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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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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8 19:17: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47章 竹竿空空兩頭響

  寧缺看著那漢子很誠懇地說道:「我必須承認,您的這些條件確實極好。」

  漢子笑著回答道:「在下替官府做事,自然手腳要做的漂亮些。小老闆,明和你說了吧,朝廷不差錢,我也不至於從中間吃你太多,只要你肯搬走,價錢方面還可以商量,總之一句話,你好我好大家好。」

  要說對方這價錢出的已經是極公道,甚至已經是超出了公道的範疇,寧缺若是結了老筆齋就此搬走,非但不會有什麼損失,還可以從中間撈一筆。當然他也明白,自己這家店舖等同於那位東家手裡捏著的一張小牌,雖然牌面不大,但那東家和官府談判時總能多幾分底氣,若非如此,自己這張小牌也值不了這麼多銀子。

  他下意識看了桑桑一眼,想瞧瞧她是個什麼想法,然而桑桑的小臉還是一如往常般沒有任何情緒,看不出是贊同還是反對。他有些想應,想起老筆齋開張第一天進門的那位腰間佩劍的中年東家,又覺得有些這事兒透著份猜不透的意味。

  那漢子看了寧缺兩眼,皺眉說道:「小老闆,不論成或不成,你總得給句話吧?」

  寧缺湊到漢子身旁壓低聲音笑著說道:「這位大哥,我是從小地方來的,並不是刻意和您做對什麼,就是有些好奇,如果這事兒不成,您幾位打算怎麼做?」

  話說這句話要換成那些大腹便便的店舖老闆來說,那漢子只怕真要以為對方是在挑釁自個兒,早就一巴掌忽了過去,但寧缺仗著個臉嫩態度又好的優勢,那漢子微微一怔後竟認真地解釋了起來:「在你家鋪子門口倒了幾車垃圾,半夜扔磚頭,這種事情總是難免的,如果真把大家弄急眼了,偷偷進你家鋪子把後宅那道機井污了也說不定,小老闆你也知道,我們就是靠這個掙飯吃。」

  聽著這回答,寧缺微微一怔,在心中默默感慨道:如果這大唐帝國的夜空有明月,那真是唐時明月曾照今人,古今並無兩樣啊。

  圍住老筆齋的這幫漢子明顯都是混江湖的不良人士,而且他們這是在替長安府衙門和戶部清運司做事,招惹起來異常麻煩,寧缺很明白,別看這些人眼下是在好言好語相勸,如果自己真堅持不搬,誰知道會有多少骯髒事發生。和江湖人士對上倒不會讓他害怕,關鍵是他剛剛殺死那名御史,再過二十來天便要參加書院入院試,他可不想這中間多出太多事情來,不禁對這項提議有些心動。

  而就在這時,臨四十七巷那頭傳來一道密集整齊的腳步聲,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道極為尖細的聲音,說出的話極為刻薄陰酸,又透著股蠻不在乎的狠勁兒。

  「倒垃圾,扔磚頭,污機井?你們這群雜碎什麼時候有這麼大膽子?還是說你們曾經在臨四十七巷做過?如果你們做了,怎麼你們的手還好端端在腕子上呢?」

  一群身著青衣青褲青布靴的男人從街巷那頭走了過來,說話的那人眉細眼細聲音又細身材也細,身上的青衣彷彿就像是晾在一根竹竿上隨風擺動。

  他走到老筆齋門口,先對寧缺拱手行了一禮,然後轉頭望向那邊的漢子們,嘲弄說道:「一幫子南城出不了頭的混子,居然敢學別人玩逼拆?就我剛才說的那些事情,你們有哪一件敢在臨四十巷做出來?真不怕爺爺把你們的腿卸了!」

  先前和寧缺談條件那漢子臉上明顯露出一絲畏怯,看了一眼身後樹下的衙役,重新挺起胸膛冷笑說道:「齊四爺,這話得說明白了,咱們不做那些事兒是覺得那些事兒髒,這小老闆既然是通情達理之人,我憑什麼那麼做?」

  那位齊四爺鼻孔向天,一口唾沫吐到那漢子腳下:「呸!顧小窮你丫給我閉嘴!如果不是因為臨四十七巷是我家哥哥的產業,你們這群雜碎會他媽的裝書生?」

  顧小窮扯著脖子喊道:「怎麼嘀吧?我一沒動刀二沒動棍,我規規矩矩和人小老闆談生意,我花銀子買他的租鋪合同,難道這也不行?如果你說這觸犯了唐律哪條,咱們上長安府打官司去!」

  齊四爺又呸了一口,轉頭望向寧缺隨意再拱手一禮,說道:「這位小老闆,你肯把鋪子開在這兒,那就是給我們三千兄弟面子,你且放心在這兒開下去,如果誰敢不長眼動你,四爺我斫了他的腦袋給你賠罪。」

  眼看著兩邊對上了,寧缺臉上略有焦慮不安,心情卻是毫不緊張,饒有興致看著長安城裡的黑幫如何行事,片刻後便看出租鋪子給自己的那位中年人,很明顯在長安**裡的地位非常了得,官府方面想動用混子做事難度不小。他正在那兒津津有味當著黑幫片的觀眾,猜忖什麼時候開打,不料問題又轉到了自己這兒,連忙笑著拱手說道:「這位齊四爺,先前貴東家免了我三月鋪租,我已是感激不盡,只是今兒這位顧小……顧先生開的價錢確實不錯。」

  話有不盡才好說話,說到此節他便不再多言,顧小窮聽著這話臉上滿是喜色,看著齊四爺笑著說道:「四爺,您可聽好了,這話可是小老闆自己說的。」

  齊四爺打鼻眼裡憋出一聲哼,轉頭望向寧缺,問道:「他許你多少銀子?」

  「二百兩現銀。」寧缺伸出兩根手指,想了想後又趕緊補充了一句,「如果生意受損失,顧先生還答應再補些。」

  齊四爺嘲諷看了寧缺一眼,忽然憤怒地指著腳下青石磚說道:「二百兩現銀?滿長安有這麼公道的價錢嗎?你們別說還真有!就在這條臨四十七巷!為什麼?因為我家哥哥仁德護著這條街上所有鋪面老闆!不受驚嚇,南城那些人沒辦法,才他媽開這麼高的價,結果最後呢?這些狗日的小老闆拿了銀子都他媽走了!」

  顧小窮面露尷尬之色,說起來這條街的事兒也鬧了近半年,鬧來鬧去雙方背後的靠山鬧出了火氣,竟是根本顧不得盈虧,就是要搶這條街,官府方面不好直接出面,而他們這些被使喚的南城混混卻是不敢得罪那位東家,最後還是只有拿銀錢開道,那些店舖老闆得了實惠就跑了路,他們拿著了雇銀,只有那位東家連連敗退,說來說去大家還真是欺負那位東家仁德。

  寧缺聽著這話,在心中默默計算了一下,發現那位東家如此行事倒還真不如把這份利益賣給官府,如果對方真是為這些店舖老闆著想,還真談得上仁德二字。

  齊四爺冷冷看著寧缺,正準備發作,忽然想起大哥的叮囑,強行壓抑下火氣,大聲說道:「他們給你兩百兩銀子?我們免你一年租金!還免費替你維持治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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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8 19:18: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48章 受傷的衙役以及壇旁的老道人

  顧小窮傻了眼,看著他說道:「四爺,你這不厚道啊,哪有這麼抬價的?」

  齊四爺吼道:「厚道你媽啊!你們打我家哥哥產業主意,我還跟你厚道!」

  顧小窮被罵的滿臉通紅,把牙一咬對著寧缺說道:「一口價!五百兩銀子!實話和你說,我這是在把前兩個鋪子的雇銀都砸了進去,再高我怎麼都拿不出來。」

  齊四爺冷笑看著他,嘲諷說道:「瞧瞧你這小家子氣,宋鐵頭就這麼教小崽子的?做事兒一點不大氣,讓爺告訴你價是怎麼開的。」

  他轉向寧缺,傲然說道:「這位小老闆,只要你肯繼續在這條街上把鋪子開下去,那只要我齊四爺活著一天,就沒人收你租……」

  最後一個金字還沒說出口,寧缺揮手止住,溫和笑著問道:「四爺,您先前說免一年租金?」

  齊四爺怔了怔,回答道:「是啊。」

  「那成。」寧缺轉過身對著顧小窮及那幫精壯漢子團團一揖,溫和笑著說道:「實在不好意思,這間鋪子我打算繼續做下去,諸位請回吧。」

  聽到這句話,圍在老筆齋四周的人群頓時愣住了,讓他們發愣的原因不是因為寧缺的選擇,而是明知道齊四爺這邊馬上便會開出一個天價,等於把這間鋪子白送給他,結果他卻搶在對方話出口之前答應了頭前那個條件。

  齊四爺愣了半天,臉上神情漸漸變得凝重嚴肅起來,極正經地拱手一禮,聲音鏗鏘有力說道:「老闆你年歲雖小,做事卻是大氣仗義,就沖您這句話,以後有甚事兒只管報我的名號,別的不說,東城這塊隨您橫趟!」

  顧小窮也愣了半天,呆滯的目光在寧缺和齊四爺之間的往返,想著大哥宋鐵頭臨行前的怒罵,想著大哥的大哥在大哥臉上留下的那巴掌,想著大哥的大哥的靠山開的最後期限,不由下意識裡轉過頭去,望向樹下那兩名衙役。

  今日臨四十七巷黑幫聚集,雖然文鬥始終未曾發展成為武鬥,但樹下那兩名長安府的衙役始終不聞不問,明顯已經失責,直到接到顧小窮求助的可憐目光,兩名衙役方始輕咳兩聲,握著腰間佩刀走向老筆齋。

  齊四爺看著兩名衙役,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悲痛事,眼中情緒驟然變得極為寒冷憤怒,對寧缺寒聲說道:「小老闆,先前我是不是說過東城隨您橫趟?」

  不知道為什麼,寧缺居然選擇在這時開腔搭話,笑著應了聲是。齊四爺冷笑一聲,說道:「那我今兒就先讓您看看,為什麼我敢誇下這個海口來。」

  「你們聚在這兒做什麼?想鬧事啊?」衙役走到人群前方,厲聲呵斥道。

  「是啊。」齊四爺淡淡應了聲,然後把手一招,說道:「我就鬧事了,而且還想把事情鬧大,兄弟們,上去把這兩位官差大哥招呼好。」

  話音一落,那群青衫青褲青布靴的漢子哄的一聲便圍了上去,也不知道是誰遞的第一拳,片刻之後拳腳如風雨般砸向那兩名長安府衙役的身上,兩名衙役先前還在厲喝痛罵,亮明自家身份後想要拔刀,卻被一腳踹倒,片刻後他們便被打的頭破血流,抱著腦袋在地上翻滾,哪裡還罵的出聲音來,只剩下了痛苦的呻吟,甚至就連那兩把代表他們身份的腰刀,都不知道被誰扔出了人群。

  寧缺先前只覺得長安城的**做事有規矩有氣度,此刻看著被扔出人群的兩把官刀,才知道原來長安城的**狠起來那是真狠,居然連官府的人都敢打!

