,問道:「我們逃了,他們怎麼辦?」

  寧缺正在檢查弓筋有沒有受潮,聽到這句問話後轉過頭來,認真看著小侍女黑黑的小臉,沉默很久後認真說道:「你可能忘了小時候的事情,但我沒有忘。別人沒法想像我曾經經歷過怎樣的慘事,而你是我從死人堆裡刨出來的。」

  「桑桑你永遠要記住這一點,我們是很辛苦很辛苦……甚至是拼了這條命才活下來的,既然我們這麼辛苦才活下來,那我們就不能輕易去死。」

  說完這句話,寧缺沒有再做過多的解釋,把磨好的朴刀插回鞘內,然後用草繩綁了幾道,試了一下鞘間的距離剛好合適,便負到了身後。

  桑桑也沒有再多問什麼,開始默默收拾行李,用小手測試每根羽箭的平直度,她知道當夜色降臨的那瞬間,就是和寧缺一起投奔茫茫岷山的時刻。她並不害怕,因為小時候她在寧缺的背山,曾經無數次穿行於這樣的黑夜山林之中。

  就在這時,寧缺握著刀鞘的手微微一僵。

  簡陋帳蓬的門簾被一隻手掀開,那名婢女走了進來,清秀面容上的笑意頓時化作了一片冰寒。

  她本是準備來找桑桑聊天,沒想到卻看到主僕二人收拾行李的這幕畫面,很輕易便猜到他們想要離去。

  「你們想做什麼。」她冷漠盯著寧缺的臉,說道:「在這種時刻,你的這種舉動很難不令人懷疑。」

  寧缺苦笑了一聲,正準備說些什麼,忽然間他的耳廓微顫,臉頰上的酒窩消失不見,變成一路未見的凝重,迅速把三把刀負在身後,極為無禮地拉開她走出了帳蓬。

  營地在北山道口外,沒有密林遮蔽,沐浴在最後的暮光之中,暖洋洋地極為舒服,但此刻卻像是染上了一層血紅。

  有風穿行於剛剛在春天甦醒的林間,呼嘯低鳴,像是有幽魂在哭泣,寧缺蹙著眉頭望著密林深處,仔細傾聽著那些嗚鳴聲裡的細節,忽然大聲吼道:「敵襲!」

  林風低鳴裡的那絲雜音終於顯現出了真相,一枝羽箭閃電般自林間襲來,嗚嗚淒嘯,射向車陣中那輛華貴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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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26 17:40:12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8-26 17:54 編輯

第十一章 車旁有沉默的侍衛

    噗的一聲悶響!

    就像是一根尖銳的金屬刺狠狠扎進數十張疊在一起的濕紙,那根羽箭狠狠射進華貴馬車邊一名男子胸口,這個蓄留著絡腮鬍卻依然年輕的侍衛捂著淌血的胸口倒了下來。

    在寧缺喊出敵襲的那一瞬間,訓練有素的公主侍衛迅速做出了反應,一名侍衛勇敢地跳上車轅,擋住了殿下馬車窗口,他並不知道這枝羽箭會射向哪裡,他只知道車內的殿下肯定是敵人的第一目標,而他絕不能讓殿下生命受到絲毫威脅。

    這名年輕侍衛賭對了,他用生命為代價贏了這場賭局。

    「敵襲!」

    「保護殿下!」

    「立盾!」

    侍衛們暴怒震驚的吼叫聲急促響起。

    無數如暴雨般的箭矢,從密林深處密集拋射而出,嗖嗖作響,瞬間襯得呼嘯風聲消失無蹤,顯得格外恐怖。

    距離圓車陣還有一段距離的寧缺第一時間臥倒,倒下的同時他還沒忘記把跟著自己跑出帳蓬的桑桑和那名婢女撲倒。

    重重摔倒在林地間,因為地面墊著北山道數百數千年的腐葉松葉,倒不覺得怎麼痛,他臉貼著微涼的葉片,聽著前方密集的箭矢破空聲,聽著偶爾從自己頭頂掠過的箭聲,默默計算著對方弓箭手的數量和用箭量。

    北山道口四周全部是侍衛們憤怒焦急的呼喝聲喊叫聲佈防命令聲,還有極沉重的立盾聲,那些由車廂板零時構成的大盾被侍衛們用力插入車轅邊緣,起到了極大的作用。

    咄!咄!咄!咄!

    羽箭狠狠扎進簡易的木盾,發出像戰鼓般的沉悶撞擊聲,卻比最瘋狂的戰鼓更加密集更加恐怖,時不時有箭枝射中盾外的侍衛,引發數聲悶嚎,而那些不幸中箭的馬匹則不像帝國男人那般狠厲,痛苦地倒地翻滾悲鳴。

    箭矢破空聲、木盾中箭聲、人的悶嚎聲、馬的悲鳴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讓先前還被歡歌笑語溫暖暮光籠罩的營地變成了一片修羅地獄。

    咻!

    一根羽箭狠狠射進寧缺身前不到半尺的泥地,濺起的土石礫打在他的臉上,瞬間顯現出紅印,他臉上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依然匍匐在腐葉松針之上,目光穿透葉間的縫隙,越過那根箭桿,望向遠處南向的北山道。

    對方沒有選擇在北山道的密林裡發起伏襲,也沒有選擇夜襲,而是選擇車隊剛剛抵達北山道口的傍晚動手,縱使寧缺自幼對危險就有某種天然的直覺,卻依然沒有想到這點。

    傍晚時分是人們最容易鬆懈,防備心最弱的時候,而且車隊眼看著便要與固山郡的接應部隊碰頭,難免會有些放鬆,而敵人正是利用了這一點。

    隱約間看到北山道兩旁的密林裡已經出現很多密密麻麻的身影,通過先前計算箭枝密度加上此時視線所及,他大致判斷出敵人的數量大概在六十人左右。

    畢竟是在大唐境內,對方想要暗殺的又是皇帝陛下最寵愛的四公主,無論是為了事前還是事後的保密,對方都無法動用真正的大部隊,只能選擇忠心耿耿的死士。

    既然是死士,人數自然不可能太多,然而寧缺非常清楚,在戰場廝殺上,並不是人數越多就越厲害,相反一支jing悍不畏死的死士才是最難對付的敵人。

    帝國大人物安排這樣一場驚天刺殺,除了動用死士之外,甚至有可能會請動修行者出手,想到今天可能會在戰場上看見那些強者間的對戰,寧缺心中竟莫名其妙產生了某種興奮的情緒,旋即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真是倒霉啊。」他喃喃說道,轉頭看了一眼身旁那名婢女,發現這小娘子除了最開始眼眸裡泛起過一陣驚慌惘然,竟是迅速平靜鎮定下來,忍不住在心中默默讚許了一聲。

    兩旁密林裡的敵人已經湧了出來,那些穿著灰樸唐軍制服的男人並沒有蒙面,手裡揮舞著制式鋼刀,像狼群般高速前撲,很明顯今天兩方必然有一方會被全數屠殺。

    車隊四周的剽悍蠻子是公主殿下在草原上收服的馬賊,被先前那場箭雨早已激發了凶性,有的人豎起短弓開始疾速連射,有的人嗷嗷叫著拔出腰畔的彎刀便迎了上去。

    北山道口頓時響起一陣jī烈的刀鋒碰撞聲,悶哼狂吼聲,雙方不時有人倒下,刀尖捅入胸腹,刀鋒割開咽喉,鮮血從男人們的身上噴灑而出,淋濕染紅本已濕紅的落葉。

    戰鬥甫一開始便進入了最慘烈的階段,卻沒有任何人退卻,沒有任何人轉身逃跑,比拚的除了武技殺人技之外,更多的是敢於流血的強悍戰意。

    那些效忠公主的草原蠻子箭法極其高超,勇敢而不慌亂,瞬間便將敵人的來襲之勢壓制住,密林間不時有人影倒下,蠻子們怪叫著反撲而上,逐漸控制住車陣四周的林地,而且他們雖然悍勇依然不失謹慎,並沒有盲目擴大陣地。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些草原蠻子護衛的戰術選擇都非常正確,至少在寧缺看來是這樣,所以他非常不解,為什麼身邊那名婢女的表情變得越來越凝重沉鬱,似乎在擔心什麼。

