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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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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9 20:19:5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一章 軍營裡的十三先生

  大唐天啟十四年,流落極北寒域千年之久的荒族南歸,搶佔左帳王庭大片草地,直接導致王庭騎兵對更南方的中原騷擾侵襲。為應對十年未遇的危險局面,西陵神殿發出詔令,號召昊天道信徒及正道同仁援助燕國抵達蠻人的入侵。
  
  與此同時,大唐帝國派出西路邊軍援燕,號援燕軍。
  
  因為援軍的到來,左帳王庭部落騎兵擾邊顯得收斂了很多,尤其是當大唐援燕軍的先鋒部隊依著氓山東緣來到燕北荒原後,左帳王庭單于加大了對各部族的約束,寒風呼嘯的原野上,再也難以找到蠻人游騎的蹤影。
  
  蠻人騎兵之所以不好應付,是因為他們背後佔有大片寬闊的草原……見勢頭不對便遁入漫漫長草之中,根本無法追擊。除非當世各國君王有當年大唐太祖皇帝的雄心野魄,不然根本沒有辦法把這個威脅完全消除。
  
  所以當蠻人騎兵對燕境的侵擾變得不那麼嚴重,左帳王庭派出談和使者之後,聚集在燕境北方的中原部隊沒有就此強勢北上,而是選擇就地駐紮,把主要心神都放在各處邊陲要塞的防守之上,邊塞的情勢變得平靜了很多。
  
  駐守在燕境外的十餘萬部隊號稱中原各國聯軍,實際上除了來自南晉月輪諸國的年輕修行者,基本上是燕國本土軍隊以及大唐帝國派來的援燕軍。
  
  所謂援燕軍,正是夏侯大將軍統轄的帝國西路邊軍精銳。這支以鐵血冷酷著稱的部隊在十年前的戰爭中連克燕國十一城,給燕國人留下極為慘痛的記憶在燕人看來這些號稱來援的唐國軍人要比草原上的蠻人騎兵更加可惡更加可怕。
  
  基於這樣樸素的情感和力量對比,燕國從國君到普通軍卒,都對西面的大唐援燕軍流露出相當程度的警惕,雖然表面上還是送去了豬牛糧食以作慰問,但在實際中燕國部隊與唐軍保持了相當遠的距離,雙方分據燕北邊境東西兩道戰線,遙遙相望各不理會甚至拿出了很大的精神注意著彼此的動向。
  
  領受西陵神殿詔令前來的各國年輕修行者自然與燕國軍隊呆在一處,而來自長安城南書院的實修學生們則理所當然留在大唐援燕軍的軍營之中。
  
  時已秋末,荒原地北先冷,呵氣成霎,草色早黃。
  
  燕北某處邊塞軍尊外有一片草甸草甸上不多的幾棵樹木樹葉早已落盡,站在此間,目光能夠輕易穿透清曠的天空落到更遠的地方。比如遠處荒原上不知什麼事物燃燒生成的黑煙,還有那些咯吱輕響馬車上躺著的受傷士兵。如今邊塞情勢平靜可能馬上召開和談,但在荒原深處,大唐騎兵與草原騎兵的小規模戰鬥還是偶有發生,隔上數日便會有遺體和傷員被運回來。
  
  寧缺坐在草甸上望向西北方向,擱在膝頭上的手緩緩摩娑著一塊小牌子。這塊牌子材質有些怪異,非金非玉非石非木,很是堅硬,是離開書院啟程前余簾師姐塞給他的,當時他並沒有注意,後來在旅途中才想起來,時時握在手裡摩娑把玩,有些好奇這塊牌子的用途,也藉此消減一下對長安城的懷念。
  
  西北方向高遠蒼穹下有道模糊的黑線,看著並不顯眼。但他去過那裡,他知道那裡的起伏山巒何其高大雄壯,所以愈發覺得這片蒼穹與荒原曠闊難言。
  
  那道模糊黑線就是把大陸北方分割成兩塊的雄雄氓山,他和桑桑幼時主要在氓山東麓生活,十年前他們從西側山崖走出來時,遇見了家園被毀的卓爾,那段記憶已經很久遠,但依然清晰。
  
  因為走過所以記得再往北一些地方,氓山中間會有一道天然形成的豁口。由南至北連綿數千里的氓山山脈把荒原南部分成兩半,也把大唐和燕國分開,如果不想從荒原北部繞行,軍隊便只能通過那道豁口。
  
  像這樣重要的軍事要地,自然被大唐帝國牢牢地掌握在手中,那裡駐紮著帝國北路軍最精銳的師團,而帝國北路軍最重要的軍事使命並不是拖守險地,威脅草原東部的左帳王庭或者是燕國,真正讓帝國感到擔心的是荒原上實力最強大的金帳王庭,也正是李漁公主曾經出嫁的地方。
  
  寧缺生活了很多年的渭城軍塞是七城塞之一,七城塞屬於北路軍精銳師團最不起眼的一處邊塞防線,此時西北望,彷彿能夠看到哦山那頭的謂城,那個真正屬於他和桑桑的家鄉,心頭不禁生出些想念和溫暖。
  
  渭城的舊人們不知道現在過的如何,馬將軍身體如何,春天時托車馬行寄過去的銀票不知道他們收到沒有,他們如果知道自己已經在長安城裡混出了人樣,會喝多少酒來慶祝,而自己和桑桑又該什麼時候回去看看他們?已經在這裡駐紮了一個多月,總只派此游騎出去偵察,什麼時候才會真正出擊?再過些日子便要入冬,到時再入荒原,軍卒要比現在付出更多的代價。」
  
  一名青年軍官坐在寧缺身旁,身上輕甲被擦的锃亮,看著清曠的荒原和馬車上的傷兵,劍眉微皺惱火說道:「真不知道將軍府那邊在想些什麼,聽說夏侯將軍根本就沒有入燕,現在還在土陽城府中,實在是太不像話。」
  
  寧缺看著他笑了笑,說道:「殺雞哪裡用得著宰牛刀?對付左帳王庭的騎兵,哪裡需要夏侯大將軍親自出馬?朝廷派了一半西路軍過來,已經足夠給那位左帳單于顏面。夏侯將軍留在土陽城,不來邊塞親自指揮,是因為他知道這場仗根本打不起來,既然不用深入荒原,金秋寒冬又有什麼區別?」
  
  青年軍官便是書院學生常證明。這位騎射二科成績優秀的軍部培養生,曾經在羽林軍中服役,今番來到援燕軍前線,被分配到最北也是最危險的要塞,然而他卻沒有任何意見,反而躍躍欲試想要帶著騎兵殺進荒原,像前輩們那般替帝國立下赫赫戰功,卻沒想到一困便是月餘,部隊根本沒有出征的意思。
  
  這些天他的心情本就有些鬱悶,這時聽著寧缺如此說,反駁說道:「中原諸國鬧出這麼大動靜,神殿發出詔令,帝國派出援軍,每天光人馬嚼穀子都要耗多少銀錢,花了這麼大功夫才把部隊集結完畢,怎麼可能不打?」
  
  寧缺笑著說道:「那你看這像是要打的樣子嗎?」
  
  常證明指著草甸下方那些馬車,說道:「小規模的戰鬥一直在發生,我看不是不打,只不過聯軍兩邊扯皮,還沒辦法確認什麼時候開始大規模的進攻。」
  
  寧缺搖頭說道:「小規模戰鬥肯定會持續,但那是為了與左帳王庭的談判討價還價,你得弄明白現在荒原南邊這加起來二十幾萬人馬的最終目的是什麼,如果明白這一點就知道為什麼這場大戰終究是打不起來的。」
  
  「為什麼?」常證明皺著眉頭問道。
  
  寧缺問道:「左帳王庭為什麼要擾邊?」
  
  常證明想都不想,回答道:「因為蠻人生性凶殘貪婪。」
  
  寧缺沒好氣道:「廢話……人哪有不貪婪的。」
  
  常證明猶豫說道:「是因為荒人南遷?」
  
  寧缺看著青年軍官說道:「左帳王庭單于的真正敵人是背後的荒人部落,西陵神殿發詔令也是警惕荒人南下可能造成的魔宗復興,至於我大唐帝國……當年荒人是被我們打成殘廢的,當然要警惕他們強盛之後會不會復仇。所以歸根結底,大家警惕擔心的是更遙遠地方的那些荒人戰士。」
  
  荒人遠離荒原已逾千年,對中原人來說更是久遠到難以記起的傳說,在前來邊塞的旅途中,書院諸生惡補了一下知識,大致瞭解了那段久遠的歷史,但對他們以及中原百姓來說,這個部落依然顯得極為神秘。
  
  「可是聽說荒人現在只剩下幾十萬人,就算全民皆兵,也不可能對中原造成任何威脅,相反左帳王庭麾下善戰騎士無數,若他們真像煌蟲一般南下……」
  
  「在你眼中不失強大的左帳王庭,被荒人硬生生搶了大片草原,被趕到了南方,被迫越過我大唐給他們畫好的那道線。現在這些號稱天生戰士的荒人只有數十萬人便能做到這些,如果給他們時間在北方站穩腳根,繁衍壯大,難道你不覺得很可怕?西陵神殿和朝廷有什麼理由不緊張?」
  
  寧缺笑著說道:「不要忘記,只要有足夠的糧食,生孩子這種事情總是簡單的。」
  
  常證明沉默很長時間後問道:「那我們應該怎麼辦?」
  
  寧缺看著莽莽荒原遠處的黑煙,思忖片刻後說道:「看現在的局勢,我估計西陵神殿和朝廷的念頭都一樣,就是逼著左帳王庭單于和荒人重新開戰,我們負責給他軍械裝備和糧食,他們負責打仗。」
  
  常證明不解問道:「打不贏荒人才被迫南遷,左帳王庭怎麼會蠢到回頭去打?」
  
  「所以我們現在才會在這裡啊……神殿和朝廷現在把姿態擺的很清楚,寫了一道選擇題讓單于做,要不你和我們打上一場,要不你在我們的支援下去和荒人再打一場,前者你肯定是死,後者你可能是死,肯定和可能總有區別。」
  
  常證明愣住了,沒想到這事情竟會如此複雜,感慨說道:「這道選擇題真不好做。」
  
  寧缺拍拍他的肩頭,說道:「單于也是這麼想的。」
  
  就在這時,數十騎最精銳的西路軍輕騎出現在草甸側後方,領首的那名精幹校尉看著草甸上方的寧缺面顯焦慮,似乎想要靠近卻又不敢。常證明看著草甸下如臨大敵般緊張的精銳騎兵,辯認出應該是大將軍府的直屬騎兵,不由微微一驚,下意識看了身旁的寧缺一眼。
  
  草甸下那名唐軍校尉抬頭望著寧缺愁苦說道:「十三先生,這裡距離蠻騎太近,實在是不安全,咱們還是退回軍營吧?
  
  「十三先生?」常證明看著寧缺疑惑問道。
  
  寧缺看著草甸下緊張的騎兵們,光可奈何歎了口氣,拍拍屁股站了起來,向常證明解釋道:「他們不知道我是誰,只知道我排行十三。」
  
  常證明跟著站了起來。
  
  「我這個書院領隊,雖然不負責你們的生死,但總要關心一下你們在做什麼。」
  
  寧缺望著他說道:「我今天來就是看看你現在的情況,既然被人催了,只好提前離開,明天我去碧水營,司徒依蘭和王穎在那邊。」
  
  「辛苦您了。」常證明認真說道。
  
  「不過就是個被供在檯子上的巡察使,四處吃喝招搖,哪裡有什麼辛苦?」
  
  寧缺自嘲一笑,擺手示意他不用送,拍拍屁股向草甸下走去。
  
  走到草甸下,他望著那名跟了自己整整一月的邊軍校尉,還有那些緊惕望著四周,彷彿隨時可能遇到草原騎兵的軍人們,無可奈何說道:
  
  「這裡還是我大唐軍營,何至於如此緊張?難道你們真要天天這麼跟著我?」
  
  那名校尉認真回稟道:「上峰嚴命,屬於等人就一定要保證您的安全。」
  
  寧缺想著這月餘來逍遙卻又無趣的邊塞生活,忍不住搖了搖頭,說道:「我就是個普通實修生,結果現在天天身邊跟著幾十個精銳騎兵,這算什麼事兒?我又不是夏侯大將軍,哪裡承得起這等待遇。」
  
  校尉恭敬解釋道:「十三先生,雖然我們並不知道您的真堊實身份,但將軍府的軍令裡說的清楚,您的安全比大將軍的安全更重要。」
  
  這是很真實的答案。
  
  西路邊軍沒有幾個人知道寧缺的真實身份,將軍府之所以如此在意寧缺的安危,也不是因為夏侯大將軍知道他暗侍衛的身份、帶著陛下的監察任務前來,所以想要隔離他與軍隊實力,而是基於一個很簡單的原因。
  
  書院數十名學生在前線實修,要憑真刀真槍磨練出戰功與能力,這是大唐慣例,所以從朝中大臣到邊塞大將,都只會把這些年輕人當作普通軍官看待,然而寧缺並不是普通的書院學生,他是書院二層樓的學生。
  
  這些年來,從來沒有書院二層樓學生入伍參加實修,只有寧缺這個特例,做為夫子的親傳弟子,如果讓這樣一個人在前線出了問題,哪怕是掉一根毫毛,都會引發一場軒然大波。
  
  夏侯大將軍或許能承受陛下的怒火,但想來沒有膽量面對夫子的失望。
  
  於是乎從長安來到燕北荒原邊塞後,寧缺沒有回到熟悉的馬上征伐鐵血歲月之中,而是被西路邊軍當祖宗一般供了起來。
  
  軍營上下小心翼翼護著他的安危,無論是飲酒還是吃肉,滿足他的任何要求……但絕對不讓他稍微靠近一些可能的危險。所以除了沿著邊塞起起伏伏溫柔的曲線去各處軍營溫柔探望像常證明這樣的書院學生,如今的他竟是無一事可做。
  
  寧缺看著恭恭敬敬等著護送自己離開的騎兵們,忍不住歎息了一聲,把手指放進口裡打了個嗯哨口只見草甸後方斜刺裡殺出一匹大黑馬來,這匹大黑馬身上背著沉重如小山的行李,卻依然蹄走如飛,嘴裡不停嚼著東西,也不知道在這葉兒落盡秋草染霜的草甸上,它究竟吃什麼能吃的如此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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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 21:48: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碧藍如腰(上)

  夜宿邊營風不動,柴堆上生出的紅艷火舌可以溫柔地搖動腰肢,數十名大唐邊軍精銳散於四周或沉沉睡去或警惕站崗,只有寧缺和那名校尉坐在火堆旁。
  
  白日裡這名校尉對著寧缺口口聲聲稱著十三先生,似乎並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然而此時在紅暖火光旁,他的稱謂早已在輕聲細語裡變了過來:「寧大人,明日真要去東勝寨?那邊離燕人太近,可能會有麻煩。」
  
  寧缺拿著根樹枝撥弄著火堆裡的蕃薯,聽著這話抬頭看了他一言,忍不住搖了搖頭,看著四周沒有注意自己的邊軍精銳,說道:「在邊塞呆了一個多月,結果卻一點麻煩都沒有惹上身,在我看來這才是真的麻煩。」
  
  他望著校尉那張看似木訥老實的臉,歎息說道:「說起來我們的運氣是不是太差了些?土陽城裡就你這個暗侍衛,結果好死不死你就被派出來跟著我,弄得我想問問土陽城裡的情形都不知道該向誰問去。」
  
  校尉苦笑說道:「得知是自己貼身保護大人時,屬下也覺得無奈。」
  
  「莫非將軍府知道了你暗侍衛的身份,又不好意思對你如何,所以乾脆把你趕離土陽城,跟著我到處遊走……或者說他們連我的身份也發現了?」
  
  校尉搖頭說道:「大人請放心,屬下的身份應該沒有洩露,至於大人您,我想無論是軍師還是內鋒營,都猜不到您這樣身份的人居然是陛下的暗侍衛。」
  
  寧缺從火堆裡扒拉出兩個烤熟的蕃薯,分了一個給校尉,自己用指尖捉著慢慢撕開另一個蕃薯的皮,低頭開始啃食冒著熱蒸汽的白燙果肉,含糊不清說道:「只要沒發現就好,我可不想到做什麼事情都有人在暗中盯著。」
  
  校尉拿起滾到腳下的熟蕃薯,看著火光映照下的寧缺的臉,不知道該說什麼。
  
  對於身旁這位十三先生,他的心情很複雜。別的士兵可能還不知道寧缺的身份,但他是暗侍衛,當然知道寧缺是夫子的親傳弟子,這樣身份尊貴的大人物為什麼要來邊塞?更令他感到不解的是,還要辦如此麻煩的事情,這是何苦來哉?
  