  他驚訝地望著鋪子口外面的這場混戰,看著那兩名頭破血流的衙役,震驚的說不出話來,站在不遠處的顧小窮和那些南城混混,表情更是極為精彩。

  從涉入臨四十七巷之事以來,他們並沒有真正和那位東家的勢力對上,此時才知道對方原來囂張到了這種地步!

  「好了,別打了。」一直環抱雙臂冷眼旁觀的齊四爺發話,青衣漢子們散開,他走到那兩名衙役身旁,寒聲說道:「敢陰死我兄弟,就不要怪我下手不客氣。」

  那名稍微年輕些的衙役狠狠盯著他的臉,說道:「敢毆打官差,你們就等著被砍頭吧,你要不要這時候直接砍死我,說不定還划算一些。」

  寧缺暗自感慨不已,果然長安人民多壯志,哪怕是名小小衙役,在這種情況下依然顯得那麼強硬。

  齊四爺蹲下來輕蔑地拍了拍他的臉:「別拿這話嚇我,大家都是大人們養著的狗,你們這兩隻狗只不過比我多穿了一件衣裳,當然,你們這身衣裳很金貴,就這麼殺死你們自然是不敢的,但你說大街上狗咬狗,那些大人們會在乎嗎?」

  說完這句話,齊四爺轉身向寧缺行了一禮,便率領手下瀟灑囂張離開,顧小窮等南城混子聚在一處商量了會兒,也上前扶著兩名頭破血流的衙役離開,沒有人看寧缺主僕二人一眼,因為眾人都清楚,齊四爺既然已經發了話,那麼在壓住對方氣勢或者殺死對方之前,恐嚇寧缺除了讓自家顯得下作小氣,沒有任何意義。

  臨四十七巷的紛爭就這樣結束,沒有後續,正如那位齊四爺所說,這種狗咬狗的事情,雙方身後的主人並沒有干涉的興趣,可寧缺還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衙役雖然是小人物,但他們穿著的官服佩著的官刀,代表著朝廷的顏面,帝國的尊嚴,就算齊四爺身後那位東家——也正是那天進鋪子躲雨的中年人背景再深,當街毆打官差依然過於囂張找死,更何況那位齊四爺不收拾那些南城混子,卻毫無道理地對長安府的衙役動手,這怎麼說也說不通。

  除非雙方之間剛剛結下了極深的仇怨。

  想到自己的猜測,想起那件事情,他的眉頭微微蹙起,然後重新舒展開來,今日的目的是去紅袖招露臉,同時逛逛街消散復仇第一步所帶來的快感,那些麻煩的、但日後必須去解決的新仇怨,留在今日之後再去思考吧。

  從臨四十七巷到紅袖招有極遠的距離,平日裡寧缺一般是坐兩文錢一次的穿城馬車,今天有桑桑為伴,不怕路上無聊,自然便選擇了步行。二人都沒把先前那場對峙放在心上,寧缺是見慣了血腥危險場面,桑桑則是除了某些重要事情外腦子裡根本沒容量放別的,所以穿街逛巷的心情倒是不錯。

  他們去了盛華坊、通達街,逛了書局,買了便宜的荷葉飯,用最快的速度穿過朱雀大街,然後發現了一處熱鬧所在。數十名長安百姓正在一個穿道袍老者的帶領下,對著某處祭壇叩首。寧缺問了問旁邊一同看熱鬧的人,才知道原來這是昊天道南門某道觀正在進行祈福儀式,希望能把長安城的春雨移些至乾旱的北境。

  只見祭壇旁那道士銀髮長鬚,道袍迎風飄搖,看上去真是飄然若仙,手中一把木劍在空中嗡鳴作響,數張符紙在劍鋒指向處不停搖動,隱現朱紅字跡,片刻後只聞得嗤的一聲,木劍破空而起,插入面前祭壇黃沙之中,而那幾張符紙早已不知何時隨風而燃,變成了片片灰燼散於黃沙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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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49章 帝國道門兩相厭

  跪在祭壇前虔誠叩拜的百姓們依然虔誠,圍觀的百姓們卻是齊聲喝了道彩,這場面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雜耍人在香坊賣藝,中間抖了個險活時看客的反應。

  祈福移雨儀式正式結束,小道童們正準備把祭壇和做法物事搬進道觀裡,不料天光此時忽然一暗,淅淅瀝瀝的春雨又落了下來。桑桑雙手一撐把大黑傘打開,仰起小黑臉得意看了寧缺一眼,四周沒有打傘的圍觀百姓則是嗡的一聲散開,躲進街旁簷下,望著那幾名有些狼狽的道童指指點點,甚至隱隱聽到嘲笑的聲音。

  寧缺看著這一幕,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再望向那位在細雨中佝僂著背的老道時,眼神中除了可憐更多的則是震驚。

  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先前那些木劍符紙不是戲法,那麼就只可能是……修行手段!用呂清臣老人教他的那些知識來看,這位老道人就算沒有進入修行的第三層境界不惑,至少也在第二層境界感知裡浸淫已久!

  整個天下除了西陵之外,大概就屬長安城裡的修行者最多,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帶著桑桑隨便逛逛街便能遇到一位修行者,而且這位已經快要踏入實境的道人,甚至可憐地需要靠這些手段來表演。

  只可惜道觀想用這種方式招攬信徒,他們祭拜的昊天老爺卻不怎麼給面子,說來也是,就算是呂清臣老人曾經提到過的那些進入無距、天啟境界的聖人,想來也沒有能力呼風喚雨,更何況是位修行境界不足的老道士。

  寧缺微微皺眉望著道觀漸漸闔攏的觀門,想起了一些事情。

  昊天道號稱世間唯一正教,在各國地位尊崇,道觀占田無數從不交稅,各分門神官更是身份尊貴極受崇敬,像大河國和南晉這種國家,他們的國君登基之時,甚至需要由來自西陵的道門大神官予以賜福認可。

  不過看剛才圍觀百姓們的譏笑嘲諷,便可以知道昊天道在大唐帝國的地位遠不能和那些國度裡的同道中人相提並論。雖然昊天道南門神官被封為大唐國師,但全天下都知道,昊天道南門與昊天道祭天主觀所在的西陵關係一向若即若離,大唐各道觀觀主封鑒認定的權利,全部都在皇帝陛下手中,西陵完全無法插手。

  甚至有傳聞,大唐帝國開國之初時曾經禁止昊天道在境內傳道!

  按道理來講,號稱天下第一正教,擁有數億信徒,實力異常強大的昊天道不可能忍受這種打壓和羞辱,事實上他們確實也沒有忍,所有人都相信,當年十七國伐唐的歷史帷幕之後肯定有西陵神國的影子。

  當年號稱百萬的十七國聯軍攻入大唐帝國境內,卻被如初升朝陽般蓬勃的帝國鐵騎直接碾成碎片,緊接著,大唐的軍隊如浪潮般順勢攻出陽谷關、席捲天下,破城無數。經此壯闊一役,所謂聯軍如冰雪般消解,其中三國被大唐直接征服,成為如今的河北道三郡,而這三郡也正是大唐太祖皇帝征北時被壓搾最苦的三郡。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是,在這場波瀾壯闊的天下之戰中,西陵神國一直置身事外,昊天道門無數隱藏著的強者始終沒有出手。或許也正因為如此,在戰後進行勢力重新劃分時,大唐帝國並未刻意針對昊天道再行征伐,昊天道也終於得到了在大唐境內傳道的資格。

  經此一役,唐帝國奠定了自己天下霸主的地位,昊天道依然擁有天下最多的信徒,一在世俗,一在宗教,坐看兩相厭,因為對彼此都沒有動手的把握,於是裝作看不見對方,從而漸漸喪失了對彼此動手的興趣。

  如此局面維繫了千年,到了如今也沒有任何改變。於是昊天道在別處依然高高在上,在大唐境內哪怕最小的道觀也必須交稅,在別處所有的民眾都是昊天道的信徒,而在大唐境內,即便是被朝廷控制的昊天道南門想要招攬信徒,也不得不令人心酸地出動修行者在街頭表演戲法給大唐子民觀賞……

  走在雨間,走在大黑傘下,寧缺想到先前那幕,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說道:「說起來那老道還真可憐,不知道咱們大唐的國師大人在宮裡會不會也是這個勁兒。」

  桑桑用右手和肩膀挾著大黑傘,左手拿著塊不知道從哪間小攤上買的老婆餅在吃,口齒不清說道:「少爺,看來你挺喜歡長安啊。」

  「一方水土一方城池養一方人,但人的味道反過來也能改變這座城的味道。」寧缺笑著回答道:「說喜歡長安倒不如說是喜歡長安人。」

  正說著這話,他眉頭忽然微微一蹙,說道:「三四,七……八。」

  桑桑愣了愣,把老婆餅塞進小小的嘴裡,左手快速伸到他背上某個位置撓了兩下。寧缺皺著眉頭,接過她手裡沉重的大黑傘,修正道:「不對,還是七七。」

  「知道了。」

  春雨綿延的長安城,在直街曲巷之間,在飛簷高樓之間,在打著傘穿著蓑衣的行人間,行走著一把如同黑色蒙塵蓮花的大黑傘。大黑傘下桑桑一手拿著老婆餅,一手不停替寧缺撓癢,主僕二人的臉上全是歡愉滿足神情。

  ……

  ……

  除了賣雨傘和做馬車行的,這世上大概沒有什麼生意人會喜歡長安城每年雨水充沛綿延的春天,青樓也不例外。因為前幾天發生在側門外的那場意外事故,紅袖招被強行停業一夜不說,也傳出去了些不大吉利的風言風語,如今樓外細細雨絲倒適合彈琴作畫,但大白天的看上去著實有些冷清。

  有資格在擁有獨門小院的姑娘們,今日也忍不住寂寞聚到了樓前,拜見過簡大家後便湊到了絲竹房內百無聊賴地嗑瓜子閒聊打發時間,直到寧缺主僕二人踏檻而入,這種情況驟然得到改變,一時間銀鈴般的笑聲充斥樓堂。

  最頂層一間幽靜的房間內,一名約摸四十歲左右的男子望著這一幕,看著手下的姑娘們的模樣,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低聲不悅斥道:「一個個還真把自己當沒事兒干的大小姐了,蒙三,問問簡大家……記得態度要恭順些……那少年是誰,如果沒什麼來歷就把他趕走,我花錢養的小姐,可不是來陪他閒聊的。」

  「我勸你最好不要對那少年動粗,因為……他是我最後一位租客。」

  小酒桌旁,一位中年人看著他微笑說道,腰間那把佩劍安靜擱在一旁,此人正是臨四十七巷所有鋪面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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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改變長安江湖歷史的一場談話

  (這是新一周的第一更,也是將夜這本書的五十章,所謂半百,那便是已經正式上路了,這個故事已經走上了正軌,無論是復仇還是生活,寧缺都將開始觸到真正的那部分。)

  ……

  ……

  寧缺並不知道紅袖招的老闆,這時候正在頂樓冷冷看著自己,更不知道這位老闆對於他逗弄著姑娘們閒聊而不務正業已經發怒,依然如常坐在水珠兒姑娘身旁,一面閒聊一面不著痕跡打聽著張貽琦之死可曾引發什麼懷疑。

  「我就喜歡你笑時候的模樣,瞅這小酒窩多可愛。」水珠兒眼波流轉說道:「不過話說回來,既然你要考書院可得正經讀讀書,不然若考不進去,到時候外面肯定傳是我們這些女子把你禍害了,到時候你可怎麼賠我們?」

  「別說我們,寧缺每日過來也就是陪你說話,幹我們什麼事。」有姑娘打趣道。

  水珠兒姑娘那話看似打趣,實際上卻是真的關心,寧缺心頭微溫,笑著應了幾句,左右就是功課已經準備好,不用擔心之類的廢話。桑桑在旁邊低頭嗑著瓜子,和婢女小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心想少爺這些話不是廢話而是假話,書院入院試共計六門,自己天天催你又看了幾課?