    這些驍勇的草原蠻子畢竟未曾經歷過中原那種可怕的戰鬥,她憂慮想著此事,狠狠一咬牙便準備站起身來。

    寧缺可不會讓她暴露身形,從而讓自己和桑桑陷入可怕的境地,右臂輕揮擊中她的腿彎,讓她重新倒了下來。

    「你要做什麼!」

    婢女憤怒盯著他的眼睛,右手則是悄悄緩慢伸向腰間。

    寧缺神情專注看著戰場,根本沒有理會她的質問,當他注意到車陣裡的異象,想到了某種可能,不由身體微感寒冷。

    北山道口廝殺正是慘烈,而車陣裡則是一片詭異的安靜,那十幾名應該是陪嫁到草原上的大唐精銳侍衛,就像十幾尊石雕般半跪在那兩個車廂四周。

    一輛車廂前,那位穿著舊袍子的溫和老人正閉目而坐,在侍衛們的層層保護下,面向越來越陰暗黑沉的密林深處。

    寧缺緊張地舔了舔發麻的嘴唇,把手伸向桑桑,掌心裡不知何時冒出了很多汗水,濕漉漉一片。

    桑桑看了他一眼,將手裡的弓箭遞了過去,然後緩慢無聲解下背後的黑傘,安靜放在身邊的落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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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28 20:11:0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有劍橫於膝前

  三人和慘烈的戰場之間隔著車隊,看情形那些草原蠻子和那些死士之間的戰鬥短時間內不會波及到此處,但不知為何,寧缺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緊張,掌心與弓縛繩之間的汗水不知何時竟也漸漸干了。

  車廂旁十幾名像石雕般半跪於地的侍衛冷冷看著密林深處,微黑的臉上滿是堅毅平靜,雖然警惕但絕無畏怯。

  這十幾名大唐侍衛出身長安羽林軍,被特別挑選做為四公主的陪嫁進入草原,自是軍方最精銳的成員,但今天北山道口外的戰鬥中,他們的表現卻有些詭異。

  箭雨從灰暗林深處襲來時,他們便開始佈陣,一個奇怪的圓陣,避於盾後,待敵方死士血襲而至,他們仍然一動不動保持這個姿式,渾然不顧就在四周發生的慘烈廝殺。

  不時有同陣營的草原同伴橫死眼前,不時有無生命的身軀撞在車陣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響,他們甚至連眼睫毛都沒有眨一下,始終一臉冷漠盯著密林深處,心與身皆如鋼鐵磐石。

  侍衛們穿著棉衫,棉衫邊角隱約能看到甲片,他們單膝跪在落葉之上,右手伸向背後,緊握住斜斜向上的刀柄,冷漠目視前方,把身後的兩個車廂團團圍住。

  一輛車廂華麗沉默,另一輛車廂前,隊伍裡唯一的那位老先生,盤膝閉目而坐,意甚閒適,膝上橫放著一把劍。劍鞘破爛陣舊,就像老人身上的袍子。

  侍衛們面無表情守在老人的身周,彷彿根本看不到四周的廝殺,聽不到那些吶喊聲,偶有敵人靠近他們的防衛圈,便一名侍衛便會撥刀而起,投身而殺,因為寡不敵眾,往往會陷入浴血慘戰之中,可即便如此,他們眼睜睜看著同伴悶哼血戰,依然根本不離開老人半步,毫不動容。

  寧缺不知道侍衛們為什麼如此,不知道侍衛們警惕注視的灰暗林葉間隱藏著什麼,但他知道那裡必然有大恐怖。

  隱約猜到將會發生什麼事情,華麗冷酷新世界掀開帷幕將要來到的現實,讓他的情緒緊張到了極點,頭皮有些發麻,中食二指不停無聲摩娑弓弦,緊張過了頂點,他的呼吸反而很奇妙地變得緩慢下來,臉上神情竟比先前更加冷靜沉著。

  等待未知的危險恐懼,讓場間氣氛變得極其壓抑,車陣四周的激烈廝殺聲、刀鋒碰撞聲,彷彿消失不見,就在緊張萬分的關鍵時刻,華麗的車廂窗戶被吱呀一聲推開,一名美貌年輕女子探出頭來,髻發微墜,面色微慮。

  然而不等她說什麼,車廂旁面色冷厲的侍衛首領低聲說了句請殿下小心,便迅速伸手關閉窗戶,把她擋了回去,表情雖然恭謹,但或許是因為局勢緊張所以動作顯得有些無禮。

  「大人物們的犧牲品啊……」

  寧缺看著這幕畫面,在心中默默想道,卻感受到身旁傳來兩道冷凝的目光,扭頭望去,發現桑桑正側著臉靜靜看著自己。

  對視一秒兩秒,平時很短,此時漫長。

  寧缺的人生再一次在自己的小侍女面前敗下陣來,在心中無可奈何地歎息一聲,腿部肌肉微緊,腳尖插入厚厚落葉,插入微濕的泥土之中,隨時準備發力。

  遠處因為太陽落山愈發陰暗的北山道深處,那些灰黑色的枝丫之間,忽然無來由襲來一陣大風,枝頭上新生的嫩丫隱藏在舊樹皮的保護下未被傷害,倒是地面上不知積了多少年的樹葉被捲至半空之中飛舞,簌簌作響,然後紛紛落下。

  春時,無邊落木蕭蕭下。

  一名穿著深色輕甲,身材魁梧的男人出現在北山道深處,隨著一聲雷般暴喝,一道淡濛濛的土色光芒滲出他身上的輕甲,閃耀而逝,彷彿天神自雲頭偶現一瞥。

  他兩根像大樹般粗壯的臂膀猛然上舉,把一塊不知從何處拾來的重石化為呼嘯而出的石彈,猛地砸向那輛華麗的車廂!

  重石呼嘯裂空高速襲來,半途中有枝丫觸著一絲便粉碎,沿著一道弧線,無可阻擋地穿越上百米的距離,準確而冷酷地擊中第一輛車廂,只聽得轟的一聲悶響,裝飾華麗內構結實的車廂頓時散作一團廢柴爛布,裡面隱隱有斷肢鮮血!

  何其恐怖的力量,竟能讓一個人變成一台遠程投石攻城機!

  一直握刀單膝跪在車廂外圍的大唐侍衛們表情依舊冷漠,似乎看不到身後車廂已經變成垃圾,看不到他們誓死保護的公主殿下已經粉身碎骨,他們的臉上甚至連驚訝的神情都沒有,反而甚至隱隱能看到一抹釋然平靜之意。

  「前列,射!」

  侍衛首領一聲低喝!

  三名下屬保持半跪姿式,右手早已放開刀柄,平端威力巨大的軍用弩箭,瞄準林子深處迅速摳動扳機。

  九根弩箭閃電般射穿猶在緩慢飄舞的落葉,準確射中那名天神般的大漢身體,然而那名魁梧大漢只是揮了揮手,拂去襲向面門的兩枝弩箭,對射中自己胸膛的弩箭根本未予理會。

  大漢像石頭般的手掌被高速弩箭震的有些發麻,胸膛上的弩箭夾在輕甲裡,像站不穩的長腿蟲般顫抖兩下,然後落到地面,箭尖隱有血漬,大概是有些輕傷。

  因為距離太遠,這波弩箭除了上述效果之外,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侍衛首領對此早有心理準備,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變化,望站北山道深處那個高大人影,高舉右手喝道:「待!」

  三名侍衛放下弓弩,右手重新握住斜斜向天的刀柄。

  ……

  ……

  因為桑桑,寧缺本來打算尋找一個機會救出車廂裡可憐的替罪羊,然而戰局變化的太快,他完全來不及反應,那名天神巨漢便出現在眾人眼前,那顆重石便自天外飛來,華麗的馬車和車裡的女子便盡數化為一片帶血的齏粉。

  同情那個無名女子,還是覺得身為主人愧對小侍女的信任?總之他這時候的臉色有些難看,目光落在北山道深處。

  不知道使用什麼樣的秘術,那名巨人擁有了如此狂暴不可思議的力量,但將重逾千斤的巨石拋出如此遠的距離,依然讓他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只見他臉色一片潮紅,汗漿噴湧出輕甲上的箭洞,雙腿微微顫抖,竟似有脫力的徵兆。

  不知道為什麼,面對如此好的機會,那十幾名表情冷漠的侍衛沒有選擇出擊,而是依然警惕地守護在第二輛馬車四周。

  穿著舊袍子的老人坐在第二輛馬車上,雙目依然閉著。

  忽然間,老人花白的頭發動了起來,就像是銀色的溪流在髒舊袍子不停流淌,而膝間那把橫置的舊劍則是嗡嗡鳴叫,鞘內的劍身不停碰撞著內壁,似乎急不可耐想要出世飲血。

  甕……甕……甕……锃!

