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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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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7 19:22:49 |只看該作者
第87章 書中有紙,不知何言

  青簾馬車順著濕地畔的石徑緩緩遠離,看似平整的石板上坑突不平,鞋底在上方不易滑錯,堅硬的車輪卻會被震彈的極為劇烈。車廂裡的大唐四公主李漁,撐著下頜正在發呆,被巔的有些心煩,於是愈發覺著寧缺很是令人厭憎。

  她今日來書院不是為了別的事情,就是為了來看看寧缺。

  她想看看,這個曾經陪著自己一道自草原歸來的少年,如今變成什麼模樣。她想知道,當初拒絕自己招攬,結果卻跟著春風亭老朝一夜春雨夜殺戮就入了徐崇山法眼的傢伙,究竟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最直接的原因是:書院裡兩名新生為了賭氣連入十數日舊書樓二層,這件異事已經傳出書院,傳入了她的耳中,當知道其中一名新生是寧缺,聯想起呂清臣老人曾經的評價,她再也無法壓抑心中好奇的情緒,決意前來看上一眼。

  看見第一眼,還是那張尋常無奇、只是清稚乾淨的容顏,雀斑還是那麼幾粒,淺淺的酒窩還是在那個地方,只是臉色比先前蒼白太多,看著極不健康。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寧缺那張蒼白的臉,看著臉上倔強冷諷的神情,她便有些煩,如果不是鍾大俊在那裡冷嘲熱諷,激怒了她,或許她根本不會開口喚他過來。

  ……

  ……

  寧缺向舊書樓裡走去,四周學生投來的目光與先前已經截然不同,滿是震驚與疑惑。眾人在心中默默想著,難道書院名冊上的記載有誤,此人不是渭城歸來的邊城軍卒,而真如最初傳說的那樣,是清河郡某大姓的子弟?若非如此,四公主殿下怎麼會認識他,甚至還專門把他召喚到車旁說了幾句話?

  司徒依蘭微微偏頭好奇地打量著他,大概也是在猜想他與公主之間的關係,金無彩則是將半個身子藏在司徒依蘭身後,有些羞愧不敢正眼看他。公主李漁先前親自替寧缺出言反嘲,誰還敢繼續質疑他?窘迫的鍾大俊此時已經不知躲去了何處,謝承運則是臉色蒼白地站在人群外圍,神情有些落寞。

  褚由賢走到寧缺身旁,驚訝地看著他,低聲讚歎道:「難怪簡大家當初不肯收你銀子,沒想到你小子背景居然這麼深。話說以司徒依蘭這些女子的性情,就算你今天搬出親王殿下來也不見得好使,也就四公主能把她們收拾的死死的。」

  聽到這話寧缺來了興趣,問道:「這又是什麼道理?」

  褚由賢哈哈笑道:「道理很簡單,所謂長安娘子軍……本就是四公主小時候無聊創建的,像可徒她們這些貴女,都是公主殿下一手帶著玩出來的禍害。」

  寧缺笑了笑,沒有解釋自己和公主李漁之間的關係,拉虎皮做大衣的想法確實沒有,但把這種關係愈發模糊化,從中得些方便卻是他樂意做的事情。

  看著寧缺向二樓走去,謝承運終於動了,他緩慢地走進樓來,不顧身旁眾人的攔阻,用手扶著欄杆,身體不停搖晃,艱難地向上步步前行。

  寧缺拿著那本薄薄的《氣海雪山初探》,並沒有翻開。等著謝承運從自己身旁走過,一直走到書架最深處,如往日般盤膝坐後下後,他忽然開口說道:「你或許真有你的驕傲,但我也有自己的需要,你是天之驕子,而我只是為了活命的亡命徒,兩者的區別很大,我建議你不要為了和我爭一時之長短而把小命送掉。」

  謝承運自他身邊走過時,見他手中書冊緊合,以為他是憤怒於自己先前在樓下的沉默,所以想要和自己繼續賭命下去,全然沒有料到他竟說出這樣一段話來——這位自幼聰慧過人的南晉才子沉默了很長時間,怔怔看著膝上的書頁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然後他扶著牆壁艱難地站起身來,長長一揖及地,緩慢走下樓去。

  書架深處那距離西窗較近,午後的辰裡可以一直曬到太陽,寧缺拿著薄薄的書冊走了過去,就在那片暖洋洋的夕曬中坐了下來,盤膝坐在謝承運坐了很多天的地板上,閉目良久後輕揉蒼白瘦削的臉頰,微笑掀開書頁繼續觀看。

  「你可以做些筆記,雖然無法抄錄也無法帶走,但可能會有些幫助。」

  東窗那處幾株老樹新枝旁,一身淺色袍服的女教授頭也未抬,專心致志地描著自己的小楷,如果不是確認聽到了聲音,寧缺甚至會懷疑她有沒有開口。

  他微微一怔站起身來,走到西窗旁的明幾下,看著几上的筆墨紙硯,沉思良久方才坐下,手指拈起墨塊,開始在清水中運腕研磨。

  樓間書籍嚴禁抄錄,即便你想把那些修行書籍上的神符字經過腦海過濾,變成普通字跡抄錄在白紙上也不可行,寧缺試著冥想過:當腦中閃過的片段回憶想要變成字跡留在白紙上時,那些腦海中的字便會像青煙一般散開,根本無法呈現。

  而且按照舊書樓的規矩,不能在書籍上留下任何痕跡,寧缺不知道在上面動些手腳會不會被教習發現,但這些天來他從來沒有嘗試過耍這種小聰明。多年來無數場生死戰鬥早就讓他明白,面對那些必須跨越過去的山峰,任何小聰明都會顯得非常愚蠢,其時其境,你所需要的是那種近於憨拙的大智慧。

  應該寫些什麼呢?在這種情況下,什麼樣的字詞能夠算做筆記呢?寧缺懸腕提筆良久,卻遲遲無法在紙上落下,因為他已經忘了先前在那本薄冊上看到的內容,他不知道這時候在紙上寫些什麼才有意義。

  「也許自己拚命做的這些事情,本身就沒有什麼意義吧?」

  他微微自嘲一笑,想著這些天來的辛苦,想著每天夜裡的痛苦輾轉,想著桑桑夜夜用熱毛巾替自己敷額,心境難免有些微酸失落,一個普通的人想要踏入修行的世界果然是這般的困難,就算你做再多的努力,彷彿也只能讓失敗顯得悲壯幾分。

  啪的一聲輕響,吸飽墨水的毛筆在空中懸停的時間太長,一滴墨汁落了下來,落在雪白的紙面上,墨汁順著紙張上的纖維迅速散開,綻出一團毫無規律的美麗。

  寧缺低頭看著那團墨痕,忽然心頭微動,那份最深處的微酸失落被清洗一空,變成絕對的平靜,在這一刻他想明白了一切事情:不是每個戀曲都有美好回憶,不是每個童話都有幸福結局,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會得到回報,自己努力地去做了,最後得到什麼很難由自己決定。那麼享受這份過程便好。

  墨筆落紙記不下什麼微言大言,那便不用去記,不知道寫些什麼才能叫做筆記,那便寫些別的,比如心情比如自己的經歷,比如自己在樓中的感覺,東窗那邊粉牆老樹新枝恬靜女教授的畫面,西窗這邊的暮日像極了剪燭時的剎那餘暉……

  「再上層樓,再上層樓,先前諸般愁,此時俱休,我本是那梳碧湖畔的打柴少年,何必強要學人說天涼,須知今日並未入秋。」

  他提起筆來在紙上隨意書寫,並沒有什麼特定的想法,只是隨著此時此刻的心意散漫而文,隨著筆尖在紙上寫出一個個清透妍麗的字,胸腹間那陣煩悶到極點的情緒,竟彷彿像墨一般逐漸被筆筆抹去,消失無蹤。

  「入樓十七日,日日苦修,卻修不到字辭入心,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溜走,我曾清醒過,也曾無來由墮入黑甜夢鄉,但它們總是不在。」

  「如果紙面上的它們是虛妄的,為何我能看見它們?如果它們是真實的,為何我不能記住它們?如果他們是存在於真實與虛妄之間,那寫出它們的墨是真實還是虛妄?承載他們的紙是真實還是虛妄?」

  既然只是心情隨意抒發,寫到此時,寧缺忽然不想再寫了,於是他停腕擱筆,靜靜看著紙上那些字,待紙乾後輕輕放進那本薄薄的書冊之中,再把書冊放回書架之上,轉身對東窗畔的女教授恭謹一禮,就這樣走下樓去。

  多日來,他第一次自己走下樓,而不是被人抬下樓。

  女教授抬頭看著少年有些失落的背影,輕輕歎息了一聲,默默想著舊書樓本是老師當年定的規矩:萬樹千帆只允許學生擇一枝一風。這學生雖然意志堅強,冥想所蓄念力必不會弱,然而雪山氣海諸竅不通,最終只能落個吐血虛弱臥床的下場,即便昊天憐你堅韌賜你健康,可就這般看下去再看八十年又有何益?

  暮色漸濃,黑夜將至,再沒有人登上二層樓,女教授將身前的筆墨紙硯收拾妥當,沿著樓間一條偏道向後山方向走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黑夜籠罩書院以及書院後方那座大山,寬闊草甸間的書院建築點著燈火,四處散佈有如天上的繁星。

  寂靜無人的舊書樓二樓深處,靠著北牆的那面書架上幾縷繁飾雕紋忽然明亮了一瞬,然後悄無聲息緩緩向旁邊滑開。

  一個穿著深青色書院學袍的肥胖少年學生,氣喘吁吁地從那道縫裡擠了出來,有些惱火地回頭盯著書架埋怨道:「也不知道是誰設計的這玩意兒,難道就不知道把出口做大些?難道就沒想過書院也會招幾個胖子進來?」

  胖子少年咕噥著走到書架旁,嘴裡唸唸有詞:「二師兄這個壞人,非要拿入門書籍打賭,雖然我陳皮皮乃是不世出的天才,但小時候看的東西現在怎麼還記得。」

  自言自語著,他從書架裡抽出一本薄冊,看著封面上《氣海雪山初探》幾個字,滿意地輕輕拍打了下,隨著他的拍打,一張極薄的白紙飛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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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7 19:25:04 |只看該作者
第88章 偉大無恥筆友的誕生

  看著落在腳邊的白紙,叫做陳皮皮的胖子少年微微一怔,細若米粒的眼瞳快速轉了幾轉,像饅頭般的臉頰上極困難地擠出兩道皺紋,表示此刻心中的疑惑,然後他想了很久,終於做了一個非常艱難的決定,非常痛苦地蹲下肥胖的身軀,伸出短胖可愛的右手,吃力地揀起那張紙,然後大口喘息了好幾聲。

  「做一個胖子真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事情。」

  陳皮皮顫著光滑肥嫩的厚嘴唇兒,自憐自艾幽怨道,然後低頭向紙上那些字跡看去,下意識裡跟著念出聲來:「再上層樓,再上層樓,先前諸般愁,此時俱休,我本是那梳碧湖畔的打柴少年,何必強要學人說天涼,須知今日並未入秋……」

  「做胖子不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事情,如果這個胖子是個天才胖子。」他憐憫看著紙上的字跡,猜到肯定是書院某位新學生的痛苦心路自述,搖頭同情說道:「和我這種天才比起來,像你這樣的普通人才是真正的可憐。」

  凡人與天才的世界總是無法相通的,陳皮皮能夠理解那個可憐傢伙的苦惱絕望,卻沒有打算把對方的痛苦當做自己的痛苦,隨意點評兩句,便把那張薄紙塞回書架,握著自己想要的那本《氣海雪山初探》準備離開。

  忽然間他又轉過身來,重新取出那張薄紙,看著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粗眉在光滑飽滿額頭上挑起些微,驚訝道:「這傢伙的字兒寫的不錯啊。」

  讚歎一句,重新把紙塞進書架,重新準備離開,他又重新轉過身來,重新再次取出那張薄紙,重新認真看了半晌,讚歎道:「不是不錯,是很好啊。」

  欲走還留,陳皮皮發現自己此時此刻的行為有些畸形可笑荒唐,他微微張嘴看著紙上那個可憐傢伙留下來的心情,喃喃自言自語道:「難道是昊天老爺都覺得你太可憐,所以要用這手好字勸我幫幫你這個可憐人?」

  人做決定有時候只是需要一個借口,哪怕是生造出來的借口,今夜的陳皮皮他並不知道自己接下來做的事情會從某種意義上改變某個人的一生,他只是想要做某件事情於是便做了,從這個角度上來看他確實比某個可憐人要灑脫的多。

  走到東窗畔的書案旁坐下,藉著窗外灑進來的星光銀暉,陳皮皮饒有興致看著那個可憐人接下來寫的話,肥粗的手指不時輕敲窗樓,窗外有夜鳥輕鳴。

  「入樓十七日,日日苦修,卻修不到字辭入心,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溜走,我曾清醒過,也曾無來由墮入黑甜夢鄉,但它們總是不在。」