  雖說她這小樣兒不需要偽裝便能扮成小廝,但青樓女子何等樣毒辣的眼光,從她入門第一眼便看出她是個小醜丫頭,小草在旁邊陪她聊天,在心中暗自同情想著,寧缺這傢伙肯定是嫌棄桑桑難看,所以才天天不要臉地往樓子裡面鑽。

  頂樓房間內,那名身著青衫的中年男子緩步走到紅袖招幕後東家身旁,並肩站著向樓下望去,看著那名坐在椅中與週遭姑娘們溫和交談的少年,忍不住洒然一笑,清俊穩重的眉眼驟然明亮了幾分。

  「如果這少年是臨四十七巷最後一個租客,那我更沒道理容他。」那男人微笑說道:「把他趕走,所有租約都到了我的手上,到時候我再將這些租約轉給衙門,你還有什麼理由拒絕長安府對那條街的徵用?」

  「臨四十七巷所有的店舖老闆都曾經被你們趕光過,但你可曾見我低過頭?」青衫中年男子微笑說道:「更何況……這個少年你趕不走。」

  「趕不走?」那男人安靜盯著他的眼睛,忽然笑了起來,說道:「是啊,就憑你春風亭老朝這五個字,誰又敢隨意動作?」

  青衫中年男子笑了笑,沒有接這個話,轉身坐回椅中。

  先前他已經收到老四傳過來的話,知道今天臨四十七巷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個外地來長安的備考小書生,當著兩幫眼看著要血鬥的黑幫竟是毫無懼色,甚至還借此起價,生生從自己手裡奪了一年的鋪子租金,更令他琢磨不透的的是,那少年並沒有漫天起價,做事顯得極為老練而有分寸感,換句話說就是表現的很有氣度。

  老筆齋開張第一日,他去臨四十七巷並不是為了躲雨,而是有些興趣看看究竟是哪裡的糊塗蛋居然膽大到敢租自己的鋪面,誰知道一瞧之下,他才知道那少年或許不知道長安城江湖裡發生的事情,但絕對不是一個蠢貨。

  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蠢貨能寫出那麼好的一手字,也沒有哪個蠢貨的虎口之間能留下那麼厚的刀繭,想起那些掛在老筆齋牆上的淋漓墨跡中透著的勁道甚至還有那絲隱約的殺意,聯想起齊四對今日畫面的形容,中年男子甚至懷疑那個少年是不是殺過人……不,應該是懷疑那少年是不是殺過很多人。

  十五六歲年齡便殺過很多人,在常年在夜色血色間行走的他來說,都是一個很難相信的事實,對於這樣一個少年,只要他自己不肯搬,那誰能逼他搬?

  「老朝,我今天畢竟是代表王府在向你問話,你能不能尊重一些?」

  中年男子抬起頭來,才發現自己因為想那少年的事情竟有些出神,不由面帶歉意微微一笑,王府二字竟似對他的瀟灑心神沒有絲毫影響。

  今日和他談話的那男人姓崔名得祿,雖是個很俗氣的名字,但絕對不是個俗人,能夠打理號稱長安第一青樓的男人不可能太俗。絕大多數長安人都以為這間樓子的背景是長安府某位高官,但只有中年男子這樣的人物才知道,崔得祿靠著的是親王府的大管事,甚至有人懷疑這間青樓本身就是王爺的產業。

  「紅袖招最近出了些麻煩事,我是真沒想到崔兄你還有空閒談那些事情。」

  崔得祿面色微冷,說道:「臨四十七巷不是王府要的,你應該很清楚這一點,只不過是因為軍部戶部不方便出頭,才轉托給了我們這些跑腿的閒人,誰知道你一直硬扛著不放,惹得部裡的大爺們不高興,這事兒才鬧到現在這麼大,前些日子長安府掃你場子被你扛了下來,結果最後羽林軍都出動了……」

  聽到羽林軍三個字,中年男子的眉毛微微蹙起,似乎那處有些隱隱作痛。

  看他神情,崔得祿話鋒一轉,笑著說道:「當然您應該知道,王府替那兩個部衙辦些事情,總歸是要收些好處,但大管事說了,王爺比較欣賞你,曾經有一次酒後還提到過你的名字,說你在長安城裡做事有規矩,懂分寸。」

  中年男子始終沉默,但眉宇間的那抹暗色卻是愈來愈顯眼。

  崔得祿繼續嚴肅說道:「你也知道我這間樓子前兩天死了位御史,這事兒很麻煩,那個倒霉催的自己橫死,家裡卻鬧到了長安府去,親王殿下和那位御史有舊,這種當口也沒法兒說話,所以只好由我自己處理,如果你有辦法替我把這件事情平了,那麼臨四十七巷那邊的事情,我從此不再插手。」

  雖然對方只是個青樓老闆,雖然他口口聲聲說的是我是我還是我,但中年男子非常清楚,對方代表的是親王殿下的態度,傳的是那座王府裡的聲音,略一沉忖後微笑問道:「就算殿下和那御史有舊,可要平了這事兒也太簡單不過,何至於需要我們這種混江湖的人物出手?」

  崔得祿面色陰沉說道:「你是真的不懂還是裝做不懂?如果是前者,從此我眼中就再沒你春風亭老朝這號人物,因為你太蠢。如果是後者,從此我眼前也不會再有你春風亭老朝這號人物,因為你太聰明卻又不識抬舉。」

  中年男子平靜回答道:「臨四十七巷的事兒不算事兒,對王爺不算個事兒,對我春風亭老朝而言也不算個事兒,如果真是朝廷哪處部堂衙門需要,我心甘情願雙手奉上,但……你們不該用這事兒來壓我。」

  「我春風亭的規矩就是不參合朝上的爭鬥,無論是殿下還是軍部還是戶部,只要事情和這些有關,我就會走的有多遠便多遠,你越壓我我就會走的越遠。」

  「你春風亭老朝是長安城最大的黑幫頭子,手下幾千號人跟著你混飯吃,朝廷把漕運押解這些活兒都賞給你在做,結果你說你想走掉?你覺得你自己能走掉嗎?你想走到哪兒去?你手下那三千兄弟能走到哪兒去?刑部大牢還是邊塞軍囚?」

  崔得祿眼神陰森盯著他,說道:「前些年朝堂之上風平浪靜,明哲保身或有可能,但現如今四公主已經回來了,她一心要保自己的親弟弟當太子,卻忘了皇后在位,而皇后娘娘也是有兒子的!這些天家大事當然和你沒關係,但這時候如果你還不表明態度當哪家的狗,那……哪家都不會容你!」

  「做條狗,原來一定要找個主人嗎?」中年男子長歎了一聲,看著他問道:「所以你要替親王殿下收服我?」

  「不錯,現在整個長安城但凡有資格出聲音的人都在壓你,為什麼?因為你是條沒有主人的狗。這種情況下如果你肯投靠任意一家,無論是軍部還是誰,只要你有了主人,別人再想打你就要看一看牽著你繩子的那人面子了。」

  「我能不能問一個問題?」中年男子忽然微笑著說道。

  「請。」

  「在皇后和四公主之間,親王殿下會支持誰?」

  崔得祿斬釘截鐵說道:「當然誰也不會支持,殿下永遠對皇帝陛下忠心不二,只要陛下說是誰,那殿下就支持誰。」

  中年男子聽到這個回答後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緩緩抬起頭來,微笑回答道:「抱歉,做為大唐男人,我還是真不習慣做狗。」

  崔得祿怔住,強行壓抑下心頭惱意,苦苦勸說道:「人這一生總是會當狗的,有的人是想當狗還當不成。」

  中年男子站起身來,將佩劍繫在腰間,瀟灑拱手,說道:「崔老闆,你真不是一個稱職的說客,因為你不知道我春風亭老朝的性格。」

  崔得祿的臉色有些難看,起身沉聲說道:「你是不是擔心這個決定不能服眾?你放心,王爺說過了,只要你肯低頭,哪怕是象徵意義上的低頭,他都會讓軍部給你一個交待,給你兩顆人頭,你堂堂幫主難道還不能震住下面那些小的?」

  談話到此時,他再也顧不得用王府大管事做那層過濾網,直接搬出了親王殿下,然而中年男子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直接向門外走去。沒有人注意到在崔得祿說出堂堂幫主四個字時,他的眉眼間流露出一絲意味難明的笑容。

  「老朝,你給我站住。」崔得祿陰惻惻盯著他的後腦勺,「看來這些年你和你的兄弟在長安城混的風生水起,早就忘記了敬畏兩個字怎麼寫,但我必須提醒你,這些貴人是真正的貴人,那不是你一個在陰水溝裡爬的蟑螂能明白的世界。」

  中年男子緩緩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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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天能容我,我便能活

  崔得祿看著中年男子的背影陰冷說道:「我知道你倚仗什麼,不就是常三齊四、劉五費六陳七這些人嗎?我知道你能打,你這些兄弟也很能打,但你不要忘了,常三費六是羽林軍的校尉,劉五是驍騎營的頭目,陳七更是侍衛處退下來的老人。大人物們輕輕翹根手指頭,你就會被壓進冥界最深處永世不得翻身。」

  中年男子霍然轉身,蹙眉望向他的雙眼。

  「這些年你最可靠最能打的兄弟死了不少,除了齊四那個廢物,你就只能倚靠這幾個傢伙,可你根本不明白貴人們的力量。他們只需要一句話,一紙行文,便可以把你最倚重的這股戰力困在軍營之中。這長安城裡被你壓了十幾年的牛鬼蛇神們,一旦知道這消息,想必都很樂意跳出來狠狠把你咬上一口吧?」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臉上神情漸趨平靜,繼續向門外走去。

  崔得祿在他身後冷笑說道:「春風亭老朝……你的手伸的太長了,居然已經伸到朝廷裡去了……如今你舉目皆敵,我倒要看看誰還能容你!」

  中年男子右手放在房門上,沉默片刻後說道:「只要天能容我,我便能活。」

  ……

  ……

  紅袖招頂樓的這場談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決定了長安城地下世界的歷史自然進程,當那些高居廟堂之上的大人物,忽然有興趣關心江湖之上的野草時,無論那些野草的生命力如何旺盛,活著的慾望如何堅強,都必將如野火燒過後的草原,只留下焦黑的腰肢和殘存在土壤裡的草根,再也不可能重複此前的茂盛。

