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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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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8 16:03:58 |只看該作者
第27章 我與長安相見歡

  天下第一雄城長安自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因為這座城池實在是過於巨大,帝國竟是在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開了十八個城洞,可即便如此,每天進城出城的達官貴人和百姓們依然不時把這些城洞堵塞,在官道上排起極長的隊伍。

  寧缺和桑桑排著漫長的隊,一直等到時間真的快到黃昏才擠到了城門洞處,看著那些滿臉嚴肅仔細翻檢行李包裹的軍士,擠的滿頭大汗的寧缺忍不住聯想起某個世界京城的大堵塞景象,搖頭笑罵了兩聲。

  他罵的聲音很小,身周的長安本城居民則是罵的聲音特別大,大唐帝國民風純樸又剽悍,對於那些看似嚴肅的軍士,還真沒有幾個人害怕,不過也沒有誰敢無視帝國森嚴律法就這樣闖過去。

  終於輪到了寧缺和桑桑兩個人。軍士接過他遞過去的軍部文書,發現這個少年居然是同袍,而且在前線立下過不少軍功,臉上嚴肅的表情頓時變得溫和了很多,但當他目光落到寧缺背後斜戳向天的三把刀柄時,又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這是家傳寶刀,先祖曾經有交待……」寧缺小心翼翼解釋道。

  「刀在人在,劍亡人亡……」軍士無聊地看了他一眼,揮手輕蔑說道:「這種話我每天要聽八百遍,小傢伙你就省省吧,把包裹解下來,這麼小兩個傢伙扛這麼大個包裹,你們這哪像來考學,感覺整個就是一搬家嘛。」

  他轉頭望向桑桑背後那把大黑傘,蹙著眉頭問道:「這是什麼傘?怎麼這麼大?」

  桑桑背過手去握住大黑傘的中段,仰著小臉冷冷看著這名軍士,說道:「傘在人在,傘亡人亡。」

  軍士望著這個小黑丫頭,豎起大拇指稱讚道:「這個說法……有新意。」

  寧缺在旁邊解著包裹的繫帶,青澀的面容上滿是苦笑,心想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自己知道桑桑這句傘在人在並不是玩笑話,而是真的。

  大包裹裡有被褥毯子還有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唯一值得特別注意的,就是那把黃楊硬木弓,還有那幾筒羽箭,軍士翻到這些東西的時候,臉色微微一變。

  ……

  ……

  長安城的城門洞長且陰暗,城內那面的出口很遠,看上去就像是個會發亮的小洞,隱約能夠看到一輪夕陽在遠方落下,紅色的光線斜斜灑了進來,卻侵漫不了多遠便被陰暗嘈雜所吞噬。

  寧缺和桑桑隨著人們向那處走去。桑桑吃力地掂了掂身後沉重的包裹,讓繫帶在肩上的位置更舒服些,好奇問道:「少爺……長安人都像那個軍爺一樣話癆嗎?」

  「差不多。」寧缺回答道:「這全天下的財富權勢都集中在這座城裡,長安人難免驕傲些,可越驕傲他們表面上就越對外面來的人客氣寬容,因為他們要表現自己的風度,而且他們確實是群很有風度的傢伙。」

  「可是有驕傲不表現出來,換誰都會憋的慌,那長安人怎麼辦?……他們說話!從馬車行到部衙門子,所有長安人都極擅長的閒嘮,上到皇室秘聞下到青樓佚事,彷彿天底下就沒他們不知道的,當然他們最喜歡的就是以一種風輕雲淡的口氣去說天下諸國或是大唐諸郡的戰爭人事,好像他們每個人都是宰相一般。」

  桑桑格格笑出聲來,這表明她被寧缺這番話逗的確實很開心。

  先前在城門洞裡被檢查沒有出現刀毀人亡的慘烈畫面,大黑傘現在背到了寧缺的背上,寧缺背上的三把刀則是被收進了包裹裡,那把黃楊硬木弓也下了弦,完成這些之後,那位話癆軍士便把他們放行,沒有做任何刁難。

  唐人尚武,要他們手頭沒有幾把趁手的傢伙,這比要了他們親命還痛苦,所以帝國對這方面的管制向來很寬鬆,長安城內允許佩劍,但不可以佩刀,允許持有弓箭,但弓箭必須下弦,禁軍用弩,除此之外便再也沒有任何限制。

  至於你走進城後會不會偷偷把弓弦上好,把刀再拿出來,沒有人會管你,長安府不會管,軍部不會管,就連深宮中那位皇帝陛下都不怎麼關心這些事。

  寧缺二人習慣了邊塞生活,渭城每到夜裡除了酒館之外便再也看不到任何燈火,除了軍卒們賭博便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所以暮時進入長安城,他們本以為會看到一座安靜將睡的城池,卻沒有想到入夜的長安城依然是……

  無處不熱鬧。

  滿街燈火把平坦的青石路面照耀的有如白晝,街上行人如織,或駐足攤前或指星看天,駐足攤前的男女應該已經在一起,而指星看天大約才剛剛開始勾搭的過程。

  唐人的穿著尤其是長安城裡唐人的穿著都偏簡單樸素,一身緊袖短襯平履顯得格外利落,偶有廣袖男子,袖口也截的極斷,雙手懸在袖外,應該是為了方便拔出他腰間鞘中的利劍。

  有穿著青衫的男子佩劍而行,長鬚在夜風中飄拂,看上去就像是個不世的劍客,然而看到街畔有雜耍,那人也會停下來和一群大姑娘擠在一處瞪著眼睛緊張地看著,然後拍紅了手掌大聲叫好,可當雜耍藝人收錢時,他又回復了不世劍客的冷酷模樣,意思是說要掏銅錢那等骯髒物是斷斷不能的。

  長安女子的打扮也很簡單樸素,換個詞就是叫清涼,再換個詞大概便是裸露,在這春日初暖時節,街上看到的婦人少女竟都將手臂裸在紗籠袖外,更有些嫵媚少婦竟是大膽地穿著抹胸上街,胸口那片白嫩煞人引人注意。

  街道上,袒著胸口的蠻人繫著酒囊好奇地打量著四周,戴著翅帽的月輪國官員捋著鬍鬚,熟門熟路地穿梭在各酒肆青樓之間,南晉的商人在樓上倚欄觀星飲酒,不時將故作豪邁的笑聲傳到街上,不知何家宅院又傳來一陣絲竹,旋律悠揚。

  整個世界的財富風流與氣度彷彿都集中到了長安城中,熱烈地令人興奮,濃郁的令人陶醉,壯闊和溫柔依偎並存,刀劍與美人兒相互輝映。

  寧缺牽著桑桑的小手,心神搖晃行走在這片燈與人的海洋之中,那副怔然讚歎的模樣像極了鄉下來的兄妹。

  畫眉的青雀頭黛,塗臉的香粟迎蝶粉,玉簪粉和珍珠粉,那個叫玫瑰膏子的東西就是胭脂?那個小瓶就是傳說中的花露水嗎?

  被寧缺牽著手的桑桑,瞪大了那雙柳葉般細長的眼睛,看著街邊攤上的瓶瓶罐罐,覺得有些走不動道了。

  有個小娘子腰肢搖曳在眼前走著,那裙裾下豐盈的臀兒怎麼這般彈?有梳著垂尾辮的青春少女格格笑著從身旁擠過,那淡淡體息怎麼像蘭花?在那些在攤畔隨男人挑選花枝的媚麗少婦,你為什麼要拋媚眼,難道是覺得那少年有些可愛?

  寧缺牽著桑桑的手開心地看著四周,渾然不記得幼年時的長安竟是如此風景別緻的地方,覺得自己也有些走不動道了。

  走不動路了那便慢慢走著,街道終於變得清淨了些,然而還沒有得這兩位邊城來客稍微平靜些放鬆心神,只聽得前方不知道是誰一聲大喊,呼啦啦啦,從四面八方不知湧出了多少長安百姓,把前方某個街角堵了個嚴嚴實實。

  「決鬥啦!」

  隔著黑壓壓的人群,隱約能夠看到兩名腰間佩劍的男子正仇恨地盯著對方,兩個人的右袖都被劍割下來了一片,扔在兩人間的地上。

  世界變得安靜了下來,所有看熱鬧的民眾都緊緊地閉上了嘴,保證決鬥的公平性深入每個唐人的血脈之中,即便是看熱鬧也有看熱鬧的規矩。

  「決鬥的規矩是割袖代表挑戰,如果你接受,就把自己的袖子也割一塊下來。」

  寧缺牽著桑桑的手向人群外擠去,向她解釋道:「這種決鬥叫活局,只要分出勝負就好,還有一種不死不休的決鬥叫做死局,需要經過官府確認。死局的挑戰者要在自己的左手掌裡割一刀,如果對手接受,也要做同樣的動作。」

  「能不能不接受?」桑桑問道。
  
  「當然可以。」寧缺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拍了拍桑桑身後那個大包裹,確認沒有小偷光臨,繼續說道:「只不過有時候人,尤其是男人很容易變白癡的,比如為了女人啊愛情啊尊嚴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發狂的時候。」

