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07131002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61
發表於 2011-9-23 17:03:07 |只看該作者
第57章 兩個人的戰鬥

  朝小樹一劍化五。

  三枚劍片嗤嗤作響繞過銅缽的方位,射向苦行僧的身體,其餘兩枚劍片沒有回援己身,而是根本無視長衫劍客的青光短劍,犀利一掠斜斜刺向他的面門!

  縱是修行者的戰爭,這青衫中年男子依然在其間貫注著長安江湖的凜厲狠辣意味:你若殺我你便要死,我在長安江湖夜色裡修行多年,我不懼生死之別,你在名山大川師門庇護之下修行多年,怕不怕死?

  長衫劍客怕死,面色微白的他並指劍決一散一勾,把剛飛出半箭之地的青光短劍強行召回,在最危險的那一瞬間,擊飛了兩枚襲向自己眼睛的劍片,就這一個動作便讓他的右手微微顫抖起來,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隱現。

  旁邊那位苦行僧神情凝重看著襲向自己身體的三枚劍片,已經來不及召回笨重的銅缽護體,只見他拙喝了一個意味含糊的字眼,左手虎口間搭著的那串念珠飄浮而起,圍繞著他的身體呼嘯旋轉,只見一片火花四濺,瞬間內竟是不知道與那三枚蹤跡詭異的劍片發生了多少次碰撞!

  劍影破空而至,銅缽蕩水而起,青光短劍直刺府門,灰淡劍影化作五枚劍片,青光短劍閃電遁回,念珠懸浮護住,每一個環節都蘊藏著極可怕的凶險,只要有一處處理不當,這三位強者便會有人濺血而亡。

  強者的世界裡時間尺度本就不一樣,這看似繁複凶險漫長的過程,在真實的世界裡只是極短的一瞬間,其時那隻銅缽潑出的水還在空中化成片片琉璃未曾落下,滿院的雨水還在緩慢地編織著雨簾,而那些持弩的唐軍精銳根本沒有任何反應。

  突!突!突突!

  唐軍精銳們用盡可能短的時間做出了反應,迅速摳下扳機,數十枝箭矢攜著強勁的破風聲射向府門,此時那五枚劍片正在聽雨樓內與那兩位修行者相鬥,朝小樹全無自保的能力,眼看著只能被那些弩箭射成刺蝟。

  而就在此刻,在弩箭快要抵達朝小樹身前時,一片雪亮的刀光耀亮了庭院,將層層雨簾照的清晰無比,將那些密密麻麻的弩箭全部捲了進去!

  靴底踏在朝府正門的水窪裡,彷彿釘子般鍥進地面,緊握長刀柄的雙手像鋼鐵般堅定,寧缺不知何時繞到了朝小樹身前,手腕與小臂上的肌肉以難以想像的速度繃緊放鬆,帶動那把雪亮朴刀繞著手腕快速轉動起來,化作一片銀色圓盾,把他臉上那張黑色舊口罩照亮,把那些密集弩箭震飛。

  當當一片清脆碎響聲在二人身前暴起,十幾枝弩箭被堅硬的刀面強行震飛,高速斜向亂射,紮在朝府正門的木門匾額之上,緊接著發出一陣篤篤悶響。

  數十枝弩箭驟如急雨,縱使寧缺刀法再好,也無法完全阻擋,然而他此時瞳孔微縮,眼神銳利至極,就像是草原天空上飛翔著的鷹,將身前的一切細節都看的清清楚楚,他的心神也如鷹一般冷靜,憑感覺捕捉著弩箭的射擊角度,只對那些能夠傷害到自己和朝小樹的弩箭揮刀,而對邊緣方位的那些箭枝毫不理會。

  在這一瞬間,這些年經歷過無數場生死搏鬥的少年,完美地展現出被那些大恐怖打磨出來的危險觸覺和判斷能力,那些看似極其凶險的弩箭擦過他的耳垂,穿透他衣衫下擺狠狠扎進被雨水打濕的青石板縫隙,沒有造成任何傷害。

  「進擊!」一名唐軍精銳首領厲聲喝道。

  隨著這聲命令,發射完一輪弩箭的唐軍精銳們分成兩組,一組迅速拉簧上箭,另有十餘名士兵拔出腰間鋼刀沉默著向朝府正門處衝來。

  蹬!蹬!蹬!蹬!一名唐軍高手雙腳連蹬濕漉的地面,彷彿緊隨著最後那輪弩箭衝了過來,距離府門尚有一段距離,只聽得他暴吼一聲,雙手持刀高高躍起,以不可抵擋之勢,向寧缺的頭頂劈下。

  露在黑色口罩外的那雙眼睛眼簾微垂,寧缺看著身前的雨地,似乎沒有看見馬上便要臨頭的這凶蠻一刀,只見他手腕一翻,刀鋒化作一道白光,精確無比斬掉最後兩枝弩箭,然後……刀光忽斂,消失不見。

  雨夜漆黑深沉,樓內隱有燈光,刀起時鋒面映光大動便成光面,若要刀光消斂無蹤,那麼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這把刀現在處於靜止狀態。

  他手中那把樣式普通的朴刀,這時候靜止在那名唐軍高手的脖子裡,朴刀深深楔進那人頸間大概一半的距離。

  刀鋒破開皮膚骨肉緊緊夾住,血水從那道極細微的鋒間湧出,然後迅速被越來越大的夜雨沖洗乾淨,寧缺左手正握刀柄最下端,右手在刀柄前方反握,微微低頭看著一滴雨在青石板上濺起朵濁花,保持著沉膝轉腰的姿式。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停止,但它不會真的停止。寧缺閃電般一拉左臂,刀鋒在那名唐軍高手的脖頸上帶出一道令人牙酸的聲音,那是金屬與強壯頸骨磨擦的聲音。就在這名唐軍高手瞪著死不瞑目雙眼倒下的過程中,寧缺左手緊握刀柄向前一推,刀鋒攜著雨水猛然躍起,刺入第二個敵人的咽喉。

  雙手相錯交握朴刀長柄,腳步如草間靈豹在極小的範圍內跳躍趨避,寧缺一記錯手平斬,砍翻左側襲來的敵人,緊接著身形一轉驟然發力,刀鋒砍破雨簾,砍斷自夜色中遞來的刀身,砍掉第四名敵人半片肩膀。

  甫一照面,四名唐軍精銳便死在他的刀下,血水從殘破身軀上四處噴灑,竟彷彿比雨水還要更加密集,寧缺做到了自己的承諾,沒有讓一個人一枝弩箭傷害到朝小樹的身體,至於那些越來越磅礡的雨水,不是他關心的事情。

  三名修行者正在以天地元氣為舞台做著生死之際的戰鬥,那些唐軍精銳本以為自己捕捉到了最好的出手機會,然而他們沒有想到,那個沉默站在朝小樹身後的少年,竟是如此生猛的角色,大概是被寧缺犀利詭異的刀法所震懾,唐軍精銳們眼中的那幅黑色口罩竟變得有些可怕,前衝的腳步下意識放緩了些。

  寧缺雙手握刀,被雨水打濕的黑色口罩緩緩起伏,眉頭皺了起來。

  大唐軍隊是世間紀律最嚴明,戰鬥力最強大的軍隊,今夜出現在朝府中的這些軍人則是大唐軍隊中的精銳,像這樣的軍中精銳,無論遇到再強大恐怖的敵人,只要上級沒有下達撤退命令,那麼他們便一定不會撤退,只要沒有軍令,就算面前是萬丈深淵,他們也會勇敢地衝過去,絕對不會畏怯地放慢腳步。

  嗖嗖嗖三道極細微的機簧聲響起,暴雨嘩嘩落下,擊打在聽雨樓的樓頂上,堅硬的青石板上發出雷鳴般的聲響,成功地將這三道細微的聲音掩蓋。

  但寧缺一直沒有放鬆,他盯著那些看似畏怯不敵的唐軍精銳,雙手緊握著刀柄,專心凝聽著雨夜裡的任何聲音,所以他在第一時間內捕捉到那三聲極細微的機簧聲,同時在第一時間內做出了自己的判斷:神侯弩!

  神侯弩是唐軍單兵攜帶的最恐怖武器,內藏弩匣,能一次性發射十枝弩箭,更可怕的是,神侯弩的機簧經過特別設計,發射出來的弩箭速度奇快。這種武器曾經在大唐帝國征戰天下的歷史中創造無數輝煌,只可惜由於製造神侯弩所需的特種鋼材越來越少,所以才會逐漸退出唐軍標準配備,沒想到今夜居然會出現。

  埋伏在朝府裡的唐軍精銳一開始沒有動用神侯弩,是因為他們沒有信心能夠用神侯弩擊斃處於完好狀態下的朝小樹,而那名戴黑色口罩的少年,不值得使用神侯弩去應付。他們本想用普通弩箭配合苦行僧和長衫劍客逐步消耗朝小樹的實力,最後才用神侯弩發動致命一擊,然而眼下的局面由不得他們這麼做——因為不動用神侯弩,他們連那個戴黑口罩的少年都無法殺死,更何況朝小樹。

  一顆黃豆大小的雨珠從黑色口罩的上沿落到下沿,就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寧缺想明白了這麼多事情,而同時他的左手早已悄然無聲離開細長的刀柄,伸到了自己的身後,指尖快要觸及被粗布包裹住的那把大黑傘。

  他不是那些強大的修行者,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少年,雖然無數場血腥的廝殺戰鬥讓他變得有些不普通,但他終究沒有信心就靠手中這把朴刀去應付神侯弩。

  就在這時,雨中的朝府再次響起一連串細微而又清脆的聲音,這些聲音比雨珠墜落琴弦的聲音更清脆,比最玄妙的琴師撥動的野蜂飛舞還要迅疾。

  丁丁丁丁……丁丁丁……丁丁……丁!

  五道極黯淡的劍影不知何時悄無聲息自聽雨樓間歸來,在庭間像野蜂般高速穿梭飛舞,織成一道密不透風的網,彷彿有靈性一般準確地捕捉到神侯弩每一枝弩箭的射擊軌跡,把那十根弩箭盡數攔截,然後一一擊飛!