  須知這是人煙寂廖的荒原,這是長草藏白骨的戰場,若真觸怒了夏侯將軍,將軍大人可不會理會你是不是書院二層樓的學生,把你殺死往草原深處一扔,誰能知道你是怎麼死的?就算是夫子也沒辦法說事兒。
  
  遠處隱隱傳來聲響,負責夜警任務的騎兵站起來向外圍走去。校尉看了一眼那處,為了安全起見換了稱呼,輕聲說道:「十三先生,您此番前來究竟要查什麼事情?有目標屬下才好做安排。」
  
  「我此番領命前來邊塞不是為了查事情,只是要替陛下看一看。」
  
  寧缺把啃掉大半的蕃薯扔進火堆,用袖口擦掉臉上黏著的渣末,說道:「只是按照現在這種情況看,什麼都沒有辦法看到。」
  
  「您身份特殊,將軍府擔心您出事兒,也不想您來事兒,當然希望您離的越遠越好,若您是要看……、……將軍府裡某人,不去土陽城終究是沒辦法看的。」
  
  校尉猶豫了片刻,還是直接說到了土陽城。他很清楚,像十三先生這樣的大人物,領受陛下暗命前來邊塞,所謂替天子巡視看察,能有資格享受這種待遇的當然只能是那位大將軍本人,只不過他還是沒敢直接把夏侯大將軍的名字說出來。
  
  書院諸生從長安城出境來到燕北邊塞,路途中曾經經過土陽城,當時將軍府負責出面接待是夏侯將軍的副手,所以寧缺還未曾見過夏侯將軍本人。
  
  此時聽到土陽城三字,想著土陽城裡那位以暴戾聞名的大將軍,他沉默片刻後笑著說道:「以後總是要去的。」
  
  第二日,寧缺與保護他的數十名唐軍精銳再次開拔,順著燕國北境的簡單邊塞防線向東面行進,時間剛過正午,便抵達了唐軍負責的西路戰線的最東頭,視線越過旱柳清晰看見一片青色山川還有離山不遠處的那座黃色土城。
  
  十餘名軍官在東勝寨外等著他們的到來。東勝寨將軍並不知道這位十三先生是誰,只是從土陽城將軍府的文書還有那些下屬軍官的激動表情上猜到,應該是位來自長安城的大人物,應該與書院還有些關係。
  
  寧缺看著城寨外的軍官們笑了笑,從大黑馬上身上跳了下來,先與那位將軍客氣寒暄幾句,然後向右方走去,走到某人身前笑著說道:「在這邊呆的還曾習慣?」
  
  他身前這名軍官是位少女,身著一身箭裝,身上全是荒原落下的灰塵。她看著寧缺笑著說道:「雖然不如你舒服,但也還習慣。」
  
  寧缺笑著說道:「不習慣也得習慣,以前我就和你說過,真正的戰場和你們這些傢伙在長安城裡想像的並不一樣。」
  
  接著他注意到臨川王穎也站在軍官之中,這位十五歲的少年被邊塞的風沙吹走了很多青澀意味,身姿彷彿也挺拔了不少。
  
  他看著這些來到前線不足一月,但氣質精神比在長安時改變不少的書院學生們,讚賞說道:「看來大家都還是很習慣這裡的生活,我就放心了。」
  
  東勝寨將軍跟在他身後,見他不怎麼理會自己,便有些不悅……思想即便你是長安城來的大人物,但現在是在軍營之中,又有什麼資格擺譜。
  
  然而當他聽到這番對話後,頓時明白這位十三先生果然是不好招惹的大人物任何敢對雲麾將軍之女如此說話,敢對書院學生擺譜的人都是真正的大人物。
  
  書院學生日後的培養目標是成為朝廷官員,並不會與軍隊系統發生關係,但大唐以武立國,培養計劃中前線實修是必不可少的一個環節。
  
  東勝寨處於唐軍防線最東頭,距離左帳王庭某部落極近又與燕國軍隊還有中原諸國來援的青年高手們極近,承受雙重的壓力可以說是援燕軍中最艱苦的地方。
  
  千年來書院的實修原則便是哪裡最艱苦,學生就應該去哪裡,於是這座駐紮著三千兵馬的黃色土城裡有最多的書院學生,除了游騎部隊一共有十一名書院學生。
  
  由長安前來燕北邊塞的旅途上,寧缺和書院學生們朝夕相處,廝混的非常熟悉,而且參加實修的都是唐籍學生,往日的那些紛爭情緒早已消失無蹤,時隔月餘雙方再次見面,自然好生熱情熱鬧。
  
  經歷過真正的沙場血火生涯,經歷過生死年輕人們才會迅速成熟,也正是因為成熟,他們對寧缺的熱情之中,難免會夾雜著一些敬慕和距離感,畢竟寧缺是書院二層樓的學生,和他們的身份地位已經拉開了極大的距離。
  
  碧藍色的湖畔,司徒依蘭取出手帕打濕將額頭上的灰土擦去回頭看著沉默的寧缺問道:「不習慣被前呼後擁?」
  
  寧缺走到湖畔,看著湖底的萬年陳木影子,笑著說道:「被前呼後擁,被人尊敬本來就是我們這種人的奮鬥目標你自幼在長安城將軍府裡長大,娘子軍威震四方哪裡明白我們這種底層百姓的心態。」
  
  司徒依蘭站起身來,把手帕遞給他,說道:「但我先前看你笑的挺勉強。」
  
  寧缺擦了把臉,說道:「以往這些同窗對我不理不睬,後來旅途上本就已經好了,結果現在對我說話又這般恭敬,反差太大有些適應不了。」
  
  「所以你想一個人和我來湖邊走走?」
  
  「是的。」
  
  「軍隊是最講究階層的地方,軍令如山,只要是上級,無論他發佈的軍令有沒有道理,無論你認為這是不是送死,你都必須騎著馬向前衝。」
  
  司徒依蘭望著他說道:「離開書院來到前線,參加幾次戰鬥,被將軍們狠狠捶打幾番,他們自然就明白這個世界終究還是靠實力說話。」
  
  「說到戰鬥和實力。」
  
  寧缺看著她笑著說道:「我最開始認識你的時候,認為你不過是個仗著家世橫行長街的惡女,傳說中的娘子軍我未曾見過,也不以為有多了不起。真沒想到你會主動選擇來東勝寨,而且在這裡干的這麼漂亮。」
  
  畢竟是從大唐各郡挑選出來的年輕俊彥,一旦適了軍營的森嚴規矩和殘酷的戰鬥,參加實修的書院學生們很快便開始展現自己的能力,雖然還只是些低層軍官,但在自己負責的那部分都做的有聲有色。
  
  司徒依蘭出身將門世家,敢於任事,表現尤其優異,來東勝寨不過月餘,已經率領游騎入荒原偵察六次,其中有兩次與王庭游騎相遇,斬首過十,軍功已經報到土陽城,就等著馬上被嘉獎提拔。
  
  「左帳王庭根本沒有膽量全面開戰,那些游騎也根本不是王庭精銳,是小部落自己的騎兵,只不過為了軍功漂亮,所以才會這麼寫。
  
  司徒依蘭一身颯爽英氣,毫無半點驕嬌之氣,說道:「殺些小部落騎兵算不得什麼,真要和王庭騎兵對上,我不敢言勝,只能爭取多殺。」
  
  寧缺揉了揉有些僵硬的手腕。離開渭城將近兩年,他的刀鋒上已經有兩年未曾染過草原騎兵的鮮血,此時聽著司徒平靜而極富熱血感的話語,不禁有些懷念那些馳馬梳碧湖,執刀砍柴的血戰時光。
  
  「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司徒依蘭在湖邊轉過身來,眉梢緩緩挑起,極有興趣看著寧缺的臉,說道:「父親曾經調閱過你在軍部的檔案,但只告訴了我一些大概,不肯告訴我太多的細節。被我追問的急了,也只說若日後有機會和你並肩作戰,一切聽你的便是。我很少見到父親對人評價如此之高,你究竟在渭城做過些什麼?」
  
  「能被雲麾將軍這樣評價還確實有些自豪。」
  
  寧缺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頭,落在碧藍的湖面上,想著渭城那些歲月,沉默片刻後說道:「在渭城的時候,我主要做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
  
  「殺馬賊。」
  
  「聽說荒原上的馬賊最凶悍甚至連金帳王庭的騎兵都不願意去招惹他們。」
  
  「沒有那麼誇張。不過馬賊的組成很複雜,有真正的馬賊有沒飯吃的流民,我就在梳碧湖那裡見過燕北過來的流民,隔著這麼遠,也不知道他們怎麼翻過岷山的。而且你肯定想不到我所遇過最厲害的馬賊竟是金帳王庭的騎兵偽裝的。」
  
  「金帳王庭的騎兵?那是你勝了還是他們勝了?」
  
  「我說過我只做殺馬賊這件事情如果是他們勝了我怎麼殺?」
  
  寧缺看著她說道:「我想雲麾將軍之所以對你說那番話,大概是知道我在等原上有一手殺人活命的好手藝,其實這並不稀奇。」
  
  司徒依蘭看著他說道:「殺了那麼多馬賊自己還沒死,你很厲害。」
  
  寧缺說道:「這一點我不否認。都說世間修行者最強,但以我遇見過的那些修行看來說,若把他們放到荒原上,只要遇到一個百人隊的馬賊,他們絕對活不下來。」
  
  「可你還是想要成為一名修行者。」
  
  「因為我會殺人,如果成為修行者,我就能成為一名能殺人的修行者。」
  
  寧缺停頓片刻後,笑著說道:「我一直有個想法,你不要到外面亂說。」
  
  司徒依蘭大感興趣,說道:「我保證不會洩密,快說。」
  
  寧缺走到湖畔,看著向北方延伸看不到頭的幽藍湖水,說道:「修行者確實擁有足夠強大的個人實力,但在我看來,世間的這些修行者並不知道怎麼殺人。」
  
  司徒依蘭思考很長時旬後,蹙著眉頭問道:「殺人……不就是殺人嗎?」
  
  寧缺看著她連續問出幾個問題:「怎樣花最少的力氣殺人?怎樣在實力遠不如敵人的情況下殺死對方?怎樣利用環境風勢甚至陽光殺人?怎樣在重傷將死的情況下搾出最後的力氣殺人?怎樣殺人而不被人殺?」
  
  司徒依蘭搖了搖頭,心想自己在荒原上遇著草原騎兵,拿起弓箭便射,拿起朴刀便砍,哪裡有這麼多說法。
  
  「如果殺人真是這麼複雜的事情,你可不可以教我?」
  
  「這種事情沒辦法教,殺的人多了自然就會了,所以邊塞軍營是最適合磨練殺人技法的地方,而修行者們很少會在軍營裡修行。」
  
  寧缺說道:「幸運或者不幸,我在渭城軍寨裡生活了很多年。我想這就是雲麾將軍覺得我還不錯的地方,也是現在的你暫時還不能理解的地方。」
  
  司徒依蘭看著他好奇問道:「你是第一個來邊塞實修的書院二層樓弟子,難道說你的目的就是想在軍營裡修行?」
  
  「如果有機會,我當然願意用修行者的本事在戰場上試試。」
  
  寧缺重新抬步,順著湖邊的細圓白石向東邊走去,自嘲說道:「但現在看起來,無論是土陽城還是朝廷,都不會給我這種機會。」
  
  司徒依蘭看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
  
  寧缺靜靜看著幽藍的湖水,看著遠處水面倒影裡的樹木白雲,看著更遠處肉眼無法看到的荒原深處,覺得手指越來越癢。
  
  不知道有沒有修行者專程在戰場上修行,他確實對這種設想很感興趣,然而真正令他手癢的不是這個設想,而是很簡單的一些東西。
  
  身在荒原,嗅著風中傳來的馬糞味道,還有那些微焦的不知何種長草燃燒的氣息,他覺得自己身體每一部分都和身後負著的三把長刀那般興奮的微微顫抖,難以抑止想要策馬衝入草原深處,揮刀砍倒一個又一個的敵人。
  
  只可惜眼前這道幽藍的湖並不是梳碧湖。
  
  東勝寨周邊這片湖不知道在草原蠻人中叫什麼名字,細長的像個腰子,從這裡一延伸到極北的荒原深處,根本看不到盡頭。因為湖水太深的緣故泛著幽藍的光澤,就像是被融化復又凝結成絲的藍寶石。
  
  「這是片鹹湖,湖水不能飲用,所以沒有在這裡紮營。」
  
  司徒依蘭看著他靜靜望向湖面的目光,抬起手臂指向遠處湖畔的山林,說道:「蠻人的游騎以往侵南時,都是從那片山林裡鑽出來,很是突然。不過最近這些天早已沒有草原人敢靠近這裡。」
  
  寧缺看著那處隱約可見的霧中林木,問道:「現在能過去嗎?」
  
  「越過那片山林,便到了燕軍的東線,為了避免麻煩,我們都不怎麼過去,當然他們也不怎麼過來,雙方有默契不理會那裡。」
  
  「有見過那些人嗎?」
  
  「什麼人?」
  
  「因為西陵神殿詔令趕來的各國年輕高手,劍閣白塔什麼的。」
  
  司徒依蘭搖頭說道:「沒有見過。不過上次遭遇游騎之後,東勝寨遣兵去驅逐那個部落,結果遇到了西陵神殿的護教騎兵。」
  
  聽著護教騎兵四字,寧缺轉過身來,問道:「然後呢?」
  
  司徒依蘭想著當日情景,依然有些生氣,冷笑說道:「明明是我們東勝寨的戰鬥,而且基本上已經全殲敵人,結果一直冷眼旁觀的那些神殿騎兵最後衝了上來。」
  
  「他們想搶功?」
  
  「嗯,很多首級都被他們砍走了,王穎和他們吵了起來結果沒吵贏……」
  
  寧缺說道:「本以為王穎在戰場上成熟了不少,沒想到還這麼小孩子氣。」
  
  司徒依蘭惱火說道:「難道你認為不該吵?」
  
  「當然不該吵,吵翻天又能吵出什麼結果?我們以往在梳碧湖打柴的時候,若遇著七城寨的人過來搶軍功,我們從來不跟他們吵。」
  
  寧缺看著平靜的湖面,搖頭說道:「我們直接抽刀子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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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碧藍如腰(中)

  寧缺軍人出身,最厭惡搶戰功這種事情,正如他此時所整在謂城外的荒原上,若遇著七城寨別的部隊搶戰功,他和他的夥伴們會直接抽刀子砍過去,誰砍贏戰功便歸誰,荒原上的道理規矩就是這麼簡單。
  
  東勝寨的唐軍竟然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戰功被西陵護教騎軍搶走,除了罵上幾句竟是沒有抽刀子把對方追殺到屁滾尿流?他困惑不解之餘難免憤懣,過了會兒心情才平靜下來,想著此間遠離土陽城,唐軍將領低調保守些也不為過。
  
  他搖了搖頭,看著湖泊遠處的荒原說道:「若是我帶著部隊進荒原打柴,西陵那幫神棍打手敢來搶柴火,你看我怎麼收拾他們。」
  
  司徒依蘭沒有說什麼,在他身旁背著手沿著湖畔慢慢行走,忽然她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望著他說道:「長安家裡來信說要替我安排親事。」
  
  微寒的天氣讓少女唇中吐出的氣息迅速化為白霧,讓她清爽的容顏平添了幾分美麗,寧缺看著眼前的如霧呵氣和少女的容顏,怔了片刻問道:「然後?」
  
  司徒依蘭搖了搖頭,回身繼續沿著湖畔前行,說道:「我不想嫁。」
  
  聽到她的答覆寧缺的心情變得輕鬆了些,又忽然變得沉重了些,莫名其妙有些尋不准方向的惘然感覺,他看著少女的背影說道:「這種事情確實應該慎重些。」
  
  司徒依蘭沒有回頭,笑著說道:「聽說長安城裡很多大臣都想招你當女婿。」
  
  以寧缺現如今在長安城裡的名聲,且不提夫子親傳弟子這道榮光單說陛下對他的欣賞喜愛,也足夠無數朝臣開始琢磨把自己女兒孫女推銷給他。
  
  寧缺笑了笑,說道:「雲麾將軍想來不會有這種意思。」
  
  司徒依蘭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父親知道我與你相熟,還真動過這個念頭。」
  
  寧缺覺得臉頰有些微燙,下意識裡摸了摸,不知該怎樣接話。
  
  司徒依蘭背著雙手,踩著湖畔的白色圓石繼續向前,說道:「不過我沒有答應。」
  
  寧缺看著一身輕甲的少女身後晃動不安的黑色髮辮,沉默片刻後終究沒能忍住心中的好奇以及那不能宣諸於口的某種情緒,問道:「為……什麼?」
  
  「呵呵,因為我不想嫁人啊。」
  
  少女的回答很簡潔有力,清脆的笑聲驚醒湖面薄薄的冰膜:「這些年來,帝國一直沒有女將軍,我想成為女將軍,所以哪裡有時間想嫁人這種事情。」
  
  寧缺聽著她吐露心聲,不禁有些慚傀,將靴子前面一顆形狀有些怪頭怪腦的白石踢進湖中,說道:「我一心修道,也沒時間考慮這些事情。」
  
  司徒依蘭轉過身來,看著那顆將薄冰砸爛的石頭緩緩沉入湖底,沉默片刻後爽朗一笑,看著他問道:「如果有時間考慮,你喜歡怎樣的女子?」
  
  聽著這個問題,寧缺不由想起在書院後山裡與陳皮皮的那番對話,思考很長時間後,他揉著下頜認真說道:「我喜歡漂亮的女生,皮膚白暫,丹鳳眼,一點朱唇,身材豐腴最佳,性情方面最好能聰明一些,別老讓我考慮事情。」
  
  司徒依蘭看著他搖搖頭,感嘆說道:「你的要求還真不高,和世間絕大多數男子的想法都差不多,怎麼看都看不出一些新意。」
  
  生活本來就是一件很沒有新意的事情,無論在長安城還是在燕北荒原,天天爬樓和天天閒逛能找出什麼本質上的差別?
  
