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07131002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1
發表於 2011-9-28 16:24:33 |只看該作者
第67章 花開彼岸天(上)

  議政殿內正在發生大唐天啟年間最大的一次風雲震盪,各部衙中不知多少官員正在震怵猜測自己和上司們的下場,御書房裡那個少年正在興奮地東張西望,站在御花園某處的朝小樹卻像是自己和這些事情全無關聯,他沉默站在這片叫做離海的大湖畔,微笑看著那些五花六色的鯉魚躍出水面,躍過龍門,然後幸福地重新摔落湖中,搖尾乞憐乞食而去,偶有歎息。

  十幾年前,他是進京考書院卻被如今那位皇帝領進長安江湖的少年書生郎;十幾年後他是劍下斬盡無數頭顱佇立長安夜色中的青衫落拓客,站在湖畔想著過往年歲,想著日後前路,心頭自然別有一番滋味,並不覺得那條青雲路有何誘人之處,只覺著還想回到最初日夜苦讀一心向道的舊日時光。

  一陣環珮輕鳴打破了湖畔的沉默,容顏清麗的少女公主帶著兩名近身宮女緩緩走了過來。李漁的目光落在湖畔中年男子身上洗的有些發白的青色長衫上,微微一怔後笑著半蹲行禮,柔聲說道:「見過朝叔叔。」

  大唐四公主李漁,備受聖上寵愛,民眾疼愛敬仰,即便是遇見親王殿下也不過淡淡喚一聲叔王,何曾對一名男子用上過如此親近的稱呼?

  「草民不敢。」

  朝小樹側身相讓,口中連稱惶恐不敢,臉上神情滿是惶恐不敢,然而身形微閃,湖風動青衫一角,哪裡有半分惶恐不敢的感覺,只是禮貌上的尊敬裡透著一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警惕。

  看見朝小樹的反應,李漁搭在腰間的雙手微微一僵,身後的兩名宮女嬤嬤勃然變色,然而不等她們有何動作,李漁微笑搶先應道:「說起來小時候父皇讓侍衛抱著我出宮玩耍那陣,在賭坊裡很是見過叔叔幾次,只不過畢竟那時候年歲小,後來竟是漸漸忘了,朝叔叔可是抱過侄女的,今日又何必如此見外。」

  「殿下此言,實在是令草民惶恐,草民何德何能,豈敢以公主長輩自居。」

  朝小樹微笑回應,湖水映著天光再落在他英俊豐朗的面容上,哪裡有半點刻意謙卑做小之色,只是謹守著君臣間名分,不敢向前邁出那一步。

  李漁三番兩次示好,朝小樹三番兩次不軟不硬擋了回來,湖畔的氣氛驟然變得有些緊張甚至壓抑,李漁靜靜看著這位中年男子的臉,想著從昨夜到今日父皇表現出來的憤怒,表現出來對此人的回護之意,愈發確認這人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極其重要,揮手阻止身後宮女嬤嬤們的小聲勸告,微笑繼續說道:「我從草原上帶回來了一些蠻子侍衛,聽說前些天有人向他們打聽過一些事情,那人姓陳,好像是你的兄弟?」

  朝小樹稍一沉默,應道:「他叫陳七,是我的兄弟。」

  聽到這個回答,李漁笑了起來,目光移向那片海似的湖面,看著被水底游魚擾動的荷葉,問道:「那個少年好用嗎?」

  「公主殿下,我沒有用他,我只是請他幫助我。」朝小樹回答道:「是攜手,而不是利用。」

  「如果是攜手,那他也成了你的兄弟?」李漁轉過頭來,眉尖微蹙問道。

  朝小樹想起老筆齋裡的煎蛋面還有寧缺的回答,自嘲一笑說道:「某人看這世界似乎比我還要更冷些。」

  他看著李漁的眉眼,認真說道:「殿下,他不想被人知道,所以還請殿下替他保守這個小秘密。」

  李漁微微一怔後嘲諷說道:「那個白癡難道以為這件事情能瞞很長時間?戴個黑色口罩梳個月輪國的髮式,便想永遠隱藏自己的身份?」

  朝小樹回答道:「他馬上會考入書院,而且他會考進第二層樓,到那時他自然不用再害怕被人暗算。」

  李漁想起呂清臣老人對寧缺的評價,蹙著眉頭問道:「為什麼你們對他的評價都這麼高?」

  朝小樹微笑說道:「因為他值。」

  想起北山道口的刀光,想起火焰間的虎躍身影,想起火堆旁的故事,李漁臉上的表情不知不覺間變得柔和起來,但聲音卻依然顯得有些清冷嘲弄:「當初我給過他機會,但他不肯抓住,我本以為他是個視前程權財如浮雲的另類,沒想到他只是覺得那種出場方式不夠精彩,非要選擇這樣一種方式在長安城登場。」

  「不過不管怎麼說,是我把他帶進了長安城,那他就是我的人……」李漁似笑非笑望著朝小樹,「朝叔叔你把我的人用的這般狠,是不是應該提前向我打個招呼?」

  言語上的交鋒考較的終究還是心理上的抗衡,四公主李漁在年輕一代裡自然是這方面最優秀的女子,但在慣看血風血雨的春風亭老朝面前,卻休想佔到絲毫便見,只見朝小樹洒然一笑,說道:「如果他是公主的人,又怎麼會為了一間小鋪子為難成那副模樣?而且我相信公主也應該看得出來,那個小傢伙永遠不會成為誰的人,他只是他自己的人。」

  幾番試探竟是沒有找到絲毫可趁之機,連講述正事的縫隙都沒有找到,李漁沉默片刻,揮手示意跟在身後的宮女嬤嬤離開,看著他神情凝重說道:「朝叔叔……」

  朝小樹再次避身,重複說道:「草民不敢。」

  李漁搖了搖頭,認真說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今日之後,春風亭老朝不可能再是父皇藏在民間的那位草民,不再僅僅是長安第一幫的幫主。無論是侍衛首領大臣還是外放,天下必將有你一方位置。」

  「你是春風亭老朝的時候,那些大臣就敢打著我或是皇后娘娘的名義去招攬你,懾服你,現如今你已躍海而出,難道你以為從此便能置身事外?」

  李漁靜靜看著他,語氣誠摯而毫不隱晦:「皇后娘娘是聰明人,我也不笨,所以我們不會做任何父皇不喜歡我們做的事情,但是我們必須做些事情。」

  「我希望你能支持我。」

  「小時候你是抱過我的,你也抱過我弟弟的,你見過我母親,難道你就忍心看著弟弟皇位旁落,忍心看著我母親在冥界幽泉之中,滿懷不甘悲愴?」

  大唐無所謂奪嫡,由誰繼位全在皇帝陛下一念之間一言之間,那位看似懦弱實則清醒無比的皇帝陛下,不會允許自己的妻子兒女做出任何有傷國體,超出他忍耐限度的爭鬥,但他卻想看看究竟誰表現的更加優秀。

  這個世間,那些史上,極少出現像大唐皇室這般透明而開放的例子,但李漁今日在湖畔對朝小樹說的這番話,依然顯得太過開誠佈公,甚至有些赤裸裸,極不符合尋常人對此類宮廷陰謀的想像。

  朝小樹沉默了很長時間,看著她和聲說道:「公主殿下和您母親真的很像,英慧無比,知道對我這種江湖粗人任何試探利誘都沒有意義,反而用江湖口吻比較合適,然而這終究是聖心獨斷之事,我只是大唐這片海裡的一條小魚,縱使有幸化鱗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朝叔叔太過自謙,要知道這些年來,我從未見過父皇這樣相信一個人……而且他把當年驚才絕艷的書院備考生硬生生壓在東城陰溝中不放,一壓便是若干年,我想父皇心中對你肯定覺得極為愧疚。」

  李漁堅定地看著他,說道:「最關鍵的是,您身在大唐這片海中,那麼即便躍出海面,終究還是會重新落入海裡,您總有一天必須選擇向哪邊游動……」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朝小樹笑容一展,英朗逼人,抬臂揮青袖指大湖,說道:「我是一條小魚,但我並不喜歡在池子裡呆著,即便是一片像海那般大的池子,終究還是池子,所以如果真的需要我選擇往哪邊游,或者最後我會乾脆選擇上岸。」

  李漁眉尖微蹙說道:「魚上岸會渴死。」

  「但在死之前能呼吸到足夠多的空氣。」朝小樹笑道。

  「朝叔叔堅持認為朝堂就是那方池子?可難道您能在天下找到比我大唐更大的池子?」

  「江湖雖然小些,但輕鬆隨意一些,相較之下,我確實寧肯身處江湖之遠,也不願意站在廟堂之上。」

  李漁蹙眉看著湖畔的落拓青衫中年書生,忽然發現自己並不是很能理解某些人,歎道:「江湖險惡並不少。」

  朝小樹微微一笑,說道:「但江湖夠遠,所以自由。」

  李漁搖了搖頭,說道:「能有怎樣的自由呢?」

  朝小樹像看晚輩般疼惜看著她,道:「不選擇的自由。」

  ……

  ……

  寧缺的手很癢,這是多年習慣養成的癢,已經深入他的骨髓血脈之中,根本無法驅除,只有苦苦忍耐。

  安靜無人的御書房中,他從門口走回書桌,從書桌走到書架,又從書架走到門口,藏在袖中的右手不停搓動著手指,卻始終無法止住那股從最深處鑽出來的癢。

  看見牆上的名家碑貼癢,看著胡亂擱著的橫店純毫癢,嗅著辰州松墨特有的氣味癢,觸著宣州芽紙的細微皺起更癢,目光落在皇帝老爺子寫的「魚躍此時海」五字時,他更是癢的開始擠眉弄眼,難以自抑。

  何以解癢,唯有執筆。

  然而在御書房內動御筆續陛下親書,這是很愚蠢的一種選擇,可能會被重責,甚至有可能要領受更嚴重的懲罰,但真的癢啊……當朝小樹在湖畔談論選擇與自由的時候,寧缺也正在經歷這場痛苦的選擇。

  「寫了便趕緊撕掉。」

  找著好借口中,寧缺快活叫了聲,衝至案前像大口吃肉喝酒的好漢那般化墨捉筆鋪新紙,將心中積了數息的癢盡數化為快意,一揮而就淋漓盡致五個墨字。

  「花開彼岸天。」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2
發表於 2011-9-29 19:08:49 |只看該作者
第68章 花開彼岸天(中)

  魯班門前弄斧,杜康鋪前賣酒,夫子門前曬書,當然是最不自量力的行為,可如果換一個角度思考,當魯班看見門前弄斧那廝,杜康看見鋪前賣酒那廝,夫子看見門前曬書那廝,尤其是發現那廝在世俗間別方領域乃是最神聖至高的存在時,他們會不會打從內心最深處生出如寧缺這般的癢來?