  锃的一聲清鳴!

  雪亮的短劍自行脫鞘而出,在老人膝旁陡然一橫,化作一道淡青色的劍光,卷葉裂風而去,無聲凜冽直刺北山道深處,彷彿要將那尊天神般的巨大身軀貫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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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有劍行於血間

    北山道口最後的暮色與陰暗密林之間,彷彿有一面無形的鏡子,當雪亮短劍自老人膝上鞘中飛出,化為流光而去之時,只見密林那方,有一道隱約可見劍身的灰影呼嘯而來!

    那抹如梭如電的淺灰影子,前一刻還在漫天飛舞的落葉中,後一瞬便來到了北山道口廝殺的戰場上,最開始的低沉嗡鳴在眨眼不及的時間段內變成風雷般的咆哮。

    灰影速度奇快,所攜的威勢直接震碎週遭數尺範圍內的所有樹葉,如絲如絮的碎葉在影子後拖成一道筆直的線條,線的盡頭正是那位膝上已然無劍的老者。

    「大劍師!」

    看著那道已成風雷之勢的灰影,始終如石雕般冷靜待命的侍衛們終於面色微變,有人大叫示警。當己方最強大的老人動手,劍出膝上舊鞘直指林子深處那名巨漢時,一直隱藏至此時的敵方最強之人,也終於現出了蹤跡,一現便是風雷大動。

    在帝國境內,對方為了刺殺公主殿下,居然出動了兩名超出凡世力量的修士,甚至出動了一名大劍師,這個事實令眾人感到有些不寒而慄,然而侍衛們的臉上依然看不到絲毫膽怯,只有絕然情緒,侍衛首領斷喝一聲:「斬!」

    鋥鋥鋥鋥一連串密集的刀鋒出鞘聲連綿響起,十數把鋒利鋼刀帶著一往無回的氣勢決心,伴著侍衛們全力施為的輕吐濁氣聲,一刀一刀向身前空曠處斬去,唰唰唰唰!

    每一道刀光都是那般凌厲強橫,割破空氣,斬斷意想中的山丘,布成一道密織的刀網,把膝上無劍的老人緊緊護在其中。

    高速穿梭的灰影掠至刀陣之前,眼看著要被那些凌厲的刀勢斬落,卻陡然間在半空做了一個詭異的停頓,然後側向一繞,奇妙地避開刀陣集鋒之所向,嗤的一聲飛離。

    出現在北山道密林裡的那一瞬,它是已成風雷之勢,看似無可抵擋,然而誰也沒有想到,進入真正的戰鬥之後,那抹灰影竟然走提靈動詭異之勢!

    如梭灰影轉向那一瞬間,速度急劇下降,終於能夠隱約看清楚了它的本體,好像一片極薄極黯淡的劍影,似乎隨便一陣風就能將它吹到九霄雲外去。

    這樣一片薄如蟬翼,給人感覺並不比紙片更堅硬的劍影,軌跡難以捉摸,靈動有若幽魂,在嗤的一聲轉向飛離過程中,貼著一名侍衛的刀鋒閃電上遁,擦過了他的下頜,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痕,下一刻,無數鮮血從這道血痕裡迸發而出!

    侍衛右手提著刀,左手死死摀住自己的頸部,鮮血自指間狂溢,他怒目圓睜盯著林子深處,緩緩前傾倒下,直到死亡的這一刻,依然沒有看到那名強大的劍師。

    灰色劍影在空中畫了道圓融的弧線,閃電般再次穿掠回刀陣之前,倏然在前,倏然在後,軌跡鬼神莫測,根本無法捕捉,轉瞬間又有兩名侍衛被殺。

    血珠在空中緩緩飄落,侍衛首領表情冷鶩平靜,雙手緊握細長的刀柄,盯著那抹灰淡的劍影,忽然左腳向前一踏,腰腹驟然發力,刀鋒斜斜向下閃電劈下,同時暴喝一聲:「合!」

    隨著這聲刀陣口令,他身前身後四名等待機會已經很久的侍衛把手中鋼刀舞成雪花,把那抹灰淡劍影硬生生逼進一個狹小的空間,而那處空間馬上便要被侍衛首領凝聚全部精氣神的斜斜一刀所震破!

    灰淡劍影速度奇快,眼看著要被刀鋒所斬,卻強行在極小的空間裡做了一次停頓,然而侍衛侍領對此早有準備,只聽得他悶哼一聲,左手握住長刀柄末端強行一摁,正向斜下方斬去的刀鋒閃電般翹起,正好擊中那抹劍影!

    噗的一聲輕微的悶響,靈動的灰色劍影像是被打中七寸的細蛇般跌落塵埃,落入厚厚的落葉腐泥之中。

    這是交戰以來,大唐侍衛刀陣第一次砍中敵方大劍師的劍影,然而沒有人歡呼,準確來說是沒有時間歡呼,因為地面上的枯葉開始劇烈的震動拱起,就像是一條甦醒過來的巨蛇,在侍衛們的腳下快速穿行。

    枯葉飛濕泥濺,灰黑色的劍影激射而起,貫穿如電,輕鬆劃破三名侍衛大腿外的棉甲,割破了足以致命的大動脈!

    壓抑的悶哼不時在刀陣內響起,侍衛們一個接著一個倒下,偶爾能夠砍中那抹灰淡劍影,卻始終無法將它完全斬成一段死物,侍衛首領的表情漸現悲憤之色,壓抑悲壯氣氛中,他往前再踏一步,雙手橫握長刀柄,暴喝一聲再斬!

    「合!」他厲聲吼道。

    最後存活下來的侍衛們齊聲暴喝,不要命般向那道灰影撲了過去,以自己的身軀和手中的刀光佈置了最後一道屏障。

    嗤的兩聲輕響,兩名侍衛的身軀毫無氣息地摔落於地,侍衛首領的耳垂被整齊的切掉一半,鮮血滴落,身上多了幾道淋漓血口,像是某人醉後放肆的狂草。

    那道灰色劍影第七次被侍衛們的刀鋒斬中,速度比最開始時已經變得緩慢了很多,然而終究是沒有被擊落,振鳴著緩慢飛行著,突破了刀陣,來到了那位穿著舊袍的老人身前。

    這時候眾人終於看清楚了那道灰暗劍影,那是一把沒有柄的小劍,黯淡的劍身極為纖薄,沒有殘留絲毫血痕。

    渾身鮮血的侍衛首領拄刀單膝跪下,他低頭咬著牙不甘想著只差一刀,只差一刀自己和兄弟們就能完成這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然而大劍師終究還是大劍師啊。

    ……

    ……

    看似漫長的戰鬥過程,其實不過是刀風幾次凌厲,劍影幾次飄浮,鮮血幾次噴灑的時間罷了,在這段過程中,坐在馬車上的舊袍老者自膝上劍飛離後始終閉著雙目,彷彿並不知道自己正處於極大的危險之中。

    沒有人注意到,老者輕輕懸放在膝頭上的雙手正在微微顫抖,雙手拇指快速在中食指的兩道橫紋上按下,如蜻蜓點水般一觸即離,似乎正在進行某種極為複雜的計算。

    就在那把無柄小劍飛到他身前,距離他眉心不足一尺時,老人終於睜開雙眼望了過去。

    一眼望去,無柄小劍便懸在空中如凝固一般,動不得絲毫!