  在東勝寨實修的書院學生們各有各的戰鬥任務,不可能天天陪著寧缺逛寨子吃飯喝酒聊天,他只好自己一個人去逛寨子吃飯喝酒和自己聊天,單調枯燥到了極點。
  
  過了數日他終於再也無法承受這般無聊的生活,偷偷摸摸牽出大黑馬,避開那數十名形影不離的騎兵視線,出了城寨來到碧藍一片的湖畔散心。
  
  再沒有數十名騎兵不遠不近綴在身後當第二個太陽,寧缺今天走的更遠了一些,順著碧湖向東跑了兩三里地,覓著處幽靜的湖畔停下。
  
  他卸下大黑馬背上沉重的行囊,在它屁股上重重拍了一記。
  
  大黑馬難得擁有如此美好的輕鬆放鬆時光,歡鳴嘶叫一聲,撒著歡蹄濺著黑泥便向湖裡衝了過去,然後以更快的速度惱怒嘶吼著狼狽退回到湖岸上。
  
  它渾身微微顫抖,不停呼嚕嚕嚕捲著粗厚的舌頭,翻弄著唇皮兒,很明顯被冰冷的湖水凍的厲害,而且鹹水的味道實在是不咋嘀。
  
  「就沒見過你這麼顧頭不顧尾的戰馬。」
  
  寧缺好笑看著它,指著不遠處的濛濛山林說道:「蠢貨,有湖自然有支流,自己往那邊跑跑,看看有沒有水喝,呆會兒早些回來。」
  
  大黑馬不滿地搖晃著馬頭,蹬了蹬後蹄,將身上沾著的冰冷湖水振落些,屁顛屁顛按照他指的方向跑了過去。
  
  寧缺堆了個土灶,煮上一鍋鮮蔬湯,嗅著漸起的香味,在安靜無人的湖畔坐了下來,現在沒有桑桑在身邊服侍自己,他只好自己服侍自己,好在桑桑小的時候兩個人的飯都需要他做,手藝依舊嫻熟,從未忘記。
  
  荒原地北,尤其是在中原與大草原中間的這片地域,常年颳著西北風,非常寒冷。他身上穿著厚厚的棉襖,外而還有件黑色的擋風罩衫,就這樣坐在湖畔,不知道是那碗溫暖的鮮蔬湯起了作用,還是修行有所得,總之並不覺得太冷。
  
  湖水近岸淺處十分透明,能清晰地看到底處的白石和那些倒伏億萬年的樹木,往遠處望去湖水則變得越來越藍,被兩岸的山林和矮崖一束,細細長長看不到盡頭,一直延伸向極北的荒原深處。
  
  寧缺坐在石上看著身前的美麗湖景,心想昨日自己覺得這片碧湖像是腰子,實在有些不雅,事實上應該是女子柔弱不足一握的纖腰才是。
  
  微微搖晃的湖水像漸要融化的藍色寶石,將那些被寒冷空氣凝結成的薄冰……一片一片推到湖畔,有的漸漸化去,有的則是重疊在一起,相信隨著冬意越來越濃,這些薄冰最終會變成厚實堅硬的冰塊。
  
  看著隨湖波起伏的薄冰,寧缺想起傳說中那些站在冰下的人,又想起前些日子和司徒依蘭在湖畔漫步時說到的那些事情,臉上不禁流露出自嘲的情緒。
  
  世間人到了一定年齡之後總要考慮男女婚嫁之事,他以前未曾認真考慮過,也確實沒有對司徒有過什麼非分的想法,可當他聽到司徒拒絕雲麾將軍,依然覺得有些不愉快。去年春天在北山道口時,他也曾經有過這種情緒,當時的他很清楚自己和李漁這位大唐公主殿下之間絕對沒有任何可能,可當李漁從肩畔離開,緩緩站起恢復雍容模樣時,心中依然生出了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盛起一瓢湖水,將石灶裡殘存的火苗澆熄他重新在湖畔坐下,看著那些不像玻璃更像嬉皮的薄冰,微嘲自語說道:「忘了聽誰說過世界上只有兩種女人,自己的以及別人的,男人是不是都這樣?」(……這句話是柳下揮說的)
  
  不過他一直教育桑桑提醒自己,任何談感情尤其是愛情的人都是白癡,所以沉浸在這種自嘲情緒之中並未太久他便被自己可能成為白癡的恐怖前景驚醒過來,開始思考一些現在的他認為更有意義的事情。
  
  來到燕北荒原已經月餘,未曾見到夏侯自然沒有辦法代陛下去看看他,土陽城雖然近,但他實在拿不準應不應該去,他也不知道現在遇著夏侯會出現什麼問題。而荒原之上雖然零星戰鬥一直在發生但援燕軍上層知道他的身份,派了幾十名精銳貼身保護他也沒辦法去盡情殺上幾場,時間難道就要這樣虛渡下去?
  
  做為一個很艱難才活下來並且活的越來越好的年輕人,寧缺很清楚要做到這些依靠的是什麼,所以他不會允許自己虛耗太多時光,在湖畔想想男女這種無意義的事情,想想夏侯這等有意義卻沒辦法的事情後,便開始冥想修行。
  
  微寒的風從湖面上吹了過來,吹顫岸旁堆著的薄冰,吹顫他緊閉雙眼上的睫毛,他的膝上擱著一把細長的朴刀,隨著冥想的深入,無形的天地元氣漸漸匯聚到他身旁,再輕輕柔柔覆蓋到刀鋒之上。
  
  刀上刻著的那些簡潔符文線條彷彿感應到了什麼,天然光線造成的陰影突然變得比前一刻更深了些,然後開始嗡嗡鳴叫,奇異地振動起來。
  
  一片不知被湖風從何處捲來的枯草葉,剛剛落到刀面上便被彈振到空中,被那股無形力量瞬間撕扯成數百絲極細的草絲,然後飄飄灑灑落入湖中消失不見。
  
  他膝上橫著的朴刀在微微震動,身前湖畔白色圓石間的清水也在微微震動,那些看似脆弱實則綿軟有粘力的薄冰漸漸震碎,順著湖浪漫無目的地散開,映射著天空,彷彿出現數十個一模一樣的蒼字。
  
  被粗布裹的緊緊的大黑傘,沉默地躺在他的身旁。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寧缺結束了冥想,看著身前白色圓石間的碎冰塊,知道自己不會再在不惑境界停留太長時間,已經開始接近洞玄境界。
  
  當初他在朱雀大道上悟道,然後迅速擊破初境感知二境,直接進入不惑,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樣做到的,所以現在的他對於修行破境根本沒有任何認識,此時冥冥中感覺到快要破境,卻不知應該怎樣去做。
  
  他有些惘然想道:「難道要去土陽城發封符文信件給書院的師兄們求教?」
  
  正這般想著,他忽然注意到身前的薄冰堆的越來越多,往右手前方遠處望去,只見有很多片像鏡子一樣閃光的薄冰正緩緩流了過來。
  
  在氓山荒原生活了這麼多年,他對野地湖泊非常熟悉,只是看了幾眼,便知道湖中肯定有一道隱流,才會把這些薄冰推過來,只是這片如美人腰的碧海子,看著風平浪靜,是哪裡來的隱流呢?
  
  知道這片湖畔山林沒有蠻人敢過來,應該沒有安全方面的問題,他忽然想了探幽的念頭,站起身來,背上沉重的行囊,順著那些像小鏡子般的薄冰逆流而上。
  
  逆流而上,有沒有一位佳人在水那方?
  
  順著湖畔走了約幾里地,隱隱可以看到前方有道水流正在衝擊著如寶石般安寧的湖面,撞出無數美麗的小漩渦,只是那處坯口旁密林叢生,雖然枝葉早已落光,卻依然遮住了林後的動靜,看不到溪水。
  
  寧缺知道那裡就是就是自己尋找的桃源,聞著鼻中傳來的淡淡硫磺味道,更猜到那裡可能有一眼溫泉,不由面露喜色。
  
  忽然間,一抹玉白色映入他的眼簾,然後是一抹碧藍閃過,就像是這片湖。
  
  寧缺眼中忽然生出警惕之色,不是因為那抹深深映入他眼中的碧藍色,而是別的原因,他閃電般拉弓搭箭,瞄準密林中某處,沉聲說道:「出來。」
  
  林中一陣簌簌聲響,十幾個年輕人緩緩走了出來,有人同樣用弓箭瞄準寧缺,更多的人警惕看著他,左手握鞘,右手緊握著鞘外的長劍柄。
  
  寧缺根本不理會瞄準自己的鋒利羽箭,只是平靜瞄準這些年輕人當中年紀最小的那名少女,手中黃楊硬木弓穩定如山,弦繃若月,羽箭靜若湖石,然而卻給人一種感覺,只要他願意,弦上那枝安靜的羽箭下一刻絕對會射穿那名少女的胸膛。
  
  這種感覺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那幾名瞄準寧缺的少年緊張地表情都僵硬起來,那些握著細長劍柄的手更是微微發白,至於被寧缺弓箭瞄準的那名稚齡少女,更是臉色蒼白,微微隆起的胸脯劇烈起伏不定。
  
  一名少年勇敢地跳到那名稚齡少女身前,左膝向前微屈,搭了一個前箭馬步,左手緊握劍鞘,大拇指隱隱用力頂住烏木劍鍔,右手肘部回屈倒提手腕。
  
  寧缺看著少年握劍的姿式,又看了一眼這些少男少女們身上的衣飾氣質,猜到他們來自何處,心情稍放鬆了些。
  
  他看著那位執劍做英勇狀的少年笑著說道:「斬箭式?對我的箭沒用。」
  
  那名少年被敵人輕視,臉上驟露怒容。
  
  「我是唐人。」
  
  寧缺說出自己的來歷,然後放下手中的黃楊硬力弓,看也不看這些緊張望著自己的年輕人一眼,自行把羽箭收回箭筒之中。
  
  既然猜到這群少男少女的來歷,他便知道不會有任何問題,但因為對方明顯沒有什麼戰鬥經驗,所以他先行放下武器,以免對方因為緊張而犯錯。
  
  果不其然,聽到他是唐人,前一刻還表情警惕的少男少女們臉上的神情頓時變得放鬆起來,放下弓箭鬆開劍柄。
  
  「我們是大河國墨池苑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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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碧藍如腰(下)

  因為長安李氏皇族雄瞰天下的緣故,因為西陵神殿的緣故,中原諸國與大唐帝國之間的關係向來談不上融洽,雖然懾於唐國兵甲之盛不敢稍有輕慢,但在內心深處絕對沒有什麼好感,只有大河國是一個特例。
  
  地處大陸南方的大河國與大唐帝國之間隔著大澤森林還有南晉廣袤的國土,交往極為困難,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距離容易產生美的原因,從很多年前開始,大河國君民便一直仰慕唐國文化,無視以艱難漫長的交通路途,隔一段時間便會遣出使節學生,長安城的風物文化在大河國內極為流行,大河國從朝廷官制到民間日常生活的很多細節上,都能看到唐風的影響。
  
  出現在碧藍湖畔密林邊的這群少男少女,身著淺色開裙,腰頻寬長華麗,大唐開化年間最流行的服飾風格,這些少男少女眉眼平靜柔順,目光卻專注堅毅,腰間佩著的烏鞘木劍長而微彎,正是大河國特有的秀劍。
  
  從這些細節中,寧缺很快便斷定對方是大河國人,世代交好的兩國子民彼此間都有天然的親近感和信賴感,根本不相信對方會對自己存有惡意,所以他毫不猶豫放下了手中的弓箭,正如他所料,當這群少男少女知道自己唐人的身份後,也很快便釋放出了善意,報出自己的師門宗派。
  
  大河國墨池苑是書聖王大人修行居所,這些出現在燕北荒原上的少男少女自然便是書聖門下子弟,其中大部分都是女弟子,只有三四名男弟子。
  
  先前那名被寧缺用黃楊硬木弓瞄準的少女走上前來,眨著好奇的大眼睛,像看見某個好玩事物一般看著寧缺,問道:「你真是唐人?」
  
  這名穿著藕色長裙的少女,大約是懼寒的緣故,臉畔頸上圍著一圈毛茸茸的圍巾,配著清稚的面容,烏溜溜靈動的大眼睛,顯得格外可愛。
  
  寧缺笑著回答道:「冒充唐人有什麼好處?」
  
  少女掩嘴一笑,說道:「除了城裡的唐人行商,我還沒見過長安城來的唐人,所以有些好奇。」
  
  一位約莫二十歲左右的女子走上前來,帶著歉意向寧缺行了一禮,從懷中取出一份燕國軍部勘發的身份文書,然後請寧缺取出自己的身份證明文書。
  
  這裡畢竟是英原,距離戰場不遠,總不能因為寧缺一句話便解除所有警惕,他很理解對方的小心,解下背後行囊,取出土陽城核發的文書交給對方。
  
  確認寧缺是唐人之後,這些來自大河國池苑的弟子頓時變得更加放鬆,那些少女圍在一處遠遠看著他好奇地議論著,那位女子則是誠懇致歉說道:「先前不知公子身份,妄以刀箭相指實在唐突,還請公子見諒。」
  
  唐國少女以疏朗潑辣著稱,無論李漁還是司徒依蘭性格裡都有這種成分,寧缺很少能見到這樣溫婉的女子,他看了一眼老實乖巧站在遠處的墨池苑男弟子,想起大河國重女輕男的傳言,不禁覺得有些奇怪,既然大河國重女輕男,為何這些墨池苑的女弟子卻如此通情達理溫柔,甚至顯得過於平和了些?
  
  他笑著搖了搖頭:「姑娘實在是太過客氣,這眼溫泉本來就是你們先發現,我才是那個不速之客,若要道歉,也應該是我道歉才對。」
  
  那雙十年華的女子遲疑片刻後說道:」果然不愧是上國人物,言語性情溫和大度,在下墨池苑三弟子酌之華,若公子歡喜這眼溫泉,不若……」
  
  若是一般唐國軍人,想來也不會讓這位墨池苑的三弟子如此重視溫和。只是此地離東勝寨不遠,寧缺身上穿著的那件黑色罩衣,乃是紅袖招簡大家的送行禮物,無論材質還是繡工都是世間第一流本事,大河國的女子哪有不瞭解大唐衣飾的道理,只看了一眼便猜到寧缺定然來歷不凡,說不定便是那些聽說在東勝寨裡實修的書院學生,於是態度愈發溫和謙恭。
  
  「哪有這等道理。」寧缺笑著說道:「我只不過沿湖隨意行走,偶爾發現湖流有異,猜到這裡可能有山溪,事先也沒想到會是一眼溫泉,你們不用理我。」
  
  聽著這話,那女子表情平靜依舊,心中卻是鬆了一口氣。以大河國對唐國的尊敬,尤其是猜到寧缺可能來歷不凡,若在別的時候,她大概會直接帶著師妹師弟們離開,把這眼溫泉讓給寧缺,只是現在卻大有不悔……
  
  「如此那便不打擾上國公子清修了。」
  
  酌之華見他沒有自報名號的意思,自也不便冒昧相詢,微笑說了一聲,蹲身恭謹行了一禮,便帶著那群少男少女向密林中走去。
  
  寧缺看著密林深處,隱隱約約看見熱泉蒸騰而出的水霧,還有一抹約一人半高的黃色布圍,心想大河國少女們大概便是在那群布圍之後泡溫泉,也難怪先前她們如此緊張,若讓別的男人用雙眼把春光全部偷走,那可如何是好。
  
  沒想著沿湖漫步,居然能遇著大河國墨池苑的女弟子,今天的運氣好像也不是太糟糕,他拾起地上的行囊,轉身便向來處走去,想著先前經過湖畔一處白石滲出的淺池風景也不錯,打算去那裡冥想清修。
  
  正在這時,身後忽然響起一道碎碎的腳步聲。他好奇轉身,先前那名被自己用弓箭瞄準的大河國少女跑了過來,因為跑的太急,嫩嫩的小臉蛋兒上滿是紅暈,頸間毛茸茸的獸尾早已散開,愈發可愛。
  
  寧缺問道:「請問有什麼事?」
  
  少女睜著黑漆漆的大眼睛,盯著寧缺滿是溫和神情的臉頰,想著先前那個平靜而冷漠恐怖的箭手,下意識裡撓了撓頭,問道:「您能不能告訴我,先前我們一起從林子裡鑽出來,那麼多師兄師姐,為什麼您要用弓箭瞄準我?」
  
  「如果我說擒賊先擒王,你信不信?」寧缺笑著回答道。
  
  少女格格一笑,搖頭說道:「當然不信,多池苑這麼多弟子,我一直是最差勁的那一個,而且那時候我手裡什麼兵器都沒有,師兄們手裡有弓箭,師姐們腰畔都佩著秀劍,你這麼強,當然不會把我看成最有威脅的那個人。」
  
  寧缺沒有想到她從那次瞄準中能想到這麼多東西,微微一怔後誠實回答道:「之所以瞄準你,確實是因為你是人群中最弱的那個人。」
  
  接著他補充解釋道:「以寡敵眾,若不能鎖死敵人當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就鎖死敵人中最容易被攻擊致死的那個人這樣接下來才比較好談條件。」
  
  少女好奇看著他問道:「如果……當時真有什麼誤會,你真的會射我嗎?」
  
  沒有什麼怨恨的意思,沒有什麼惱怒,只是純粹的好奇。
  
  寧缺點了點頭。
  
  少女漆般的眸子裡流露出吃驚的情緒,說道:「可是唐人難道也會欺負弱小嗎?」
  
  「我們唐人也是普通人,有好人也有壞人。」
  
  少女不解問道:「可你不是壞人啊。」
  
  寧缺看著像幼獸般可愛的小姑娘,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腦袋笑著說道:「戰場上沒有好人和壞人的說法只有死人和活人。」
  
  停頓片刻後,他看著她微紅的白嫩臉蛋兒,不知道是被牽動了那些回憶,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認真說道:「在戰場上,不是你殺死敵人就是敵人殺死你小姑娘,如果你不想死在這裡,一定要記住這一點。」
  
  少女用力點了點頭。
  
  「你追過來就是想問這些事情?」寧缺問道。
  
  「嗯。」少女笑若初荷,微羞面紅,「我還想告訴你,我叫天貓女。」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向溫泉山溪方向跑去,再也沒有回頭。
  
  寧缺看著少女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只聽說大河國人的名字向來極有趣味,但真沒想到會有人叫天貓女,這名字實在說不上好聽,但和小姑娘好奇漆眸與毛茸茸的可愛感覺還真有幾分相襯。
  
  順著湖畔向回沒有走多遠,便看岸邊低處那片從白石裡滲出的水池,清澈池水底部層巖像書頁一般清晰,風景不錯,他確認距離夠遠,不會被黃色布圍後那些大河國少女誤會後,解下行囊坐了下來。
  
  湖畔的空氣中依然有淡淡的硫磺味道,想著山溪居然是溫泉,沒有辦法飲用,他才明白為什麼無論是荒原上的部落還有燕國聯軍,都沒有選擇靠近這些紮營。
  
  「大河國的少女果然像話本裡寫的那樣愛泡溫泉啊。」
  
  回頭望向遠處隱約可見的黃色布圍一角,他落應圓石上的右手下意識裡輕輕抓了一下,這個動作沒有什麼淫褻的意味,只是在回味先前揉天貓女腦袋時的觸覺,回味片刻後,他才明白此時的回味是因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揉到桑桑的腦袋。
  
  這處湖岩石池四周風景頗美,清靜怡人,更關鍵是天地元氣充沛,既然沒有辦法跳進山溪與大河國少女們共浴快活,寧缺自然捨不得放棄這麼好的修行地。
  
  第二日,他又騎著大黑馬來了湖畔。
  
  坐於湖風之中閉目靜靜冥想,睜開雙眼,抬起手指在風中輕輕畫著意味難明的線條,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些線條組合在一起便是符文。
  
  目光隨著指尖在空無一物的空中移動,遇著難解的關口,他皺著眉頭思考很長時間,揮手把意想中的符文會部抹掉,然後繼續用手指畫著無形的符文。
  
  不知不覺間日頭移至中天,微寒的風被照耀的稍暖和了些,他解開身上的罩衣領,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鬆泛一下僵硬的身體和微酸的手臂。
  
  便是一伸腰的慵懶、一探臂的愜意,他的目光很自然地向右前方飄去,落在遠處林溪間若隱若現的黃色布圍上,也許這是身體的自然也許是心理的自然,總之他往那邊望了過去,耳中甚至還聽到了溪水微濺和銀鈴般的笑聲。
  
  「大河國的少女果然很愛泡溫泉啊。」
  
  他再次發出感慨,心想昨天泡著今天泡著天天泡著,再光滑白皙的肌膚只怕也會被泡成打濕的白紙難道那些少女就不會擔心?
  