  二人擠出人群,桑桑仰著黑黑的小臉不解問道:「我們為什麼不留下來看?我記得在渭城時你很喜歡看熱鬧,那年殺豬的時候,你蹲在旁邊看了整整一宵。」

  「殺牛殺羊看的多了,那年殺豬可是渭城有史以來頭一遭,這麼稀奇當然要仔細看看。決鬥這種事情,長安城裡哪天不發生個幾起,要看的話以後有的是機會。」

  寧缺平和說道:「而且這裡是長安城,我只想老老實實進書院讀書,可不想惹出什麼麻煩,從今往後啊,我們就要像兩條狗一樣,把尾巴夾起來做人。」

  桑桑搖了搖頭,心想我可不想做母狗,至於少爺你,在長安城裡少殺幾個人就好,夾起尾巴做人這種事情,實在是很不適合你啊。

  「找間客棧。」彷彿讀出她的心思,寧缺帶著失敗情緒說道:「我困了。」

  桑桑指著前方街邊某幢建築,說道:「看,那兒有間客棧。」

  ……

  ……

(有間客棧……想起周星馳和間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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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8 16:04:27 |只看該作者
第28章 將軍府外

  有間客棧那客棧自然不可能真的就叫有間客棧,隨意湊合一夜,寧缺和桑桑第二日揉著眼睛打著呵欠走出客棧大門時,都還沒有把這間客棧的名字記住。

  在街頭尋了位慈眉善目的老媽媽問清楚道路,主僕二人便向南城走去,一路穿巷過街問路再問路,終於看到了兩棵大槐樹。

  從看到槐樹的那一刻,小時候應該模糊實際上非常清晰的記憶一股腦地湧進了寧缺的腦海,他閉著眼睛想了會兒,然後帶著桑桑走了過去。

  兩棵大槐樹中間有一條幽靜的街巷,寬窄可以過馬車,但也並不顯得如何奢闊,街道兩旁不知是何家的宅院,沒有傳出一絲聲音,很多參天大樹從院牆裡伸出來,搭在三兩行人的頭頂,遮住春日的清光,灑下一片陰涼。

  走到街巷中段,有兩處府邸大門相對。右手邊那家階旁肅立的石獅格外乾淨,上面沒有顯眼的灰塵落葉,朱門緊闔,銅環無聲。

  左手邊那家卻顯得要衰敗很多,門上漆皮脫落,兩道封條頹然無力地在風中飄中殘餘的片段,石獅只剩下了一個,另一個不知道被搬去了何處,即便剩下的這一個也已殘破,缺耳漏爪,基座後方積著黑糊糊的老泥,有些像凝固的血。

  寧缺看著前方那座殘破的石獅子,想起小時候和小順在獅旁嬉戲打鬧,然後被府裡大人捉去家法收拾的往事,緊接著走過府旁那道角門小巷,他彷彿又看到了四歲那年為了躲避先生的木板,帶著那個小傢伙勇敢離家出走的畫面。

  桑桑的目光兩扇大門和寧缺的臉上往復,感覺到他此刻的心情黯淡複雜而低落,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情也低落傷感起來,覺得這間巷子裡的風有些冷。

  那座破敗的院子正是前宣威將軍林光遠的府邸。天啟元年皇帝陛下巡視南澤,長安城內爆出通敵賣國大案,親王殿下親自主持審理,宰相及諸公卿旁視,最終確定林光遠叛國罪名成立,林府被滿門抄斬。

  這個案子早已被辦成鐵案,朝野之間根本沒有人想到去翻案,即便有些記得此事的人偶爾想起那些本不應該死去的僕婦管事之流,痛惜之餘更是痛恨林光遠此人罪惡滔天,不止讓自己身敗名裂而死,還拖累了這麼多無辜。

  將軍府被朝廷收回後的十餘年間曾經有幾次要被賜出,只是受賜的官員一聽說是此凶地,紛紛敬謝不敏,左右長安城地闊宅多,他們倒也不怕自己沒地方住,只是這樣一來,這座府邸早便一直空在這條街巷中,變得越來越衰敗。

  走過將軍府大門時,寧缺眼眸裡的黯然一閃而過,面容上再也看不到任何異樣的情緒,他沒有停留,甚至連腳步都沒有變得停緩一絲,依舊如常邁步走著,於是背著大黑傘的桑桑只好依舊如常近乎小跑般艱難跟著,大大的黑傘在小姑娘的背上被彈離然後落回,啪啪響著就像是代表時間流逝的鼓點。

  二人就這樣平靜走過長巷,走過朱門和破門之間,尋尋常常,就像是兩個最尋常的外鄉遊客春日誤入長安城內某街巷。

  ……

  ……

  「那處凶宅沒人要,對門的宅子卻很搶手。為什麼?當年宣威將軍和通議大夫對門而居,宣威將軍滿門抄斬,通議大夫卻是扶搖直上,現如今已經是文淵閣學士,他老人家當年住過的府邸,你說該有多少四五品的官員想沾沾光?」

  街巷盡頭拐角一處飯館,寧缺和桑桑二人坐在角落一張小桌上,安靜地吃著小菜喝著稀粥,耳朵卻聽著那些街坊老戶的閒嘮。對於這些在街坊裡住了數十年甚至幾輩子的老戶們來說,最值得他們聊的事情,自然是當年將軍府的叛國案和通議大夫的青雲大道,每日圍著這些說來說去也不嫌膩,倒合了主僕二人的心意。

  「說起曾靜學士,他老人家當年不過是個通議大夫,後來卻忽然間青雲直上,這裡面有件妙事,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有?」

  「這事當年鬧的那麼大,甚至連宮裡都發了話,住這片坊市裡的人誰沒聽說過?」

  一中年漢子搖頭嘲諷說道:「堂堂通議大夫卻娶了個悍妻,正室夫人因妒生恨,居然對妾室的肚子下手,這不出奇,結果那妾室千辛萬苦地生了出來,她還要對那可憐的孩子下手,最後要不是宮裡下旨,誰知道這府裡會鬧成什麼模樣。」

  「你們只知道是宮裡發了話,那你們知不知道是誰發了話?」先前說話那人冷笑一聲,雙手向著長安城北遙遙一揖,「好教你們知道,那是聖皇后知曉此事後勃然大怒,親自手書一封信交給曾靜大人,命他好好管教自家婆娘。」

  「皇后娘娘啊……」

  桌旁飲酒那數人對視一眼,露出瞭然於心的笑容,全天下人都知道,大唐帝國有位極了不起的皇后娘娘,深得陛下寵愛絕對信任,甚至手中握有批閱奏折臧否官員的大權,但這位皇后娘娘當年只不過是宮中很普通的一名妃子,用民間的話說,她當年是皇帝陛下的小妾,後來才續絃成為正妻。

  有這樣出身的皇后娘娘,對通議大夫府裡的家事如此上心,因為大夫正妻凌虐小妾謀害妾生子如此憤怒,大家都能想到是什麼原因。

  「曾靜大人正妻出身清河郡大姓,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才一直多有忍讓,只是沒想到別人眼中的怯懦文官,狠起來也是真狠!皇后娘娘手書送進府後後,曾靜大人連夜召集家人,當眾杖殺三個謀害妾生子的管事,然後又用兩記耳光和一抬小轎把夫人送回了清河郡,竟是這般乾淨利落地休了妻!」

  「話說老大人當年如此決斷,多半也是在皇后娘娘威勢之下迫不得已的自保之舉,只是卻未料道他做的乾淨利落倒入了娘娘的青眼,覺得此人堪用,再加上後面一些緣故,竟讓這位老大人從此官運亨通,如今已是入了文淵閣!都說福禍相倚,可誰敢設想,家有悍妻殺妾滅子,到最後竟能成就男人的一世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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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9 17:21:40 |只看該作者
第29章 重逢七年間

  酒桌旁眾人一片唏噓感慨,寧缺和桑桑在角落裡撥著碟中的鹹菜絲,默默聽著,喝稀粥的聲音也很唏噓。他對那位曾靜大人已經沒有太多印象,但對那位悍如猛虎的夫人卻是記憶深刻,至於這場家鬥鬥到宮裡去的大戲,他也不知道該怎樣去論對錯,反正這些事情與他也沒關係,他更關心的是大夫府對面的情況……

  「和曾靜大人相比,那位林光遠將軍就算是倒了血霉……這話也不對,丫的敢叛國謀逆,死一千遍也算是便宜了他,只不過府裡……那些人真是可憐。」

  老人拿起筷尖戳破碟中鹹蛋,就著那抹滋味飲了口便宜的蓮花白,嘖嘖歎息道:「你們都沒親眼見過,我那天剛好在,將軍府裡殺聲震天,人頭落地就像西瓜落地般迸迸直響,那血啊……從大門下邊漫了出來,真是慘啊。」