  「如果紙面上的它們是虛妄的,為何我能看見它們?如果它們是真實的,為何我不能記住它們?如果他們是存在於真實與虛妄之間,那寫出它們的墨是真實還是虛妄?承載他們的紙是真實還是虛妄?」

  看完這些話,陳皮皮嘟了廊嘴,胖臉上滿是不以為然的神情,就像是自幼吃過無數碗西城正宗中山路熱乾麵的男孩兒看見某個對著改良辣式炸醬麵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攪拌的可憐蟲,發自內心裡流露出某種驕傲和自負情緒。

  就著夜色磨墨,星光灑進墨汁裡,陳皮皮用肥胖的手指捉起師姐慣用的秀氣細筆,在那張薄紙背後瀟瀟灑灑一促而就好大一篇講解,與他肥胖的身軀不同,紙上那些蠅蟲般的細微小揩竟是秀氣細緻到了極點。

  「可憐的傢伙,不要相信什麼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之類的鬼話,如果昊天老爺成天沒事兒幹就在給我們出這些題目,會不會太無聊了一些?」

  「客觀存在的事物當然就是真實的,比如這本書上的那些字跡,比我這時候的驕傲自負還要真實,雖然神符師在這些字跡上動了手腳,但你必須相信它是真實的,如果你自己都無法相信,那麼你的眼自然更不會相信。」

  「字跡是客觀真實的存在,紙張也是客觀真實的存在,只是當這紙當這字反射著窗外的春光,映進你那不知道是大是小的眼睛,再被你那不知道是聰明還是糊塗……估計是糊塗……的腦子一理解,便變成了虛妄的存在。」

  「春光映在紙上已經是一道解釋,你眼看見它又是一道解釋,你試著去理解它又是一道解釋,解釋往往就是誤會,你解釋的越多,事物便會與原初的模樣不一樣。」

  「如果你覺得這樣還無法理解,那本天才只好被迫使用最粗蠢的舉例方法:事物的客觀真實就如同一個全身赤裸的美人兒,只能接受,不需要被你我去理解,就像那個全身赤裸的美人兒,無論她的胸部是大是小,屁股是圓是翹,小腹下的那簇毛或粗或細或濃或稀,這都是客觀真實,你沒辦法改變她。」

  「而當你去色迷迷地看她,去想她有多美,想要上她時,這些念頭就會變件件衣服。你每想一次每試著去理解一次,便會在她那迷人的美麗胴體上穿上一件衣服,直到最後你已經忘了她最開始長的是什麼模樣,她的胸部有多大。」

  「怎麼解決這個問題?方法很簡單。記著最開始看見她沒穿衣服的那瞬間畫面,不管她是大河國的聖女還是西陵神殿裡的葉紅魚,不去想不去問不獻花不彈琴,直接上去簡單粗暴地幹她!女人就是用來被幹的!不是用來讓你理解的!」

  墨筆直抒胸臆,揮揮灑灑而就,陳皮皮擲地罷書,臉上神采飛揚,大覺滿意。他自幼便被視為不世出的天才,然而多年來跟著大賢高人學習,只有老實聽教的份兒,哪有如此肆無忌憚教訓他人的機會,嘖嘖自讚道:

  「話雖粗俗理卻不粗,只希望你不要被這些話弄到走火入魔才好。」

  待墨跡被東窗外的夜風吹乾,他志得意滿站起身來,一步三搖走回書架旁,臉上的肥肉被震的巍巍直顫兒。他把那張紙夾回《氣海雪山初探》裡,也懶得再管今晚與二師兄之間的基礎教材默頌賭博。

  就在準備把那薄冊放回收架時,他的胖臉上忽然閃過一絲猶豫,想到自己幫助那個可憐的傢伙,已經算是嚴重違反了舊書樓的規矩,然而緊接著他便想起老師說過的另一句話,像綠豆粒般小的眼珠子一轉,把書塞進收架,然後拂袖瀟灑而去。

  「規矩,就是一個屁。」

  ……

  ……

  寧缺每日天未亮便從臨四十七巷出發,夜深沉時才能回到長安城,今日雖然他有史以來第一次走下舊書樓,但當馬車進入長安南門時,夜已經變得極為深沉。

  褚由賢擔心他的身體,今天專程等著他一起回城,當兩輛馬車依次停在老筆齋的門口,這位東城富家子從第二輛馬車裡探出頭來,看著向鋪內走去的寧缺,滿臉佩服說道:「不計前嫌勸說謝承運下樓,寧缺,我真沒想到你是這樣虛懷若谷,以德報怨,氣度不凡,雅致高潔……」

  寧缺站在老筆齋門轉過身來,笑著望著他說道:「雖然我很想繼續聽下去,看你能想出多少好詞來恭維我,但我必須老實說,勸謝三公子下樓並不是因為我擔心他的身體……我只是看中他每天盤膝坐著的那地方,那地兒能曬著太陽。」

  「做好事兒還不愛被人恭維,非得尋個骯髒理由,你這人啊。」

  褚由賢笑罵了一句,命令家丁駕駛馬車離開了臨四十七巷。

  寧缺笑了笑,揮袖隔空虛虛驅趕,然後走進店舖,接過桑桑遞過來的毛巾蓋在臉上,然後整個人癱軟在圈椅中,像是所有骨頭和力氣都被抽空了一般。

  自從開始登樓以後,每夜回到臨四十七巷,便會有一方滾燙的熱毛巾替他回復精神,桑桑把他回家的時間計算的極準,然後用開水泅著毛巾,保證溫度將將好。

  冒著蒸騰熱氣的白毛巾下方,傳出寧缺疲憊的聲音:「今兒胃口還是不大好,就做碗煎蛋麵吧。」

  桑桑輕輕嗯了一聲,卻沒有離開,靜靜站在圈椅旁,看著寧缺臉上的毛巾和熱氣,沉默很長時間後,忽然開口說道:「少爺,明天……不要去了吧。」

  別看寧缺在書院裡還能與人侃侃而談,還能與褚由賢說三兩句頑笑話,只有他自己和桑桑知道,這些天強行登樓看書,對他的身體與精神帶來了怎樣的損耗與傷害,每天從書院返回城內,他痛苦虛弱地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而因為嘔吐的過於厲害,每天晚上這頓飯必須要用極大的意志力才能嚥下去。

  聽到桑桑的聲音,寧缺看著眼前極近處的白色毛巾幻化成的白茸森林,感受著口鼻間那股辛辣的高溫濕意,沉默很長時間後,強行把聲音裡加了些輕鬆的笑意,說道:「前幾天書院輪休我也沒帶你出去玩,明天……明天我先不去書院。對了,今天在書院裡遇著那個白癡公主,她要你去玩,咱們明天就去吧。」

  桑桑揭開他臉上已經變得溫嘟嘟的毛巾,伸出小手認真地替他捏弄眉心,靦腆笑著說道:「公主殿下要見我?我也喜歡的。」

  寧缺閉著眼睛,感覺著眉心的煩惡被冰冷的細指尖絲絲驅走,舒服地歎息一聲,說道:「趁著這由頭,明天順便把第二個名字劃掉。」

  桑桑擱在他眉心上的指尖微微一僵,輕輕低頭看著自己有些破了的繡鞋,對於這件事情,看來她並不怎麼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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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8 22:34:08 |只看該作者
第89章 初入公主府

  寧缺決定拿出一天時間不去登樓看書,帶著桑桑去拜訪公主殿下。然後順便殺個人。對於這個決定,桑桑確實不怎麼喜歡,不是因為她不喜歡殺人——她從小到大在寧缺背後、在寧缺身邊看到寧缺殺過太多人,早就已經沒有什麼感覺,只是不喜歡寧缺在這樣的身體狀況下還是不肯真正的休息一天。

  雖然小侍女有情緒,但晚上的煎蛋麵依然沒有打任何折扣。之所以麵裡沒有放花椒也沒有放蔥花不是懲罰,而是因為寧缺最近這些天夜裡經常噁心嘔吐,胃腸有些承受不住這些辛辣調料,必須吃的清淡些。

  吃完煎蛋麵,用熱水把腳燙到快要發紅,寧缺舒服地倒在了床上。桑桑就著他剩下的水把自己的小腳洗了洗,然後倒掉洗腳水爬上床,分開細細的雙腿騎在他的腰上,開始替他按摩舒緩精神。

  確認他進入熟睡,桑桑輕輕噓了口氣,抬起右臂擦了擦額頭上並不存在的汗珠,膝行到床的另一頭,鑽進自己的被褥,貼著陳錦記的脂粉匣子美美地入睡。

  半夜時分,她被寧缺痛苦的呻吟聲翻滾聲驚醒,骨碌一滾便鑽出了被褥,翻身下床踩著那雙舊鞋,動作極為熟練地用腳尖撥出床下的銅盆,然後歪著身子坐到寧缺身旁,用小手不停拍打著他的後背,間或自上向下用力揉撫。

  寧缺臉色蒼白俯臥在床邊,探出小半個身子對著下方的銅盆不停乾嘔,眉眼擰在一處,顯得極為痛苦。先前吃的食物已經過了胃腸,所以這時候吐出來的便是睡前喝的那兩杯熱茶,還有些胃液膽汁。

  自從在書院內開始登樓看書以來,每天夜裡他都禁受這樣幾次這樣的折磨,不止讓他身體變得愈發虛弱,就連桑桑也被折騰的白日極為疲憊。

  每當熟睡後,白天在舊書樓裡看的那些墨字便會變身為一個個濃稠漆黑的怪物,從他腦海最深處泛起來,持戈揮刃不停衝殺揮舞,然後急劇變大膨脹,匯聚成一艘大船,不停鼓蕩著他的腦海,碧海生起驚濤駭浪,讓身處海中的他極度眩暈,胸腹間一片煩惡,生出強烈的乾嘔衝動。

  看似噩夢,但寧缺很清楚這不是夢,這只是舊書樓二樓那些神符師書寫的字符與自己的精神世界之間產生的激盪感應余波……以一種玄妙的方式呈現出來。

  夜夜承受這種折磨,如果能夠把那些墨字記住,也算是付出便有收穫,然而令他感到極度失落甚至無比憤怒的是,當那些墨字在自己腦海中興風作浪之時,他如同患了失語症和文字辯識障礙綜合症,明明看著那些墨字清晰出現在眼前,看著那般熟悉,卻張著嘴怎樣也讀不出來,認不出來究竟是什麼字。

  日日在舊書樓痛苦煎熬讀著看不懂的書,夜夜在老筆齋暈眩難受看著認不出的字,不是一天而是很多天,如果換成意志力稍微薄弱些的人,大概早就已經放棄,但對於寧缺而言,這種非人的痛苦折磨卻是他十六年生命中所能找到的最好機會,除非一直撐到最後的最後還沒有希望,那麼他就絕對不會放棄。

  都說最瞭解你的人是你的敵人,這句話並不算錯,這個世上最瞭解夏侯大將軍的人裡肯定就有寧缺一個,但這句話並不完整,因為推來算去,世上最了解你的人終究還是你自己——寧缺很瞭解自己,所以知道沒有走到山窮水盡那處時,自己絕對不會拂袖回頭。

  他並不擔心自己的生命有危險,那位女教授一直安安靜靜坐在東窗畔,他清楚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在今後的一段時間內,自己會堅持登樓苦讀讀出腹內所有苦水,直至身體越來越虛弱,所以他必須抓緊時間,盡可能多地把名單的那些名字劃掉。

  那張油紙上的第二個名字是:前宣威將軍麾下副將,陳子賢。

  ……

  ……

  做為最受天子寵愛的公主,李漁常年住在皇城之中,但在長安城裡也有自己的府邸。第二日,寧缺和桑桑被領去的地方,便是位於南城某幽靜處的公主府。

  今日她穿著一身紅黑相間的短曲裙,中裙上繡著色彩清麗的大株異花,再配上繞襟深衣,略有山巒之感的裙擺垂至足背之上,顯得華貴又而不俗。

  「寧缺呢?」

  只有桑桑一人走進了公主府後宅。

  李漁微微蹙眉看著被太監帶進來的小侍女,然後開顏一笑,走上前去牽起桑桑微涼的小手,和聲說道:「有些日子沒見了,你這小傢伙也不知道來看看我。」

  公微感詫異一問便轉了話題,但那名太監卻是不敢怠慢,苦著臉稟報道:「那廝堅稱男女有別,私見公主不敬,所以堅持在外面侯著,現在彭先生正在值日房裡陪他說話。」

  桑桑由她牽著自己的手,仰著小臉輕聲解釋道:「少爺最近身體不大舒服。」

  李漁眼簾微垂,掩住眼眸底部那抹淡淡失望與恚怒之色,不再去理那灘爛泥般的少年,牽著桑桑的小手向平榻走去,嘲笑說道:「你家那個憊懶少爺,最近也不知道哪裡來的渾勁兒,天天要往舊書樓二樓跑,身體怎麼能舒服?」

  「殿下,我倒覺著少爺挺了不起的。」桑桑極認真地替寧缺說話。

  李漁搖頭輕笑,伸手在桑桑微黑的額頭上敲了下,說道:「你這小丫頭,整日就只知道那個少爺,也不想想他哪裡有個正經少爺的樣子,說起來我就覺得不忿,像你這樣能幹勤快的丫頭,寧缺那傢伙真不知道積了幾輩子福才能把你揀到。」