  林溪外幾名墨池苑男弟子警惕放哨的身影,愈發證明了大河國重女輕男的傳聞寧缺不禁想起大河國前代國君便是位女王,傳說中曾經女扮男裝關山飛渡遠來長安城求學,還與大唐先皇有些不清不楚的故事流傳下來……若不是女王只有一個兒子,若不走出了一位書聖只怕如今的大河國男人的地位更加悲慘。
  
  溫泉湯如羊乳,少女嬉戲若小鹿,這等想像終究不能把肚子變飽,寧缺行離石池,覓了塊乾燥地開始堆灶煮食,他今天準備燉一鍋乳白的羊肉湯。
  
  「你還會做飯嗎?」
  
  天貓女出現在湖畔,睜著大大的眼睛好奇看著正在點火的寧缺,說道:「不是聽說唐國的男人都不做飯只吃現成的?」
  
  寧缺早就知道她過來了,頭也未抬,說道:「在長安城的時候,我自然不會做飯,但在這種荒郊野嶺,除了自己動手還有什麼別的法子。」
  
  天貓女拍拍手掌,漆眸一轉蹲到他身旁勇敢說道:「我來幫忙。」
  
  寧缺見她滿臉希冀,雖說極不信任這位大河國少女的廚藝,但還是笑著讓開了位置,出手他意料的是天貓女小小年紀,廚藝竟是極為精湛嫻熟只用了一會兒功夫便把所有程序完成,然後洗干芋手,只等著最後揭鍋。
  
  聽著鍋中鼓鼓湯沸聲音,嗅著已經開始溢出來的肉香,寧缺訝異看了她一眼,愈發不明白大河國女人是怎樣的一種存在,一個重女輕男的社會,如此養就如此溫柔的性情,嫻熟的廚藝?
  
  揭蓋盛湯,寧缺遞了一碗過去,天貓女嘿嘿一笑,兩個人坐在湖畔的寒風中開始飲著微燙的湯,從身體到心靈都變得暖和起來。
  
  「大河國很暖和吧?」
  
  「嗯。」天貓女點點頭,看著湖面上的薄冰,打了個寒顫說道:「真沒想到燕國居然會這麼冷,路上在西陵採買的棉服,好像完全擋不住風。」
  
  「過些天到了真正的冬天,或者進了真正的荒原深處,你才會知道什麼叫刀子樣的風,說起來你這麼小,怎麼就跟著師姐們來前線?」
  
  「我今年十四了。」天貓女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疑惑問道:「還小嗎?」
  
  「十四不小嗎?」
  
  天貓女再尖微蹙,嘟著嘴說道:「十四都可以嫁人了,哪裡小。」
  
  唐律好像是十六歲才能嫁人?寧缺端著湯碗,看著湖面遠處緩緩揚起的熱霧,想著桑桑今年剛好也是十四歲,難道在大河國便能嫁人?喝完羊湯後,天貓女不顧寧缺的反對,極麻利地摘下頸間的草毛圍領,捲起衣袖,把碗筷鍋盆刷的乾乾淨淨。
  
  看著湖畔忙碌的小小身影,寧缺很自然地又一次想起桑桑,離開長安城後的這一個多月時間裡,他很少會想起家中的小侍女,然而遇到天貓女後,不知道是相似的年齡和身影還是別的什麼緣故,想起桑桑的次數越來越多。
  
  「一點小禮物,聊表謝意。」
  
  在天貓女告辭的時候,寧缺從行囊裡取出一匣小點心遞了過去。
  
  天貓女本想推辭,但看著木匣上精美的徽記,大大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驚喜呼喊道:「這是長安……芙蓉記的桂花糕?」
  
  「好像是吧。」
  
  寧缺行囊裡的糕點都是簡大家讓小草準備的,而小草準備的吃食零嘴,毫無疑問基本上都是桑桑喜歡的,他隱約記得好像確實是什麼記的桂花糕。
  
  「芙蓉記別的糕點在京都分號郟有的賣,但就是沒有桂花糕,因為這道桂花糕裡用的是大明宮外的桂花。」
  
  天貓女驚喜連連,像抱寶貝一樣抱著糕點匣子,取出一塊小心翼翼送進唇內咀嚼,臉上露出極為開心陶醉的笑容。
  
  看著小姑娘臉上的笑容,寧缺很高興,想起來去年從紅袖招給桑桑帶回糕點時,好像她也是這般笑的,只是怎麼又想起她了呢?
  
  我的所愛在山腰,想去尋她山太高。愛人贈我桂花糕,還她什麼?蒙汗藥?寧缺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看過這樣一首詩,但怎樣都想不起來這段記憶產生的具體年月日,只被那辭句裡的桂花糕弄的有些心神不寧,暗想莫要讓墨池苑那位少女弟子會錯了意思才好,自己頭上雖未長出梨花,也不想欺負嫩花小草。
  
  事實證明他想的太多,或者說墨池苑門人對這種事情早有應對計劃,當他贈出桂花糕後的第二天,那位叫酌之華的女弟子便端著一大鍋燉魚過來當回禮。
  
  燉魚味道確實香甜滑膩,大河國少女們的態度實在溫柔挑不出半點錯處,直讓人受寵欲驚,寧缺總不能吃白食,於是從行囊裡又翻出一匣糕點作為回禮。
  
  日子便在各種大河國燉鍋與各種長安城糕點的互贈中漸漸流走,燕北荒原的寒意越來越深,冬天算是正式到來,湖畔的薄冰漸聚漸融復凝,變成像鏡子般的一整片,只是靠著溫泉湖岸的冰面還是一片汪藍。
  
  雖然並沒有說太多話,連見面次數也不太多,寧缺和大河國墨池苑的少女們總之是熟稔了起來,少女們不曾問他的來歷師門姓名,他也不曾詢問對方為何沒有在聯軍軍營中駐紮,而是選擇來到這片荒郊野外。
  
  冬意漸隆,寒意漸盛,黃色布圍後方溫泉沿陡崖落下,成溪匯潭,白色的水蒸氣四處瀰漫,依舊溫暖如春。
  
  因為布圍內的溫度高,天貓女只穿著一件貼身的小褻衣,坐在溪邊的濕石上,踢打著兩隻小腳,手裡握著幾塊糕點高興地吃著,輕薄的褻衣被空中的濕氣粘到還在發育中的少女身軀上,顯出幾抹微微隆起的曲線。
  
  她望著溫溪平方的那道水潭,大聲喊道:「最後兩塊桂花糕了,你真不吃?」
  
  酌之華走到溪畔,看著水潭方向微笑說道:「山主,試試吧。」
  
  乳白色的水霧瀰漫在水潭上方,只隱隱約約能看到一個人影,忽然一陣寒風從山林深處吹來,穿透布圍將潭面上的熱霧吹的搖晃不安,視線稍微清晰了些。
  
  水潭中有一處探出水面的岩石。
  
  一名少女安靜了坐在岩石上,背對著溪岸,她下身裹著輕薄的白色濕布,上半身未著絲縷,黑髮如瀑垂在赤裸如玉的背上,水滴緩緩從發端落下。
  
  「你們吃吧。」
  
  酌之華看著潭中的少女,憂慮說道:「山主,聯軍根本不願意理會我們,無論後勤還是營地都諸多為難,難道我們就在這裡一直呆下去?」
  
  天貓女將肩上濕漉漉的頭髮甩到身後,走到潭邊氣鼓鼓說道:「依我看,我們不如乾脆去東勝寨,唐國將軍肯定會歡迎我們。」
  
  酌之華揉了揉她的腦袋,無奈說道:「雖說大河與唐國世代交好,但我墨池苑弟子畢竟是領受神殿詔令前來,陛下可不敢得罪神殿,而且不要忘記師傅他老人家是神殿客卿,我們若離了聯軍去唐營,會給師傅帶來麻煩。」
  
  天貓女漆眸一轉,說道:「師姐,要不然乾脆把你身份告訴他們。前些天看花癡陸晨迦跟著天諭院進軍營時,那些燕國和月輪國的傢伙們那麼老實恭敬,如果讓他們知道你也在這裡,哪裡還敢對我們這麼壞。」
  
  潭中石上的黑髮少女沉默片刻後,輕聲說道:「何必爭這些閒氣。」
  
  偶有一日,寧缺來湖畔比平日早了些,他在石池旁放下行囊,心想墨池苑的少女們應該還在休息,隨意向那處望了一眼。
  
  然後他看見了一道美麗如畫的風景。
  
  他看見一道美麗如風景般的畫。
  
  熹微晨光之中,在伸向冬調間的斜斜樹枝盡頭,站著一個少女。
  
  那少女身著輕薄的白衣,黑髮如瀑隨意束在身後,赤裸雙足踩著細弱的枝頭,隨著湖面上拂來的寒風,樹枝輕輕上下搖擺,她的身體也隨之微微搖擺,顯得極為愜意,彷彿迎面來的不是冬日荒原的風,而是溫暖的春風。
  
  寧缺靜靜看著她,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下意識裡不想破壞這幅畫面。
  
  站在斜斜樹枝盡頭的白衣少女卻彷彿感應到了他的目光,輕拂白袖,身影瞬間消失在黃色的布圍後方。
  
  只有那根細弱的樹枝,還在湖風中輕輕搖擺。
  
  寧缺看著在微顫的樹枝,眉梢緩緩挑起。
  
  他沒有看清楚她的容顏,只記住她如魅離開時白衣腰間繫著的那根藍色緞帶。
  
  一抹白衣,若湖上的雲。
  
  一捧碧藍,若湖中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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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5 19:37:5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失落在荒原上的天書

  那位白衣少女消失在布圍後,再也沒有出現。
  
  從清晨到傍晚,寧缺時不時轉頭向山溪方向望去,脖子和眼睛都開始發酸,卻依然沒能再見到白衣藍腰的風景。
  
  他暗自猜測著那位少女的身份,卻只能確定是大河國墨池苑的女弟子,別的方面便想不出任何所以然,只得悻悻然收拾行囊回到了東勝寨。
  
  冬意開始籠罩荒原的這段時間裡,燕北局勢悄無聲息卻又明確地發生著變化。中原聯軍與左帳王庭之間的零星戰鬥,讓荒原上多了數百具騎兵屍體,也阻止了雙方之間的任何貿易往來,彼此的決心和籌碼都已經看的清清楚,於是左帳王庭單于不出意外地遣出使者,向中原人轉達了自己議和的想法。
  
  正如寧缺分析的那樣,無論是西陵神殿還是長安城,都沒有把左帳王庭當做自己真正的敵人,而且左帳王庭也不是脆弱到一擊必敗的弱者,那些遊走在冬草間的蠻人騎兵,雖然在南歸荒人處吃了大虧,但並不意味著他們就真的害怕中原人,尤其是東戰線上的燕國軍隊,所以只進行了一些表面上的刮斥和商討,中原聯軍便同意了左帳單于的議和請求。
  
  既然要開始談判,當然要有負責統一思想、主導談判進程的人,夏侯將軍自然不可能離開土陽城去荒原親自談判,大唐也不可能允許讓西陵神殿一方主持此事,幾番爭論下來,最後的決定是大家都去人。
  
  荒原裡的試探性攻守和寧缺沒有關係,馬上將要展開的談判和他也沒有關係,雖然援燕軍上層知道他背景可怕,但他畢竟沒有任何軍方身份。其實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代表唐軍前去談判倒也無妨,只是土陽城大將軍府裡的謀士們,如過去近兩個月裡那般,哪裡敢讓他去荒原冒險。
  
  窗外北風呼嘯,屋內熱氣烘烘,寧缺在桌旁藉著昏暗燈火專注讀書。
  
  校尉看了他一眼,說道:「三天前,土陽城有人偽裝成商隊出城,方向應該是荒原,雖說現在和談將啟,但禁商令沒有解除,不知道這些人急什麼,我總覺得不像是軍營裡的諜探。」
  
  做為一名帝國暗侍衛,校尉在知道寧缺身份後,便唯他馬首是瞻,按道理來說暗侍衛只能稟報自己知道的,不要說任何猜測的,然而想著土陽城那支奇怪的商隊,他終究還是沒有忍住,試探說道:「聽說……夏侯將軍是西陵神殿客卿。」
  
  「不用在這裡像個娘們一樣試探來試探去,陛下想做什麼,我不清楚,我奉陛下暗命前來燕北荒原要做什麼,你也沒有必要清楚。」
  
  寧缺放下手中書卷,看著他搖頭說道:「全天下都知道夏侯將軍是西陵神殿客卿,但這又如何?劍聖柳白也是神殿客卿,我師傅還是神殿大神官,我大唐子民同樣信奉昊天,難道說這樣也有罪過?」
  
  看著欲言又止的下屬,他笑著擺擺手,繼續說道:「夏侯大將軍想要見西陵神殿的人什麼時候不能見?非要在打仗的時候,在燕北荒原裡偷偷摸摸見面?他又不是白癡,不要想太多了,繼續幫我看著土陽城便好。」
  
  校尉領命出門。
  
  寧缺看著桌上又變得微弱起來的油燈火苗,眉頭緩緩皺起,正如他先前所說,唐人敬奉昊天,然而畢竟誰都知道帝國和神殿是兩路人,不然怎麼會有昊天南門的出現,夏侯身為帝國大將軍,卻是西陵神殿的客卿……皇帝陛下為什麼會如此容忍他?為什麼在多年之後,陛下忽然開始不信任夏侯?夏侯如果真的暗中與西陵神殿勾結,妄圖對帝國不利,他能做些什麼,最關鍵的是神殿能給他什麼?
  