    密林深處那名快要被眾人遺忘的巨漢,看著寬大手掌間被自己揉成破銅爛鐵的雪亮飛劍,怔怔發呆,終於猜到這是怎麼回事,抬起頭來驚慌失措怒吼道:「他不是劍師!」

    「……他是念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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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8-31 17:47 編輯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十四章 有劍悲鳴讚歎

    彷彿聽懂了那名巨漢的怒吼,明白自己陷入了一個圈套,那把灰暗啞光的無柄小劍開始在空中劇烈地顫抖起來,震的四周空氣發出嗡鳴利嘯,拚命地左突右奔想要飛離此地。

    老人雙手擱在膝上,望著眉心前不到一尺外的無柄小劍,目光靜柔如絲如縷,然而這些絲縷蘊著恐怖的韌堅之意,緊緊裹著想要逃離的無柄小劍,讓它根本無法動彈。

    老人目光所觸之處溫度急劇降低,無柄小劍上瞬間蒙上了一層薄霜。小劍掙動的愈發厲害,嗡鳴陣陣卻始終無法掙脫,這樣徒勞掙扎不知持續了多長時間,小劍悲鳴一聲摔落在落葉之上,彷彿失去了生命一般。

    就在無柄小劍跌落塵埃同時,北山道密林某處,距離車陣並不遙遠的一棵樹後響起聲痛苦的悶哼。

    老人平靜的眼眸裡閃過一道放鬆之意,雙手撐著膝頭,整個人乾瘦的身軀忽然從車廂旁彈了起來,彷彿被大風吹起,倏乎間飄至北山道內密林深處,飄至那名巨漢身前。

    巨漢暴喝一聲,如蒲扇般大的手掌自上而下猛擊,氣勢威猛,如一座小山直接壓向老人乾瘦的身軀,彷彿下一刻手掌便會輕易地將老人扇成一蓬血肉粉末。

    老人面無表情看著將要臨頭的大手掌,枯唇微啟說了個無聲的字符,滿是泥垢的雙手在身前交叉而疊,做了個手印。

    隨著這個無聲音符出唇,隨著雙手疊加為印,老人身上那件髒舊袍子忽然變得極其堅硬,每道皺紋都被撐平,看上去不是他穿著一件袍子,而是袍子支撐住他乾瘦的身體。

    掌風戛然而止,在老人的頭頂不停顫抖,卻沒有辦法拍下來,巨漢身體其餘部位的動作也變得極為緩慢僵硬,他的眼角開始淌下血水,下頜抖動不停,顯得極為痛苦。

    老人的臉色非常蒼白,看起來也非常吃力,他艱難地抬起右臂伸向巨漢的胸膛,動作顯得格外緩慢,然而巨漢此時彷彿被某種奇異力量控制住,眼睜睜看著老人瘦小的手掌輕輕印在自己胸口,卻無法做出任何舉動阻止對方。

    下一刻,嗤嗤勁風從老人手掌和巨漢胸膛間疾射而出,喀喇一聲骨斷肉綻悶響,巨漢胸膛猛然塌陷出一個大坑!

    藉著胸膛塌陷的勁風,老人身體微縮疾退,林風擾著袍角,呼呼作響,瞬間退回車廂旁復又盤膝坐下。

    進退趨轉不過剎那時光,老人去而復回,雙手輕落膝頭,身上袍子重新變得皺巴髒舊,就像是他根本未曾動過。

    北山道密林深處那位巨漢,此時終於重新獲得了身體的控制權,始終未成擊下的那一掌轟的一聲把地面打出一個大坑,然而一切都晚了,他看著自己胸膛上的血坑,發出一聲不甘絕望的怒嚎,如座山般轟然倒塌。

    盤膝坐在車廂旁的老人望了那處一眼,開始俯身劇烈的咳嗽,甚至有殷紅的血點被咳到了袍子上。

    侍衛們布下刀陣,捨生忘死與那把無柄小劍拚殺,爭取了極寶貴的時間,老人在這段時間內計算並且捕捉到對方那位大劍師藏匿的方位,再以無柄小劍為橋樑,動用念力直接隔空擊傷對方,心神損耗極為巨大。

    緊接著他飄至北山道裡掌殺巨漢,看似非常輕鬆,實際上也是極為冒險的舉動,氣海雪山裡的念力為之蕩然一空,身體變得極為虛弱。

    好在大局已定。

    北山道口的戰鬥已經結束,追隨公主殿下的草原馬賊們戰鬥中證明了自己的忠誠、勇氣和強大的戰鬥力。微彎的蠻刀斬殺所有敵方死士,他們也為之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幸運活下來的人渾身浴血,早已無力站立。

    活下來的、能站起的侍衛人數更少。

    老人神情複雜望向那棵距離並不遙遠的樹。

    夜色入侵,北山道口一片安靜,那棵大樹的樹皮片片剝離,就像是一個人在極短的時間內迅速老去,不祥的斑點出現,身軀有了腐朽崩壞的徵兆。

    一個穿著青色長衫的中年書生從大樹後緩慢走了出來,肩後斜斜背著把空空的圓形劍鞘,此人神情俊朗,雖然年齡稍大,但若在長安青樓畫舫上,想必當得起翩翩二字。

    只可惜此時他的模樣怎麼也談不上翩翩,無數極微小的血珠從臉手上毛孔裡滲了出來,把他變成一個面容恐怖的血人,青色長衫有些部位也已被血滲透,看來被衣裳遮蔽住的身軀如同露在外面的臉手一樣,同樣被那些小血珠鋪滿。

    中年書生抬袖擦了擦眉上的血汗,看著車廂旁的老人,看著老人身旁那把空著的劍鞘,低聲感慨歎息道:「一著錯,步步錯,昊天道南門供奉呂清臣居然……棄劍修念,這個消息若是傳出去,不知道會令多少人震驚。」

    略一沉默,他漠然道:「更沒有想到的是,你年歲已大,居然還能成功晉入洞玄境界,昊天道莫非有什麼秘法不成?」

    叫做呂清臣的老人沉默片刻,回答道:「跟隨殿下北上一載,在草原上看到些不一樣的風光,不一樣的人情,有所觸動,於是境界有所增益,倒和本門道法無涉。」

    聽到這個意料之外的解釋,中年書生微怔片刻,若有所悟,然後他望向拄刀單膝跪於落葉間的侍衛首領,用極為認真的語氣說道:

    「自我晉入大劍師境界,便一直以為世俗武力再無法與我相抗衡,今日你和你的屬下給我上了一課。」

    緊接著中年書生拱手一禮,讚歎道:「有像你們這樣英雄無畏的軍人,是我大唐的驕傲。」

    侍衛首領微微頜首一禮,沒有說話。

    「長安的大劍師不多,我卻不認識你。」呂清臣老人看著渾身浴血的中年書生,說道:「書院真是藏龍臥虎之地。」

    聽到書院二字,北山道口林間倖存下來的人們,都忍不住露出了疑惑震驚之色,難道這件針對殿下的刺殺居然和地位崇高的書院有關?

    寧缺下意識裡望向身旁那名婢女,只見她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但好像並不相信這種說法。

    中年書生愣了愣,搖頭說道:「沒想到你居然看出了我的來歷,只是我這個不肖後生實在不敢讓書院蒙羞。」

    他滿懷悵然感慨道:「我只是一個被開除出書院的笨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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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斷指與旋轉的箭(上)

  中年書生渾身是血,身體搖晃,似乎隨時都可能倒下,然而面對這樣一個、這樣唯一一個敵人,車隊方面活下來的草原蠻子和侍衛們卻非常緊張,如臨大敵。

  寧缺也很緊張,但更多的情緒是興奮和無措。

  在渭城住了很多年,學習太上感應篇很多年,通過那些市井傳聞想像這些強者很多年,今天北山道口的戰鬥卻是他這一生第一次親眼目睹真實的強者戰。

  大唐帝國軍方那些強悍的將軍聽聞也有各自的霸道手段,只是邊境承平多年,他一個邊城小小軍卒根本沒有機會在戰場上見識這種戰鬥。

  無柄小劍飛行漫天落葉之間,力士氣拔山兮擲石破車,雙眼閉闔之間念力縱橫,隔空傷人,這些極不可思議的神奇方面在很短的時間內連接上演,讓他心神搖蕩無法自安。

  書院,開除,笨學生,這三個詞進入他的耳朵,讓他稍微冷靜清醒了些,卻又馬上讓他感覺到頭皮開始發麻。

  一名被書院開除的笨學生,憑一把暗啞無光的無柄小劍,便能殺死近十名大唐最精銳的侍衛,那麼書院裡真正的學生,會擁有怎樣強大到不可思議的力量?