  一邊說著話,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屈膝盤腿就在軟榻上坐了下來。

  說來人與人之間的緣份真是很奇妙,李漁在渭城第一眼瞧見桑桑這丫頭便覺得親近,又憐惜她被寧缺像牛馬般使喚,在自草原歸來的旅途上經常以婢女的身份尋她說話,倒真是有幾分情意,而桑桑自幼跟著寧缺長大,腦子裡也沒有太多尊卑敬畏的概念,單純就是覺著公主殿下是個好人,也願意和她親近。

  李漁問了桑桑幾句他們主僕二人到長安城後的經歷,桑桑很老實地把那些開書鋪考學之類的瑣碎事說了遍。李漁本在默默思考寧缺與朝小樹之間的關係,忽然感覺到手中桑桑的小手冰涼又有些粗糙,看著她微黑的小臉蛋兒,忍不住憐惜之心大作,說道:「讓你脫了奴籍,不要再跟著寧缺,就來我公主府上做個管事姑娘怎麼樣?我也不要你去侍候旁人,你只需要替我打理府中事務即可。」

  ……

  ……

  公主府前庭,靠著假山水池的侍衛值日房外,彭御韜皺眉看著身旁椅上的蒼白少年,忍不住說道:「當時北山道口你何等樣悍勇,怎麼現在瞅你臉色如此蒼白,身體如此虛弱,這是怎麼回事?難不成進書院讀了幾天書,便讀成了個廢物?」

  寧缺笑了笑,懶洋洋地靠在竹椅上曬著太陽,看著他說道:「彭大人,你那天又不是沒瞧見舊書樓的熱鬧,這事兒現在想來還是有些玄乎,多提無益。對了那些草原蠻子呢?還有你和侍衛兄弟們既然立了功,怎麼還在公主府上?」

  「公主從草原帶回來的那幾個蠻子都被陛下特召進了羽林軍,你知道我大唐向來有這種規矩,羽林軍用的多是異族人。至於我們……」彭御韜微笑說道:「我們跟著殿下在草原上廝殺奔回,實在是不樂意也不放心再離開她身邊,宮裡也有這個意思,所以我現在雖然兼著驍騎營副統領的差事,但主要還是跟著殿下。」

  驍騎營副統領可是個地地道道的重要位置,寧缺連聲恭喜,然後忽然想到春風亭那夜的廝殺,不由微微一怔,暗想這位置大概正是那夜裡空出來的。

  雖然宮中默允彭御韜依舊跟著公主李漁,但他現在畢竟擔著驍騎營副統領的職位,尤其是最近羽林軍驍騎營連番震動清洗,所以他極為忙碌,陪寧缺說了兩句營中便來人道有要事需要處理。他向寧缺陪罪兩聲後匆匆而去。

  跟著公主李漁的那些侍衛和蠻子,如今一部分補進了羽林軍,一部分回到了宮中,此時公主府裡的侍衛基本都不認識寧缺,但看著彭副統領對這少年都如此客氣,又知道是公主殿下專門召此人前來,倒也沒有人敢對他有絲毫不敬。

  堂堂驍騎營副統領卻對自己如此客氣,寧缺知道這是為了什麼——在北山道口自己救了眾人一命、唐人極為敬重英雄好漢,雙方在旅途上結下了戰鬥情誼——更重要的原因是大概彭御韜已經察覺到,公主對某人重新動了招攬之心。

  這也正是為什麼寧缺今日不進公主府後園的原因。他如令人生的重心和目標都在復仇與書院之上,不敢靠近帝國上層那些爭鬥,而且基於心底最深處的某個令他感到寒冷的猜測,他下意識裡想要遠離這位公主殿下。

  雖然那個雨夜與朝小樹並肩一戰後,無論他願或不願意,都已經被扯進那些是非爭鬥之中,但他很清醒地認識到,現在的自己終究還只是個小人物,跟著朝小樹在夜色江湖裡為宮中廝殺可以,要跳出陰溝與地面,直接與那些寵大的勢力正面對上,自己這種小人物隨時可能莫名其妙悄悄死去。

  就像是當年將軍府被抄斬的滿門,又像是不久前在牆下閉上眼睛的卓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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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一部叫做小王子的童話

  想著這些以他的智商閱歷無法完全想明白的事情,寧缺在陽光緩緩閉上眼睛,開始在有些混亂的腦海中重新構畫卓爾那張黑到不能再黑的臉,以堅定自己的信心以理清自己紛亂而惘然的思緒。

  春日的清麗陽光灑在公主府前庭假山旁,灑在竹椅上,灑在他的身軀上,明亮正好暖度正好,逐漸將他在舊書樓上蘊著的春寒全部曬了出去。

  「你在曬太陽嗎?可是……媽媽不讓我曬太陽。」

  一道清稚脆嫩的聲音在椅後輕輕響起,寧缺睜開眼睛回頭望去,看見假山旁邊探出一張男孩兒的小臉蛋兒,微黑而健康的臉蛋兒上有兩抹像蘋果般的紅暈,長長的眼睫毛非常漂亮,臉上的神情卻有些怯生生的。

  寧缺看著這張小黑臉,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卓爾,心頭微感酸楚。他從椅上站起身來,向著這名很久不見的小男孩兒微微躬身,和聲說道:「見過小王子。」

  怯生生的小男孩兒正是公主李漁從草原帶回來的繼子小蠻,從渭城到長安一路上,尤其是北山道血戰之後,寧缺和小男孩兒的接觸並不少。

  「殿下為什麼不讓小王子您曬太陽呢?」他笑著問道。

  「媽媽說那樣容易曬黑。」小蠻很認真地看著寧缺解釋道:「我是媽媽的兒子,是陛下認可的外孫,是大唐帝國最驕傲的貴族,所以可以黑,但不能太黑。」

  寧缺聽著小男孩兒的回答,忍不住撓了撓頭。他能夠想像一個草原的孩子來到富庶繁華長安城後的不適應,只是沒有想到公主殿下對小王子的教育愛護會嚴謹到如此地步,笑著解釋道:「偶爾曬曬太陽也不錯。」

  前庭一片安靜,小男孩兒看了看四周,發現教習嬤嬤和宮女都沒有發現自己偷溜出來,上臉上露出喜色,蹦跳到竹椅旁,扯住寧缺的袖子,抑著小臉用滿是企盼的目光看著他,說道:「可以講故事給我聽嗎?」

  寧缺怔住了,沒有想到小男孩兒還認得自己,更沒有想到他還對火堆旁的那些童話故事念念不忘。看著小男孩兒企盼的眼神,看著幽靜的前庭,想著自己此時除了曬太陽也沒有別的事情做,於是笑著重新坐回竹椅,示意小男孩兒坐到自己身邊,說道:「我可不會講故事,上次講的那些應該叫做童話。」

  「童話和故事的區別是什麼?」小蠻好奇問道。

  寧缺回答道:「故事很複雜,童話很簡單,而且很開心。」

  小蠻開心地笑了起來,說道:「那我就要聽童話。」

  寧缺想起過往年間某些畫面,忍不住笑了笑,說道:「這恰好是我最擅長的事情。」

  小蠻挪動了一下身體,離他更近了些,專注地準備傾聽。

  寧缺想了想,看著他說道:「你是草原上的小王子,那我就講一個小王子的童話給你聽好不好?」

  小蠻興高采烈說道:「好啊好啊。」

  寧缺躺到竹椅上,看著天空說道:「森林裡有蟒蛇,它們的個頭兒很大,捕獲獵物之後不用嚼就這樣直接囫圇吞進肚子裡,然後睡上整整六個月,用這些時間去消化肚子裡的食物。」

  小蠻睜著大大的眼睛,驚恐說道:「……好可怕,不是說童話都是開心的嗎?」

  寧缺瞪了他一眼,心想你可沒桑桑當年乖,說道:「才剛開始,別著急……我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對森林裡那些事兒比較感興趣,所以我按照自己的想像畫了一幅畫,畫的就是一條大蟒蛇在吞食一頭很大的野獸,我把這幅畫拿給別的大人去看,問他們是不是感到很恐懼,結果他們說:一頂帽子有什麼好可怕的呢?」

  小蠻興奮地拍起手來,說道:「我明白了,你把蛇畫成了帽子的邊緣,你把大野獸畫成了帽子的中間,你畫面是不是畫的不好?」

  寧缺無言以對,繼續說道:「我畫的不是帽子,是一條蛇在吞一頭野獸,那些大人就像你現在這樣根本看不懂,所以我乾脆就把巨蟒肚子裡的情形也畫了出來。」

  小蠻疑惑地看著他,問道:「不是小王子的童話嗎?小王子在哪兒?」

  「馬上就出來了。」寧缺解釋道:「再等一會兒就出來了。」

  ……

  ……

  沒有過多長時間,公主府的教習嬤嬤和宮女們終於找到了前庭,就在這時,公主殿下也結束了與桑桑的敘舊,寧缺牽著小侍女的手,在嬤嬤宮女們猜疑怨惱的目光中奪路而逃,以最快的速度結束了對公主府的拜訪。

  走在南城安靜的街道上,被粗布緊緊裹住的大黑傘不停拍打著桑桑的大腿,主僕二人安靜走了一段路,桑桑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公主是好人。」

  寧缺抬頭看著街道上方被梧桐樹隔開的天空,看著那些漸陰沉的雲層,說道:「看樣子要下雨了。」

  牛頭不對馬尾,前言不搭後語說的大概便是這種情形,桑桑想說些事情,寧缺不想說那些事情,所以前者沒頭沒尾蹦出一句,後者抬頭看天說要落雨。

  桑桑停下腳步,仰著頭看著他,問道:「少爺,你為什麼不喜歡她?」

  寧缺覺得有必要讓小侍女知道自己的真實想法,猶豫片刻後說道:「因為我覺得她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人,雖然她對你確實不錯。」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問題上桑桑展現出罕見的執拗,認真說道:「殿下如果不是好人,那她當年為什麼要去草原?她為什麼對小蠻那麼好?」

  寧缺靜靜看著她,忽然開口說道:「如果她是好人,那她當年為什麼要去草原?她為什麼要對小蠻這麼好?我並不認為世間所有後媽都是壞人,但我也從未見過哪個後媽像她一樣把小蠻看的比自己生命還重要。」

  同樣的兩個問題,在桑桑看來可以證明公主殿下是個好人,但在寧缺這裡卻成為相反的例證,她有些聽不明白他想說什麼,疑惑地看著他。

  就在這時,濃春的長安城上空輕輕揚揚的飄下了雨滴,寧缺從她背後解下大黑傘打開,繼續抬步向前走去,說道:「事有反常必為妖,殿下這個後媽還如此年輕,母性氾濫?在我看來未免太早了些,我認為這是移情,她把自己對單于的感情移到小男孩兒的身上……如此看來,她對那位長眠草原的單于似乎有很多歉意啊。」

  「只有我們這些邊軍才知道,那位單于是多麼了不起的雄主,可就是這樣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居然就這麼莫名其妙被他的白癡弟弟謀殺奪位?」

  「少爺,你究竟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公主殿下今後一生大概都會後悔,因為那位單于應該是真的愛她,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敢真的愛她的男人。」

  「我聽不明白。」

  「沒什麼。」

  桑桑沉默很長時間後,忽然開口說道:「你認為是公主殿下殺了單于?」

  寧缺沒有直接回答,說道:「看來你平時的笨果然都是裝出來偷懶用的。」

  桑桑低頭行走在黑傘下,微微攥緊小小的拳頭,說道:「證據呢?」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不需要證據的。」

  寧缺看著傘外絲絲縷縷落下來的雨絲,說道:「當年她去草原既可以化解帝國內部某些神棍的攻擊,又可以在與皇后娘娘的爭鬥中示弱以換取陛下的憐惜,還可以贏得大唐子民的尊敬,甚至還可以在草原上發展出屬於自己的力量,但她不可能永遠呆在草原之上,陛下年齡越來越大,繼位的人選總要盡快定下來,所以她需要回來,而做為單于深愛的女人,她想回來只有一個辦法。」

  桑桑低著頭,低聲說道:「可是殿下決定遠嫁草原的時候,才十二三歲。」

  「我十二三歲的時候就開始殺馬賊了,人的能力和年齡並不見得成正比。」寧缺撐著大黑傘,漸漸加快了腳步,搖頭說道:「剛才說的只是殿下有做那件事情的理由,並且可以收益,但在我看來,最能證明此事的,還是先前我說過的那句話。」