  朝小樹站在雨中,略有些蒼白的臉上除了平靜沒有任何情緒,只見他懸在袖外的右手緩緩張開,那五枚劍片嗖嗖作響飛回身前,籠在四周嘯鳴高速飛舞,二人身周的雨水被劍片所挾氣息割出一道道口子,顯出道道白線。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62
發表於 2011-9-23 17:03:35 |只看該作者
第58章 風雨夜色皆能進

  五枚劍片在雨夜裡高速飛行,發出時而低沉時而尖銳的鳴嘯,像是某種詭異的樂器,各自佔據著朝小樹寧缺身旁一處空間,然後不停輪換方位,五道流光前後相聯,把把雨水拍打的青枝和積水的青石板間的庭院空間全部織滿。

  在雨水中時隱時現的劍片流暢飄逸而飛,時而擦著地板低掠而過,濺起一蓬雨水,時而在牆上割出道道深刻的劍痕,時而飛過那四名被寧缺砍倒的軍士身體,在他們身上再添幾道血痕,還未死透的軍士被劍片割過時便會一陣抽搐。

  朝小樹和寧缺二人就站在五枚劍片織成的這片無形劍網之中,織成這道網的每一根線條都代表著鋒不可阻,代表著死亡,無論是堅硬的青石板,被雨水打濕的牆壁還是地上躺著的唐軍屍體,都無法讓那些線條緩慢一分,溫柔一分。

  風能進雨能進夜色能進,人不能進。

  沒有人敢踏進這道佔據方圓三丈範圍的無形大網,即便是最勇敢的唐軍精銳,也不會明知走進去就是死亡還要強行踏入,至於聽雨樓間的苦行僧和長衫劍客,這時候正面色蒼白的急於調息,銅缽念珠及碧光短劍安靜地懸浮在他們身周。

  來自南晉的長衫劍客一臉震駭看著雨中的朝小樹,苦澀說道:「想不到長安城一個幫派頭子……都是位洞玄上品的大劍師,甚至……只差一步就能踏進知命境界,莫非這就是大唐帝國的實力和底蘊?然則,你應該很清楚,殺你是你們大唐貴人的想法,你贏不了的,貴人們說了,只要你肯降就會饒你不死。」

  朝小樹抬起左手,摘下濕透衣襟上不知何時落下的一片青葉,然後抬起頭望向長衫劍客平靜說道:「你殺了我兄弟,那麼不管你降不降,你都必須死。」

  長衫劍客沉默無言。

  那名戴著笠帽的苦行僧看著朝小樹身旁的寧缺,看著他臉上的黑色口罩,看著他那熟悉但細微處有些怪異的髮髻,皺眉問道:「少年,你是月輪國人?」

  寧缺沉默回望著這名苦行僧,沒有做任何回應,只是黑色口罩上的眉頭微微蹙起。
  朝小樹望向庭院那頭的唐軍精銳們,目光漸趨寒冷,沉聲說道:「一個是南晉的大劍師,一個是月輪國的苦行僧,而你們……是我大唐軍人,為了那些所謂權貴的亂命,居然和異國人勾結,實在是令人不恥。」

  那名唐軍首領微微低頭,似乎是不想被磅礡的雨水迷了眼,又像是有些羞愧,無法正視朝小樹冷冽而逼人的目光。

  但凡有修行強者參與的戰鬥,那麼整個戰鬥必然是由修行者控制,寧缺和那群唐軍精銳這樣的普通人只能從旁協助支援,並不能左右戰鬥的進程。修行者在戰鬥中精神體力以及最重要的念力損耗極其迅速,在無法一擊制敵的時候,他們往往會選擇暫時退避進行調息,而先前那刻,唐軍使用了神侯弩,朝小樹擔心寧缺無法應對,冒險召回劍片,於是才有了此時雨夜裡的簡單對話。

  「讓這件事情結束。」

  朝小樹平靜說出這句話,然後抬起右臂指向聽雨樓的方向,他的實力境界在月輪國苦行僧和南晉劍客之上,所以他有實力有資格選擇何時開戰。

  就是此時。

  在庭院間高速穿梭飛舞的五枚劍片,彷彿聽到了一聲清晰的命令,運行軌跡陡然一轉,鳴嘯驟然變得更加尖利,嗤嗤破開雨夜,刺向聽雨樓!

  苦行僧面色驟然一緊,雙目圓瞪,雙手在膝間快速變幻著手印,懸浮在身前的銅缽嗡鳴飛起迎敵,那串鐵木念珠也隨之飛起,繞著他的身體高速旋轉。

  南晉劍客悶哼一聲,臉色蒼白如雪,嘴唇卻是鮮艷如血,念力透過氣海雪山諸竅進入聽雨樓內外的天地之息裡,控制那柄碧光短劍閃電般飛起。

  「不對!」

  苦行僧眼瞳猛地緊縮。那些灰淡的劍影在磅礡春雨的遮掩下隱約似有若無,直到嘯鳴飛抵聽雨樓時,他才看清楚只有四枚,而不是五枚!

  最後那枚劍片去了何處?

  苦行僧正想提醒身旁的南晉劍客,然而卻已經晚了。

  一道極微弱的劍影悄無聲息地繞過聽雨樓簷梁,避開樓中二人的感知,順著木柱滑下,然後在半人高的位置驟然加速,如熱刀入雪般穿透極粗的木柱,下一刻便出現在南晉劍客的腦後!

  南晉劍客感應到腦後的那抹寒意,心中生出極大恐懼,懸在袖外的雙手一陣狂招,空中那抹碧光短劍陡然一頓,卻已經無法救主。

  噗的一聲輕微悶響,那抹劍片刺進他的後腦,然後戳破他的喉骨,掛著血水肉絲,像只噬血的怪蟲般歪歪扭扭地飛了出來!

  南晉劍客瞪著眼睛,看著雨中的朝小樹,捂著噴血的咽喉重重向後仰去,直到死的這刻,他才最終確認,對手的回復速度果然遠遠超過了自己。

  主人已死,失去念力控制的碧光短劍頹然墮入雨水之中,彈動兩下便靜止不動。先前那刻正與碧光短劍纏鬥的兩枚劍片厲嘯一聲,和另外三枚劍片合在一處,高速向苦行僧身體襲去,只是五粒極黯淡的小點,卻像是場狂暴的風雨!

  雨空之中,五枚鋒利的劍片與堅硬拙重的銅缽不停撞擊,與高速舞動的鐵木念珠不停撞擊,清脆刺耳與鏗鏘嗡鳴的聲音交錯響起,彷彿沒有間斷,苦行僧身週一片如蒲公英般的金光小花,不時綻開不時被涼風吹散。

  剎那間,苦行僧那身舊僧袍上便多了無數道口子,佛宗苦修不像一般修行者那樣習慣穿軟甲護體,鮮血從那些口子裡不停滲出,把他變成了一個渾身浴血的血人。

  朝小樹靜靜看著聽雨樓內,懸在袖外的雙手沒有任何動作,但那樓內的五枚劍片就像他五根無形的手指,不時點弄彈拔著殺人的弦律。

  被雨水沖洗的臉比先前白了一分,朝小樹眉頭微微一挑,發現苦行僧意志堅定超出了自己的預計,只見他瀟灑一掀青衫前襟,竟是渾然不顧身周弩雨,不顧那些正厲喝著衝向自己的唐軍精銳,就這般在磅礡大雨間坐了下來。

  他在自家府門檻旁,盯著自家樓內的敵人,劍眉漸斂漸平,袖外右手修長五指卻是驟然一緊,隨著這個動作,樓內那五枚鬼神莫測的劍片厲嘯而聚,重新凝為一劍,無任何花俏就這般直直刺向著那隻銅缽!

  就在此時,另一面圍牆外被瓢潑大雨洗至幽靜無人的街口,兩輛馬車中的一輛終於緩緩動了起來,駛向朝府的大門,蹄聲車輪聲被風雨掩蓋的無跡無痕。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63
發表於 2011-9-24 19:26: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59章 長安亂

  五枚劍片歸於沛然一劍,朝府庭院內的雨絲莫名多了份焦灼,彷彿夜空裡多了一輪無形的太陽,聽雨樓近處的雨水竟是開始高速變成白霧。

  看似是沛然一劍,實際上是蘊著人間鋒利極致意的無數劍,朝小樹強大的精神隨著他的目光落在聽雨樓內,讓那把薄薄的青鋼劍高速刺向銅缽,然後閃電縮回,然後以更快的速度再次刺下,在剎那間竟是連刺數百劍!

  比啄木鳥啄樹要快無數倍的劍擊,極其恐怖地落在銅缽正中央的位置,發出篤篤篤篤的聲音,由於劍刺頻率太高,聲音與聲音之間根本聽不到任何間斷,於是庭院裡的人們只能聽到一聲拉長了的悶擊聲!

  「他也不行了!近身殺死他!」

  唐軍首領看著盤膝坐在雨中的朝小樹,注意到他臉色越來越白,厲聲喝道,此時這些軍士們已經不再需要什麼紀律榮耀來支撐自己的行動,他們清楚自己必須馬上殺死朝小樹,不然若等那把薄劍破開銅缽,殺死那名月輪國的苦行僧,他們便再也沒有殺死對方的機會,更準確地說是他們都會死。

  密集的弩雨再次射出,十幾條剽悍的身影再次襲來,這一次唐軍精銳們顯得更加堅絕更加強悍,因為這是被絕望逼出來的堅絕和強悍。

  可他們還是沒能靠近朝小樹的身體,殺死這位境界可怕的大劍師,因為朝小樹的身前一直站著一名少年。

  寧缺在積雨的青石板上不停移動,並不靈動而顯得格外沉重,每一次靴底踏下便要濺起一蓬水花,而每蓬水花濺起時,他的刀鋒便會收割一名唐軍精銳的士兵。

  朝小樹盤膝坐在暴雨間,便等於是把自己的性命完全托付給了他,所以他始終守在朝小樹的身前身後,把自己和手中那把朴刀變成先前那道死亡的網。

  右肘一挫,刀鋒下沉割斷一名唐軍的膝蓋,寧缺不及拔刀,左腳一抬像塊飛石般彈了出去,狠狠踹中另一名唐軍的陰部,緊接著錯握細長刀柄的雙手一轉,刀鋒由下向上挑起,破開第三名唐軍的腹部。又有人影悍勇撲來,半蹲在地面的他腰部一擰,單手執刀借勢狠狠一劃,刀光綻現,不知砍斷了幾根小腿。

  黑色口罩早已被雨水打濕,透出的呼吸帶著一股濕意,露在口罩外的眉眼卻平靜一如往常,甚至顯得有些麻木,他的動作極其簡單,但殺傷效果卻異常驚人,在他身前刀下,那些悍勇的唐軍精銳就像是一根根木頭,不停被砍倒踹翻。

  無論弩雨多密,刀光多寒,他始終站在朝小樹身前,一步不退!縱使肩頭被弩箭劃傷,縱使腿側被刀鋒劃破,他半步不退!

  聽雨樓內傳來一聲極為難聽的巨響,就像是一口鐵鍋被人用磚頭砸破,苦行僧身前的銅缽終於在那沛然萬劍之下崩裂而碎!

  苦行僧頭頂的笠帽隨著銅缽破裂同時裂開,黝黑的臉上閃過一絲絕然之色,手印再次變幻,一直守護在他身軀四周的念珠停止了旋轉,驟然變成一條黑色的蛟蛇,嗖嗖作響纏上正要刺向自己面門的那把單薄青鋼劍,讓劍勢為之一頓。

  朝小樹沉默看著樓內,露在袖外的右手自身旁積水裡劃過,掬起一捧雨水灑向身前,聽雨樓內那柄單薄青鋼劍隨著他的這個動作,陡然開始嗡鳴振動,如將要破雲的真龍,強硬地不停向前突進!

  黃豆大小的雨珠落在青石板上,發出啪啪的輕響,被風刮斷的新枝發出啪啪的輕響,聽雨樓內也發出了啪啪的輕響,那把困住青鋼劍的鐵木念珠四處迸散!

