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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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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甲書院

  寧缺拉著桑桑擠出人群,並未就此離開,站在書院石坪一角,看著影牆處的熱鬧,心中生起有些淡淡悔意,覺得先前刻意表現出來那種作派實在是沒甚意思。不知道是那匹大黑馬還是那些羽箭,讓他彷彿回到草原回到梳碧湖畔,下意識裡多了些獷意,實際上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總分能不能過,心情很是緊張不安。

  今日的書院入院試彙集了全天下極多青年才俊,如果不是因為御科考場上的那道黑色閃電,樣貌衣著普通的寧缺根本不會引起什麼注意,此時他遠遠退出人群,自然也沒有誰再去關心他,考生們的注意力依然還是放在自己的成績,還有那些在入院試之前已經頗有聲名的那些名字上面。

  比如那位由書院教習自偏鄉鄙野親手送回的臨川王穎,年齡雖然才十四歲,但他的禮科抒文在前些日子的長安城裡已經引起一陣轟動,再比如來自陽關著名學府門下的才子鍾大俊。不過王穎畢竟年幼,而鍾大俊能夠名動南唐靠的是詩文,所以絕大多數考生還是最看好自南晉汝陽謝府的三公子。

  南晉詩府乃是千世大氏,以詩書傳世,這位三公子謝承運自幼聰慧過人,三歲能文五歲成詩,成長過程中交遊多名士,謝府往來無白丁,府中長輩惜他才學,又不惜重金禮聘各國大才,西席仿似流水席般變換,才就今日之盛名。

  盛名之下必無虛士,謝承運今年不過十八歲,卻已經是南晉今回科舉探花郎,科舉結束之後,他堅辭南晉朝廷官職,千里迢迢北上大唐,目的便是要考進書院。

  書院雖說招生苛刻,但若說南晉探花還不能考進來,那便有些太過匪夷所思,所以沒有人會懷疑謝承運能否過關,只關心他能否拔得頭籌。

  此時謝承運、鍾大俊、臨川王穎三人正站在影壁之下,負手向上看榜。一身烏衫的鍾大俊滿臉不在乎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在御射二科上成績只能劃了來中等,不可能拿到第一名,而十四歲的臨川王穎稚嫩的臉上難免有些緊張,穿著星白色袍衫謝承運卻是非常平靜,和他才名相襯的英俊容顏上笑意從容自信。

  箭袍少女和那名叫無彩的少女,還有幾名家世不凡的長安權貴子女站在他們身後,壓低聲音嘻嘻笑著,幾位性情爽郎的少女毫不避諱地指著謝承運指指點點。

  擁擠的人群在這些青年男女身周自覺空出一大片空地,似是怕打擾或者說衝撞到他們,大唐律法森嚴,階層之別卻不是太嚴苛,只是此時站在影壁下的這七八名青年男女家世不凡之餘自身皆有聲名,其餘人等下意識裡保持著距離。

  影壁下的輕呼讚歎聲不時響起,在榜單最上方每發現那三人的名字,便會引發好一陣竊竊私語,看著站在前方那三名才子的背影,滿是羨慕。

  臨川王穎回頭靦腆地向諸位考生揖手回禮,他除了因為年幼體虧射科只排了個丙等外,其餘全部都是甲等成績,尤其是樂科更是一個甲上,聽聞上午樂科考試時他操的古琴贏得書院教習清於老鳳聲的極高評價。

  陽關鍾大俊微抬下頜,很隨意地拱手向身後考生們致意,顯得有些驕傲,不過大唐人向來灑脫,只要你有驕傲的資格,那便絕不會因為對方的驕傲便吝嗇自己的讚美。鍾大俊除了騎射稍弱只排在乙等,其餘四科也全部排進了甲等,尤其是書科也拿了一個甲上,如此優秀的成績確實值得掌聲。

  最熱烈的掌聲,少女考生們最熾熱的眼光,理所當然送給了來自南晉的謝府三公子謝承運,六科甲等,其中禮書二科還是甲上,如此堪稱完美的成績單,即便放在這十年間的書院入院試裡,都可以排入前幾名。

  謝承運向四周團團揖手行禮,微笑向眾人示意,暮色照耀在青年才子的星白衫上,照在他英俊容顏謙和笑容上,極為耀眼。箭袍少女和女伴們不停地拍著手掌,雀躍不已,彷彿這也是她們的榮耀。

  石坪遠處,寧缺和桑桑並肩而立,他看著那處的熱鬧場景,忍不住嘲諷說道:「真弄不明白這是為什麼,難道那個什麼三公子長的比別人漂亮些?」

  這只是一句渭城常見的俗語,比如說某軍卒要比同伴多喝兩碗酒,同伴就會恥笑他憑什麼,難道你比別人長的漂亮些?寧缺只是順口調侃一句,卻沒料著身旁的桑桑仰起小臉,柳葉眼睛裡滿是暮色散開後的星星:「確實很漂亮啊。」

  寧缺語塞,低頭看著自己前襟外露出的靴面,似乎上面正有螞蟻爬過。

  影壁榜單下方,有考生興奮說道:「六科全甲,兩科甲上,這應該算是書院入院試近十年來最好的成績了,南晉三公子果然名不虛傳。」

  有那失落的考生不忿回了一句:「誰說這是十年來最好的成績?五年前有名西陵考生拿了六科甲上,全書院教習都跑出來圍觀,因為那是百年以來最好的成績!」

  此言一出,影壁下方驟然安靜下來,謝承運這三人蹙眉望向聲音起處,入院試居然能考出六科甲上?這等說法實在是太過驚世駭俗,能在書院入院試中考出百年以來最好成績,那個不知名的西陵考生足以打死全天下的所謂天才了!

  「為什麼我們沒有聽說過那個西陵考生?」先前那人有些不甘心地反問道。

  那名考生嘲諷看了他一眼,說道:「那名西陵考生完成入院試後,根本沒有進行別的任何考核,直接被院長大人特召進了二層樓,這五年來應該都在二層樓裡學習,像你我這等世俗凡人,又到哪裡聽說去?」

  影壁下方的眾考生整齊發出一聲驚歎,紛紛猜想那個不知名的西陵考生是何方神聖,先是考出百年以來最好成績,剛入書院竟是未讀一天便被直接召進了二層樓!

  聽到那位西陵考生進入了二層樓,南晉三公子的眉梢挑的更高了些,眼瞳裡始現凝重之色,但凡少年成名,心中總有幾分孤傲之氣,去歲在南晉考了個探花,已讓他無法接受,所以才會選擇來書院證明自己,他最終的目標當然是在傳聞中極為玄妙的書院二層樓,卻沒想到自己終究還是比那人要慢了許多。

  箭袍少女身旁的少女姓金名無彩,乃是大唐國子祭酒幼女,自幼性情溫和喜愛詩書,對南晉謝三公子這名早有所聞,這些日子在長安酒樓詩會中,也曾與對方相見交談,發現對方確實極有才華,此刻看他神情,微笑出言岔道:「三公子六科皆甲,還有兩門甲上,也算是極罕見的佳績,至少今次無人能及。」

  「正是這番道理,今次書院入院試,陽關鍾大俊書科甲上,臨州王穎樂科甲上,謝三公子更是雙門甲上,誰還能比三位考的更好?」

  影壁上的考生紛紛稱是,謝承運面色稍霽,自嘲一笑,再次揖手還禮。

  那箭袍少女正準備陪同女伴前去與三公子傾談一番,忽然間她想到一件事情,想起那個傢伙離開時酷勁兒十足的宣言,下意識裡再次抬頭向影壁上方,她在心中默默想著那個傢伙肯定是怕丟臉,所以瞎說,但聯想到御科考場上那道黑色閃電,不知為何她竟有些相信自己會在最上方看到那廝的名字。

  樂科最上面沒有那個傢伙的名字,不,整張樂科榜單都沒有他的名字,這傢伙看來真是個不學無術之徒啊,蘭蘭你真是個蠢貨,居然會相信那種妄言!

  雲麾將軍之女司徒依蘭,惱怒地扯著箭袍的短下擺,本不想繼續去搜尋那人姓名,目光卻不受控制地向兩旁移去——噫!

  她瞪圓了眼睛,看看數、御、射三科榜的最上方,看著那一模一樣的名字,覺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朱唇微啟,下意識裡念了出來:「寧缺……甲等最上!甲等最上!還是甲等最上?」

  隨著她的聲音,影壁下方考生們彼此祝賀的聲音漸漸變得小了起來,先前眾考生只會尋找自己的名字,然後會去看看那些已經聲名在外的才子姓名,卻極少有人會去注意幾個榜單上的無名之輩,自然沒有注意到那幾個相同的名字。

  「三科甲上?」有人震驚抬頭看著影壁,驚呼出聲。

  金無彩掩著嘴唇,滿臉無措,想著先前在旁聽到的那句話,不可思議說道:「原來那人說的是真的,他知道自己肯定能考甲上!」

  先前眾人還在讚歎南晉三公子兩門甲上的成績,說那必然是今次入院試最佳,誰能想到讚美聲尚未停歇,一個考出三門甲上的傢伙便這樣……出現了。

  「誰是寧缺?」

  「寧缺是誰?」

  先前沒能看到黑色閃電那幕的考生焦急地詢問著身旁同伴,看到那幕的考生則開始津津有味地講述那匹大黑馬從悍妻變乖侍的傳奇畫面。

  司徒依蘭則是四處搜索著寧缺的身影,發現他站在遠處,急忙拉著金無彩的手,推開人群向那邊跑了過去。

  謝承運三人此時彷彿被人遺忘一般,他自嘲一笑,眼底閃過一抹淡色,伸手相請鍾大俊和王穎,隨著那幾名長安貴女而去。

  影壁下的考生自動分開一條道路,如潮水一般,然後合攏聚集,隨著他們走向石坪一角,走向那個他們之前從未聽說過的叫寧缺的考生。

  寧缺並不知道影壁處發生了什麼,正低著頭和桑桑商量晚上回鋪子裡吃什麼的問題,忽然發現人群一陣騷動,然後那名箭袍少女便衝到了自己的面前。

  司徒依蘭怔怔看著他,問道:「三科甲上……你……你,你這是怎麼考出來的?」

  寧缺怔了怔,看著身前越聚越多的人群,答道:「呃……我複習的很認真。」

  桑桑仰著小臉看他,柳葉眼裡滿是迷惑之色,心想少爺你知道複習是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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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暮色中的「學術討論」

  暮色已濃,金色的光線把書院後方那座天山變成了一座極高的神壇,石坪上青石縫間彷彿都透著股暖意,催著人們歸去歸去,然而已經知曉入院試成績的考生們卻沒有離開,圍在石坪一角,打量著那名看上去極其普通的少年考生,偶爾會順帶注意一下他身旁那個小侍女,時不時轉頭低聲議論兩句。

  考生們的目光很複雜,有疑惑不解有震驚難言,有考生能夠在入院試裡考出三科甲上,超過了南晉謝三公子,而且事先根本無人聽說,完全籍籍無名之輩。御射兩科的弓馬本領倒也罷了,那名少年考生被軍部推薦,或者在邊塞草原上磨練出來一身好本事,然而他的數科居然也是甲上,要知道謝承運、鍾大俊、王穎這三名被寄予厚望的考生,在這一科上也不過是考了個甲等。

  有那嘴快的考生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惑,頓時得到了某些人的響應,司徒依蘭整理了一下先前被自己扯皺的前袍,蹙眉望著寧缺說道:「你數科是怎麼考的?」

  這句話透著份質疑不解,口氣又有些強硬不服的意味,寧缺聽著便有些不喜,不過看那少女神色,他確定對方並無惡意,只是那種典型的被意外消息沖昏頭腦後糊塗的表現,於是他攤開手神情無辜地笑了笑,沒有回答。

  軍部今年推選了七十幾位待考生,本已惹得長安城裡很多人不是那麼很愉快,此時又被寧缺壓過了大多數人風頭,見他沒有回答,那些長安城裡的少男少女們,便就著司徒依蘭的質問就此議論鬧騰起來。

  做為軍部推選生居然搶了三科頭名,那些來自大唐帝國邊陲軍寨和各大營的考生當然極有榮耀之感,只是他們的年齡平均要比別的考生都大些,所以行事說話沉穩,心雖向著寧缺,此時卻沒有急著出來說什麼。