  「我不是想替那個賊人說話,只是這世上的事情有些時候想起來、琢磨起來確實挺不是滋味,當時街坊都知道,朝中有幾個官員和宣威將軍交好,可事發之後硬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替將軍說話,事後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老人放下酒杯,下意識看了看飯館四周,看了看門外的街道,壓低聲音說道:「聽說過城門郎黃興嗎?他是宣威將軍從邊塞帶回來的裨將,結果首告將軍叛國的就是他,要問這個人現在在哪裡……人投靠了親王殿下,現在混的好著哩!」

  「還有當年那位昭武校尉,據說現在也挺不錯,也不知道這些人每日介花天酒地的時候,會不會想起宣威將軍府裡的人頭,如果想起來又是啥感覺。」

  ……

  ……


  筷尖蘸蛋黃就酒,雖然慢但還是會吃完,酒桌旁的長安閒人們把家中悍妻規定的每日蓮花白份額喝光,便結束了閒嘮,笑著拱手告別。

  寧缺和桑桑依然坐在角落那張小桌旁。桌上的清粥早冷,醃白菜的邊緣都被風吹的干捲了起來,卻明顯沒有離開的意思。

  「少爺,你和將軍府究竟有什麼關係?」桑桑看著他認真問道。

  寧缺笑著回答道:「自然是有關係的。」

  「我是問……什麼關係,不是問有沒有關係。」桑桑認真地糾正道。

  寧缺沉默片刻,漸漸斂了笑容,一本正經說道:「可是這關係不能說啊。你現在是我的侍女,一旦說出來,朝廷會把我們一起砍頭的。」

  桑桑看著他的眼睛,知道他是在說笑話,搖頭說道:「少爺,你這是在說廢話。」

  「在我大唐,廢話害死的人可不比蠻人殺死的人少。」寧缺笑了起來,回答道:「有時候我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就不能說,因為一說就要死人,所以非要我們說的時候,那我們就一直說廢話好了。」

  說完這句話,他重新拾起木筷,捲起右手上的袖子,目光在桌面上的五小盤鹹菜和兩碗冷粥間來回,猶豫著接下來該用什麼打發時間。

  這時候一個年輕的男人走進了飯館,這個男人身材很瘦小,長相很普通,最明顯的特徵就是黑,黑糊糊的臉像是用了多年的鐵鍋底,比桑桑還要黑很多。

  桑桑大概很少看見比自己還要黑的人,忍不住抬頭好奇地看了兩眼,又覺得這樣顯得有些不禮貌,正準備收回目光時,卻驚訝地發現這個黑瘦的年輕男人竟朝著角落走了過來,她身體微微一僵,右手伸到背後握著了黑傘的中段。

  黑瘦男人並不是衝著他們來的,逕直坐到與他們相鄰的桌邊,伸手要了幾個酒菜,桑桑心情稍微放鬆了些,沒有注意到這名黑瘦男人正和寧缺相背而坐,距離極近。

  黑瘦男人走進飯館的時候,寧缺並沒有認出他來。畢竟當年在燕境山林裡相遇時,他們的年紀都還很小,對方叫他小寧子,他叫對方小黑子,如今這麼多年過去,寧缺已經變成了少年,對方也已經變成了氣度沉穩的青年人了。

  寧缺挾起一筷子鹹菜放進嘴裡,噗哧噗哧嚼著,就像是姑娘家忍不住掩嘴而笑那般,直到嚼了好幾下,才發現是自己最不愛吃而桑桑最愛吃的醋泡青菜頭。

  「看來這些年混的不錯嘛。」他忍著笑意說道。

  桑桑的筷子剛伸到醋泡青菜頭的碟邊,臉上露出些微抱怨神色,心想少爺今天怎麼轉了性子和自己搶這東西吃,忽然聽到寧缺的問話,反應過來他應該是在問那個剛走進來的黑瘦男人,筷尖不由僵在了碟邊。

  黑瘦男人肩頭微微抽搐兩下,似乎也是在忍笑,說道:「怎麼也沒你混的好啊,就你這缺德玩意兒居然也能通過書院的初核,居然還把當年那個小丫頭騙成了自己的小侍女,真他媽缺德啊……說起來她好像不認識我了。」

  「七年前她才多大點兒,她又不是我這種生而知之的天才。」寧缺端起粥碗沒好氣回應道:「趕緊說正事兒,當年殺我全家的那些雜碎你究竟幫我查到了幾個?還有屠你全村以及後來幫著夏侯遮掩的傢伙你又查到了幾個?」

  黑瘦年輕人回答道:「當年首告林光遠叛國的人,全天下都知道是誰,不過裡面那幾個出來作供把這案子釘成鐵案的傢伙,就不是那麼清楚了。只查到有兩個傢伙八年前就出了獄,還在長安城裡,說起來很妙,這兩個人現在混的都很一般,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後悔當年的決定。」

  寧缺沒有回頭,沉默思考,黑瘦年輕人卻忽然回頭過來,蹙著眉頭說道:「為什麼要背對背坐著?為什麼寄信要轉那麼多彎?你這個傢伙從哪裡學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怎麼總覺得咱倆像敵國奸細在碰頭?」

  寧缺無可奈何捂額歎息,看著他那張黝黑樸實的臉,說道:「**的不是說現在奉軍部令在什麼幫派搞臥底嗎?我哪裡知道你們這些臥底這麼不專業。」

  黑瘦年輕人嘿嘿笑著,張開雙臂說道:「管他俅的臥底,這麼多年總要看看你和桑桑變成什麼模樣才是。」

  寧缺心不甘情不願地張開雙臂,在這間破飯館的陰暗角落裡和對方擁抱了一下。黑瘦年輕人叫卓爾,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第一個朋友。

  他們兩個人相遇的時間很巧,相遇的原因也很巧,巧到兩個人只用了講述兩個故事的時間便決定成為彼此人生道路上的同伴,永不背離。

  因為他們的人生道路有一個相同的目標:殺死夏侯。

  或者還有那位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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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0 23:47:4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我見朱雀多肅殺/

  天啟六年,大唐與燕國開戰,夏侯將軍率領的右路軍失期不至,被朝廷嚴旨訓斥,夏侯將軍回稟在黃風嶺一地遇到燕國伏騎,右路軍斬之再追,故而失期。

  長安城裡的人們並不知道,夏侯率領的右路軍斬殺的燕國伏騎,其實全部都是黃風嶺一帶的帝國邊民,數個村落被右路軍屠殺一空,夏侯用那些壯年村民男人的頭顱冒充燕騎首領,事後卻把這些村落被屠的責任推到了燕國人那邊。

  整個村子被屠,無論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大事,尤其是在大唐帝國,所以朝廷並未就此相信夏侯的辯解,派出得力官員前去調查,然而那些村落早已被屠空,沒有任何人證,調查官員也有些問題,於是朝廷事後得出的結論是夏侯所言屬實。

  因為屠村一事,燕國人付出了河西一帶大片沃土,又派出太子為人質,才勉強平息了唐人的怒火,只是沒有多少人知道那些被砍掉頭顱又被放火焚燒的村民將在陰間悲號著怎樣的冤屈,也沒人知道有個黑瘦的少年從村子裡逃了出來。

  那個黑瘦少年就是卓爾。

  他與寧缺在岷山邊相遇,然後被一位修行者帶走,直到今日。

  「喂,你現在是個什麼境界?不惑還是洞玄?」

  「喲,你個修行白癡居然也知道境界這個東西?」

  「那當然,修行這麼簡單的事情本來就很白癡。」

  寧缺其實只是在久別重逢的朋友面前炫耀一下自己剛學到的那些知識。

  「洞玄你個頭,我那位可憐可敬的師傅直到死的那天才剛剛踏進不惑,至於可憐可悲的我啊……現在還在初境裡面苦苦爬著,不然老子用得著當個屁的臥底!」

  寧缺嘲諷看著他說道:「也真不知道當年那個老頭兒瞧中了你什麼,老子死乞白賴要跟他走他偏不要,就看中你這根憨蠢的黑炭頭了。」

  卓爾出奇地沒有反駁,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小寧子,其實後來我一直在想,我跟著師傅什麼都沒有學到,你這麼聰明,那時候如果是你跟著師傅走,會不會更好一些,至少不會像我現在這樣,在軍中混了這麼多年,還是沒能混到夏侯的身邊,上層的那些消息怎麼打聽都打聽不到。」

  寧缺靜靜看著他,忽然笑了起來,說道:「誰說你沒打聽到什麼,至少現在我們知道夏侯現在一天上幾次茅房了不是?」

  「這些東西對殺死他沒有任何幫助。」

  「有幫助。」寧缺認真望著他的眼睛,說道:「來的路上,我殺死了夏侯的一個刺客組,全部都要靠你這些年給我的消息。」

  卓爾很清楚夏侯屬下的刺客組擁有怎樣的實力,他震驚地看著面前的少年,想不明白七年不見,這個傢伙究竟遇到了什麼樣的奇遇,竟能做到這件事情,但他沒有說出心中的疑惑,只是笑著問道:「第一次殺夏侯的人,感覺怎麼樣?」

  「感覺良好。」寧缺回憶當時三刀砍出去時的感覺,悠悠說道,忽然間蹙起眉頭,盯著卓爾黝黑的臉說道:「被人發現你我之間的關係,那可不大妙。」

  「長安城很大,不要以為隨時都能看到敵人。而且你應該明白一件事情,對於那些大人物們來說,將軍府的人已經死光了,我們那個村子也被屠光了,所以你和我本來就是不存在的人,自然沒有誰會警惕我們。」