  苦行僧苦笑著閉上了雙眼,青鋼劍鳴嘯著穿過樓內空中那一百多粒鐵木念珠,深深刺進他黝黑的眉心,鮮血緩慢滲出,苦澀的笑容就此定格。

  朝府正門處,寧缺看著不遠處的敵人們,緩慢把朴刀從一名唐軍士兵胸口裡拔出。

  嗒嗒嗒嗒,迸散的念珠撞到樑柱上牆壁上,然後落到木地板上。

  還活著的唐軍精銳們,看著盤膝坐在暴雨裡微笑的中年男子,看著持刀站在暴雨中沉默的蒙面少年,心中滿是絕望的情緒。

  巷子裡傳來了馬車的聲音。

  朝小樹的眉頭緩緩挑起。

  ……

  ……

  長安南城,蒙老爺手中最掙錢的勾星賭坊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被砸爛的賭具扔的滿街都是,平日裡代表銀錢的籌碼被浸泡在污臭的雨水裡,沒有人敢去揀,道路旁,有女眷孩子圍著十幾名被打斷腿的賭坊管事護衛哭喊不停,卻沒有一個人敢用言語去咒罵那些該死的行兇者,甚至連怨恨的表情都不敢有。

  四十幾名青衣青褲青靴的春風亭幫眾冷漠站在四周,他們在維持秩序,同時也是向南城所有人宣告自己的進駐,人群最前方,齊老四從下屬手中接過一方青色手帕,擦掉嘴角的鮮血,臉上沒有任何得意驕傲神情,反而顯得有些焦慮不安,因為他知道雖然魚龍幫今夜趁勢侵佔了大量地盤,但大哥此刻卻在春風亭橫街獨自面對那些強大敵人的埋伏,他的身旁沒有任何人。

  同樣的故事相似的畫面,今夜在長安城各片坊市之中不停發生,貓叔控制下的典當行與妓院被一群剽悍的青衣漢子砸爛,另一群青衣漢子控制住俊介養的三個外室,然後直接把那三間奢華的小院推平。

  涼瑟的春雨一直在淅淅瀝瀝的下著,而且有漸大的徵兆,今夜長安地下世界各大勢力藉著官府這張虎皮,全部湧進了東城,對領袖長安江湖多年的春風亭老朝發起了進攻,而誰也沒有想到,那位黑夜傳奇人物竟是用自己為餌,趁著南城西城勢力抽調一空的時機,派出幫中全部兄弟控制住了全局。

  今夜之後,只要春風亭老朝還活著,那麼他和他的兄弟們便可以把夜色中的長安城全部掌握在自己的手裡,但是……今夜的朝小樹只有孤身一人,隨他浴血多年的那些兄弟們都不在,他能活下來嗎?

  ……

  ……

  長安北城,戒備森嚴的羽林軍駐地,羽林軍偏將曹寧看著身前兩名被反縛雙手的校尉冷笑道:「常思威?我是不是應該稱呼你為常三?費經緯,我是不是應該稱呼你為費六?真沒想到我羽林軍中竟然會藏著魚龍幫的兩位當家。」

  常思威是名性情溫和的中年人,他望著直屬上司微微一笑說道:「您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軍營裡掙外手錢的人很多,據我所知將軍您在蒙老爺和貓叔那邊好像都有些干股。」

  費經緯保持著沉默,只是冷冷盯著曹寧的臉,彷彿要把這張老臉盯出花來。

  曹寧端起茶碗喝了兩口,說道:「現在說這些事情有何意義?只不過是爭些言語上的功夫,你們兩個只是小小的校尉,若不是看在春風亭的面子上,我何至於要和你們說這些廢話?不過你們也莫要以為靠著春風亭撐腰,就能在本將面前擺譜,本將只需要一紙命令,你們便不能出營,只要你們敢出營,本將就能不請欽命直接斬了你,而你們不能出營,春風亭今夜必死。」

  「春風亭死定了。」他緩緩入下茶碗,淡然說道:「所以你們就沒用了。」

  常思威微笑說道:「這世間很多人都死了,我大哥也不會死。」

  「這世間從來就沒有殺不死的人。」曹寧盯著他的臉寒聲說道:「我大唐如此多的貴人想賞春風亭臉,他偏不要,我倒要看看,這麼多貴人要他死,他區區一個長安江湖人物還能怎麼翻盤!」

  話音落處,門簾被掀開,微寒的夜風裹著幾粒雨滴飄了進來,曹寧微微一怔,正欲發怒訓斥,忽然間表情一僵,下意識裡站起拱手行禮道:「林公公……這麼夜了,您怎麼會過來?您……您這是?」

  身材矮胖的林公公滿臉笑容看著他,說道:「沒什麼別的事情,就是宮禁門那兒聽說今兒夜裡羽林軍提高了警戒等級,我過來問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

  然後林公公轉身望向被反縛雙手的兩名校尉,皺眉問道:「這又是怎麼回事兒?」

  ……

  ……

  驍騎營營地裡火把照耀馬場,縱是連綿雨水都無法澆熄,驍騎營副統領楚仁憤怒盯著對面馬上那名國字臉漢子,咆哮道:「劉思你這個混帳東西!封營是軍部發出來的軍令!你膽敢闖營,我就敢砍了你的腦袋!」

  國字臉漢子身材極為魁梧高大,即便坐在駿馬之上,彷彿雙腳也快要垂到地面,聽著副統領的訓斥,他臉上依舊毫無表情,右手緩緩撫摩鞍畔的鐵槍,目光穿透夜雨望向長安東城某處叫春風亭的地方。

  他叫劉思,魚龍幫排行第五,當年春風亭老朝靠著一把劍硬生生在長安城裡打下一片江湖時,正是此人寸步不離站在朝小樹身畔,而今夜他無法站在大哥身旁替他擋箭,只有默默希望大哥看中的那個小子能把事情辦好。

  劉思回首望向營門口的楚仁副統領,看著那密密麻麻的軍卒,面無表情說道:「統領大人,卑職不敢違抗軍令闖營,但自十年前被你親手撕掉晉級命令後,我一直很想和你戰上一場,不知道你敢還是不敢。」

  ……

  ……

  皇宮某處偏僻安靜的房間內,響起一道帶著濃郁河北道口音的聲音:「老陳啊,你可是侍衛處的老人了。雖然早年間你就已經去職,但你當過一天大內侍衛,那一輩子就是大內侍衛,你是皇上的臉面,哪裡應該參合這種江湖是非?我知道你和老朝交情好,但今夜這事兒你應該很清楚是那位爺親自做的計劃,誰敢去攔?」

  ……

  ……

  雨中那輛馬車緩緩停止,距離春風亭朝宅只有十丈的距離。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64
發表於 2011-9-24 19:27:16 |只看該作者
第60章 奔跑射箭的少年

  不遠不近正是十丈距離,對於普通人來說這個數字沒有任何意義,對於洞玄境界的修行者而言,這個距離卻代表著危險甚至是死亡,因為無論是劍師符師還是念師,只要他們踏入了洞玄的境界,那麼他們便可以對十丈內的任意目標進行攻擊。

  磅礡的春雨嘩嘩落在那輛馬車上,落在轅上那名魁梧車伕的身上,車簾偶爾被風掀起,只能看見古樸長衫一角,卻看不清楚裡面的人——古樸長衫的主人是位面容古樸的老人,花眉愁苦下墜,臉上皺紋叢生,就像是黃連的老根一般澀且淒苦。

  他叫蕭苦雨,大唐帝國軍方奉養的強者,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經進入洞玄境界,數日前因為今夜的清洗計劃,被軍部從南方陽關秘密召回京中。

  馬車外淒風苦雨,車廂內的蕭苦雨卻似一無所覺,擱在膝上的枯瘦雙手微微顫抖,拇指在食指中指的四道橫紋上不停掐動,就像是枯乾的樹枝不停點著乾涸的黃土地。他雙眼閉著,臉前是厚厚的車簾,但只需要輕輕掐指,便能準確地看到朝宅正門處的畫面,望向盤膝坐在暴雨中的朝小樹。

  春風亭橫街上方的雨絲受到某種無形力量的擾動,開始變得招搖傾斜,數道沒有人能夠看到甚至無法察覺的波動,開始在天地元氣之中凝聚。

  坐在暴雨中的朝小樹嘴唇微抿,今夜戰至此時,中年男子微白的俊朗眉眼第一次出現了凝重肅然的神情,對於那輛神秘馬車裡的念師,他必須凝聚全部的精神去應付,所以他眼簾微垂,再不看身前那十幾名絕望的唐軍精銳,露在袖外的右手呼嘯重擊在身旁的積水之中,裹著泥色的雨水嘩嘩濺起。

  隨著手掌重重擊打在雨水中,聽雨樓內,那柄深深刺進苦行僧眉心的單薄青鋼劍嗤的一聲高速退回,在雨空裡閃電般轉身,淒厲嘯鳴著,以從未展現出的速度化為一道流光,瞬間飛越院牆,刺向那輛雨中的馬車。

  安靜的雨中馬車內響起一個極淡然的字:「咄。」

  如流虹般的青鋼劍,彷彿被這個字裡挾著的力量所擊中,又像是被雨空裡絲絲縷縷無形的元氣波動所束縛,剛剛飛越院牆便驟然一頓,然後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般淒然斜飛撞到了街巷對面的牆壁上,隨雨水墮地!

  雨中馬車裡的那聲咄,彷彿已經能夠超脫空間與時間的範疇,起於十丈之外,卻同時在朝小樹的耳膜裡氣海裡雷霆般響起。

  咚!咚!咚!咚!

  朝小樹覺得自己的心臟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握住,開始劇烈地跳動,像戰鼓般不停捶打,瞬間失去了對飛劍的控制,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做出任何應對,下一刻,這面戰鼓便會被沉重的鼓捶擊裂,自己的心臟便會被馬車裡的那人捏碎。

  那輛雨中馬車裡的人,究竟是他們從何處找來的大念師?

  朝小樹薄唇緊抿,右手閃電般抬起,在自己的胸口上連拍三掌,啪啪雨水震出青衫,他強行封住自己的氣海,身體卻已經藉著先前擊地那一掌斜斜飄離地面,飄出自家宅院大門,飄到了被雨水籠罩的街巷上。

  雙掌重重踩在地面,朝小樹感受著空氣中無所不在元氣波動,感受著那數道陰寒氣線在身體四周織成的網,深吸一口氣,抬步向前走去。

  他向那輛雨中的馬車走去,臉色越來越蒼白,而那雙眸子卻是越來越明亮,平日裡的平靜從容早已被冷漠堅毅代替——縱使每走一步,巷中的元氣波動便會對他的身體精神造成極大的傷害,縱使再走一步,車廂中那位厲害大念師對他的氣海刺擊便會更鋒利一分,但他依然堅持向前走,因為他必須靠近那輛馬車。

  就在朝小樹胸內心臟開始劇烈跳動的那一刻,寧缺便感覺到了異樣,在嘩啦雨聲中,他聽到了那若戰鼓般的響動,他知道那可怕的聲音來自朝小樹體內,以念力控制天地間的元氣直接攻擊敵人體內的腑臟!

  這種手段看上去是那般的神奇而無法抵禦,站在雨中的他,身體開始變得僵硬,握著刀柄的手驟然覺得非常寒冷,他知道真正可怕的敵人終於出現了。

  朝小樹向雨中的那輛馬車走去,沒有對寧缺做任何交代,因為他的精神完全投放在與車中敵人的對抗上,他沒有時間精神去告訴寧缺應該怎麼做。

  寧缺看過呂清臣老人的出手,他知道念師是怎樣恐怖可怕的存在,所以他知道自己此時此刻必須將心中的恐懼全部壓下去,他很清楚再強大的念師,相對更加脆弱的身體都是他們的致命弱點,想要讓朝小樹活著,想要讓自己活著,那麼他必須想盡一切辦法,傷害到車廂裡那人的身體,打斷對方的冥想。

  朝宅正門與那輛馬車之間隔著重重雨簾,隔著十丈的距離,大念師可以操控天地元氣無視這段距離,無視任何時間空間的限制,直接攻擊敵人,而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他應該選擇怎樣的手段去打斷對方的冥想?