  「我們都知道那位英年早逝的單于是怎樣了不起的男人,這樣了不起的男人很難被人陷害殺死,除非動手的人是他最相信最愛的那個人。」

  桑桑低著頭抿著薄唇,輕聲咕囔道:「總之都是少爺你的猜測。」

  寧缺說道:「我也希望猜測是錯的,我也希望這個世界上都是童話故事,王子和公主最後永遠幸福的生活下去,但你看……草原上的王子死了,公主回家了。」

  桑桑抬起頭來,一滴雨水自她微黑的臉頰上滑落,她看著他有些惱怒問道:「少爺,為什麼你眼睛裡的世界總是這麼黑暗?」

  寧缺停下腳步,沉默看著她,看了很長時間後冷聲說道:「因為從我活下來開始,到在路邊死屍堆裡揀到你,我所看到的世界就是這麼黑暗。」

  說完這句話,他也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有些羞惱地大步向街道前方走去,不知道是書院舊書樓在精神上投下的陰影,還是因為馬上要去殺人,他總覺得大黑傘外的雨絲不再那麼清爽,顯得有些暗沉。

  桑桑站在雨中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加快腳步追了上去,追到那柄大黑傘下,追到那個傢伙身旁,然後伸手向上捉住他舉傘右手垂下的袖角,再也不放。

  大黑傘下不時響起主僕二人的對話。

  「我以為少爺你又要罵殿下是白癡。」

  「動什麼都別動感情,最後只會傷人又傷己,所以她確實挺白癡的。」

  「那為什麼剛才少爺你沒有罵?」

  「以後我會少罵這兩個字,因為那些動感情的白癡們……都是可憐人啊。」

  ……

  ……


  (寧缺給小蠻講童話故事,沒有什麼陰謀培養之類的東西,那就是童話,我想把將夜寫成美好的童話,而沒有太多的那些東西,正在努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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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鐵坊柴房殺人

  大黑傘就像一朵黑色的蓮花,在長安城的雨霧之中緩慢流動飄離。

  桑桑不知何時鬆開了手中緊握著那角衣袖,仰著臉蹙著眉尖問道:「少爺,先前在公主府裡你和小蠻在說什麼呢?我看那些嬤嬤宮女臉色很難看。」

  寧缺看著小女孩兒故做沉穩的神態,忍不住想起那些年在岷山裡經常發生的情景,當時他背著她從這座險峰爬向另一座險峰,從這個山寨偷往另一個山寨時,要忙著探路尋道,又要忙著給背簍裡的小女孩兒講童話故事哄她,忙的一塌糊塗,忍不住笑著揉揉她的腦袋,說道:「講童話……你知道我這個拿手。」

  桑桑好奇問道:「講的哪個?灰姑娘還是三隻小豬?」

  「小王子。」

  桑桑蹙眉認真問道:「小王子?他聽得懂嗎?」

  寧缺一怔,心想這倒確實是個問題。

  在深春細雨之中,主僕二人一路閒聊一路向北,穿過通孝坊便回到了東城,沒有走進臨四十七巷,而是繞過巷口向東城的更深處走去,老筆齋今日閉門休息,不知何時桑桑悄無聲息抱回了一把被布緊緊裹住的朴刀,肩上微有雨痕。

  雨漸漸大了起來,東城街巷上的行人都被迫回到了自己家中或是作坊裡,寧缺和桑桑走到東城某偏僻貧民坊外停下了腳步,撐著大黑傘站在一處香火廖廖的破落昊天神侍廟簷下,望向坊內默默聽著雨中隱隱傳來的打鐵聲。

  桑桑安靜輕聲說道:「再過一會兒鐵鋪便會關門,年輕的師傅們會忙著收拾今天的訂單,陳子賢則會回後院休息,聽說這些年他已經極少親自落錘了,那時候院內就只剩下他一個人,剛好今天下雨比較方便。」

  寧缺看著天上的鉛雲黯光默默計算著時間,估摸著時間應該差不多了,把手中的大黑傘遞給桑桑,說了聲等我,然後從身後取出一頂不知從哪裡揀的笠帽戴在頭頂向坊西方向走去,在越來越大的雨水中穿過兩條巷道,靠近坊內的打鐵鋪後院。

  堅韌靴底踏在坑窪不平的坊間石道上,踩在積水裡發出啪啪輕響,在雨天裡根本不引人注意,寧缺看著不遠處那道簡陋的木門,緩步向前,握著裹布朴刀的左手越來越緊,心中默默回憶著這第二個名字的所有資料。

  油紙上的那些名字,是在宣威將軍府滅門案和燕境屠村案中的重要人物,是卓爾在夏侯麾下在軍部做諜子時的調查所得,是他用汗水和生命換來的資料。

  陳子賢四十七歲,前宣威將軍麾下副將,因首舉宣威將軍林光遠叛國被朝廷嘉獎,後於天啟四年因妄起戰釁故被剝除一應功勳,逐出軍隊,其後家中又連遭禍事,妻子與其和離,帶著兩名幼子返回家鄉,而此人卻留在了長安城中,變成了東城貧民坊某間打鐵鋪裡的師傅,貧困潦倒不忍言說。

  油紙名單上的那些人,在滅門案和屠村案後,除了有兩三位高官依然享著厚爵清名,其餘人等混的都非常不好,已經死在他手中的那位御史頹喪度日,有的人惶恐終日,而眼前雨中那扇院門後方的陳子賢則是潦倒度日。

  寧缺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麼。按照慣常推斷或是話本小說上面的常見橋段,當年曾經殘害忠良陰謀賣主的傢伙們在復仇開始之時,必然是烈火烹油鮮花怒放囂張快活地一塌糊塗,如此方能讓復仇的人們更有先天正義感和快感,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那些他矢志復仇殺戮的對象們,似乎並不比他活的更好。

  隱約猜到了應該是那位皇帝陛下的手段,但他無法確認,也不願再去想,今日恰逢大雨,恰逢公主府召喚,正是殺人報仇的大好時機,日後無論官府怎樣調查,想必也不會懷疑到,也不敢懷疑到他的身上,這點比較重要。

  他微微低頭看著笠帽邊緣滴下的雨水,緩慢移動腳步,離那扇門又近了些。

  脫漆木門表面微濕,手指摁在門板上感覺有些冰冷,他側耳認真傾聽院內更前方那家鐵作坊傳來的聲音,聽著那些重錘敲打砧鐵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密集,他握著布裹朴刀的左手緩緩提起,右手輕輕用力把木門推開。

  被雨水滋潤了的老舊門軸發出一聲類似嗚咽的輕鳴,戴著笠帽的寧缺握刀而入,平靜走下殘破的石階,看著院內柴房外蹲著的那個老人,說道:「陳子賢?」

  柴房外那老人穿著一身舊舊的薄襖,肩頭袖角處有被經年爐火灼焦的痕跡,幾根發黑的棉花從脆布裂口中伸了出來,看上去有種淒苦之感。老人頭髮花白胡亂繫在一處,粗長像鐵塊般的雙手分別握著斧頭和木塊,正在劈柴。

  老人抬起頭來,渾濁的眼眸裡面閃過一抹異色,看著推開院門的寧缺,看著那道笠帽下方的陰影,想看清楚他的臉,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是。」

  寧缺停下腳步,微微仰頭看了一眼簡陋小院四周,確認所有學徒果然都在前坊,院內沒有一個人,他回身把院門關上,用右手解開頸部笠帽的繫帶,然後緩緩握住布裹朴刀的前柄,繼續向那個蒼老的退役軍官走去。

  笠帽落在雨地上。

  陳子賢緩慢地眨了眨眼睛,指甲裡滿是黑泥的左手鬆開木柴,在衣服前襟上擦了擦,然後伸到腰後握住了一把刀,同時舉起了握著斧頭的右手,看著那個自風雨中走來的臉色蒼白的少年,嘶啞說道:「終於來了。」

  寧缺的刀來了。

  在臨四十七巷老筆齋用淘米水磨礪了十數日的鋒利刀刃,從鞘中閃電拔出,輕鬆切開刀鞘外緊裹著的舊布,斬風斬雨斬過往,一往無前斬向陳子賢的脖頸。

  陳子賢立刀,兩刀相交發出一聲清脆的嗡鳴,刀刃上的雨水滴滴濺射而出。

  就在此時,前方鐵坊裡響起一陣急促的打鐵聲,把院子裡的刀聲全部蓋了過去。

  鋥鋥鋥鋥鋥,磅礡大雨之中,寧缺雙手握刀,面無表情向前再向前,劈頸斬首割腹,朴刀攪動著風雨,與老人手中的刀斧依偎冷酷地互相磨擦拖拉。

  噹噹噹噹噹,火紅的灶爐旁,學徒們麻木地夾著燒紅的粗鐵,揮舞著重錘一下又一下地敲打著,坊外的風雨之聲大作,他們什麼都沒有聽到。

  嘶啦聲起,薄袍被切開,斧被震落,腕被斬斷,風雨中悶哼之聲連綿響起,房外的柴堆散作一地,須臾之間寧缺劈出了十七刀,而陳子賢擋住了前十六刀。

  然後刀聲消失無蹤,只剩下風聲雨聲和錘擊砧板的雷聲。

  ……

  ……

  陳子賢摔倒在柴堆旁,身上滿是污泥水漬,蒼老黝黑的臉上多了幾滴血,胸腹間的薄襖被斬出了無數道口子,灰暗的棉花四處亂伸著,最中間的那道口子極深,一直深到他的骨頭裡,腑臟中,不停冒著血水和別的顏色的體液。

  雨水從屋簷滴落柴堆,滴到他花白的頭髮上,滴到他額間愁苦的皺紋上,然後自黝黑臉頰上淌過,迅速把那幾滴血沖涮的乾乾淨淨。

  寧缺低頭緩慢收刀,看著自己急劇起伏的胸口,看著胸口處那道極險的斧痕,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沒有想到大唐當年一位普通偏將,在市井底層煎熬困苦這麼多年後,居然還擁有如此強悍的戰鬥力。

  陳子賢眼神渾濁無力看著身前的少年,喉中呵呵幾聲似乎多了很多痰,極為痛苦地咳了幾聲,咳出兩口血痰來,虛弱說道:「我以為自己早就被這個世界遺忘了。」

  「你確實是那些人當中被遺忘的最厲害的一人,我想大概是因為背主求榮之徒,朝廷裡無論是誰都不敢放膽用你,也不知道這些年你有沒有後悔過。」

  寧缺抹了一把臉上冰冷的雨水,看著垂死的老人說道:「不過也正是因為你已經被世界遺忘,所以我想殺死你應該不會引起太大麻煩。另外就是我考進書院了,殺死你被我視為慶祝活動中必不可少的一環,就像鮮花和鴿子那樣。」

  陳子賢蒼老虛弱的眼眸裡滿是困惑不解,低聲道:「給個痛快吧。」

  「時間還很早,你那些窮學徒要完成今天的訂單還要很長時間。」

  寧缺抬頭看了一眼天色,雨雲垂著珠簾般的雨絲,根本看不到日頭在何方,但他知道自己還有很多時間,輕聲說道:「至於痛快這種事情,這些年來你們讓我很不痛快,所以你就不要奢望能死的太痛快。」

  「我有一首詩要念給你聽。」他看著柴堆裡將死的老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說道:「我自山川河畔來,我自草原燕境來,我自將軍府中來,要取你的命。」

  聽到將軍府三個字,陳子賢渾濁的眼眸驟然變得明亮起來,臉上的神情漸漸變得釋然,顫抖的雙手下意識在濕漉漉的柴堆上劃拉著,盯著寧缺那張青稚的面容,顫聲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將軍的兒子還活著,你……你說……你考進了書院,真好……真好,我這些年活的如此累,死前能知道……將軍的兒子還活著……活的還不錯……我真的可以瞑目了。」

  「人活著誰不累呢?」寧缺低頭看著腳前被雨水擊出無數朵黃濁水花的坑窪,低聲說道:「要學書法要學奧數要學鋼琴畫畫,每個週末都要坐在媽媽的自行車後座上面跑來跑去,到最後少年宮比家還要熟,你說我累不累?」

  陳子賢沒有聽懂這段話,捂著不停流血的刀口,痛苦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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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以血洗血

  寧缺抬起頭來,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不過那種累總還是有些好處的,學過奧數的傢伙去考書院數科,看著那種難度的題目不會覺得難,只會覺得特他媽的二,總比我這輩子的累要強上很多。」

  「莫名其妙來了這麼個鬼地方,在將軍府過了幾年好日子,結果就因為你們這些人,好日子沒了,認識的所有人都死了,爹也死了娘也死了,我那年才四歲,結果我就要考慮生存還是死亡這種狗屎問題,你說我累不累?」

  四歲那年他第一次握緊了柴刀,第一次殺人,然後看著那些微微發烏的血水順著柴刀頭流至手指縫裡變成粘稠的半固體,那時候他才知道原來巧克力火鍋是種很噁心的東西,事後他洗了無數遍手,卻總覺得怎樣也洗不掉那些血腥味和柴刀上附著的淡淡銹味,這種味道一直伴隨了他整整十二年時間。

  他把右手伸到雨中,任由雨水不停沖洗,卻總覺得還是沒辦法沖洗乾掉手指間那些粘稠的血,臉色蒼白悵然說道:「那之前我沒有殺過人,結果我現在殺起人來比當年做題還輕鬆,我沒結過婚,卻要帶著個小拖油瓶橫縱岷山千里,看著一人便覺著他想要殺死我然後把拖油瓶搶走當小老婆,你說我累不累?」