  倒是有位長安公子看不下去了。

  褚由賢搖著扇子走到寧缺身邊,伸手攀住他的肩膀,把眼睛一瞪,盯著那些考生們說道:「有什麼好不服的?寧缺是我朋友,你們知道他是什麼人?人是去紅袖招喝花酒叫姑娘都不用花錢的主兒!這世上還有什麼事兒他辦不到?」

  話說在長安城裡的年輕人們擺陣比架式,最有效的不是比誰家爹的官更大,誰家掙的銀子更多,對於大唐這樣一個開放活躍的社會來說,社會地位和財富累積隨時都會發生劇烈的變化,而且那樣顯得太俗而無味,他們更看重的是個人的才華名聲實力,還有就是是誰在長安城裡混的最開。

  當然若要在長安城裡混的開,也不能完全離了家世背景的作用,可總有那些不怎麼忌憚家世背景的地方,比如紅袖招,比如各部堂食堂之類的地方,所以誰能在這些地方橫趟,便成為了彼此較勁的場所。

  褚由賢說寧缺在紅袖招喝花酒叫姑娘都不用花錢,並不是羞辱,而是實實在在替他棒場,幫他打名聲。果不其然,聽到寧缺能夠橫趟無人敢惹無人敢打白條的紅袖招,那些長安青年男女們神情頓時一變,望向寧缺便有了些肅然起敬的感覺。

  被褚由賢這聲喊震住,比如桑桑仰著小黑臉,蹙著粗眉,盯著褚公子擱在少爺肩上不停抖動的那隻手,聽著他說少爺去青樓如何如何,情緒就並不是太高,還有司徒依蘭看寧缺的眼神便有些怪異。

  「我還是不服,數科考試就那一道大題,對便是對,錯便是錯,夫子飲了幾壺酒,切了幾斤梅總不可能有幾個答案,那憑什麼你是甲上,謝三公子就只是甲中?」

  司徒依蘭牽著金無彩的小手嚷道,很是不甘心。

  她平日裡也不是刁蠻無理的角色,只是清楚自己的女伴金無彩有些景慕那位南晉的三公子,此時三公子風頭全部被寧缺蓋住,無彩的神情有些黯淡,便忍不住多問上幾句,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她自己大概都沒有意識到的原因是。

  在御科考場之上,她被那匹大黑馬掀落在地,還險些被踐踏破面,身為雲麾將軍之女卻連一匹馬都收拾不了,可以說狼狽到了極點,緊接著寧缺卻如此輕鬆自如地馴服那匹大黑馬,還跑出了御科裡唯一一個甲上的成績,這實在讓她非常不能理解,這數科甲上的成績更讓她無法理解,無法理解自然難以甘心。

  就在這時,人群中忽然響起一道蒼老的聲音。

  「因為他是數科考試中第一個交卷的人。這麼白癡送分的題目。答不出來的傢伙那就是連白癡都不如,那閱卷就只好看速度,我當時批閱卷子的硃砂還沒化開,他就答出來了,所以他就是甲上……這位同學,請你讓讓。」

  一位穿著藍布大褂,手裡拿著竹掃帚的老婦人,不知何時出現在石坪一角,佝僂著身體,把人群腳下的灰塵緩緩掃走,人也慢慢走了出去。

  ……

  ……

  看著那名消失在書院深處的老婦背影,考生們愕然無語。事實上今次的數科考試,至少有五分之四的人沒能答出來,結果那個老婦卻說這是一個白癡都能答的問題,有人忍不住憤憤然說道:「她以為她是誰啊?」

  人群外有名教習冷冷回答道:「她是書院唯一的女性榮譽教授,你們當中那些考進書院的傢伙,今後幾年的數科全在她老人家手裡。」

  「難道這就是……二教授?」寧缺看著遠處佝僂的老婦,在心中強忍笑意。

  南晉謝三公子謝承運此時已經完全平靜,雖說他也有年輕氣盛的一面,但畢竟今日入院試總分他還是第一,而且他和這些普通考生的目標並不完全相同,眼界也並不完全相同。他更看重的是怎樣進入書院第二層樓,眼前這少年考生應該是個普通人,那麼和對方在這些事情上爭執便顯得非常沒有意義。

  相反他在聽到那位老婦話後,知道寧缺居然只用了如此短的時間便得出答案,不免有些暗自佩服,認真請教道:「數科那道題,我先用窮舉之法,然後得出無限之數,最後才想明白其中道理,不知道這位……」

  司徒依蘭湊到他耳旁報出寧缺的名字。謝承運點頭致謝,看著寧缺繼續說道:「不知寧兄又是如何計算出來的?是否用了別種算法,所以速度才這麼快?」

  「如果一眼便知是無限之數,何必前而還要窮舉?如果要說最後那個答案,其實我是懶得往後方再推,差不多是那個數字便寫了上去。」

  寧缺的回答頗有差不多先生的風采,顯得極不負責任,但實際上他並不是在瞎說,所謂無限概念和精確數值之間的轉換,不外乎便是不負責任的模糊。

  很多人聽不明白,有些人以為寧缺是撞了大運,有些人認為寧缺是在藏私,只有謝承運若有所悟,可當他正準備往深裡再問時,遠方響起書院教習點名的聲音。

  「謝承運,王穎,寧缺,陳思邈,何應欽……到術科房報道。」

  寧缺聽到自己的名字愣了愣,到術科房報道…那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自己總覺得像是要去敬事房報道,感覺腿間涼颼颼的?只是這事兒似乎也不方便去問誰,於走向桑桑交待了兩句,便跟著謝承運等人向書院深處走去,待他發現去術科房報道的還有一名少女考生,才稍微放下心來。

  石坪上的考生倒沒有誰流露出詫異的神色,事實上暮色已深他們卻沒有回家,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想聽聽術科房會不會點到自己的名字,他們看著那幾人向書院深處走去,臉上滿是羨慕神色,司徒依蘭失望地踢著青石板縫,看著寧缺的背影低聲嘟囔道:「怎麼好事全部讓這傢伙搶去了?」

  沒用多長時間,那七八名考生便從書院深處回來,彷彿只是去閒逛了一番,謝承運表情平靜,王穎等考生則是難掩喜色,唯有寧缺臉上根本沒有表情。

  書院在六科之外專設術科,正是為了培養有修行潛質的學生,在今後的學習中那些學生將會接觸到劍之術符之術,所以名為術科。先前被點名的幾名學生正是教習們認為有潛質的對象,去接受了一番念力方而的檢查。

  寧缺之所以會被選中,和他今天在墨捲上留下的暮花小楷還有對數科試題的迅捷反應有關,書院方面認為他應該有修行方面的潛質,然而負責檢查身體的教習卻極少見地失了手,失望地發現他氣海雪山裡居然諸竅不通。

  只不過再次經受一次希望與失望的轉換,如果無所謂希望,也便無所謂失望,寧缺非常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所以能夠平靜對待。

  謝承運是在南晉時便已經踏入了修行之途,當然沒有什麼興奮的點,而王穎諸人今日才知道自己有可能踏入傳說中的玄妙之門,卻是難抑激動興奮。

  「我不行。」寧缺攤開雙手,向眾人解釋道:「噢……不能說不行……教習說我的意志力沒問題,就是雪山氣海差了些,身體不適合修行。」

  書院點名召喚七人,就他一個人沒能通過檢查,石坪上的考生們望向他的目光變得複雜起來,有些眼中的隱隱敵意變成了同情,當然也偶有幾人眼中全是嘲諷。

  唐人尊重強者,但並不會歧視弱者,千年風流養就了他們寬容大氣的心境,先前一直看寧缺不順眼司徒依蘭看著他歎息了一聲,同情安慰說道:「不用太失望,能修行的人終究是少數,你看我們不一樣沒辦法。」

  「這話有理,而且不能修行也不見得就是廢柴。」

  寧缺從桑桑手裡接過水壺喝了口,望著她笑著說道:「我是專業砍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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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3 19:21:13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10-4 19:25 編輯

第79章 第一堂課

  司徒依蘭把眼睛睜的大大的,盯著夕陽下如同野火燃燒般的草坪,盯著草坪車道裡漸行漸遠的那對主僕,忍不住雙手扶腰,咕噥了一聲:「這人真有意思。」

  寧缺沒覺得這些事兒有什麼意思,和一群小屁孩兒爭執鬧騰,除了浪費時間之外,沒有任何意義,他現在更多在考慮,按照書院的課程安排,留給學生的自由時間極多,他應該把那些時間用來做些有意義的事情,比如殺殺人掙掙錢之類。

  躺在老筆齋的床上,他看著油紙上的那個名字,問道:「準備好沒有?」

  桑桑正在替磨好的那把朴刀抹油,低著頭回答道:「新布套和舊衣服都準備好了,但少爺你這次準備梳什麼髮型?還是月輪國的?」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這種小事情你做主。」

  桑桑抬起頭來,問道:「準備什麼時候去殺?」

  「這個傢伙就住在東城,離咱們這兒不遠,什麼時候想去殺就殺了。」

  寧缺看著油紙上那個叫陳東城的名字,看著下面那些簡單的資料,頓了頓後解釋道:「我們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去殺人,官府將來查案,就不容易通過時間規律推算出一些東西。」

  「世上本沒有什麼規律,但殺的人多了,便自然有了規律。」

  桑桑將手中那把明亮的朴刀插回鞘中,走到床頭看著寧缺的臉,認真說道:「這是小時候少爺你教過我的話,不管你怎麼隱藏自己,官府日後總能從這些被你殺的人身份上,找到你殺人的原因。」

  「將軍府死光丫,燕境的山村全被屠了。」寧缺笑了笑,答道:「就算朝廷最後發現殺人者的目的是為這兩件事情報仇,又怎麼會查到我身上來?」

  「也許查不到少爺你身上,但朝廷知道你想殺誰,那他們就可以有針對性地保護你的殺人目標,甚至直接用那些名字做誘餌圈套。到那時候,就算少爺你知道那些人身邊都有朝廷的人,難道就不去殺了?」

  寧缺靜靜看著小侍女的眼睛,忽然笑了起來,說道:「你很少會想這麼多事。」

  「我又不是真的笨,平時只是懶得想。」

  桑桑低聲咕噥道,至於她為什麼今天願意去想這些平日裡會覺得太過麻煩的事情,或者她自己也不明白。

  寧缺明白,所以他的眼瞳底色變得有些溫暖,看著她微笑說道:「我向你保證,再殺兩三個後就先休息一陣,之後我會老老實實在書院裡讀書。」

  桑桑笑了起來,微黑的小臉上終於出現了輕鬆的神情,說道:「是啊,書院那麼好的地方,少爺能認識那麼多同齡才子,要好好珍惜才是。」

  寧缺很不適應桑桑忽然變成襲人,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看著房頂,伸在被窩裡的右手則是在扳著指頭計算,所謂同齡,其實自己要比他們大個七八歲吧?

  ……

  ……

  第二日書院正式開學授課,寧缺桑桑二人再次起了一個大早,洗漱進食完畢,桑桑站在店舖門口相送,寧缺一個人登上了馬車。主僕二人現在已經是身家過兩千兩的大戶,雖說節儉依舊但已經不介意奢闊地包了個長年馬車。

  天剛濛濛亮,長安城南門洞開,十數輛烙著明顯書院標識的馬車依次魚貫而出,看馬車數量,書院裡的大部分學生還是不願意來回奔波,選擇了長期住校。

  沿著柳蔭官道急速南行,一路見花見田見水影,窗簾掀起,再見那座陡崛高山和山腳下綿延如海的草甸花樹,雖是第二次看見這番景致,寧缺依然忍不住再次感慨,似這等美妙仙境居然能夠出現在人間,出現在繁華喧鬧的長安城郊。

  十餘輛黑色馬車在青青草甸上攀行,不多時便抵達書院正門,學生們紛紛下車,互相揖手行禮寒暄,那道並不如何起眼的簡疏石門之前,早已圍著很多昨日一同進考場的住院生相迎,清靜院門左右頓時熱鬧起來。

  年輕的學子們統一穿著書院的青色左襟袍,男生繫著黑羅頭巾,女生則是用烏木髻為簪將黑髮櫳起,與茵茵草坪簡拙石門一襯,顯得格外清爽,再配上青年人臉上特有的蓬勃朝氣,迎著東方初生的朝陽,一股叫做青春的氣息四處散開。

  寧缺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左襟青色學服,又取出桑桑夜裡塞進包裹裡的小銅鏡,看了眼頭頂的黑羅頭巾有沒有戴歪,確認無誤之後才走下馬車。

  昨日入院試,除了南晉謝承運三人之外,便要數他這個馴服大黑馬的大黑馬最為顯眼,院門處正在寒暄的學生們見到他,並沒有因為嫉妒情緒避而遠之,而是熱情地迎了上來,又是一番互述近況,自報家門之類的對答。

  書院深處的鐘聲清幽響起,學生們不再交談,在晨光中拾階而上,青色學服袂角被晨風拂起,頭巾和髮髻攢動漸分,竟莫名生出幾分出塵之感。

  刻意放緩腳步落在人群最後方的寧缺,在朝陽中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這幕畫面,心頭微微一動,並未加快腳步,而是愈發仔細地打量身前那座簡拙有若三根石柱的書院正門,還有石階之上坪周的那些尋常書屋建築。

  昨日書院陛下親臨,儀仗森嚴又要忙著考試看榜,他竟是沒有認真端詳過——書院給人如此濃郁的出塵之感,院後那座半隱於雲層之間的大山給人如此強烈的壓迫之感,可為什麼從昨日到今晨,他沒有發現這裡有什麼特異之處?