  右腳重重蹬在青石板上,腳掌四周綻起一圈微渾的積水,憑藉著巨大的反震力,寧缺的身體像被狂風捲起的落葉,嗖的一聲橫掠出朝宅正門,躍至半空。

  人尚在半空之中,鋥的一聲,他右手握著的朴刀準確插回身後的刀鞘,然後握住箭筒裡的羽箭,左肘一翻,黃楊硬木弓在雨中繞了個圈出現在身前。

  他飄掠在雨中,猛地拉開黃楊硬木弓,筋索崩緊再放,弦上四枚羽箭齊射!

  四枝羽箭閃電般射向雨中的馬車!

  寧缺的雙腳踩進水泊,身體重新落在地面時,那四枝羽箭已經越過了朝小樹的身畔,可以想像他的反應速度和出箭速度是怎樣的驚人!

  既然要求的是速度,那麼便沒有道理停頓,只見寧缺雙腳再踏街上積著的雨水,身體像豹子般前傾,向著那輛馬車狂奔,手中的黃楊硬木弓平端在身前再次張開,弓弦嗡嗡作響,羽箭如電再次射出!

  他在雨夜中奔跑,他在奔跑中射箭。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65
發表於 2011-9-24 19:28:08 |只看該作者
第61章 從天而降的億萬滴雨

  轉瞬之間,朝宅正門與雨中馬車之間的空氣裡多出了十四枝閃電般的羽箭,這些羽箭越過朝小樹的身畔,刺破密集的雨滴,極詭異地避開馬車轅上那名魁梧的車伕攔截,然後在那道車簾上留了十四道空洞,嗖嗖射了進去。

  車廂內的蕭苦雨皺著眉頭,本就極為愁苦的蒼老容顏此時顯得更加枯槁,盯著眼前的空間,體內彷彿無窮無盡的念力充斥著車廂,竟隱隱然讓廂內瀰漫著一股淡淡蘭香的味道,就在這片如蘭的空氣中,是一副極為詭異的畫面。

  在車廂外如同閃電一般的羽箭,一旦近到這位蒼老強者的身前,如同進入了相對靜止的空間,瞬間失去了所有的速度,變成了靜止的死物!

  十四枝羽箭竟是全部詭異的靜止浮在空中,沒有一枝能夠沾到他那身古樸衣衫,一枝羽箭懸浮在車廂內的空氣中,距離蕭苦雨緊蹙的眉心只有不到三寸的距離,兩枝羽箭靜止在他的眼前,更多的羽箭在他的雙手之前靜止懸浮不動!

  靜止的羽箭輕飄飄地落下,就像是車廂外的雨水,更像是被雨水擊落的青嫩樹葉,再鋒利的箭簇,再堅硬的箭桿,一旦失去了黃楊硬木弓和絞筋弦所賦予的速度,便失去了所有的殺傷力,像垃圾般落在蕭苦雨的腳下。

  但為了應對這十四枝閃電般的羽箭,縱使是軍中強者蕭苦雨,精神也不免為之有所牽動,念力對車廂四周天地元氣的控制出現了一絲漏洞。

  對於朝小樹這樣的人物,敵人的任何漏洞都是他的機會。他感覺到心臟處的層層絲裹鬆了一分,氣海處萬針刺下的痛楚弱了一分,穩定的腳步驟然一挫,只見他清嘯一聲,青衫振雨卷袂而飛,整個人的身體變成一片落葉向馬車上飄了過去!

  轅上那名魁梧的車伕悶哼一聲,手中那條不知用什麼材料製成的馬鞭猛地抽打過去,身上粗布衣衫內極黯淡的土黃色光芒乍現即隱,很明顯是位武者。

  一位年老體衰境界驚人的大念師身旁,必然會有武力強悍的近侍,就連寧缺都能想到這一點,朝小樹自然也不會誤算。

  一鞭揮下,風雨辟易,朝小樹身上濕透的青衫被勁風吹的鼓鼓作響,而此時他的身體已經變成了一片落葉,極柔極輕避了過去,左手中食二指並為劍決,隔空戳向這名車伕近侍的身體,指尖所向,被吹亂的雨絲裡驟然現出一場白線。

  車伕再次悶哼,回鞭在空中一繞畫了道弧圈擊碎這一指,正待再次揮鞭阻止朝小樹時,卻被小腹處的劇烈痛楚打斷。

  他瞪圓雙眼向下看去,只見一把樣式普通的朴刀,正深深插在自己的肚子裡!

  在雨中一路狂奔一路射箭的寧缺,明知道車廂裡的大念師和車轅上的馬伕都是修行者,但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只是比朝小樹稍晚片刻跑到了馬車之前,然後他就地一個翻滾,鑽到兩匹駿馬身下,避開那名車伕近侍的目光,棄箭抽刀。

  他人在馬腹之下,右手緊握著的朴刀卻是從馬臀後方,從車轅下方斜斜向上捅去,這陰險的一刀極準確地避開對方身上可能穿著的軟甲,深深捅進了對方的小腹!

  刀鋒入腹並不是致命傷,寧缺面無表情一翻腕,手中朴刀一擰一絞,頓時把馬車近侍腹內的腑臟絞成一塌糊塗的亂物。

  車伕看著那把在腹中不停絞動的朴刀,面露驚恐絕望之色,喉中呵呵作響,被雨水沖洗多時的金屬刀面本就是冰涼一片,他卻覺得無比灼燙。

  寧缺此時沒有心情去欣賞對手臨死前的表情,手掌搭在車轅上,身體靈巧翻起,從車伕近侍的身邊衝了過去,緊隨著朝小樹的身影殺入那輛神秘的馬車之中。

  簾起淒寒春雨入。

  朝小樹臉色蒼白,眼眸明亮,一揮手擊開蕭苦雨迎面襲來的那柄短杖。

  蕭苦雨面色驟變,調集體內所有念力,想要將這名難纏的江湖人物直接斃殺。

  寧缺從朝小樹膝間鑽過,悶哼一聲猛地向前跪倒,手中鋒利的刀尖狠狠刺穿蕭苦雨的腳掌。

  蕭苦雨像一頭蒼老將死的野獸般痛嚎起來,因為腳掌上的劇痛,冥想再次被打斷,但他那雙蒼老如枯枝般的手掌已經像蒲扇般張開,將要拍下!

  面無表情的朝小樹狠狠一頭撞進老人的懷裡,撞散對方凝聚全部念力的一擊,反手自靴間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狠狠扎進對方的脖頸!

  噗!

  一刀。

  兩刀。

  三刀。

  十四刀。

  朝小樹跪在蕭苦雨枯瘦的身上,左手死死摁住他的右肩,右手拿著鋒利的匕首不停地捅著,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鮮血噴在青衫上,化做意味莫名的殷色花朵。

  直到最後老人的脖頸處只剩下一層薄薄皮肉相連,縱是昊天老爺也無法復活,他才收回手中的匕首,在車廂裡慢慢站起身來。

  ……

  ……

  巷口另外那輛馬車一直沒有動,一直安靜地停在磅礡的春雨之中,無論是最開始的屠殺,朝府裡的慘烈戰鬥,還是街巷間這場驚心動魄的箭刀斬念師,都沒有讓車廂裡那位微胖的青年人動容,他只是靜靜看著自己如藕節般的手指出神。

  在修行者的世界裡有幾條被公認的定律,同境界的念師基本上可以橫掃同境界的劍師符師同儕,正如北山道口呂清臣老人可以穩穩壓過那名書院棄徒,然而今夜這場戰鬥最後的結果卻有些出人意料。

  「同樣是洞玄境界上品,大劍師居然殺死了大念師,實在是令人有些想不明白啊。不過朝小樹你真是了不起,修行者間的戰鬥竟被你硬生生打出了壯闊鐵血味道。」

  微胖青年人雖然年輕,卻已經是親王府的供奉,他在心中默默讚歎感慨朝小樹的強悍生猛,眼眸裡卻依然全是漫不在乎的意味,先前他是不屑出手,但他相信只要自己出手,無論朝小樹和那名沒有見到的傢伙如何強大,都只有死路一條。

  因為他是……天命以下無敵王景略。

  「走吧,讓我去為這位長安黑夜傳奇送上最後一程。」

  王景略輕輕搓著光滑肥嫩的手指,微微一笑說道,話語裡充滿著強烈的信心,還有那麼一絲掩之不住的興奮,每次要殺死一位真正強者之前,他都很興奮。

  馬車沒有動,也沒有人回答他的命令,王景略微微皺眉,緊繃寬大的額頭上出現極少見的幾絲細紋,他瞇起了眼睛,隔著厚重的車簾感知著馬車四周的元氣波動,卻沒有發現任何異樣,也沒有發現有人正在巷內窺視。

  車廂內外一片死寂,只有嘩嘩的雨聲陪伴,這位號稱天命境界以下無敵的年輕強者心中生出強烈的警兆,卻又覺得這種警兆毫無來由。他靜靜坐在車廂裡,沉默了很長時間,聽著車外的雨聲,忽然伸手掀開面前的厚重車簾。

  車簾掀起一角,忽然那片簾角就此輕飄飄地浮了出來,飄出去半丈遠,然後輕飄飄落在地上。

  王景略瞇著眼睛看著遠處雨水間的那片簾角,右指微屈一彈,身前車簾再次蕩起,然後毫無意外再次割裂,變成雨水裡的布片。

  馬車旁似乎有一把無形的刀。

  沒有感應到任何修行者的念力波動,只有天地間的元氣在車簾被切割飄離的瞬間發生了些極細微的變化,如果他不是大唐年輕一代的強者,或許連那絲天地元氣的細微變化都無法察覺。

  想到某種可能性,王景略的臉色變得有些微微發白。

  片刻後,驕傲終究是戰勝了對未知的恐懼,他悶哼一聲,雙手十根胖乎乎的手指像養份過足的白百合般綻開,強勁的波動瞬間從車廂內侵至外圍,把車窗車門盡數震開,緊接著他清吟一聲,便要掠出車外。

  然而下一刻他極為狼狽地停住了身體,變成了一尊雨中的石雕。

  整個巷口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世界,他試圖突圍的動作直接引發了天地間凶險的氣機,地面青石板上積著的雨水開始劇烈顫抖,不時躍至空中然後落下,就像大河國春日祭裡男女們瘋狂的舞蹈!

  而巷口上方的夜空則變成了昊天老爺的神奇作坊,所有從那處夜空裡墜落的雨滴,都變成了鋒利不可抵擋的小刀子!

  無數雨滴如無數把鋒利的小刀,從夜空上方落下,落在巷口裡這輛馬車上,落在廂板上,廂板片片碎裂,落在車轅上,車轅變成木粉,落在轅前兩匹駿馬身上,馬兒鳴都未曾鳴一聲便瞬間被雨滴切削成了肉泥!