  「說起來你堂堂夏侯將軍親兵隊御用打雜人員,怎麼搖身一變成了你說的那個什麼……金魚幫的金牌打手?」

  「我跟著上司述職回京,沒想到軍方把我要了過去做諜子,另外,我們那個幫不叫什麼金魚幫,叫魚龍幫。上司要我去盯著我們幫主,因為有人懷疑他和月輪國有關係。你知道的,朝廷貴人們很多生意甚至是軍方的物資運輸,有時候就要靠這些幫派維持秩序打理,如果他們和敵國勾結起來,問題會很嚴重。」

  「我們幫主?」寧缺皺眉看著他,說道:「這四個字有問題,說明你很尊敬這位幫主大人,你現在甚至已經把自己當成幫裡的當紅打手在看待,小黑子,你要清醒一些,我雖然沒有當過臥底,但看的就多了,知道臥底這種角色不能動感情的,一旦動了感情,最後下場肯定非常悲慘。」

  「我們幫主是個好人。」卓爾低下頭,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抬起頭來看著寧缺認真說道:「其實……他應該已經看破我的身份,但他沒有對我做任何事。」

  寧缺還想再勸他兩句,卓爾舉起右手堅定地表示拒絕,說道:「他是我大哥,是我很尊敬的大哥,你不用再勸,相反我有件事情要求你,如果將來我出什麼事情的話,我希望你在方便的時候,替我還些恩情給我大哥。」

  寧缺沉默,靜靜看著他,他不清楚在那個都城長安最大的幫派裡曾經發生過哪些故事,但他看出來了卓爾的嚴肅認真,不由對那位幫主大哥生出了好奇,那是一個怎樣的江湖大佬,竟能讓卓爾如此服氣,即便死了都擔心還不了恩情?

  七年之後第一場談話的末端,兩個人簡單述說了一下最近的情況。

  卓爾聽說了北山道的刺殺事件後,震驚問道:「這麼好的機會,你為什麼不搭上公主那條線?就算她和咱們的階層差的太遠,但只要你拿出當年對我師傅死乞白賴那勁兒,這世上哪有人能夠拒絕你?」

  寧缺搖搖頭,很堅決地說道:「不行,那位公主殿下看似賢良多思,實際上天真愚蠢白癡,跟著她走隨時可能丟掉小命。」

  雙方就在小飯館分手,寧缺和桑桑先行一步離開,再次開始問路問路再問路,眼看著便要走到客棧所在的坊市,天卻絲絲縷縷下起雨來。

  蓬的一聲,大黑傘像朵黑色的蓮花盛放在二人頭頂,把滿天雨絲遮住,桑桑用兩隻手緊緊握著傘柄,仰起小臉疑惑問道:「你為什麼總要說公主是白癡?其實她人真的很不錯啊。」

  「很不錯嗎……」寧缺看著面前雨中的道路,緩緩搖頭。

  直直通往北方皇宮的朱雀大街本是灰色,被雨絲浸潤後卻變成了黑色,寧缺和桑桑站在道旁望去,只覺得像是一道又黑又長又直的緞帶,佩在壯闊長安城的胸口,清麗莊嚴而又令人心悸,尤其是大道中間雕繪的那方朱雀繪像,兩個眸子不怒而威盯著他們,竟似要從石塊間飛起來撲殺自己一般。

  黑傘下的主僕二人同時感受到撲面而來的那股肅殺古意,恐懼從身體最深處狂暴湧出,牽著的兩隻手瞬間變得冷冰無比,僵硬的無法邁動腳步。

  他們就這樣撐著大黑傘艱難地站在道旁,不知道站了多長時間,直到最後風消雨停,陽光重新籠罩長街,行人穿行四周,他們才回過神來。

  定睛望去,那片深刻在御道上的朱雀畫像卻沒有任何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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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一文錢難死主僕倆(上)

  第二日清晨從客棧醒來,主僕二人梳洗完畢然後準備打扮,因為今天要去各部堂跑手續,拿到書院入院試的準試憑證,所以想要打理的精神一些。寧缺坐在窗前,迎著初升晨光,拿著卷書似看非看,瞇著眼睛準備享受身後桑桑梳頭,卻沒料到頭髮被扯的一陣生痛,他轉過頭來,無奈看著小丫頭說道:「梳個頭有這麼難嗎?」

  「要不然少爺你自己梳一下試試,往年在渭城都是隨意梳攏個髻就好,你今天卻要學那些書生,我可沒學過。」桑桑把握著梳子的手縮到身後,沒好氣說道。

  「瞧瞧你這態度,你也知道叫我少爺啊!」寧缺惱火說道:「到底誰是少爺誰是丫頭,說你兩句,居然叫我自己去梳!你要明白,少爺我馬上就要進書院,那就是正經的讀書人了,你不會就去學嘛,以後天天都要梳那樣式兒的!」

  從昨天在朱雀大街雨中看著那繪像之後,主僕二人的情緒便一直有些問題,只不過他們根本無法理解當時的感受,更無法確定當時的感受是不是真的,再加上一些很隱晦的理由,所以並未就此事交流過。

  寧缺看著桑桑比原本更黑的小臉,笑著說道:「好了好了,辦完正事兒了我帶你去陳錦記。」

  聽到這句話,桑桑抬起小臉笑了笑,轉身從包裹裡取出一把刀遞了過去。寧缺接過刀走進客棧後方的小庭院,開始伴著晨光練刀,動作精準看上去剽悍強勁,只是那亂糟糟蓬鬆的頭髮也隨著動作一抖一抖,看上去不免有些滑稽。

  大唐帝國是整個天下的中心,長安城是受萬國敬仰崇拜的地方,而書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則是大唐帝國的中心,是深受萬民敬仰崇拜的地方,甚至有時候竟隱隱超出了皇室的影響力。

  從小時候知道書院這個地方開始,寧缺那顆被庸俗陰謀論洗過的腦袋,就一直沒有想明白為什麼大唐帝國,或者說皇室會允許這種地方存在,所謂人的頭頂只有一片天,天上只有一個太陽,那麼一個帝國怎麼能有兩個聲音?

  無論他在今後的歲月裡能不能想明白,至少這一整天的經歷,終於讓他切實感受到了書院在大唐帝國的崇高地位,也體會到了朝廷對於書院的尊敬甚至是敬畏。僅僅只是一個簡單的書院入院試資格憑證,居然就需要六部當中的三部蓋章確認,而且只有郎中以上的官員才有資格進行此項工作。

  軍部吏部禮部,寧缺這一天見到的五品以上高官比他前十六年加起來見的還要多,如果不是軍籍尚未轉為民籍,他甚至還需要去戶部衙門跑一趟,春日雖然溫暖宜人,可在長安北城這般一通周折,也是累出了他滿頭大汗,忍不住暗自想道,就算是朝廷要對南晉出兵,只怕也不會需要這麼麻煩吧?

  帝國部衙那是何等樣階層森嚴之所在,寧缺只是一個毫無背景的邊城小兵,他本以為自己會遇到無數輕蔑冷待,沒有想到那些官員看到他的名字後,雖然沒有特殊的表示,卻也沒有做任何馬士驤將軍警告過的刁難,輕輕揮手便放他過去。

  寧缺仔細一想知道應該是公主府派人來打過招呼。公主自草原歸來,途中又遇到刺殺,回到長安後想必是百官齊賀,宮中大宴,又要暗中嚴加調查,依然記得他的事情,若換成旁人想必會感激不已。但他卻不會這般想,因為這是先前就和那位殿下說好的事情,雖然說的時候是在火堆旁邊,殿下還不是很像個殿下。

  在禮部蓋完最後一個章,天上太陽已經開始西斜欲落,好在大唐帝國官僚機構並不是太官僚,效率頗高,負責發放書院入院試資格憑證的衙門距離禮部不遠,而且到了這個時間還開著門,門口圍著三兩名剛剛拿到憑證的年輕人在小聲議論。

  「老住在客棧也不是個事兒,沒辦法和同窗們多多親近。」

  「提前搬去書院住倒是不錯,說不定還能認識一些師兄師姐。」

  「書院住著可不便宜,比長安城最好的悅來客棧獨院都要貴些,說起來還是太祖皇帝那時候好,那時候書院可是食宿全免。」

  「何至於省這些小錢,依我看能提前一天去書院也是好的,多熟悉一下環境,通過入院試的機率也大些,我可聽說軍部這次發了瘋,推薦了七十幾個準考生……」

  寧缺正準備往裡面走,忽然停下腳步,看著那名年輕書生揖手一禮,問道:「這位兄臺,您剛才的意思是說……現在書院不包食宿了?」

  那三人像看白癡一樣看著寧缺,大概是想說連這都不知道,你還考書院做甚?