  隨著冬意真正降臨,燕北迎來了第一場雪,東勝寨也迎來了一位陣師,這位陣師拿著中軍帳的文書,言道因為天寒地凍的緣故,中軍帳擔憂各處邊塞防線裡的防禦陣法會受到損害,所以派自己前來檢查修復。
  
  世間修行者數量極少,符師陣師更是罕見,無論是在繁華城池還是苦寒邊塞,這樣的人物總是尊貴不已,尤其在戰場上,能夠有位優秀的陣師,軍事防線便等若天然穩固數分,所以這位陣師的到來,得到了將領及普通士兵們的熱烈歡迎。
  
  東勝寨將軍慇勤地將這位陣師迎入帳中,正準備宰羊烹牛好生款待一番,卻不料這位陣師揮手遣走服侍的兵卒,看著四下無人,表情嚴肅問道:「十三先生可在?」
  
  烏黑色的腰牌彷彿反射不出任何光線,啞暗黑沉卻沒有髒髒的感覺,更像是一塊大河國墨池裡泡了千里的墨玉石。
  
  兩塊腰牌緩緩靠近,待只差一線時,彷彿有某種吸力一般,自動吸附在一起,上面那些看著不起眼、實際上則是妙奪天工的暗符完美地楔在了一處。
  
  寧缺看著合在一處的腰牌,好奇說道:「原來還有這等用處。」
  
  「天樞處腰牌都是特製的,就算是西陵神殿也很難偽造,所以只要看見腰牌,便能確認持有人的身份。」
  
  那位來自中軍帳的陣師向寧缺解釋了幾句,然後站起身來長揖一禮,恭恭敬敬說道:「天樞處陣師曲向歌,見過大人。」
  
  寧缺看著陣師花白的頭髮,不願受這一禮,趕緊扶起,說道:「我只不過是今天樞處的編外人員哪什麼大人……」
  
  陣師看著他手中那塊烏黑的腰牌,眼中全是慨嘆和笑意,解釋說道:「大人,您這塊腰牌可不是什麼編外人員便能拿在手裡的,這塊腰牌的權限極高,除了國師大人和天樞處主官即便是南門中的行走也使不動您。」
  
  寧缺把腰牌收了回來,舉在空中認真看了半天,也沒有看出什麼所以然,心想那日進宮,陛下最後給了這麼塊腰牌時自己還頗有不滿,如果這塊腰牌真像此人說的那般厲害自己好像錯怪陛下了。
  
  「就算不以天樞處官職論,我乃是昊天南門第三十四代弟子,您是顏瑟大師傳人,按輩份算是我師祖莫非大人您是想要我跪下來給您叩頭?」
  
  寧缺笑著擺擺手道:「我知道自己輩份高,但真沒想到高到這種程度,閒話少敘,你今日專程來找我,想必是有重要事情要說。」
  
  「荒人南下,逼得左帳王庭部族南遷,這件事情怎麼看也不是什麼大事,所以當神殿發出詔令後朝廷一直覺得有些奇怪,就算是忌憚魔宗餘孽可能因荒人復起,也沒有道理擺出如此大的陣仗。」
  
  「護教騎軍倒也罷了,可以解釋為神殿想要向天下信徒宣耀武力,但除了隆慶皇子,聽說神殿還派出了更厲害的強者,裁決司的暗諜有很多已經潛入荒原不知所終他們究竟想做什麼?」
  
  陣師看著寧缺的眼睛,認真說道:「朝廷讓天樞處查,神殿究竟因為什麼原因才會如此大動干戈,我們調動了很多人手甚至動用了神殿裡的同門……」
  
  聽到這句話,寧缺眉頭微挑問道:「我們天樞處居然在神殿裡也有人?」
  
  陣師點點頭,微笑解釋道:「南門與神殿終究一脈相承,神殿肯定在南門裡藏了人,南門自然也能在神殿裡藏人,南門的人自然也就是我們天樞處的人。」
  
  「解釋的夠清楚,請繼續。」
  
  「我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查到這件事情應該和傳說中的七卷天書有關,但大人,很抱歉的是,我們沒有什麼證據,只是拿到了一塊布角。」
  
  陣師從袖中取出一塊布角,從縫線上看這塊布角應該是衣衫下襬,然後被人用蠻力撕爛,布角上有兩個暗紅近墨的字跡:「明卷」。
  
  寧缺看看布角上這兩個字,眉頭皺了起來,伸出手輕輕觸摸暗紅髮烏的字跡,說道:「這是血書。」
  
  陣師看著他低聲說道:「神殿裡的同伴想盡一切方法只送出了這塊布角,然後便再也沒有任何消息,估計應該是被人發現了。」
  
  能夠在西陵神殿這種地方,發現如此大的秘密,並且還能把這個秘密送出來,可以想見那名天樞處埋在西陵的奸細,在神殿裡的地位並不低。
  
  寧缺皺眉看著布角上的兩個血字,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就憑這兩個字……憑什麼確認和七卷天書有關?如果不是,那他豈不是死的很可惜?」
  
  陣師說道:「看到布角上這兩個血字後,天樞處裡沒有人把這與傳說中的七卷天書聯繫起來,直到國師大人看到之後,他確認明卷便是七卷天書當中的一卷。」
  
  寧缺把布角攥在手中,抬頭看著他的眼睛,思忖片刻後問道:「那如何能確認神殿遣強者進入荒原,與這件事情有關?」
  
  「因為這卷天書極有可能在荒人那裡。」陣師說道。
  
  寧缺不解問道:「魔宗出於荒人部落,為什麼昊天教的天書會在荒人那裡?」
  
  陣師表情複雜看著他,非常不解這位夫子的親傳弟子,未來的大唐國師居然會不知道修行世界裡最著名的那段歷史。
  
  「大人……無數年前,荒人佔據大陸北部,橫跨南北,號稱最強的國度,當時昊天神殿遣光明大神官入荒原傳道,便是想把荒人納入昊天神輝之中。」
  
  「然而沒有人能夠想到,教義精湛,德望高深的光明大神官,在給荒人傳道的過程中,竟然思慮恍惚入了異途,開創了一種與正道完全截然不同的修行法門。」
  
  寧缺揉了揉腦袋,不可置信問道:「難道這種修行法門就是魔宗功夫?」
  
  「不錯。」
  
  魔宗的開山始祖居然是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寧缺時至今日才知道這段塵封往事,不由大感震驚,心想原來搞來搞去大家都是一家人啊。
  
  陣師接著講述道:「那位光明大神官妙學精進教律森嚴,最擅點化凡人,當年神殿對他入荒傳道寄予極大期望,甚至讓他帶了一卷天書。而當他開創魔宗,成為神殿不世之敵後這份天書自然也就留在了荒原上,再也沒有在中原出現過。」
  
  「數十年前魔宗隱藏在中原的宗門被中原正道盡數剿滅,就連神秘的魔宗山門聽說都被一位前輩高人單劍斬成廢墟,然而依然沒有人找到那卷天書。」
  
  單劍闖山把魔宗山門斬成廢墟,聽著前輩高人的事蹟寧缺彷彿看到曾經的那些畫面,心情一陣激盪,皮膚有些微微發麻,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隱隱間總覺得那位前輩高人應該和自己有些關係,至少與書院有些關係。
  
  「那位前輩高人是誰?」
  
  「我不知道。」

  「既然連魔宗山門裡也沒有那卷天書,那麼只有一種可能,就是早在千年之前……便只經被荒人帶去了極北寒域。極北寒域苦寒遙遠,而且荒人強悍,即便是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也不敢輕言涉足,所以這個猜想始終留在猜想之中。但現如今荒人既然從極北寒域南遷,神殿當然要把那卷天書找回來。」
  
  聽到這時,寧缺終於明白朝廷為什麼會對神殿的意圖做出這樣的判斷。他也相信西陵神殿為了奪迴流失千年的天書某卷,絕對不惜掀起一場血腥的戰爭,不惜讓千萬人為之流血犧牲,甚至不惜讓隆慶皇子甚至更重要的人去冒險。
  
  從皇帝國君到販夫走卒世間所有人都知道七卷天書是昊天道門最神聖的典籍……但幾乎所有人都不知道七卷天書到底是什麼,上面記載著什麼。
  
  關於七卷天書的傳說很多,有人說天書上記載著昊天傳遞給人間的意志,有人說天書記載著對世事的預言,有人說天書本身就是一個凝天地之威的無上法器,還有傳聞說凡人看一眼天書便能修行,修行者看一眼天書便能破境,冥界裡的幽魂看一眼天書便能淨化重生,聖人看一眼天書便能羽化成仙……
  
  寧缺聽說過這些傳說,但當時他的生活與七卷天書這種事物距離實在太過遙遠,根本沒有關心,甚至都有些不相信有天書的存在,今日終於知道七卷天書是真的,然而他依舊不相信那些傳聞,覺得七卷天書更可能是昊天道門的不傳之秘,某種驚天動地的絕世修行法門。
  
  此時的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經出現在天書的第一卷裡。
  
  「天書很重要,大家都想要,但是,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畢竟是書院二層樓弟子,雖然實力境界現在還弱的有些過分,但多多少少還是沾染上了些後山諸位師兄師姐的癡意與驕傲,寧缺沒有被七卷天書這個名號震驚太久,很快便清醒過來,看著陣師問道。
  
  陣師看了一眼窗外,湊到他耳旁輕聲說道:「國師托我給您帶個話,想在荒原裡找到天書很難,尋常修行者在神殿面前根本沒有任何力量,而他和顏瑟大師畢竟還兼著神殿大神官的身份,不方便出手,而您恰好就在燕北,所以……」
  
  「所以這件事情就落在我的頭上了?」寧缺盯著他問道。
  
  「正是如此,即便是這塊寫著血字的布角,也是國師大人親自下命令,專程派人從長安城拿過來給您看的。」
  
  寧缺盯看窗外飄著的雪花,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他開口問道:「天書長什麼樣?」
  
  陣隼恭敬回答道:「不知道。」
  
  寧缺目光落在他的臉上,繼續問道:「大小?」
  
  陣師老實回答道:「不知道。」
  
  寧缺的眉梢微微抽動,強行壓抑住情緒,再問道:「神殿丟的究竟是第幾卷?」
  
  陣師搖搖頭,說道:「還是不知道。」
  
  然後他指了指寧缺掌中攥著的那塊布角,說道:「應該就是明卷。」
  
  寧缺拿著布角看了兩眼,皺眉問道:「明卷……是第幾卷?」
  
  陣師咳了兩聲,看著他小心翼翼說道:「先前說了,卑職不知道。」
  
  寧缺惱怒道:「什麼都不知道,讓我怎麼去找!」
  
  陣師表情無辜看著他,訥訥說道:「聽聞就連神殿都沒有資格供奉七卷天書,天書來自不可知之地,像卑職這樣的尋常人怎麼可能知道?」
  
  聽到不可知之地五字,寧缺的眉頭皺的更深了些,他想起陳皮皮已經露出半張胖臉的身世真相,想起在書院裡偶爾聽到的隻言片語,覺得這事情實在是有些麻煩。
  
  「大人您是我大唐未來的國師,又是夫子的親傳弟子,日日在書院後山修行,能接觸的事物遠比卑職要高上無數層樓,您應該更清楚天書長什麼模樣。」
  
  寧缺一怔,心想自己在書院後山整日忙著修行射箭,從而根本沒有關心過修行世界的頂級傳說,也沒有機會向師兄師姐們打聽故事,難道這種事情也要告訴你?
  
  陣師走後,寧缺坐在窗邊看著荒原方向襲來的風雪,思考了很長時間。
  
  直到今日他才發現,進入書院二層樓後還是低估了自己,沒有想到連七卷天書這樣的傳說級物品也開始與自己發生聯繫,早知如此,他肯定會早早就用蟹黃粥誘陳皮皮說出身世,問出那些不可知之地和七卷天書的秘密。
  
  忽然間,他想起土陽城大將軍府派人偽裝成商隊進入荒原,眉尖緩緩蹙了起來,難道說夏侯也想得到那卷失落千年的天書?如果真是這樣,那看來無論有多困難,他都必須好好籌劃一番入荒原後的事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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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5 19:44:0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斬雪(上)

  從前世到今生,從小浸著血與腐肉長大成人,寧缺的骨子裡沒有任何多餘的道德潔癖,為了達到自己的目標,他可以不惜一切代價。所以他從未想過當自己的實力根本無法撼動夏侯這尊暴戾天神的時候,便單刀闖營四處噴血瞪眼而亡。
  
  那種搞法看上去熱血榮耀,但在他看來不過是自暴自棄的白癡行為,你倒是瀟灑地死了,夏侯還好端端坐在席上,說不定還會用你的腦袋做一個酒杯。到時候化作白骨的你徒勞地用黑洞洞的眼窩瞪著對方,也無法傷到對方一根毫毛。
  
  這並不意味著對夏侯強大實力的清醒認識會讓他變得怯懦,他始終在暗中注視著這位戰功赫赫的大將軍,仔細地尋找著對方的漏洞,琢磨著日後決戰時的各種細節,甚至極沒有節操地想過,怎樣把二師兄和陳皮皮拖進這攤爛泥中。
  
  按照他的分析,夏侯處於武道巔峰,便等若知命境界,二師兄陳皮皮兩大知命加上自己,怎麼也能把對方給滅了,他需要研究的問題只是怎樣才能把這兩位師兄綁到自己的腰帶上,隨自己一道投入這場轟轟烈烈的事業之中。
  
  然而還沒有想明白該怎樣利用書院對付夏侯之時,便聽到了七卷天書中某卷遺落荒原的消息。想著悄悄偽裝潛出土陽城的那個商隊,他的心情微感焦慮,若真讓夏侯得到那卷天書,如傳聞中那般輕鬆破境,那還有誰能收拾他?
  
  他推開窗戶,看著屋外漸大的風雪,想著自己與夏侯之間化不開的仇恨,想著自己肩頭承載著的小黑子遺下的仇恨,搖了搖頭,說道:「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雖說燕北邊境上聚集了各國援軍十餘萬人,其中還有來自月輪國白塔、南晉劍閣、大河國墨池苑這些地方的年輕強者,但算來算去,真正有資格與神殿裁決司爭奪天書的,便只有這位在邊境征伐多年、實力強大的大將軍。
  
  當然,這是在大唐帝國和書院不正式出手的情況下。
  
  寧缺自言自語說道:「神殿客卿,陛下猜疑他會與神殿勾結,為了這卷天書,夏侯會不會和神殿產生矛盾?你又能從中利用什麼呢?」
  
  觀雪賞景想空想心事,不可能想出真正的辦法來,但他的決心卻是越來越堅定。
  
  如今荒原之上想必已經是強者雲集,神殿裁決司、隆慶皇子、甚至那位連陳皮皮都感到畏懼的道癡葉紅魚都可能在荒原上,以他如今區區不惑境界,即便去了似乎也起不到任何用處,但他依然要去。
  
  摸著石頭過河,踩著冬草入原,看當時情形做出相應的手段,只要夏侯不得到那卷天書,他甚至願意幫助西陵神殿,甚至一把火把那卷天書給燒了。
  
  左右無事,他闔上窗脫衣上炕鑽進暖和的被窩裡,在書院崖洞裡拿的那本色情小說沒有帶來邊寒,實在是一大遺憾。側躺在微溫而硬實的炕上,他想著去荒原的事宜和沒有人掖被角的惱怒,輾轉片刻後便沉沉睡去。
  
  屋外的風雪越來越大,下了整整一夜,等第二日清晨寧缺醒來時,本應還黯淡的天光早已變得明亮無比,輕易地刺透窗戶照進屋內,他揉著眼睛走到窗邊,推窗望去,只見天地之間一片雪白,乾淨明亮地令人有些心悸。
  
  湖畔早已結冰,遠處的湖水卻未完全凍實,飄浮在水面上的冰塊承載著昨夜落下的白雪,看著就像一團團茸茸的白草,漂亮而有幾分可愛。湖畔斜斜伸展的樹枝葉承著一道雪,就像是有人替長頸鹿織了條寒酸的白色毛巾。
  
  熱霧從大黑馬鼻腔裡噴出來,馬蹄在湖畔的積雪踩出一道零亂的抽像畫,寧缺騎在馬背上,看著冬雪覆蓋的碧藍海,心神清曠舒暢。
  
  行至這些日子靜修的那處石池旁,他才發現那些由湖中滲至池中的水早已被凍成了一塊晶瑩剔透的透明玉石,上面沒有落一點雪花,顯得非常幹淨。他伸手到空中感應了一下風勢,明白這是因為北風變得猛烈的緣故。
  
  正這般想著,風中忽然傳來幾聲悶響,似乎是金屬物與某種硬質木材相交的聲音,他雙腳一踩馬蹬,直起身體向聲音起處望去,只見那道溫泉溪潭處黃色圍布依舊,但雪林之間隱隱可以看到勁風濺射,正在交手的兩道身影。
  
  已然決定深入荒原,今天卻依然來湖畔,寧缺自然有自己的道理,這道理和溫泉溪潭旁的那些大河國女子有關,只是他也沒有確定究竟應該怎樣計劃,沒料到便提前看到了這樣一幕畫面。
  
  踩在馬蹬之上,視線自然開闊清楚不少,他把那處的動靜看的清清楚楚。
  
  酌之華在師妹的攙扶下艱難站起身來,一道鮮血順著她的唇角緩緩下淌,滴在身下滿是零亂腳印的雪地上,啪啪作響。
  
  在她身前不遠處,有一名戴著笠帽的苦修僧人,縱使是如此嚴寒的天氣,這名僧人依舊赤著雙足,右手拇指緩緩撥著念珠,左手持著根鐵杖,杖頭深入雪地。
  
  酌之華是墨池苑的三弟子,在這群少男少女裡功力最為深厚,然而卻依然不是這名苦修僧人的一合之敵。想著這些日子在燕國遭遇的冷遇和今天的羞辱,她盯著對方厲聲說道:「軍營裡最潮濕冰冷的地方,你們讓我們住,我們迫不得已離開軍營,躲到荒山野嶺來,難道你們還不滿意?」
  
  那名苦修僧人緩緩抬起頭來,笠帽遮住他上半張臉,露在外面的下半張臉冷漠而沒有任何情緒:「宿營地分配是燕國將軍的事情,和我月輪國何干?」
  
  酌之華抬袖擦去唇邊樣血,質問道:「那你們還要搶這道溫泉。」
  
  「這道溫泉你們已經用了這麼多天,應該夠了。」
  
  來自月輪國的苦修僧人,說出的理由簡單而粗暴,很明顯他只在乎把大河國這些少男少女趕離溫泉,並不在意什麼道理。
  
  「什麼事情都要講道理。」
  
  酌之華目光微垂,雙手重新握緊腰畔的細長秀劍,沉聲說道:「先來後到這種事情,就算是三歲小孩子也知道,難道大師不知道?」
  
  苦修行僧人冷漠應道:「我乃出家人,不知世俗事。」
  
  酌之華調整呼吸,然後抬起頭來,明亮的眼眸裡閃過一絲堅毅決然。
  
  苦行僧人注意到她的出劍準備動作,知道對方可能要動用墨池苑的大招?微微皺眉不悅說道:「都是正道中人,難道非要分出個你死我活?實話對你說,這眼溫泉是替姑姑和公主覓的,你們還是早些讓開吧。」
  
  聽到姑姑和公主這兩個詞,酌之華眼中的堅毅決然驟然消減,下意識裡轉頭向黃色布圍看了一眼。她身後的墨池苑少女們也變得更加沉默。
  
  一位月輪國白塔寺的僧人口中稱的姑姑,自然便是那位境界高深卻蠻不講理的曲妮瑪姊姑姑,他稱的公主自然便是那位著名的天下三癡之一:花癡陸晨迦。
  
  「花癡陸晨迦又怎麼樣?難道就能強搶別人的地方?」
  
  天貓女大聲喊道,因為天氣冷的緣故她的臉頰微紅,頭臉上圍著的茸茸毛皮更多,顯得非常可愛,即便是是呵斥對方,也只會讓人產生想要笑的衝動。
  
  然而那位白塔寺僧人笑不起來,聽著這位少女言語涉及深受月輪國僧俗喜愛尊敬的公主殿下,笠帽陰影下的那張臉顯得更加陰沉。
  
  「這位女施主,當心禍從口出。」
  
  天貓女冷哼一聲,走到酌之華身旁說道:「師姐,你歇會兒。」
  
  說完這句話,她脫下腳下的鞋,緩緩走上前去,緊握腰間長劍,看著那位苦修僧清聲說道:「墨池苑天貓女請大師賜教。」
  
  當雙手握住秀劍的烏木細柄後,少女臉上的可愛神情盡數不見,只剩下寧靜肅殺,潔白的襪子踩在潔白的雪上,發出微吱的聲音,給觀者一種極為奇異的感受。
  
  苦修僧人表情微顯凝重,右手向前伸出,那串烏黑色的念珠緩緩轉動起來。
  
  「殺!」
  
  一聲尖聲清吒從天貓女的可愛小嘴裡迸將出來,只見雪林間閃過一道淡青色的光澤,秀劍瞬間從她腰間鞘中拔出,以一種一往無前之勢,帶動她小小的身軀,瞬間掠過二人的間的距離,伴著嗤嗤劍氣斬向僧人的身軀!
  