  萬滴春雨落入巷口,雨中的馬車外圍所有事物崩解粉碎,很詭異的是落在車廂裡的雨就像真正春雨那般溫柔,擊打在王景略蒼白的臉頰上,沒有留下一道血痕。

  雨中的王景略看上去異常狼狽,淒慘坐在身下僅存的那塊車板上,身上的衣服早已濕透,幾絡濕髮有氣無力搭在額頭。他有些惘然地抬頭望向夜空裡落下的雨滴,身體開始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驚恐的緣故。

  他艱難地低頭望向身周夜色裡的四道巷子,看著巷子裡地面上舞動的雨水,看著由四道巷子和雨水組成的那個隱約「井」字,蒼白的嘴唇微微翕動,喃喃自言自語道:

  「井字符?」

  雨水從額前濕髮上淌下,王景略失魂落魄轉動著頭顱,在雨夜中搜尋著敵人的蹤影,平日裡的驕傲自信早已變成了絕望和恐懼,他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彎著腰身,用手重重拍打著身邊的雨水,像被欺負了的小孩兒般哭嚎道:

  「不可能!怎麼會有神符師!」

  「誰畫的這個符!」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66
發表於 2011-9-25 19:20:39 |只看該作者
第62章 殺人鋤田別樣累

  四歲初識,六歲能感知,十一歲便不惑,十六歲進入洞玄,又用了十來年的時間從洞玄下品攀升至洞玄上品,用連續的勝利打下知命以下無敵的名頭,無論怎麼看,大唐宣府人士王景略都是一名修行道中的天才。

  但王景略很清楚,一天沒有和那些偶爾從不可知之地出來的年輕男女對上,自己身上這份年輕修道天才的名號並不紮實。

  所以他更希望別人說他是個沉穩老練的修行者,而不希望世人稱讚他是所謂的修道年輕天才,他想擁有與境界高深的修行者相襯的氣度風範,於是即便很年輕,身體也很健康,並沒有什麼肺病,他總會時不時咳上兩聲。

  但此時狼狽坐在春雨之中的他,是真的在咳嗽,因為恐懼和惘然他被雨水嗆著了,他臉色蒼白看著巷口漸漸現出身影的那個瘦高道人,身體顫抖得越發厲害。

  走出巷口的那個瘦高老人穿著一件骯髒的道袍,袍子上不知有多少油痕污垢,臉上三角眼裡目光閃爍,配上那幾根稀疏的長鬚,看上去異常猥褻下流,根本沒有任何世外高人的模樣。

  「我花了半天時間畫這道符,你覺得怎麼樣?」

  瘦高道人隔著層層雨簾,望著跌坐在巷口裡的王景略認真問道。在他的腳下,親王府那位胖子中年已經變成了一具死屍,身上的衣服甚至是衣服下的皮膚,就像是經年脫落的油漆片般片片綻裂,看上去異常恐怖。

  王景略慘然一笑,望著瘦高道人喪氣說道:「我大唐符道大家不過十數人,願意穿道袍的自然是昊天道南門四位神符師之一。」

  「需要前輩這樣一位神符師足足花了半天時間畫出來的符,以街巷為基,以雨水為墨,這道井字符自然可怕……我只是不明白前輩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

  那位昊天南門的神符師微微蹙眉,揮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字,趕走身周惱人的春雨,搖頭說道:「月輪國的和尚,南晉的劍客,軍部的老頭子,這些人死便死了,但你不一樣。我奉命不讓你出手,就是為了保全你。」

  「王景略,你年紀輕輕便已經站在了知命境界的門檻上,實在罕見,聽聞書院裡傳出過消息,國師和御弟也都對你做過點評,認為四十年後你極有可能觸到五境之上的那層紙……我大唐出個年輕天才不容易,所以你要盡可能努力爭取再活四十年啊!」

  王景略臉上的神情變幻不停。

  「你不要回親王府了,去前線效力三年贖罪。」

  說完這番話,神符師轉身向幽黑的巷中走去,喃喃說道:「春風亭老朝又不是什麼小貓小狗,如果他這麼好殺,難道十幾年前我不會去殺?」

  ……

  ……

  青袖輕振,墮入雨水間的單薄青鋼劍嗡鳴飛起,回到朝小樹的手中。

  他回頭看了一眼站在身後的寧缺,確認除了一些小血口少年並沒有受到嚴重傷害,點了點頭收劍回鞘,離開那輛馬車,向街巷前方走去。

  走到春風亭橫一街口,朝小樹停下腳步,望著雨簾後方那處,寧缺抬臂擦掉額頭上的雨水,順著他的目光望過了去,沉默很長時間後,他問道:「你還在等人?」

  「嗯。」朝小樹右手按在劍柄上,應道:「一個叫王景略的人,但好像他不會來了。」

  寧缺皺了皺眉,把朴刀從右手交到左手,問道:「為什麼。」

  朝小樹回頭看著寧缺臉上的黑色口罩,微笑說道:「我大唐出一個修道天才不容易,可能是有些人不想看著他死在我們手裡。」

  「我可沒有你這種自信。」寧缺回想著今夜的連番戰鬥,想著那幾名強大的修行者,心想如果沒有朝小樹在前,自己早就死了,感慨說道:「如果是你那張底牌起的作用,為什麼他不早些出手,偏要你打生打死?」

  「在臨四十七巷我向你解釋過,那張底牌一旦亮出,整個長安城便無人敢動,那麼便無法知道那些貴人們手裡究竟有多少張底牌,以及他們的心意。」

  朝小樹忽然開口說道:「陪我逛逛?」

  寧缺抬起右臂,用袖子抹掉刀鋒上的雨水和血污,插回背後的刀鞘,點了點頭。

  雨比先前小了些,淅淅瀝瀝落在春風亭四周的街巷裡。

  朝小樹的手離開了劍柄,負到身後,行走在安靜的街道上,身上那件青衫依舊筆挺,面容依然平靜,只是比戰鬥之前蒼白了數分,除此之外似乎沒有任何變化。

  寧缺跟在他的身後,一邊走著一邊撕下衣角紮住左臂上的傷口,那幾道血口雖然又淺又細,但自岷山裡走出來的他,還是習慣節省每一滴血和力氣。

  雨巷濕街,他們二人圍著春風亭四周走了一圈,就像是一對剛剛經歷血戰後開始巡視自家領地的獅兄虎弟。

  走回朝府正門,朝小樹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疲憊之色,他揉了揉眉心,一掀青衫襟擺,就在這樣坐在了濕漉的石階上。

  幾名殘餘的唐軍士卒大喊著向他衝了過來。

  寧缺反手抽出背後的朴刀,向著身前砍了下去,每一道刀光便會砍倒一名對手,衝到石階前的唐軍士卒們就像是樹木般依次倒在階前,同時他的嘴裡不停喃喃念著:「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我一刀砍死你,我兩刀砍死你……」

  朝小樹坐在濕漉的石階上,疲憊地用劍鞘撐著身子,看著眼前這幕,眼眸裡的亮色越來越濃,他早已看出寧缺的刀法帶著軍中刀法的影子,但更多的出手時機方位精妙選擇,卻是只有生死之間才能悟出的道理。

  寧缺的刀勢沉穩甚至簡拙,但偶爾卻又如雨點般詭異飄忽,始終稟持著一個原則,那就是出刀最為省力,落刀處卻必然是對手最薄弱的部位。

  「這是真正殺人的刀法。」

  朝小樹看著片片刀光,回想戰鬥中那些畫面中,寧缺表現出來的強大意志心性以及絕佳的判斷能力,再想到他的真實年齡,不由在心中默默感慨道:「可惜小傢伙無法修行,不然大唐帝國的未來,必將佔據極重要的位置。」

  看著府門前被雨水浸泡如爛木般的屍體,看著扛著朴刀喘息的少年,朝小樹微微一笑說道:「殺人能不能殺的有點兒詩意?你殺人的時候更像是在鋤田。」

  寧缺轉身,扛在肩上的朴刀帶起一道血水,他看著石階上的中年男子,指著從天而降的夜雨,氣喘吁吁說道:「濕意一直都有,至於鋤田……哪裡有砍人這般累?」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67
發表於 2011-9-26 17:16:37 |只看該作者
第63章 一世人,兩碗煎蛋麵

  臨四十七巷夜色深沉,老筆齋的大門被人推開,然後又迅速關閉,裡面黯淡的燈火像星星般閃了一絲便重新熄滅。

  寧缺解下身後沉重的武器,撕掉大黑傘外面的布套,又脫掉身上濕漉沉重的外衫,遞給站在身前的桑桑,尋常問了句:「餓了,麵煮好了沒?」

  桑桑把手裡的乾毛巾遞給他,重重點了點頭,開心說道:「我給你端上來。」

  一碗熱騰騰的湯麵端了上來,依然是四顆花椒,蔥花卻比平時多了不少,麵上攤著的那面金黃嫩白煎蛋更是極為罕見。砍人確實比鋤田還要累,寧缺此時渾身濕漉,腹內更是飢腸轆轆,哪裡能夠抵禦住加蔥煎蛋麵的誘惑,頓時眼睛一亮,放下微濕的毛巾,揀起筷子,忽忽大口吃了起來,顯得香甜至極。

  桑桑見他吃的高興,黝黑的小臉蛋兒上滿是高興神色,拿起那塊微濕的毛巾,站到他身後開始替他擦頭髮,時不時提醒一句太燙了不要吃的太快。

  就在這時,昏暗的店舖內響起兩聲咳嗽聲。始終無人理睬,彷彿隱形一般的長安城大佬,看著這對主僕對自己視若無睹對話交談,終於忍不住開口說道:「麵很香。」

  數個時辰前,朝小樹來到老筆齋第一句話也是這幾個字。

  桑桑繼續替寧缺擦頭髮,就當做沒有看見這個人,沒有聽見這句話。寧缺的反應卻和稍早前有了一些區別,低頭吃著湯麵含混說道:「給他也來碗。」

  一會兒功夫,第二碗湯麵端了上來,朝小樹看了一眼四周,發現除了圈椅之外沒有什麼坐具,也並不在意,就在寧缺身旁蹲了下來,拿著筷子吃了幾口,卻發現自己的麵似乎和寧缺碗裡的麵有些不一樣。

  標準的四顆花椒,三十粒蔥花,但是沒有煎蛋。

  他忍不住拿起筷子輕輕敲了一下寧缺的碗沿提醒,寧缺用餘光瞥了一眼,險些笑出聲來,轉頭對桑桑勸說道:「別太小氣,再煎個蛋。」

  煎蛋終於來了,寧缺和朝小樹捧著小盆似的海碗快活地吃著麵,桑桑蹲在二人身前不遠處,把那件衣服和布套放進銅盆裡燒,店舖裡沒有人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寧缺放下手中的麵碗,舒服地向後仰去,揉了揉微鼓的肚子,看著身旁蹲著的朝小樹,說道:「我殺的人超了五個,你再重新報個數……別太小氣,我可是讓桑桑給你加了煎蛋的。」

  朝小樹端著麵碗,看著他苦笑說道:「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兩千兩。」

  「成交。」寧缺看似隨意,心情卻是有些小小激動,至於蹲在銅盆旁燒衣服的桑桑,更是緊緊地握住了小拳頭,暗自盤算著兩千兩銀子得有多大一堆。

  桑桑準備去洗碗,朝小樹有些戀戀不捨地將還有小半碗麵湯的碗遞了過去,然後眉頭微微一蹙,緩緩抬起袖角掩住雙唇,放下時袖上已經多了些斑斑血痕。

  寧缺看著他的衣袖,知道在先前的連番戰鬥中,這個極強大的中年男子終究還是受了不輕的傷,沉默片刻後問道:「沒事兒吧?」

  朝小樹接過桑桑遞過來的一碗粗茶,微笑表示感謝,喝了一口後平靜說道:「不用擔心,我自幼在東城貧民巷弄裡長大,這一輩子不知道打過多少場架,比這重的傷不知道受過多少次,每次仇家看著我渾身是血,以為我再也爬不起來的時候,我總能爬起來給他們致命一擊。」