  「我這麼累都是你們造成的,所以我只有把你們全部都殺乾淨,才能變得輕鬆一些,只有你們體內的血全部流完,我才會覺得手上的鮮血被洗乾淨,所以你可以認為這是一場冷血的復仇,但有時候我自己在想這更像是在洗手。」

  寧缺看著垂死的老人,說道:「用你們的血,洗我手上的血。」

  說完這句話,他蹲下身體揀起老人身畔那把砍柴刀,看著老人說道:「至於你能不能瞑目這個問題,到冥界後見著將軍府那些人頭時再問吧,不過我相信你這種潦倒度日自詡忠義無法兩全以苦難當做贖罪的無聊傢伙,一定沒辦法閉上眼睛。」

  他湊到老人耳旁低聲說了一句話,然後握緊柴刀,極熟練地砍斷了老人的脖子,站起身來,在院中積著的雨水裡揀起笠帽,重新戴回頭頂,推開院門走了出去。

  院中雨水依舊下著,前面的鐵坊依舊傳來打鐵聲,柴房外的柴堆沒有人再劈了,那把柴刀鍥在老人的脖子裡。

  前宣威將軍副將陳子賢,如今的長安東城潦倒打鐵老匠人瞪著眼睛看著從天而降的雨絲,如魚肚般的冰冷眼眸裡滿是黯淡絕望情緒,始終無法閉上,任由那些雨水擊打在眼球上,把那些血水沖洗的乾乾淨淨。

  ……

  ……

  貧民坊外的大黑傘下,桑桑默默看著巷口方向,從開始到現在姿勢沒有任何變化,穿著舊鞋的小小雙腳始終站在同一個地方,雨水越來越大,打濕了她的頭髮和左肩的衣裳,她卻沒有退後幾步去簷下躲避的意思。

  巷口空無一人,卻有腳步聲響起,她扭頭望去,只見戴著笠帽的寧缺從西側某道路口走了出來,笠帽陰影間的臉頰蒼白無比,她急忙撐傘上前替他遮雨,然後趁著無人注意,快速離開這片街巷。

  油紙名單上的第二個名字終於在今天被劃掉,被殺死的陳子賢是將軍府滅門一案的直接兇手之一,然而回到臨四十七巷老筆齋中的寧缺,情緒看上去並不是太好,擦乾了身上臉上的雨水後,連腳也未洗便直接躺到了床上開始睡覺。

  這些日子他在舊書樓裡苦苦煎熬,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已經虛弱到了極點,今天冒雨殺人,精氣神裡崩著的那根弦崩到了極點,然後驟然為之一鬆,加上微寒春雨一淋,便直接如春山泥流般直接病臥床頭難以再起。

  微冷的身體感受不到太多熱意,縱使桑桑已經給他蓋了兩床棉被,他盯著新糊了很多紙的屋頂,喃喃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進書院嗎?你知道為什麼我拼了命也要在舊書樓裡呆著嗎?你知道我為什麼拚死拚活要踏進那個世界嗎?」

  桑桑正蹲在門口忙著煮薑湯,沒有理會他隔個一年半載便會來一次的胡言亂語,也沒有時間去回答他這些無聊的問題。

  寧缺艱難轉過頭去,看著門檻旁蹲著的瘦小身軀,沉默很長時間後微笑說道:「這問題真有些胡鬧,你當然知逛……可是別的人不知道,喜歡,其實只是最脆弱最沒有力量的理由,殺一個御史殺一個老鐵匠都這麼費力,如果我還是現在的我,有三把刀看著很強大的我……怎麼有能力殺死夏侯殺死親王?」

  「夏侯太強大了。」他轉過頭來,重新盯著屋頂那些新糊的黃紙,喃喃說道:「武道巔峰怎麼殺?不踏上修行路,這輩子我都別想殺死他。」

  「公主殿下說過,如果少爺你還堅持天天去舊書樓裡苦熬,身體會出事的。」桑桑端著滾燙的薑湯,坐到床邊吃力地把他半扶起來,低聲說道:「到時候不知道你能不能踏上修行路,夏侯還沒死你就得先病死了。」

  寧缺接過薑湯,虛弱地舔了舔嘴唇,一口一口喝著,在喝的間隙中低聲說道:「希望可能很虛妄,但有希望總比沒希望要強,所以總得努力努力。」

  桑桑靜靜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少爺,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昊天老爺真的就讓你始終無法踏上修行路,那你能怎麼辦?」

  寧缺把碗遞給她,虛弱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微微一笑後,極緩慢而又極平靜地說道:「如果昊天老爺這麼壞……桀桀,口胡,那我定要逆天啊。」

  口胡大概便是口出胡言亂語的意思?桑桑心想少爺果然又開始間歇性發作的胡言亂語了,沒好氣地把他放平,然後去洗碗準備晚飯,不再理他。

  半夜時分,寧缺的胡言亂語變得更多,因為他發燒了,蒼白的兩側臉頰上滿是不健康的紅暈,偶爾睜開的眼眸神采渙離,不時在屋頂黃紙和桑桑小臉間回復,似乎有些無法聚焦,乾枯脫皮的嘴唇說著嘶啞輕微難懂的話。

  自行車後座,報名費,青少年宮,柴刀,巧克力,血。拖油瓶,血;岷山,血;渭城,血;草原,血;將軍府裡全他媽是血。

  「憑什麼呀?憑什麼呀?……憑什麼呀?」

  他抓著桑桑冰冷的小手,眼光卻不知道落在何處,緊緊蹙著眉尖,抿著嘴唇,酒渦像是個悲苦的問號,臉上滿是委屈的神情,不停說著這三個字,看著非常可憐。

  桑桑把他額頭上的濕毛巾換了一條,把他接在懷裡,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輕聲哄道:「是,都是他們的錯,和少爺你沒關係,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都是壞人。」

  清晨時分,長安城的雨停了,寧缺的燒也退了,他迷迷糊糊睜開雙眼,覺得喉嚨間一陣火燒般的灼痛,習慣性地想要喊桑桑倒水來喝,卻發現自己身旁有人,艱難轉頭望去,只見桑桑合衣半坐在床頭,不知何時已經沉沉睡去。

  滿懷歉意看了她一眼,他強撐著身體想要自己下床去倒水,卻還是驚動了身後的桑桑,桑桑驚醒過來,急忙把他重新推倒在床上,然後跳了下去。

  寧缺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忽然開口說道:「我是不是挺沒用的?」

  桑桑將茶杯遞到唇邊,試了試溫度,應道:「少爺,你又說胡話了。」

  寧缺喃喃說道:「看太上感應篇看了這麼多年也沒有看懂,看那本薄薄的氣海雪山初探更是連裡面的字兒都記不住,這麼拚命還是沒辦法修行,現如今更是墮落到殺個人都要大發一通牢騷,甚至還會大病一場……真是沒用啊。」

  ……

  ……

  清晨時分,高大雄偉朱牆牆後方,異花青樹包圍的御書房內,大唐天子李仲易站在門檻內,看著不遠處那些樹葉上滴落的雨水發呆。皇后剛剛侍奉他用完漱洗用完早餐,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想來御書房看一看。

  做為大唐皇帝陛下,令萬邦臣服的唯一男子,按尋常世人眼光來看,他應該沒有什麼煩惱才是,但他此時沉默望著園內,清矍容顏明顯有些躁鬱不寧。

  「夫子又去天下遊歷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朝小樹這個傢伙也終於溜走了,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

  李仲易想著最近這些天離開長安的良師益朋,心情愈發沉重,看著雨後晨花濕樹,竟漸漸生出了寂廖孤單的心緒,好生失落。這也正是他為什麼清晨便來到御書房的緣故,只有在這間不被人打擾的房間裡,他覺得自己才能獲得真正的平靜。

  皇帝陛下酷愛書法,雖然時常獻寶一般召喚大臣們前來賞書賞畫,但除了寵愛至極的皇后娘娘和四公主,沒有誰敢不請而來打擾他的清靜,甚至他不讓太監宮女們整理這個房間,一應書貼陳列都由自己親自動手。

  長吁短歎轉過頭來,他準備去寫幾幅向來秘不示人的爛字聊抒情懷,忽然神情微微一凝,注意到書架某層的書冊傾斜方向似乎與以前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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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10 19:35:33 |只看該作者
第93章 誰動了朕的御書房?

  緩步走到書架前,皇帝陛下微微低身,修長的手指在整齊的書冊上緩慢滑過,然後在最深處停了下來——書架的這一排放著的是碑貼以及帝國從尋天閣徵召而來的舊朝珍本,他記得很清楚,自己上次整理時,書冊從左至右微斜,而現在傾斜的方向卻是反了過來,難道有人動過朕的書架? 
 
  他的眉頭微微蹙起,指腹在書冊稜角分明的邊沿輕輕敲擊,然後手指關節驟然一緊,把整整一層書掀向另外一個方向,然後他看見書架深處藏著一張紙。 
 
  取出那張墨紙擱在書案上,皇帝陛下看著芽紙上墨跡淋漓的五個字,眉頭皺的愈發厲害,沉默看了很長時間後,忽然厲聲喝問道:「誰動過朕的御書房?」 
 
  片刻後,御書房內跪倒了三位太監,這三位太監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看向書案旁邊那位微胖的侍衛統領大人,眼神裡全是求助之色。御書房週遭的護衛任務全部由徐崇山負責,那三位太監不知陛下因何動怒,只好希望他能站出來說話。 
 
  徐崇山小心翼翼向皇帝陛下靠近兩步,輕聲問道:「陛下,微臣敢擔保,絕對沒有人敢私入御書房。」 
 
  天子李仲易治國向來寬和,這些近臣知曉他的脾氣性情,每日間侍在身旁倒也沒有什麼畏君如虎的感覺,只是事涉御書房,徐崇山也不敢大意。 
 
  皇帝重重一拍書案,冷冷看著案上那張紙上的五個大字,寒聲質問道:「沒有人敢私入朕的御書房,那這五個字從哪裡來的?難道是冥界的小鬼來寫的!」 
 
  他微微蹙眉,看著那五個彷彿要扎進自己心裡的字,愈發覺得煩躁,略頓了頓後,說道:「就是這個月的事情,你給朕好好查查!」 
 
  徐崇山恭敬低身行禮,眼角餘光瞥見紙上那五個墨字,正準備轉身離去,忽然間想到月初那個憊賴大膽的少年,腦中嗡的一聲炸響,身體驟然變得極為僵硬——宮裡的人都極守規矩,誰也不敢私入御書房,思來想去,這個月內有機會接近御書房,而且還進了御書房的……好像就只有那小子! 
 
  「怎麼了?是不是想起了什麼?」皇帝冷冷看著他的側臉。 
 
  徐崇山微微一笑,說道:「臣是在想,會不會是宮裡哪位伴讀在學坊那邊寫的,然後被人誤收進了御書房,話說……這字還真不錯啊。」 
  皇帝惱火地瞪了他一眼,訓斥道:「朕是在邀請你賞字嗎?朕難道不知道字寫的好不好!朕要你查的是,是誰這麼大膽子敢私入朕的御書房,還敢用朕的筆寫字!」
  
  徐崇山尷尬一笑,退出御書房,待他關好御書房的門,緩緩挺直身體,在溫度宜人的雨後春風中向園外走去時,才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變得濕冷一片。 
 
  再片刻後,大內侍衛副統領大人出現在某處偏殿陰冷的屋簷下,他冷冷盯著那名臉色蒼白的小太監,咬著牙齒寒聲說道:「你也是我暗侍衛一屬,當時我要你把人帶到御書房後面的值日房裡,你怎麼敢把他放在御書房外就走了?」 
 
  那名小太監抬起頭來,顫著聲音說道:「大人您那時候命令屬下把御書房周邊清空,既然如此我再在那裡呆著便有些顯眼,再說了,我哪知道那個姓寧的居然如此膽大包天,明明知曉那裡是御書房也敢往裡闖。」 
 
  「現在再說這些有什麼用?那個白癡已經闖了!」 
 
  徐崇山惱怒地瞪著他,說道:「陛下現在要查這件事情,看陛下的神情,如果逮著那傢伙,少說也要打他十幾大板,所以你要給我記住了,那個白癡沒進過宮,更沒有到過御書房,聽見沒有?」 
 
  小太監哭喪著臉說道:「大人,咱們把他供上去不就完了?陛下打他十幾大板也算是個懲戒,我們也不需要替他擔這個干係。」 
 
  徐崇山恨恨說道:「蠢貨!那個白癡現在是我的下屬!要讓陛下查出來暗侍衛招了這麼個白癡,我不得被笑死?萬一陛下不解氣要治我的罪,我到哪兒說理去?」 
 
  「那是朝大爺的關係,陛下總得念點兒情意……」太監怯生生提醒道。 
 
  徐崇山棒袖而去,喝道:「媽的,難道因為朝小樹我就要替那個白癡背黑鍋?」

  ……

  ……
 
  就在徐崇山和那名小太監準備把這件事情遮掩下去時,大唐皇帝李仲易正在御書房內盯著那幅字發怔,忽然他走到書架旁抽出一個上匙的匣子,從那些自己親手書寫極少示人的手稿裡抽出一幅字,擺在那幅字的旁邊。 
 