  苦修僧促不及防,悶哼一聲連連退後,赤裸的微黑雙足在積雪上蹬起無數雜著草根的雪團,右手那串烏黑色念珠飛至胸前呼嘯旋轉起來。
  
  淡青色光澤一現即斂。
  
  苦修行僧探手抓回烏黑色念珠,堅硬的念珠表面出現了一道道刮痕。
  
  他身上的棉布僧衣被劍鋒劃開了一道極深的口子,棉花綻開,隱有血痕。
  
  如果天猴女這一劍送的再深一些,只怕這名僧人當場便會被開膛剖腹而死。
  
  天貓女保持著半蹲持劍的姿棄,胸膛微微起伏,小臉微紅,輕聲喘息,明亮的眼眸裡滿是興奮神情,這是她第一次與人正式戰鬥,沒有想到便取得了勝利。
  
  苦修僧人低頭看了一眼胸口上的劍痕,如石般的下頜驚怒地微微顫抖起來,冷冷盯著天貓女寒聲說道:「一個剛入不惑境界的小姑娘,居然如此心狠手辣。」
  
  天貓女先前迎雪一斬是大河秘傳拔劍式,講究的便是詭魅卻又決然,絕對不給敵人留下任何還手之機,然而在這名僧人看來,如此突然出手卻與偷襲沒有什麼區別,如果不是偷襲,她又怎麼可能傷得了自己?
  
  月輪國僧人輕宣佛號,念力疾出,身周的天地元氣受到感應開始聚集,雪林裡的枯葉碎雪開始簌然飛舞,他手間那串烏黑色念珠呼嘯而飛,砸向天貓女的小臉。
  
  天貓女感受著撲面而來的勁風,看著瞬間逼近的烏黑念珠,反應明顯比先前慢了一拍,畢竟是初次廝殺的小姑娘,她本以為先前自己既然已經贏了對方一劍,而且還已經手下留情,那這次戰鬥便告結束,哪裡想到對方竟是又開始了攻擊!
  
  在這關鍵時刻,莫干山下墨池旁日復一日夜復一夜的拔刀練習,讓她的身體本能做出了最合適的應對,伴著又一聲清稚的喊叫,白襪踩著白雪連連後錯,雙手一翻,半懸在腰間空中的細長秀劍挑起,斬向那串念珠。
  
  然而那串呼嘯高速旋轉的念珠,彷彿有靈性一般,在空中驟然變形,避開犀利的刀鋒,然後再行轉回,套到了天貓女手中的劍刃之上。
  
  念珠套住雪亮的劍刃,一股強大的力量傳遞下來,令天貓女根本無法移動秀劍,只能眼睜睜看著苦修僧人左手一直握著的那根鐵杖當頭砸了下來!
  
  「我佛慈悲!」
  
  苦修僧人厲聲喝道。
  
  天貓女怎樣都無法挑開那串念珠,只能任由杖影覆上她掙的通紅的小臉。
  
  雪林間,大河國的少女們驚叫出聲,卻來不及施援。
  
  臨近溫溪旁的黃色布圍裡,一隻握著毛筆的右手微微頓住,似乎準備做些什麼。
  
  便在這時,一道呼嘯箭鳴驟然驚破湖畔。
  
  一道箭影像閃電般自林外疾來,緊依著天貓女平伸向前的細長秀劍飛過,準確的在極小方寸間射中那串烏黑色的念珠!
  
  嗡鳴振響聲中,羽箭將烏黑色的念珠射離劍身,狠狠射進一棵大樹上,箭尾不停顫動,被釘在箭簇裡的烏黑念珠顫抖的更加厲害,牟根本無法逃脫。
  
  突如其來的變化震驚了所有人。
  
  天貓女秀劍驟然獲得自由,藉著最後的劍勢強行翻挑,把襲向自己小臉的那根鐵杖挑開,沉重的杖尖狠狠砸在她的身旁,濺起無數泥雪。
  
  月輪國苦修僧沒有回頭,也能感應到自己的本命念珠所遭受到的攻擊,心中生出極強警意,然而這位慣經廝殺的僧人,沒有理會那位隱在暗處的敵人,暴吼一聲雙手持杖,再次向著少女的身上砸了過去。
  
  林間雪地上暴出無數腳印,每隻腳印便踩出一蓬雪花,一個人影飄忽而至,一抹刀光微涼依杖而上,寒意瞬間侵襲僧人手指,竟似比這荒原冬風還要更冷。
  
  僧人毅然棄杖,疾退。
  
  那抹刀鋒不退,疾進,破其袖,割其肩,最後冰冷地擱在僧人咽喉之上。
  
  僧人雙手下垂,不敢有任何動作。
  
  寧缺握著住長的朴刀,看著刀下的僧人,說道:「大師好像不懂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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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斬雪(下)

  月輪國僧人一鐵杖恨不得把可愛的天貓女砸成肉泥,還要喊聲我佛慈悲。所以寧缺把細長朴刀擱在僧人脖子上,才說了聲大師好像不懂慈悲。
  
  僧人脖頸處的肌膚因為刀鋒上的寒意而變得微微顫抖,他看著寧缺身上的服飾,面露警惕之色,聲音微啞問道:「唐人?」
  
  寧缺點點頭。
  
  僧人強行鎮定心神,隔著細長的刀鋒看著另一頭的他,說道:「你這是偷襲。」
  
  寧缺沒有看他,看著緩緩飄落在刀刃上的幾粒雪花,說道:「你說了算。」
  
  僧人沒有想到他的回答竟會是這樣,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接話,笠帽下微黑的臉頰因為羞惱而僵硬……沉聲說道:「不講道理?」
  
  寧缺看著他笑了笑,說道:「剛才也沒見你講過道理。」
  
  僧人語塞。
  
  寧缺看著笠帽陰影下的那張臉,忽然問道:「你覺得該怎麼收場?」
  
  笠帽下僧人眼眸微亮,看著他說道:「貧僧不服,再戰一場。」
  
  離二人最近的天貓女聽著僧人的話,小臉通紅氣鼓鼓嘲諷道:「你到底要不要臉?剛才明明是你偷襲我,結果卻說我們偷襲你,憑什麼還跟你打?」
  
  寧缺卻像是沒有聽到她的話,緩緩移開擱在僧人咽喉上的朴刀,落到厚厚積雪上,反手拖著向手退了幾步與僧人拉開距離。
  
  僧人沉默看著他,然後舉起右手摘下頭頂的笠帽,露出被青布包裹的光頭,和漠然警惕交雜的眼眸。他不知道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青年唐人是誰,看不出對方的境界那麼只有兩種可能,青年唐人的境界遠比自己為高或者對方不是修行者。
  
  如此年輕便進入洞玄境界?僧人認為這種可能實在太小,而且先前看寧缺箭術如神刀法犀利,卻沒有施展任何修行者的手段,愈發篤定對方是個普通人如果是普通人,那麼在自己這等修行者有準備的情況下怎麼可能再次戰勝自己?
  
  月輪國僧人盯著不遠處的寧缺,深吸一口氣,赤裸的黝黑雙足緩緩陷入積雪之中,腳畔被融化的清水向四周散開,被羽箭釘在大樹上的烏黑念珠一陣劇烈顫抖,然後強行掙脫箭簇飛回,在他身前被穩定的右手抓住。
  
  「請。」
  
  僧人神情凝垂看著寧缺說道瞬間之後,猙獰之色忽然出現在他臉上,烏黑念珠呼嘯破空而至,念珠之後,鐵杖轟的一聲雷般砸向寧缺的身體!
  
  雪林之間草屏枯葉雪泥亂飛,天地元氣一陣鼓蕩不安,彷彿要爆炸一般。
  
  寧缺雙手握著朴刀的細柄刀柄的刻紋裡密密纏著用來吸汗的草織繩他的指腹感受著最熟悉的哈絨草觸感,盯著挾雪破風而來的鐵杖和那串呼嘯盤旋的烏黑念珠,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就在那串念珠速度提升到極至,快要消失在視線中時他雙膝微屈一彈,像習慣在雪原裡捕食的雪狐般小跳了起來沿著一道極低的曲線貼著雪面向前。
  
  距離被迅速拉近,他雙手一翻,細長朴刀從下方挑起,挑落鋒前雪花草屑,鋒尖準確地擊中呼嘯盤旋而至想要套住刀鋒的那串念珠!
  
  伴著一道令人牙酸的尖銳磨擦聲,鋒利的刀尖強行停滯住念珠的旋轉,緊接著寧缺手腕再傳,朴刀一振直接把念珠從身前挑飛!
  
  念珠嗚咽斜飛而走,不知墮入何處雪中,僧人黝黑的臉頰驟然蒼白,在識海裡再也找不到本命念珠的蹤影,受了隱傷。
  
  寧缺一擊奏效,哪裡還會手軟,腳步向前一錯,細長朴刀便自然拖至身後,腰腹驟然發力,雙手握著刀柄用盡全身氣力向前斬了下去!
  
  刀鋒斬破空中緩慢飄落的雪花。
  
  斬飛灰影一般遮臉而至的鐵杖。
  
  一聲雷嗚般的巨響。
  
  一聲輕嘶。
  
  僧人已經裂開的棉袍胸襟驟然又多出了道更深的口子,鮮血染紅了綻開的棉花。
  
  他右腳準確蹬到僧人的膝蓋上,緊接著手腕一轉,細長的朴刀在空中翻轉,刀背狠狠砍到僧人的咽喉上,憋回那聲將要出口的慘呼。
  
  月輪國僧人啪的一聲單膝跪地,鮮血從唇角不停淌下,加上胸口棉袍上的深刻刀痕,外表看上去著實有些恐怖淒慘,但實際上寧缺下手極有分寸,他根本沒有生命之憂,然而再次感受到頸上的寒意,他黝黑的臉頰早已變得無比煞白。
  
  震驚恐懼和迷惘的神情在僧人的眼眸裡不停變換,他不明白、不理解先前那刻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對方明明是個普通人,卻能挑飛自己的本命念珠,能把自己逼進如此絕望淒慘的境地之中。
  
  片刻之間勝負再分,看著狼狽跪在雪地裡的染血僧人,大河國墨池苑的少女弟子們掩住了自己的嘴唇,她們不是在同情月輪國的這名可惡僧人,而是沒有想到這把看上去很普通的細長朴刀,閃電般挑念珠斬雪斬鐵杖斬僧袍,直至擱在月輪國僧人咽喉上,竟是根本沒有給對方任何還擊的機會!
  
  最令她們震驚不解的畫面,和令僧人此時惘然寒冷的畫面是這個青年唐人的刀鋒為什麼能挑中那串烏黑色的念珠?
  
  這和刀法無關。佛宗修行者的本命念珠就像劍師們的飛劍一樣,速度奇快,肉眼根本無法捕捉其飛行軌跡。如果看都看不到,也無法預測它會怎樣飛,那麼世間最優秀的刀法也無法將其挑落,可這名青年唐人卻偏偏做到了這一點。
  
  先前林外那枝羽箭能夠射中念珠還可以解釋為,當時天貓女正在與月輪國僧人相抗,念珠在大河秀劍之上被定住了身形的原因,那麼這一次又該如何解釋?
  
  寧缺單手握柄,看著刀鋒下半跪著的月輪國僧人搖頭說道:「是你非要打第二場的,可不能怪我大家都是正道中人,何必非要分出個你死我活?」
  
  這句話正是先前,月輪國僧人擊傷墨池苑三弟子酌之華後說過的話,此時寧缺擊倒此僧然後把這句話再還給他,身後的大河國少女們聽的無比解氣。
  
  僧人抬頭看了寧缺一眼,沙啞問道:「我認輸,請問閣下高姓大名。」
  
  寧缺很滿意他眼神中只有恐懼困惑沒有怨毒仇恨,但不怎麼滿意這種太富武俠小說味道的問話,眉頭微皺說道:「想知道我姓名作甚?希望日後找回場子?」
  
  「不敢。」僧人咳了兩聲,抬袖擦去唇邊的血水,說道:「只是回去之後長輩相問我總不能說輸在一個無名唐人手中。」
  
  寧缺沉默,似乎在思考應不應該報上自己的師門姓名。
  
  月輪國僧人沉默等待,場間的大河國少女們也好奇地等著答案,即便是黃色布圍後方那只少女的手也把手中的毛筆輕輕擱到了硯台上。
  
  寧缺說道:「如果白塔寺前輩問起,你就說勝了你的人是書院鐘大俊。」
  
  聽到書院二字,月輪國僧人本有些僵硬的身體微微一顫,聲音也微顫了起來說道:「原來是書院同道小僧實在唐突。」
  
  「你問我師門,想必是存著用月輪國白塔寺,甚至是神殿來壓我的想法。」
  
  寧缺看著僧人裹著光頭的青布,說道:「不過很遺憾我是書院學生,我想大家都認同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出現能壓著書院的地方。」
  
  月輪國僧人的身體顫抖的更加厲害,說道:「小僧不敢有此想法。」
  
  「有沒有都無所謂,我們書院向來是最講道理規矩的地方,我們上的第一堂課便是禮,所以我們看見不講道理規矩的事情便會忍不住插手。」
  
  「一個剛入不惑境界的大和尚,居然就敢如此心狠手辣?花癡了不起?就能強搶別人的地方?曲妮瑪好……是這個名字吧?也得講規矩啊。」
  
  寧缺對刀下僧人進行教育的同時,想起禮科教授曹知風和二師兄的話。
  
  教授說過書院的規矩很簡單,誰的拳頭大誰定規矩,服從規矩便是禮。二師兄對他荒原之行的要求很簡單,不管身處何種情況下,都不准丟了書院的臉,換而言之,就是只許他欺負別人,不允許他被任何人欺負。
  
  這些話其實先前大河國少女們都說過,他只不過是重複了一遍,然而所謂肉在板上,刀在頸上,言語的力量自然完全不同。月輪國僧人不敢有任何質疑,只是老老實實聽著,生怕這位書院熱血學生手一抖在自己頸上再留下一道血口。
  
  「滾吧,以後不要來了。」
  
  寧缺移開朴刀,對僧人說道。
  
  然他在心裡對遙遠長安城南那座大山裡驕傲的師兄師姐們,以及那頭驕傲的大白鵝說道:小師弟我可沒給書院丟人,現在已經開始欺負人了。
  
  「多謝師兄仗義相助。」
  
  「不客氣。」
  
  寧缺沒有名門正派行走江湖、花花轎子抬啊抬的習慣與愛好,阻止酌之華下拜,避免寒暄太長時間,直接說道:「書院的名號並不能通吃天下,就算白塔寺忌憚,但一樣能給你們找麻煩,你們自己當心一些。」
  
  天貓女在旁邊蹙著眉尖,有些不高興說道:「師兄你為什麼先前要給那個傢伙第二次交手的機會?萬一你挑不中那串念珠怎麼辦?」
  
  酌之華心想這位鐘師兄好意相助我等,師妹你怎麼還妄加指責,擔心對方不悅,帶著歉意一笑,說道:「那僧人應該是月輪國的二代弟子,沒有想到竟然在鐘師兄手下走不得一回合,想來師兄也應該是書院裡的伎佼者。」
  
  寧缺臉上的笑容有些牽強,暗想自己習慣性隱藏真實身份,莫日後在世間反而替鐘大俊闖下一個好大的名頭,到時候真是哭都來不及。
  
  牽著大黑馬離了溫溪,沿著湖畔緩慢行走,空中的雪花飄的比先前密集了些,寧缺安靜看著湖中雪景,腦海裡在不停分析回味今天的戰鬥。
  
  騎士精神、風度榮耀對他來說一直都是人體排出來的污濁空氣,沒有任何意義,先前之所以給月輪國僧人第二次機會,不是要打到對方心服口服,而是他需要一個對手來試刀,來實驗自己這些天琢磨出來的全新戰鬥方式。
  