  幾年前的寧缺並不知道書院是什麼地方,他只知道獸尿的味道應該如何辯別,羽箭的飛行軌跡怎樣計算,直到渭城馬將軍替他報名之後,他才開始對書院逐漸有了一些認識,比如那些輝煌的歷史、無數的前賢大名。

  不知道為什麼,他堅持認為面前這座書院不應該像看到的這般簡單,不應該僅僅就是一座替大唐帝國培養賢材的教育機構,而應該負載著更大的意義——之所以有如此認識,大概和自草原歸來旅途上的所見所聞有關。

  「書院隨便出來一個棄徒就是大劍師,呂清臣老人和公主殿下提到書院顯得異常尊重,可為什麼這裡的人和我都差不多,也沒看到什麼特殊的地方?」

  他扶了扶頭上的黑羅頭巾,喃喃自言自語說道。

  此時他已經孤身一人走過書院正門,穿過了石坪,遠離了正樓,走在一條晨光尚未灑入的巷道之中,巷道前方不遠處便是熱鬧的書舍,可以隱隱聽到學生們興奮的呼朋喚友議論之聲,而這條巷道裡卻是非常安靜。

  安靜的巷道裡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世上本就沒有特殊的地方,皇宮如此,昊天神殿如此,那些不可知之地也是如此,那麼書院又能有什麼特殊呢?」

  聽著讒聲音,寧缺神色不變,袖中右手卻是猛地崩緊,隨時準備去拿身後布套裡的大黑傘,自幼艱難生存的環境,讓他對於任何突然情況都會本能裡判定為危險。

  巷道前方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名書生。

  這名書生眉直眼闊,神情樸實可親,身上穿著件在春日裡顯得過於厚了的舊棉袍,腳下穿著一雙破草鞋,無論舊棉袍還是破草鞋上都滿是灰塵,彷彿不知有多少年未曾洗過,但不知為何此人看上去卻顯得異常乾淨。

  從身到心,乾淨無比。

  書生右手拿著的一卷書,腰畔繫著一隻木瓢。寧缺的目光在那卷書和木瓢之間來回兩番,最終落在書生的臉上,袖中的右手漸漸鬆馳下來。

  這裡是書院,整個天下都無人有膽量敢在這裡進行不軌之事,而且這名書生雖然滿身灰塵,卻給人一種乾淨若赤子的感覺,無論是誰看到他,都會下意識裡想要去與他親近,彷彿他說什麼做什麼都理所應當被相信。

  寧缺的身體鬆弛下來,心情卻相反變得極為緊張,因為他覺得自己很相信這名忽然出現的書生,而對於自幼在生死間掙扎、決意一生都不再信任任何人的他來說,這種無來由而且強大到不可抗拒的信任感,是非常恐怖的事情。

  他根本無法對這名書生產生敵意,更令他感到恐懼的是,他有種很清晰的感覺,就算他取出身後那把大黑傘,也根本沒有辦法對面前這名書生造成任何威脅。

  穿著棉袍的書生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寧缺身後的布套上,彷彿能夠看見裡面是什麼,輕拍腰畔的木瓢問道:「你身後那把傘不錯,要不要換一下?」

  此人怎麼知道我背後的布套內是一把傘,還是一把大黑傘?寧缺覺得自己的唇舌間一片乾渴,根本說不出話來,沉默很長時間後,堅定地搖了搖頭。

  書生有些遺憾地歎息了聲,拿著書卷從他的身旁走過,再也沒看一眼寧缺,一直走到書院某個偏僻的側門外。

  書院側門外停著一輛孤伶伶的牛車。

  書生走到車畔,極為認真地向車廂長揖行禮,然後坐到車轅上拿起了牛鞭。

  車廂裡一道尋常的老人聲音伴著濃郁的酒香傳了出來:「他不跟你換?」

  書生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揮動牛鞭,牛車緩慢開始前行。

  天啟十三年春,夫子帶著他的大徒弟開始了又一次的去國遊歷。

  不知這一次的旅途上他要飲幾壺酒。

  斬幾座山上的幾斤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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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青春啊青春

  寧缺不應該覺得冷,因為那名穿著棉袍的書生,從頭到腳從內到外都沒有流露出絲毫敵意、任何危險氣息,相反卻乾淨的彷彿無垢的蓮花,像親人般令人信任。

  可他還是覺得有些冷,因為那書生一眼便瞧出來自己背著一把傘,那把傘很大很黑,而且是他和桑桑最重要的東西,並且想要換走。

  朝陽無法直射巷道,氣溫有些微涼,這大概也是他感到身體寒冷的原因?還是說那名書生讓他無來由信任讓他感到恐懼?

  寧缺像個冰雕般站在巷道裡,站了很長時間,才甦醒過來,略帶惘然地回頭看了一眼,自然什麼也沒有看到。然後他低頭想了想,發現想不明白先前究竟是怎麼回事,於是決定不再繼續去想,搖了搖頭向眾生喧囂處走去。

  他不知道傳說中的夫子已然乘車而去,他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一個歷史時刻,他不知道自己拒絕那位書生的交換又是怎樣的錯過,他不知道那是真正的第一堂課,但即便知道他也不會去換,用自己已有去換尚未擁有,絕不是他會做的事情。

  ……

  ……

  書院普通意義上的第一堂課是大課,學生們集中在微涼的石坪上,滿懷憧憬聽著書院某位教授的訓話,想像著今後兩年或者是三年間的生活。

  如同入院試那般,書院的課程內容也分為六科,兩百名學生被分成六個書捨,每日上課時間由清晨至午時,看似時間不長,但中間沒有任何斷續休息。

  幸運進入術科的七人,每日午後還要接受書院相關方面的教導,而其餘的普通學生在午後便可以自由活動,可以自行選擇留在書院自習,或是回到長安城裡去花天酒地,而那位首席教授極溫和而誠懇地建議大家留在書院去舊書樓溫書。

  書院的紀律要求很寬鬆,以深處那道鐘聲為號:第一聲鐘響為警,第二聲鐘為入,第三聲鐘為散,第四聲鐘為離。入散之間便是學生們在書捨裡學習的時間,書院要求學生在這段時間內專心聽課,可以提問但嚴禁喧嘩。至於值日打掃之類的事情,完全不需要學生去操心,朝廷每年花費重金在書院,不知聘了多少掃夫煮婦。

  接下來便是分班,書院採用的手段是最簡明公平的抽籤,根本不理會考生的家世門閥,也不在意入院試的成績,那位謝承運公子和鍾大俊被分到了甲捨,臨川王穎被分到丁捨,寧缺則是被分到了丙捨。

  去坪側教習室取回專屬自己的書冊典籍,寧缺隨著人流盯著掩雨廊上的木牌,找到了丙捨的房間,看著裡面那些如畫明窗,如紙白牆,想著今後數年自己便要在這個地方度過,想著自己終於踏進了大唐帝國的青雲道,他的情緒有些微感惘然,深吸一口氣平靜心神,抬步邁過那道高高的門檻。

  「寧缺!坐這兒!」

  書捨裡同時響起兩道驚喜意外的聲音。

  寧缺愕然抬頭望去,只見寬敞的書捨後排,褚由賢正興奮地向自己招手,臉色看上去有些蒼白,而在最前排,司徒依蘭正興奮地看著自己,今天少女在學袍之下穿著身藍色勁裝,斜襟上繡著幾朵梅花,微敞的衣領內白暫的頸子細膩一片。

  恍然若夢,彷彿隔世,確是隔世,這是他最熟悉最難忘的畫面,那時節每年彷彿都會看見一遍,而且那時候喊他去坐的人更多。

  寧缺沉默站在書捨檻內,用力地閉了閉眼,才把那些虛妄擾心的回憶驅除出腦海,向著面帶期盼之色的司徒依蘭致以歉意一笑,向後排走了過去。

  他不知道這位司徒小姐是雲麾將軍之女,但知道她肯定出身長安貴門,雖說書院之內諸生平等,昨日聽說陛下當年微服前來就學,也與普通貧民學子並排而坐,但與這種貴小姐接觸太多,誰知道會惹出什麼麻煩來。

  放下沉重的書冊典籍,他看著褚由賢蒼白瘦削的臉頰,盯著對方有些發青的嘴唇,蹙眉問道:「你昨兒又去了紅袖招?」

  「呆了整整一夜。」褚由賢歎了口氣,並未做絲毫隱瞞,淒苦說道:「寧缺,這個世界出問題了,我想不明白,所以在紅袖招裡瘋了一夜。」

  寧缺想起先前遇見的那書生,身體微僵,問道:「出了什麼問題?」

  「我居然考進了書院,就是這個世界出現的最大問題。」

  褚由賢看著他極為苦惱悲痛說道:「你知道的,我家那老頭子花了兩千兩銀子給我買了個入院試的資格,我只是來鍍金好娶老婆,昨六科我都是瞎答的,放榜的時候我根本沒去看自己的名字,結果……我居然考了四科乙上!」

  寧然驚愕無言,半晌由衷讚歎道!「你還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不露相個屁。」

  褚由賢的臉色就像是家中老頭子死了,失魂落魄說道:「我數科答的是夫子喝醉了,嚼了半山桃花,就這樣還能考乙上……這只能說明書院的教習們都瘋了。」

  寧缺思考了會兒,猜測道:「「會不會是你家使了銀子?」

  褚由賢憤怒道:「誰聽說過書院能靠銀子進來讀書?而且那老頭子只出了兩千兩銀子!兩千兩就只夠我在紅袖招裡包四個月!夠幹個屁事兒!」

  ……

  ……

  遠處長安城內,東城某家銀坊深處的圈椅上,某位身材極為發福的老爺子正肉疼看著自家的帳簿,淚眼婆娑歎息道:「二十萬兩銀子……賢兒啊,為父把大半個家業都賣了,就指望著你出人頭地,你可不能令為父失望啊,誰他媽的說書院不收錢,那群酸賊……就是他媽的不收小錢!」

  ……

  ……

  褚由賢並不知道他家那位老頭子為了讓他進入書院,做出了在商場風浪多年間都不曾做過來的絕世豪賭,猶自在那裡憤憤不平,總覺得書院教習們集體發瘋。

  「我自幼就不喜詩書,不好騎射,所以和長安城裡那些公子貴女都玩不到一起去。幸虧你也分到了丙捨,不然我真不知道接下來這些年怎麼過。」

  褚由賢悲傷說著,寧缺卻只是注意到他說自己不喜詩書不好騎射時,非但沒有什麼赧然羞愧情緒,反而顯得格外理所當然,甚至有些隱隱自豪。

  他笑著安慰這位在長安城唯一的熟人,說道:「既來之則安之,想那麼多做甚。」

  「有道理。」褚由賢環視寬敞書捨裡的同窗們,目光在那些身材窈窕的少女身上掃過,逐漸變得歡喜起來,「多和同窗們親近親近,將來婚事也好有個著落。」

  寧缺無言以對,無顏以對。

  褚由賢本就是個性情疏闊開朗的典型唐人,不然當日也不會在青樓裡初遇寧缺,便要請他喝花酒玩姑娘,此時把心情調適過來後,頓時回復平常,兩根手指拈起玉玦指著前面幾排的烏簪女學生們,壓低聲音說道:「那個溫柔小娘子叫金無彩,咱大唐國子祭酒幼女,性子溫順但極不好惹,因為祭酒大人的脾氣特別嚴肅或者說暴躁;那個高個姑娘你不要惹,因為她姓高,家裡有個舅舅在宮裡當差……」

  「那個油頭粉面的小子叫陳子賢,家裡是在西城開書局的,很是有些小錢,哪日你我要喝花酒手頭不便時,可以喊他同去,至於他身邊那個矮個子就不用管了,聽說是辰州過來的學生,除了吃飯睡覺便是在讀書射箭,無趣的狠。」

  寧缺大為佩服,暗想一個不願意進書院的人,只用了半天不到的時間,便把書捨裡整整三四十人的來歷性情摸的清清楚楚,這得是怎樣的精神——想必這得是要把吃喝玩樂事業進行到底,把尋朋覓伴愛好打入書院的精神吧?