  我要做一木鳥告訴那廝飛機的雛形是這樣嘀,我要釀一壺美酒告訴那廝亡國的佳釀是這樣嘀,我要寫幾篇嘮叨話告訴那廝這才是心靈高湯,我要續寫幾個字告訴那廝什麼樣的字才叫字——縱使你是人皇天帝,也要給我乖乖聽著。

  此時此刻的寧缺,便正沉浸在這種極端的快感之中。他滿意看著宣州芽紙上漸乾的墨跡,幻想自己正在聊充皇帝陛下的書法老師,用那些筆觸墨塊瀟灑抽著那位老爺子的手掌心,輕蔑不屑地厲聲訓斥。

  「又寫錯了!把手伸出來打手板!」

  他對自己寫出的五個字非常滿意,甚至覺得是近年來寫的最好的幾個字,除了筆墨紙硯均屬佳品,地處御書房這種奇妙地域外,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他在房間裡積蓄了太多的癢,更是因為前五字是皇帝親筆所書的關係。

  他津津有味欣賞著自己圓轉的用筆,平直寬博的架構氣勢,一時間竟有些不捨將這張紙毀掉,於是準備待字紙乾透後收進衣袖,悄悄帶出宮去,然而就在此時,一直安靜無聲的御書房外,忽然響起一道憤懣的低吼聲。

  「那個混帳東西跑哪兒去了!」

  寧缺一驚,抬頭望去時只見御書房的門一隻手推開。

  他眼瞳微縮,反應奇快地手指頭微微一彈,擱在晾紙台上的墨紙輕飄飄地滑進了書架一角的空隙處,緊接著他一轉身,負起雙袖裝作認真看書架上的藏書,衫袖拂過時,書架那排藏書已然換了傾斜的方向,將那張花開彼岸天嚴嚴實實地壓在了最裡面,誰也看不出來有人曾經動過。

  走進御書房的是一名身子矮壯的中年將領,身上穿著宮廷侍衛服,腰間繫著根黑金繫帶,顯示出他極高的位階。這位中年將領看到書架旁的寧缺,看著那個像書癡般專注忘神看書的少年,氣的眼睛一翻,厲聲喝道:「誰他媽讓你進來的?」

  寧缺狀似忘神實際上耳朵一直豎著在聽後方的動靜,聽到這句話時他的心裡咯登一聲,猜到這件事情中間有些誤會,應該是那位小太監交待注意事項時自己聽岔了些什麼——應該不是白虎堂之類的陰謀,宮裡如果要收拾自己這個小人物,根本沒有必要做這麼多手腳——然而未有旨意擅入御書房這種罪名可大可小,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讓自己陷入這種麻煩裡。

  他像一個被陛下藏書迷花眼的可愛小書生般轉過頭來,揉了揉眼,看著門口處那位矮胖侍衛頭子,滿臉惘然說道:「我奉旨入宮覲見,不知有何問題?」

  那名矮胖的侍衛頭子微微一怔,大概他從未想像過,有人在御書房內被人抓個正著,卻還能如此坦然如此平靜,臉上不由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痛苦地用手捂著額頭,憤憤自言自語道:「老朝你這個渾蛋!也不說提前教些規矩!」

  寧缺自書案後走了出來,拱手一禮疑惑問道:「這位將軍,您認得朝大哥?」

  在臨四十七巷,在春風亭,無論朝小樹怎樣表現意氣干雲,寧缺始終不肯認那兄弟二字,此時此刻他卻毫不在意把大哥二字自然說出口,正是為了自保,至於反問則是反守為攻,反正目的是要把對方的注意力從御書房轉移到別的地方。

  矮胖侍衛頭子確認御書房四周沒有人,滿臉警惕不安看了看房內陣設,沒有發現任何異樣,有些後怕地再次捂了捂額頭,痛苦望著寧缺說道:「你小子趕緊給我滾出來,老子在外面找了你小半個時辰,哪裡想到你居然敢走進這裡,你給我記住了,你今天沒進來過,你這輩子都不要想著和人炫耀這事兒,不然我滅了你!」

  寧缺跟著一路埋怨嘮叨的侍衛頭子離開了御書房,向西側稍轉了兩步,便來到了不遠處的春和殿侍衛值日房內。

  在陰暗的房間中,他終於知道,面前這位矮胖和氣、一口河北道腔調,每個字都彷彿帶著股大蔥味兒的的傢伙居然就是大唐宮廷侍衛副統領徐崇山,也正是朝小樹昨夜所說要他今天來見的正主兒。

  「陛下酷好書法,你剛好是個賣字兒的,所以才把你用這身份帶進宮裡來,只是為避人耳目,結果你小子倒好,居然不吭不響就一頭鑽進了御書房!你丫難道真以為自己是啥書壇聖手!你丫真以為陛下請你來賞字兒!」

  徐崇山憤怒地指著寧缺的鼻子低聲咆哮,唾沫星子滿天飛濺。

  寧缺有些窘迫地揉了揉鼻子,暗自想著陛下倒是沒有請自己來賞字兒,但我已經在御書房裡寫了幅字兒,你又能拿我怎麼嘀?想到此節,想到那張壓在書架最角落裡的花開彼岸天,他暗自琢磨著以後得想個什麼輒把那東西拿出來?

  徐崇山罵的有些累了,氣喘吁吁扶著粗實的腰桿,說道:「說正事兒吧。」

  寧缺笑嘻嘻應道:「您請講。」

  徐崇山有些怪異地看了他一眼,異道:「你這少年嬉皮笑臉的,哪裡有半點兒老朝嘴裡說的模樣?」

  「那是因為統領大人您虎威太盛。」寧缺很認真地解釋道。

  金山銀山銅牆鐵壁皆能穿唯馬屁不能穿,哪怕是再稚嫩笨拙的馬屁也有其作用,更何況拍出馬屁的這傢伙本身就是一個看上去有些稚嫩笨拙的少年,徐崇山的臉色稍好了些,輕咳了兩聲後問道:「你現在應該知道老朝是誰的人了吧?」

  寧缺微微蹙眉,裝傻問道:「朝大哥是統領大人的部屬?」

  「我可沒那膽子去使喚春風亭老朝,另外……以後你不要叫他朝大哥,當年那些老人已經很少了,我們習慣叫他朝二哥。」

  徐崇山正色道。緊接著他想起昨夜那場春雨裡的殺戮,想起老朝對這少年評價,看寧缺便順眼了些,話鋒忽轉微笑問道:「昨天夜裡你為什麼要去幫老朝?」

  「我收了五百兩銀子。」寧缺很誠實地回答道。

  沒有誰會為了五百兩銀子,就去替一個剛剛相識的人出生入死,更何況那個人還是一個十六來歲、即將入書院學習的少年,徐崇山不相信他的解釋,所以並不認為他貪財,更覺得他是一個真正的性情中人,頓時愈發覺得他順眼起來。

  「陛下喜歡性情中人,我也喜歡。」徐崇山微笑望著他問道:「那麼接下來我只需要問一個問題,那就是……你願意為了帝國獻出你的生命甚至是名譽嗎?」

  寧缺微微一怔,皺著眉頭想了很長時間,一方面是在猜忖這位大人物詢問這個問題的真實原因,一方面是因為他有些不明白為什麼名譽二字前要用甚至,難道名譽會比生命更重要?

  這個問題很大很寬泛,很嚴肅很神聖卻又很令人捉摸不到頭緒,他想了很久,想起渭城的前後幾任將軍,想起那些生死與共的同袍,想起長安城裡的熱情百姓,認真緩慢回答道:「如果逼急了,生命倒是可以獻的……」

  說到此節他忽然想到昨夜的某個場景,朝小樹依依不捨放下半碗麵湯後,遙望店舖對面灰牆的那番寂廖自敘,於是他遲疑著加了一句:「但有些東西不行。」

  徐崇山嚴肅看著他,發現少年沒有在第一時間毫不猶豫做出擲地有聲的回答,而是認真甚至是為難地思考了半天,對於這一點,副統領大人非但不怒,反而極為欣賞,因為他清楚經歷過思考後的審慎回答比慷慨時的熱血衝動更為可信。

  「從今往後,你就是我大唐侍衛裡的一員。」

  沒有更多的問題,沒有任何考校,就是簡簡單單幾句對話,徐崇山便決定吸納這位少年進入大唐宮廷侍衛的隊伍,其中有朝小樹做保的因素,更多的原因是他確實有些喜歡這少年回答問題時展露出來的性情。

  於是便輪到了寧缺震驚無語。他看著手中那塊烏木啞光的腰牌,看著上面的身份標識,沉默很長時間後,茫然說道:「打了一架就打成了大內侍衛?」

  「魚龍幫被朝中那些白癡大臣逼到了明處,不要這麼看著我,白癡二字是陛下昨夜大怒親自下的評語,所以我們需要重新安排一些藏在黑夜裡的人手。」

  徐崇山冷聲解釋道:「這是大唐子民的榮耀,你不要想著拒絕。」

  「不是拒絕不拒絕的問題。」寧缺無奈說道:「問題是朝廷需要我做什麼?我又能做什麼?最關鍵的是,我馬上就要參加書院入院試了。」

  聽到書院二字,徐崇山臉色微微一變,不是因為別的原因,而是做為侍衛處的老人,他很清楚朝小樹當年遭遇了一些什麼,也正是因為那些往事,如今這一批的暗侍衛擁有了當年不曾有的待遇。他帶著溫和笑容看著寧缺,說道:「放心吧,你能進書院便進,從書院出來後,終歸還不是替朝廷效力,二者並不衝突。」

  「您還沒說我需要做些什麼。」寧缺堅持問道。

  「魚龍幫被擺到了明處,但長安城的江湖已經不再有任何問題。」徐崇山微微皺眉說道:「你的任務很簡單,就是搜集情報,具體任務以後再說。」

  江湖如果不再是問題,那麼皇權之外最大的問題自然是修行者的世界,聯想到自己馬上要進書院,再想著副統領大人含混不清的交待,寧缺很自然地想到了某種可能,朝廷是不是要對書院下手?

  手掌裡握著的侍衛牌子被汗水浸的有些濕,但他知道這些事情不容自己拒絕,只希望日後事情的走向和自己的想像並不一樣。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3
發表於 2011-9-29 19:09:46 |只看該作者
第69章 花開彼岸天(下)

  假如生活要怎麼樣你,而你無法抗拒,那麼你就只有如何如何,如果你並不是非常抗拒,那麼如何如何起來,想必會變得輕鬆很多。基於這種認知,寧缺從震驚苦惱情緒中擺脫出來的速度極快,他撓了撓頭,目光越過徐崇山厚實的肩頭,穿過幽暗值日房的窗花,說道:「還能再問一個問題嗎?」

  徐崇山乾脆利落回答道:「能答的我就答。」

  「為什麼是我?」寧缺問道。

  徐崇山回答道:「老朝很欣賞你,他認為如果你的運氣再好些,將來成就甚至會在他之上,另外因為昨天夜裡的事情,常三陳七他們也很看重你……按照侍衛處的規矩,無論是明處的人手還是暗侍衛,前輩的意見相對來說更重要一些。」

  「大人……」寧缺捂額說道:「如果這麼多人知道我暗侍衛的身份,那我很想請教一下暗侍衛裡這個暗字究竟做何解釋?要不要我回臨四十七巷點幾掛鞭炮,再扯兩道橫幅告訴全天下的人我做了這差事?」

  徐崇山當然聽出了他話語裡的不滿惱怒,微微皺眉解釋道:「大唐是個有規矩的地方,就算是宮裡貴人知曉你的身份,也沒有誰敢冒著陛下震怒的危險揭穿你。至於常三他們幾個人……早已證明了自己的忠誠可靠。」

  寧缺放下手臂,搖頭說道:「只有時間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注)

  「他們已經用十幾年的時間證明了這一切。」徐崇山面無表情說道:「不過你小子這句話我很喜歡,可惜你要考書院,那就只能走暗路,不然憑老朝對你的欣賞和這句話,我倒是真有培養你當我接班人的念頭。」

  「我徐崇山雖然出身軍中,還留了幾分血性,可我做不到老朝那般瀟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就敢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你的手中,畢竟侍衛關係到陛下的安危,所以侍衛處事先已經查過你的祖宗十八代,」

  「可惜侍衛處查你的資料只查到你七歲,確認你是個孤兒,沒能查到你的祖宗,但你在渭城在軍寨裡的表現我們很清楚,而且我們很喜歡。」

  徐崇山伸出寬厚的手掌,重重一拍寧缺的肩頭,說道:「你從軍的履歷,歷年積累下的軍功,已經足以證明你對陛下和大唐的忠誠。」

  聽到侍衛處已經查過自己的底細,寧缺並不驚慌,因為他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桑桑和已經死去的小黑子,再沒有任何人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他緩慢捏弄著掌間微濕的腰牌,沉默片刻後接著說道:「按您先前所說,應該不會有人主動聯絡我,那麼我有情況怎麼向您匯報?我想以後見面應該不會是在宮裡吧?我從來沒有想像過,這種事情可以放在如此光明正大的地方進行。」