  前一幅字是春風亭事件當夜皇帝親筆所書,準備賜予朝小樹,以嘉獎安慰他這些年來的坐困黑城愁苦,以勸勉他日後替朝廷效力,然而沒有想到這幅字寫出來了,卻是沒有機會賜出去,朝小樹與他一番談話便瀟灑離了長安城。 
 
  「魚躍此時海……這話難道不對?」 
 
  皇帝陛下皺眉看著並排而列的兩幅字,目光移到另外一幅字上,喃喃說道:「花開彼岸天?難道此岸便開不得,非得離了長安城離了朕的大唐才能怒放?」 
 
  天子的憤怒來自於有人敢動御書房,來自於那五個淋漓墨字戳穿了他一直刻意不去想的那些情緒,然而此時情緒漸漸平靜下來後,他皺眉看著花開彼岸天這五個字,想著那日與朝小樹之間的爭執,卻漸漸品出了一些旁的意思。 
 
  「魚躍此時海終究是朕的海,花開彼岸天那才是真正的自由天,朕既已困了那廝十餘年,放他離去也不過是還債罷了,予人自由何不也是予己自由?」 
 
  皇帝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想著晨時望著濕漉花樹時的悵然,想著那位身份地位相差極遠卻在心性氣度上極為接近的友人,此時或許正在某條濕樹重花的山道間青衫飄飄,彷彿覺得自己也隨之而遠離了長安城,身心舒暢而自由。 
 
  然而他畢竟是大唐天子,雖然已經想通卻還是有些氣不順,看著那幅字憤然斥道:「就算你說的是對的,朕也不能輕饒了你!一定要查出來他娘的是誰寫的字,居然敢諷刺朕!這是誰寫的字,竟他娘的寫……噫……寫的這麼好!」 
 
  已經把心中糾結看穿看破,心境自然與先前也截然不同,皇帝陛下此時才真正認真去看那幅字,先前數瞥間,他只是覺著這五個字框架中正平和,法度森嚴頗佳,此時細細一看,才發現花開彼岸天這五字竟是纖瘦合勻,骨力雄勁而隱千飽滿拖墨之間, 毫不突顯,清勁挺健卻又柔媚和塵,端是無上妙品! 
 
  「這……真是好字啊!筆致方圓兼備,結體寬博,姿媚而骨傲,靈動飄逸,風骨內蘊……這字是誰寫的?比朕可是要強上太多太多!」 
 
  皇帝陛下眼睛瞇了起來,眉梢挑了起來,手指微微顫抖隔空拂過花開彼岸天這幾個字,頗有喜難自禁之意,他知道自己對這五個字的評價並不公允,紙上這些墨字何止比他寫的強上太多,就算與牆上懸著的那些名家妙帖比較起來也絲毫不顯遜色,甚至精神飽足處要更勝數籌。 
 
  正如宇缺當日在御書房裡感慨那般一樣,大唐天子自家字寫的不咋嘀,但賞鑒水平著實極高,他看的越來越入神,竟看出了當日寧缺寫這五字時忍至極癢處一抒而就的感覺,他覺得這五個字彷彿就像開在大海彼岸遙望而不可及的朦朧花技,從上至下在他後背輕輕拂過,將這些日子以來的鬱結不順之意一拂而空。 
 
  「好字!真真好字!」 

  皇帝陛下只覺得胸懷間一片拓盪開闊,心情重新覓回了寧靜平和,微笑看著紙上那五個墨字,毫不吝惜自己最真誠的讚賞。 
 
  忽然間他眉梢一豎,重重一拍書案,厲聲喝道:「來人啊!」 
 
  又片刻後,三名太監又跪在了御書房的地面上,又把求救的眼光投向了侍衛副統領徐崇山,徐崇山強行壓抑住心頭的不安,腆著臉湊近過去請示道:「陛下,屬下正在安排侍衛暗中查探,只是……一時半會兒還沒消息。」 
 
  做為最瞭解皇帝陛下的近臣之一,他知道皇帝不是個刻厲記仇之人,別說私入御書房寫幅字這種小事,就算宮裡那些更出格的荒唐事,只要不影響到國綱政體,只要時日長了也就不會再做追究。他原本打算把這件事情拖上數日再數月直至最後淡然無痕,哪裡想到皇帝今日竟是大逆平日意趣,連番施壓。 
 
  皇帝看都沒有看他一眼,無比陶醉看著書案上的字卷,輕撫頜下長鬚,吩咐道:「給朕好好地查這字究竟是誰寫的,但記著不要驚著這位書家,要好生以禮相待,嗯,找到後……替朕恭敬請進宮來,朕要向他好好討教討教。」 
 
  「啊?」徐崇山滿臉震驚抬起頭來。 
 
  再一個片刻後,這位官服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的大內侍衛副統領再次出現在某處偏殿陰冷的屋簷下,他尷尬看那名表情極精彩的小太監,惘然窘迫說道:「是的,御書房裡的情況就是這樣,現在看起來,那個白癡好像要因禍得福了。」 
 
  小太監後怕地拍拍胸脯,甜甜笑著說道:「大人這可是個好機會,如果咱們暗侍衛裡出個陛下賞識的書家,大人臉上想必也極有光彩。」 
  「沒有機會,也沒有光彩,至少現在是這樣。」徐崇山皮笑肉不笑看著自己忠心耿耿的下屬,說道:「你得記住那個白癡,不,是寧缺確實沒有進過宮。」 
 
  小太監吃驚看著他,問道:「大人,這是為什麼?」 
 
  徐崇山笑的像哭似的,聲音從牙齒縫裡擠出來,說道:「因為……先前咱們沒認,這時候再認,那就是……欺君。」 
 
  小太監瞬間便想明白了這中間的問題,哭喪著臉就像笑似的,搓著小拳頭苦惱說道:「瞧這事兒弄的,好事兒怎麼就弄成壞事兒了。」 
 
  徐崇山心想你這在這哭什麼喪,老子硬生生把一個絕佳的拍陛下馬屁的機會給玩成了疑似欺君的大罪名,才真正值得痛哭一場! 
 
  一念及此,他不禁後悔到了極點,若一開始他出頭替寧缺把這個黑鍋先背一背,何至於現在陷入如此兩難、看著一座寶山卻不敢動鋤頭的操蛋局面! 
 
  小太監眼珠子骨碌一轉,看著他小心翼翼又出了個主意:「要不然大人這時候去回稟陛下,就說先前沒有想起來寧缺這個人,這時候查了查便想起來了。」 
 
  「蠢貨!」 
 
  徐崇山情緒本就極為糟糕,痛聲訓斥道:「開始要治罪的時候想不起來,這時候要重賞的時候就想起來了,陛下待我們寬仁,不代表陛下就是那個啥!有些不重要的事兒瞞瞞陛下無所謂,但如果陛下覺得臣子真把他當成那個啥,你就會知道在陛下面前,我們才是那個啥!」 
 
  他強行壓抑下心中那股惱火情緒,沉聲說道:「欺君這種罪過不能認,既然一開始沒認那麼一直到死都不能認。」 
 
  小太監抬起頭來無辜地看著他說道:「萬一寧缺被找到了,咱們想不認也不行啊。」 
 
  徐崇山沉默片刻後說道:「時間,只有時間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是那個白癡說的唯一不白癡的話,也只有時間才是減輕罪責的唯一方法。」 
 
  ……

  ……

  和煦的春風在草坪上吹過,透過花樹,鑽進幽巷,然後順著書捨窗戶與粉牆間的縫隙鑽進室內,拂在年輕學子們的臉上,暖洋洋懶洋洋,正是春困大好時節,然而丙捨的學生們滿臉困意之外,還有些疑惑之意,因為某張書案空著的。 
 
  第三聲散鐘敲響,學生們三三兩兩離開書捨,或回長安城,或赴灶堂搶最新鮮的第一根玉米棒子,或拖著書生步踩著濕地旁的石徑往舊書樓去。 
 
  到了舊書樓,依然沒有發現那個傢伙的身影,詢問教習知道那個傢伙也沒有偷偷直上二樓,眾人眼眸中的疑惑之色更重,司徒依蘭和金無彩忍不住和身旁的同窗們議論起來,鍾大俊則是皺著眉頭站在書架旁若有所思,習慣了日日見那傢伙臉色蒼白登樓,今日忽然看不到那幅畫面,誰都覺得有些有些詫異。 
 
  舊書樓二層東窗畔,穿著一身淺色學院教習袍的女教授緩緩擱下手中的秀筆,平靜抬起頭來,望向樓梯口的方向,略等了陣發現始終沒有人上來,眉頭忍不住微微蹙起。她並不贊成那名學生不愛惜身體如此搏命地強行登樓讀書,但冷眼旁觀這麼多天,終究還是對那學生多出了幾分欣賞,今日發現那學生沒有來,她猜想大概應該是放棄了,心中不免生出淡淡遺憾之意,可惜他沒能堅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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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11 21:24:24 |只看該作者
第94章 通往那個世界的第一扇門

  就在這時,她的眼睛微微一亮,微蹙的眉頭散開,平靜看著樓梯口方向,卻沒有想到出現在樓梯口的並不是那名學生,而是另一個眉眼輕浮的年輕學生。

  褚由賢緊張萬分走上樓來。他曾經在樓上昏厥過去一次,聽說過同窗們無數次慘痛經驗,更知道連謝承運這樣的人物都看到夜裡吐血,種種傳聞讓樓上的書冊在他心中就像冥界魔鬼一般可怕,慌張到了極點。

  走到東窗畔,他怯生生地深揖行禮,對女教授恭謹說了一句話。

  女教授微微蹙眉,看著他平靜微笑說道:「原來生病了……居然還想著要對我說一聲,這孩子性情倒真是溫和有禮,你代我告訴他安心養病便是。」

  南晉謝三公子謝承運已經放棄了登樓讀書的苦修,如今某人又請了病假,於是清淨的舊書樓二層變得愈發清靜,連續數日都沒有人再上來過,女教授早已適應了這種清靜,低頭描著自己的小揩,春風從東窗吹到西窗,樓外花樹搖晃。

  但有個人並不知道那個傢伙請了病假。

  深夜時分,繁星點點掛在夜林梢頭,散入舊書樓內,在木地扳上灑上一陣銀霜,盡頭那排書架上刻著的繁複雕紋驟亮驟隱,然後悄無聲息滑開,陳皮皮極為艱難地擠了出來,乎裡拿著一塊濕毛巾不停擦拭著額頭的汗水,緩慢走到書架前。

  肥胖的手指準確地點中那本薄薄的書冊,然後取了出來,陳皮皮隨意一翻,發現自己夾在書裡的那張紙還在那裡,沒有人動過,也沒有人留下任何文字,不由眼皮一翻,惱怒低聲咕噥道:「這都多少天了?怎麼還沒看?本天才不惜違抗書院規矩為你傳道授業解惑,你居然敢如此不珍惜!」

  這事情說起來有些奇妙有趣。

  陳皮皮向來以天才的標準要求自己,而他以為但凡天才總要有些與眾不同的行事風格:比如大師兄臉上總是掛著可惡的微笑,就愛喝湖裡溪裡的生水,二師兄總是戴著那頂怪模怪樣的高帽子,看見書院裡的女學生便會極為嚴肅地給對方上幾堂心理課,而老師的怪癖更多……所以他總想做些天才應該做的事情,做些日後可以寫進書院黑歷史、天下野狐禪的事兒,比如違背書院規矩指點一下某個可憐人,自己毫不在意地隨意寫幾個字便改寫某人的生命進程等等。

  既然是出於突如其來的衝動,自然不會太過在意,他在那本薄薄的紙上寫上幾段關於《氣海雪山初探》的點評,那個可憐人究竟能不能被點化,並不是他考慮的重點,然而當他第二夜興致勃勃來看回應,卻發現那廝並未給予隻言片語的回應,這件事情便變得有些不一樣起來,他變得非常認真起來。

  ……

  ……

  那天清晨春雨停時,寧缺身上的燒便退了,但在桑桑時而楚楚時而虎虎的目光逼視下,他毫無意外地第無數次敗給了自己的小侍女,請馬車行的人通知褚由賢,讓他代自己向學院請了五天病假。

  天天煎蛋麵酸辣麵片小雞燉土豆輪著吃,不准碰筆墨紙硯傷神,不准磨刀練刀損身,不准去紅袖招喝酒散心,只被允許坐在圈椅裡躲在板床上養神修身靜心,這般五天下來,寧缺蒼白的臉頰早已變得紅光滿面,早已不復前些日子的憔悴,甚至兩腮都微微鼓了起來,微彈微圓竟顯得有些可愛。

  「再吃酸辣麵片兒就真要吐了。」

  他堅決地推開面前的大海碗,不顧桑桑的目光攻勢,從她碗裡拿過兩個饅頭,夾了兩筷子醋泡青菜頭,就著她剩下的半碗清粥呼呼啦啦吃完,站起身來向鋪子外走去,說道:「還有晚上那頓,再吃小雞燉土豆就別怪少爺我離家出走。」

  桑桑端起他一筷子都沒動的酸辣麵片,看著麵片湯上浮著的那幾片薄薄牛肉,心想有這麼好的東西吃你還嫌棄什麼,要在渭城那時除了牛肉你能吃著麵片兒不?