  「啊,穿衣服的小姐你大概已經知道是誰了,不錯,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雲麾將軍之女司徒依蘭小姐是也!」

  褚由賢輕拍書案,像說書先生般唾沫橫飛快速說道:「寧兄,先前你捨她不顧來就我,本公子自然感沛莫名,但我必須提醒你,你極有可能已經得罪了這位長安著名貴女。不要說我沒有提醒你,司徒依蘭小姐八歲便在朱雀大街上馳馬縱橫,與一幫同齡女號稱娘子軍,這些年來不知驚了幾家煎餅果子攤,鹵煮火燒店,嚇壞多少好色膽大男子漢,踹飛多少無情無義郎,你要得罪了她,那可真是在長安城裡寸步難行,恰如進了煎餅果子店,有個屁的果子好吃!」

  寧缺被面前若噴泉般的唾沫星子驚住,半晌後才反應過來,心想娘子軍這種事情我不去招惹自是不怕,司徒依蘭在他眼中不過是個並無惡意的小汝孩兒,自不會在意,反而對褚由賢的本事大為讚歎,說道:「下回去紅袖招若手頭緊,我看倒也不必強拉著陳子賢,你去說幾段書便掙回來了。」

  他自以為這句話調侃的極為到位,不料褚由賢斜眼看著他,淡淡嘲笑說道:「在那等青樓裡,靠說幾句便能掙著銀子,除卻寧兄你天下還有何人能做到?」

  寧缺表情一僵,極想痛揍此人以發洩老羞成的那怒,終是強行壓抑住了,因為此時負責講解禮科的教習先生已是一臉嚴肅走了進來。

  書舍內驟然變得安靜無比,那些青春跳躍的鴉和雀不知飛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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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書院裡的燕國教習

  「禮是什麼?這是一個很寬泛很宏大的命題,但我們不能因為命題宏大便不再去探索研究,因為這個命題很重要。這個字如同蒼穹那般高遠不可觸摸,那我們是不是就不應該向蒼穹投以探索好奇的目光了呢?當然不,我們白晝觀雲探風,夜晚觀星探幽,我們想知道蒼穹是什麼,我們想知道有什麼在上面。」 
 
  「極宏大的命題,要以一種被我們能理解的方式做出解答,那麼我們的答案必將具體而微,向微妙處向具體細節裡去問詢。我們仰望星空,看星辰移動,在心中畫出那美妙而恆定的線條,最終便成為觀星之術。」 
 
  「蒼字是什麼?便要從這樣具體的一根根線條,一道道雲氣,天地間呼吸的上沿,元氣波動的上限去體會去感悟,而禮字,同樣如此,如果你們要問為師,禮之一道若往具體去探究,往具像中去覓名詞,會得出怎樣的答案……」 
 
  「為師只能說出自己的理解,所謂禮,就是規矩。」 
 
  負重講解禮科的教習先生乃是書院禮科副教授,年齡約有六十幾歲,說話速度極為緩慢,吐字非常清晰,講課內容倒也算有條理。台下各方橫直書案前的學生們聽的極為認真,然而寧缺卻早已是昏昏欲睡,教習先生雙唇間吐出字眼越清晰,他越覺得腦海裡那些瞌睡蟲越龐大,越無法抗拒。 
 
  入院試時他禮科成績是丁等最末,前生後世對這些內容都未曾發生過興趣,最近這些年更是成日介忙著寫字兒冥想殺人放火賭博睡覺,實在是無能為力。 
 
  迷迷糊糊間,寧缺忍不住有些惘然地想道,如果今後幾年間在書院的生活,便是每天把清晨大好時光盡付於這枯詞濫調,那該是何等的痛苦。 
 
  緊接著書捨裡發生的事情,把他從這種絕望幻想中拯救了出來,他再一次明白在大唐地位至高的書院果然不是一般地方,這裡的教習果然不是一般人。 
 
  當老教習說道禮便是規矩時,書捨裡忽然響起一道極不贊同的聲音:「先生,我大唐帝國威服四海,聖天子君臨天下,重修禮記,靠的可不是什麼守規矩。」 
 
  書院規矩課堂上可以提問,所以這名學生的質疑倒也正常,但這畢竟是入學第一天,所以書捨裡的氣氛驟然變得有些怪異,寧缺自昏睡狀態中醒來,問旁邊書案上的褚由賢,低聲道:「誰啊?」 
 
  書院講究有教無類,因材施教,能入院讀書的學生有很多普通百姓家的兒女,但敢在第一堂課上便對教習先生提出質疑的學生,必然家世不凡或者自視不凡,此時站在書案旁的那名學生原來是某大將之子。 
 
  教習先生冷冷看著他,問道:「那依你之見,難道人在世間生活,可以不講規矩?」 
 
  「不錯。」那位將軍虎子嗡聲嗡氣說道:「我大唐以武立國,靠的就是不去管那些迂腐規矩,甲堅矛利便自然能永遠勝利,但這並不能說明我們就不守禮。」 
 
  教習先生臉上的皺紋漸漸平伏,面無表情看著這名身材魁梧的學生,說道:「你這句話意思就是說,只要拳頭大便有道理?」 
 
  那名學生有些尷尬地撓撓頭,強頸道:「這麼理解倒也不為錯,像我大唐數攻燕國,哪一次不把他們打的喊爹喊娘,他們甚至要把太子送來長安為質,但他們的皇帝哪裡敢對我大唐陛下失毫無禮?還是要尊稱為聖天子。」 
 
  寧缺在書捨後方聽著這番話,暗想這傢伙禮科成績肯定不會比自己更高。 

  教習先生緩步向那學生走了過去,臉上依舊沒有絲毫表情,但當他走到那學生身前時,聲音卻陡然拔高,舉起枯樹幹般的右手,劈頭蓋臉就打了過去,憤怒地咆哮道:「拳頭大就是道理?那我這時候打你就是道理!」 
 
  書捨裡響起一陣慘嚎,那名身材魁梧的將軍之子,不知道是害怕書院規矩,還是過於尊師重道,竟是根本不敢還手,被枯瘦的蒼老教習瞬間打到鼻青臉腫,口角流血,看上去顯得異常淒慘。 
 
  不知過了多久,教習先生終於住手,氣喘吁吁瞪著將軍之子陰沉訓道:「如果你說的是對的,那我這時候打你就是對的,因為我拳頭比你大。」 
 
  從教習先責開始痛揍將軍之子,書捨裡早已亂成一團,學生們震驚站起,卻沒有人敢去拉晉入狂暴狀態下的先生,直至此時,司徒依蘭才不服說道:「先生!如果你認為自己比他厲害,所以可以打他,那豈不是證明了他先前的觀點?」 
 
  寧缺依然坐在書案旁,但他的嘴也長到了極大,怎麼也沒有想到,初入書院第一天,便看著如此火爆的一幕,此時聽到司徒依蘭的反駁,心裡也覺得大有道理。 
 
  先生回頭冷冷看了司徒依蘭一眼,說道:「我就是想要證明他的道理,有問題嗎?」 
 
  司徒依蘭緊緊抿著雙唇,想著入書院前父兄們的緊張叮囑,但終究還是沒有忍住,將心一橫,顫聲說道:「是,如果您認為他是錯的,那就不應該用他的道理去教訓他,既然禮是規矩,您就應該用規矩去束縛他,去懲處他。」 
 
  教習先生冷冷一笑」看著她說道:「雲麾將軍一輩子沒讀過書,這女兒倒教的不錯,不過據我所知,你們兩家將軍府雖然交好,但你和他卻沒有什麼來往。」 
 
  「這和交情無關。」司徒依蘭強忍羞惱之意,仰著臉倔強說道:「我只講道理。」 
 
  「好,我來給你們講道理。」教習先生看著書舍內的學生們說道:「無論是雲麾將軍,還是什麼將軍,就算他們的拳頭比我大,勢力比我強,依舊不敢來打我,為什麼?因為我是書院教習,而這就是我大唐的規矩。」 
 
  書捨後方褚由賢滿臉怯意低聲說道:「這書院怎麼亂七八糟的,不過寧缺,你可千萬不要衝動,去惹這位教書先生。」 
 
  寧缺當然沒有雖千萬人往獨往的那種勇氣,看著正在擦拭手上血跡的教習先生,在心中默默想道:「書院定的規矩就是最大的……這和禮可沒什麼關係,只能說明書院裡有個拳頭最大的傢伙,只是那傢伙是誰?喝酒切桃花的夫子嗎?」 
 
  教習先生重新拾起書卷,面無表情看著猶有不甘的司徒依蘭,說道:「不管你們服不服,信不信,什麼時候你們能夠把書院的規矩破了,再來和我講道理也不遲,至於現在我的道理就是這麼簡單:禮,就是規矩,就是我的規矩。」 
 
  禮就是規矩,就是我的規矩——這是何等樣鏗鏘有力,擲地有聲,霸道無理,蠻橫混帳的強勢宣言啊!寧缺怔怔看著那位像老樹幹般的教習,發現自己越發弄不明白這座書院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卻又越來越喜歡這個鬼地方了。 

  ……

  ……

  午時准點下課,禮科教習先生腋下夾著墨卷,一吹頜下長鬚,目不斜視走出書捨,傲驕到了某種程度,書捨裡的學生稍一錯愕然後瞬間炸鍋,紛紛聚在一處議論晨時的那一幕,司徒依蘭等人則是衝到那名被打學生身旁,關切地取出清水手絹,開始替他清理臉上的傷口,那魁梧男學生臉上滿是委屈的淚水。 
 
  「楚中天!你個沒出息的東西!」司徒依蘭惱火地打了他腦袋一下,怒斥道:「要讓你爺爺瞧見你這副模樣,只怕要給氣死!屁都不懂,先前也有膽子頂撞教習,頂撞倒也罷了,教習打你你不會還手啊!就算不還手難道不會躲啊!」 
 
  大唐十六衛大將軍楚雄圖這輩子生了七個兒子、三十七個孫子,楚中天是孫輩之中讀書最好的一人,不然也沒辦法考入書院,只是家學淵源,楚中天依然擁有一身悍勇武力,誰能想到先前竟是被教習先生揍成了可憐的鵪鶉。 
 
  楚中天擦掉臉上淚水,委屈看著司徒依蘭抱怨道:「依蘭姐,這事兒真不能怪我,按爺爺教的,有人要打我我就得打回去,管他是親王殿下還是皇子,我先前真想還手來著……可不知道為什麼,我剛才根本就動不了。」 
 
  就在這時書捨方位傳來褚由賢懶洋洋的聲音:「書院禮科副教授曹知風,於大唐神風七年畢業於書院術科,留院任教已愈三十年,洞玄境界大念師。」 
 
  此言一出,書捨俱靜,司徒依蘭睜著大大的眼睛,半晌後惱怒地一跺腳,嚷道:「就算是大念師……修行者欺負個半大孩子做甚。」 
 
  褚由賢走上前來,看著鼻青臉腫的楚中天,歎息一聲,搖頭說道:「這事兒你們根本沒處說理去,因為曹知風教授……是燕人。」 
 
  人群外的寧缺聽到這個答案,也忍不住搖了搖頭,暗想你當著一個燕人的面提及帝國大勝,對方太子入質,被人痛揍一番……確實無處說理去。 
 
  大唐帝國雄霸天下,子民多自信甚至狂妄,寧缺承認自己在邊塞草原上面對蠻人們時,也時常會流露出某種驕縱之氣,只是今日看來,長安城南這座書院兼容並蓄,不止學生就連先生都有很多來自異國,日後說話行事當小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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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舊書樓