  「為什麼不行?」徐崇山傲然說道:「全天下沒有比我大唐皇宮更最安全的地方。」

  寧缺歎息一聲,無奈地接受了事實,然後抬起頭來,仰著臉滿懷期盼說道:「名譽上的賞賜也不能讓人知道,那麼我……什麼時候面聖?」

  徐崇山怔怔看著他,旋即失笑出聲,揉著滾圓的肚子笑道:「你這小子……難道你丫以為今天入宮是要面聖?」

  「難道不是嗎?」

  「貴庚?」

  「十六。」

  「貴姓?」

  「寧。」

  徐崇山看著他認真問道:「你不是百歲老人,又不是皇族遠親,那你臉比別人大?」

  寧缺摸了摸自己勉強稱得上清秀的臉頰,搖了搖頭。

  徐崇山歎息了一聲,看著少年搖頭說道:「常三他們幾個已經好些年都沒有見過陛下,那你究竟憑什麼認為自己有資格單獨面聖?」

  寧缺沉默片刻後認真說道:「我的字寫的真不錯,萬一陛下喜歡,說不定就捨不得讓我做侍衛,直接把我宣進宮來做侍讀什麼的。」

  徐崇山斂了笑容,看著他嘲諷說道:「除了侍衛,能長年呆在宮中的就只有太監。」

  寧缺表情微僵,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不敢再繼續這個話題。

  徐崇山是大唐侍衛副統領,理所當然很忙,今日他特意抽出時間、最後無奈花了更多的時間單獨召見這個少年,已經是給了朝小樹天大的面子,談完事情後,自然毫不猶豫地把對方趕走,然後趕緊跑回議政殿旁伺候著。

  寧缺走出空無一人的侍衛值日房,正憂愁自己該怎樣出宮,呆會兒會不會像誤入御書房那樣,誤入某處春柳宮院,遇著某宮怨冷婦,發生某些很操蛋的事情,或者會不會撞見某位被他定義為白癡但偶爾還是會想起的公主殿下……然後他看見那位把自己引進宮來的小太監像個幽魂般不知何時站到了身旁。

  雖然很想質問對方交待事情不清楚讓自己在御書房裡受了筆墨毒品誘惑以及驚嚇,但基於安全角度考慮,他最終還是緊緊閉上了嘴,老老實實跟著小太監穿過寂靜無人的湖柳花徑石門,坐上那輛逼仄馬車,穿過洗衣局向宮外駛去。

  就在馬上要穿過洗衣局那片宮巷建築時,寧缺忽然偶有所感,胸口一陣發悶,顧不得身旁小太監表示警告的嚴厲眼色,掀起車窗簾帷一角,蹙眉向外望去。

  目光穿過重重窄巷天光,越過片片梆子聲和瀰漫巷間的皂角味道,落在遠處某座宏偉宮殿一角,高淡碧空中那處簷上蹲著八九隻神態各異的簷獸。

  他不知道這些簷獸叫什麼名字,是何方祥瑞誰家怪物,怔怔望著那處,只覺得自己的胸口越來越悶,心臟跳的越來越快,彷彿馬上便要崩斷自己的肋骨跳將出來,而隨著心臟跳動加速,視線中那些遙遠的簷獸變得越來越清晰,被風雨吹洗了不知幾百年的瓦石線條越來越靈動,似乎下一刻便會變成活物。

  他悶哼一聲,摀住自己的胸口,不自禁想起那個雨天和桑桑初見長安朱雀像時的感覺,堅狠望著那些皇宮裡的簷獸,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卻不肯挪離目光。

  ……

  ……

  稍早時間的御書房內,暴發了一場極為激烈的爭吵,侍衛副統領大人徐崇山和大內副總管林公公就像兩座雕像般守在御書房外,無論聽到任何聲音,臉上都不敢流露出絲毫表情,因為這二位大人物內心深處此時都坐著個孫子,害怕恐懼疑惑震驚到了極點,同時覺得御書房裡那位實在是太他媽有種了。

  大唐天啟已有十三年,誰也沒有見過皇帝陛下如此震怒,即便昨夜發生春風亭事件後,陛下也只是重重拍了幾下桌子,罵了三十幾句白癡,可今天御書房內的皇帝陛下不知摔碎了幾盞茶杯,罵了多少句絕對不能讓人聽到的髒話。

  「朝小樹!如果你還這麼不識抬舉,休怪老子收拾你!」

  「怎麼收拾你?朕……朕……朕還真他媽的不知道!」

  「你個愚頑到極點的傢伙,怎麼連點兒人世間的道理都不懂!」

  「好好好,我今天最後叫一聲朝二哥,你到底留還是不留!」

  御書房內驟然安靜,門外的徐崇山和林公公忍不住轉頭互視一眼,確認看到了對方眼瞳裡的震驚羨慕之色與自己並無兩般,極有默契地再次轉頭無言看花看樹。

  房間裡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響起朝小樹平靜溫和卻極為堅定的聲音。

  「不留。」

  啪嗒一聲沉悶的脆響,應該是那位大唐皇帝陛下摔碎了自己最珍愛的那方黃州沉泥硯,守在門外的徐崇山和林公公再也無法保持沉默,尤其是徐崇山十分擔心陛下震怒之餘會做出一些事後肯定會後悔的決定,搶前兩步便準備叩門苦諫。

  就在這時御書房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一襲青衫的朝小樹平靜跨過門檻走出,待身後房門重新關閉後,回身一掀長襟,雙膝跪倒在地,極為嚴肅認真地三叩首,行了個君臣相見不再見的大禮。

  然後他站起身來,微笑向徐崇山和林公公拱手一禮,離開御書房向宮外走去,身旁沒有太監宮女引路,他就這樣孤身一人緩步走著,如同遊園一般,十幾年前他來這座皇宮的次數很多,很有感情,這些年來進宮的次數少了很多,很是懷念。

  行至那片叫離海的大湖畔,朝小樹若有所思,負手於青衫之後靜靜看湖,看著湖中金鯉歡快游動,忽然間唇角微微一翹,綻出個陽光透柳蔭的清爽笑容。

  他平靜含笑的目光落處,那些歡快游動的金鯉身形驟然一僵,竟變得完全靜止,彷彿是懸浮在晶瑩綠波之中的玉魚兒般,生機盎然卻全無生意。

  朝小樹喃喃念道:「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

  天地是樊籠人被困,心是樊籠身被困,把心上樊籠破了,天地樊籠自也破了。

  ……

  ……

  御書房內,金冠被胡亂扔在一旁角落廢柴裡,大唐皇帝惱火盯著案上那幅凌晨親筆所寫的「魚躍此時海」,臉上滿是不甘與遺憾之色。

  他並不知道在書架的角落裡,有人偷偷替他續了句「花開彼岸天」。

  忽然間他抬起頭來,隔著窗戶望向御花園的方向,眉頭緩緩蹙起然後緩緩舒展開來,最終化為一片平靜和解脫,淡淡自嘲說道:「也許你真是對的。」

  ……

  ……

  某處宮中,一位約摸四十歲左右的道士正在替皇后娘娘把脈,忽然間他的眉頭猛然挑起,手指極為無禮地在娘娘豐腴手腕上撓了一道,怔然轉頭向身後望去。

  皇后娘娘微微蹙眉,心想國師大人向來寧靜溫和,為何會如此失態。

  那道士怔怔看著那處,忽然間捶胸頓足乾嚎道:「我錯了,我真的錯了,當年我就該勸陛下早些放小樹離開,或者乾脆就讓他進書院……」

  「以夫子的能耐,以小樹的悟性心境,這些年來我大唐必將再多一絕世強者,甚至說不定可以和南晉那廝戰上一場,可惜啊可惜啊,可惜硬生生晚了十幾年啊!」

  ……

  ……

  洗衣局某偏巷中,寧缺坐在馬車上執拗地盯著遠處那幾尊彷彿要活過來的簷獸,臉色越來越蒼白,心跳越來越快,忽然間所有的感覺都消失不見。

  ……

  ……

  皇宮朱雀門前。

  中年男子回頭望向正殿簷角上那些石獸,朗聲大笑起來,笑聲異常瀟灑曠朗,沒有一絲雜意雜念,那些簷獸彷彿聽懂了他笑聲所傳達的意思,重新回復平靜安詳。

  瀟灑笑聲之中,他青衫飄飄走出皇城正門。

  今日之後的長安城少了位叫春風亭老朝的**領袖。

  這個世間多了位觀湖魚而入知天命境界的強者。

  ……

  ……

     (註:這句話我始見於陳風笑寫的官仙。另:魚躍此時海,花開彼岸天,這是我在網上看到的句子,不知道原出處在哪裡。朝小樹當然是重要角色,我喜歡,所以他肯定會回來或者說出現,另外提前劇透一個,皇帝是個好人,他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強人,我也喜歡他。)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4
發表於 2011-9-30 19:21:14 |只看該作者
第70章 告別的長街

  回到臨四十七巷,推開舖門進到後宅,寧缺從懷中取出那塊烏木啞光腰牌,很隨意地扔到床上,就像是在扔一塊廢柴。

  桑桑坐在床頭,畏寒的兩隻小腳塞在暖和被窩之中,正在專心地縫補他的舊外套,看了被上的腰牌一眼,好奇地拿了起來,對著屋頂透明天光瓦灑下來的光線,瞇著眼睛仔細看了半天,問道:「少爺,這是什麼?」

  「大內侍衛的牌子……暗侍衛,就是見不得光的那種。」寧缺坐到桌旁,提起水壺灌了幾大口,想起今日進宮竟是連口茶水都沒喝著,不免有些鬱悶。

  知道寧缺有了官面身份,如昨夜所判那般抱上了一根天下最粗的大腿,桑桑瞇著那雙柳葉眼開心地笑了起來,不過她對事物關心的重點向來比較直接。

  「每個月能有多少俸祿?」

  寧缺愣了愣,放下手中茶壺回憶先前的談話,猶豫說道:「怎麼也得有四五十兩銀子吧?」

  桑桑蹙著細細的眉頭,黝黑的小臉上滿是不滿,說道:「沒想像中多啊。」

  寧缺搖頭笑著教訓道:「咱現在有兩千兩銀子的身家,以後做事說話得大氣些。」

  桑桑聽著這話,臉上的不滿頓時消失無蹤,笑嘻嘻望著他招招小手,說道:「少爺你先前走後,那邊就悄悄把銀子送了過來。」

  寧缺有些疑惑不解,逕直走到床邊歪在小侍女身旁,好奇問道:「放哪兒了?」

  桑桑神秘兮兮地向外面看了兩眼,放下手中的針眼活兒,用兩隻小手捏住腰間被褥兩角,有些緊張拉開一條縫,微抬下頜示意他往裡面看。

  寧缺眉梢微挑,有些不可置信向被褥裡望去,只見桑桑兩條細細的腿旁,竟是密密麻麻擺了一層銀子,縱使被厚實的被褥遮住,只有極黯淡的光,也能瞅見令人眼花的銀暈。

  他微微張嘴,強行壓抑住心頭的激動,狀作鎮定教訓道:「都說過……咳咳……要大氣點兒,就兩千兩銀子,看把你興奮緊張成什麼樣兒了……我就覺著奇怪,大白天的你窩在床上做甚,原來是擔心這些,難道你就不覺得銀子硌的慌?」

  桑桑仰著小臉看著他,很堅定認真地搖搖頭,表示銀子這種東西一點都不硌人。

  寧缺再次咳了兩聲,寵溺地揉了揉小侍女的腦袋,說道:「兩千兩銀子還能用一床被子掩住,將來你家少爺掙個八千上萬兩的,到時候你咋辦?」

  ……

  ……

  長安的春天很美,一場趕似一場的春雨時不時地下著,將滿街滿巷的青葉嫩花全部催生了出來,無論你是站在檻內還是立於亭間,都能看見滿眼的生命顏色,東城臨四十七巷彷彿也隨著愈來愈濃的春色一道活了過來,熱鬧漸現。

  春風亭事件之後,戶部尚書被貶,清運司從上至下被清洗一空,鬧騰了好些個月的征地事宜自然也無疾而終,圍牆那邊的清運司庫房死寂的就像一座大墓。魚龍幫雖被迫登上了光明的舞台,也沒有忘記順勢把整座城市的黑夜梳洗了一遍,至此時再沒有人敢對朝小樹的這條街做任何手腳,甚至看上一眼都不敢。