  「應該是夏侯的人。」婢女在旁邊低聲冷漠說道。

  聽到夏侯兩個字,寧缺的表情微凜,身體變得有些僵硬,過了數秒時間才重新回復正常,只是他投往場間的目光已經由先前的讚歎變成了冷淡的評判計算。

  「你修的是浩然劍道,所以猜到你出身書院並不是難事。」

  呂清臣說道:「只是看來有些可惜,你被逐出書院之前並沒有在二層樓裡多學些東西,起始劍出時已有風雷之勢,卻被你強行轉成了靈動詭秘之境。」

  「浩然之氣首重正直無礙,你走進了偏路,這選擇實在雞賊無趣,若二十年前你遇見正值壯年的我,即便沒有進入洞玄境界,你也不可能是我的對手。」

  中年書生低頭微微一笑,滿是細微血珠的俊朗臉龐浮現出的笑意顯得格外慘淡,做為一名大劍師,今日出劍被那些大唐侍衛強行佈陣阻攔,從而被呂清臣計算出了自己方位,以無柄小劍為橋念意傷人,面對著殺傷速度最快的念師,他根本沒有辦法做出應對,此時體內腑臟俱裂,鮮血暗湧,早已沒了活下去的可能,面對幾句點評自是不以為意。

  呂清臣說完這番話,又開始劇烈的咳嗽。

  念師在俗人想像中最為玄妙神秘,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看似神奇的念力其實是一把雙刃劍,在殺傷敵人的同時,也會對念師自己的精神識海甚至肉身造成極大損害。

  他看了一眼遠處那位巨漢小山般的屍體,想到帝國珍貴的強者資源經此一役便要少上兩人,不禁感到萬分可惜,甚至對中年書生產生了一種對子侄輩的痛惜感,搖頭歎道:

  「我大唐雖然強者輩出,但有大劍師境界的人並不多,以你之能,既然出身書院,本應該為國效力,怎可從賊行事?」

  「何為賊?清臣先生,你既然出身昊天道,那麼你應該聽說過當年欽天監被人抹掉的那句評鑒:夜幕遮星,國將不寧!」

  中年書生通過對手們的表情早已確認己方此行的刺殺目標並不在車中,死的那個女子只是個幌子。他看了眼已經變成堆垃圾的華麗車廂,冷笑說道:

  「夏侯將軍想些什麼我不關心,我只知道他和我的目的相同,那就是殺死你們隊伍裡那名妖女!」

  呂清臣想起十幾年前那件鬧得沸沸揚揚的欽天監事件,沉默片刻後搖頭說道:「書院精神不論六合之外,我出身昊天道況且不信這些神鬼之說,你又何必。」

  「我跟隨公主殿下已逾四年,從不認為她是應兆之人。」

  聽到這番帝國下層民眾絕對不會知道的秘辛,寧缺隱約間明白了為什麼當年公主殿下執意要嫁入草原,而為什麼對她寵愛有加的皇帝陛下最終居然會同意。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轉頭向身旁望去,只見那名清秀婢女的表情變得極為難看,眉眼間佈滿寒霜。

  中年書生緩緩斂去臉上所有情緒,不再回答呂清臣的話語,而是閉目深深吸了口氣,隨著呼吸,他身周的落葉開始捲動,身上的青色長衫隨風獵獵作響。

  「你還想做些什麼?」

  呂清臣老人皺眉看著他,說道:「我等了你七十七息的時間,你始終未能調息成功,證明你腑臟已碎,氣海已毀,加上本命劍已廢,現在的你連個普通軍卒都不如,難道臨去這一刻你依舊不願獲得安寧?」

  在普通人的心目中,無論是劍師還是念師,這些能夠調動天地元氣的修行者都是非常神秘莫測的人,有些愚夫村婦甚至相信那些最強大的修行者可以超生脫死,所以哪怕明明看著中年書生已經到了燈盡油枯的時節,身負重傷的草原蠻子和侍衛依然不敢放鬆,警惕萬分。

  直到他們聽到呂清臣的話,他們才終於相信那位可怕的大劍師真的已經不行了,疲憊與傷勢瞬間開始侵襲精神和肉體。

  只有寧缺依舊警惕,從戰鬥開始到現在始終像個鵪鶉般藏在落葉中的他,盯著大樹旁那名渾身浴血的中年書生,握著弓統緩慢地挪移著腳步,尋找著最佳的冷射位置。

  大唐帝國看待榮譽重於生命,無論是士大夫還是市民階層都格外推崇風範氣度,在他們看來,敵人苦戰將死之時,應該得到和他實力身份相符的尊重。

  此刻將要死去的是一名地位尊崇的大劍師,所以侍衛首領會頜首還禮,哪怕對方殺死了自己很多忠心耿耿的下屬,所以呂清臣會和他說話釋疑,讓他完成生命最後的言語交待。

  寧缺從來就不是一個典型的唐人。

  他看重榮譽,但堅持認為榮耀即吾命是廢話,從不會認為世界上有什麼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

  他是個小小的邊城軍卒,根本不瞭解這些強大的修行者戰鬥的方式,甚至今天才是他第一次看到這種戰鬥。

  但今天那位大劍師既然成為了他的敵人,那麼他就會一直保持警惕,時刻準備出手用任何方式去殺死對方。

  從小艱辛流浪,在邊塞裡與蠻人刀口見血數年,讓少年養成一個根深蒂固的認知:只有死了的敵人才是安全的敵人,才是好敵人,也只有到那個時候,他或許才會脫下軍帽,對敵人的屍體行注目禮,表示自己極有限度的尊重。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或者說如他所預料的那般發生了。

  ……

  ……

  漫天落葉在大樹旁舞動的更加急速,中年書生被血打濕的青衫忽然急劇膨脹,數道血流從他的五官裡噴湧而出,彷彿有股恐怖的無形的力量正從那些落葉間,從天地間向他的身體內灌注進去,將他所有的力量混著鮮血逼了出來!

  「納天地於內!」

  看到這一幕,呂清臣勃然變色,看著中年書生憤怒呵斥道:「書院中人用魔宗手段?你……你居然敢欺師滅祖!」

  北山道口戰鬥凶險慘烈至極,然而自始至終這位老人都不曾動容,在唐人看來既然敵我陣營已存,那麼無論勝負生死都是尋常之事,並不涉及所謂道德正義,可當他發現中年書生動用了魔道的自毀手段,卻忍不住第一次動怒了!

  「若為正道,何懼用魔手段。」中年書生緩緩抬起右臂,遙遙指向車廂旁的老者,淡然說道:「若這是沉淪,那便讓我沉淪入冥界,永世不得超生罷。」

  話音落處,他右手食指根部驟然多出一道深刻的血痕,隱現白骨,只聽得他一聲悶哼,食指扯離手掌,陡然加速,變成一道血影呼嘯噴出,直刺呂清臣的面門!

  納天地元氣於體內,不惜暴體崩壞,把自己的肉身修成本命飛劍,凝畢生功力於一擊,正是最典型的魔宗手段!

  ……

  ……

  對於護送公主的隊伍來說,呂清臣老人是他們最強大的倚靠,尤其是此時草原蠻子和侍衛們死傷慘重,幾乎沒有人還有再戰之力,於是老人的作用便顯得格外關鍵,他若死在這一根斷指之下,誰還能夠抵擋一名大劍師臨死前的暴擊?