  這就是權力的味道。

  御史張貽琦的夫人這一輩子其實很習慣這種味道,所以當張貽琦忽然身亡之後,她根本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帶著那幫去青樓鬧事的娘子軍領了老爺屍身回家後大哭了兩天,然後開始在大理寺和負責都城治安的長安府衙門之間奔波,只可惜這一次輪到她嗅到這股權力的味道,這味道便變得有些糟糕了。

  「我家老爺怎麼可能如此短命?他和我說過,二十七年前國師大人曾經給他看過命相,說他必然長命百歲,依我看,我家老爺肯定是被那樓子裡的狐狸精害死的!京兆尹大人,您可得替我做主啊,如果你敢包庇那樓子,我就去親王府求殿下為我家老爺主持公道!」

  坐在台上的那位官員年齡約摸四十出頭,三角眼酒糟鼻,頜下一絡稀稀落落的鬍鬚,樣貌實在不雅,在講究丰神形朗的大唐官場,此人沒有被遣往下方諸郡州,而是留在長安府,實在是個異數。

  官員看著堂下站著的那位乾瘦婦人,被她的話弄的頭痛不已,好在大唐官員都很清楚國師大人的傳奇人生,他仔細掐指一算才明白過來,二十七年前國師大人還只是昊天道南門一個燒火道僮,還沒能遇見當今聖上從而發跡,當時他替張貽琦算命只怕是騙錢的成分居多,想到此節,他忍不住咳了兩聲後威嚴說道:

  「咳咳……夫人請節哀,首先你要明白,本官是長安府司法參軍上官揚羽,而不是京兆尹大人,其次,御史大人的遺骸已經經過仵作詳細勘驗,確實是因為車廂意外傾倒壓垮,而導致腦部遭受重擊死亡,實在不是謀殺案。」

  御史張貽琦死在青樓側門,這事兒在長安城裡鬧得沸沸揚揚,但都是嘲笑譏諷居多,而在官場之上更沒有人把這件事情和什麼謀殺聯繫在一處,長安府為了避免那幫窮御史借題發揮鬧騰,兩天前便已經早早把此案定為交通意外。

  可誰也沒想到,那位御史夫人竟是不依不饒直接鬧到了大理寺。御史的工作就是得罪官員,人緣自然不可能太好,雖然張貽琦人已死,但靠山親王殿下還在,所以沒有官員會趁機落井下石潑髒水,但也沒有人想多管閒事,於是大理寺又毫不客氣地直接把御史夫人重新推回了長安府。

  京兆尹先前聽到敲鼓聲,再一打聽是那位剽悍不好惹的御史夫人,早就已經偷偷從側門溜回了後宅,然後吩咐下屬說自己今天身體不適,需要靜養。

  上官揚羽身為長安府司法參軍,主管刑名查案,卻是找不到由頭溜掉,而且他也並不想溜,在別的官員眼中御史夫人是位不好惹的悍婦,可在他眼中,所有的官員夫人都是紙老虎,只要拿準她們怕的事情隨便嚇嚇,就能把她們搞定,而且說不定還能從中撈些好處。

  這種時刻還不忘撈好處,足見這名司法參軍的貪婪,而這便要從他的出身來歷說起。上官揚羽祖籍南晉,先祖遷入長安後五代定居於此,世代居住在貧困東城,偏生家中就沒出個有出息的男丁,不是好賭就是好色,整整五代也不過攢下來了兩間破瓦房和十幾兩銀子,直到到了上官揚羽這一代,他才幸運通過了錄官筆試,然後從最底層的獄吏熬起,熬到現在終於有了真正的官身。

  當上司法參軍之後,上官揚羽不再像這些年來那般低調謹慎,對貧窮的恐懼和對金錢的狂熱追求,讓他開始了自己的受賄之路,長安府被朝廷上上下下盯的緊,又是吃賦稅的可憐衙門,想要貪贓自是無法,然而他卻可以枉法。

  御史張貽琦一案,他不敢枉法冤枉那間青樓,但卻想試著能不能從死人老婆手裡敲搾些銀錢出來,他瞇著眼睛打量著乾瘦的御史夫人,不等對方憤怒反駁,招手示意對方走近前來,壓低聲音說道:「夫人,人證是你自家護衛隨從,物證現在還堆在衙門後院,御史大人身上還有脂粉味道,而且那天你帶著那群僕婦拿著木棍衝過去時,半個長安城的人都看到了。你說……御史大人不是因為害怕你要去青樓捉姦,從而慌不擇路一頭撞死在自家馬車上,誰信呢?」

  御史夫人咋然變色,正準備厲聲痛罵之時,上官揚羽微微一笑,三角眼瞇成了銅錢中間的小四方,繼續壓低聲音說道:「其實本官也明白,御史大人死的太離奇太窩囊而且……不好聽,您總得鬧一鬧,才能顯得自家心思無愧,也免得被人說是您逼死了自家老爺,再說了,如果真鬧起來,那間樓子還不得賠您一大筆銀錢?唉,這人死入冥界便再也顧不得生人,朝廷發的那點兒撫恤和遺祿,又能值當個什麼用呢?能拿筆銀子自然是最好的。」

  御史夫人乾瘦的臉上表情極不自然,很明顯被上官揚羽說中了心思,她訥訥半天後,忽然滿懷期盼望著他,壓低聲音說道:「這事兒若成,我分你……兩成。」

  在公堂之上就敢直接拿唐律做交易,這事兒若讓御史台或是宮裡知道,無論是上官揚羽還是這位御史夫人大概都逃不了一死,不過今天整個長安府衙門的人都因為懼怕御史夫人撒潑而避開,公堂之上倒是清淨的厲害,她也不擔心被人聽到。

  然而出乎御史夫人的意料,上官揚羽驟然臉色一沉,一拍手中驚堂木,厲聲喝道:「好大膽的婦人,因你夫為御史我才敬你三分,居然想自找死路!」

  一聲斷喝直接把御史夫人嚇呆了,上官揚羽那張臉彷彿是畫出來的般,又迅速變的和藹可親,語重心長說道:「本官斥你是要救你,你可知道那家樓子的靠山是誰?你居然還想從那裡訛銀子?你真是好大的膽子啊。」

  御史夫人扶著案台顫聲說道:「這……這……還得請您多指教。」

  上官揚羽自然不能說長安府在那樓子裡佔了幾分干股,故作神秘地伸手指了指天,壓低聲音說道:「那是皇后娘娘的產業。」

  「啊?」御史夫人聽到皇后娘娘四個字,頓時嚇得慌了手腳,甚至感覺自己膝蓋有些發軟,顫聲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你如果堅持要鬧下去,我可不擔保御史大人身後的名聲能不能保住,畢竟有人是看到他從青樓裡跑出來的,而且當時他還喝醉了。」

  上官揚羽望著她正色說道:「御史嫖妓,若讓宮裡知道了,就算死了只怕也要被除去官職,免掉一應遺祿,到時候你才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御史夫人驚恐問道:「那……那……可如何是好?我不告了成不成?」

  「問題是這事兒已經鬧出去了,不過如果能把那邊樓子裡主事的人打點打點,務求不要讓這件事情傳進宮裡去,尤其是那位的耳朵裡,或者事情還能辦。」

  「那就辦啊!」御史夫人早已沒了主意,乾瘦的臉上滿是惘然和緊張,問道:「您看這事兒該怎麼打點?」

  上官揚羽微微一笑,知道馬上又會有筆銀錢入帳,不禁覺得身上每一根毛孔都舒展開來,面前御史夫人乾瘦的臉也變得怡目不少,在心中得意想著:吃男人哪有吃女人來的簡單,吃活人哪有吃死人來的舒爽。

  他出身貧寒甚至可以說低賤,先人沒有遺澤,身後沒有靠山,生著一張難看的臉,吃起原告被告來就像蝗蟲般貪婪,拍起上級馬屁來就像野豬般皮厚,品德性情無任何可觀之處,但只要昊天老爺沒有收他,他便會繼續這樣執著堅定醜陋地活下去,正所謂只要天能容我,我便能活。

  ……

  ……

  春雨連綿又下了兩天,臨四十七巷的生意還是那麼冷清。

  寧缺並不知道長安府有位叫上官揚羽的司法參軍,因為骨子裡的貪婪從而替他解決了刺殺御史張貽琦一事最後的小麻煩,此時的他正端著微燙的麵碗,望著被雨水不停沖洗的青石板,想著不久後的入院試,想著昂貴的學費和住宿費,心情有些鬱悶,感覺有些冷,下意識裡用左手緊了緊衣領。

  雖說從那位背景神秘的東家手中免了整整一年的鋪租,細細一算等於是平空掙了三百兩銀子,但這銀子並不是現銀,只是紙面上的東西,若那東家真的扛不住官府的壓力又或是老筆齋即便無租金也經營不下去,便等同於零。

  想到這點,他忍不住又歎了口氣,低頭用筷尖挑弄著碗裡的麵條,戳弄著鮮嫩的蔥花,完全沒有吃東西的慾望,這兩天他連寫字的興趣都沒有,更何況是這碗吃了好幾年、閉著眼睛不用聞都能猜到放了四顆花椒、三十粒蔥花的湯麵。

  鋪子外面的雨下的越來越大,嘩嘩擊打著地面,水花四濺成霧,視線越來越差,那戶部清運司庫房的外牆都快看不清了,寧缺端著麵碗走到門檻上,半蹲著繼續看雨,然後開始低頭吃麵。

  忽然他抬起頭,向右上方望去。

  一名中年男子撐著把油紙傘出現在老筆齋門外,囂張的雨水把他身上那件青衫打濕大半,腰間的劍鞘上也滿是水珠,正是免了寧缺一年租金的那位東家。

  被雨水打濕了青衫,前襟後擺上的顏色有些發深,看上去有些狼狽,但奇妙的是這名中年男子沒有絲毫狼狽感覺,撐著油紙傘靜靜站在檻門,看著眼前毫無間斷的雨絲,神情從容平靜,就像看著滿街桃花一地陽光。

  寧缺仰頭看了他片刻,沒有說話,繼續低下頭來吃麵。

  長時間後沉默,中年男子忽然低頭望向他,微笑說道:「麵很香。」

  寧缺蹲在地上回答道:「吃的次數太多了,再香的麵也就只是那麼回事。」

  「我沒有吃過。」

  「雖然你免了我一年租金,但我不打算請你吃。」

  「我喜歡你寫的字。」

  中年男子話題轉的奇快,就像二人眼前淋漓的雨水,滲不透雨傘便順傘面滑落,從這點可以感覺到此人平日只習慣發佈命令,並且不允許下屬質疑自己命令。

  「我也喜歡。」

  「寫的很好。」

  「我知道我字寫的很好。」

  中年男子笑了笑,說道:「字裡面的……殺意很飽滿,我很少見到有人殺意如此飽滿無礙。」

  寧缺低頭沉默,看著手中捧著的麵碗問道:「你今天晚上要去殺人?」

  中年男子感慨回答道:「是啊,天能容我人不能容我,那我只好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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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春風亭,老朝小樹