  本就是極好的地段,鬧中取靜的行商妙地,如今沒有了官府的壓力和黑勢力的威懾,那些緊閉的鋪門自然重新開啟,無論是新接手的老闆,還是見機奇快重金買回租契的舊老闆,都捲起了衣袖準備借這春日暖時好生大幹一場。

  商業便是人業,講究的便是個聚財氣匯人流,往日臨四十七巷就一間鋪子開著,從骨子裡透著股半死不活的衰敗勁兒,自然沒有什麼人願意來逛,生意極差,如今臨街鋪子全開,春樹之下一片熱騰,人流便自然而然凝聚過來。

  和相鄰鋪面比,老筆齋的生意依然算不得極好,但較諸剛開業那陣冷火秋煙的情形不知道好了多少,桑桑天天忙的不可開交,小臉蛋上的笑容卻是越來越多,而且還堅持不肯讓少爺多請幫工。

  至於寧缺骨子裡終究還是有點兒少年書生的酸腐氣息,看著眼前熱鬧,想著舊時冷淡,便愈發瞧那些買書畫的客人不順眼,如今手頭有了兩千多兩銀子,也不怎麼把老筆齋的收入當回事,於是乾脆把書卷價格狠狠地向上提了一大截。在他的想法中,既然爺現在不差錢兒,你們又這般賤的要上門來買,那自然要多花些銀子,如此方能對得起自己,方能讓自己一吐前日怨懣之氣。

  然而事情發展總是出乎他的想像,老筆齋的書畫價格一提再提,最終提到了剛開業時的五倍,卻沒想到來買書作的客人竟是越來越多,雖說老筆齋的名聲還是遲遲未能在長安城裡打響,但在東城某個小範圍內,已經算是塊牌子。

  「原來應該這麼玩啊?」

  寧缺捧著小茶壺,倚在門口打量著鋪內那些客人,美滋滋地啜了兩口茶,聽著旁邊新開的那家偽劣古玩鋪裡的吵架聲,覺得生活真他媽的美好。

  街上店舖老闆們並不知道,臨四十七巷能夠重獲新生,他們能夠賺的盤滿缽滿和老筆齋裡那位小老闆之間的關係,他們不知道如果不是寧缺幫助朝小樹在那個春雨夜大殺四方,這條街只怕還是會像當初那般死寂,如今在他們的眼中,老筆齋的少年老闆就就是個不會掙錢只會奴役侍女的廢物罷了。

  生意好了,銀子掙多了,人們自然容易高興起來,但也容易產生一些新問題,飽暖思淫慾,如今生意剛好了四五日,那家偽劣古玩鋪子裡的老闆便有了納妾的打算,今日這番激烈的吵架聲,正是老闆和正妻為這事兒在開戰。

  「就憑你這模樣,居然也有臉想納妾?」

  「我為什麼不行?」

  「老娘說你不行就不行,你要把我逼急了,我就告上長安府去!」

  「這事兒皇后娘娘都管不得!長安府憑什麼管!寧缺那小子都能有了小侍女,你天天要踹我下床,老爺我討個暖腳的又有什麼不行!」

  「你想我給你暖腳?朱雀門兒都沒有!除非寧缺那小子做了皇帝!」

  「他又不姓李!做哪門子皇帝!」

  「月輪國,南晉,大河,只要這天下有的,隨便哪國皇帝都成!」

  寧缺抱著茶壺美滋滋地啜著,津津有味聽著牆角,暗自讚歎我大唐帝國果然民風剽悍,開放如斯,居然夫妻吵架都敢提到皇位這種事情,忽然間他表情一僵,才想明白過來,這吵架裡居然提到了自己,不由有些惱火。

  正好這時鋪子裡的客人散了,桑桑正在收拾桌案上的擺設,他氣沖沖地走了進去,嚷道:「這日子過不下去了,兩公婆吵架居然拿少爺我說事兒,還敢妄自議論朝政,當我這個侍衛大人是死的?我明兒就進宮參他們一道,把他們滿門抄斬!」

  這話倒也並不虛假,他身上有暗侍衛的腰牌,本就負有替朝廷偵聽民間輿情的職責,坊市裡有人在談論皇位之事,當然可以向上級匯報,只是大唐律法雖然嚴苛,治民論心卻是極為寬鬆,這等夫妻吵架時的氣話,別說侍衛處,就算是把案卷遞到皇帝陛下案前,想來也只能搏那些貴人們一笑。

  桑桑倒是因為他這句話想到這幾天裡自己的擔憂,蹙著細眉尖問道:「少爺,小時候你給我講的故事裡,做諜子總會死的很慘,你現在是暗侍衛大人,會不會有麻煩?」

  寧缺放下茶壺,搖頭道:「雖說那是塊見不得光的腰牌,不過本身就是不入品的小人物,誰會在意我的身份,再者如果日後真有麻煩,難道我不會躲開?」

  稍一停頓後,他看著桑桑輕聲解釋道:「我接受這個身份,還有一個原因,日後真要去查那些事情,殺那些人,有個大內侍衛的身份總會方便些。」

  桑桑本就是懶怠想事情的小侍女,聽著他的解釋覺著有理便不再去想,說道:「傘套刀套和外套做好了,少爺你什麼時候去殺那第二個人?」

  「刀怎麼樣?需要不需要再磨磨?」寧缺問道。

  桑桑認真回答道:「就算是殺豬,殺了十幾頭的刀肯定也會有問題,當然需要磨。」

  這對主僕的對話向來跳躍飄忽,不是他們彼此絕對會有些交流障礙,尤其是二人臉上平靜尋常到極點的神情,若讓外人聽著,絕對不會想到他們是在說那個春雨夜裡殺人刀損以及磨刀再去殺人的血腥事情。

  就在這時,臨四十七巷那頭傳來一陣響亮的說話聲,有人群向那個方向湧去,寧缺好奇走到鋪門,往那邊看了一眼,臉上的神情微微一變。

  只見在一群青衣青褲青靴漢子的拱衛下,那名依舊一襲瀟灑青衫的中年男子,正在拱手與各位店舖老闆談話,臉上掛著溫和的微笑,不時拱手談笑,大意是說我走過請諸位老闆放心經營,若有餘事盡可交待下屬辦理。

  隨著中年男子的交待,始終沉默站在他身後的那五六名漢子拱手為禮。

  那青衫中年男子在每間鋪子前都會停留片刻,說上幾句話,顯得極有耐心,身周的幫眾下屬也隨他緩慢走動,逐漸走向街巷這頭。

  街巷這頭有間賣字墨的鋪子叫老筆齋。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5
發表於 2011-9-30 19:22:02 |只看該作者
第71章 書院

  春風亭老朝手中不知有多少條像臨四十七巷這樣的產業,他往日交往的梟雄達官不知凡幾,似這等人物若要離開長安城,需要告別的對象絕對不應該是臨四十七巷裡的這些店舖老闆。然而今天他離開之前,卻特意來到臨四十七巷,與那些店舖老闆們和聲告別,若在帝國那些上層貴人們眼中,大抵會認為這是中年男子想通過這條引發春風亭事件的街巷,做出明顯的警告:自己走後你們也不要亂來。

  但寧缺知道這肯定不是他來到臨四十七巷的真實原因——他要來向自己告別,向那個曾經在春雨夜裡並肩戰鬥,並排吃煎蛋麵的夥伴告別,只是因為寧缺想要隱藏身份,如今又是宮裡的暗侍衛,所以那男子才會與所有店舖老闆耐心寒暄告別,以免讓長安城內的有心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一念及此,即便自認為性情冷漠的寧缺,也不禁覺得胸懷間溫潤溫暖一片,看著越來越近的眾人及眾人中間那個面帶微笑的青衫中年男子,有些不知如何自處。

  來到老筆齋門口,朝小樹看著鋪內的少年與小侍女微微一笑,揖手一禮道:「寧老闆,有禮了。」

  寧缺看著被堵死的店舖門口,還有那些圍在人群外看熱鬧的民眾,微澀一笑,也學他那樣裝模裝樣揖手還禮,和聲道:「見過朝二哥。」

  朝二哥三字他是自徐崇山副統領處聽來,自以為這個稱呼親近又尊敬,極為得體,不料卻讓朝小樹微微一怔,然後露出難以壓抑的笑聲,站在朝小樹身後那幾名氣勢逼人的男子更是連連搖頭,看著寧缺的目光不免帶了幾分善意的戲謔——長安城裡的人都稱呼朝小樹為春風亭老朝,魚龍幫內兄弟則是稱呼他為幫主或者大哥,知道朝二哥這個稱呼的人已經極少,寧缺在不知不覺間便露了餡。

  「我馬上就要離開長安城了,所以帶著幫中兄弟們來與諸位老闆見見,寧老闆日後有甚不方便之處,可以去尋他們。當然我相信寧老闆只要用心經營,必將飛黃騰達,青雲直上,到時候還請不要忘了幫助一下我這幾位兄弟。」

  朝小樹微笑望著他說道,右手指向身後那幾名氣勢逼人的男子,說道:「齊四你已經見過,他們是常三劉五費六和陳七,都是我信得過的兄弟。」

  所謂用心經營必將直雲直上,朝小樹在別家店舖裡也說過,但對寧缺這樣說,自然藏著些別的意思,寧缺聽懂了,老筆齋門口那些男人們也聽懂了,常三劉五等人互視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訝異情緒,然後向前踏出一步,沉默向寧缺行禮。

  他們知道那個春雨夜裡發生了什麼,對未曾見過面的寧缺已經極有好感,同時他們也知道朝小樹對這少年評價極高,只是沒有想到竟會是如此之高,甚至隱隱約約裡透著股鄭重托付的意味。

  常思威看著寧缺溫和說道:「寧老闆,日後若有甚不協之處,不免會來打擾你。」

  通過昨夜宮裡那番談話,如今的寧缺已然明白,眼前這些男人都是大唐皇帝陛下當年灑在民間的暗侍衛,如今既然明瞭身份,或許過些天便會重新進宮任職,他自然不會怠慢,只是聽著這些話,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常三冷、齊四狠、劉五橫、費六凶,陳七陰,這是長安市井間對魚龍幫幾位大將的評價,只是此時看著常思威溫和神情,寧缺怎麼也沒辦法把他和冷字聯繫在一起,更沒有想到這男子內心深處已經動了把自己纏住的打算。

  既然是要掩人耳目,朝小樹眾人自然無法在老筆齋裡呆的時間太長,顯得特殊,不過是隨意聊了幾句不鹹不淡的話,然後朝小樹微笑看著寧缺,說了兩個字。

  「走了。」

  又是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細而溫柔,很多行人們連笠帽都懶得戴一個,寧缺默默站在臨四十七巷巷口,看著遠處那些漸行漸遠的人影,看著那個依舊瀟灑隨意的青衫中年男子背影,忽然覺得心中生出了些許遺憾。

  「兄弟這種事情,當然是需要靠時間證明的,你說做兄弟我就答應你做兄弟,那我豈不是顯得太沒面子?我本想著再過些年,如果不錯,和你做做兄弟也無妨,但你丫就這麼拍拍屁股走人,結果弄得我還是很沒面子啊。」

  寧缺搖了搖頭,歎息了一聲,回頭牽著桑桑的小手往巷中走去,身旁巷牆上方伸出來的幾枝初綻桃花,不知何時被春雨切下數片,零落離枝落在青石板上。

  城門處的青石板上同樣花蕊零落,某間酒鋪旁,朝小樹與諸位同生共死多年的兄弟,用長安城內的桃花下酒,痛飲數杯然後告別。

  ……

  ……

  春雨一場一場,剛剛認識或者剛剛重逢的人們生離或者死別,來自渭城的少年和他的小侍女不知不覺間度過了他們在帝國都城的第一個月,然後終於迎來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那個日子,如果把那些生死間的事件全部不計算在內的話。

  今天書院開學,沒有說錯,確實就是開學,因為書院開學第一天同時舉進入院試,能夠通過入院試的,便將成為長安書院光榮的一名學子,而沒能通過入院試的備考生,他們看到過莊嚴的開學儀式,見到過書院的真實模樣,想必這段回憶將成為今後生命中難忘的一段,有所安慰。