  車馬行裡被書院學生長期包租的馬車,都會在顯眼位置烙上書院特有的標識,當然這必須有相關文書做資格認證,寧缺坐著馬車,就靠著這個標識極為輕鬆地通過長安城南門,順著官道向南方大山下的書院駛去。

  此時天才剛濛濛亮。

  到了書院進了書捨自然也是難免好一通擾嚷,無論是否熟識,看見同窗結束了病假重新復課,學生們總要上來關切幾句,寧缺耐性不錯,團團揖手眉眼含笑與眾人隨意聊著,眼底卻在打量著眾人的神情,發現除了褚由賢確實極為關切之外,那位司徒依蘭小姐和金無彩眼眸裡的關懷之色竟也極真。

  今日正課是書科,講的是南晉詩文脈絡及諸家風格賞析。寧缺酷好書法臨帖,依理論應該對詩文之類極感興趣,但不知為何,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看著那些墨字便心喜,看著那些墨字組成的詩詞便覺得無趣,所以這堂課自也是聽的興致缺缺,待散鐘響起來,禮貌應了教習幾句,便搶先走出書捨向灶堂走去。

  還是兩人份的午餐,還是在濕地畔散步三圈,那些默默注意著他動向的書院學生們忍不住嘖嘖稱奇,心想謝三公子一夜吐血便斷了登樓的心思,而這個叫寧缺的傢伙重病數日後回到書院,竟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在舊書樓門口,褚由賢關切地望著他的臉,說道:「你還要上樓?」

  「是啊。」寧缺回答道:「已經耽擱了好些天,我得抓緊時間。」

  褚由賢無奈地搖了搖頭,像看著瘋子一般看著他,說道:「難道你還沒吐夠?」

  「吐啊吐啊就習慣了。」

  寧缺笑著回答道。說完這句話他微微一怔,覺得這番對答怎麼如此熟悉,尤其是自己說出的最末一句,好像自己在哪裡聽見過或是看見過。嗯,

  走上二樓,他沒有急著去書架找那本薄薄的書冊,而是整理了一下烏巾學袍,斂神靜氣走到東窗畔,對著案旁的女教授恭敬行禮,輕聲說道:「學生回來了。」

  女教授緩緩抬頭,望著他說道:「身體可還撐得住?」

  「撐得住。」寧缺摸了摸自己微胖的臉頰,說道:「勞煩先生掛心,學生過意不去。」

  「我倒沒有掛心什麼。」女教授微笑說道:「只是我在這樓上已經抄了七年書卷,雖是習慣了清靜,但有個人安安靜靜在旁邊陪著,感覺倒也不錯。」

  寧缺笑了笑,說道:「學生盡量爭取在樓上多呆些時日。」

  女教授笑著點了點頭,揮手示意他自便。

  寧缺揖手一禮轉身離開,走到書架前看也不看便抽出了那本薄薄的小冊子,對於這本書冊的位置他早已爛熟於心,只要走上樓來,哪怕把他的眼睛蒙住,他也能準確地找到,只可惜本也應爛熟於心的內容卻還是一點沒有記住。

  在心中輕輕歎息了一聲,他翻開了這本《氣海雪山初探》,看到自己夾在裡面的那張薄紙便抽了出來,知道自己上次下樓前應該是看到了此處,只是他知道這種小聰明沒有任何意義,因為這本薄冊對於他來說,此處永遠都是第一頁。

  忽然間,他的眉頭微微蹙起,有些疑惑地拿起那張薄紙對著窗外望去,發現紙背後一片密密麻麻的烏泱墨跡,心想自己上次哪裡寫了這麼多字?

  翻過紙望向背面,只見紙背上用蠅頭小揩寫滿了話語,留字的那人雖然用的是極為講究規矩和細微處功夫的蠅頭小揩,但很奇妙的是米粒般大小的字跡之間竟是筆畫坦蕩輕連,大有揮灑囂張氣息。

  寧缺吃驚看著紙張背面的墨字,然後在心中把那人留下來的字句默默讀了出來。

  「可憐的傢伙,不要相信什麼看山不是山……客觀存在的事物當然就是真實的,比如這本書上的那些字跡,比我這時候的驕傲自負還要真實。」

  「只是當這紙當這字反射著窗外的春光,映進你那不知道是大是小的眼睛,再被你……春光映在紙上已經是一道解釋,你眼看見它又是一道……事物的客觀真實就如同一個全身赤裸的美人兒……而當你去色迷迷地看她,去想她有多美,想要上她時……不管她是大河國的聖女還是西陵神殿裡的葉紅魚……。」

  溫暖的春風在樓內樓外輕拂,午後的陽光開始向金黃紅潤的路子上走,那些沐浴在紅霞中的雄性昆蟲們開始高聲鳴叫起來,扇動著翅膀,擠弄著氣囊,藉著風的翅膀和音浪,向異性展現自己的強壯和慾望,偶爾風大些時,林草裡的鳴叫便會驟然停止,在這些強壯的雄性昆蟲耳中,風聲大概就像雷聲那般可怕。

  樓內書架旁,寧缺怔怔看著紙上的那些字句,像座雕像般久久無法動彈,那些蠅頭小揩就像一個個雷在他的腦中炸響炸開,嗡鳴不斷。

  片刻後他用微微顫抖的手指掀開那本薄薄的《氣海雪山初探》,目光在書紙上一瞥便移開,胸膛開始難以抑止的激動起伏,通過那張紙上的文字幫助,雖然他依然無法知道那扇門背後是什麼,但終於知道了那扇門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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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永字八法

  漸漸平靜之後,寧缺看著紙上那些墨字開始發呆,默默想著是誰在紙上留下了這些字句?是誰在為自己答疑解惑?是誰在暗中幫助自己?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悄悄轉頭望向東窗畔,女教授依然平靜地低頭描著小揩,根本沒有注意到他這裡,寧缺看著教授素淡的身影,想著紙背上那些對女性極為不莽敬的解說,下意識裡搖了搖頭,那等污言穢語不可能出自女教授之手。

  會不會是樓下那位舊書樓教習?寧缺皺著眉頭思考著這個問題,最終還是輕輕搖了搖頭,那位教習雖然言談風趣,但能看的出來骨子裡是個謹守規矩的人,如果他要指點自己想必應該會當面直言,而不會選擇留書這種方式。

  思來想去,總想不出來在紙上留書的那人是誰,寧缺困惑地望向窗外,聽著那些林草深處雄性昆蟲們的鳴叫,旋即自嘲的笑了起來,心想留書那人大概是書院某位老不修的教習,若讓司徒依蘭等人看見這些文字,定會憤怒地跳將起來。

  留書中的文字把觀書之道與對女子的態度結合起來,雖然猥瑣下流,但卻極為淺白簡單易懂,不然寧缺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便察覺到自己有可能從中感悟到什麼,在他看來,留書之人乃是刻意用這種手法開解自己,正所謂自污穢中覓道,不由對此人佩服到了極點,心中默然想著留書之人必是位修道天才。

  既然認定留書之人乃是書院某位修道天才先生,寧缺的態度自然變得更為認真嚴肅,他拿起《氣海雪山初探》和那張薄紙走到書架盡頭,在那片夕照溫暖的地扳上坐了下來,斂氣靜神片刻後,才重新開始讀那份留書。

  陳皮皮明顯低估了寧缺這個可憐人的領悟能力,即便他沒有寫最後兩段,沒有以對女子的偏激態度來做解說,只需要前面那幾句關於客觀事實和理解為惑的話,寧缺便能明白他想表達的真實意思。

  「不去理解,不要去思考,只看文字本身……難道這就是當年書院抄書的神符大師本意之所在?那麼我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去看這些字,而不去想這些字的意思。」

  寧缺看著膝頭的薄冊,默默思考了很長時間,這些日子他拼著精神大量損耗,不停苦讀樓中藏書,非常清楚那些文字對自己精神世界產生的衝擊,兩相比較他愈發覺得留書人建議的觀書方式很值得嘗試。

  只是看見一個明明你熟記於心的字或詞,卻偏偏要不去思考它,還要假裝不知道這個字或詞的意思,甚至不是假裝,而是要你真正忘了這個字或詞的意思,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都是極為困難的事情。

  院外有棵陪你度過童年少年時光的大槐樹,你今日看見這棵大槐樹,卻要說沒有見過它,你要假裝自己不知道它是一棵大槐樹,你要忘記它是那棵陪了你無數年,見證了你的頑皮青澀甚至是初戀初吻的大槐樹……誰能做到這樣?

  寧缺沒有翻開膝頭那本薄冊,怔怔地看著冊旁那張薄紙,心思卻飄到了窗外,飄到了別的地方,苦苦思索著怎樣能夠做到見字忘意。

  「要把認識的所有字都忘光……怎麼才能做到?」

  西窗外的陽光灑在他越蹙越緊的眉梢上,泛起淡淡的光澤,忽然間眉梢末端微微一挑,寧缺的眼眸裡閃過一道亮澤,在這一刻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接觸書法寫的那個字,想起這些年來他用毛筆用樹枝寫過無數遍的那個字。

  那個「永」字。

  對於任何一個接受過普通書法訓練的人來說,永字永遠是他們最熟悉的字。那個世界的東晉年間,那位史上最生猛書家王羲之先生認為永字八筆剛好具備楷書八法,正所謂點為側、橫為勒、豎為弩、鉤為躍、接為策、撇為掠、短撇為啄、捺為璨,這便是著名的永字八法。

  寧缺的眼睛越來越亮,一個永字拆開重複再組,便基本可以組成世間任何一個字,那我用永字八法拆字復觀,那就等若可以把所有字都認成永字?

  他很清楚這不是有智慧的方法,這甚至不是聰明的方法,只是一個笨方法,而且誰也無法知道這種方法能不能用,但他此時根本難以壓抑住內心的渴望與衝動,深吸一口氣後,毫不猶豫掀開了《氣海雪山初探》的第一頁。

  「天地有呼吸,是為息也……」

  寧缺盯著書冊的第一句話最前端的那個天字,更準確地說,他眼中並沒有整個字,只有天字的第一個筆畫,那端端平平的一橫。彷彿有一把鋒利的刀子在漆黑一片的精神世界裡畫過,嘶啦一聲,微弱的白色光芒從那道細微的縫隙中滲了出來。

  然後他眼中出現了濃墨第二橫,接著是淡然的一道長撇,最後方是一捺。書冊頁面上那個飽滿完整的天字,就以這種解構的方式依次出現在他的眼簾內,出現在他的腦海中,而始終無法構成一個完整的意思。

  眼中明明是個字,但只允許你看筆畫,不允許你在腦海中組合,聽上去簡單,要做到這一點卻是極難,絕對不是普通人能夠做到的事情。

  幸運的是,寧缺苦修書法近二十年,拆字早已變成了某種本能。而書家要求首先寫好每一筆畫,再重組框架,如今他則是在腦海中強行截掉了後面最重要的那個部分,若精神本能裡要求去組合那些筆畫時,那個深刻腦海中的永字便開始發揮重要作用,被他自行理解為永字的某一部分而不是天字的某一部分!