  寧缺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背著人當著桑桑興高采烈嘲笑他人是白癡,這時候被人當面表示你是白癡,自然無法接受,轉身進了大門。

  待再次他出來時,大門口那幾名年輕書生早已不見,不然看到少年微白的臉色,肯定會好生嘲弄一番。

  桑桑一直等在門外,她舉著大黑傘擋著夕曬以免自己的臉變得更黑,正瞇著眼睛高興於這主意不錯時,忽然看到寧缺的模樣,頓時緊張了起來,小跑到他身前,顫著聲音問道:「怎麼了?書院不準學生帶侍女?你有沒有和裡面的大人說,我可以給書院做幫工,只要有個住的地方就行。」

  「不是這個問題。」寧缺嘴唇有些發乾,看著她聲音微啞說道:「我剛才問清楚了,原來書院根本就不包食宿,也就是說我如果考上了,每個月都要出三十兩銀子。」

  「三十兩?」桑桑下意識提高音量,尖聲喊道:「那還讀什麼讀!」

  這句話說出口,她便知道沒有任何意義,蹙著眉頭愁苦看著寧缺說道:「少爺,我們這些年存了七十六兩三錢四分銀子,這一路上跟著公主走一個銅板都沒有花過,加上賣掉馬車的錢,將軍的資助還有最後收的賭債,攏共加起來也不到二百兩銀子,這到長安後又住了兩天客棧,吃了五頓飯……」

  寧缺阻止了小侍女的碎碎念,不安說道:「入院試一個月後舉行,看來我們還要住一個月的客棧,你得把這筆開銷算進去。」

  桑桑這時候如果能夠看到自己的臉色,想來她的心情能稍微愉悅些,因為那張微仰著的小黑臉因為震驚和不安變得白了很多。

  ……

  ……

  (這本書往陰暗歡樂的路子上走,至於什麼叫陰暗歡樂,哎……反正挺好玩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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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2 19:06:14 |只看該作者
第32章 一文錢難死主僕倆(下)

  和昨天差不多的時間,長安城又下了場差不多大小的春雨,雨點擊打在大黑傘厚實的傘面上發出噗噗悶響,就像是水珠墜入灰塵一般。沒有一滴雨水能夠滲過傘面,大黑傘的面積似乎大到足夠為整整一支馬球隊遮風蔽雨,但不知為何,站在黑傘下的寧缺和桑桑依然覺得自己被淋了個透心涼,身體寒冷快要變成冰雕。

  「找個地方躲躲雨吧。」他聲音微啞說道,然後想起昨天在街上那件怪事,補充了一句:「別去朱雀大街了。」

  於是主僕二人順著街畔的青樹漫無目的走了一段距離,然後在長安北城一條偏街安靜的簷下站立,收起了黑傘,之後兩個人又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看著眼前的密織雨絲和靴前不遠處的點點水花完全無語。

  「我堂堂大唐帝國……」此時寧缺說出堂堂大唐帝國這六字時的口氣,全然沒有往常的自信驕傲,反而帶著些許幽怨,「……居然還靠教育掙錢,實在是令人不恥,即便你不包食宿,難道收費不能便宜些嗎?而且要知道我可是救了你家公主,就喊人傳句話便罷了?也不說打賞我們千八百兩銀子用用,一點兒都不大氣!」

  和針對國家大政以及貴人氣度問題的空談比起來,桑桑明顯更關心那些具體的事情,她蹙著細細的眉頭,低著小臉看著青石板上的水花,扳著手指頭算道:「這一個多月住客棧肯定不行,咱們沒那麼多錢,如果少爺你堅持要考書院,那麼就算我們去破廟也沒有意義,因為攏共就二百兩不到的銀子,還得天天往外面花,所以我們現在的問題不是怎麼省錢,而應該是怎麼掙錢。」

  「怎麼掙?」少年以傘為杖,做滄桑狀慨然歎息:「這是一個問題。」

  春雨淅淅瀝瀝,主僕二人在街畔一邊躲雨,一邊愁苦地想著生計問題。

  打獵自然不行,休說賣獵物能不能掙到那可怕的每月三十兩白銀,關鍵問題在於長安城附近根本沒有打獵的地方。在渭城時寧缺就意識到了這點,長安周邊的山林都是皇上老爺子的,那山裡的獵物自然也是皇上老爺子的,如果他把那些山林裡的獵物在兩個月內搜刮乾淨,說不定會落下一個盜竊皇家園林的可怕罪名。

  桑桑仰起小臉,怯怯說道:「女紅不行,那天夜裡我仔細看了街邊的攤子,長安城裡的手藝比我好很多,有很多式樣我都沒瞧過,那些針法更是看都看不明白。」

  寧缺望著面前雨絲,感慨道:「可惜長安城周邊沒有馬賊也沒有山賊,不然去殺幾窩怎麼也能趁夠足夠多的銀子,說起來剛到渭城那陣年紀實在太小,做事實在太蠢,殺馬賊搶的錢全都老老實實地繳了公,也不知道留點兒私房。後來等明白殺馬賊打柴的主要目的,梳碧湖那邊的馬賊又他娘的變成了窮鬼。」

  桑桑細聲細氣責怪道:「我當時就說過你殺的太狠了,結果梳碧湖那邊的馬賊派人成天盯著渭城,只要發現你帶隊進草原,他們立馬收拾金銀細軟逃跑,這種搞法哪裡還能搶到錢?結果弄得去年整整一年都沒進帳。」

  「當時年紀小,經驗不是太足。」

  寧缺尷尬說道,忽然他眉頭一挑說道:「混幫派怎麼樣?我不好直接去向小黑子借錢,但通過他的關係混進幫派,然後爭取在十天之內上位,去收黑錢如何?」

  「你說過書院還要考核學生的德行,如果讓書院知道你混幫派欺壓良善,也許會直接把你除名,那時候你就不需要掙這筆黑錢了。」桑桑提醒道。

  寧缺很痛恨自己的小侍女在需要展現記憶力的時候總顯得憨拙懶散,而在不需要表現記憶力的時候又總是表現得聰慧善記像極了天才兒童,他惱火說道:「那你說怎麼辦?又要能掙錢又不能讓書院知道,那只能去當殺手了!」

  「問題是殺手組織在哪兒?我總不能在長安街上碰見一穿黑衣服的就湊上去腆著臉問:勞駕您哩,我想知道咱大唐帝國最厲害的殺手組織咋走,煩您指個路?」

  桑桑對他的老羞成怒渾然不懼,認真說道:「少爺,我知道你覺得很丟人,可是咱們總得想個掙錢的法子,不然咱們還是乾脆回渭城吧。」

  「我說過混不出個人樣兒,我死都不回去。」寧缺恨恨說道。

  在岷山在渭城在草原,無論身逢怎樣艱難貧苦的局面,他和桑桑都能撐過去,而如今到了繁華勝錦富庶沖天的長安城,生存對他們來說反而成了很嚴重問題,一文錢能夠難倒英雄好漢,也把這對主僕二人難得頭痛不已。

  寧缺忽然眼睛一亮說道:「有了!我們賣皮蛋!不,應該說是松花蛋!」

  桑桑蹙眉重複道:「皮蛋?」

  他微微一笑說道:「毫無疑問,我做的皮蛋是全大唐最好吃的。」

  桑桑看著他懧真說道:「但是全渭城的人都不愛吃,我也不愛吃,太苦了。」

  寧缺斂了笑容,看著雨中狼狽的行人,故作平靜說道:「其實我是在說笑話。」

  桑桑仰頭看著他的下頜,猶豫很長時間後鼓足勇氣說道:「少爺,其實要掙錢有一個很簡單的方法,就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寧缺轉過頭來,瞬間覺得小侍女這張小黑臉變得前所未有的順眼和漂亮,溫和說道:「現在而今眼目下,只要能掙錢,哪裡會有什麼不願意做的事情。」

  桑桑回答道:「少爺你字寫的那麼好,咱們賣字兒吧。」

  寧缺表情一僵,看著她很認真地說道:「桑桑,你變醜了。」

  「嗯?」桑桑很迷惑。

  寧缺惱火教訓道:「什麼叫賣字兒?那叫書法!書法懂不懂?讀書人的事兒怎麼能拿來賣呢!這東西我是寧肯賣身也不賣它的!」

  桑桑憤怒喊道:「少爺,你不是讀書人,你就是一個砍柴的,你不是常說自己寫字兒比殺人更在行嗎?既然你願意靠殺人掙錢,為什麼不能靠寫字兒來掙錢!」

  寧缺很沒有底氣地弱弱反駁道:「說了那不叫寫字兒,叫書法。」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被雨水打濕的靴子,看著腳邊自己剛剛用黑傘淌落雨水寫的字兒,知道自己的人生再一次敗給了小侍女。

  那行雨水寫就的瀟灑字跡如下:不患貧,患家有悍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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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2 19:06:53 |只看該作者
第33章 筆落臨四十七巷

  「要賣也行,但我有個條件。」

  「少爺,什麼條件?」

  「不能在街邊擺攤,怎麼說也得要個門面。」

  「門面很貴的。」

  「就是要它貴,因為我的字也要賣的貴,不然我可丟不起這人。」

  「好好好,都聽你的。」

  在小侍女面前一敗塗地的寧缺,在決定投降之後依然進行了一段艱難的戰鬥,確定能夠謀取些許福利或者說顏面,終於同意了開店舖賣字的提議。現如今擺在他們二人面前最實際的問題便是如何尋找一個合適的鋪面。