  清晨五點鐘,寧缺和桑桑就起了床,開始梳洗打扮用早飯。書院開學對整個大唐帝國,甚至是整個天下而言都是件大事,至於長安城的民眾,更是早已翹首期盼多日,各式小販都提前開始營業,所以主僕二人很幸運地吃到了酸辣麵片湯。

  寧缺不停打著呵欠,揉著有些發澀的眼睛,明顯昨天夜裡沒有睡好,桑桑更是頂著兩個比膚色還要深的黑眼圈,看模樣比她家少爺還要緊張幾分。

  禮部有專門接送備考生的馬車,但因為寧缺要戴著桑桑同去,所以選擇租馬車單獨前去,車行的馬車知道這位主顧的身份,不敢怠慢,半夜就已在巷口待命,所以他們主僕二人出了老筆齋,便馬上動身向南進發。

  在東城時還好,馬車一入南城便變得寸步難行,此時正是黎明的黑暗時,寬敞的朱雀大街上顯得有些陰暗,被數百輛馬車塞的死死的,天空中飄著微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數不清有多少車輪在移動,有多少馬蹄在惱火地踢著雨水。

  禮部接送備考生的馬車當先放行,拿著入院試憑證的考生馬車也在城門軍的指揮下,艱難地擠出一條血路,沿著鼓樓衝著朱雀門的方向排成了一條長龍,今日的長安城書院備考生是最重要的人物,那些參加開學大典的各部衙官員甚至是王族親貴的馬車,都被擠到了旁邊,至於那些買了入場門票準備去看熱鬧的富商書生們,更是被毫不客氣地趕到了最後方。

  考生比官員重要,比那些能為帝國帶來稅收的富商們重要,這看上去有些不可想像,但就是事實,而且看那些安靜的華貴馬車,和面色如常的隨從護衛們,可以想見過往無數年間,書院開學時都是這副模樣。

  寧缺和桑桑坐在車廂中,時不時掀起車窗簾角看看週遭的動靜,略有些緊張焦慮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當馬車終於駛出長安城南門,順著寬敞官道向著南方那處仰之彌高的雲中高山進發時,他甚至有了心情欣賞景色。

  春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但那處陡然從河渭平原間拔起的高山卻不受絲毫影響,因為山峰之前一片清明,而山峰更是在雨雲之上,初升的朝陽投射出的光輝,被山崖反射,向世間灑出片片光芒,感覺十分溫暖。

  車行細雨之中遙望前方朝陽下的山峰,寧缺的心情驟然變得極為平靜,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那裡有很吸引自己的東西,有自己很喜歡的某種味道。

  長安之南,大山之下,便是書院。

  正是那座經歷千年風雨,始終沒有名字,比大唐帝國歷史更為悠久,為大唐和天下諸地培養了無數前賢名臣,並不神秘但近乎神明的書院。

  也正是寧缺費盡千辛萬苦,一定要走進去的地方。

  ……

  ……

  大山無名,陡然起於平原河流之間,直衝天穹。

  書院無名,默然現於紅塵濁世之間,屹立萬世。

  數十輛馬車依次駛抵大山腳下,那些車廂內的談笑聲戛然而止,前來參考的學子們並未有感受到任何氣勢壓迫,只是因為心中的尊敬而必須沉默。

  朝陽清麗光線之下,山腳下是一片面積極大,由青青草甸丘陵組成的緩坡,起伏不定有若凝固的海浪,青草茵茵如畫,畫間隱現十數道交綜複雜的車道,道旁隔一段距離便栽著幾株花樹,草甸中央更是花樹成群,白白粉粉不知是杏花還是桃花的顏色,並不規則卻極為美妙地塗抹在山坡間,美麗到了極點。

  車窗旁,寧缺和桑桑望著這片人間仙境,看著草坡上方那片並不高大卻綿延不知多少間的黑白雙色書院建築,不禁有些出神,沉默很長時間後,他回頭望著桑桑極為嚴肅認真說道:「我一定要考進書院!」

  桑桑仰著小臉憂慮地看著他,說道:「少爺,入院試的幾套真題……你做完了嗎?」

  寧缺沉默良久,半天後憋出一句話來,惱火道:「吉利話!你個小孩子懂不懂什麼叫吉利話!」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6
發表於 2011-9-30 19:22:44 |只看該作者
第72章 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上)

(註:章節名來自網絡,我是在WB上看到的,蝦萬福的WB。)

  ……

  ……

  近了書院,進入草甸,才發現那些粉粉嫩嫩的花樹並不是一種,如今開的最旺的是杏花,但株數最多的還是桃花,那些清淡的初桃避在杏花後方,仰著小臉偷偷看著這些來打擾自己清靜的人們,滿是羞怯。

  桑桑仰著小臉,好奇地攀著寧缺的肩頭向窗外望去,看著越來越近的書院,看著書院後方那座被雲霧遮蔽大部分容顏的大山,發現自己並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細細的柳葉眼笑的瞇了起來,滿是開心。

  書院待考的學生們依次下了馬車,在禮部官員和書院教習的指揮下在一處寬敞石坪前排隊,然後進入坪旁的兩排掩雨廊間休息。

  待考的學生們來自不同的地方,大部分是書院教習們親自在大唐各郡村塾挑選而出,剩下的則來自各部衙的推選,其中僅軍部就推選了七十幾名准考生,人數非常多,然而這麼多學生坐在石坪兩邊的掩雨廊中,竟是絲毫不顯擁擠,可以想見地方何其寬敞。

  石坪上方是書院的主要建築,隱於花樹淡霧之中,卻因為建築本身極為高大,兩道斜斜的甬道如同鳳凰的雙翼,所以沒有什麼小家碧玉之感,反而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清利爽朗味道,顯得極為大氣。

  寧缺此時關心的重點不是書院的模樣,如果他能考進書院,日後有好幾年時間可以好好用雙腳來衡量書院的寬廣,用雙眼來打量書院的美麗,他現在更關心的是,此時掩雨廊間的待考生只怕已經超過了五百名,而書院只會錄取兩百名,五中取二這可不是什麼太高的比率,不免有些憂心忡忡。

  掩雨廊下的待考學生們個個斂神靜氣,沒有左右交談閒聊,也沒有誰拿出懷中的真卷試題做最後的衝刺,眾人是大唐乃至整個天下最優秀的青年——是的,雖然其中有年過三十出身邊塞滿臉苦寒風霜色的校尉,也有被教習從某偏鄙鄉間村塾帶回長安滿臉稚氣懵懂不安看著身周不滿十四歲的天才小孩兒,但總歸都能算做是青年——沒有誰願意在這時候展現出自己的信心不足。

  寧缺的信心越來越不足,右手微微顫抖,幾次準備伸向桑桑討要她包裹裡的真題試卷,卻又強行收了回來,就在他最後準備破罐子破摔,不要什麼顏面也要進行一把自己最擅長的陣前磨刀時,石坪四周忽然響起一陣中正莊嚴的宮樂之聲。

  羽林軍到了,儀仗到了,各部官員到了,然後花錢買票的看客們到了,宮廷侍衛到了,親王殿下到了,皇后娘娘到了,皇帝陛下到了,於是掩雨廊裡的待考學子們活動一下久坐微酸的腰身,拱手長揖,山呼兩聲萬歲,便再也沒有最後苦讀的時間——噫?寧缺在心中做如上嘮叨時,忽然看見石坪上行過一位容顏清麗、衣著華貴,氣質寧和的少女,不是公主殿下是誰?

  大唐四公主李漁在太監宮女嬤嬤們的拱衛下,緩步走過石坪,走過廊間青年未婚學子們熾熱羨慕愛慕的眼光,走過大臣們驚訝難安的目光和低聲議論,順著長長的鳳翼甬道走上書院正間,來到石欄畔對著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微福一禮,然後安安靜靜站在了皇帝陛下的左手旁。

  和世間其餘國度那些敵人不懷好意的想像不同,和某些陰謀論偏執狂比如寧缺想像的不同,大唐帝國內部並沒有皇權與書院對立的情況,只有極少數人才知道,當今的大唐天子少年時曾經隱姓埋名在書院學習過兩年,而他登基之後無論大小節慶也都會來書院稍憩,入冬之時甚至可能整個月的時間都呆在書院之中。

  如果說大唐皇權真的在隱隱忌憚甚至制衡書院的勢力,那麼書院開學之時,朝廷絕對不會擺出如此大的陣仗,那位天子更不會把自己當做第二個家。

  朝中諸臣知曉陛下對書院的感情,知道每次書院開學大典對陛下的重要性,所以才會在看見四公主李漁時,難以抑止心中震驚發出陣陣驚呼,他們遙遙望著高處欄畔,看著分別站在陛下左右兩方的女子,心情不免複雜到了極點,四公主自草原歸國不足一月,便向天下展示了自己所受到的無雙寵愛,不知道此時安靜站在陛下另一側的皇后娘娘,此時此刻會想些什麼。

  山後鳴鐘被清脆擊響,是為書院入學試的第一次召集,掩雨廊裡的數百名待考學子在書院教習的指揮下魚貫而出,走過書院正樓欄下平道,向院內走去。

  大唐皇帝看著那些俊朗瀟灑的學子,在自己注視下魚貫而入,不由微捋細鬚,露出滿意喜悅的笑容。

  四公主李漁見著父親神情,微笑說道:「恭喜父皇,天下英才皆入您之彀中。」

  皇帝聞言哈哈大笑,不以為然卻也不以為忤。

  皇后娘娘卻沒有說什麼話,只是微笑仰臉望著自己的夫君,眼神裡滿是愛慕敬仰神色,豐軟的右手在他手上輕輕搭了一下,表示鼓勵。

  皇帝陛下看著身畔妻女,兩側大臣,無數帝國日後棟樑,不由大生滿足之感,忽然間他覺得自己身旁好像少了一人,眉頭微蹙,對身後一名大臣問道:「夫子……還是不肯來?」

  那位大臣惶恐一揖及地,說道:「院長說書院入學試乃是為陛下、為帝國挑選人材,他……就不需出面了,他要準備行李,過兩天便要離開。」

  皇帝陛下才想起這事,臉上滿是遺憾神情,就像是做了件好事,卻沒有得到父親表揚的孩童,輕拍石欄歎息道:「險些忘了,夫子今年去國的時間把以往要早些。」

  他回頭看了一眼書院後方那座在雲霧間似隱似現的大山,沉默片刻了拜了拜。

  距離這座大山約有十來里路的某處道畔離亭內,有一僧一道正在相對飲茶手談,尚是清晨時分,也不知道他們哪裡來的這般好興致。

  那位僧人約摸三十來歲,容顏清俊寧和,自然生出脫塵之意,目落枰上縱橫線間,繼而抬起望向遠處那座高山那座書院,忽然開口問道:「聽說……夫子很高。」

  那位道人平日裡外像莊嚴,今日卻顯得極為佻脫隨便,伸手輕輕一彈空中,應道:「夫子……當然極高。」

  「有多高?」

  「我這種小角色怎麼知道?」

  「大唐國師都不知道?」

  「你是大唐御弟,不也一樣不知道?」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7
發表於 2011-9-30 19:23:17 |只看該作者
第73章 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中)

  這時候寧缺正盯著一個男人在看,盯的很認真,盯的肆無忌憚,他是數百名考生中一員,而那個男人站在數百名考生之前侃侃而談,本來就要迎接數百道仰望敬畏甚至灼熱的眼光,所以他不擔心會被那個男人發現,就這樣死死盯著,彷彿要把那個男人吃進墨如深夜的眼瞳裡,要把那個男人噬進墨如深夜的回憶中。

  那個男人穿著一件袖口下擺領口皆紅、大面卻黑綴金的深衣長袍,容顏俊朗,雙眉如劍,薄唇直鼻,笑容可親,笑時眼角偶有幾絲皺紋,往成熟裡看可以說他已經四十歲,往年輕裡看也可以說他將滿三十,總之這是一個極有魅力的男人。