  寧缺自嘲說道:「一個只知道打架鬥毆的混混兒居然能夠修行,而且還這麼厲害,我如此心繫修行之道,卻連初境都摸不到門,昊天老爺真是瞎了眼睛。」

  朝小樹笑了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終生浸泡在長安城黑夜江湖裡的幫派首領,最後能夠成為洞玄上品的大劍師,其間自有一些機緣,但那些機緣不足道也。

  「你說過,過了今夜你的底牌就能翻出來。」

  寧缺的目光透過鋪子的木門,落到遠處的宮牆一角,說道:「現在我大概能猜到你的底牌是在宮裡,有這麼深的背景,難怪你可以不用看長安府臉色。」

  「今夜之後大概整個帝國的人都會羨慕我,因為我身後站著那樣一個人。」朝小樹平靜說道:「但不會有任何人知道,我為之付出了什麼。」

  「替宮裡貴人做事,需要你付出什麼?」寧缺問道。

  朝小樹洒然一笑,說道:「如果這些年不是被俗務纏身,宮裡那位偶一動念,我便要去處理無數瑣碎小事,或者我早就已經突破洞玄,踏入天命境界。」

  「就這些?」寧缺繼續追問道。

  朝小樹不知道想到什麼事情,陷入長時間的沉默,笑容變得有些疏淡,緩聲說道:「還需要你付出血性,做事情要顧大局,那麼有時候便不能快意。因為要逼出對手所有底牌,需要我隱忍數月,所以我甚至沒能護住自家的兄弟。」

  聽到這句話,寧缺的右手微緊,知道這是在說小黑子,但他沒有接話,沒有說出自己與小黑子之間的關係,低頭問道:「你那兄弟怎麼死的?」

  「我那兄弟叫卓爾,是個諜子。軍部讓他潛伏到我身邊,讓他查我有沒有和月輪國勾結,其實只是想找個對春風亭動手的借口,甚至有可能直接對我進行栽贓。」

  「但兄弟終究是兄弟,他把所有的內幕都告訴了我,自然也不會替軍部查我,更不會按照軍部的軍令栽贓我,而他身為我大唐軍人,又不可能出賣部衙同袍的秘密,所以這幾個月他夾在中間非常痛苦。」

  朝小樹眼簾微垂,說道:「現在想來,即便會讓宮裡那位動怒,我也應該早些告訴他事情的真相,也許他終究會死,但至少那段時間裡不會那麼痛苦。」

  寧缺隨意問道:「可你還是沒有說他是怎麼死的。」

  「諜子是最危險的一種工作,他沒有倒向任何一方時,便隨時隨地有可能死去,而當他決定倒向其中某方時,他更可能會迎來死亡。當日他終於決定把軍部的計劃告訴我,結果被軍部察覺,於是便被清洗,就死在這間鋪子對面。」

  朝小樹望向鋪子的木門,望向看不到的那面灰牆。

  寧缺沉默片刻後問道:「動手的就是先前那名南晉劍師?」

  「是。」朝小樹回頭望向少年青稚的臉,微笑說道:「從今以後就是兄弟了。」

  寧缺眉梢微挑,笑著回答道:「會不會太兒戲了些?」

  朝小樹笑了起來,說道:「一世人兩兄弟,這種事情本來就這麼簡單。」

  「一世人,不過兩碗煎蛋麵。」

  寧缺搖頭笑著說道:「兄弟這個詞有些濫大街,而且我知道的那些著名兄弟們,如果不是其中某些人幸運先死,那麼這些兄弟們最終都會反目成仇,今天晚上我只是想幫你,順便掙些錢,你能不能不要這麼俗氣,在生活裡找點兒別的意義?」

  朝小樹的眉尖緩緩蹙起,饒有興趣打量著寧缺,有些意外於會聽到這樣一個答覆,問道:「似你這般年紀,眼中的世界卻是如此灰暗……我現在真的很好奇你的過去,日後如果你有興趣講給我聽,請記得一定要喊我,我請茶。」

  寧缺回答道:「那些事情我自己都不想回憶,更何況是當故事講給別人聽。」

  朝小樹微笑說道:「好吧,那除了煎蛋麵之外,你所以為生活的真正意義是什麼?」

  「生活的意義當然是事業與愛情,或者說金錢和女人。我知道你覺得這句話很妙,覺得我這個人也很妙,但你能不能不要笑的這麼莫測高深?」

  寧缺無奈地搖了搖頭,為了讓這位長安城大佬明白什麼叫意義,指著剛走過來的桑桑問道:「你覺得紅袖招裡哪位姑娘適合做你家少奶奶?」

  桑桑把小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然後蹙著眉尖很認真地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說道:「我覺著坐在你左手邊第二位姑娘就挺好的。」

  「那是陸雪琪姑娘。」寧缺想著那位姑娘的柔軟腰肢,笑著追問道:「為什麼你覺得這位姑娘適合當我老婆?」

  桑桑睜著那雙柳葉眼,認真回答道:「臉上妝粉抹的勻細,笑起來感覺挺乾淨,牙齒白齊,看著覺得很健康,而且我偷偷看過她腰臀,將來應該很好生孩子。」

  寧缺回過頭,衝著朝小樹得意地一笑。

  朝小樹看著他左臉頰上的小酒窩,怔然想道,天天守著一個鋪子,和自家未成年小侍女討論哪個妓女適合生養,適合當自己的老婆,難道這就是生活的意義?

  忽然間他想到離開老筆齋前倚著鋪門的小侍女,想到回到老筆齋後兩碗熱騰騰的煎蛋麵,想著先前被遺忘在角落裡的自己,想著這對主僕二人間自然到無法讓任何人插入的感覺,漸漸明白了一些什麼,微笑說道:「原來生活的意義就是生活。」

  寧缺搖頭笑著說道:「酸了,這話就太酸了。」

  朝小樹看少年神情,知道他並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自然也不會去點破那些東西,站起身來走到鋪門處,回頭微笑說了聲:「我該走了,今天夜裡的長安城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銀子明天有人會來給你,然後他會帶你去個地方。」

  聽到這句話最後幾個字,寧缺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警惕神情,他沒有問去什麼地方,而是直接問出事情的關鍵核心:「能不能不去?」

  朝小樹推開店舖木門,乾淨利落說道:「不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68
發表於 2011-9-26 17:17:10 |只看該作者
第64章 御書房

  今天晚上的長安城肯定很熱鬧。經歷了一夜戰鬥的寧缺很累,但雨夜裡的刀光血水又讓他有些興奮,想像著此時正在各坊市裡發生的畫面,猜著朝小樹的底牌,推測明兒要去的地方是哪兒,輾轉反側,怎麼也沒辦法入睡。他隔著薄薄的被子把桑桑蹬醒,就這些事情聊了會兒還是沒有聊明白,桑桑見他神色憔悴卻無法入睡,偏著腦袋想了會兒,披了件單衣下地端回一壇烈酒,二人分坐在床的兩頭喝了起來,如以往那樣,絕大多數的酒水進了桑桑的小肚子,寧缺不過喝了幾口便難勝酒力,終於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日上午,纏綿了好些日的春雨忽然停止,清麗的日頭招呼都沒有打一聲便從雨雲後方鑽了出來,當空照著樹梢裡雀躍的小鳥,一輛馬車悄無聲息停在了老筆齋的門口,車上走下來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招呼都沒有打一聲,逕直推開半閉的店舖木門,望著剛起床的主僕二人微仰下頜,冷冷說道:「走吧。」這大概就是朝小樹說的來接自己的人。寧缺看著那小廝,注意到此人眉眼寧和卻似有若無流露著幾絲傲氣,從對方平平的喉結還有與普通人有些細微差異的站姿中看出,這傢伙應該是宮裡的哪位小公公。

  昨夜就知道朝小樹的後台靠山在皇宮之中,今天一個小太監來接自己,寧缺自然不會覺得太過震驚,他只是想著要不要塞紅包,要塞多大的紅包。

  在他那些被小說故事培養出來的印象中,皇帝不急太監急的另外一面意思就是皇帝好惹太監不好惹,故事裡的主角但凡遇著太監,不拘對方是總管大人還是執事小役,都會擇個時機「毫無煙火氣」遞過去幾張薄薄的銀票甚至是一塊剔透的玉玩物,他看那些故事時最大的疑惑便是,那些主角身上哪兒來這麼多玉器?(注)

  寧缺眉頭一挑看了桑桑一眼,用眼神詢問是不是得準備點兒啥,桑桑向來是個極摳門的主兒,微微一怔便扭過頭去,全當沒有看明白是啥意思,話說她少爺也不是個大方的人,略一思忖決定自己也乾脆裝傻,省些銀子是些銀子。

  那小太監負著雙手在鋪子裡隨意打量了一番,像老人般點了點頭,用清亮的聲音說道:「聽說這巷子裡有些好字兒,今天來看看,果然不錯,宮裡有貴人想瞧你寫字兒,你趕緊梳洗梳洗隨我走吧。」

  寧缺心想這由頭倒是不錯,看了眼身上穿著,向那小太監揖手一禮,笑著說道:「平日裡也就這般穿的,窮酸書生,哪裡還能梳洗出朵花兒來。」

  他本有些擔心對方沒有收到紅包會不會刁難自己,沒想著這位小公公倒是不以為意,反而微微一笑似是有些喜歡他的談吐,衝著他點點頭走出了鋪門。有些逼仄的車廂裡,小太監一路閉目養神,看他先前在臨四十七巷的表現,應該不是對寧缺有什麼意見,也不是不屑與他說話,而是在宮外習慣性的謹慎。

  寧缺反而覺著這樣清靜,掀開車簾一角望向街畔景致,只見清麗陽光之下,長安百姓面帶笑容行走於坊市之間,各處早點鋪子生意興隆,時不時能聽到幾句呼朋喚友的喊叫,哪裡能看到半點昨夜江湖血鬥的影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排柳蔭遮住了視線,一片舒服的陰影掩住了整輛馬車和馬車通行的石道,陰影不是來自柳樹,而是來自柳樹之後、護城河之後的那座皇城。

  大唐乃天下第一雄國,長安城乃天下第一雄城,大唐皇城用天下第一雄奇宮殿——皇宮用雄奇二字形容,或者有些不妥貼,但大唐皇宮稟承著千年唐人壯闊氣度,朱牆堅厚黃簷似劍氣象恢宏肅穆,不似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清晨流脂匯聚成的風流貴地,而更像是一座矗立在大唐中心的雄關。

  寧缺仰頭望向氣勢莊嚴的皇城,目光順著極高的朱色城牆望向城頭像黑點般大唐羽林軍士卒,表情平靜依常,心中卻在默默讚歎。只可惜馬車並未經由朱雀正門而入,而是順著護城河繞了半圈,然後從一道極不起眼的側門駛了進去。