  寧缺仰臉看向他,問道:「想殺人就去殺吧,杵在我鋪子門口做什麼?」

  中年男子應道:「我在等雨停,也在等幾個人。」

  「等雨停的時候往往雨不會停,等人來的時候往往人不會來。」寧缺好心勸道。

  「人不來肯定是有不來的道理。」中年男子微笑說道:「不過能不能讓我和你聊兩句比較嚴肅認真的話,而不是像那些苦行僧一般試來探去?」

  「這個態度就對了,我也不喜歡盡在雲山裡轉來轉去。」寧缺笑著回答道:「不過我不喜歡蹲在地上和站著的人說話,因為高度有差距。」

  「你可以站起來。」

  「為什麼不是你蹲下來。」

  中年男子笑一笑,沒有半點猶豫直接蹲了下來,濕漉漉的青衫下擺遮住了老筆齋的門檻。然後他看著寧缺猶帶青澀的臉認真地說道:「我現在很吃力。」

  寧缺低頭吃麵,等著下文。

  「很多大人物想要我表態,但我現在的情況是不能表態,所以我現在正在被圍攻,我和我的兄弟們做事很乾淨,官府若要用唐律治我罪不方便,所以他們決定今天晚上直接把我滅掉,趁著這場夜雨,南城西城的對手都已經湧了過來。」

  「你等的那些人呢?」

  「我有一個兄弟前些天死了,剩下的兄弟大部分都在官府裡有差事,那些大人物很輕易便能用差事把他們困在軍營和衙門裡面,所以今夜我的人很少。」

  夜雨依然在繼續,而且似乎有越來越大的傾向,中年男子等的人看模樣也是等不到了,但他似乎並不在意,只是平靜溫和講著自己當前面臨的情況,沒有做任何掩飾,然後他看著身旁的寧缺,微笑說道:「但所有這些都不是問題,我今夜的問題在於,我的身邊必須要有一個人,但那個人我找不到。」

  寧缺看了一眼他腰畔的那把佩劍,猜測裡面那把劍應該很小,問道:「你身邊需要一個什麼樣的人?」

  「夠快夠狠夠勇,殺人的時候不能眨一下眼睛,不能讓任何東西落在我身上。」

  「不包括雨水吧?」

  「自然不。」

  「那這個要求倒不高。」

  寧缺撓了撓有些濕氣的頭髮,說道:「為什麼是我?」

  中年男子的目光落在他端碗的右手上,說道:「我打聽到一些事情。雖然梳碧湖的砍柴人在長安城裡沒什麼名氣,但我很清楚一個專殺馬賊的少年能做些什麼。」

  寧缺沉默片刻,然後笑了笑,說道:「我為什麼要跟你走?有什麼好處?」

  中年男子很欣賞少年的直接,伸出手指彈掉油紙傘上的雨水,微笑說道:「整個長安城沒有人知道我的底牌,今天晚上如果我贏了,那張底牌就能掀開來,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我真的是一根很粗的大腿,很值得你抱上一抱。」

  「既然今夜這麼危險,為什麼你不把底牌先打出來?」

  「因為底牌不是一張牌,是一個人。我無法命令他,相反他能命令我,他需要我贏了今夜這場戰鬥,因為他想看看對手的手裡有沒有藏著牌。」

  「好吧,我對這種風格的對話實在是有些厭憎了,我只想說你這根大腿或許很粗,但對我真沒有太大吸引力。你既然知道遙遠的梳碧湖,那你一定知道我曾經有機會抱住一根看似很細,但實際上是大唐最粗的腿之一,可我沒有去抱。」

  寧缺說的自然是大唐四公主李漁,說完這句話他再次沉默,把手中麵碗擱到濕漉漉的地上,與中年男子蹲著並肩看雨,在這一刻,他忽然想到某個自己很喜歡的故事裡的某一幅畫面,想到小黑子在小館裡的交待,於是做出了決定。(注)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後說道:「或者……你習慣直接開價?」

  寧缺對著惱人的雨水伸出手掌打了對方一個耳光,乾淨利落說道:「五百兩銀子。」

  中年男子蹙著眉頭建議道:「太少了,是不是再加點兒?」

  雨夜書鋪門檻旁,二人討價還價的畫面著實有些詭異,主雇竟然覺得錢太少了。

  寧缺轉頭看著他問道:「你估計今天晚上我要殺多少人?」

  中年男子想了想後說道:「至少五個。」

  寧缺回答道:「在草原上,我殺五個馬賊說不定還搜不到五兩銀子,所以你放心,為了五百兩銀子,我絕對可以拚命。」

  「我不需要你拚命。」中年男子微笑望著他說道:「如果到了需要拚命的時候,你可以先行離開。」

  寧缺搖頭說道:「那不是我做事的風格。情義比金堅確實是句很白癡的話,但既然是做生意,當然要遵守基本的從業道德。」

  中年男子微笑伸出手來:「成交。」

  寧缺伸手和他輕輕一握然後鬆開,說道:「我姓寧,安寧的寧。寧缺。」

  「我姓朝,大唐朝的朝,朝小樹。」

  「好囂張的姓,好溫柔的名。」

  「長安人都叫我春風亭老朝,你可以叫我朝哥。」

  「朝小樹比較好聽一些……我說小樹啊,你就是魚龍幫的幫主?」

  「你可以叫我老朝……另外,我從來沒有承認過自己是魚龍幫的幫主,我只是集合了一群兄弟,做些朝廷不方便做的事情罷了。」

  寧缺最終確認了他的身份,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長安第一大幫的幫主還這麼謙虛,小樹啊,你這就顯得太虛偽了。」

  ……

  ……

  從柴堆裡抽出那把樣式普通的刀,從箱子裡找出那把黃楊硬木弓和箭筒,從粗陋青瓷缸裡揀起大黑傘用舊布層層包裹,然後全部繫在了背上,接著他在箱子底部摸了半天,摸出一塊不知多久沒洗過的黑色口罩。

  仔細穿好貼身的軟甲,外面套了件壓箱底的舊年短袖箭袍,把頭髮散開重新繫成月輪國人常見的樣式,用黑色口罩遮住大半張臉,寧缺對著銅鏡仔細端詳半天,確認沒有什麼漏洞,走到小廚房外探頭向裡面說道:「我走了。」

  桑桑在收拾廚灶,洗涮鍋碗和筆硯,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柳細般細長的眸子裡隱約有些孩子氣的煩躁,不知道為什麼,小侍女今天擱碗涮筆的動作很大,時不時發出砰砰悶響,抹布用力擦著鍋底竟似要把黑糊糊的鍋底擦穿。

  寧缺微怔,然後明白了一些,溫和解釋道:「能掙些銀子總是好的,而且我看那傢伙應該很有背景,給對方一個人情,將來我也用得上。」

  啪的一聲,桑桑將抹布重重摔到灶沿上,端著沉重的鐵鍋自去倒髒水,小丫頭腰身一扭,竟是當做沒看見他這人,沒聽到他的解釋。

  寧缺揉揉蹙起的眉心,沉默片刻後說道:「小黑子那個白癡隨隨便便丟了一句話就嗝屁,我就算想推托也沒辦法跑到冥界去找他,那麼今夜算是替他還帳。」

  說完這話,他不再理會小桑桑的小情緒,直接出了後宅走入前方的店舖。

  春風亭老朝身為長安第一大幫魚龍幫的幫主,在江湖上飄蕩經年,不知見過多少奇人異類,他知道老筆齋的少年老闆肯定也是奇人之一,早有思想準備,但此時看見寧缺這身打扮,依然忍不住感到一絲詫異。他看著寧缺身後那根被破布裹成粗棍子般的神秘物事,微微苦笑說道:「看你這身打扮不像是去殺人,倒像是欠了賭債準備連夜逃家的破落戶,你莫非打算把所有家當都背在身上?」

  「我只背了一把刀,你就知足吧。」

  寧缺走到他身旁,看了一眼臨四十七巷裡的風雨,注意到長巷兩頭並沒有人影,忍不住皺眉說道:「希望你的兄弟裡沒內奸,希望你的兄弟們能把這條巷子看好,我可不希望跟著你風蕭蕭去殺人的畫面明兒就變成長安府裡的索圖。」

  春風亭老朝低頭看了一眼遮住少年大半張臉的黑色口罩,微笑說道:「其實不用這般謹慎,如果過了今夜你我二人還活著,那麼今後只要你不觸犯唐律,為非作歹,這座長安城甚至整個大唐帝國都不會有人再敢來找你麻煩。」

  聽著這話,寧缺心想誰說長安第一大幫身後沒有背景,然而他並沒有摘下口罩去光明磊落殺人的想法,清稚的聲音隔著黑色口罩透了出來:「我習慣低調。」

  春風亭老朝笑了笑,不再勸他什麼。

  春夜的幽靜早被淅瀝的雨聲打擾,此時又多了腳步聲,寧缺走出門檻,朝小樹撐開看似破不禁風的油紙傘,二人同時抬動腳步向夜色與雨中走去。

  桑桑衝了出來。她站在門檻內,雙手抱著那口沉重的大鐵鍋,看著桌上那碗還剩了很多的麵,看著風雨小巷裡那個背景焦慮喊道:「少爺,你麵還沒吃完!」

  寧缺回頭笑著望著她,說道:「先擱那兒吧,回來繼續吃。」

  桑桑抱著大鐵鍋,瘦小的肩膀靠著被雨水打濕的鋪門,大聲喊道:「冷了不好吃!」

  寧缺用力地揮了揮手,笑著大聲回答道:「那你再煮一鍋,等我回來吃。」

  桑桑緊緊抿著小嘴,怔怔看著他轉身而去,最後喊了聲:「我多放些蔥花兒,少爺你要記得回來吃!」

  寧缺不再回答,黑色口罩外那雙眸子裡的笑意卻是越來越濃,看著越來越黑的巷景,看著越來越急的雨絲,忽然開口問道:「小樹啊,咱們現在去哪兒?」

  「春風亭。」

  老朝平靜回答道:「我的家在那裡……敵人也在那裡,另外我還是建議你稱我為老朝,因為你才是一顆小樹。」

  巷中風雨依舊,不知春風亭那處如何。

  ……

  ……

  (註:溫瑞安《說英雄誰是英雄》王小石白愁飛初遇蘇夢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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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亭畔誰人青衫濕

  絕大多數長安人都知道,基於某個沒有人知曉的緣故,春風亭老朝向來不怎麼願意提及自己幫派的名稱:魚龍幫,他更願意把這個長安第一大幫叫做春風亭。很多人猜測這是因為他自幼住在春風亭橫二街的關係,敵人們則是暗自嘲諷,認為丫就是殺人太多黑錢撈的太多壞事做的太多又不樂意別人說他粗鄙,於是硬要把自己、自己幫派和春風亭這個看似很雅的名字聯繫在一起。