  他是李沛言,大唐帝國權力第二大的男人,皇帝陛下唯一的親弟弟,素有賢名的親王殿下,也正是那個十三年前,趁陛下出遊大澤之機,聯合數重要部堂,與大將夏侯聯手,將宣威將軍林光遠以叛國罪名下獄,並且把將軍府滿門抄斬的元兇。

  自天啟元年逃出長安城,到今年自渭城歸來,整整十三年間,寧缺在人世間痛苦地掙扎求存,仇恨不止沒有變淡,反而因為那些刀前迸出的血花,肉體與精神上在生死前的痛楚、那抹藏在內心深處的自責歉疚,變得越來越濃越來越清晰。

  長安城裡有很多他必須要殺死的人,而親王李沛言毫無疑問是名單上的第一名,而今天在書院中,他才第一次看到自己必殺的對象,所以他看得非常認真,要把這名容顏俊朗風度翩翩的王爺模樣烙在腦海中,記住他的眉記住他的眼記住他眼角笑時的皺紋記住他說話時薄唇張開的模樣,然後在某個時刻撕毀這一切。

  親王李沛言溫和微笑勸勉,如一道春風:「諸位青年均是天下俊傑,今日必要拿出全身的本事來應對這場入院試,但切不可過於緊張,入了書院更要好好學習,待學成之時,我大唐帝國自有無數位置靜候,候著諸君為帝國增光添彩。」

  寧缺盯著他,輕輕眨眼,睫毛剪斷春風。

  親王李沛言望向左手方,看著那些衣著異於唐人的考生,張開雙臂朗聲一笑,如滿地陽光:「諸君雖非唐人,但我大唐書院向來有教無類,請勿擔心錄取公平之事,而且若諸君在書院學業有成,我大唐依然靜候君之效力。」

  寧缺盯著他,眼色陰冷,瞳影黑了日頭。

  專注可以理解為灼熱,仇恨只需要用兩抹別的情緒沖淡便可以理解為敬畏,書院外等著考試的學生看著正在做考前訓話的親王殿下,流露出這樣的目光很容易被人理解,所以沒有任何人發現寧缺的異樣,只有桑桑抬起小臉擔憂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悄悄伸出手去,探進他的袖子輕輕握住那只有些微微顫抖的手。

  此時有位燕國考生鼓足勇氣與大唐親王進行了幾句對話,不知道那位親王殿下說了幾句什麼笑話,惹得場間本來極為緊張的考生們笑出聲來,李沛言藉著機會又笑著說些閒趣事,意圖想讓眾生能夠放鬆些,眾考生倒也識趣,不復先前靜立嚴肅模樣,該搓手的搓手,該揉腰的揉腰,該閒聊的閒聊,該讚美的……讚美。

  「大唐果然有位賢王啊。」

  「親王殿下之賢,果如傳言中那般,似春風清陽令人心喜。」

  「賢。」

  諸位考生倒不見得都是在拍馬屁,但聽著身邊傳來的話語儘是這般,寧缺忍不住低著微微蹙眉,想著李漁那個大唐賢公主的稱號,喃喃嘲諷道:「有不賢的嗎?」

  「有,稀粥不鹹。」

  身旁一名考生非常嚴肅認真地回答道,不知何時,寧缺身旁站著的人換成了一個年輕公子,這位年輕公子穿著一身熟綢長衫,腰間夾金帶上掛著塊名貴的玉珮,一看家中便是非富即貴,而且是他的熟人。

  「褚由賢?你居然也要來參加書院考試?」寧缺轉頭看著那人,驚訝問道:「前些日子去樓裡的時候,怎麼沒聽你說過?」

  這位年輕公子是東城七貴褚老爺最疼的獨生子,也正是當日寧缺第一次踏進紅袖招被簡大家借來一通痛斥的座標人物,此人姓褚名由賢,性情疏闊大方,最好呼朋喚友,當日初見面便準備請寧缺吃頓花酒,只可惜事有不協,後來寧缺去紅袖招陪水珠兒等姑娘們閒聊時,與他又碰見過幾次,喝過幾盅酒,算是熟識了。

  褚由賢正襟看著前方,目光則是斜乜著寧缺,滿臉痛苦說道:「家裡老頭子非逼我過來考這試,說什麼長安城裡要是沒考過入院試,將來結親的時候,非得被女方家多挑剔幾分,彩禮都要多送幾分,我實在是被那老頭子逼的不行,只好來了。」

  寧缺轉過頭去,看著正在與考生們依次說話勸勉的親王殿下,低聲說道:「初核早就已經過時間了,你是怎麼通過的?」

  褚由賢抬起手在他面前比了個二字,目視前方說道:「走的軍部門路。」

  寧缺知道軍部今年推薦的待考生比往年要多很多,原本以為是朝廷擔心軍中青壯將領青黃不接,哪裡想到裡面竟有這多內幕,想起自己這幾年在邊塞草原上拚命殺敵,努力砍柴,辛苦積累軍功才通過初核,不免大感不平,低聲罵了幾句,感慨說道:「兩千兩銀子……半張被子也就蓋住了,居然能買進書院!」

  聽著這句話,一直安安靜靜站在他另一邊的桑桑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心想少爺你心裡不高興,何必非要拿那件事情一直說事兒?

  「兩千兩?打發書院門房都不成!我家老頭子死乞白賴求人哭著喊著掏了兩萬兩……而且就是一個入院試的資格,根本不保證你能進!」

  褚由賢不屑看了他一眼,說道:「咱大唐根本就沒有哪個部衙敢收了錢便保證你能考進書院,因為這事兒別說那些尚書大人,就連陛下說了都不算。所以你也甭鄙視我,我家老頭子說了,今兒就是來考一場鍍鍍金,今後說婚事底氣足些。」

  二人這般閒嘮著,親王李沛言在官員和教習們的陪同下走了過來,目光直接忽略了寧缺和褚由賢,落在了桑桑的身上,看著這個矮小瘦弱的小女孩兒,笑著回頭對教習說道:「想不到還有年歲這般小的女考生,這比先前看到的臨州王穎只怕還要小兩歲吧?」

  臨州王穎,便是那位被書院教習自村塾帶回長安的少年考生,今年十四歲未滿,先前是被官員們向親王殿下介紹的重點,眾人卻沒想到,在這邊能看到一個稚氣更盛的小黑臉丫頭,只是看她那平靜神情,怎麼也不像是考生……

  「這是我的侍女。」寧缺溫和揖手為禮,介紹道。

  親王李沛言知道自己認錯了人,臉色不免有些尷尬。身後的官員們見機極快,驟然將眼睛一瞪,望向書院教習說道:「開學大典,怎麼能讓侍女之流入內?」

  那位書院中年教習,像是根本沒有感覺到官員們的惱怒,淡然回答道:「侍女僕婦進書院並無限制,這是參加大典,又不是入考場,稍後不讓她進去便是了。」

  被這教習頂了這樣一句,官員竟是無法動怒,畢竟無論他身份多高,權力多重,在書院這種地方,都沒有半點作用。親王殿下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寧缺的肩膀,不再多說什麼,領著眾大臣繼續向前。

  寧缺用肩頭輕輕撞了下褚由賢,看著李沛言身旁的那位教習,低聲讚歎道:「賢啊,這才叫不鹹不談,我越來越喜歡書院這個地方了。」

  鐘聲第二次敲響,便是最後一次召集。

  書院教習面無表情講述了一遍考場紀律,考生們卻緊張地沒有記住,因為入院試的考場紀律竟是如此寬鬆,不戒閒聊不戒提問,只是不准互相告訴答案而已。
  
  踏著鐘聲,踩過青石板上零落的碎桃花瓣,長衫飄飄的學子們拾階而上,進入各間教室,準備迎接考試,只剩下桑桑孤伶伶一個人站在外面的石坪上,就在這時,春雨又飄了幾滴,她仰起小臉瞇眼看著,打開了身後背著的大黑傘。

  書院考試和大唐科舉內容相似,總計分為六科:禮科、樂科、射科、御科、書科、數科,分別計算成績,然後以總分招生。入院試上午進行的乃是文試,便是禮書數這三科,而最先開始的則是唐人最不擅長或者說最不樂理會的數科。

  考中一片安靜,牆壁上的窗框框著室外白牆粉梅,就像是一幅幅寧靜美麗的粉彩畫,營造出非常合適動心動念的環境,然而在拿到數科墨卷之後,先前還正襟危坐於桌前的學生們驟然一亂,發出低聲的哀歎。

  「怎麼會是綜合題?」有學子痛苦地揪著頭髮。

  「我們的運氣太不好了吧?」有學子臉色蒼白。

  因為考場紀律中並沒有嚴禁喧嘩一條,所以學生們忍不住用各式各樣的方式,表達自己的不滿和哀切,歷年入院試便數綜合題最難,往往是由文學博士和通數教授一起出題,考生們有時候甚至連題目真正想考什麼都看不懂。

  寧缺將毛筆擱在硯台上,深深呼吸一口微涼的空氣,然後掀開墨卷,只見墨捲上只有一道題目,約摸數十個字,上面寫著:

  「那年春,夫子去國遊歷,遇桃山美酒,遂尋徑登山賞桃品酒,一路摘花飲酒而行,始切一斤桃花,飲一壺酒,後夫子惜酒,故再切一斤桃花,只飲半壺酒,再切一斤桃花,飲半半壺酒,如是而行……至山頂,夫子囊中酒盡,惘然四顧,淡問諸生:今日切了幾斤桃花,飲了幾壺酒?」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8
發表於 2011-10-2 19:46:14 |只看該作者
第74章 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再)

  因為自幼過著很苦的日子,所以寧缺很擅長控制情緒,或者說擅長可憐地壓抑內心情緒,把黑夜化為陽光現於臉上,很少會傷春悲秋閃現那個遙遠塵世的畫面,然而今日入了書院進了考場,看著窗外桃杏,聽著身邊響起的諸如綜合數科之類的話語,他難以自抑地想著那段寒暑不輟文理雙修的苦逼生涯。

  不過也正是幸有那些苦逼生涯,墨捲上這道題對於他來說沒有任何難道,只是在心中快速閃現答案後,他還是忍不住低聲感慨了聲:「這題也太他媽二了吧?」

  確實挺二的,因為答案就是二。

  寧缺運腕磨墨蘸筆,非常仔細在紙上寫下自己的答案:「夫子飲了二壺酒,斬盡滿山桃花。」

  ……

  ……

  遠處道畔離亭裡,那道人看著棋枰上的黑白子,右手伸在空中不停彈拔,像是在彈琴又像是在玩耍春風,忽然間他的食指微微一頓,隨著這個動作,棋枰旁的棋甕內跳出一顆啞光黑子,啪的一聲落入棋枰,恰在縱橫線相交之處。

  做為昊天道南門領袖,大唐帝國的國師,李青山輕鬆瀟灑玩出這樣一手自然不足為奇,奇怪的是他此時的眉尖蹙的非常厲害,好像對對面的那和尚有些忌憚。

  那和尚自號黃楊,如今駐在長安南城萬雁塔寺,傳聞中此人曾經遠赴荒原某不可知之地,得以修行無上佛學,數年前又機緣巧合與當今大唐天子相遇,結為檻內外兄弟,從此便有了個大唐御弟的名頭,但這僧人奉行苦修,平日裡枯坐萬雁塔內誦經譯冊,極少與寺外之人打交道。

  黃楊和尚安靜看著棋枰上的棋子,眼睫緩緩一眨,一顆白色棋子緩慢地從棋甕中升起,緩慢地來到棋枰之上,再緩慢地落下,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柔和至極。白子落下封死某處氣眼,也沒見他如何動作,只是目光輕移便有一粒被吃掉的黑棋子挪到了棋枰之外,那處已有七八子。

  大唐國師與御弟下棋,自然無人敢上前打擾,那些小僧小道均自離道畔極遠,沒有機會看到這兩位高人的對弈,不然若讓他們瞧見這般神妙畫面,定會大加讚歎,搖頭晃腦甚至可能跪地大拜稱神而不起。

  李青山看著棋枰上的黑白子,搖了搖頭,轉道:「陛下在宮中,便留一人,陛下出宮,便有兩個要候著,這是從什麼時候成的規矩?這世間還有誰敢對大唐皇帝行不測之事?更何況今日陛下是去書院,難道還有人敢在書院鬧事不成?」