  即便是他,要做到這種把虛妄當成真實的事情也極為困難,他此時已經把自己的精神全部集中起來,握著書冊的雙手微微顫抖,學袍後背已經被湧出的如漿汗水打濕,眼睫毛痛苦地不停眨動,嘴唇抿的極緊,像是幼年時第一次懵懂地舔筆尖。

  今次書冊上的墨字進入他的眼眸之後,終於沒有像以往無數次那樣變得模糊起來,變成一團團的墨污,然後飄離紙面開始震盪他的腦海,而是無比清晰無比緩慢地呈現在視野之中,安靜馴服的像是無風湖面上飄著的樹葉。

  此時的寧缺渾然忘了當初這些文字是怎樣的折磨自己,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些筆畫,看著那一撇一捺的走向鋒勢,就彷彿看到了那片微風之下的湖面,那些樹葉緩緩的飄向東飄向西飄遠或者飄近至自己身前。

  沒有狂風巨浪,沒有春風亭的暴雨草原上的群狼,他眼簾微垂盤膝坐在溫暖的午後陽光裡,坐在書架盡頭的地扳上,顫抖的雙手不再顫抖,繃緊的身體漸趨鬆弛,緊抿著的嘴唇漸漸放鬆,沒有暈倒沒有昏厥沒有嘔吐,只有平靜。

  風起風停總是輕柔曼妙,樓外林草深處的昆蟲們再次開始歡快的鳴唱,歡慶這個幸福的春日,歡慶新的充滿奇趣的世界出現在自己眼前,溫柔的春風裹著這些歌聲飄進窗內,在舊書樓空曠安靜的空間裡蕩漾,偶爾落在少年身上,輕輕拂動他的衣裳,學袍前襟微微顫動,似有某種無形的力量正在裡面緩緩流淌。

  學袍前襟上的痕跡流淌沒有能夠連貫圓融,每至胸腹間某一處便會悄然折回,就像是春風揚起湖面上的水波,推動著水面的樹葉向四周散去,最終觸至湖畔石壁便默默折返,終究是無法登岸或者破岸。

  東窗畔的女教授此時似乎感應到了些什麼,眉尖微微蹙起,她仰起臉來,側耳靜靜聆聽窗外的蟲鳴、春風的動靜,然後轉過頭看向西窗下的少年,微微一笑。

 「是為息也……」

  寧缺看到了息字,忽然間心神微散,目光下意識裡離開書冊,整個息字以完整的結構撲面入來,直入眼簾。嚇通一聲,有頑皮的牧童向小湖裡扔了塊石頭,水波微起,蕩的那些樹葉走向混亂不安起來,他只感覺腦海中嗡的一聲,頓時清醒。

  雖然已經有了很多次經驗,但這個息字依然對他的精神世界帶來了極大的震盪,他悶哼一聲,右手閃電般探出撐到木地扳上,勉強支撐住身體,強行扭過頭去,不敢再看書冊上任意一個字,臉色極為蒼白。

  雖然如此,但他此時蒼白的臉頰上卻是掛著難以壓抑的笑容,因為他知道自己確實看到了那扇門,雖然這並不見得是那位留書人想要替自己開啟的門,但至少在他打開這扇門後,他沒有昏過去,而且他隱隱有種感覺,如果用這種方法繼續看下去,且不論能否一窺修行世界的奇妙,但對於書法之道必將大有裨益。

  他沒有急著站起身來,而是繼續盤膝坐在陽光下,閉著眼睛開始回憶先前的感受,試著尋找那些腦海深處的筆畫,那些消散於湖面上的樹葉。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睜開眼睛展顏一笑,站起身來走到西窗畔的案几上,拿起那處的毛筆和一張新紙,略一沉忖之後,開始給那位留書者回信。

  在回信中他先是真誠地感謝對方的指點,然後把自己的解決方法和疑惑也極坦誠地寫了進去,請對方點評指教一下是否可行,最後極為鄭重地請教道:「觀書冥想之際,彷彿見湖中樹葉走向,那可是神符師筆畫本意?我見那湖中樹葉飄離痕跡散亂,卻隱隱然有規律可遁,胸腹氣海中若有所感……」

  「那……可是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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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14 21:49:42 |只看該作者
第96章 今夜無人入睡

  寧缺用手指拈住紙張兩角伸到窗口處,窗外的暖陽春風迅速把墨跡潤乾,確認沒有問題後,他極謹慎地把紙張對折,然後放入書冊之中,還是先前那個位置。

  他站起身來,把書冊放入書架之中的老位置,然後走到東窗畔,向女教授先生恭謹長揖行禮,女教授微微頜首回禮。

  接著他應該直接下樓,但在直身的過程中忽然間心頭一動,心想這位女教授先生在舊書樓內描楷數年,想來也是書院中極了不起的人物,而且看她性情恬靜和善,既然那位留書者都願意指點,說不定她也願意幫助自己?

  做為一個身家已經過了兩千兩,吃頓早飯還習慣性要精打細算的窮苦少年,寧缺想來想去,總覺得不能放過這種機會,略一停頓後,極為恭謹地開口說道:「先生,學生方才讀書時強行忘字形,似乎若有所得,不知這法子可還使得?」

  女教授靜靜看著他,過了很久之後才微笑說道:「依照書院規矩,即便是術科學生在未入二層樓前,也只能憑自身悟性來看這滿樓藏書,但你本無修行潛質,卻憑著毅力悟出了些許道理,雖然那些道理並不見得對,但也算是極為了不起。書院規矩終不能破,那我只好送你一句話。」

  寧缺深深鞠躬,恭敬說道:「多謝先生指點。」

  女教授看著身前案上那些寫了無數年的簪花小楷,平靜說道:「觀字,忘形,存意……有心無意方為念。」

  ……

  ……

  觀字忘形存意,寧缺知道自己並沒有做到這一點,他用的法子乃是拆形,距離忘形的境界還差著極遠的距離,至於存意二字他更是不知何解,不由搖了搖頭,口裡喃喃念著有心無意方為念這六字,順著樓梯走了下去。

  此時暮色已深,往常這時候舊書樓下已經沒有多少人,但今日卻顯得極為熱鬧,司徒依蘭牽著金無彩的手站在最前方,褚由賢站在樓梯側手邊,而更遠一些的書架深處,隱隱可以看到謝承運和鍾大俊的身影。

  這陣勢好像是在迎接自己下樓?寧缺看著樓梯下方的同窗們微微一怔,望向身旁的褚由賢低聲問道:「出什麼事了?」

  「你居然……是自己走下來的?」司徒依蘭驚訝地看著他說道。

  寧缺攤開雙手無奈說道:「我上次之前好像也是走下來的吧?」

  司徒依蘭笑了笑,說道:「說正事兒,書院歷年來的規矩,新生入院之後便會分舍聚上一聚,總有些來自它郡甚至是外國的同窗沒逛過長安城,所謂聚會也就是帶著大傢伙逛逛,飲些酒水說說閒話,我們丙舍也是要聚的,像我和無彩久住長安之人當然責無旁貸,所以就由我們領頭,本應是數日前就辦了,只是因為你生病休假,所以推到了今日,大傢伙不想打擾你在樓上看書,所以就在這兒等著。」

  寧缺看著身前少女,發現她已經脫了學袍,換上了件淡紫色的左襟衽裙,沒有平日穿箭裝時那般爽利強悍,卻意外地呈現出幾分大家閨秀的寧柔味道。

  雖說急於回到臨四十七巷向桑桑講述今日的奇妙遭遇,但他也知道書院同窗聚會這種事情是怎樣也避不過去的,更何況丙舍為了等他病癒把聚會時間推到今日,無論如何他也必須參加,左右都是些年輕人,他很直接地說道:「沒問題。」

  司徒依蘭爽朗一笑說道:「你這爽快性子倒是不錯,不像陳子賢那幾個傢伙,借口家中有事都跑掉了,誰不知道他們現在肯定是在哪家賭坊裡。」

  聽著陳子賢這三個字,寧缺微微一怔,旋即想明白她說的是丙舍同學書局富商之子陳子賢,而不是那個倒在柴堆旁無法閉上眼睛的老人。

  司徒依蘭回首望著身周的學生們,爽朗笑道:「大家有沒有什麼想逛的地方,想吃的長安美食?如果你們沒有想法,那就我定了。」

  來自外地的學生們紛紛笑著說道沒有任何意見,她烏溜溜的眼珠骨碌一轉,望著寧缺忽然說道:「我們去喝酒怎麼樣?」

  「我還是沒意見。」寧缺說道。

  司徒依蘭看著他的臉,調侃說道:「上次褚由賢說你在紅袖招喝酒不要錢,要不咱們就去紅袖招?相信你應該也沒有什麼意見才是。」

  寧缺一怔,剛想說自己有很大意見,卻見她已經轉身向眾人宣佈了這個消息,聽聞今日聚會放在紅袖招。聽到這個決定,舊書樓內外頓時變得「群情激憤」起來。

  某位來自固山郡的學生搖頭讚歎道:「能一睹天下第一歌舞行真容,今次長安求學真是不虛此行啊!」

  某位來自大河國都城的學生鄭重說道:「不錯,此番定要看看大唐天子最愛的那幕舞劇。」

  某位來自偏僻函谷的大唐邊軍前校尉認真說道:「然也,今夜諸位同窗定要好生寫幾首好詞好句來記敘你我盛事。」

  諸生紛紛搖頭晃頭讚歎,皆是渾身文藝氣息氾濫模樣,可誰都知道,這些年輕學生們真正想看的並不是歌舞,而是傳聞中領天下風月行班首的名妓,真正想做的不是詩詞,而是在青樓裡去覆雨翻雲一番,雖然司徒依蘭等數位官家小姐同行,不可能真的放浪,但能夠與那些勾魂奪魄脂粉氣親近一番也是極好的事情。

  寧缺抓住身旁的褚由賢,驚訝問道:「女子……也能進青樓?」

  「長安城就沒這些娘子軍不敢去的地方,再者紅袖招是宮裡抬舉的歌舞行,她們若說去看歌舞,誰也沒法說什麼。」褚由賢無奈攤手應道。

  就在這時書架深處伸出了一隻手,一名身材瘦小的學生慢慢挪了出來,正是那名以天才著稱的臨川王穎,他看著眾人怯生生說道:「我能不能跟著一起去?」

  諸生看著這名將滿十四歲的少年郎,面面相覷。司徒依蘭輕咬嘴唇兒,眼珠兒一轉,沉著臉說道:「王穎你不能去,要知道你可是丁舍的。」

  ……

  ……

  大唐朝野的風氣向來在樸實強悍與開放風流之間搖晃不定,更準確地說應該是踩在兩邊快活地搖來晃去。尤其是生活在長安城裡的人們,談國事論意氣時自然樸實強悍,談文學論風月時自然開放風流,從來都不會覺得這兩種做派有任何衝突的地方,朝廷上嚴肅方正的文官下朝之後會去府邊的小酒館給盲女彈首曲子,花柳巷裡的開門婦人說起邊塞戰爭時也會抹著眼淚去捐款。

  所以長安城的青樓和其餘地方的青樓有所差別,並不一味紅燈高懸而淫香陣陣,也有箭裝勁舞胡琴鏗鏘之時,除了那些靠指責他人為生的御史大人們,無論官員還是富商堂而皇之出現在這種地方,都不會覺得有任何不妥之處。

  說起青樓,自然首先要提的名字便是紅柚招,多少年來,那個絲竹院外從來沒有招牌,但誰都知道這是長安城乃至大唐帝國青樓業的第一塊招牌,有先帝和陛下夫妻的暗中偏愛,有輝煌的過往,縱是遠在寧靜街坊中,聲名卻遠播萬里之外。今夜的紅袖招如往常一樣星光燦爛,今夜紅袖招春風浪漫,今夜紅袖招歌舞昇平,今夜紅袖招無人入睡,今夜紅袖招……變得有些混亂。

  當那二十幾名書院男女青年或羞澀低頭或驕傲抬頭闖進樓來,在大堂裡倚紅接翠飲酒作樂欣賞歌舞的富商官員們神情頓時一僵,認出其中幾名女扮男裝的學生身份後更是連聲歎息不擇路而速散。

  長安城確實開放,女扮男裝逛青樓這種事情並不少見,父子先後去找某位姑娘也不是稀罕事,但兩輩人同時出現在一個樓子裡,總歸還是會有些尷尬,很奇妙的是,但凡在這種尷尬局面下,永遠是長輩讓著晚輩,比如此時。

  司徒依蘭招呼著同窗們坐下,瞧著從樓子側門溜出去那背影有些像自家四叔,強忍住心中笑意,瀟灑揮袖坐下,喚來樓裡管事問道:「我知道樓裡沒有包場的規矩,但我們人多把前廳坐滿看看歌舞總是沒事吧?」

  管事早已認出這位長安著名貴女的身份,不敢怠慢,苦著臉說道:「司徒小姐……或者今兒還是要喊您少爺?您怎麼說自然就怎麼辦。」

  「你這傢伙就是識趣。」司徒依蘭烏溜溜的眼珠子一轉,拋過去一片金葉子,說道:「酒水果食快些上來,今兒有大財主買單,再就是……我要陸雪姑娘來陪我,去年來你家樓裡,你們說她進宮了,今兒不會還這般巧吧?」

  管事面露為難之色,賠笑說道:「倒確實沒進宮,只是您也知道陛下因為公主殿下歸來開宴設禮,歌舞行的姑娘們練舞練的辛苦,陸雪姑娘又是領舞,所以大家特意賞了她一個月的假,如今她願不願意出來,那真得看她的意思。」

  若說起紅袖招如今的頭牌姑娘,水珠兒自然算得上一個,但陸雪的身份地位又有些不同,她在歌舞行裡還佔著個領舞的位置,聽說曾經被皇后娘娘親口稱讚過,若她不願意出來陪客人喝上兩杯,只怕誰也不好使強。

  司徒依蘭終究還只是位少女,入青樓飲酒歡鬧總是好奇佔了大部分因素,若要找那些不忌生熟客的姑娘相陪,她自不願意,而陸雪姑娘則是大不相同,所以此時聽著陸雪姑娘竟是在休假中,便不禁有些煩惱。

  寧缺低著頭跟著諸位同窗進入紅袖招後,便拖著褚由賢坐到了最偏處,一邊悄悄聽著司徒依蘭和管事的對答嘖嘖稱奇,一邊在沉痛思考今夜由誰結帳的重要問題,片刻後,他看著褚由賢同情說道:「她說今兒有大財主買單,我看來看去,大概又得是你破財了,誰叫你是長安城的坐地戶兼大財主。」

  褚由賢唰的一聲打開折扇,嘲諷回道:「很明顯,今晚大財主姓寧。」

  說完這句話他站起身來,朝那管事大聲笑罵道:「華紹,瞎了你的狗眼,瞧瞧我身邊坐的是誰,還不趕緊把陸雪和水珠兒喊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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