  兩名草原蠻子狂嚎著向中年書生撲了過去,然而沒跑兩步,便是一個踉蹌摔倒在落葉之上,手裡的彎刀也震了出去。

  半跪著的侍衛首領猛地向地面撲倒,拖著血水向前方掙扎爬行,離他不遠處有名犧牲侍衛留下的弩箭,然而他雖然已經拼了命,但明顯還是慢了,當他握到弩箭時,只怕車廂旁已經虛弱到不能再戰的呂清臣已經被斷指刺中。

  幽暗的北山道口林間,沒有人預料到一名出身書院的大劍師,居然使出了魔宗手段,誰都沒有準備,似乎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名大劍師擊殺成功,然後全隊盡喪。

  寧缺有準備。

  他準備了很長時間。

  當那名青衫中年書生淡然感慨之時,他毫不為之所動,警惕注視對方的一舉一動,緩慢挪動著身體,尋找著最佳位置。

  當中年書生開始吸納天地元氣入體內,林間落葉狂舞之時,他已經雙腳一前一後站立在了枯葉之間,舉起手中那把看似尋常的黃楊硬木弓,瞄準了對方。

  右臂用力,勁傳腕間,弓弦被猛地拉開,如一道滿月,堅韌的弓弦承受巨大的力量,發出一陣嗡鳴,弦上的羽箭微微顫抖,急不可耐地要奔出飲血。

  當中年書生斷指為劍,直刺車廂旁的老人時,寧缺右手的中食二指微微一鬆,弓弦上的穩置器一擰,弓弦嗡的一聲鳴嘯彈回,一根羽箭如電直射其人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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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青衫紅花濕

        嗡嗡嗡!

  弓弦急速振動,黑色的箭羽殘影閃電般前行,刺破落葉,撕裂夜色,就在那位青衫大劍師以魔宗手段逼出的斷指劍刺中老人呂清臣面門之前,提前抵達了他的胸膛!

  修行者的肉體並不比普通人更強大,尤其是劍師念師符師因為長年冥想,身體反而會更加孱弱,需要格外注意近身的防禦。除了安排像侍衛們那樣的近身死士之外,他們一般還會在長衫棉袍之內穿著輕甲,以防止被刺客偷襲。

  當中年書生察覺到對方有人用弓箭偷襲時,並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在生命最後的時刻,這位出身書院的大劍師不惜動用魔宗手段也要殺死敵方最強大的念師,意念可見堅決。

  他的意念識海之中,現在只剩下天地元氣匯聚而成的蕩漾湖泊,斷指就像一條破浪的黑線,艱難的前行.

  此時此刻他必須集中全部的精神力量,才能完成這最後的一擊。他不會允許自己被任何事情打擾,即便是將要臨體的冰冷羽箭。

  而且青衫之下是精密的軟甲,他相信隔著這麼遠的距離,那根不知從什麼地方射來的冷箭,根本沒有能力射死自己。

  「噗」的一聲悶響,一根羽箭扎進他的胸膛。箭頭很詭異的高速旋轉著,比普通的羽箭旋轉速度不知要快上多少倍,銳利的簇鋒瞬間撕裂青衫,擠進了輕甲的微小縫隙之中!

  羽箭入肉三分,鮮血初現。

  中年書生依然沒有理會,甚至沒有低頭看一眼,臉上的細微血珠流淌成小溪,在緊皺的眉頭處寫出一個愁苦的川字。

  箭鋒入體很痛,但不會死,所以那又如何?

  但寧缺射出的不止一箭。

  咻!

  第二根羽箭閃電般接連而至,伴著令人心悸的入肉聲,射中中年書生的胸膛,箭沒處,正是第一根羽箭破開青衫破開軟甲的所在!

  第三根箭彷彿沒有先後,瞬間再至,同樣射中那個被逐漸擴開的破口,箭鋒之前再無阻礙,竟是狠狠射穿了他的身體!

  沒有人知道寧缺如何做到,在電光火石極短的一瞬間內,用手裡那把看似普通的黃楊硬木弓連續射出三枝羽箭,更沒有人能想明白,為什麼這名看似普通的少年軍卒,竟擁有如此恐怖的箭術,竟能連續三次射中同一塊極小的區域!

  中年書生覺得一根堅硬粗壯的木棍重重撞向自己的胸膛,被硬生生震的向後退了兩步,然後他感覺自己的胸口有些熱,那股熱度到最後竟變成了滾燙。

  他下意識裡向下望去,看見一根羽箭沒胸而入,青衫外殘留著一小截箭桿和箭羽,鮮血浸染,就像是開了一朵紅花。

  中年書生不可置信地盯著胸前青衫上濕潤的紅花,滿是血水的臉上顯現出一抹荒謬錯愕的神情。

  他慢慢無力跌坐進地面的落葉腐泥間。

  即便是修行者,即便是用魔宗手段吸納天地元氣入體的修行者,在心臟被射穿後也沒有辦法再繼續操控自己的意念。天地間那根無形的線,就在他跌坐的那一刻戛然斷裂。

  失去控制的那根染血斷指,已經無法再威脅到一位念師,雖然那位念師現在已經虛弱至極。

  呂清臣微一挑眉,將眼前的斷指震飛。

  斷指擦著他蒼老面容激飛而過,落在老人身後的車廂上,只聽得噗哧數聲脆響,半截車廂坍塌分崩,化為廢礫。

  這截斷指裡凝結著中年書生先前強行吸納的些微天地元氣,雖然已經失去意念控制,依然能造成如此恐怖的效果。

  如果沒有那三根羽箭,這截斷指肯定會對老人造成極嚴重的傷害,那麼這場刺殺肯定也會迎來一個完全不同的結局。

  場間活下來的人們都很清楚這一點,中年書生自然是最明白其中關鍵的那個人。他痛苦看了眼胸前的箭羽,艱難地抬起頭,望向車陣後方,想要看看那個箭手究竟長什麼模樣。

  在最關鍵的時刻射出閃電三箭,以強悍無敵的箭術強行破開精密的輕甲,近乎不可思議的殺死一位大劍師,挽狂瀾於即倒,拯救大唐公主殿下於危難之際……是時候享受眾人目光中的震驚感激甚至是崇拜了?

  寧缺並不這樣認為,臉上沒有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依舊緊握著手中的黃楊硬木弓,箭在弦上,弦已拉開,瞄準著樹下箕坐的大劍師,耳朵卻在聽著樹林上方的輕微聲音。

  他在警惕。

  「夏侯。」

  「夏侯!」

  「夏侯……」

  當婢女告訴他,那位大劍師應該是夏侯的部屬,而對方先前也已承認這點後,寧缺一直在心中默默念著這個名字。

  夏侯並不叫夏侯某某。

  他姓夏名侯。

  做為大唐權柄最重的四大王將之一,此人武功霸蠻不可一世,戰功昭著沖天,性格更是驍勇冷酷至極,長年駐守在軍法森嚴的猛柳營中,以囂張好殺聞名於天下。

  他自己本姓為夏,卻不允許自己的子女姓夏,而是把自己的全名變成了他們的姓,長子夏侯敬,次子夏侯畏,諸如此類。當朝中某學士提出疑問時,夏侯桀傲應道:「吾當開創一流傳萬世之姓氏,吾當為祖,故當以我名為姓。」

  「是為夏侯氏。」

  ……

  ……

  夏侯將軍是名人,但寧缺一直在心中默默念著他的名字,從敘述到震驚再到淡淡惘然嘲諷,自然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從他四歲時開始,這個彷彿蒙著血水散著囂張光焰的名字便一直深深藏在他的腦海之中,從來不曾忘記。

  他沒有見過夏侯。

  但他知道夏侯的喜好厭惡,知道夏侯最寵愛的小妾是誰,知道夏侯為什麼要烹殺那位小妾,知道夏侯每頓要吃三斤最肥美的羊肉,甚至知道夏侯每天上茅房的時間規律。

  他相信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這位大唐名將的人,因為他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比自己更想殺死這位大唐名將。

  那位將軍霸蠻粗獷的外表下隱藏著的是一顆冷厲聰慧之心,冷酷殘忍好殺是事實,但此人永遠只會相信自己的手,所以他絕對不會把刺殺公主的野望,全數寄托在青衫中年書生這個明顯並不是嫡系的大劍師手中。

  那個人一定會派出自己最忠心的死士盯著這場刺殺,觀察事態的發展,甚至有可能在某些關鍵時刻跳出來結束一切。

  在寧缺看來,現在就是最好的時刻。

  半邊車廂垮塌,半邊車廂完好,一個滿臉灰塵的小男孩兒哭泣著探出臉來,清秀婢女緊張地提起裙擺,向那邊跑去。

  寧缺右手閃電般探出,把她重重摔倒在地。

  頭頂細樹枝碎成一片,啪啪作響,迷濛遮人眼,碎礫之中,兩名穿著黑衣的蒙面人現出身形,呼嘯向下方擲出兩粒金屬丸,同時背後長劍反抽出鞘,冰寒刺骨!