  黃楊微微一笑,看著他說道:「我不知道。」

  李青山悵然道:「朝小樹的事情你應該聽說了吧?真是可惜啊,若他十餘年前便能進階知命境界,何至於我們兩個傢伙還得天天跟著陛下當保鏢。」

  黃楊搖頭應道:「若無這些年江湖歷練,又在宮中觀湖而得機緣,就此悟化,即便才智過人,誰又敢言必能入知命?」

  李青山搖頭說道:「那些年你應該還在那座寺裡砍柴燒火,所以不知道具體情況,朝小樹本來有機會考入書院,以他之才質必能進二層樓,若他能進二層樓,有幸得夫子親自點化,要入知命又算得上是什麼難事?」

  黃楊沉默良久,輕聲應道:「若能入書院得夫子點化,那確是幸事。」

  李青山看著他那張乾淨的臉,忽然自嘲一笑說道:「朝野都稱你我二人青山黃楊不相見,哪裡知道我們與書院才是真正無法相見。」

  亭中僧道二人是佛宗正統山門護法和昊天道南門領袖,不論他們內心做何想法,身份地位注定他們不會踏入書院半步,就好比今日大唐天子率領群臣參加書院開學大典,這對大唐帝國最受尊崇的世外強者,也只能安安靜靜坐在遠處下棋。

  「夫子什麼時候走?」

  「開學之後就會離開長安。」

  「夫子辛苦。」

  黃楊和尚靜靜望著國師李青山說道:「我還是很想知道,夫子究竟有多高。」

  李青山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先師曾經說過,夫子有好幾層樓那麼高。」

  黃楊和尚微微一怔,臉上緩緩浮起一絲真誠的笑容,緊接著雙唇微啟卻是一聲歎息,歎息有若春風過柳,說不清楚意味:「二層樓就已經很高了,夫子居然有好幾層樓那麼高……那可是真高啊。」

  ……

  ……

  上午文試,數科結束之後緊接著便是書科和禮科,先前還自沾沾自喜隱有得意之感的寧缺頓時傻了眼——桑桑憂慮的極有道理,一個成天忙著吃酸辣麵片煎蛋麵、去紅袖招陪姑娘閒聊天、頂著雨去春風亭殺四方,憂愁今天掙了幾兩銀明天能抱幾條腿的可憐少年,確實沒有時間把那幾套入院試真題墨卷背下來,而且就算背下來也沒用,長年生活在深山草原裡的傢伙,哪裡會那些東西,如果要讓他默寫太上感應篇倒是一點問題都沒有,可別的想都不用想。

  寧缺不打算當白卷英雄,那樣太裝逼,就像書院外離亭裡的國師御弟一樣裝逼,所以他老老實實地換了兼毫小筆,極為認真地把兩份試卷從頭到尾全部填滿,至於答的內容和題目究竟有沒有半毫關係,那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他只奢求漂亮整潔的卷面能夠讓書院教習們給些同情憐憫的分數。

  在答題的過程中,他還動了些小心思,因為他知道在這兩科自己唯一的優勢大概就是字比旁人要寫的好很多,所以從數科開始,他就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筆墨之上,而且……他刻意用了自己最少寫的簪花小楷。

  用簪花小楷不是為了隱藏什麼,好吧,確實是為了隱藏他的性別,想讓教習認為這張考卷的主人是個漂亮白癡精於書的官家小姐,從而再給些不可言說的分數。

  鐘聲再次敲響,文試結束,寧缺有些意興缺缺地走出考場,對著滿臉企盼之色的桑桑攤開雙手,露出無辜的表情,然後陪專程尋他的褚由賢草草吃了餐書院準備的午飯,然後振作精神準備下午的武試。

  對於下午三門樂射御的考試,寧缺極有信心,所以面對著書院教習和禮部考官殷切的目光,對著那滿屋子的樂器,他毫不猶豫選擇了……放棄。

  我又不是紅袖招裡的琴師,哪裡會這些拔弦吹簫的本事,他惱火想著這些操蛋話,隨著考生人流走到書院外的大草坪上,草坪之上不知何時牽來了數十匹軍中駿馬,來自軍部的主事校尉站在一旁,冷漠看著或躍躍欲試或臉色蒼白的學生們。

  射科就是射箭,御科則可以自由挑選是騎馬還是駕車,寧缺當然選擇騎馬,在渭城草原上這些年,他始終在和馬匹箭羽打交道,相信不會比任何人差。

  遠處草坪旁,舉著大黑傘的桑桑攥著小拳頭為他鼓勁。

  他笑了笑,振作精神向場間走了過去。

  ……

  ……

  參加入院試考生們進行後三科武試時,書院某個開闊清明的房間內,教習們正圍在一處進行上午三科試卷的批閱評分,絕大部分教習已然白髮蒼蒼,不知經歷過多少次這等場景,自然不會緊張,捧著茶壺含著煙桿,悠哉游哉,不時落墨評分不時抬頭與同儕閒聊,有教習點評今日試卷難度說道:

  「今年入院試是大師兄出的,他性子溫和自然不會太難,若還像上期那般是二師兄出題,誰知道今日考場裡會不會又哭厥過去一大片人?」

  「禮科書科倒還罷了,數科這道題純是送分,誰都知道夫子他老人家嗜酒,一壺之半再半續半化為一滴,難道夫子還要運劍將那滴酒斬成半滴?這麼簡單的數科題居然還有這麼多考生答錯,真不知道他們的腦子是怎麼做的!」

  有教習好奇問道:「說簡單倒也不簡單,不過我更關心的事情是,夫子當年去國遊歷初入西陵神山時究竟喝了幾壺酒?斬了幾斤桃花?」

  有人笑道:「夫子那年春天喝了七大壺酒,拔光了西陵神山上全部桃花。」

  「不過有個傳說,當年喝酒的是夫子,拔光西陵桃花的卻另有其人,是隨夫子遊歷的小師叔,我也覺著夫子雅性,還是小師叔那暴烈性子比較合適。」

  提到小師叔三字,教習們稍一沉默,便重新回復正常,有人笑著說道:「但咱們書院草坪上那些桃樹可是夫子親手栽下的,西陵昊天殿那幾個老道士每次來的時候,臉色難看的比死了媽還慘,我真覺得夫子很壞啊!」

  閱卷室內的書院教習們哈哈大笑起來,嘲弄世間最神聖西陵神殿,對於他們來說彷彿是一種日常的例行娛樂活動,笑聲顯得非常囂張。

  必須要說,長安城南的書院,真是一個很妙的地方。

  教習們漸漸止了笑聲,開始專心閱卷,一位教習看著手中墨卷念出聲來:「夫子飲了二壺酒,斬盡滿山桃花……答案正確,先前在場間我注意過,這個叫寧缺的考生答的最快,可以列入甲等。」

  「甲等無異議,只是我有一個疑問,那考生為什麼要答二壺酒卻不是兩壺酒?」

  「或者這是他的個人習慣?還是說這個二字有什麼講究?真是令人不解。」

  ……

  ……

  (本想慶祝將夜終於......,結果章節名字數有限制,只好寫了個再。)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9
發表於 2011-10-2 19:47:10 |只看該作者
第75章 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下)
  
  教習們紛紛搖頭,表示不明何意,於是有人便對這名叫寧缺的考生動了興趣,提前將他那兩份禮科和書科的試卷拿了出來,那教習本有些好奇想看這考生是否能再入甲等,不料卻看到好大兩張花團錦簇空無一物的廢卷,不由惱火地重重一拍案面,將試卷傳給眾人去看,痛惜歎息道:

  「歷年入院試,似這等漂亮整潔卷面,似這等完美簪花小楷,誰曾見過?可誰又曾見過有考生竟能如此不學無術!必須列入丁等最末!真是氣死老夫也!」

  有教習拿著那張試卷搖頭晃腦欣賞,笑道:「雖然所書所寫狗屁不通,但這簪花小楷著實賞心悅目,就憑這手字,把他提到丁等中吧。」

  「休想!」最先生出憐才之心的那位教習惱怒說道:「一名男考生專門寫這麼漂亮的簪花小楷,意圖不問而知!他這是想做什麼?他是想侮辱我們這些書院教習的智商,是想居心不良挑戰書院的尊嚴!」

  很簡單的考場技巧被提升到智商尊嚴這種高度,很自然這兩份卷子被當成垃圾歸到了丁等最低的最低處。

  這時候寧缺並不知道自己的書科禮科已經被判了死刑,但他很清楚這兩科不可能拿到太好的評價,如今樂科已經棄考,那麼能否通過入院試,成為書院的正式學生,全部要看自己能不能在射御二科上拿到高分,還必須是最高的分。

  書院的草坪上偶有馬鳴嘶叫,考生們拿著號牌依次進入考場,然後與場間的軍馬隨機配對,大唐尚武,絕大部分的考生都不出意料選擇騎馬而不是駕車。

  沒有輪到的考生站在欄外專注地看著,看著有的考生馳馬瀟灑縱橫,看著有的考生狼狽摔落草地,濺的渾身污泥,看著有的軍馬嘶鳴跳躍,若不是那些軍部校尉緊忙攔截,只怕那考生會被踢傷——考生們大致明白,御科的考試還是有些運氣成分,若你能隨機挑中一匹溫馴卻又健康的戰馬,自然通過的機率要高一些,可若你挑中了一匹頑劣而脾氣暴躁的戰馬,不摔下來就算好的。

  既然是用來給書院入院試做乘騎,軍部事先就做了一些梳選,大部分的馬匹都顯得矯健有力而又極富紀律感,沉靜站在一旁,看著腳下茵茵青草,欄外桃杏點點,沒有任何不應該有的動作。

  草坪上有一匹黑色的公馬吸引了所有考生的目光——警惕不安甚至驚恐的目光,已經有三名考生被那匹暴躁的野馬掀了下來,一個穿著紅色勁裝的女考生被掀落草坪後,那匹烈馬竟然還試圖用蹄去踏,當時的畫面真可以說是險象環生。

  看著被攙扶到欄外嚶嚶哭泣的紅衣女考生,還沒有上場的考生們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各自默默向昊天祈禱,甚至開始暗自問佛,祈求不要讓自己碰到那匹烈馬。

  當隨機抽籤的結果出來之後,等待上場的考生們終於鬆了口氣,然後紛紛對那個可憐的傢伙投予真摯的同情慰問目光——總會有人運氣不好,運氣不好的總會是男主角,這大概便是不經歷風雨怎麼見彩虹,不碰見烈馬怎麼見本事的道理。

  在同情目光的注視下,寧缺緩緩走進被木欄圍起的草坪,表情十分平靜,心裡卻在默默念著髒話,在草原上打磨出來的本事,收拾一頭性情頑劣的烈馬自然不在話下,只是他想著要在御科裡拿高分,如果要花時間馴馬,擔心時間有些來不及。

  草坪上所有戰馬都佩上了嚼子,那頭黑色的頑劣公馬也不例外,但出奇的是,這頭黑馬倚在欄邊,無論校尉怎麼拉也不肯動,伸出馬頭至欄外桃樹旁,舌頭一卷便吞了幾朵初桃,吭哧吭哧地嚼著,渾然不顧嚼子橫在嘴裡多有不便。

  黑馬嚼粉桃,時不時還搖頭擺尾,顯得極為快活,那模樣要有多欠抽便有多欠抽。

  負責看管這匹馬的校尉抹掉額頭上的汗水,無奈攤開手對走過來的寧缺同情說道:「誰也不知道這匹馬今兒是怎麼了,感覺有些犯桃花癡,你自個兒小心點。」

  校尉退出欄外後,寧缺走到黑馬頸側,伸手拍了拍它粗健的馬頸,那匹黑馬不耐煩地斜乜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滿是輕蔑和不滿。