  前夜想找客棧便有間客棧,今天想找鋪面一轉身便看見一轉租的鋪面?像這般好的事情,即便是恩寵世人的昊天也不會給太多機會,這種事情必須要找中介行。

  中介行管事拿出一幅地圖,像指揮行軍般為主僕二人指點著空閒的鋪面,隨口提了幾句價格,於是在桑桑的強烈要求下,選擇鋪面的區域從皇城四周退到部堂衙門四周再退出北城避開富貴西區清靜南城最後落在了以雜亂著稱的東城一帶。

  長安城佔地極大但人口更多,鋪面的租金真可說的上是寸土寸金,即便是地價最廉的東城,想要找個合適的鋪面也不便宜,他們二人攏共只有不到二百兩銀子,於是挑選的餘地更是小,連續兩天跟著中介行管事東奔西跑,還是沒有結果。

  到了第三天終於傳來了好消息,那位眼睛都快要被熬綠的中介行管事,興奮揮舞著手臂告訴寧缺,東城臨四十七巷有家小書畫店要轉手,裡面一應紙墨家什俱全,月租十五兩銀子,轉手費另算計五十兩銀子,租契還有一年半,所有的這些條件,都非常符合寧缺……主要是桑桑的要求。

  寧缺和桑桑對視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驚喜,這個價錢確實不算貴,而且在地圖上看位置也不錯,只不過任何事情都需要眼見為實,更何況開店賣字這件事情幹係到今後數年他們在長安城裡的生存問題,所以他們並未一口應下,而是要求去那間小書畫店看看再說。

  出租店舖的東家不在,原先的老闆也不在,管事拿鑰匙打開蒙灰的木門,三人走了進去。這間店面很小,四周白牆上掛著一些條幅斗方,東牆的木列架上陳設著筆墨紙研之類的物事,最令人滿意的是,這間鋪面前店後宅,後面小宅院裡還有一口井,寧缺二人四處隨意看了看,想到低廉的租金,心下便有些願意。

  「這些字畫我不要,轉讓金得再減點兒。」寧缺看著那滿牆密密麻麻的條幅,看著那些條幅上生硬冒充古拙的破字兒,皺著眉頭說道:「那些筆墨紙硯雖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攏歸能將就著用,我當收破爛接過來,但得算是你送的。」

  桑桑仰著小臉看著寧缺,滿是讚賞微笑,心想少爺這話說的漂亮到位。中介行管事欲哭無淚,心想這兩天已經知道你們主僕二人摳門到什麼地步,可沒想到你們能這麼摳!我只是個管事又不是你家仇人,一個勁兒折磨我算什麼事兒?

  折磨來折磨去,總之這件事情算是談妥了,桑桑從包裹裡取出銀匣子,仔細數了半天才把定約銀子遞了過去。雙方草簽了個文書,從這一刻起,這間位於東城區臨四十七巷的小書畫店,就正式歸了寧缺。

  愉快笑著送走中介行的管事,桑桑擱下包裹,取出手帕蒙住頭與臉,又不知從何處抽出塊大毛巾,從宅後打了桶井水便準備開始打掃衛生。

  想到今天可能要籤文書,二人直接從客棧退了房扛著行李過來,能省一天客棧錢他們絕對不會客氣。那位中介行管事明顯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不然他可能會開價更狠些,但更有可能他會被這對摳門的主僕嚇的屁滾尿流直接昏了頭。

  小書畫店裡瀰漫著灰塵被水打濕的味道,瘦小的桑桑吃力搬動水桶,搭著凳子爬高蹲低打掃著衛生,偶爾抬臂擦擦露在手帕外的額頭,雖然上面沒有一滴汗珠。

  寧缺向來不會理會這些事情,逕自搬了把凳子坐到了門旁,看著遠處隱約可見的皇城一角,看著清靜寂廖的臨四十七巷,看著眼前街道兩旁的槐樹蔭影,心想此地清靜無擾頗有文氣,日後鋪子的生意定然不錯,而且只花了這麼些錢,不由大感欣慰,笑著喝道:「少爺手癢了!」

  忙碌的桑桑今天心情明顯也非常好,脆生生地應了聲,說道:「晚上吧。」

  「好咧。」

  草草用過晚飯,桑桑在擦的鋥亮的長案上攤開紙卷,取出墨錠石硯,注水入硯,捲袖提腕懸指,捉住墨塊在硯中緩緩畫圈磨著,不多時水墨漸濃。

  所有物事都是前東家留下來的貨物,雖談不上好倒是齊備,寧缺早已在旁握筆靜待,右手前的筆架上斜擱著五六隻毛筆,看不清楚是什麼毫尖。

  劣墨化開並無香氣反而有些墨臭,筆架上的毛筆看上去也不怎麼好,但他並不在意這些,臉上滿是期待的笑容,背在腰後的左手拇食二指不停搓弄,像是很癢。

  所謂手癢不是想去偷銀子,不是想打小侍女的瘦屁股,只是想寫字兒了。

  寧缺喜歡寫字。就算身旁並無紙墨筆硯,只有一根枯樹枝或是一把被雨水浸濕的大黑傘,他都會在泥地或青石板上不時寫著。十六年來,筆墨毫尖間的揮灑享受,毫無疑問與冥想並列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

  粗豪入墨緩緩一拖,吸足墨汁至精神飽滿,寧缺雙肩並肩而立,靜靜望著身前紙卷,提筆出硯如厲刀出鞘,落筆入紙如刀鋒入骨,手腕微動紙上便多了一豎。

  這一豎粗墨重錘,像是某濃眉大漢慨然挑起的眉梢。

  隨著破紙第一觸,他的筆勢頓挫卻又緊接著圓融而下,這多年來,落筆行字早已深入他的骨髓血脈,並不需要刻意去籌劃經營,只需隨意而行便能自然行於紙卷之上,隨著筆鋒抹觸漸向左趨,一股質拙而又縱放自如的氣息躍然而出。

  他在長安城裡寫的第一幅字只有十六個字。

  「山高水長,物象千萬,非有老筆,清壯可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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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2 19:07:28 |只看該作者
第34章 老筆齋的第一位客人

  有好筆有好墨有好紙有好硯還有好夜色,身旁有漂亮侍女,身前有清茶一盅,桌旁有燃香三枝,窗外有明月一輪,捲袖盡心意而書,待意盡抬頭時輕彈手指,一把無柄飛劍自樑上破空而至千里之外斬了某位大將,這便是寧缺的理想生活。  
 
  在臨四十七巷宅子裡過的第一夜,他覺得自己無限靠近了自己的理想,雖然筆墨紙硯都是些廉價貨,雖然夜色寂廖而不幽曠,雖然只有清水沒有清茶,桌上只有充飢的稀粥燒餅沒有燃香,雖然窗外依然沒有明月,雖然侍女實在是太小而且太黑而且太難看,雖然他現在覺得修行就是一個很臭的空心屁……  
 
  雖然有這麼多雖然,但當筆鋒可以放肆在雪紙上舞蹈的時候,他還是覺得很幸福,甚至覺得桑桑提議賣字兒實在是個天才主意。
  
  渭城苦寒談不上貧困卻也難稱富庶,軍部運送的物資裡更不會包括筆墨紙硯這些東西,所以從前想要寫上幾卷字花費可是不小,現在而今眼目下,筆墨紙硯可以任情使用,而且可以換錢,桑桑更不會低聲埋怨什麼,人世間哪有更快樂的事?
  
  痛苦煎熬的時間總是度日如年,幸福享受的時間才叫逝水流年,當他終於抬頭,端起碗灌了半肚子清水,揉著發酸的手腕肩背決定休息時,門外早已是晨光漸作,遠處隱隱有倒水聲和叫賣聲傳來。  
 
  寫了整整一夜身旁早已堆滿了紙卷,除了最開始為了宣洩情緒整了兩幅狂草,後面他都寫的很老實,盡寫著桑桑看來比較好賣的東西,看似沒有規劃的書寫,實際上有立軸有橫批有長卷甚至還有一幅大中堂,只是還沒有裝裱,桌上腳旁胡亂堆著的紙卷看上去只是些形狀大小有差別的墨紙。  
 
  苦練多年臨摹萬卷,寧缺對自己的字很有信心,只不過那些他最有信心也是最得意的手段卻沒辦法在長安城裡施展,不然若看客問你聲永和九年是哪年,會稽山又是何山你要如何應去?所以他只好抄些現世的詩集,還有些流傳頗廣的經書,但他相信即便如此,待這些紙卷掛上牆後,必然有無數達官貴人名流文士慧眼識書,聞風而至。  
 
  「哎呀,門檻過兩天就會被踩斷了,看來得提前備著修。」
  
  寧缺得意無比地想道,右手伸至牆上,把原東主留下來的紙卷胡亂扯落,就像是扯掉一堆垃圾,正準備喊桑桑去尋間裝裱店,再把自己的大作掛上,卻發現小侍女已不知何時在房角抱膝沉沉睡去。  
 