  春風亭地處東城貧民區,建築破爛不堪,從白晝到夜間充斥著小攤小販走街串巷的閒人,連清靜都算不上,自然沒有什麼風雅可言。但今天的春風亭一帶格外安靜幽靜,靜到雨落的聲音有若雷鳴,靜到春夜涼風刮過破舊餅鋪招牌的聲音有若松濤,從橫四街到橫一街一片街巷,看不到任何冒雨行走的路人,甚至連嬰啼聲都沒有,彷彿除了風雨和被肅殺之意籠罩的街巷外,其餘的都不存在,靜到要死。

  從臨四十七巷走到春風亭,距離並不是太遠,兩個人像散步的遊客般慢悠悠走著,也沒走多久便走進了這片靜街暗巷裡。

  前方的春風亭隱藏在夜色裡,隱藏在風雨聲中,只能模糊看到一處破舊的小亭,卻不知道有多少敵人同樣隱藏在這夜色風雨中的春風亭內外。

  戴著黑色口罩、背著一大堆東西的寧缺,撐著油紙傘老老實實走在朝小樹的身後方,把一名助手侍者的角色扮演的極好——不知何時,他接過了朝小樹手中的傘。

  朝小樹則一如既往目不旁顧負手走著,縱使身上青衫已被油紙傘淌下來的雨水打濕大半,臉上依然掛著淡淡笑意,將傘外風雨夜色都照亮了幾分。

  破爛小亭四週一片死寂。

  埋伏在此間的人全都沒有想到,沒有他們想像中的三千青衫兄弟,只有春風亭老朝一個人,然後帶著一個沉默的少年、以風雨為伴闖了進來。

  長時間的沉默,確定只有春風亭老朝和寧缺二人,隱藏在夜色風雨中的敵人不再隱藏自己的行蹤,伴著連續不斷的腳步聲,靴底踏淺泊的啪嗒聲,利刀緩緩抽出刀鞘的磨擦聲,數百名臉色肅然的江湖漢子從亭後從巷中從宅側走了出來。

  春風亭老朝和寧缺站在離破爛小亭不遠的地方,靜靜看著四面八方湧出來的黑壓壓人群。朝小樹微微一笑,沒有問身後少年怕不怕這種無趣的問題,抬起手臂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指著人群最中間某個微胖的中年人說道:

  「這個人叫蒙老爺,南城當家,他身旁那個剃光頭的大漢叫宋鐵頭,蒙老爺是宋鐵頭的大哥,宋鐵頭就是那天去你鋪子鬧事的那個誰誰誰的大哥。」

  隨著青衫中年男子一抬臂,雨夜圍擊的人群驟然一陣騷動,手持利刃站在最前排向自家老大展示悍勇的漢子們表情微僵,下意識裡齊齊向後退了一步。寧缺站在他身後靜靜看著這一幕,大致瞭解了魚龍幫在長安城黑夜世界裡的地位,瞭解在了這些江湖人士心中,春風亭老朝這五個字擁有怎樣的威懾力。

  朝小樹笑了笑,沒有出言譏諷對方,指向東側人群深處一個瘦高個說道:「這位叫俊介,西城主事,手底下也是有好些位漢子,平日我那些兄弟沒少與他親近。」

  緊接著,他望向亭後站成一小圈的人群,微微皺眉說道:「那些都是貓叔的人,貓叔向來跟著長安府混的,下手極沒有規矩,令人厭憎。我自然不會怕他,但他小姨子既然是長安府錄事參軍的妾室,給他些顏面罷了。」

  「那幾條漢子比較麻煩,都是城門軍退下來的,手底有真功夫,更麻煩的是,因為我管的那幾條貨運線路向來不用給他們上貢,所以城門軍本身就對我很有意見,把他們殺了,不知道城門軍那邊會不會愚蠢到繼續鬧事。」

  春夜風雨之中,數百名長安城**人物聚集在春風亭四周,就為了圍殺他這位長安第一大幫幫主,然而面對此情此景,他卻極溫和地替寧缺介紹今夜來了哪些人物,無一遺漏,顯得格外有耐心,或者說有信心。

  寧缺壓低聲音說道:「玩介紹可以,但你可別介紹我啊,這些可都是長安城**大拿,要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在長安城裡還怎麼混?」

  「過了今夜,這些人如果沒有被殺光,大概也會被殺破膽。」春風亭老朝負手望著雨夜中的人群,平靜說道:「既然如此,你何必還要怕他們?」

  寧缺撐著傘,看著他的背影很認真地解釋道:「我不怕殺人,但我怕麻煩。」

  就在傘下二人輕聲交談這際,雨夜裡的人群終於忍受不住對方這種視長安英雄為無物的羞辱,幾番商議後強行推出南城蒙老爺為代表說話。

  眼下雖然看著春風亭老朝是必然斃命的下場,然而說實話,不到親眼看著此人閉眼,依然沒有誰敢在對方面前放肆,南城蒙老爺也是如此,但此時場間他的人最多勢力最大,平日裡也被魚龍幫壓的最狠,不出面怎麼也說不過去。

  「解糧,移庫,軍部後勤支援,戶部庫房外圍看守,咱大唐最掙錢的暗活,這些年全部讓你們魚龍幫給霸佔了,連一點清湯都不拿出來分潤下眾家兄弟,聖天子在位,這世間真有這樣的道理嗎?」

  南城蒙老爺冷冷看著朝小樹說道:「你應該很清楚什麼叫犯眾怒,以往眾家兄弟看在你春風亭老朝的經年字號上敬你三分,然而眼下既然朝廷都要收拾你,你卻依然油鹽不進,那你就別怪我們對你不客氣。」

  「混江湖的人文化水平向來不高,所以他們翻來覆去也只會說這麼幾句話,早年前我需要親自出面與人談判,這種話實在是聽的快要起老繭。」

  朝小樹站在傘下,看著侃侃而談的南城蒙老爺,微笑輕聲說道,他這話自然不是說給對方聽,而是說給身後的寧缺聽。

  南城蒙老爺見他如此輕視自己,面色變得極為難看,重重一頓手中枴杖,喝道:「魚龍幫號稱三千青衫,但你我都清楚,敢為你做亡命之戰的頂多不過二百來人,現在如今你那幾個最能打的兄弟,全部被貴人們鎮壓在羽林軍驍騎營內,今夜我倒要看看你能怎麼脫身!」

  朝小樹看著他微微抽搐的肥臉,忽然展顏一笑答道:「先回你第一個問題,無論是解糧,移庫,還是漕運,我能霸著這些生意如此多年,自然是我有資格霸著,不管是你還是俊介還是貓叔,你們沒一個人有能力霸著這些生意,甚至這些生意放在你們面前,你們都不敢吃。」

  「你也不用再試探我有沒有後手,我可以告訴你,春風亭兄弟沒有一個人會來春風亭四周,齊老四不在,難道你們不覺得奇怪?不用奇怪,他和兄弟們已經去了你們的家,相信這時候,南城東城還有你貓叔的外宅那裡已經開始不清靜了吧。」

  隨著這句話響徹破舊小亭週遭,雨中人群頓時變得更加騷動,他們在這裡圍朝小樹,一直派人跟著朝小樹的行蹤,哪裡想到朝小樹竟是拿自己當誘餌把他們誘在此間,卻又把魚龍幫剩餘的所有力量都派去了他們的老巢!

  「禍不及妻兒家宅!」城門軍退下來的漢子們厲聲喝斥道:「朝小樹你欺人太甚!」

  朝小樹面色微寒,旋即微微搖頭說道:「你們在我家門口圍殺我,如果不是我提早把家中人口散走,這算不算禍及家宅?不過你們放心,我春風亭老曹做事向來有規有矩,我不打算把你們殺死在自己家門口,讓你們的父母妻兒傷心欲絕。」

  略一停頓,他看著眾人平靜說道:「不過今夜之後,你們別想還在長安城內有家。」

  你們別想還在長安城內有家。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場間眾人腦海中頓時出現很多畫面——春風亭老朝這五個字就是信義保證,他說不動眾人親眷便肯定不會動——然而微寒春雨夜,家中老父老母病妻幼兒被人粗魯地趕出家門,緊接著自己經營多年的宅院鋪子被那些魚龍幫的青衫漢子變成廢礫,誰能接受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

  南城蒙老爺肥臉再次抽搐,手下撐著的雨傘沒有遮住所有雨水,這一抽搐竟是把肉上的雨珠彈出去了幾顆,他寒聲說道:「沒有宅子可以再起,而人死了沒辦法重活,只要殺了你春風亭老朝,江湖從此不一樣,長安城……就是我們的!」

  「長安城永遠是皇帝陛下的。」朝小樹微嘲一笑,低頭看了眼腰畔的佩劍,抬頭展顏露出令人心折的一笑,說道:「說到殺死我,你們見過我出手嗎?」

  他身後的寧缺收攏油紙傘,隨意扔到腳下,右手上舉伸向後背斜指雨雲的刀柄。

  朝小樹緩緩伸手握住腰畔劍柄,就在修長手指與沾著雨水劍柄相握的一瞬間,只見他身上那件青衫微微一振,無數雨滴被彈落成細微水粉,如迷濛的霧。

  溫和微笑的中年男子驟然變得殺意凜然,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周圍那些淒寒雨絲彷彿感受到了一些什麼,搖晃傾斜沉默避開,再沒有一滴敢上那一身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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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21 17:40:46 |只看該作者
第54章 雨夜裡,傳奇重現

  這些年來,整座長安城都是魚龍幫的天下,所有人都知道魚龍幫上層有一批能征善戰,渾然不似普通**人物的狠厲角色:常三冷、齊四狠、劉五橫、費六凶,陳七陰。除了從江湖最底層爬起,以狠毒立位的齊四,其餘那些角色隨意放在西城或是南城,都絕對能輕鬆打出一片江湖。

  很多人以為他們會不甘心現在的位置,以為他們會離開魚龍幫自覓天地,會找機會出頭,甚至背叛上位,然而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五個男人依然緊緊跟隨著他們的大哥,一步都未曾離開過——因為他們的大哥是春風亭老朝。

  長安城內很少有人見過春風亭老朝出手,更準確地說,早年前那些見過春風亭老朝出手的老人早都已經死了,但沒有任何人敢輕視他,更沒有人會認為他是一個只會侈談兄弟情義卻毫無雷霆手段的紙老虎。因為誰都明白能把常三等人鎮的死死的人物,腰間的佩劍不可能僅僅是書生的佩飾。

  春風亭老朝這個名字,是飄浮在他所有敵人頭頂的一片陰影,他們想看見此人腰間佩劍出鞘後會帶來怎樣的風雨,卻沒有人敢去試,因為他們知道,一旦此人腰間佩劍出鞘,長安的黑夜必將迎來一番血雨腥風。

  感覺到己方所有人都被朝小樹握劍那個動作震懾住,南城蒙老爺瞪著大眼睛,聲色俱厲嘶吼道:「他只有一個人,又不是神仙,都給我上!」

  **裡永遠不缺少熱血沖昏頭腦的莽漢子,尋覓殺死江湖傳奇一舉成名機會的隱忍者,被身周同伴數量鼓起悍勇氣息的從眾之人,隨著南城蒙老爺這聲厲喝,數百名長安幫派眾舉起手中鋼刀,大喊著從四面八方衝了過來!

  「我只是想要回家。」

  朝小樹看著衝上來的敵人們說了這樣一句話,然後嗆啷一聲驚破雨中的破亭舊巷,腰間的佩劍如蛟龍出鞘,外象緩慢實則迅捷刺向衝在最前面那個人。

  寧缺看著朝小樹的後背,右手已經握住刀柄,卻沒有拔出那把最近磨的極鋒利的朴刀,因為他想看看這位長安黑夜傳奇的真實實力,同時他覺得小樹君先前說的那句話過於裝逼,有些擔心自己拔出刀來會被一道閃電誤劈至死。

  朝小樹的劍樣式很普通,普通長普通寬,開鋒處也無甚特別,只是在雨珠被高速移動劍身拍散的那一瞬,隱約能夠看到劍上有很多細紋,那些細紋並不是某種符文,而更像是數道縫隙被水銀補滿。

  過於牛逼的人說句實話,就會被人誤以為是裝逼,寧缺盯著那把劍,看著那把普通的劍在最後那一刻改刺為拍,準確而輕鬆地拍到那名漢子的胸膛上,終於明白春風亭老朝那句話並不是裝逼,而是這個人確實很牛逼。

  平直的劍身在空中被某股力量強行拗成彎狀,與它的速度相比,自夜空降下的雨珠緩慢的令人髮指,而就在劍身拍打在那名漢子胸膛上時,那股力量驟然自劍身遞出,啪的一聲直接將那片胸膛擊的深陷下去!