  戰鬥實驗,大唐軍營裡的同胞肯定不行,因為沒辦法下狠手。像隆慶皇子那樣的真正強者肯定不行,因為極有可能遭對方的狠手,而今天遇到的這名白塔寺僧人處於不惑中境,正是最合適的對像,合適到他握住刀柄時雙手都開始興奮的顫抖。
  
  戰鬥中他出了兩刀,速度以及力量的精確掌握比在渭城時都有了極大的提升,但關鍵點並不在於此,而在於他沒有使用任何修行手段像白塔寺僧人這樣層級的對手,不需要使用修行手段他也能應付~~這也正是他要嘗試的戰鬥方式的基礎。
  
  雨夜春風亭,朝小樹盈水一劍,不知斬殺了多少長安城黑道好手,北山道口,那名魔宗劍師的灰黯劍影,讓大唐最精銳的侍衛們死傷慘重。和普通武者比較起來,修行者總是顯得無比強大,根本難以戰勝。
  
  在寧缺看來最主要的原因,是修行者以念力操控天地元氣,本命飛劍或其它武器的速度較諸世間普通武技快上太多,而且運行軌跡須臾東須臾西,根本不可捉摸。
  
  但這對已經進入修行世界的他而言不是問題,雖然只通了十竅,資質極差,能操控的天地元氣極少,若以飛劍與人對敵,無法在速度與威力上佔到上風,但他感知極敏銳,能清晰察覺週遭天地元氣最輕微的變化。
  
  天地元氣間那絲非自然的變化,不是所有修行者都能捕捉到,寧缺正在嘗試捕捉,只要能夠捕捉到那絲,那麼他便能知道敵對的修行者何時出手,知道對方的本命物在怎樣運行。
  
  今天他成功了,所以月輪國僧人的念珠呼嘯而至時,肉眼根本無法看到運行的軌跡,但在他的識海裡卻是無比清晰,無比緩慢。
  
  掌握敵人的本命物運行軌跡只是第一步,在這種戰鬥方看中,寧缺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拉近與對手修行者之間的距離,把對方拖入近戰。
  
  就像那天他與司徒依蘭說的那樣。在他看來,世間的絕大多數修行者沉浸於冥想飛劍之中,徒有美形,可以做魔術師卻不知該如何做劊子手。
  
  而且除了武道巔峰強者和魔宗高手,世間所有修行者都有一個致命的問題,他們的肉身與能力比較起來太過脆弱。若沒有強悍近侍,被他這等刀法犀利慣見生死的傢伙近身,那便只有死路一條。
  
  寧缺會琢磨這種戰鬥方式,和他本身的修行資質有關。在沒有成為神符師秒畫不定符護身之前,想要戰勝與自己境界相仿,甚至高於自己的修行者時,必須有些不一樣的手段,而這也與離開長安城前顏瑟大師說的那句話有關。
  
  當時顏瑟大師看著他平靜說道:「縱使你能飛劍入雲斬殺萬里之敵,可若那敵人能護住自己身前一尺,這驚天一劍便沒有意義。而就算是柳白這樣的傢伙,一旦被你二師兄靠近身前,也只能傻眼。所以說經營好身前一尺之地比什麼都重要。」
  
  縱劍萬里,不及身前一尺之地。
  
  寧缺牽著大黑馬靜立湖畔積雪中。
  
  他眼望百里外天穹,拔刀斬落身前一朵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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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腰牌與調令

     寧缺走後,山溪黃色布圍裡,大河國少女們還在興奮地議論先前,天貓女把小腳泡在微燙的溫泉中,開心說道:「鐘大哥原來果然是書院弟子,難怪這麼厲害。」

    酌之華微笑看了她一眼,說道:「第一次相遇時便已經猜到了,不然山主為何要我們待他如此客氣,若換成別人,早就逐出數里地去。」

    接著她歎息說道:「幸虧有這位書院師兄出面,想來月輪國和燕營裡那些人會老實些,不至於還派人過來強搶。」

    天貓女則在想著戰鬥中的某些細節,小腳掌啪啪拍打著溪面,微仰著頭,好奇問道:「打贏那個臭和尚,鐘師兄沒有用任何修行手段,甚至都沒有感覺到他身上有念力波動,師姐,那他究竟是不是修行者啊?」

    酌之華怔了怔,說道:「聽說書院這屆沒有什麼天資驚人人物,術科六人中最強的謝三公子也才入不惑境界,這位鐘師兄既然沒有進術科,想來是不能修行吧?」

    這句話說的有些猶豫,因為她自己都不怎麼相信,一個不會修行的普通書院學生,靠著手中刀箭便能如此輕鬆擊敗白塔寺的僧人。

    黃色布圍幽靜一角,溫泉山溪的熱氣時聚時散,冬日的陽光從林梢高處灑下,讓所有事物都鍍上一層眩目的光暈,那位元身著白衫的黑髮少女彷彿沒有聽到少女們的對話,平靜地執筆緩書,隨著筆尖的移動,秀髮在肩頭緩慢傾瀉而下。

    而後,一封燕營的書信,打破了山溪畔的愉悅寧靜。
    ……
    如今的寧缺走上了一條與普通修行者截然不同的道路,他時刻以「不以制敵為目的修行都是吃多了撐的……」的原則要求自己,並且在日常的修行生活及戰鬥實踐中不斷地嘗試學習,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雖然修行境界依然普通,但他已經能夠稱得上高手,尤其是面對普通修行者的時候。

    如果再讓他陪朝小樹血戰春風亭,面對南晉劍客和月輪國僧人時一定會輕鬆很多,讓他單獨去殺長安城湖畔小築裡那位劍師,也不會再受那麼重的傷。

    當然,如果現在他遇上那些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或者隆慶皇子、王景略這樣的強者,無論他的反應有多快,戰鬥方式有多強悍,依然會在對方一揮手一彈指間屁滾尿流吃灰咽塵狼狽倒地等著被活活打死。

    不過真在荒原裡遇上這樣的強者,寧缺自然還有別的手段,無論是還未曾在戰鬥中使用過的符道本領,還是顏瑟大師賜給他的錦囊,或是凝聚書院後山集體智慧的元十三箭,都將是他用來保命的手段。

    對自己的實力有冷靜而客觀的判斷,對於進荒原的危險性便有了一個相對準確的評估,他清楚自己要在各方高手之間強行搶奪那卷天書,根本沒有可能,但偷偷旁觀或是偶爾使些壞做些手腳,給夏侯添些麻煩,問題應該不大。

    隱藏身份潛入荒原,便當是觀光也好,若事態陡變,自己真激怒了那些揮手驚風雨的世外高人,被逼進山窮水盡之地,逃也不能逃,藏也無處藏時,他還有最後的兩道保命手段,只是那兩個手段不足為外人道矣。

    「大人,您想一個人進荒原?屬下誓死不從。」

    明面上是將軍府親信校尉,暗底裡是陛下暗侍衛的軍官,面露激憤堅毅神情,手中雪亮鋼刀在身前挽出數個小花,然後毫不猶豫……擱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如果您想甩開屬下自己進荒原,那請踩著我的屍體出這間屋子吧。」

    寧缺看著做誓死如歸狀的校尉,無奈地搖了搖頭。

    大唐帝國各部分野明確嚴謹,天樞處和暗侍衛由皇宮直屬,但彼此之間卻沒有任何關聯,所以校尉根本不清楚他要進荒原的目的。

    寧缺不怎麼在乎校尉緊張的態度,更在意自己應該怎麼進荒原,既要安全還要方便撤離,最好的方莫過於帶著幾千名大唐精銳騎兵直闖王庭,逾呼藍海直奔荒人部落,然而數千精騎挾塵而奔怎麼去找天書?又怎麼瞞住夏侯大將軍?

    單騎闖荒原看上去是頗具英雄氣概的選擇。然則他雖然相信以自己的能力和對荒原的熟悉程度,活下來會很容易,但這種選擇太過清楚,一騎絕塵太容易變成最明顯的靶子——單人背箭騎黑馬直奔王庭,明擺著告訴神殿裁決司撒在原野裡的諜探和無數各方勢力眼線,這廝很牛逼很自信很自戀。

    只有不滅的太陽才有資格如此牛逼如此自信如此自戀,若寧缺就這樣像輪日頭般升起在草原上,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然後不出意外被查出身份。各方勢力知道你代表著大唐朝廷與書院的意志,即便不來殺你,也有無數種方把你困在某處,令你根本無接觸到你想接觸的東西。

    土陽城大將軍府是這樣做的,所以寧缺被數十名唐軍精銳護衛著,整日裡只能漫遊邊塞做深度旅遊。此時橫刀就頸、決然悲壯看著他的校尉也是這樣做的,所以寧缺看著他,只能皺著眉頭想些別的事情。

    「你說,到底該用什麼法子進荒原才才最合適?」

    校尉一愣,臉上流露出悲憤欲絕的神色,自己刀已經擱到脖子上了,大人居然完全不加理會,依然堅持要入荒原,還詢問自己方?難道說非要自己右手一顫刀鋒在脖子上拉出一道血口,大人你才肯正眼看自己一眼?

    寧缺忽然想起湖畔溪旁的黃色布圍,皺著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抬頭望向依然握刀置於頸的校尉,說道:「有件事情要你辦,書院來邊塞實修的學生中,有個叫鐘大俊的,他如今正在成山營,前些天我與你去過。我要你想辦把他囚禁起來,不讓他與外界發生任何聯繫,而且要做的隱秘,你能不能做到?」

    校尉舉著刀,覺得自己的脖子有些僵硬,覺得自己的動作有些滑稽,苦惱回答道:「應該沒有問題,只是大人……」

    寧缺擺擺手,不聽他的進諫,認真說道:「不要試圖用這種方來阻止我,我從來不怕死人,更何況是自己找死的人。」

    校尉萬念俱灰,心想遇著這麼一個鐵石心腸的上司,實在是人生之大不幸。

    寧缺看著他握刀的姿式,說道:「你右手執刀,如果想自刎而死,是不是應該把刀鋒橫翻,擱在你頸子右邊才對?」

    校尉這才發現自己握刀的姿式有問題,羞愧取下頭,掩面奔出屋去。

    寧缺搖搖頭,不再去想這些事情,伸手進衣襟裡,掏了半天才把裡面揣著的那些腰牌全部掏出來,心想自己什麼時候變成機器貓了?

    他的底牌不少,腰牌更多。

    書院的,暗侍衛的,魚龍幫的,天樞處的,還有三師姐余簾給的,或木或金或石,或非金非木非石,顏色光澤不一,密密麻麻堆在桌子上。

    「怎樣才能讓每個腰牌都發揮最關鍵的作用?」

    他看著桌上的腰牌認真思考,心想暗侍衛的腰牌在草原上應該沒有什麼用處,但左帳王庭裡肯定有朝廷的密諜,到時候可以用天樞處腰牌命令對方,若真逼急了,書院腰牌自然也是要當寶扔出去的。
    ……
    月輪國地位崇高的曲妮瑪媞姑姑和天下聞名的花癡公主陸晨迦,想要一處溫泉可以泡泡澡,怎麼看都不能算是太非分的要求。然而那處溫泉已經被大河國墨池苑女弟子先行佔據,於是這個要求便變得非分起來,然後引發了一場爭執,又引出更多非分的事情。

    都是領西陵神殿詔令前來援燕的修行者,大河國墨池苑來的只是些普通弟子,書聖並參親至,而月輪國白塔寺則是由曲姑姑親自帶隊,更何況花癡陸晨迦與神殿裁決司二號人物隆慶皇子之間還有一段世人皆知的情事?於是無論是神殿還是燕國方面,對這場爭執的態度很明確。

    寧缺擊退那名白塔寺僧人,替大河國少女們暫時保住了溫泉溪的所有權,然而事後不久,一個極其艱難的任務便落到了這群少女們的身上。

    中原諸國決意與左帳王庭和談,為顯現誠意,昭示仁愛和平之心,由神殿光明司出面,號召諸國募集了一批糧食,送入荒原援助王庭部落民眾度冬。

    養虎為患這種蠢事,哪怕是再光明的白癡也不會做,於是這批糧食的數量不可能太大,只是起個像徵意義。既然是像徵意義,自然需要在隆冬降臨之前運送到王庭,然而天寒地凍,深入荒原,隨時可能遇到馬賊,不可謂不艱險。

    尤其是聯軍帥營以防禦為重的理由,只肯派出一支數量極少的騎兵護送,那麼這個任務,看上去便顯得更加可怕。

    領取這個任務的,便是大河國墨池苑的少女們。

    大河國少女們跟隨那批騎兵護送糧食去往荒原,自然無再佔著湖畔這道風景極美的溫溪,無論路途上會遇到什麼危險,都會是她們自己的責任。

    天貓女氣鼓鼓說道:「太過分了!我們應該向神殿申斥!」

    一名女弟子黯然說道:「這份調令背後說不定就有神殿的意思。」

    天貓女睜著大大的眼睛,不理解師姐的話,在天下信徒心中崇高神聖光明正義的昊天道神殿,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酌之華微澀說道:「隆慶皇子是月輪國未來的駙馬爺,你說神殿會向著誰?雖說沒有證據,但也能猜到這份調令出臺的緣由。月輪國那位曲姑姑向來極為記仇,但鐘師兄是書院的學生,人又在東勝寨碧水營裡,她沒有什麼辦法,當然要找我們撒氣,非如此,如何能顯現她的氣焰?」

    山溪畔的大河國少女們想著漫長路途上可能遇到的危險,憂慮無比,齊齊望向黃色布圍深處那方小桌旁的黑髮少女。

    「山主,事到如今,您必須站出來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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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8 23:57:0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眼中無山,莫山山

  「說什麼話?」
  
  黑髮少女沒有轉身,說話的音調比正常人的起伏似乎要小很多,從而顯得情緒異常平靜,或者說根本感受不到什麼情緒。
  
  酌之華和天貓女互視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無奈。酌之華向前走了幾步,低聲說道:「神殿若知道山主在此,想來不至於如此偏幫月輪。」
  
  黑髮少女重新拾起筆,安靜地在案上書寫,說道:「既然是領受神殿詔令前來援助燕人,領受軍令分配任務是很自然的事情,哪裡談得上偏幫?」
  
  酌之華著急說道:「王庭深在荒原,就憑我們這些人護送糧草,一旦遇上馬賊流兵,甚至是某些不懷好意的人,那我們怎麼辦?」
  
  黑髮少女提筆蘸墨,輕聲道:「那又如何?」
  
  在山下墨池相伴多年,酌之華知道她便是這樣性格,並不是冷漠寡情,而是癡於書墨,對世間大多數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然而現如今墨池苑弟子們面臨著極危險的局面,她是唯一能挽回這種局面的人,不能再繼續這樣清淡下去。
  
  酌之華微微攥緊拳頭,神情凝重看著她背後傾瀉下來的黑髮,說道:「如果山主不出面,我們可能會死在荒原上,你或許能活下來,但我肯定會死,天貓女也會死,而那些無恥的陰險小人會因為我們的死訊而感到高興愉快,一直妄想欺壓大河君民的月輪國甚至說不定會舉國歡慶一場。」
  
  案旁的黑髮少女緩緩把蘸飽墨水的毛筆重新擱回硯上,沉默片刻後,將雙手收回袖中揣進懷裡中,平靜說道:「可我們為什麼會死呢?」
  
  酌之華聽著她還如往常,更加焦慮苦笑說道:「因為我們不是敵人的對手。」
  
  黑髮少女平靜說道:「如果墨池苑弟子的境界都提升上去,都是洞玄境的高手或者再出一位像師傅一樣的知命境大修行者,那麼就算深入荒原,又有誰敢對我們如此無禮?誰又敢用這樣荒唐的把戲來陷害我們?」
  
  酌之華怔住了,不知道她這時候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因為墨池苑弟子不夠強所以要被人欺負,所以面對這種局面會恐懼,恐懼死亡,如果我們夠強,我們就不會恐懼,不會被人欺負。」
  
  黑髮少女的聲音就像湖面上的薄冰般平直光滑,沒有一絲起伏。
  
  「想要變成強者,就必須有勇氣面對歷練。為什麼世間無人敢輕視長安書院?因為他們的普通學生也都要參加戰場實修要去最危險的地方接受生死的考驗。」
  
  「面對艱難局面時,不要總想著讓我出面說話。在世人和你們眼中,我或許有幾分虛名,但你們根本不清楚,在這個世界上,虛名是最沒有力量的東西,力量永遠只在於力量本身就像筆墨永遠只在於筆墨本身。」
  
  天貓女站在酌之華身勞看著黑髮少女忍不住皺眉不解問道:「可是師姐你的境界已經這麼高了,難道還不夠強大嗎?」
  
  「洞玄上境嘛……聽上去似乎確實不錯。」
  
  黑髮少女平靜說道:「大唐王景略號稱知命以下無敵,隆慶皇子距知命一步之遙,葉紅魚這道癡甚至連隆慶皇子都感到恐懼那洞玄上境又算得什麼?」
  
  這三人是世間年輕一代中的最強者,她言語間淡然提及雖是警示同門,卻也透露出一種自己理所當然有資格與這三人相提並論的氣息。
  
  天貓女聽著這番話,吐了吐舌頭,說道:「師姐這話說的沒道理,就算這三人境界高深,也不過與你相仿,如果要說更強大的……那只有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了,可問題是像這樣的大修行者,不是神殿的大神官,就是師伯那樣開宗立派的絕世人物,尋常人一輩子都見不到一個,哪有這麼容易遇到。」
  
  小姑娘的這番話說的不錯,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在世間仿若神龍一般可知而不可遇,偶在雲端展現容顏,又瞬間隱於深山院庭之中,極難遇到。
  
  然而這番話若讓寧缺聽到,肯定很難產生什麼同理心。與他朝夕相處的,時常請教參詳的,比如頂著棒槌的二師兄,和自己搶蟹黃粥的皮皮,天天泡青樓的師傅,飄然遠去的朝小樹,國師,御弟,黃鶴教授,更別提還沒見面的夫子和大師兄……
  
  知命境界大修行者?和地裡到處都是的大白菜有什麼區別?
  