  關於如何馴馬,寧缺有幾百種好手段,但他這時候必須爭取時間,所以他裝做根本沒有看到黑馬的挑釁眼神,微笑說道:「大黑子,對我好點兒。」

  少年帶著梨渦的淺笑很天真,說話的語氣很無邪:「不然我宰了你。」

  黑馬忽然變得恐懼不安起來,它不知道為什麼身旁少年隨意一句威脅便讓自己變成了可悲的木馬,它只是很明顯地感受到了一股無比真實的冰寒殺意,頸上的長鬃毛被風吹亂,四蹄驟然變得僵硬,微張著的嘴裡那些粉絨般的桃花簌簌落下。

  戰馬聽不懂人話,但能通人性,尤其是久經沙場的戰馬,能夠感受到什麼是真正的殺意,什麼是真正的危險。

  寧缺四歲殺人五歲殺人六歲殺人殺到十六歲,從長安殺到岷山殺到渭城殺到草原殺到梳碧湖再殺回長安城,刀下不知潑灑出去多少鮮血飛出去多少頭顱,梳碧湖的砍柴者橫行草原,縱使最強悍的野馬首領聞到他的味道都要臣服。

  人大概感受不到寧缺的危險,但馬一定能,尤其是在他說要宰你的時候。

  欄外響起一陣驚愕的呼喊,無論是準備上場的考生,還是那些警惕保證考生安全的校尉們,齊齊把目光投射到草坪某角,眼中滿是震驚和不可思議的神色。

  草坪那處,寧缺正牽著那匹大黑馬緩步踱向起跑線,先前表現的異常頑劣暴躁的大黑馬,此時安靜柔順乖巧的像是個訓練有素的小侍女。

  站在遠處草坡上的桑桑把大黑傘放到臀下坐好,用手掩著小嘴打了個呵欠,小臉蛋兒上滿是無聊神色,人世間大概只有她從來不擔心自家少爺的人生。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80
發表於 2011-10-2 19:48:22 |只看該作者
第76章 黑色閃電以及弓弦的奏鳴
  
  閃電在現實中是白色的,偶爾會有紫色,但從來沒有黑色,今天在書院外的草坪上,所有人卻看到了一道黑色的閃電。

  考生們看著那匹疾如利箭的黑馬須臾間躍出馬群,以一種給人無法追上感覺的恐怖度向前狂奔,聯想起先前那些被掀落馬蹄下的狼狽考生,想起那位站在欄外臉上猶有淚痕的紅衣少女,不由震驚的難以言語。

  他們的目光下意識追尋著那道黑色閃電,看著大黑馬背上的寧缺像片落葉般輕飄飄微躬著身,想不明白這個少年考生究竟對這匹頑劣黑馬動了什麼手腳,竟能讓它如此聽話,而且展現出如此驚人的實力。

  書院外草甸寬廣佔地不知多少畝,但被欄圍住的考場並不是很大,人們依然處於震驚之中,那位紅衣少女彷彿剛剛抬起右手掩住驚訝張開的嘴時,這一場的御科考試便戛然結束,更準確地說是那匹黑色駿馬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領先其餘考生近一半的時間,提前折返抵達了終點。

  寧缺跳下馬背,擦掉額頭上的幾滴汗珠,回頭滿意地拍了拍大黑馬的厚頸,又在它厚實的臀部上重重拍了一記,揮手自茲去。

  大黑馬見他示意自己離開,頓時覺得自己從恐怖的血沼中擺脫,回到了幸福的人間,歡快地嘶鳴一聲,討好般蹭了蹭寧缺的肩頭,然後趕緊四蹄亂蹬飛一般離開,根本不敢回頭看上一眼,速度竟似比考試時更快了幾分。

  圍欄入口處的考生沉默無言看著走過來的寧缺,就像看著一個怪物,很多人想問他究竟是如何做到這一切,卻懾於他先前展現出來的詭異,不敢開口。

  寧缺感受到四周投來的異樣目光,眉頭微微一皺,眼簾微垂並不斜視逕自向射科考試場地走去。引起周圍考生甚至是教習們的注意,並不是他的本意,露鋒芒覓虛榮這種事情也不符合他的想法,但他知道自己禮書樂三科成績一塌糊塗,如果最後這兩項還不強勢突起把總分拉高,那麼自己肯定無法通過入院試。

  準備了數年時間,花了那麼多精神銀錢,捨了軍籍從草原千里奔回長安,到最後卻無法進入書院,那真是隱忍低調卻忍成了悲傷的D小調夜曲——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接受這樣的結局,為此出些風頭又算得了什麼?

  就在他準備離開御科考場的時候,一名少女攔住了他的道路。那少女眉濃眼明,長的還算漂亮,身上穿著件大紅箭袍,腰帶緊緊勒著,青春的身體繃的極緊,透著股爽利味道,只是臉上掛著的淚痕顯得得有些楚楚可憐。

  「你是怎麼做到的?」紅衣少女氣鼓鼓地問道:「為什麼它不聽我的話?」

  寧缺想了想,認真回答道:「可能我人品比較好?」

  「人品?」箭袍少女愣了愣,旋即惱怒說道:「你什麼意思?」

  「我是說運氣的意思。」

  寧缺攤開雙手,無辜地笑了笑,然後禮貌請她讓開,向射科的考場小跑而去。

  箭袍少女愣了愣,她身為雲麾將軍之女,長的漂亮性情爽朗,在長安城裡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無人敢如此敷衍她的問話,所以當寧缺跑遠後才醒過神來,扭頭看著那個少年的背影,恨恨地一跺腳,問道:「這傢伙是誰啊?」

  此時考場四周圍了一群考生在對寧缺議論紛紛,其中一名青年湊到箭袍少女身旁,說道:「剛才有人看了名冊,這個少年叫寧缺,是軍部的推薦生,應該沒有什麼出奇來歷,司徒小姐也不用去理他。」

  箭袍少女不悅道:「沒有出奇來歷,那他怎麼能把那匹大黑馬治的服服貼貼的?」

  「也許……真的是他運氣好吧?」那青年公子尷尬應道。

  另有一名絳裝少女走了過來,蹙眉望著遠處草坡上的那少年,搖頭說道:「軍部推薦有可能來自邊塞,精於馬術倒也不奇怪,只是你們都說他沒有出奇來歷,我卻不怎麼看,今日數百名考生就他一人帶著侍女前來,讓殿下好生尷尬了一番,很明顯這少年平日裡太過驕生慣養,說不定是清河郡哪個大姓的子弟。」

  「清河郡就了不起啊?這也不是太祖皇帝那陣了。」司徒小姐柳眉一豎,說道:「無彩妹妹,把那個傢伙的底細查出來,我偏要弄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些長安貴女公子不遠處,零零落落站著十幾名軍部推薦的考生,其中一名三十來歲,來自西南邊境線的退役校尉搖了搖頭,對身周同伴們說道:「這和運氣無關,那少年既然和我們一樣是部裡推薦的,之前肯定在邊塞從軍,常年親近馬匹,自然會有幾把刀,只是他的年齡也實在太小了些……」

  彷彿是要為他的論斷做證據,御科考場裡驟然響起一聲暴躁的嘶鳴,一片驚慌的呼喊,只見先前在寧缺身邊溫柔如小侍女的那匹大黑馬,正在無比暴戾的翻蹄亂踢,一名身材魁梧的考生狼狽地摔在草坪之上,臉色極為尷尬。

  ……

  ……

  寧缺並不知道御科考場那邊的考生在議論自己什麼,如果他知道那位軍中同伴讚揚自己很有幾把刀,大概會在心中默默自我表揚道:我有三把刀。

  除了刀馬還有弓箭,他這輩子最擅長的事情,大概便是山林草原間為了生存磨礪出來的這些技能,憑著單刀筒箭他甚至有信心和洞玄下品的修行者幹上一架,最後還要活著,那麼要應付射科的考試,實在是非常簡單的事情。

  射科與御科不同,不需要與其餘考生的成績做比較來做評判,所以他先前在御科考場上全力施展,務求將其餘考生拉的越遠越好,此時挽弓搭箭瞄著百步外的箭靶,卻沒有太多想法,只要求每箭必中十環便好。

  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如果讓那些滿頭大汗,挽弓手臂緊張顫抖的考生們,知道這個傢伙最低要求便是每箭必中十環,或者會被活生生氣死。

  但寧缺就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他挽弓擱箭鬆指,隨著弓弦彈動,大唐軍方的標配羽箭便會嗖的一聲射出,然而準確地命中箭靶的正中紅心。

  前一枝箭剛剛射中紅心,他已經自背後箭筒取出第二根箭,再次重複拉弓擱箭鬆指的動作,箭羽再次擦過指上的硬骨扳指,然後毫無意外地再次命中紅心。

  他射箭的動作並不快,百步外的箭靶上也沒有出現閃電一箭射穿靶面或是後箭把前箭箭桿劈成兩半的神奇畫面,就這樣穩定地一箭一箭射著,然而竟漸漸形成了某種美妙的節奏感,嗡嗡弦聲彷彿在風裡彈奏一首舒緩的樂曲。

  冷靜的神情風範,標準到無可挑剔的姿態,極富節奏感的控弦動作,精確到極致的箭術,隨著箭筒裡三十枝羽箭越來越少,寧缺逐漸吸引了越來越多人的目光,身後圍了越來越多的人,有考生有書院教習甚至還有兩位軍部前來視察的將領。

  此時在眾人眼中,這名站在草坪上挽弓射箭的少年,彷彿變成了一名久經沙場,縱使千騎奔雷般湧來也不會眨一下眼睛的沉穩軍人。

  那名將領看著寧缺射完最後一箭,對身旁隨從說道:「查一下這少年是哪位大將軍調教出來的,如果這次他沒能考進書院,馬上讓他重新歸軍籍。」

  略一停頓後,將領揉了揉有些花白的頭,低聲說道:「注意保密,他原來部隊肯定會把他召回去,咱們羽林軍得偷偷搶過來。」

  ……

  ……

  入暮時分,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已然回了長安城,只留下親王殿下和諸部主官主持剩下來的環節,六科考試終於全部結束,到了出榜的時間。

  數百名考生安靜站在寬大的石坪之上,踮著腳仰著脖子看著那面空無一物的影牆,就像數百隻餓了數日的大鵝伸著長長的脖子,等著被人餵食。

  幾名書院教習緩步自樓間走了出來,向親王殿下微微鞠躬行禮,由禮部官員共同確認後,教習們踩著木桌,拖了一桶米漿,隨意把一張大紅紙貼到了影牆上。

  海浪般的聲音呼嘯響起,數百名考生就像那數百隻終於看到食物的大鵝,再也無法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哄的一聲向影牆處湧去。

  寧缺牽著桑桑微涼的小手,被人群擠的東倒西歪,但最終還是奮力殺出了一道血路,擠到了影牆的最下方,第一眼便看向禮科和書科的榜單。

  在紙張的最下方,他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寧缺……丁等最末。」

  書科成績同樣如此。

  他有些惱火地揉了揉腦袋,喃喃自言自語道:「不至於啊,就算是瞎答的,我可寫了那麼多字,而且字寫的那麼好,難道改我卷子的是個女考官?」

  他身後有人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嘲笑說道:「還以為是南晉三公子那樣的天才人物,原來只不過是個徒有武力腹內空空的草莽角色。」

  嘲笑他的正是那位箭袍少女,大概是心有不甘,所以發榜時她竟是捨了同伴,拚命擠到了寧缺的身旁,想看看這傢伙究竟能考出朵怎樣的花兒來。

  寧缺並不知道這位長安貴女是雲麾將軍之女司徒依蘭,極為無趣地瞪了她一眼,轉身牽著桑桑的小手往人群外擠去。

  箭袍少女詫異轉過身去,看著他的背影大聲喊道:「你不看後面成績啦?」

  寧缺頭也不回,平靜說道:「甲上。」

  箭袍少女和身周那些人聽著這話,震驚地險些摔倒在地,心想這傢伙到底是從哪兒鑽出來的人物,居然自信到如此囂張,看都不看便知道肯定能得甲上?

  桑桑仰起小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寧缺看著她笑著解釋道:「裝深沉扮酷,他們不如我。」

  ……

  ……


(其實裝深沉扮酷這五個字可以用兩個字來簡寫?大黑馬自然是說寧缺是大黑馬!)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11-16 09:35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