  馬車進入皇宮,在那些並不寬敞的車道上緩慢行駛,不知轉了多少道彎,視線全部被車旁的高牆飛簷所遮擋,只看得到被簷角切割成碎片的天空,他根本沒有機會一睹皇宮全貌,只覺著裡面的宮殿極高極高。

  在遠遠能看見一片碧湖的雜事房處,那位小公公帶著寧缺下了馬車開始步行,二人順著湖畔的密密竹海走了約摸幾盞茶的功夫,穿過由紅柱支撐的一片闊大雨廊,走到一排並不起眼的小殿前才停下腳步。

  令寧缺感到有些疑惑甚至警惕的是這般長的一段路途,他竟沒有看到任何侍衛,甚至連太監宮女都沒有看到一個。

  那位小太監轉過頭來,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這裡就是御書房,我只能帶你到這裡,你就在這裡等著,見完之後自然有人帶你離宮。」

  寧缺本不如何在意,正背著手饒有興致看著殿前那些異花奇樹,看著遠處垂柳遮掩的湖中花舫,正想看有沒有可能瞅著幾位漂亮宮女,忽然聽到御書房這三個字,身體不由微微一僵,轉身震驚望向身後這些不起眼的房間。男人最隱秘的地方不是臥室,而是書房。

  冬天的雪晨他可以在書房裡看禁書,夏天的黃昏他可以在書房裡全裸看春宮,春天的暖午他可以在書房裡與人寫著暖昧的情書,秋天的深夜他可以扯過紅袖坐懷裡揉捏。

  這裡沒有黃臉婆的打擾,沒有孩子的嬉鬧,一應私秘快活事都能藉著墨卷書香光明正大而行,沒有誰會來打擾你。

  皇帝也是男人,御書房自然也是他最私秘的地方,歷史上不知多少大事,多少宮廷陰穢事都發生在御書房中,若非是皇帝最信任的親信或是準備賦予絕對信任的親信,絕對沒有資格進御書房。

  武則天進了御書房,張居正進了御書房,魏忠賢進了御書房,韋小寶進了御書房……

  寧缺怔怔看著御書房緊閉的房門,慨然想道,有多少偉大女性多少前賢大閹權臣就因為進了這間小小的書房就此飛黃騰達,不可一世,想不到今時今日這種機會居然會降到自己的頭上。昨夜猜著朝小樹的後台就是宮中某人,而宮中那人很大可能就是皇帝陛下本人,然而猜忖與證實是兩回事,前十六年顛沛流離艱難生存的少年,驟然發現自己似乎擁有了一步登天的機會,心中難免有些震撼,他終於明白朝小樹昨夜說的話比真金白銀還要真,這真是全天下最粗的一根大腿啊。

  「半個小時辰之內,沒有人會來這裡,如果有人問,你就按我先前教的回答,就說是祿吉帶你進的宮。」

  滿懷感慨地想著,寧缺完全沒有注意到那位小太監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離去,當他醒過來時,發現御書房四周已經空無一人。

  身處陌生而森嚴的皇宮之中,身旁沒有一個認識的人,蔭涼宜人的環境頓時變得有些陰森起來,縱使是膽大如他,也不禁感到有些微微不適,站在廊前等了片刻,他忽然想著自己是不是應該先進去?

  他和桑桑進長安城就像土包子般讚歎驚訝良久,更何況這裡是皇宮,他根本不懂那些規矩,只是按照常理所論這般想了,於是也就這般做了,輕輕咳了兩聲,假模假式地向御書房裡拱拱手,便推門走了進去。

  所謂水到渠成理所當然都是假的,寧缺就是想進去。他這些年來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除了冥想習武便是書法之道,今日極難得地擁有了進入御書房的機會,當然渴望能夠看看這間傳聞中擁有無數名家神貼的書房,這種渴望是如此的強烈,甚至強烈到他完全忘記了所謂規矩。

  推門而入,入眼處依著牆壁是極高的一排書架,書架橫平豎直,樣式極為普通簡單,但用的木料卻是極名貴的東嶼黃花梨,書架上密密麻麻陣列著各式書籍,擺放參差不齊,但卻都是極名貴的孤本珍品。書桌上鋪放著幾張書紙,一枝毛筆像清潭細筏般擱在硯中,浸在墨裡,另外的數根毛筆則是凌亂擱在筆架上,紙是宣州芽紙,筆是橫店純毫,墨是辰州松墨,硯是黃州沉泥硯,無一起眼又無一不是珍貴的貢品。這些筆墨紙硯若能拖回臨四十七巷賣去,能賣出多少錢來?

  寧缺怔怔看著四周,心中無來由生出這般混帳念頭,旋即目光被三面白牆上掛著的幅幅書法所吸引。看著這些被收入深宮世間難覓的傳世法貼,他震驚難言,腳步緩慢移動,目光落在那些或方硬撲拙,或平整秀媚的名家真跡,還有那些題記印章上,右手下意識裡隨之在空中畫動,開始臨摹起來,臉上滿是讚歎喜悅神情。繞至書桌之前,他看著紙上五個濃墨大字,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喃喃道:「陛下欣賞水平倒是極高,可這字寫的實在是不咋嘀啊。」

  (註:寫慶餘年時用了一句毫無煙火氣遞銀票,被人說了,所以我這些年一直在堅定而執著的用,另外這個故事裡的男主角姓曹,娶的女人叫初瑜。)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69
發表於 2011-9-27 17:59: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65章 魚躍此時海(上)

  微有細粒感的整幅宣州芽紙之上,墨跡淋漓不羈,寫著五個字:「魚躍此時海。」

  看整幅墨卷構書框架,紙上本應該還有下面一句,但不知為何,書者寫了這五個字便倦然輟筆,海字的最後一鉤中段掛白,隱隱透著絲不甘之意。

  這五個墨字構體嚴謹氣度隱現,若是普通人寫出來算是不錯,可在寧缺看來,卻不覺得有任何可觀之處,尤其是他剛剛飽覽了一番前賢真跡,自然更覺著魚躍此時海這五字實在是相當糟糕,縱使猜到這字是皇帝陛下寫的,也不會改變觀感。

  想著今日入宮是藉著書家名頭,寧缺心頭微微一動,暗想若日後自己這手字入了皇帝老爺子法眼,就此一路青雲直上,做個不受人待見卻極風光的弄臣倒也不錯。

  正這般想著,忽然聽到御書房後方遠遠傳來一道憤怒的聲音,那聲音渾厚有力而又顯得格外暴躁,只是由於距離太遠,只能聽清楚那位罵人者最憤怒時的幾個字。  

  「白癡!……白癡!……一群白癡!」

  白癡二字被那人罵的擲地有聲,鏗鏘有力,渾厚若戰鼓,清脆若擊磐。

  寧缺怔怔站在御書房內,聽著這彷彿從天外傳來的白癡二字,漸漸不由聽癡了,心中大感親切,暗想不知道是哪位總管大人,罵起白癡來居然頗有自己幾分風騷。

  大唐皇宮是何等樣莊嚴肅穆之地,就算是權柄極重的太監總管,也不敢用這麼大的聲音罵人,更何況此時罵人白癡的聲音是從議政殿裡傳出來的。

  寧缺不清楚皇宮裡的建築分佈,當然也不知道御書房一帶向來守衛極為森嚴,而議政殿剛好距離御書房極近,所以他能聽到無數句白癡,而別人卻不見得能聽到。

  ……

  ……

  議政殿內,玉柱上纏著蟠龍,金簾上繡著天女散花,御榻左手坐著位美貌宮裝婦人,約摸三十來歲,眉眼秀麗,顧盼間嫵媚而不失度,極顯溫婉,略有些厚的雙唇緊緊抿著,又添了絲堅毅之色,看她頭飾鳳服,正是大唐皇后娘娘。

  御榻左側坐著位十六七歲的少女,眼簾微垂正在用纖細的手指分茶,清麗容顏配著這副靜謐神情,顯得極為大氣雍容,在草原上奔跑曬出來的微黑臉頰,如今不過數十日便回復了白皙,正是大唐四公主李漁。

  在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的中間,御榻上坐著位中年男子,黑髮很隨意地束在腦後,身上穿著件極寬大的袍子,聲音溫和有力而不容質疑,偶爾說到那兩個字時,音調便會像浮雲襲山般猛地跳起,雷霆響徹殿宇。

  在御榻之前的地面上,跪著十幾位官員,他們深深埋著頭,身體微微顫抖,顯得格外慚愧恐懼,而有資格坐著的親王殿下和兩位老臣臉色也極為難看。

  大唐向來不重世俗規矩,即便是君臣之間的日常議事交往,臣子往往也不用跪拜叩首,只需要長揖行禮,尤其是到了這一代以寬仁著稱的皇帝陛下,平日議政殿裡君臣相逢,陛下甚至會連長揖之禮都揮手免了。

  然而今日寬仁君王驟然暴發雷霆之怒,大唐群臣終於重新認識到,陛下平日不要自己跪那是因為他不樂意,當他不樂時,議政殿便變得可怕起來了。

  御榻上的中年男子自然便是大唐皇帝——昊天世界裡世俗權力最大的那個人。他望著身前跪倒在冰冷金磚上的大臣們,平靜裡透著一絲嘲弄的目光緩緩拂過眾人的臉——中都督,上都護,懷化大將,這都是軍部的大佬,尚書右丞,中司侍郎,戶部的老少爺們,京兆尹,黃門侍郎,長安城的兩座雕像,還有坐在椅中的親弟弟,還有那些老的不成人形的傢伙,究竟對這件事情知曉多少?

  「一個幫派,能夠拿河運生意,能夠移糧解庫,憑什麼?你們都是朝中大員,府中管事一句話,便不知有多少人顫慄驚心,憑什麼朝小樹就敢不聽你們的話?你們真的是一群白癡嗎?難道從來沒有想過原因?」

  大唐皇帝陛下像看著一群混帳子孫般看著自己的大臣,右手撫著有些隱隱生痛的後腦勺,因為憤怒和失望甚至產生了想要失聲大笑的衝動。他瞪著眾人,用力地拍打著扶案,斥道:「你們想看這個長安第一幫派的後台究竟是誰的,現在你們知道了,知道是朕的,有沒有覺得自己變成了世界上最大的白癡!」

  「魚龍幫!魚龍幫!你們都是飽讀詩書之輩,慣見風雨之吏,居然就沒一個人想到過魚龍潛服這四個字?若不是朕的意思,這長安城誰敢用這個名字當幫名?朕對你們很失望,不是失望於你們無視律法欺壓百姓,而是失望於你們愚蠢!白癡!這麼簡單的事情居然這麼多年都沒有看明白,你們不是白癡誰是!」

  長安城裡春雨夜亂鬥,最後確實成功地逼出了朝小樹的底牌,然而這張底牌一現,頓時風雨消失於無蹤,因為這張底牌實在是太過強大,強大到只需要一句話,便可以將所有人定義為白癡,然而開始秋後算帳。

  跪在殿上的大臣們委屈難過不知如何言語,默默想著這多年來,誰也沒發現魚龍幫和宮裡有任何瓜葛,再說您是貴不可言的真龍天子,魚龍幫只是長安陰水溝裡的小鯽魚兒,地位相差千里萬里,完全不是一個世界裡的存在,誰會想到這之間竟然有聯繫?

  這就像是縣衙裡的師爺去為難後廚一個小幫工,結果鬧到最後,師爺們居然發現這個幫工是戶部尚書罩著的!可問題在於,有戶部尚書罩著的傢伙,又怎麼可能在縣衙後廚裡當個小幫工!