  「正說讓你去買兩碗長安出名的酸辣面片兒來嘗嘗。」
  
  他看著睡的香甜的小丫頭,忍不住搖了搖頭,取過一件短衫蓋在她的身上,然後推門而出,在舒服的晨光下循著那誘人的蔥花香和叫賣聲覓了過去。  
 
  「大叔,面片兒多少錢一碗?」  
 
  「這麼貴?」  
 
  「您瞧我店就在那邊,都是街坊,算便宜點兒怎麼樣?」  
 
  「對對對,就是那間鋪子,還沒取名兒。」
  
  「名字早想好了,就差去做招牌,什麼名兒?」  
 
  「老筆齋。」  
 
  ……  
 
  ……  
 
  為了和小販套近乎買兩碗便宜點兒的酸辣面片湯兒,就把鋪子名隨便定了,這事兒無論怎麼看都有些說不過去,所以桑桑本來對鋪名沒有任何想法,還是忍不住因為這事兒念道了她少爺好幾年。  
 
  總而言之,這家有一個老闆兼書家,一個侍女兼打雜,一個古怪的名字的書法作品專賣店,終於在臨四十七巷書墨登場了。
  
  寧缺對這鋪子唯一的不滿就在於離裝裱鋪子太遠,而裝裱又太慢,偏生他自己並不擅長此道,於是只好耐著性子又等了兩天。
  
  某一日長安城再次落下雨水,臨四十七巷的鋪子悄無聲息地開張。寧缺穿了一身嶄新的書生青衫,左手捧著把廉價的紅泥小茶壺,站在滿牆書卷之前門檻之後,彷彿看到新的生活正在向自己招手,而那新生活的模樣很是俊俏可人。  
 
  「春雨貴如油,好兆頭!」  
 
  他滋滋啜了口茶,站在檻內看著檻外風雨,慨然道:「茶香醉人,墨香醉人,真可謂宏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啊。」  
 
  面容稚嫩的少年穿著一身書生青衫,怎樣也穿不出瀟灑之氣,反而顯得有些滑稽,又捧著茶壺做老態,用老氣橫秋的口吻說著這樣的話,就顯得更可愛了。
  
  檻外簷下有人在避雨,恰好聽著寧缺這句話,下意識轉身看了寧缺一眼,微微一怔後,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人是個中年男子,一身磊落青衫畔隨意繫著把劍,清俊眉眼間自有一份灑脫之意,笑容浮現那瞬竟把簷外雨絲都照亮了幾分。
  
  寧缺這才發現檻外有人,知道對方聽到了自己的酸言腐語,不免有些尷尬,低咳兩聲轉頭望向雨天遠處的皇宮一角,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中年男子大概有些無聊,轉身走進鋪子,負著雙手沿著牆壁隨意看了一圈,眼中流露出讚賞驚詫之意,看上去卻沒有掏錢的意思。
  
  正所謂讀書人的事兒總要有點兒讀書人的勁兒,寧缺懶怠去招呼什麼客人,雖然對方是老筆齋開門以來的第一位客人,深具歷史重大題材意義。  
 
  中年男子看完一圈,踱回寧缺身前,微笑說道:「小老闆……」  
 
  沒等他把整句話說完,寧缺笑著糾正道:「請叫我老闆,不要因為我看著年紀小便叫我小老闆,就像我不會看間您佩著一把劍就稱呼您為劍……客。」  
 
  「好吧,小老闆。」中年男子並沒有改變稱呼,笑著說道:「我很想知道,為什麼你會願意租這間三個月都沒有人願意租的鋪面。」
  
  寧缺回答道:「地方清淨,環境不錯,前店後宅,我沒道理不租。」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說道:「我只是想提醒你,這間鋪子之所以這麼便宜卻一直沒有租出去,不是因為別人比你傻,而是因為戶部清運司庫房要擴建,長安府一直想把這條街的鋪面收回去。你知道官府給的補償向來極少,租這裡鋪面風險太大,隨時可能血本無歸,你說此地清靜,難道沒注意到旁邊的鋪子全都關著門的?」  
 
  寧缺微微蹙眉,望著此人問道:「你為什麼知道這些事情?」
  
  中年男子平靜回答道:「因為這條街兩旁的鋪面,全部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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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2 19:08:07 |只看該作者
第35章 那一場微涼的春雨

  鋪子開門,第一位客人就是有資格收房租的東家,怎麼看好像也不是好兆頭,又聽到了那麼一個令人煩惱的內幕消息,但寧缺心情倒也沒有變得太差。

  他相信一個能在長安城裡擁有整條街鋪面的男人,絕對非富即貴或者身後有大靠山,既然那位東家向自己做出了承諾,他再去擔心旁的不免有些多餘,又因為老筆齋是這條街上唯一的租客,那中年男人離去前很大方地表示要免收三個月房租,僅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主僕二人的心情變得開心起來。

  真正令他煩惱的是生意,是那淒慘淡如鳥冷水秋如煙的生意。

  長安城這場春雨竟是一下便是四五天,淅淅瀝瀝綿綿不絕,竟似沒有個頭,空氣陰冷道路濕滑,人們自然不願意出門,這條長街現在只有他一家鋪子開著,前後的鋪面都緊閉著大門,無法聚人氣,便顯得愈發冷清,每天除了三兩行人外便只有三兩隻麻雀踮著小腳跳來跳去,哪裡又能有什麼生意。

  開張第一日寧缺掛在嘴邊的春雨貴如油,早已變成了春雨賤如尿,他坐在檻長的圈椅上看著店外雨絲,歎息連連唏噓不已,如果人的目光真的能夠有力量,如果他是一位踏入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念師,大概他那雙充滿幽怨憤恨的目光,足以將那堵灰牆直接掀翻。

  那位中年男子說臨四十七巷兩側都是他的鋪面,但並不包括老筆齋對門這段灰牆,那段灰牆後方是需要擴建的吏部清運司庫房,正是寧缺不爽的原因之一。

  中午時分,終於有人踏進了冷清的鋪面。是名大腹便便的富商模樣胖子以及兩名隨從,寧缺本以為來者不善,可能是帝國拆遷部門請來的黑臉說客,難免有些警惕,待聽了幾句才知道不過又是兩個躲雨順便逛逛的閒人。

  既然是閒人,寧缺自然懶得起身招待,雙手捧著微溫的劣質紅泥茶壺,望著店外雨簾,眼簾微睜像是愜意地要睡著般,實際上那顆急著掙錢的心臟早已急到腫了。

  那位胖子富翁背著手,把臉湊到牆上仔細看著。不知道為什麼,數日來廖廖幾位進入老筆齋的人都習慣性把手背到身後,似乎想以此表現自己眼力很不錯。這位富翁久居長安,附庸風雅多年倒也薰出了一些眼力,看了片刻後對身旁隨從說道:「你別說,就這麼一個破地方,居然還能有些不錯的字兒。」

  這句話應該算是稱讚吧,只是顯得有些輕佻和居高臨下,如此口吻當然很難引動寧缺的知音情懷,依然安坐圈椅之中看似毫不關心,實際上耳朵卻豎了起來,仔細聽著這位富翁接下來會說什麼,盼著能賣出第一幅字去。

  「少年,店裡這些字是誰寫的?」胖富翁轉頭問道。

  「我寫的。」寧缺身子微微前傾,禮貌回應道。

  胖富翁沒再說什麼,又看了會兒後搖頭惋惜歎道:「嘖嘖……可惜,可惜了呀,有幾幅字倒稱得上秀麗,只可惜書者年歲尚淺卻要強行冒充大書家滄桑老態。也罷,今日既然避雨瞧見了,算你運氣不錯,三兒,把這幅字取下來,我要了。」

  寧缺轉身望向三人問道:「這位客人,不知你出價幾何。」

  「這幅字放在香坊外擺攤,頂多能賣五百文,你這既然有店面之費,而且我看你年少可期,給你二兩銀子。」富翁笑瞇瞇說道。

  寧缺端起茶壺喝茶,放下茶壺罵娘:「滾。」

  富翁驟然變色,惱怒訓斥道:「你這少年,怎如此不識抬舉!」

  「年少可期不是年少可欺。」寧缺搖頭應道:「先前你說我年歲尚淺偏要強行學大書家滄桑老態時,我已經準備讓你滾了,只不過想看看你出價如何,如果你出價夠高,那我讓你侮辱一番倒也無所謂,只可惜,你出的價錢還不夠侮辱我。」

  滿臉鐵青的富翁帶著隨從拂袖而走,捲著袖子洗菜的桑桑從後宅裡衝了出來,看著早已消失在雨中的三人背影,臉上滿是遺憾不甘神情,小身子一擰盯著坐在椅子裡的寧缺惱火說道:「少爺,那可是二兩銀子!」

  賣出去兩枚墨錠,三刀書紙,這就是老筆齋開張數日來所有的進帳,雖說那位中年男子免了他們三個月的房租,但想著今後書院裡的可怕花銷,桑桑每天夜裡睡覺都睡不踏實,所以難怪她會對先前那幕表現的如此惱怒。