  警入散離第三聲散鐘響起,學生們從各自書舍走出,有些長住的學生腳步匆匆趕往灶堂,以免錯過開學第一日的特殊加餐,有些要回長安城的學生則是腳步匆匆往院方草甸趕去,以免錯過城內狐朋狗友們的慶功宴,而大多數學生則是收拾書具後,順著書捨旁幽靜的巷道向書院深處走去。

  抬頭看了一眼標識牌,知道那個方向便是舊書樓,聯想起今晨第一堂大課上那位首席教授的殷切叮囑,寧缺也不禁產生了某種好奇,揮手與褚由賢(注一)告別,便跟著人群向那條巷道裡走去。

  書院裡的建築分佈看不出來什麼規律,東面幾片西面幾廊,零散鋪陳於山腳草甸之間,但卻給人一種渾然天成的感覺,平簷書捨掩雨廊間隱藏著無數條巷道,清幽安靜四通八達,如果沒有標識牌,誰都不知道前方會通向何處。

  寧缺表面上嬉笑尋常,骨子裡卻不怎麼願意和人群相隨,走不數步便刻意與人流分開,一個人安靜地在巷道裡行走,正午的春陽罩在頭頂,把巷道旁的平簷映成整齊的黑印,剛好壓住他的右邊肩膀,感覺有些沉重。

  就這般安靜走著,不知走了多久終於走出了巷道,眼前驟然一片明亮開闊,多出極新鮮的風景,寧缺將被風吹起的頭巾掀至頸後,看著面前這一大片濕地林澤,看著鬱鬱蔥蔥的水松青竹,才知道原來書院深處竟還有這樣一番勝景。

  水澤裡生著綿延不盡的蘆葦,此時沒有肅殺秋風將其染黃洗白,筆挺的腰身在春風裡青蔥水嫩招展,看上去就像是密集的玉米桿田,微燥的風從澤畔的林間穿過,再被這些帶著水氣的青桿一濾,復又變得清涼宜人起來。(注二)

  寧缺在濕地旁的石徑上走著,看看水中陰影裡的魚,聽聽身旁林子裡不知名昆蟲的鳴叫,心中那根崩緊了十餘年的弦,彷彿被澤氣滋潤,被林蔭輕揉,漸漸地鬆弛柔軟,偶爾有同學擦肩而過,便禮貌點頭致意,卻並不加快腳步。

  腳下的石板未經琢磨,上面坑突不平剛好可以防滑,從書捨巷道裡鋪出,順著濕地繞了一圈,然後伸入林間,大約數千塊石塊密密砌成平道,組成了一條極長的石徑,最末處抵達山腳青林間的一幢三層舊木樓前。

  這幢三層木樓外表尋常普通,沒有什麼華彩重妝,也沒有什麼飛簷勾角,只是簡簡單單地依山而起,但那些用了清漆的木料應該不是凡物,看著風雨經年留下的痕跡,不知在這書院深處靜立多少年,卻是沒有任何細節透出衰敗痕跡。

  寧缺仰頭看著木樓上方那塊寫著舊書樓三字的橫匾,忍不住想道,這書院裡的教習們會不會太懶了些,一個藏書樓就因為舊些便叫做舊書樓?

  「我知道你們很好奇,為什麼這幢樓叫做舊書樓,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這幢樓負責替書院收藏書籍,而書之一物,只是用來記載我們的思想,思想這種東西,一旦躍出腦海用文字記於紙上,便不再新鮮,只是舊物,所以任何書都是舊書。」

  樓下已經圍著很多人,緊閉的木門前,一位中年書院教習正在微笑向諸生講解舊書樓這個名字的由來。

  「你們如今已是書院一員,所以要記住,在我們書院從來沒有敬惜字紙的說法,也沒有什麼書籍貢在案上叩首的規矩,書便是書,它只是工具,絕不神聖,只有我們的思想才是新鮮的,為了讓你們記住這一點,所以這樓被叫做做舊書樓。」

  諸生點頭受教,但並不見得都明白這兩段簡單話語裡隱藏著的意思,寧缺隱隱明白了一些,卻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是否完全正確。

  「和大家說一下舊書樓的規矩。」負責管理舊書樓的中年教習微笑繼續說道:「這裡一共有兩名教習四名管理人員,我們的任務就是替所有師生進行服務,所以晝夜無休,你們隨時都可以過來看書,但是有三點你們要記住。」

  「首先,舊書樓擁有天下最豐富的藏書,是因為除了有一個百人的組織專門負責在各國搜尋書籍外,你們的歷界師兄也在花費重金購書,他們很辛苦,他們花的手筆很大,所以當你們看書時請把手洗乾淨,討論時請不要把唾沫噴到書上,不用過分愛惜,但也別把它們當成自家茅廁裡的草紙。」

  「其次,我們不可能再找到更多的書籍,所以當你們想看某本書卻發現找不到時,請先自我質疑一下,你想看的那本書究竟值不值得看——如果是肉蒲團,那麼是不是最精妙的河間本?如果是東征話本小說,是不是最有代表性的大河流?如果不是,那麼就不要再來問我們,因為那代表我們判定你要看的那些書沒意義。」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舊書樓嚴禁攜帶任何書籍離開,而且禁止抄錄。你們不要用這種眼光看著我,不要試圖對我進行任何自由共享之類的精神灌輸,書院裡的規矩就是規矩,上午丙班的曹知風教授想必已經用拳頭教導過你們,這些規矩的合理性不容你們質疑,至於規矩背後的良苦用心和殷切深意,你們可以無條件的體會並且感沛莫名,但不要指望我向你們解釋。」

  教習站在舊書樓橫匾之下,微笑望著表情各異的諸生,笑容顯得極為可惡,就像放高利貸的奸商,又像是展示自家黃金誘惑窮人的守財奴,緩聲說道:「不要嘗試挑戰最後這條規矩,就算你是天下最出色的竊書賊,想在舊書樓施展妙手,最後也只能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死……死的很慘的那種死。」

  學生們一片嘩然,寧缺站在人群外也是連連搖頭,心想樓內就算擁有全天下最豐富的藏書,但你又不准抄錄,又不准借出,那怎麼記得住?關於樓內藏書他還有別的疑惑,但想著旁人應該有和自己相同的疑惑,所以抑著急迫心情等待。

  果不其然,有名學生伸起手臂高聲問道:「先生,您說舊書樓內什麼書都有?」

  教習先生目光微移,在人群中找到那個膽敢提出質疑的學生,微微蹙眉,極為不喜說道:「難道你對我的說法有質疑?」

  「學生不敢。」那名學生被教習目光嚇的身體微顫,說道:「學生只是……學生只是很好奇,樓裡有沒有……那個,關於修行方面的書籍?」

  教習先生面色稍霽,抬起下頜微微一笑,自信驕傲輕蔑到了某種萬夫所指的地步:「在世俗眾人眼中看來,那些所謂玄妙之門的書冊大約極為少見,但對於我書院而言又有何難?你若要看傳說中的天書七卷,爛柯佛經,樓裡確實沒有,但除此之外,我還真不知道有什麼修行書籍是你能想到卻找不到的!」

  聽著這句話,站在人群外的寧缺緩緩握緊了袖子裡的拳頭,表情雖然沒有什麼變化,心跳卻無來由加快了幾分,下意識裡抬起頭來,盯著面前這幢尋常的三層木樓,灼熱的目光彷彿要把這幢木樓點燃。

  進入修行世界是他自幼的夢想,雖然連番數次甚至昨日又被打擊了一次,但夢想之所以美好,正是因為它難以實現,卻又吸引著你不停地嘗試努力,並且時不時讓希望露出小尾巴誘惑你一下,輕聲呻吟:來追我啊來抓我啊!

  早已斷了進入修行世界希望的他,驟然現自己能夠隨意進出一幢充斥修行書籍的木樓,對於一個幼年時在邊塞不惜一切代價,跑了幾個集市,才買到一本太上感應篇的少年而言,這是何等樣突如其為難以盈荷的幸福啊!

  「提醒一下諸位同學,目光不要太熾烈貪婪,不然真把舊書樓燒了,院長大人會把我們全部切成桃花枝兒下酒吞掉。」
  
  樓下的教習似笑非笑地望著人群外的寧缺,然後斂去笑容,神情凝重認真看著諸生說道:「我必須警告你們,你們所好奇的那些玄妙書冊,無法記憶,只能體會,至於其中道理,我依然不會解釋。人力終究有時窮,若你沒有修行潛質,卻要強行入書,會導致某些很不妙的結果發生,到時請勿痛訴本教習言之不預。」

  ……

  ……

  舊書樓木門緩緩開啟,裡面一片清幽,彷彿是一道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門,沒有濺起經年灰塵,沒有蛛網拖連,卻給人一種時間帶來的滄桑壓迫感,樓外諸生略一緘默,整理衣著,斂神靜氣,邁步過檻走了進去。

  樓內比從樓外看來要大很多,寬闊的空間裡整齊排列著不知多少簡易書架,書架按照六科和年代分類排列,上面陳列著你能想到的所有書籍,高低不一新舊不一依偎在一處,就像無數年間的無數先賢名士,正調皮並肩注視著你。

  諸生入了樓內便迅散開,逕去尋找自己感興趣的書籍,寧缺一個人在書架間行走,時不時抽出一本書籍看看,然後發現書樓臨窗處擱著書案,案上有筆墨紙硯,不由好奇心想既然不能抄錄,為什麼要備著這些東西?

  在南晉書區找到一本王行龍的楷貼,寧缺抽出來一面研讀一面隨意行走,漸漸身旁變得越來越安靜,他抬起頭來,只見一道乾淨的樓梯出現在眼前。

  樓梯是用來上樓的,現在他在第一層樓,那麼樓梯之上,便是第二層樓。

  ……

  ……

(注一:全文把褚改成褚,褚字在裡顯示有問題,最開始時我本想將錯就錯。注二:總有讀者在說唐時不知無限,唐時沒有什麼,唐時如何如何,我再次重申一句廢話,書中的唐是將夜的唐,是有玉米有煙草有修行者有冥界在昊天有寧缺的唐,是大唐,但非彼大唐。注三:還是要熬夜才能寫出像樣的東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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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且劈書山第一刀

  寧缺站在樓梯下撓了撓頭,回憶先前舊書樓教習說的規定,好像沒有禁止學生上第二層樓的說法。正猶豫間,有人繞過他身側直接走上了樓梯,聽著咚咚腳步聲,他心情一鬆,把那本王行龍楷貼擱在柱旁的書簍裡,拎起學袍前襟拾階而上。 
 
  舊書樓二樓比下面更加安靜,但書架和藏書卻要少很多,相對而言視野也變得開闊了些,他走上樓來,才發現樓上已經有好些人,他們各自在書架前挑著藏書閱讀,有的人滿臉傻笑,有的人嘴裡唸唸有辭,顯見都很興奮。 
 
  經史集之類的書籍大部分在一樓,二樓書架上的藏書偏於武技以及修行部分。入樓前那位教習已經說過不禁閱讀,但驟然發現一座寶山就這樣突如其來地出現在眼前,沒打招呼也沒有什麼雷霆大動的先兆,寧缺依然覺得這像是一場不真實的夢,他怔怔站在書架間,沉默了很長時間才逐漸消化掉心頭的震驚。 
 
  《李知堂說佛》、《念力與手印的印證關係》、《修行五境簡述》、《追憶西陵流年》、《洞玄經》、《南華集》、《南晉劍術流派綜述》、《萬法鑒賞大辭典》…… 
 
  他在書架前行走,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書脊上,震驚熾熱早已化作了惘然無措,袖中的雙手難以自抑地微微顫抖。他不用抽出這些書籍去看,只看這些書名便能猜到裡面的內容。 
 
  那年他攢了好久的銀子,跟著渭城的輸糧隊去了開平市集,一邊替桑桑尋找醫生看病,一邊在開平市集所有書局裡像條臭狗般尋找,終於讓他找到了一本太上感應篇,然後一翻便是好些年,直至最後化為銅盆裡的一捧灰燼。 
 
  那年他在梳碧湖上殺了十七個馬賊,拯救了渭城打柴的隊伍,將軍問他:你想要什麼?全渭城軍民可以湊錢給你找個紅倌人開苞,他握著手裡那本被讀薄又被讀厚的太上感應篇,回答道:我想要學修行,將軍無言。 
 