  一聲如擊重革的沉悶巨響!

  一聲戛然而止的慘嚎!

  那名悍勇衝在最前的南城幫眾,連朝小樹的臉都沒有來得及看清楚,便被直接拍成了一隻風箏,極為淒慘地破空而飛,飛過了破舊的春風亭,落到了十幾丈外!

  ……

  ……

  正自喧囂喊殺的數百幫眾驟然一靜,他們的目光下意識隨著那名同伴在雨夜空中畫了一道極長的弧線,然後迅速被恐懼佔據身體,揮刀的手變得寒冷起來。

  他們曾經想像過春風亭老朝腰間佩劍出鞘之時可能會刮起一陣腥風,或許會落下一場血雨,但從來沒有想像過,一把單薄的青鋼劍竟能把沉重的一個人擊飛如此之遠,薄劍一揮間蘊藏著的恐怖力量竟像是天神手中的大錘,一動天地四方動!

  不,那把劍不是天神手中的鐵錘,更像仙使手中的一條鋼鞭!

  衝到朝小樹身周的那些江湖漢子,被這雷霆一擊震駭的僵立原地,朝小樹卻沒有停止在雨中向前的腳步。他瀟灑執劍而行,每一步踏出便手腕微提青衫微振揮出一劍,揮舞之時,平薄劍身嗡嗡作鳴,極盡彎曲彈放之態,像條鋼鞭般呼嘯揮舞,裹著雨珠涼風啪啪擊出,每一劍出便有一道人影飛起!

  劍身及胸,有人橫飛撞到巷牆,吐血滑落;劍身及腿,有人翻著跟頭滑破夜空,骨拍噴血墮地;劍揮破雨,沉悶嗡鳴,人影不停橫飛而出,慘嚎恐懼之聲響徹先前還是死寂一片的春風亭。

  一路前行的朝小樹揮劍動作輕鬆隨意,甚至可以用毫不在意來形容,就像是在夏日裡驅趕夜蚊子,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平靜如常。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的寧缺卻再也無法保持平靜,在夜雨中無比明亮的眸子裡閃過一抹震驚之色。

  用輕薄的劍身擊飛敵人,而不是選擇更簡單更省力的刺死敵人,朝小樹的出手在前一刻讓他有些不解,此刻才明白,只有這種方式朝小樹才能始終保持身周始終有一片空地,避免被對方一圍而上。

  但這樣霸蠻甚至囂張的戰鬥方式,顯然很消耗體力與精神,朝小樹如果不是想用這種方式震懾住當場數百名凶悍的漢子,那便是他有自信直接把所有敵人拍死!

  寧缺看著朝小樹的背影,看著這個在夜雨中囂張前行的中年男子,看著在他劍下不時慘嚎飛起的漢子,看著那些在遠處泥水裡呻吟不起的人,抿唇想道:

  「我知道你強,但我沒有想到你這樣強。」

  躲在人群之中的那幾位長安城大佬,此時早已心神俱裂,他們今天終於看到了春風亭老朝出劍,但他們寧肯這一輩子都沒有看到過。平日裡他們在魚龍幫的陰影下活的挺好,自以為雙方差距不大,如果拚命去做猶有一搏之力,直到此時此刻,在淒寒的春雨之中,這些人才無比淒寒的發現事實原來如此殘酷。

  他們能夠活著,只不過是因為魚龍幫和那個中年男子根本不屑多看自己一眼。

  傳奇就是傳奇,無論江湖、青樓還是官場上,能夠在人們記憶中成為傳奇的人,必然有他們成為傳奇的道理,而這絕對不會因為傳奇多年未曾出現就有所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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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22 15:22:37 |只看該作者
第55章 朝小樹!朝小樹!

  眼看著平時悍勇無比的下屬被那個中年男子輕輕一揮衣袖便拍飛,眼看著對方越走越近,南城蒙老爺、俊介、貓叔這些在南城西城揮斥夜色風流的梟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無法壓抑地生出強烈退走的慾望。

  然而想到站在己方身後的真正的貴人,想到府裡那兩位真正的強者,他們咬著牙,發出最狠厲的吼叫:「大家一起衝上去圍死他!飛斧!」

  厲吼迴盪在春風亭四周的街巷裡,很詭異的是,聽到圍死他這三個字,那些鼓起餘勇拿著鋼刀嚎叫前衝的幫眾們用最快的速度散開,拚命遠離朝小樹和寧缺身邊,前方人群散開,露出兩排精壯的漢子——那些漢子腰間繫著粗糙的布帶,布帶裡夾著四把小斧子,手裡已經拿著兩把小斧子,正要投出!

  大唐民風尚武,朝野之間流淌著剽悍氣息,所以都城長安並不禁攜佩劍,即便是朴刀之類的武器,只要你不在熱鬧坊市拿出來到處亂晃,官府也不會管你,然而對於弓箭這類的遠程武器管制卻是比較嚴格,尤其是威力巨大的弩箭,更是嚴禁民間擁有,在這種情況下,數十把破空而至的飛斧就成了最可怕的手段!

  雨夜廝殺至此時,朝小樹臉上的平靜表情第一次有了變化,他看著遠處牆下的兩排飛斧手,並無畏懼之色,甚至連警惕都沒有,只是微微皺了皺眉,似乎只是覺得有些麻煩,搖頭說了句:「你知道該怎麼做。」

  這句話自然是對寧缺說的,然而寧缺……並不知道此時自己該怎麼做,如果對方的飛斧像雨點般飛來,他相信自己能夠逃離,但他同時相信朝小樹在殺死或者擊潰所有敵人之前不會選擇離開,就在這一瞬間,他看著朝小樹的背影,忽然想起北山道口的那場戰鬥,想起呂清臣老人說過的那些話,眼中閃過一抹異色。

  彷彿聽到他腦海中的那聲震驚之音,朝小樹手中那把單薄的青鋼劍嗡的一聲響了起來,以極恐怖的速度高速震動,將劍身上的雨水血水盡數震成齏粉,然後咻的一聲消失,化做一道灰淡流影撕裂雨簾,飛向那兩排飛斧手!

  似一道灰淡流影,實為迅捷之劍,劍跡精微妙渺,劍鋒所向,那些紛紛擾擾擾著春夢的彷彿懸在夜空裡的雨滴被粒粒刺破,刺破雨滴最外那層皮,刺透它的心,再貫穿而出,刺破人身最外那層皮,再刺穿它的肉與骨,再貫穿而出,緊握著斧柄的手指像藕節般段段落下,然後斷口處才開始噴出鮮血!

  巷間牆前只聽到辟辟啪啪劍尖刺穿雨滴的聲音,鋥鋥鋥鋥割斷手指的聲音,數不清究竟有多少根緊握著斧柄的指頭就這樣隨著雨滴一同散落,然後沉重的小斧紛紛隨之落地,砸在滿是雨水的地面上發出悶響,最後才是無數聲慘嚎!

  有兩名反應最快動作也最快的斧手,在春風亭老朝起劍之始,已經扔出了手中的斧頭,然而就在電光火石下一刻,那抹灰淡的劍影便掠過了他們的手腕,只看見血水一飆,他們竟是把自己的手連同斧子一同擲了出來,然後畫了道淒楚的血線,慘然墮落於不遠處的地面,畫面看上去異常血腥!

  夜雨下的春風亭一片死寂,朝小樹站在雨中,看著四周數百名長安城幫眾,看著自己那把飛劍時隱時現引發陣陣慘嚎,一臉平靜毫不動容。

  南城蒙老爺臉色蒼白,顫抖指著亭外的朝小樹,像瘋婦般癲狂尖叫道:「朝小樹!…朝小樹!朝小樹你怎麼能是……修行者!你……你怎麼能是個大劍師!」

  ……

  ……

  「你身邊需要一個什麼樣的人?」

  「夠快夠狠夠勇,殺人的時候不能眨一下眼睛,不能讓任何東西落在我身上。」

  寧缺盯著身前朝小樹的背影,看著中年男子懸在青衫薄袖外的雙手微微顫抖,身體忍不住感到有些僵硬,那柄薄劍化為無聲無息的灰影終於證明了他的猜測,他終於懂了先前在鋪子裡的那番對話。

  北山道口那場戰鬥中,那位書院棄徒大劍師身邊有一位武者近侍,呂清臣用計誘殺那位大劍師後,在第一時間殺死那位武者近侍,正是因為劍師念師這類修行者在戰鬥中時,最怕被人近身格殺,就如同此時終於展露真實實力的春風亭老朝。

  此刻朝小樹的心神元氣全部繫在那抹不可捉摸的飛劍之上,看似強大到不可一世,然而劍已不在手,他已經失去了全部的防禦能力,如果對方有人這時候能夠突破那把飛劍,或者說悄無聲息靠近他發動偷襲,他會陷入極大的危險之中。

  想必朝小樹往年那些凶險戰鬥時,身旁肯定有那些傳聞中極凶悍的兄弟當近侍,然而今夜他的兄弟們都被官府死死鎖在各自的營地裡,所以他需要找一個人,找一個可以信任而且強大到可以保護他近身安全的人。

  所以他在淅淅瀝瀝的春雨中去到臨四十七巷,走進那家叫做老筆齋的賣字兒鋪,站在檻外濕漉漉的地面,望著那個正在哀聲歎氣吃麵條的少年郎,微笑說:

  「我要去殺人。」

  「我的身邊需要一個人。」

  朝小樹只知道寧缺曾經做過什麼樣的事,但並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但就這樣看似隨意地把自己的安危甚至生命托付給他,毫無疑問這是一場賭博。

  這場賭博,或者說信任,讓寧缺感覺肩頭有些沉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右手虎口微微一緊,握緊背後斜斜向天的刀柄,緩慢拔出那把雪亮無痕的朴刀。