  反正沒有生意,吃過午飯寧缺乾脆關了鋪子,美其名曰安撫小侍女嚴重受到傷害的幼小心靈,實際上大概不過是自己想散散心,帶著桑桑穿街過巷去傳說中的陳錦記脂粉鋪逛了一圈,然後順便在一家叫澹泊書局的地方買了幾本閒書。

  散心的效果很不錯,桑桑一手提著繩子捆好的書冊,一手提著陳錦記的脂粉匣子,黑黑的小臉上遮不住的歡喜,寧缺心情也極佳,右手撐著大黑傘,左手伸在傘沿外接著雨水,雨水擊打在傘面和他的掌心上啪啪作響,腳上的靴子踩在積成小窪的雨水裡啪啪作響。主僕二人像兩隻小麻雀那般蹦蹦跳跳便回了臨四十七巷。

  忽然間,黑傘微微一震,寧缺站在距離鋪面還有十幾米外的雨中,看著那段被雨水刷黑的灰牆,看著箕坐在牆下的那人,看著那人黝黑此刻卻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有些發青的臉,握著傘柄的右手驟然一緊。

  啪的一聲若戰鼓激盪!他左腳猛地踏進青石板上的水窪中,濺起一片水花,身體裡全部的力量積蓄至腰腹,便準備向那片灰黑的牆下衝去。

  然而就在這瞬間,牆下那個渾身是血的黑臉漢子看著他艱難抿起唇角笑了笑,然後異常堅定地搖了搖頭——他胸腹間有一道極為淒慘的傷口,黑衣盡碎血水橫淌,骨裂臟現,就算是那些傳說中進入無矩境界的大修行者也沒辦法救活他。

  寧缺看到了這一幕,看懂了他的決然,然後聽到巷口處傳來的密集腳步聲與追喊聲,於是緩慢而笨拙地收回左腳,握著傘柄的右手無來由地劇烈顫抖起來。

  「軍部追緝奸細!閒人走避!」

  數十名渾身勁裝的大唐羽林軍冒雨衝至街巷中,將牆角下的卓爾團團圍住,表情肅然凝重而警惕,領隊的那位將軍看見卓爾的傷勢明顯鬆了一口氣。

  這場春天的雨下的越來越急越來越大,把那段灰牆沖洗的更加漆黑,順著牆面若小溪般淌下,把卓爾染到牆上的那些血水迅速沖刷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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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貫心肝,靜容顏

  羽林軍對臨四十七巷進行了封鎖戒嚴,但四周圍觀的長安百姓還是越聚越多,渾然不顧微寒的雨水把他們的身體淋濕,人們或緊張或不安或興奮或惋惜望著牆下那名黑臉漢子,紛紛猜測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寧缺撐著黑傘站在雨中,隔著人群遠遠看著箕坐在雨中的卓爾,臉上表情平靜,看的非常專注認真,似乎想要把那張臉永遠地刻在自己的腦海中。

  七年前在岷山相見時,這張臉就是這麼黑,你怎麼就這麼黑呢?比鍋底還黑比桑桑還黑比夜還黑,只是七年不見,小黑子變成了黑漢子,這張臉終究還是有些久違的陌生吧,所以在這最後的時刻他要認真的去看,死死地記住。

  永遠閉上眼睛的卓爾被羽林軍軍士抬離臨四十七巷,圍觀的民眾散開,寧缺和桑桑依偎在黑傘下走回鋪子,看似平靜,但桑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眼眸裡已經沒有了任何神采,就像是一個失去了魂魄的軀殼。

  鋪子門關上,寧缺坐到圈椅中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低聲說道:「晚上吃麵條。」

  「好。」桑桑用最快的速度回答道,把書冊和脂粉匣子扔到一旁便進了後宅。

  吃了一碗桑桑特意做的有三個煎蛋的湯麵,寧缺的情緒似乎已經完全回復了正常,甚至放下碗筷後還打趣了她兩句,只是笑聲難免有些乾澀。

  夜深人靜雨停之時,寧缺走出了鋪子,確認黑夜之中無人窺視,緩慢走到鋪子對面那堵灰牆前蹲了下來,他抬起手臂緩慢摩娑著那道牆壁,濕漉冰涼的牆上早已沒有了那個傢伙的體溫,他不知道那個傢伙重傷將死之時來到這裡做什麼,想要告訴自己什麼,在冰冷的雨中等了多久,等的時候又想了些什麼……

  細長的手指摸到一塊磚頭上微微一僵,那塊磚角有抹極淡的血痕,還有一道極細微的小刻痕,如果不用手指去摸,單憑肉眼絕對無法發現。

  ……

  ……

  走回店舖,寧缺將手中幾張用油浸透的薄紙遞給桑桑,囑咐她好好保存,然後極為罕見地自己燒了壺開水燙了腳,便鑽進了帶著濕氣微涼的被褥。還是像以往那樣,桑桑乖乖地睡在床的另一頭,整全身子縮著,像隻老鼠。

  「七年前我和他在一起也只呆了十幾天,然後他就被他那個死鬼師傅帶走,只不過那些事兒你都不記得了。這些年他跟著那個死鬼什麼都沒有學到,到現在也不過是個軍部的諜子,混的實在不算好。」

  「中間確實通過書信,但隔了七年才又見面,我不知道他現在究竟變成了怎樣的人,要說和他之間有多深的感情……未免也太矯情了些。要說我和他的關係倒還真是互相利用居多,更準確地來說是我利用他知道夏侯的那些事兒。」

  「但他就這麼死了,這事兒很麻煩啊,他們那些村子被屠的事兒現在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了,當然我沒有把你算進去,那豈不是就落到了我頭上?但我現在身上已經是背了一堆麻煩,哪裡還有精神去管這事兒呢?」

  桑桑知道他這時候只是需要渲洩或者說是自我說服,並不需要有人搭腔,所以始終沒有開口說話,漸漸的竟像是真的睡熟了。

  寧缺卻無法入睡,他睜著眼睛看著屋角被雨水沁滲形成的斑痕,忽然間坐了起來,披了件單棉襖去了小院,從柴火堆裡抽出三把舊刀,在井簷低頭磨著。

  磨完刀還是沒有睡意,他走到鋪面裡點燃燈火,注水磨墨潤筆,隨意扯了張破紙,筆下墨汁潑灑如白天那場大雨,草草寫出幾行字。

  「追惟酷甚,號慕摧絕,痛貫心肝,痛當奈何奈何。未獲奔馳,哀毒益深,奈何奈何。臨紙感哽,不知何言……小寧子頓首頓首。」

  寧缺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眼神平靜,與紙上那漸趨淒苦激越的字跡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不知道什麼時候,桑桑從床上爬了起來,小侍女披著單衣站在他身旁,默默看著字上的那些字,然後抬起小臉疑問地看著他。

  「這些字是一位前人所寫,我只是臨摹。」寧缺解釋道:「那位前人當年祖墳被掘,雖然馬上被修復,卻無法趕回去看,所以他悲痛鬱憤寫了這麼幾句話。」

  桑桑點了點頭,但看她眼中的迷惘神情,大概還是不大清楚,寧缺笑了笑,沒有做更多的解釋,臨摹這篇名帖至少不下十回,唯有今夜,他才大概明白什麼樣的痛能夠貫穿心肝,何樣的事能讓人臨紙感哽不知何言。(注)

  ……

  ……

  天亮後,雨便停了。

  那輪被春雨洗過的太陽格外清麗,照在幽靜臨四十七巷上,把所有建築簷角還有那堵灰牆都塗上了一層秀色。老筆齋鋪門大開,寧缺坐在圈椅中捧著卷閒書看著,偶爾被書中內容帶的眉頭微蹙或是喜笑顏開,便端起茶壺飲一口茶。

  那本看似很閒的閒書中間夾著一張被油浸透了的紙,永遠不會被雨水打濕的字跡在油紙裡顯得非常清晰,他此時沒有看書而是在看這張紙。

  這張油紙是卓爾臨死之前塞進牆磚裡的,上面記錄著廖廖幾個人名,一些行蹤喜好之類的情報,寧缺不知道這張紙和卓爾的死亡有沒有關係,但他至少清楚一點,如果要讓卓爾死的有價值或者說死後能快活一些,那麼他應該做些什麼。

  油紙上的第一個名字是張貽琦。

  張貽琦官居帝國御史台侍御史,負責糾察百僚、彈劾不法,這位張御史當年還是位署監察御史時,負責襄助審理宣威將軍林光遠叛國一案,而當他升為御史台主簿時,又是調查燕境滅村案官員中的一員。

  十三年時間從正八品上升到從六品下,怎麼看也算不上是官運亨通,但寧缺並不關心這些,他只關心此人在那兩椿案子裡面扮演的角色,夏侯大將軍能夠借事殺敵,能夠從屠村案脫身,這人明顯發揮了一名御史能夠發揮的作用。

  那麼,你便死吧。

  ……

  ……

  (註:王羲之的喪亂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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