  氓山旁那個修行者說你不行,軍部考核的軍官搖了搖頭,呂清臣老人長歎息,書院術科的老師昨天拍了拍他的肩頭,明明知道眼前有個世界,但他一直走不進去,他告訴桑桑說沒事兒,靠自己的刀和箭也能打出一片天下,但這真的有事兒,因為他不甘心看著那個世界影影綽綽出現在眼前,卻不知道裡面究竟有什麼風景。 
 
  直到他走進書院舊書樓,順著樓梯再上層樓,看見這些密密麻麻的書籍。他知道自己可能很難通過這些書籍便改變自己的身體狀態,但至少他可以看一眼那個世界是什麼模樣,前十六年他抱著那本太上感應篇苦苦掙扎,就像抱著最後一顆土豆的可憐孩子,今天他終於看到了一大片如海般的稻田,縱使那些稻田依然還不是他的,但他真的很感到很激動,甚至眼眶都熱了起來,濕了起來。 
 
  「桑桑……」 
 
  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輕撫書脊,默默念道,此時此刻他只想和她分享此時的心情,大抵這個世界上也只有她才能明白他此時的心情。 
 
  書架上滿滿的修行類書籍,他已經確定了自己的目標,《追憶西陵流年》之類的書籍當然不是他現在急迫翻閱的書籍,《南晉劍術流派綜述》之類的材料也不是他現在有資格去研究的東西,他不是一個好高騖遠的人,他很清楚自己只可能從最基礎的東西看起,比如手指前方這本《雪山氣海初探》。 
 
  就在他剛剛抽出那本極薄的冊子時,樓內某處忽然響起一聲悶響,書架旁的學生們遁聲望去,只見一名學生不知為何摔倒在地,臉色蒼白的有若白雪,身體不停抽慉,白沫不停湧出他的嘴角,看上去異常恐怖。 
 
  四個穿著書院淺色袍子的人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走到那名昏厥的學生身邊,捉手的捉手捉腳的捉腳,極默契地同時發力,把那可憐學生像小雞般拎了起來,然後快速向樓梯口快速跑去,動作熟練的彷彿操練過無數遍。 
 
  書架旁的學生們面面相覷,想起進入舊書樓前那位教習先生微笑的警告,感到了一股無來由的悸意,然而沒有人離開,相反從樓下走上來的學生越來越多。 
 
  諸生都是來自天下各地的青年才俊,他們像寧缺一樣,對那個玄妙的世界無比好奇,而且擁有極強烈的自信自己應該能夠進入那個世界,所以他們繼續沉默低頭,取出書架上的書籍沉默看書,裝做什麼都不知道。 
 
  又是一聲重物墮地的沉重悶響,又一名年輕的學生臉色蒼白昏倒在地,寧缺沉默看著被迅速抬走的那人,心情變得沉重遲疑起來,但終究他還是像其餘的同窗那樣,無法抗拒新世界的誘惑,將心一橫翻開了手中的薄冊 
 
  《雪山氣海初探》的第一句話便是:「天地有呼吸,是為息也……」 
 
  寧缺緊張而專注地順著那些手寫墨跡向下看去,忽然間他發現眼中的字跡變得模糊起來,彷彿有誰在視線之間放了片毛玻璃片,他知道這大概便是教習先生在樓外警告的事情,輕咬舌尖強行清醒過來繼續閱讀。 
 
  「人乃萬物之靈,故能體悟自然之道,意志為力,是為念力也。」 
 
  隨著閱讀,薄冊上的字跡越來越模糊,漸漸洇成一團一團的墨污,他拚命地瞇著眼睛,想要讓視眼中的字變得更清晰些,因為太過專注,眉心竟是開始隱隱做痛起來,而那些模糊的字跡竟漸漸飄離了紙面! 
 
  「人之念力發於腦際,匯於雪山氣海之間,盈凝為霜為露為水,行諸竅而散諸體外,與身周天地之息相感……」 
 
  一個個模糊的墨跡飄離了微黃的紙面,進入他的眼眸,進入他的腦海,變得了一波又一波的衝擊,就像是大海船旁探入海水中的長槳,不停攪拌激盪著他的腦漿,寧缺沒有覺得痛,但發現自己的身體隨著這種攪動開始搖晃起來,眼神越來越模糊,胸口處一陣煩悶欲嘔,如同暈船到了極處! 
 
  他悶哼一聲,強行合上手中的薄冊,極為急促地喘息數聲,終於從那種玄妙的暈眩世界裡擺脫出來,深深呼吸數口,漸漸回復了平靜。 
 
  樓畔窗邊明幾處,坐著一位穿著教授袍的中年女子,先前無論樓間倒下幾名學生,她都彷彿無所察覺,只是專心在案上描著自己的小揩,然而聽到啪的一聲闔書聲後,她眉頭微蹙抬起頭來,看著臉色蒼白的寧缺,眼中閃過一抹異色。 
 
  這位女教授在舊書樓內清修二十餘年,不知見過多少新入書院的學生入書而迷失,直至最後難以承荷精神衝擊,就此昏厥,但像寧缺這樣已經開始看書,卻能憑借強大的意志力控制住心神重新合上書冊的人卻是極為罕見。 
 
  寧缺並不知道自己引起了女教授的注意,他此時全副心神都放在手中這本薄薄的書冊上,當他調息完畢覺得自己的精神體力已經回復正常,毫不猶豫地重新掀開薄冊封面,繼續向下看去。 
 
  剛才他看到了相感二字,於是此時便從相感二字繼續,然而這一回當他目光剛剛落到相感二字上時,便驟然覺得這兩個墨字飄浮而進,直接蕩入了自己的腦海,激起了一片極為洶湧的海浪,轟的一聲千萬座山般的海浪打了過來! 
 
  眼中的手與書不見了,他怔怔看著視線間的書架逐漸下沉,密集陳列在一處的書冊加速沉淪,最後他看到了雪白的屋頂,然後便是一片黑暗,海底最深處的黑暗。 

  ……

  ……

  一輛馬車停在臨四十七巷老筆齋門口,車簾掀起,寧缺腳步虛浮走下馬車,對那位車伕和車廂裡的書院執事揖手一禮,極為誠摯說了聲:「多謝。」 
 
  馬車答答駛離,寧缺深吸一口氣,揉了揉依然蒼白的臉頰,走進了鋪子,看著扔掉手中抹布,滿臉希冀好奇望著自己的桑桑,強顏一笑說道:「書院……真是世上最好的地方,但也是最差勁的地方。」 
 
  先前他在舊書樓裡直接昏了過去,直到馬車將要進朱雀門時才醒了過來。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昏的,更令他感到恐懼和失落的是,他甚至忘了昏迷前看的那本書是什麼內容,無論他怎樣冥思苦想,腦海裡連星點記憶都不存在。 
 
  「但我必須警告你們,你們所好奇的那些玄妙書冊,無法記憶,只能體會,至於其中道理,我依然不會解釋。人力終究有時窮,若你沒有修行潛質,卻要強行入書,會導致某些很不妙的結果發生。」 
 
  他現在終於明白那位書院教習在舊書樓前那番警告的真實意思,甚至隱隱猜到,那些書架上的修行書籍應該是用某種符之術書寫而成。 
 
  「舊書樓裡有很多修行類書籍,我當時就在想,你應該在那裡。」 
 
  寧缺看著桑桑,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抱著身體孱弱,就像個小老鼠般的小女孩兒奔走於臨平市集書攤時的畫面,輕聲說道:「不過要看懂那些書,好像是件很麻煩的事,感覺有座山攔在我面前。」 
 
  「少爺,繞過去不行嗎?」桑桑仰著小臉,蹙著細眉關切問道。 
 
  寧缺搖搖頭,靜靜看著她問道:「以前我們商量過,如果一座山繞不過去怎麼辦?」 
 
  桑桑用力地點點頭,說道:「把山劈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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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10-5 19:24 編輯

第84章 春已濃,人將殘,書如故

  第二日書院安排的課程是數科,但今天的書捨裡氣氛與那日有些不同,案旁的學生們沉默聽著教授先生的授課,心思卻早已經飄到了別的地方,飄到了那座叫做舊書樓的地方,很明顯昨天有很多人經歷了和寧缺相同的情況,相反也激起了這些年輕學子們的不甘心情和挑戰意志。 
 
  散鐘清幽響起,數科教授先生輕拂衣袖宣佈下課,書捨裡哄的一聲,所有學生都快步衝了出去,向書院深處那座木樓跑去。教授先生看多了新入書院學生們的表現,只是笑著搖了搖頭,沒有多說什麼。 
 
  昨日沒有去舊書樓的褚由賢,聽同窗們說了那樓裡的神奇,今日也動了心思去一探究竟,招呼了寧缺一聲便衝了出去。寧缺今日倒顯得極為平和,一點都不著急,走出書捨後並沒有急著去舊書樓,而是沿著石徑去了灶堂。 
 
  兩人份的午餐,加了根雞腿,吃了三顆生雞蛋,寧缺慢條斯理地吃完面前所有食物,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灶堂,滿意地摸了摸微微鼓起的腹部。 
 
  走出灶堂,踏上那條繞著濕地蘆葦的清幽石徑,他依然不急著去舊書樓,而是繞著那片濕地湖澤慢走了三圈,直到確認腹內的食物已經消化,變成了身體需要的熱量,又蹲在湖畔仔細地洗了道手,才平靜走向了舊書樓方向。 
 
  他沒有修行潛質,但他有足夠的作戰經驗,面對著舊書樓內那些神秘的書冊,他決定以迎戰的態度,以堅狠的精神,一點一點劈掉那座攔在身前的大山,所以他必須把身體和精神都調息到最佳的狀態。 
 
  「讓讓!讓讓!不是開水!是活人兒咧!」 
 
  舊書樓前聽著一陣急促的喊聲,那四名穿著學院袍的執事人員,拎著一名昏厥的學生快速奔出,他們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喊的話卻特有趣兒,這兩日來大概抬出來太多昏厥學生,他們必須想些招兒來消解這種無聊的重複。 
 
  至少已經有十幾名昏厥學生躺在了舊書樓外,書院早就已經預備好了這種情況,有專門負責此事的教習拿著醒神湯、濟元丸之類的藥物在一旁救治。 
 
  寧缺看著這幕畫面,忍不住苦笑著搖了搖頭。 
 
  順著樓梯走上去,空曠的樓內書架之間,他發現正在苦讀的學生數量比昨日少了些,但大部分是被抬了出去,而不是畏難沒有登樓——能考進書院的沒有無能之輩,誰甘心僅僅在第二天便黯然放棄?只是看那些年輕學子們蒼白的臉色,搖搖晃晃有若飲醉般的身體,只怕沒有誰能支撐太長時間。 
 
  沉悶的撞擊聲不時響起,啪啪啪啪,就像是秋日枝頭熟透了的果子落在泥地上,書架旁的學生們不停倒下,或抽搐昏厥,或口吐白沫無神望天,十分淒慘。 
 
  寧缺此時手中拿著的還是那本《雪山氣海初探》,他把目光從那些不幸昏厥的同窗身上收回,無暇再去關注旁人的事情,深吸一口氣,神情凝重掀開了書頁。 
 
  「天地有呼吸,是為息也……」 
 
  艱難的書山攀爬又不得不從第一步開始,因為他只記得昨天昏迷前拿的是這本書,卻不記得自己看過些什麼,看到了哪裡——他已經提前預知了今後的讀書過程將是何等樣的無奈重複,每次開始都將不得不從第一句開始。 
 
  薄冊上的字跡不出意料再次模糊起來,那些一團一團的墨污,就像是筆尖墮入清水甕裡的墨滴,迅速洇散開來,寧缺不為所動,繼續快速向下翻閱。 
 
  「人乃百物之靈,故能體悟自然之道,意志為力,是為念力也。」 
 
  模糊的字跡又一次飄離紙面,開始在他的腦海中嗡鳴振動,寧缺覺得那些振動甚至不像是划槳,而更像是草原上的寒風,感覺自己在和無數名凶悍的馬賊作戰。 
 
  他深深吸了口氣,強行抬起頭來休息片刻,因為抬頭的動作過於堅決強硬,竟讓頸部肌肉有些隱隱作痛,為了消解此時胸腹間的煩惡感覺,他壓抑住手中那本薄冊的無限誘惑,把目光往窗外的春日林梢望去,向書架旁別的同窗望去。 
 
  一個小小的身影貼著書架無力地癱軟下去,那是臨川王穎。然後寧缺注意到在書架的最深處,謝承運正盤膝坐在地面,目光微垂靜靜看著膝上放著的書卷,眼眸雖然明亮依舊,但臉色卻蒼白的極為可怕。 
 