  ……

  ……

  雨水落在地面,迅速被平日積著的灰塵染髒,漸匯成溪流向街畔的下水道,又迅速被經年的污泥薰臭,正是長安城老鼠們最愛的環境。一隻皮毛有些潰爛的老鼠用兩隻髒黑的前爪撲著一根人類的斷指,興奮地不停噬咬,偶爾歇陣舔舔毛上沾著的血水,在高處視野裡發生的那些人類廝殺與它沒有關係,它只希望那道淡淡的影子能多割幾根手指頭,企盼雨水能把那些指頭衝到自己身前,昊天老爺保佑,一家大小這些天的食物就靠您賞賜了。

  啪的一聲,一坨東西呼嘯著砸了過來,就砸在這隻老鼠的身前,濺起滿地污水和血水。昊天老爺覺得自己太貪心了所以要砸死我?老鼠驚恐萬分地快速跑開,快要鑽進院牆腳下的鼠洞時,有些依依不捨地回頭看了眼快要被啃噬成白骨的那根手指,然後毅然決然甩尾鑽了進去,如果它仔細看兩眼,發現那坨濺起雨水血水的東西是一個人類的腦袋,它一定會後悔自己的決定。

  老鼠鑽出鼠洞,便再也沒有辦法後悔了,在被那只堅硬的唐軍軍靴踩成肉泥的那瞬間,不知道它的遺憾是不是沒能告訴同類人肉的味道有多美妙。

  一名唐軍精銳士卒緩慢收回穿著軍靴的腳,看了一眼腳邊血肉模糊的老鼠,聽著院牆外的聲音,緩步退回隊列,用手式向同僚比劃了一下外面戰鬥的情況,然後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弩箭,確認雨水沒有讓機簧出問題。

  數十名穿著深色雨披的唐軍精銳沉默無聲站在院牆後方,手中拿著弩箭,牆外那座破舊的春風亭四周此刻殺聲震天,卻沒有任何人發現他們的存在,這些軍士沉默的像是一群石雕,無論是風雨還是廝殺都無法讓他們面上的表情有絲毫變化。

  在這些唐軍精銳後方,在那被層層雨簾鎖住的開樓木地板上坐著兩個人。一人是位眉眼清俊的中年人,一身星白色長衫,身旁木地板上安靜擱著把尺寸有些小的劍,另一人戴著笠帽,看不到容顏,但從他穿著的僧袍、闊大骯髒的一對赤足和身前雨簷下的銅缽來看,應該是位苦行僧侶。

  那位長衫劍客微微蹙眉看著眼前如絲如縷的雨簾,輕聲說道:「居然是位劍師,難怪需要動用到我們兩個人。」

  苦行僧侶低著頭沒有說話,他聽著牆外傳來的隱約飛劍破空劈雨之聲,盯著木階下的銅缽,看著缽內的雨水被新來的雨滴擾的驚動不安,漸漸覺得自己的氣海竟也變得有些不安,於是頭更低,手指更加緩慢而堅定地拔弄著腕間的鐵木念珠。

  這座府院是朝府,春風亭老朝的府第,這座木製開樓是聽雨樓,春風亭老朝閒來無事扮文人時聽雨的小樓,這些唐軍精銳和這兩位強者,在等他回家。

  在朝府另一面的院牆外春雨淅瀝的巷口處,停著兩輛馬車,車前神駿的馬兒被雨水淋的有些不耐,時不時想打個噴鼻卻無法發聲,想要蹶兩下前蹄卻不敢動作,一輛馬車死寂沉沉,另一輛馬車裡卻時不時傳來低沉的咳嗽聲。

  沒有人知道誰在這兩輛馬車裡,但如果朝小樹此時能看到站在馬車旁的那位中年胖子,就一定能猜到車廂裡的人不是一般人物。那位看似普通的中年胖子在長安城裡不是名人,他身上沒有任何官面身份,然而很多官員看到他都會曲意討好,因為很多人都知道,親王殿下某些不方便辦的事情,都是由他進行處理。

  然而這樣一位比宰相管家更厲害的人物,縱被冰涼春雨淋的渾身濕透,也不敢坐進車廂避雨,微彎著腰老實站在車廂外,態度格外謙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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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雨中的馬車,再而三的劍

  冷雨夜,春風亭,朝府外的巷口。

  那位中年胖子站在車廂旁,站在雨中,彎著腰壓低聲音說道:「朝小樹果然是位修行者,看樣子境界還不低,現在局面有些棘手……」

  車廂裡那人咳嗽了兩聲,淡然說道:「著什麼急?府裡不是還有戶部請來的兩個異鄉人?如果連他們都擋不住那個混江湖的傢伙,我們再出手也不遲……至於那些江湖人死便死了,這長安城的陰水溝裡哪幾天不死幾個老鼠?」

  數百名長安城悍勇的江湖漢子,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在世外高人眼中如陰水溝老鼠的他們,在這生死關頭暴發了極驚人的戰鬥力和血性。

  然而春風亭老朝是修行者,他們只是普通的江湖人,雙方實力上的差距就像是鷹與蟻之間的距離,劍影穿腿而過帶起一蓬血花,繞頸而過掉下好大一顆頭顱,握斧的漢子斷了手指,揮刀的漢子仆倒在雨水之中。再強悍的戰鬥力在那道時隱時現的劍影面前都不值一提,再強悍的血性在同伴不時倒下後總會絕望的潰解。

  朝小樹平靜前行,身上青衫早已被雨水打濕,然而就像寧缺每次看到他時那樣,誰都不會覺得這位長安黑夜第一人狼狽,他走在春雨裡,就像春雨一樣自然,身上流露出來的氣息就像春雨一樣滋潤大地,令人無法抵禦甚至不想抵禦。

  來自長安西城南城的幫眾們看著雨中行來的中年男子,彷彿看到一個惡魔正溫文爾雅地向自己點頭示意,然後舉起魔爪輕鬆將自己捏成碎片,滿心震駭的他們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恐懼,不知道是誰發了一聲喊,眾人終於散去。

  南城蒙老爺西城俊介還有貓叔那些人物已經不知何時悄悄溜走,破舊的春風亭四周除了那些被雨水不停沖涮的屍體,那些重傷呻吟的重傷員,再也看不到一個站立著的人,天地間一片清靜——如果忽略那些雨水中的屍體和傷者,忽略掉雨水都無法沖淡的血腥味還有春風亭被撞塌的一角。

  寧缺沉默跟著朝小樹身後向前走去。他雙手緊握住刀柄,雪亮的刀身橫於胸前淋著雨水,從始至終他沒有出過一刀,這場單方面的屠殺便就此結束,但他沒有放鬆更沒有什麼尷尬歉意,因為他知道真正的凶險還沒有到來——如果你有機會跟著一位修行者戰鬥,那麼你遇見的敵人就極有機會是一位甚至幾位修行者。

  一步兩步,朝小樹走到自家宅院門前,身畔鞘中無劍,那劍此時不知正在哪方夜雨中穿行,他伸出空著的雙手輕推,被雨水打濕的門軸發出一聲有些怪異的呻吟,

  院門被推開,數十名穿著深色雨披的唐軍精銳端著弓弩相迎,表情堅毅冷漠;雨簾之後的聽雨樓木地板上,那名穿著星白長衫的中年男子眉頭微蹙,身旁鞘中短劍低鳴;戴著笠帽的苦行僧緩緩抬起頭來,手中念珠微微一僵;遠處巷口那兩輛馬車依舊安靜,其中一個車廂裡咳嗽的聲音不知去了何處。

  安靜還是安靜,輕微的風聲在樹葉與樑柱間輕繞,淅瀝的雨聲在庭院和小池間輕響,彼此看著彼此,沒有任何人選擇搶先動手。

  沉默也許很長,也許很短,朝小樹的目光越過那群持弩的軍士,落在樓間的苦行僧與劍客身上,淡然說道:「這是我的家,請你們出去。」

  「沒有人會出去。」身著星白長衫的劍客平靜回答道。

  朝小樹看著此人身旁輕振欲鳴的那把短劍,若有所思,忽然開口問道:「前些天那場雨裡,就是你殺了我那位小兄弟?」

  長衫劍客身體微微前傾,示意自己正是那人。

  朝小樹唇角微微翹起,看著他說道:「那你今天會第一個死。」

  雨一直在下,順著聽雨樓頂的瓦片屋簷流淌而下,變成水簾,那位苦行僧身前的銅缽一直承著雨水,漸蓄漸多,就在這一刻終於溢了出來。

  朝小樹出手。

  他抬起右臂,隔著重重雨簾,隔著那些持弩嚴陣以待的唐軍精銳,遙遙指向聽雨樓裡那名長衫劍客。

  隨著一指點出,雨夜裡驟然響起一道淒厲的鳴嘯,那把始終隱藏在夜色春雨間的薄劍終於顯現出了蹤跡,自聽雨樓上閃電般破空而至!

  長衫劍客眼瞳劇縮,懸在身旁的右手中指一扣一彈,身旁那柄已經躍躍欲出的短劍一聲清呤震鞘而出,化作一道清光護在自己身前。

  朝小樹說了今天第一個要死的人就是他,朝小樹隔雨簾一指指的也是他,然而朝小樹第一劍的目標並不是他,而是他身旁那名苦行僧!

  那位苦行僧雖然始終沉默,但卻一直警惕注視著週遭的動靜,上空天地元氣稍有波動,他便知道朝小樹已然動手。雖然他不知道自己是這一劍的目標,然而佛宗弟子的本能讓他枯掌重重一拍身旁木板,木板縫隙間煙塵一震,木階前那隻銅缽彷彿被人踢了一腳,猛地彈了起來,在空中蕩出無數水花。

  灰淡的劍影破空而至,穿透那片晶瑩透明如琉璃的水花,卻被銅缽擋個正著,鋒利高速的薄劍與笨拙厚實的銅缽狠狠相撞,發出一聲令人耳膜欲裂的脆響!

  苦行僧侶露在笠帽外的臉有些微黑,在這一瞬間變得極為蒼白,明顯吃了些虧,而就此時,長衫劍客雙眉一挑,見機奇快地手腕一翻,中食二指並為劍決指向站在府門處的朝小樹,在他身周剛飛舞半圈的短劍去勢陡轉,化為一道青光直刺朝小樹的面門,此時朝小樹的飛劍正與苦行僧的銅缽相撞,又如何護得住自身?

  緊握長刀柄沉默站在朝小樹身後的寧缺動了,他身體快速向左閃去,就在將要閃出朝小樹身體時,卻強行收住了腳步,他不是畏懼那名長衫劍客的手段,不是害怕那道青光短劍,而是發現現在依然不需要自己出手。

  因為朝小樹的飛劍在與苦行僧銅缽相撞後,雖未能破缽而出,卻也未頹然墮地,而是藉著那道猛烈的撞擊力量,單薄青鋼劍上那些不知意味的縫隙線條,在那一瞬間驟然放大脫離,極為奇妙地在空中化作了五片極薄的劍片疾飛而射!

  無中能生有,一而再,再而三,再三便是五。

  朝小樹一劍化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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