  如果朝小樹是當年陛下您在民間遇著的舊識,二者有情份,那他怎麼會這些年一直在江湖這條臭水溝裡泡著?只要您一句話,帝國哪裡找不到個四五品的官缺給他?這哪裡是王爺大臣們白癡,這純粹是陛下您把我們都當成白癡在玩啊。

  跪在冰冷金磚上的、不安坐在椅中的,大唐權貴大臣們俱自滿腹牢騷,但卻沒有人敢在此時跳出來與龍椅上那位爭執兩句。

  對於這些帝國的大人物來說,爭取或者說收服春風亭老朝只是一件事情,結果卻碰到了天下最大的一座山,心裡清楚必然會倒霉,而更關鍵的是,他們的下屬副手負責具體操辦這些事宜,在其中動用了朝廷甚至是軍方的力量,這已然觸碰到了陛下的底線。

  此事該如何了局?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0
發表於 2011-9-27 18:00:29 |只看該作者
第66章 魚躍此時海(下)

  戶部尚書邢成瑜從未覺得議政殿的金磚這般硬過,事實上除了大朝會時,他確實很少下跪,更何況跪了這般長的時間。

  他偷偷抹掉額頭上的冷汗,覺得腰椎已經有了折斷的傾向,為了尋找某種心理上的慰籍,偷偷向旁邊瞄了一眼,看到那幾位軍部大佬喪敗的臉色,果然覺得安慰不少,心中油然升起幸運和後怕兩種情緒——

  清運司庫房想要臨四十七巷的那些地面,看似是此次衝突的主因,其實只是一個小小的引子,而且我雖然知情但始終未曾插手,可你們軍部此次卻是涉事極深,聽說那個雨夜裡有二十幾名羽林軍精銳被殺,還有一位洞玄境界的念師喪命,試問此等狀況下,陛下怎能輕饒了你們?

  龍椅上那位中年男人充滿嘲弄和憤怒味道的話語繼續響起,最後化為一聲恨鐵不成鋼的歎息:「朕當年搞出這麼一個幫派,替帝國在民間做耳目,瞞了十幾年時間好生辛苦,結果就被你們這群傢伙因為一些蠅頭小利而硬生生逼到明面,從此之後再也無法起到朕想要的作用,朕罵你們為白癡,難道有何不對?」

  聖上喟歎唏噓,群臣唏噓喟歎,此時他們都已經知道所謂魚龍幫,正是陛下還是太子爺時遊逛長安一時興起的產物,各自在心中默默想著,這只是您的玩物罷了,哪裡又能有如此多的說法。

  就在此時,皇帝陛下聲音變得低沉寒冷起來,一應嘲諷味道盡數消失不見,盯著群臣尖銳質問道:「問題在於,你們真的只是為了那些蠅頭小利嗎?朕知道你們想做什麼,但朕的妻子女兒又豈能容你們這群找死的白癡挑撥?你們打著皇后和公主的名義在長安城內搞風搞雨,可你們肯定不知,朕的皇后一向都很清楚那個小幫派和宮裡的關係,而漁兒她小時候更是被朕親手抱著去春風亭玩過!」

  訓話至此時,殿上群臣們終於再也無法承受這一波又一波荒唐而冰冷的打擊,軍部懷化大將和黃門侍郎同時雙腿一軟,從跪姿變成了惶恐的箕坐。

  皇帝冷冷看著他們二人,說道:「大唐軍人的職責是護土開疆,而不是用來幫黑幫搶地盤!尤其令朕不齒的是,居然搶還沒有搶贏!既然如此,中都護你去長寧城替朕好好訓兵吧,訓個三年五載,什麼時候確認你手下的兵能夠打贏長安城的黑幫了,再給朕滾回來。」

  長寧城地處帝國西南,夏日悶熱冬日濕寒,山間多林多瘴氣多毒物,向來被大唐官員視為險途,至於說三年五載還要打贏長安城黑幫……任何語都是陛下金口所說,他說你沒打贏那便是沒打贏,那你又如何回來?

  輕描淡寫一句話,一位軍部大佬便被分配苦鄉,而且極有可能終生不能回還中樞,處置不可謂不狠,殿上群臣愈發惶恐,倒是中都護本人聽聞頸上頭顱還在,毫不猶豫重重叩了兩個頭,連連謝恩不已。

  皇帝陛下今日連罵數十句白癡,有些疲憊,看著這些不敢還嘴的大臣,也覺得有些厭倦,自李漁手中接過一盞茶飲了兩口,揮手示意。

  林公公自御榻側方閃身而出,枯瘦的雙手緩緩拉開明黃色的聖旨,面無表情念道:「天啟十三年……著戶部尚書邢成瑜歸府靜心反省三月,朕等你的辯罪奏章。」

  所謂辯罪奏章只是個說法,陛下這是給朝中大臣顏面,讓他自己主動請辭返鄉,邢成瑜叩首以應,想著自己的宦海生涯竟然就因為這麼一件小事,就因為長安城裡一個黑幫而中斷,撐著身體的雙手忍不住顫抖起來。

  隨著林公公面無表情宣讀聖旨,一位侍郎下獄,戶部清運司庫房從上到下進行了一次清洗,長安府數名官員被就地免職,京兆尹大人神情黯淡地被逐至天水圍,黃門侍郎交由有司審理相涉罪狀,而軍部遭受的打擊則是最為沉重——夏侯大將憤怒來信,要求軍部向他解釋,為什麼他得力的校屬卓爾會被軍部謀殺——於是皇帝陛下斬了軍部七個人頭向那位遠在邊疆的重將解釋,又或者說是向朝小樹做了解釋。

  在宣讀聖旨,貶殺涉案官員的過程中,無論那些官員或叩首出血,或大聲喊冤,或感激涕零,皇帝陛下始終沉默一言不發,只是當吏部尚書徵詢京兆尹替代人選意見時,他蹙著眉頭想起了一個名字。

  「長安府司法參軍……那個誰誰誰叫上官的?」

  「上官羽揚。」吏部尚書說道,他看了一眼陛下神色,猜忖著他的心意,輕咳兩聲後繼續說道:「該官員考評頗佳,早年前也是正經科舉出身,只是因為容顏實在有礙觀瞻,所以……」

  「朕要的是治民之官,又不是挑選美人。」皇帝不耐煩地揮揮手,說道:「那就是這個人了。」

  議政殿裡臣子或逐或退,漸漸只剩下了幾個最重要的人物。一直眼觀鼻,鼻觀心,像石像般安靜坐在椅中的親王,終於再也無法安坐,從椅上站起走到御榻之前,掀起王袍前襟,啪的一聲跪了下去。

  大唐皇室或者說當今這位皇帝陛下向來極為重視家庭親情,皇宮之中少見史書上那些傾軋爭奪,對於親王這位唯一的兄弟,皇帝陛下更是信任有加,在臣子面前絕不會落他面子,但親王知道所謂面子都是自己爭取回來的,今日自己如果還要面子,那麼他的皇兄便會非常沒有面子。

  果不其然,今日皇帝陛下極為罕見地沒有喚他起身,而是居高臨下冷冷打量著他的臉,觀察著自家兄弟眉眼間的那些沉痛有幾分真實,那些傷悔有幾分是演技,直到過了很久之後才在身旁皇后的勸說下面色稍霽,寒聲說道:「抬起頭來,看著我。」

  親王殿下緩緩抬頭,直視御榻之上那道奪魂的目光。

  「王景略是你府中供奉?」

  「是。」

  「朕讓他去軍中效力,你可覺得可惜?」

  「臣不敢。」

  「朕讓他隨著許世打磨,自有他的好處。」

  許世乃大唐第一名將,王景略號稱修行天才,在那位鐵血將軍麾下,想必心性必能有所進益。親王微微一怔後連忙謝恩。

  「不用謝恩,至少不能由你代他謝恩。」

  皇帝看著自己的兄弟,寒聲說道:「我大唐出個人才不易,所以朕才想著保全他,但我大唐的人才只能替大唐效命,絕不能成為你的私有財富,懂不懂?」

  此言誅心,親王驟然覺得心臟一緊,汗水如漿滲出後背,瞬間把王袍打濕,他不知該如何言語應答,只有重新低下頭去,以謙卑之態祈求原諒。

  「這些年朕賞了你不少好東西,最近內庫有些吃緊,你做些貢獻,朕記你的好。」

  「臣弟不敢。」

  「這世上有什麼事情是你不敢做的?」

  皇帝笑著說道:「堂堂一個親王,居然縱容管事去開青樓,若不是簡大家與皇后是早年間的手帕交,朕不知還要被你瞞多少年。」

  不是冷笑,話語裡感覺沒有什麼機鋒,但親王卻覺得身上那股無形的壓力驟然再增幾分,後背汗漿湧出的速度越來越快,緊張等著陛下後續的旨意,但等了很長時間,卻沒有聽到,不免有些狐疑。

  皇帝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平靜看著他說道:「朕此番不肯重罰你,不是因為別的,就因為替你家管事看紅袖招的那人替你說了一句絕對忠於朕的話。」

  親王恍然大悟,那日朝小樹去過紅袖招後,管事曾經轉述過崔得祿的匯報,雖然他自認對龍椅上那男人忠心不二,卻也不樂意下屬說的太多,總覺著有些失顏面,今日想來卻還要多虧那人說的那句話。

  ……

  ……

  天啟元年以來,大唐風調雨順,朝野和光同塵,也就出了兩椿比較大的案子,一椿是當年的欽天監事件,另一椿便是近日發生的這事,被人們喚做:春風亭案。

  春風亭一案中,明面上有十幾位官員被貶逐去職,軍部還有七人被斬,但在暗底裡還有一些關鍵位置的關鍵人物提前便被清洗,只不過因為那些位置涉及到皇宮安危,影響太壞,所以消息被封鎖的很死。

  那個春雨夜裡,羽林軍偏將曹寧迎來了宮中的林公公,也迎來了自己的死亡。先前還是階下囚的常三常思威,費六費經緯拿著陛下親筆聖旨,直接將此人斬殺在雨中,然後報了因病暴斃。

  同樣是那個春雨夜裡,魚龍幫劉五劉思,縱馬馳槍,於驍騎營操場上,一槍挑了驍騎營副統領楚仁,報了十年前被陰之仇,也完成了陛下交付的使命。

  也是在這場春雨夜後,大唐帝國上層的很多人知道了春風亭老朝這個名字,或者說開始正視這個名字,那些人也很想知道他身旁殺人如麻的蒙面月輪國少年是誰,卻無處問去。

  朝小樹站在御花園湖畔,靜靜看著這片叫做離海的大湖,身上一襲青衫在湖風中微微擺動。

  有太監宮女經過他身周,便會謙卑的側身避讓,人們現在已經知道他是誰,知道他會有怎樣的前程,毫不掩飾眼中的羨慕好奇甚至是敬慕。

  朝小樹彷彿一無所覺,臉上沒有昨夜殺人時的冷厲,也看不到江湖草莽人物進入皇宮後應該有的緊張,神情瀟灑從容。

  一尾金鯉魚從離海裡躍起,躍過宮女們用花環編成的龍門,然後歡快地重新落入水中。

  在很多人看來,朝小樹於今日之長安城,正如魚躍此時海,聲名大震之餘必將青雲直上。

  但他並不如此想。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11-16 09:25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