  那兩粒呼嘯而至的金屬丸漆著紅點,是大唐邊軍精銳才會極少量配備的火油彈,燃燒威力極為恐怖。

  寧缺常年廝混在邊塞軍營之中,自然不會陌生,用最快的速度扔掉弓箭,雙手同時伸向背後的刀柄,大聲喊道:「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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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2 14:00:01 |只看該作者
第15章 他是梳碧湖的砍柴者  提醒:原作者章節刪減調整,請忽視章節吧,劇情是連貫的

        對於自幼行走在山林草原獸群中的寧缺而言,精於黑夜刺殺的殺手並不可怕,神秘的修行者才是他不安的原因,所以他雙刀斬落刺客頭後,第一時間掠回猶有殘火的緩坡旁,快速揀起黃楊硬木弓箭,重新瞄準遠方那位大劍師。

        這一次他的警惕顯得有些多餘,那位穿著青衫的中年書生已經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靜靜倚靠在大樹上,血臉之上的那雙黑瞳靜靜看著火光中的少年,喃喃低聲說了句話,然後微微一笑攤開雙手就此死去。

        寧缺瞄準著大劍師的遺體,沉默了很長時間,直到雙臂開始顫抖起來,才緩緩放下弓箭,頓時開始感覺到疲憊與酸痛開始入侵自己的身軀。

        他沒有回頭,問道:「有沒有事?」

        火油彈帶起的火焰點燃了落葉,但北山道口腐泥濕漉,火勢漸漸熄滅,那把大黑傘嘩的一聲重新收攏,桑桑半蹲在地面,仰頭望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似乎她知道自己不需要說話,少爺也能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

        婢女知道寧缺不是在關心自己。她站起身來,提起裙擺快步已經快要變成廢墟的車陣跑去,發瘋了般掀開那些沉重的廂木碎礫,然後一把將那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兒摟在懷裡,滿臉疼惜地輕輕拭去他臉上的灰塵。

        大約有六七名草原蠻子和大唐侍衛還活著,他們掙扎著起身,艱難地走到車廂廢墟周邊。那位受傷極重的侍衛首領帶著眾人單膝跪下,以頭觸地沉痛說道:「屬下作戰不力,令賊子驚擾公主殿下,實在罪該萬死。」

        繁星與殘存的火星光澤照耀間,渾身浴血的男人們跪拜一名抱著孩子的婢女,並不悲傷,反而透著股鐵血的悍意或者說悲壯。

        桑桑走到寧缺的身旁,兩個人靜靜看著這幕畫面,早就猜到那名婢女的真實身份,也懶得再偽裝出什麼震撼吃驚的神情。

        稍作喘息,侍衛和蠻子們艱難地幫彼此包紮傷口敷塗傷藥,待到呼吸稍定便開始打掃戰場,抬回幾名受傷極重的同伴,同時將那些還有幾絲余息的敵人全部砍死,做完這些事情之後,這些剽悍的男人們下意識裡向後方望去。

        看著那名棉襖微焦的少年,侍衛們眼睛裡的神情很複雜,有些震撼有些不解甚至有些隱隱畏懼……他們看到了寧缺先前的出手,知道這名少年武技精悍,箭法超群,但並不是個超出世俗想像的隱藏強者。

        在此次狙殺中,是侍衛和呂清臣老人一直在硬抗敵方最強大的兩名修行者,是他們幹掉那位大劍師絕大部分生命,寧缺最後才有機會有可能三箭殺死對方。

        然而越是如此,他們越發覺得這個少年是個很可怕的人物。

        選擇出手時機角度無比精確狠辣,溫和稚嫩少年外表下隱藏著冷靜的大心臟,尤其是最後三把刀殺死那三名黑衣刺客,更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如此小的年紀,他為什麼能夠做到這一切?他在草原邊城上究竟殺過多少人,砍過多少腦袋?

        侍衛首領拄著一根樹枝,艱難走到寧缺主僕二人的身前,拱起雙手深深鞠躬一禮,他沒有說一聲謝字,但發自內心最深處的感激已經全部體現在這個動作之中。

        寧缺牽著桑桑的手讓到側方,不肯受他這一禮,就如已經死去的那位大劍師所言,公主殿下帶到草原上的這批大唐侍衛,在戰鬥中展現出來的鐵血風範和嚴明軍紀,值得任何一個敵人或朋友尊敬。

        「看的出來,你的武技沒有什麼套路。如果空手相交,我想你應該不是我的對手,但即便是我,在剛才三名刺客出現的瞬間,只怕也無法抵擋住他們的刺殺,更不要說如此乾淨利落地殺死他們。」

        侍衛首領望著寧缺稚嫩的臉,壓抑住心頭的震驚,用沙啞的聲音問道:「少年郎,我很好奇你這一身殺人的本事,究竟是從哪裡學來的。」

        寧缺撓頭略一沉默,微笑說道:「殺人的本事,自然是通過殺人學到的。」

        他自然不能告訴這位侍衛首領,從四歲的時候知道夏侯這個名字開始,他就一直在做著某些準備,準備被對方殺死,或者殺死對方。

        那位權重一方的大唐驍勇大將根本不知道,在遙遠的邊塞小城中,有一個少年每天刻苦練刀砍柴,在分析他麾下所有的強者戰鬥風格,總結出了無數套對策。

        所以對寧缺來說,今天死在他刀下的那三名黑衣刺客,只不過是這十餘年來每天艱苦練習修行的必然結果。如果換成別的敵人,比如面前這位侍衛首領,他都很難獲得如此漂亮的戰果。

        今天北山道口的戰鬥,寧缺終於和夏侯將軍的下屬碰面了,或者這只是意外,又或者是命運的安排,總之復仇的刀與箭終於開始展現出它的寒意。

        侍衛首領撫著受傷的胸口,皺眉望著滿臉無謂的少年,喃喃問道:「你不過十五六歲,難不成殺過的人比我還多?」

        「如果把畜牲都算上,我殺的還真不少。」寧缺笑著回答道。

        「我說是的殺人。」侍衛首領加重語氣問道,旋即解釋道:「我不是在質問什麼,只是確實很好奇。」

        寧缺揉了揉臉,沉默片刻後望著他說道:「邊城最大的收入是殺馬賊,我們一般把這事兒叫做打柴,這幾年渭城打柴的事兒都是我帶著去做的,說起殺人,這些年倒也確實殺了不少。」

        有名草原蠻子跟在侍衛首領的身後,也準備向這名少年軍卒表示番感謝,他的心中也有相同的疑問,然而在聽到寧缺的回答後,他二話不說轉身就走,隱約能看到他的腳步有些亂,肩膀有些微微發抖。

        一名草原上的同伴看著他疑惑問道:「都木,你怎麼了?」

        叫做都木的草原蠻子一屁股跌坐在火堆旁,艱難地抬起傷臂,拍打著因為恐懼而發麻的臉頰,說道:「那個少年……應該就是梳碧湖那邊傳說的砍柴者。」

        這句話一出,火堆旁的四名草原蠻子臉色同時劇變,再也沒有說話,有人偷偷抬起頭來,望向那邊的寧缺,然後迅速低頭,像是恐懼讓少年看到自己在窺探。

        這些蠻子被公主殿下收服之前,都是草原上著名的馬賊,以極度凶悍著稱,但對於他們來說,大唐強大的邊軍才是真正的馬賊,那些邊塞城池裡的帝國騎兵,每到季節變更後勤不濟之時,便會進行一項業餘致富活動——洗劫草原馬賊。