  「都在努力攀爬啊。」寧缺默默說道,被樓內同窗們年輕倔強而不甘屈服的氣氛所感染,微笑著把目光重新投到紙面之上。 
 
  「人之念力發於腦際,匯於雪山氣海之間,盈凝為霜為露為水,行諸竅而散諸體外,與身周天地之息相感……」 

  墨團飄浮再次,振蕩搖晃,他忽然聽不到腦海中的嗡鳴聲,覺得自己彷彿站在了春風亭的街巷間,身旁沒有朝小樹,只有無窮無盡的雨水自天而降,擊打在他的臉上身上衣衫上,頓時感覺到了一股極端的濕冷。 
 
  然後他再次昏了過去。

      ……

      ……

  第三日午後,舊書樓外。 
 
  「讓讓,讓讓,不是開水,是大活人咧!」 
 
  四名穿著學院袍的執事人員,拎著昏厥中的寧缺快步走出舊書樓,把他扔給樓外待命的大夫,然後有人將他扛進馬車。 
 
  今日樓內昏迷二十七人。 

      ……

      ……
 
  第四日午後,舊書樓外。 
 
  「讓讓,讓讓,真不是開水,真是個大活人兒!」 
 
  還是那四名穿著學院袍的執事人員,拎著昏厥中的寧缺走出舊書樓,把他扔給樓外待命的大夫擦著額頭上的汗珠低聲埋怨了幾句。 
 
  今日樓內昏迷九人。 

      ……

      ……
 
  第五日午後,舊書樓外。 
 
  「讓讓,還是那位開水生滾的大活人兒唰!」 
 
  依舊是那四名穿著學院袍的執事人員,拎著昏厥中的寧缺緩步走出舊書樓,有氣無力地嚷了兩句,樓外待命的大夫看著這張熟悉的臉孔,忍不住歎息了一聲。 
 
  今日樓內昏迷四人。 

      ……

      ……
 
  第六日午後,舊書樓外。 
 
  「讓讓。」 
 
  四名穿著學院袍的執事人員,極簡潔地說出兩個字然後把某人扔進樓外樹蔭下。

      ……

      ……

  春意漸濃,氣溫漸高書院學生們對舊書樓的挑戰卻沒有絲毫進展,逐漸淒慘地敗下陣來,此後的日子裡,因為刻骨銘心的經歷,大多數學生已經確認舊書樓裡那些書冊對於自己來說完全無力應對,去二樓的人變得越來越少。 
 
  寧缺每天散鐘之後,依然堅持去灶堂大吃一頓在濕地旁散步三圈然後繼續登樓,次次登樓,次次昏厥,次次被抬走,他沒有絲毫氣餒,更沒有放棄,只是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臉頰變得越來越瘦削登樓時的腳步變得越來越虛浮。 
 
  眼看他上高樓」眼看他被抬出樓來,沒有任何意外。 
 
  這一日午後寧缺吃了兩大盤香菇雞肉飯,就著一碟紅油肚絲又啃了兩個饅頭在濕地旁洗了手,再次來到了舊書樓外。 
 
  現在的書院學生們已經不怎麼記得入院試時寧缺拿到過三科甲上,他們只知道這個少年是丙班最出名的瘋子,當他出現在舊書樓門口時,所有正在看書或是在窗旁做那帶不走的筆記的學生們同時抬起頭來,望向他的身影開始竊竊議論。 
 
  「這傢伙該不會是瘋了吧?」 
 
  「今天他會在樓上呆多長時間?」 
 
  「半個時辰?」 
 
  「我看夠嗆,頂多一盞茶功夫就會被人抬下來。」 
 
  「我比較好奇,他和謝三公子今天誰會先下樓。」 
 
  「謝三公子有修行潛質,這個傢伙有什麼?」 
 
  「說起來他到底為什麼這麼拚命?」 
 
  「我看是因為他要和謝三公子爭風頭,不然為什麼這麼拚命?」 
 
  寧缺根本沒有聽到這些低聲議論,他看著眼前的樓梯,左手扼住自己微微顫抖的右腕,強行壓抑住心中強烈想要收回腳步的念頭,深吸一口繼續向上,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每天這道樓梯都會顯得比昨天更加陡峭更加漫長更加艱難。 
 
  看著他艱難向樓上走去的背影,看著他蒼白的臉龐,樓下的學生們目光變得越來越複雜,有很多人懷疑他如此拚命的目的,或是不屑他的執念,但無論是誰都不得不佩服他所展現出來的意志與毅力。 
 
  再上層樓,寧缺輕輕擦掉額頭上的幾粒汗珠,沉默走向每天固定站立的書架旁,抽出那本已經看了很多天,卻依然什麼都沒能記住的薄薄書冊。 
 
  空曠樓層間寂靜一片,除了他之外就只剩下一個學生還能堅持:謝承運盤膝坐在書架盡頭,臉色蒼白得有如未著墨的新紙,膝上放著同樣一本書。 
 
  寧缺知道這位謝三公子在,對方既然能夠入術科,那麼肯定有修行潛質,所以他並不驚奇對方能夠支撐這麼長時間,只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當能夠舊書樓第二層樓間只剩下自己和謝承運時,會在書院內引起怎樣的議論。 
 
  在很多學生甚至是教習的眼中,寧缺和謝承運二人,繼入院試之後再次扛上了,誰也不甘心比對方先行放棄,所以才會每日來舊書樓苦苦支撐。 
 
  寧缺不知道這種議論,更不知道謝承運是否因為心中有這種較勁的想法,才會每天來此,就算他知道這些議論,也完全不會在意,因為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為什麼自己每天都要來這裡,哪怕是徒勞無功異常痛苦,還是要來這裡。 
 
  因為他喜歡,因為他需要,道理就是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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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5 19:25:33 |只看該作者
第85章 樓外風波起

  薄薄的《雪山氣海初探》現在就像一座大山般壓在他的手裡,他深深吸了口氣,把目光轉向窗外看了很長時間,待那些青蔥林梢染綠了疲憊乾澀的眼眸,再次低下頭來繼續默讀,過不多時他再次抬頭,望向雪白的屋頂再做休息。

  最開始這些神奇的修行書籍時,他只能支撐幾句話的時間,現在能夠支撐的時間卻是越來越長,雖然現在每日回到臨四十七巷後依然不知道自己看到了哪裡,但他有種極隱晦卻又清晰的感覺,知道自己一天比一天看的多些。

  能夠支撐更長時間,不是因為他對書冊上的符術墨字抵抗力變得越來越強,而是意志力在這場戰爭中被磨礪的越來越堅韌,而且他在不停尋找休息與閱讀之間合適的時間搭配,尋找一切能讓自己支撐更長時間的方法。

  「你們這樣看下去,會看死的。」

  窗邊那方明几旁,那位始終低頭描著小楷的女教授緩緩抬起頭來,將手中那枝秀筆擱在硯台上,看著身體搖晃欲墜的寧缺和聲說道。

  寧缺緩慢闔上書冊,艱難地轉過身來,對著窗畔的女教授長揖一禮,書架盡頭的謝承運也緩慢闔上書冊,極有禮貌地向女教授頜首為禮。

  做為這層樓唯一堅持下來的兩名學生,他們當然知道窗畔永遠坐著位女教授,只是這位先生彷彿永遠都在描自己的小楷,無論是有人昏迷還是如何,都不會讓她抬一下頭,所以漸漸成了風景中的一角,成為了不存在的存在。

  而今天這位女教授終於擱下了手中的筆,開始說話。

  「這層樓內的修行書冊,全部是大修行者蘊念力入墨而書,換個說法那就是,這些書冊上的每個墨字都是神符師的無上佳品。」

  女教授看著盤膝坐在地上的謝承運,說道:「你們二人都極有毅力,甚至可以說是近十年來書院最有毅力的學生,但你們必須知道一點,要看破神符師的無上佳品,毅力沒有用處,要入書破書並且知書,你們必須要有洞玄上階的能力。」

  然後她轉頭望向寧缺,微微憐憫說道:「謝承運已過感知之境,將入不惑,所以他能支撐久些,而且樓中所體悟對他修行總歸會有些好處,而你的體質根本不適合修行,徒靠毅力在此苦撐,對你有百害而無一益,不如……早些歸去吧。」

  寧缺站在原地,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對女教授長揖及地,誠懇問道:「學生請教先生,敢問先生可是洞玄上階境界?」

  女教授搖了搖頭。

  寧缺明白了,溫和一笑繼續問道:「敢問先生當年初入書院時可曾達到洞玄上階。」

  女教授微微一笑,明白了他的意思。

  寧缺再次長揖及地,誠懇說道:「學生還想繼續多看些日子。」

  女教授讚賞看了他一眼,說道:「終究還是要量力而行,若你一味執著,到時候不要怪我出手阻止。」

  「是,先生。」

  就在這番對談之後沒過多長時間,寧缺和謝承運二人再次先後昏厥過去,那四名穿著書院袍的執事,早已對此習以為常,連他們二人的體重都一清二楚,面無表情地分別拎起,也懶得再喊什麼,就這樣走下樓去。

  深春林梢茂密濃綠,從窗外透進舊書樓二層,女教授望著窗外春色微笑搖了搖頭,然後準備低頭繼續描自己的小楷,便在這時,那位舊書樓教習從樓下走了上來,走到她身前極恭謹地行了一禮,說道:「老師,學生有一事不明。」

  女教授看著他溫和說道:「我最近也發現了一些看不明白的妙事,不妨共同參詳。」

  舊書樓教習歎息說道:「這兩名學生我也看了好些天了,謝承運有修行基礎,加之毅力過人,能在樓上支撐如此多日,雖說不簡單,但畢竟不是罕見之事,可那寧缺明明就是一世俗凡根,為何也能撐這麼長時間?這與理不通啊。」

  女教授看著硯間秀筆豪尖漸染的墨汁,沉默片刻後輕聲說道:「記得很多年前,先生曾經說過,如果人的意志夠強大,那麼就連上蒼都會感到恐懼……我想,這個叫做寧缺的孩子,大概便是這種意志足夠強大的人吧。」

  ……

  ……

  此後數日間,事情彷彿一如尋常,晨時上課,午時用餐,午後登樓,在全書院學生教習目光注視下,寧缺和謝承運二人或先或後登樓,或先或後被抬出,就在這種情況似乎將要變成每日一景時,終於有了新的變化。

  寧缺詢問了教習先生,舊書樓裡可以攜帶無殼無油無屑類食物進入,於是他今日揣了幾塊白面大餅,然而就在他準備走進舊書樓時,被人攔住了去向。

  「你們究竟要賭氣賭到什麼時候?」司徒依蘭牽著金無彩的小手,氣鼓鼓地望著他,看著他蒼白的臉頰,無來由心頭一軟,放低音調說道:「現在全書院都知道你們是最有毅力的學生,何必還要繼續呢?」

  寧缺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眼睛,莫名看著她,像是沒有聽懂她說的話,事實上他確實沒有聽懂,然而這個表情落在旁觀人群的眼中,卻更像是某種挑釁。

  司徒依蘭惱火說道:「看看你現在這模樣,黑眼圈,臉色蒼白,被風一吹就要倒,就像那個色鬼褚由賢一模一樣。我們都知道你和我們一樣,不能修行,既然如此你上樓有什麼意義,何必還非要和謝三公子鬥氣,還要繼續上樓?」

  褚由賢從人群裡擠了出來,扶著寧缺的左膀,看著司徒依蘭挑眉說道:「司徒小姐,雖然你是雲麾將軍的女兒,但有些話還是不能亂說,我雖好色但不是鬼。」

  接著他轉頭望向寧缺蒼白的臉頰,極誠摯痛惜說道:「不過說老實話,我也勸你不要繼續上樓了,何必置這個氣?就算現在放棄,你一個普通人居然和修行天才謝三公子硬扛到現在,誰說起你不得贊上兩聲?」

  寧缺笑了笑,看著攔在面前的眾人說道:「我看你們真是誤會了,我上樓只是想看書,和賭氣鬥狠之類的事情沒有任何關係,我想謝三公子也是如此想的。」

  「你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司徒依蘭看著他神情凝重說道:「三公子進入書院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要進第二層樓,如果他連你都比不下去,又怎麼有足夠信心進入真正的第二層樓?」

  「第二層樓?」寧缺微微皺眉,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聽到過這種說法,撓撓頭說道:「謝三公子和我不是天天在第二層樓裡看書嗎?」