        大唐邊軍把這項活動稱為打柴。馬賊們則把這種血腥戰鬥稱作砍柴,他們把最凶殘的大唐騎兵首領稱為砍柴者,而梳碧湖的砍柴者……則是最凶悍恐怖的存在,是梳碧湖變紅的原因,是草原馬賊夜晚的噩夢,是火堆旁的恐懼故事。

        只不過在今夜之前,他們從來沒有想過那位砍柴者居然如此年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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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2 14:00:30 |只看該作者
第16章 他從山中來,帶著小姑娘

   一場血腥慘烈的戰鬥結束,活下來的人望向寧缺的目光,對他的態度默然間發生了一些極微妙的變化。離開渭城這些天的旅途中,他們或者尊重寧缺做嚮導的本事,真要遇著某些大事件、重要決斷時,寧缺在侍衛們的眼中也不過就是塊大些的石頭而已,但現在人們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會下意識裡去徵詢他的意見。

  稟報公主殿下批准,侍衛首領聽從了寧缺的意見,沒有立即撤出北山道口,而是決定全體傷員就地休養待命,希望北山道南麓的接應部隊能夠在天亮時趕到。

  虛弱的老人呂清臣靜靜望著火堆旁的少年,臉上泛起一絲笑意,右手拇指輕輕在食指腹紋上緩緩摩娑,然而最後也只是搖了搖頭。

  車廂旁點燃了兩個火堆,雖然密林風厲,好在腐葉上承著夜露,倒不擔心會引起麻煩的火災。侍衛首領和傷員們聚攏在一個火堆旁,將另一個位置更好的火堆留給殿下、老人和小男孩兒,即便是現在這種狼狽狀況,依然沒有忘記尊卑之分。

  綁紮用藥進食,草原上的蠻子忍不住戰後的飢渴,小口地飲起酒來,火堆旁的人們傳遞著酒囊,遞到桑桑處時,小侍女輕輕搖了搖頭,然後那名叫做都木的蠻子表情異常恭敬地走到寧缺身旁,雙手將酒囊遞了過去。

  某人看著這幕畫面,清秀的眉梢微微蹙了起來,她很清楚這批對自己忠心耿耿的草原蠻子,在被收服之前是縱橫草原桀傲不馴的馬賊,極少會對除了自己以外的旁人表示尊敬,更何況此時他們的尊敬裡帶著明顯的懼意——就算那位少年在先前的戰鬥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讓他們感激,但是懼從何來?

  寧缺接過酒囊喝了口,被烈酒灼的眉頭皺了皺。他看著火堆旁的老人,心頭微動,用雙手撐起疲憊的身體,向那邊走了過去,然而沒等他或鞠躬或拱手,甚至如小時候想像中那般雙膝跪地行個大禮請求賜教,便被一道淡淡的聲音攔截。

  「坐吧。」

  寧缺轉頭看著火堆旁的婢女,看著她臉上被火光照耀的愈發清麗的容顏,在心裡輕歎一聲,極為恭敬地行了一禮,然後規規矩矩坐到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

  雖然他堅持認為和世人傳頌不同,她就是個白癡。但就算是白癡,雙方的身份地位相差就像是繁星與稻田里的泥鰍,所以他必須注意自己的禮儀,必須恭敬。

  因為她不是婢女,她是大唐四公主李漁。

  李漁靜靜看著少年的側臉,那張青稚面容看上去十分普通尋常,除了偶爾笑時綻開的小酒窩和那幾點火光下並不難看的雀斑外,找不出來任何特殊的地方。

  然而就是這樣一名普通的少年軍卒,在戰鬥中的表現,讓她不止一次聯想到草原上那頭冷漠躍過灌木的猛虎,不知為何,剛剛經歷一場驚險的刺殺餘悸未消的她,只要看著離自己不遠的寧缺,便覺得心情變得放鬆平靜了很多。

  或許是因為少年如猛虎守在自己身旁。

  可問題在於她並不喜歡這個少年。從渭城划拳馭侍再至一路所見,無論偽裝成婢女,而是現在回復公主身份,她都極為不喜這個邊城軍卒的做派。

  更令她感到不悅的是,她總覺得寧缺對自己的恭敬只是表面功夫,看不到任何誠意,甚至總覺得他應該會在某些陰暗角落裡暗自嘲笑自己——不得不說女人的直覺永遠是很可怕的武器,無論是鄉村裡的農婦還是深宮裡的怨婦。

  大唐帝國最尊貴的公主殿下,只要認為某個底層軍卒在嘲笑自己,她都應該憤怒,然而現在這位公主殿下的感受是,和對方坐在一起,坐在火堆旁,便會感受到放鬆的安全感,感受到被保護著的感覺。

  她喜歡這種感覺,卻不喜歡這種感覺是因為寧缺而出現的。所以反而有些莫名其妙的羞惱,微微瞇著眼睛看著他的側臉,說話的語調刻意變得冷淡很多。

  「剛才敵襲時,看你動作似乎是想去馬車裡救本宮?」

  本宮是什麼宮?大明宮?離下宮?反正那時候真正的本宮並不在馬車中,現在本宮說你當時想要救本宮,自是諷刺你心中只想著立功。

  「其實……從在渭城的時候我就知道殿下是殿下了。」

  寧缺看著她認真解釋道,殿下是殿下,那車裡的本宮自然就不是公主,在誘敵方面或許會有些用處的小手段,其實在真正聰明人的眼中只能是些低級障眼法。

  李漁微微皺眉,她沒有追問寧缺何時以及為何能夠看穿自己的身份,大概還是先前的戰鬥以及隨後的安全感,讓她對少年的能力有些極不錯的判斷。

  她忽然冷冷問道:「先前你說一身殺人技都是在軍中所學,可你今年不過十五六歲,當年渭城募軍時只怕還是個小孩兒,邊軍又憑什麼要收你入營?」

  寧缺心想你丫也就是個十六歲的丫頭,還不一樣遠嫁草原,正準備隨意唬弄幾句時,桑桑不知何時悄無聲息走了過來,坐到了他的身旁。

  看著靜靜依在身邊的真正的小丫頭,他心情微柔,看著身前飄起的火苗,回憶說道:「殿下應該知道桑桑這丫頭是我小時候在路邊揀的,那時候我們都還很小,誤打誤撞闖進了茫茫岷山,就在快要餓死渴死的時候,我們碰到了一個老獵戶。」

  他抬起頭來,看著公主清麗的容顏,說道:「老獵戶不是什麼世外高人,他救我們兩個也不見得是起了什麼好念頭,但總之他教會我打獵,我的箭法就是那時候學會的,後來……老獵戶死了,我就帶著桑桑在岷山裡打獵為生。」

  很簡單的講述,公主殿下眼中卻浮現出極生動的幅幅畫面,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兒背著五六歲的小女孩兒,在滿是凶獸懸崖密林的茫茫岷山間艱難前行,他的手裡提著一把小小的黃楊硬木弓,小女孩兒身後背著一筒簡陋的木箭。

  有時候會幾天都射不到獵物,有時候會被豹子追趕的摔落山坡,偶爾射中一隻灰兔兩個小孩兒便歡欣雀躍,有時他們遠遠看著亮著燈火的山寨卻沉默離開。

  在李漁眼中,寧缺的那張臉再也沒有先前那般可惡了,她蹙眉問道:「山裡如此凶險,你們為什麼不去找官府?我大唐對於孤寡的憮恤應該做的極好。」

  寧缺低下頭揀起一根焦柴,低聲說道:「活著,其實在人少的地方反而更容易些。」

  很簡單的一句話,卻不知道隱藏著多少生存艱辛與血淚,李漁怔怔看著火堆旁的主僕二人,忽然蹙眉問道:「那個老獵戶……怎麼死的?」

  寧缺抬起頭來,平靜回答道:「我殺的,用刀殺的。」

  至於為什麼要殺死那名老獵戶,他沒有解釋,不會向這位身份尊貴並不曾體會世界底層最陰暗污穢部分的公主殿下解釋,以後這輩子大概也不會向任何人解釋,他只是溺愛地揉了揉桑桑的小腦袋,把她攬進了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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