  「你連第二層樓都不知道?那你這麼拚命天天上樓是為什麼?」

  司徒依蘭睜大眼睛看著他,像看著一個神仙,吃驚解釋道:「書院的第二層樓不是舊書樓的第二層樓,而是個很奇妙的地方,但凡真正的賢人都在二層樓裡學習過,聽說現在裡面還有很多世外高人。」

  「那和樓上有什麼關係?」寧缺有些茫然地指了指屋頂。

  「因為進第二層樓的門,就在舊書樓的第二層樓。」司徒依蘭沒好氣說道:「我知道有些拗口,但你只需要知道,書院的二層樓非常難進,聽說這十年間只有七八個人進了,你既然沒這個想法,何必和謝三公子參合。」

  寧缺看著她微笑說道:「你的意思是說,為了不影響謝三公子的修行之途,為了不打擊到他進入二層樓的信心,所以就應該讓我……主動放棄?」

  此言一出,圍觀的人群俱皆沉默,因為這種要求無論如何也說不通,顯得格外粗魯無禮。一直沉默站在司徒依蘭身邊的金無彩咬了咬下唇,掙脫女伴的手,走到寧缺身前極認真行了一禮,聲音微顫說道:「還請寧同學成全,三公子……三公子他昨夜回府後已經吐了血,他實在是撐不下去了。」

  寧缺是第一次知道那個天天與自己一道登樓的年輕人,竟為此付出了如此多的代價,他想著自己天天夜裡的嘔吐,想著桑桑小臉蛋上的關切擔憂,陷入了沉默。

  就在這時,鍾大俊冷冷看著他說道:「和這種人用得著低聲下氣相求嗎?我根本就不相信一個普通人能在樓上呆這麼多天,承運每日在樓上泣血讀書的時候,誰知道他在樓上做什麼,也許他只是在閉目養神。」

  謝承運乃南晉才子,此番北上求學過陽關時便宿在鍾大俊府上,二人名聲在外,惺惺相惜,相處的極好。

  鍾大俊眼看著友人被寧缺逼著天天上樓,直至昨夜吐血,早已惱怒到了極點,當然,或者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真正讓他說出如此誅心惡毒推測的原因,只是因為他不甘心書院所有的目光都被眼前這個邊城來的軍卒搶走。

  誅心惡毒的推測,但偏生看上去極符合真實的情況,學生們望向寧缺的眼神便變得有些複雜起來,就在這時,樓外石徑上前後駛來了兩輛馬車,臉色雪白的謝承運被人攙扶下了馬車,怔怔看著這方,卻始終未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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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6 19:18:07 |只看該作者
第86章 青簾馬車

  寧缺看到謝承運下車,更注意到此人明顯聽到了場間的議論,卻沒有替自己做辯解的意思,忍不住有些失望,搖頭不願再做解釋,看著眾人說道:「如果你們認為我是小人,那你們應該去勸謝三公子不再登樓,何必和我這種小人置氣?」

  鍾大俊見他根本沒有被自己言語挑怒,陰沉著臉攔在他身前,說道:「無論如何,你今天絕對不要想著再登樓。」

  寧缺微微一怔後笑了起來,低頭緩慢地捲起袖子,和聲問道:「書院是你家開的?不是。舊書樓是你家開的?也不是。那麼你打得過我嗎?」

  然後他看著鍾大俊說道:「不要忘記,射御二科我都是甲上,如果你今天非要扮演攔路的壞狗,就休怪我把你揍到人事不能自理。」

  噗哧一聲,先前還是一臉焦慮的司徒依蘭聽著這番怪話,竟是忍不住笑出聲來,然後看著身旁女伴憂傷嗔怪神情,才知道自己笑的極不合適,趕緊低頭。

  金無彩眼眶微濕看著寧缺說道:「鍾大俊也是護友心切,那些話實在是不該說,我代他向你道歉,只是……這樓真的不能再上了,你看這樣行不行?你不要上樓,我們也勸三公子不要再上樓,雙方就算是平手。」

  司徒依蘭在旁連連拍手,讚道:「這法子好!這法子好!完全不傷和氣。」

  寧缺微笑看著面前兩名少女,難以自禁想起某些陳年時光片段中那些校園裡的花癡小清新初中女生,還有那些為了女伴不停出謀畫策的黃毛丫頭,明白這些長安貴女其實也不過就是群無惡意的小女孩兒罷了,說道:「我上樓有上樓的原因,和爭勇鬥狠無關,如果你們真擔心謝承運的身體,我建議你們還是多勸勸他。」

  金無彩輕輕啜泣說道:「可是謝三公子有謝三公子的驕傲,沒法勸……」

  寧缺靜靜看著她:「我只是個邊塞來的少年軍卒,不應該有太多的驕傲,所以你不勸他就來勸我?」

  金無彩仰起臉來,抬袖擦掉臉上的淚痕,慌亂道歉道:「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無彩一時失言,請不要見怪。」

  「無所謂了。」寧缺走過啜泣少女身旁,向樓上走去,說道:「我堅持上樓確實不是因為驕傲,而是因為一些比驕傲更重要的原因。」

  司徒依蘭愕然看著他的背影,不解問道:「還有什麼事情比驕傲更重要?」

  寧缺沒有回答她,在心中默默想著,有些事情比驕傲重要的多,比如生死。

  「寧缺,你要想清楚今天上樓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

  鍾大俊在他身後寒聲說道,他也已經注意到謝承運的到來,既然謝承運保持了沉默,他便以為自己清楚應該怎樣去做,聲音變得更加嚴厲。

  「昊天賜予子民萬物,你所需要做的事情便是接受!此時在場這麼多人,絕大部分人都不能修行,但我們沒有像你這樣不死心,甚至嫉妒!我很清楚你想做些什麼,你知道自己無法進二層樓,所以弄些邪門外道的心術手段,想讓承運也無法進二層樓!但你有沒有想過,這等損人不利己的行為何其險惡可恥!」

  再次聽到二層樓這個名詞,寧缺終於想起來在北山道口的廝殺中,呂清臣老人和那名大劍師刺客交談時曾經提到過,不由身體微僵:區區一個書院棄徒,在二層樓學了幾日便成為洞玄境界的大劍師,書院的二層樓……究竟是什麼樣的地方?

  他的沉默他微微僵硬的身體,給了樓間學生們一個錯誤的信號,眾人以為鍾大俊說中了他的想法,戳穿了他的用心,所以他才會尷尬理虧。

  就在議論漸起之時,寧缺在樓梯口緩緩轉過身來,蒼白瘦削的臉頰上浮起一絲極濃郁的嘲諷之色,環視眾人說道:「我以前不知道二層樓是個什麼樣的破地方,所以我沒有想著要進,現在既然我知道了二層樓是個什麼樣的破地方,那麼我肯定便要進,到時候我希望你們當中沒有人會感到驚訝。」

  鍾大俊怒極反笑,冷笑說道:「你還不承認自己是在嫉妒謝三公子?」

  舊書樓外停著兩輛馬車,其中一輛把昨夜吐血請了晨假的謝承運送至樓前,另外一輛樣式普通的青簾馬車卻始終沒有下來人,車簾紋絲不動。

  就在這時,那輛青簾馬車裡忽然響起一道清冷的聲音:「我只知道溫室裡的花朵會嫉妒高山雪蓮的崖高自潔,卻從不知道天上的蒼鷹會嫉妒地上的草雞。」

  這聲音並不如何尖酸刻薄,也沒有帶出濃郁的嘲諷味道,然而卻直接讓舊書樓內外的學生們變得鴉雀無聲,鍾大俊臉上的表情極為難看,謝承運雪白的臉龐上更是隱隱現出一絲難以壓抑的羞怒血紅之色。

  因為馬車裡那人說的這句話,不僅把寧缺抬的極高,視為崖高自潔的高山雪蓮、天上翱翔的雄鷹,更是直接把名震南晉的世家才子謝承運看作溫室內未經風雨的花朵,以及那些在地面終日啄食碌碌的草雞。

  簡簡單單一句話,把先前寧缺所受的嘲諷盡數還了回去,還加了無數倍力量,眾人震驚望向馬車,心想究竟是誰敢如此諷刺陽關鍾大俊和南晉才子謝承運?

  就在鍾大俊準備出言反嘲,某些人準備激憤發言之時,青簾馬車裡那人繼續冷漠開口,目標直指此刻臉色有些莫名緊張的兩位長安貴女:「技不如人,毅力不如人,那便要好好磨礪,謀求最終的勝利,怎能讓個女人去替他求情?無彩你自幼就是個聰慧敏感的丫頭,這些年怎麼變得如此愚笨不堪!」

  「還有依蘭你,居然幫著南晉人嘲諷唐人,小時候縱馬馳長街,哭著喊著抱你父親要去征伐南晉的勁兒跑哪兒去了?強大不是靠奚落嘲諷證明的,我大唐靠的終究還是刀箭騎射,回去自己好生反省反省!」

  先嘲南晉謝三公子,後嚴厲訓斥兩名長安貴女,語氣平靜裡卻透著股無法抗拒的強勢,尤其是司徒依蘭和金無彩兩名少女被訓斥後,非但沒有什麼惱怒情緒,反而是羞愧地低下了頭,舊書樓內外的學生們感覺到事情有些異樣,不由萬分好奇那輛青簾馬車裡究竟是何方人物。

  青簾馬車裡再次響起聲音:「寧缺,你給本宮過來。」

  聽到本宮二字,舊書樓內外一片死寂,尤其是隨著司徒依蘭小心翼翼的眼神確定,學生們終於確定了青簾馬車裡那位女子的身份,下意識裡紛紛躬身行禮。

  鍾大俊臉色變得極為難看,不是先前那種憤怒的難看,而是恐懼的難看,他雖然出身陽關大族,但只要青簾馬車裡那人隨意一句話,只怕自己日後的仕途文道便要終止,謝承運此時的臉頰比先前更加雪白,他雖然不是唐人沒有鍾大俊那種擔心,然而身為一名南晉人,他又怎麼敢去招惹馬車裡那人?

  依大唐禮制,皇太后或者皇后方能自稱本宮,若朝中有長公主也可如此自稱,天啟朝既無太后也無長公主,那麼能自稱本宮的當然只有皇后娘娘,可是皇后娘娘絕不可能單車前來書院……那麼只有一種可能。

  天啟年間有一位公主殿下因其賢,而被朝廷特允自稱本宮。

  青簾馬車裡坐著那位大唐天子最寵愛的四公主殿下,大唐子民最敬愛的四公主殿下,大唐年輕男女們視為心中偶像的四公主殿下,誰敢造次?

  寧缺微感驚訝,在學生們異樣的目光注視下走出舊書樓,緩慢走到那輛青簾馬車前,這才注意到那位戴著笠帽的馬伕竟是彭御韜。

  彭御韜微笑點頭致意,說道:「殿下尋你說話。」

  寧缺笑著點了點頭,走到車旁微微躬身一禮,平靜說道:「草民見過殿下。」

  李漁掀起簾帷一角,靜靜看著這個有些日子未見的少年,忽然開。說道:「你既然已經入了書院,從今往後見著本宮,自稱學生便好。」

  寧缺透過青簾一角,看著那張清麗宜人的臉蛋,不知怎的便忽然想起北山道口的火堆,微微一笑,壓低聲音說道:「你既不是書院先生,我為何要當你學生。」

  李漁微微一怔,全然沒有想到重遇之後自己已經回復公主尊嚴,這憊懶少年居然還是那等憊懶性子,不由羞惱地重重一摔車簾,寒聲說道:「本宮今日來書院辦事,想到你在書院就學,所以來探探故人,主要是想告訴你,本宮有些想……桑桑那丫頭,明日你帶她去公主府上給本宮瞧瞧。」

  這時隔著青色車簾,見不到那張清喜宜人容易讓人想起當時婢女的臉,寧缺反而變得平靜正常很多,規規矩矩地長揖為禮,和聲道:「殿下有心。」

  青色車簾再次掀起,李漁靜靜從縫隙裡看著他蒼白的臉頰,微微蹙眉,沉默片刻後說道:「聽說你這些日子天天登樓,我勸你最好愛惜些自己身子,不要把小命葬送到賭氣之上,和這些酸流置氣何苦來哉,留著性命為國效力才是正途。」

  寧缺直起身來正想解釋兩句,沒想到青簾馬車就此駛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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