  黑髮少女主意既定,大河國少女們雖然心中還有很多想法,也只好保留,開始做出發的準備,然而站在湖畔,看著鉛雲密佈,冬雪飄飄,比前些日子顯得更加神秘凶險的遠處荒原,酌之華的臉上不由露出憂慮神情。
  
  她們來自大陸南方,從來沒有來過荒原,無論飲食氣候地理人文,都是一片空白,援燕聯軍倒是派出了嚮導,然而那些嚮導又怎麼可靠?在沒有援兵同盟又沒有師門靠山的情況下進入完全未知的世界,誰會不感到恐懼?
  
  年齡還小的天貓女比較沒心沒肺,她憤怒於神殿的不公平以及月輪國眾人的無恥,卻不怎麼恐懼進入荒原,她相信只要有師姐在,什麼樣的危險都不算危險。所以她還有閑情逸志記得長安芙蓉記的桂花糕,以及那天雪花裡的刀光,一路沿著湖畔小跑,找到寧缺向他告別。
  
  寧缺聽她說了墨池苑弟子們面臨的情況,沉默了片刻,然後看著小臉通紅的小姑娘笑了笑,溫和的笑容裡隱藏了很多情緒,比如果然如此我太牛逼之類的得瑟。
  
  天貓女怔怔看著他,忽然說道:「師兄你笑的真可怕。」
  
  寧缺愣住了,問道:「難道不是很溫和誠懇善良樸實嗎?」
  
  天貓女格格笑了起來,銀鈴響於湖畔,震落幾片雪花。
  
  寧缺看著她,讓自己的笑容顯得再平和隨意一些再平和隨意說道:「說起來也真是巧,我也要進荒原辦事。」
  
  天貓女眼睛一亮看著他說道:「師兄也要去荒原?」
  
  「嗯。」
  
  天貓女帶著崇拜意味驚嘆道:「一個人啊?你真了不起。」
  
  「我對荒原很熟。」
  
  用桂花糕誘拐小姑娘成功的寧缺微微一笑,心想去年春天離開荒原時便是做嚮導,看起來今年冬天重回荒原,還是要當嚮導。
  
  雖然猜到了大河國少女們可能遇到的打壓排擠但這更多的是運氣,而不是分析能力,寧缺不是羽化升天的神仙,所以不可能所有事情都按照他的想法進行。
  
  天貓女帶著他來到墨池苑宿營地,告訴了酌之華這件事情。酌之華微微皺眉,看著寧缺不解問道:「鐘師兄您是書院弟子,似乎有些不大方便。」
  
  在小說故事中,如果你要去某處做某事便在此時忽然遇著一個要與你同行的人,那麼那個人不老匪嘍便可能是找人背黑鍋的逃犯。只要有些許閱歷,不像天貓女這樣天真好騙的人,都會覺得這種巧合裡面肯定隱藏著某些問題。
  
  因為寧缺是大河國人願意親近的唐人,又是書院學生,而且這些天與大河國少女們互贈食物變得熟稔起來,那天更是刀斬白塔寺僧人等她們解圍所以酌之華不願意把他與任何不好的方面聯繫起來所以婉拒的話還比較客氣。
  
  寧缺問道:「有什麼不方便?擔心神殿知道唐人混進來會不高興?」
  
  酌之華微微低頭,表示默認。
  
  寧缺笑了笑,說道:「那我就打扮成墨池苑弟子好了。」
  
  他看著不遠處正在忙碌收拾行裝的墨池苑弟子們,心中感慨那位書聖大人倒也放心就讓這樣一群未經世事的少男少女前來邊塞歷練。
  
  「既是送糧入荒原,想必路上應該沒有誰會察看隊伍裡是不是多了一個我如果要說我的身份暴露……嗯,我想墨池苑的師弟師妹們,應該是值得信任的。」
  
  他的語調平靜溫和,卻又帶著股難以抗拒的力量,這便是言辭上的功夫,直接把他為什麼要去的問題拋掉,只說同行的問題,等若把討論的基礎都放在了後面。
  
  酌之華語窒,不知該如何回答,心想若不同意這位看似熱心的書院師兄,語氣難免生硬,說不定便會得罪對方。
  
  寧缺微笑注視著她,說道:「還有什麼問題嗎?」
  
  便在這時,黃色布圍後方傳來一道平靜又生硬的聲音。
  
  「問題是你為什麼要去荒原。」
  
  黃色布圍掀起,那位白衣少女緩緩走了出來,白衣黑髮,腰間繫著根寬寬的碧藍布帶,把整身衣飾襯得愈發素淨。
  
  寧缺認出這便是那日清晨站在枝頭靜望湖景的少女,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微笑揖手行了一禮。
  
  白衣少女的黑髮隨意披在肩頭卻一絲不亂,長而略疏的睫毛下,平靜的目光不知望著何處,彷彿沒有一個準確的焦點,顯得有些冷漠,白皙的臉頰微圓,沒有任何表情,顯得木訥地含著什麼東西,薄而紅的嘴唇抿著像一道直線。
  
  無論眉眼膚色神情,這少女無一處可稱得上絕色,然而搭配在一處卻極為好看,形容詞像某人一般匱乏的寧缺,靜靜看著她想了半天,也只能在心底深處贊嘆一聲好看,而實在覓不到什麼更準確的詞彙。
  
  最引人注意的還是她的目光,不飄不移但就是不知道她究竟在看哪裡,所以顯得有些呆滯,又有些冷漠,寧缺花了很長時間,才把目光從她眼睛上收了回來,然後注意到更多的細節。
  
  少女黑髮間別著一塊可愛的粉色髮夾,因為天氣寒冷的緣故,鼻尖微紅,這抹無由而生的可愛勁兒,終是把那份呆滯冷漠衝淡了些。
  
  他重複了一遍對方的問題:「為什麼要去荒原?」
  
  白衣少女看著他,又像是看著他身後的那棵樹,沉默等待。
  
  寧缺被她目光中可能潛藏著的某種不屑弄的有些不愉快,說道:「為什麼要去?因為我在東勝寨呆的太無聊,這個理由怎麼樣?」
  
  這明顯是賭氣的說話。
  
  白衣少女卻也並未動怒,依舊直直地盯著他,或者盯著他身後那棵樹。
  
  寧缺忽然覺得,這個世界上除了桑桑之外,好像又出現了一個能擊敗自己的女人,不由無奈搖了搖頭,自嘲笑道:「當然這不是一個好借口,我承認這一點,不過我相信你也應該相信我不至於害你們。」
  
  「我熟悉荒原,跟你們一起上路,會給你們帶來一定程度上的便利,你們幫著掩飾我的身份,正是我的需要,所以這是一種雙贏的選擇。」
  
  白衣少女終於說出第二句話,但和第一句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
  
  「為什麼?」
  
  寧缺溫和說道:「我們兩國世代修好,書院與墨池苑攜手理所當然。」
  
  少女的第三句話應該是相同的那個問題,無論表情還是音調都沒有任何變化。
  
  「為什麼?」
  
  寧缺看著她沉默了很長時間後,終究真正敗下陣來,用目光示意酌之華把天貓女帶走,當場間只剩他們二人後,他認真解釋道:「神殿對荒原和荒人感興趣,我大唐也對這些感興趣,在這件事情裡書院終究要發出自己的聲音。」
  
  少女面無表情問道:「那你為什麼要隱瞞身份?」
  
  寧缺無奈解釋道:「因為書院只是想去看看,另外……我是朝廷的金牌小密探,小密探嘛,當然做事情要秘密進行。」
  
  後半句話明顯是在瞎扯,但不知道為什麼,似乎這句瞎扯反而讓白衣少女相信了他的說法,細長微疏的睫毛輕眨,她繼續問道:「我們有什麼好處?」
  
  「我代表書院,無論是神殿還是月輪國,想要欺壓你們,多少會有所忌憚。」
  
  少女緩慢地搖了搖頭,說道:「你隱藏身份,就不會有忌憚。」
  
  寧缺思忖片刻後,看著她的眼睛說道:「若真陷入死局,我自然不會再繼續隱藏身份,我相信以墨池苑的自尊,也只有在那種時候才需要我的幫助。」
  
  少女緩緩移開目光,看著湖畔的樹木或是湖面的薄冰,說道:「我憑什麼信任你?」
  
  寧缺回答道:「書院,值得信任。」
  
  少女轉回頭來,靜靜看著他的胸口,說道:「好。」
  
  「姑娘怎麼稱呼?」
  
  「莫山山。」
  
  「莫干山的莫山山。」
  
  寧缺心想墨池苑後那座山難道叫墨干山?如果墨都干了,那書聖王大人還怎麼寫字?那位著名的書癡豈不是要急哭?
  
  「書院鐘……」不知道為什麼,他不想讓鐘大俊這個名字從白衣少女薄唇間說出來,補充說道:「我排行十三,姑娘你可以叫我十三。」
  
  少女莫山山向前走了一步,與他隔的極近,微瞇著眼看著他的臉。
  
  寧缺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張好看的小臉,覺得好生尷尬。
  
  看著對方最細微的神情,確認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誰……
  
  少女莫山山點點頭,像長輩般拍拍他的肩膀,然後轉身離去。
  
  也不知道她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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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9 00:07:05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山後,柵欄後

  莫山山滿意地不滿意。她滿意寧缺不認識自己,那麼耳旁警會少很多聒噪,可以很多麻煩。她不滿意寧缺不認識自己,那麼她原本的某些想法只好被迫推翻。
  
  因為心情有些衝突複雜,所以她不知道該多說些什麼,只好學著師傅平日的模樣,溫和拍拍對方的肩頭,便轉身離去。
  
  寧缺看著她的背影,心想這位墨池苑的姑娘還真是驕傲冷漠到了極點。
  
  天貓女注意到他的臉色,擔心他會誤會師姐,從而不高興,然而她想要替師姐解釋卻又有些不方便,急慮無奈之下,只好氣哼了聲拂袖便走。
  
  「我不懷疑鐘師兄書院學生的身份,對方是長安書院,與人方便與己方便,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但鐘師兄畢竟是唐人,他要進荒原有無數方法,可以隨著援燕軍走,可以隨著唐國朝廷使者一起走,但他偏偏要隱瞞身份跟著我們進荒原……」
  
  夜晚的火堆旁,酌之華看著身旁的莫山山,眉尖微蹙,壓低聲音說道:「不管先前他對山主你怎樣解釋,這件事情背後有多少唐國朝廷和書院的影子,但想來肯定不是小事,大河國弱,捲進這種大事裡只怕不好脫身。」
  
  天貓女搖了搖頭,說道:「這怕什麼呢?跟著書院一起進荒原肯定是有好處的,就算會給我們帶來麻煩,但我們也等於同了一張護身符啊。」
  
  酌之華無奈一笑,揉了揉少女的頭,心想雖說兩國世代交好但若真如她想像那般是唐國與神殿間的紛爭,護身符只怕會變成索命符。
  
  一直安靜傾聽的莫山山,這時候開口說道:「讓他跟著我的馬車。」
  
  聽著這句話,天貓女輕輕拍掌,笑了起來,看著酌之華安慰道:「有師姐盯著,那還帕什麼?就算鐘師兄是書院二層樓的高手也不會亂來吧?」
  
  莫山山輕聲說道:「他不是二層樓的學生……說起來還真有些遺憾。」
  
  天貓女驚訝問道:「師姐你是怎麼知道的?」
  
  莫山山的目光看著火堆上跳動的火苗,又像是看著更遠的地方,說道:「如果他是書院二層樓的學生,怎麼會沒有聽過我的名字?」
  
  那名校尉曾經質疑過寧缺身為二層樓學生,怎麼會不知道七卷天書的秘密如今莫山山也因為他的孤陋寡聞而把他開除出書院二層樓,寧缺如果知道這一點,想來會再次鬱悶於在書院後山只知修行卻忘了問這些事情。
  
  第二日寧缺騎著大黑馬到來碧藍湖畔,沉重的行囊擱在馬背兩方壓的大黑馬不停擺動頭顱,噴吐熱氣,顯得極不滿意,但看上去倒沒有什麼力有不逮的跡象。
  
  換了一件尋常墨池苑弟子服,戴上一張笠帽遮住大半張臉,寧缺還不怎麼滿意,從行囊裡翻出桑桑親手縫的口罩,仔細戴上。
  
  莫山山從黃色布圍後走了出來,今天她沒有穿那件素淨的白衣,腰間也沒有那方寬大的碧藍繫帶,如別的大河國少女那般穿著素色的寬裙,垂著幔紗的笠帽戴在頭頂,把她好看的眉眼全部隱在幔紗之後,看不真切。
  
  兩個人都恨不得把自己換一張臉,把自己變得最不引人注意,只是都見過彼此的真面目,所以驟然發現對方與自己的想法一般,不免覺得有些怪異。
  
  二人互視一眼,並未說話,就此擦肩走過。
  
  在那一瞬間,寧缺注意到這少女隱在幔紗後的目光,並未完全落在自己身上,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心想隔著紗居然還要表示一下對自己的不屑?
  
  他在心中切了一聲,心想偽裝孤獨冒充冷漠這種事情,就連隆慶皇子也不是我對手,你這個好好的年輕姑娘,休想用這種目光打擊到自己。
  
  墨池苑弟子整隊完畢,向東面行進,來到聯軍營側方,從後勤處領取了中原援助左帳王庭的糧草。中原聯軍和月輪國的那些人們,很清楚真正的困難與危險,都會在進入荒原之後出現,所以他們沒有遇到任何波折,任何刁難。
  
  兩百名燕騎,逾百駕車民夫,十幾名大河國墨池苑弟子,就這樣就這樣簡簡單單地離開了邊塞,在冬風與虛假的晨日陪伴下走進寒冷而廣闊的荒原。
  
  護送糧隊的燕騎沉默地持僵而行,駕著糧車的民夫臉上寫滿了不安或者是麻木,墨池苑弟子們馳騎散於四周警戒,除了糧車之外,還有兩輛屬於墨池苑的馬車,莫山山便在其中一輛車上,而寧缺騎著大黑馬緊緊跟著這輛車。
  
  行出十餘里地,身後的軍營早已消失不見,他摘下頭頂的笠帽,看著枯黃草間積著的雪團,聽著不知何處傳來的嘯厲鷹鳴,露在口罩外的眼睛裡生出一道喜悅的光澤,這樣熟悉的風景好久沒有看到了,就連寒冷的空氣進入肺葉之後產生的微痛感,都讓他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此後數日乏善可陳,在荒原上緩慢前行的隊伍,也能拖出很大一片干塵,頗有氣勢,沒有遇到不長眼的馬賊流兵,也沒有遇到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
  
  神殿既然把這樣艱難的任務交給墨池苑,本就存著為難之意,那麼在明面上做的還算到位,這支送糧隊的最高命令權也一併交給了墨池苑,兩百燕騎和糧車都要聽從這些少女的命令。
  
  當寧缺提韁來到馬車旁,隔著窗子與莫山山說了兩句話後,原本安排的燕軍嚮導便正式下崗,隊伍行進的路線,宿營地的選擇,時間安排,全部由他決定。
  
  在他的指揮下,隊伍嚴格地依著腰子海外圍山丘行走,雖然不見得每天都能找到水源但至少可以保證有充足的木柴供應。隊伍每天起營的時辰極早,而剛剛過午,寧缺便要求尋找宿營地,開始準備休息。
  
  燕騎首領曾經提過異議,認為這樣每天行進的距離太短,按照現在的速度,等糧隊走到王庭時只怕時間都來不及了讓那些部落牧民餓死事小,若影響了神殿與王庭談判的大事,才是真正麻煩的問題。
  
  大河國少女們根本沒有理會這位首領的反對意見,在她們看來,既然山主決定讓那位書院師負責,那聽這位師兄的便是,哪有這麼多說話,只要能平平安安進原去開開心心退回來,她們才懶得管神殿會不會生氣。
  
  荒原雖已入冬但這時候還不走過於酷寒……路的衰草稗枝殘雪雖然看著枯燥,但對這些南方來的少女們來說,依然算是次新鮮的旅程。
  
  寧缺雖然也沒有來過岷山東面的這片荒原,但這樣的風景,這樣的旅程實在談不上新鮮,指路,搭營,探風向,看獸糞,都是做過無數次的事情。
  
  大多數時間,他騎著大黑馬緩慢而自由地行走。大黑馬的鞍是特殊打造的,可以自由地邊走邊低頭啃食青草。他從身體到靈魂也是特殊打造的,在這等沉默枯燥的行走中,平靜感受著寒冽的天地,尋覓著破境的靈光。
  
  偶爾,他會帶著天貓女去射幾隻黃羊,替眾人改善一下生活。
  
  好一片冬日荒原風光
  
  好一趟荒原觀光之旅。
  
  寧缺扮成墨池苑弟子進入荒原之前和之後,還有很多來自中原的強者進入這片對他們來說顯得有些神秘陌生艱難的疆域,這些強者中有大唐邊軍的高手,有月輪國白塔寺的僧人,有南晉劍閣的裡兒,有神殿裁決司以冷血嚴肅著稱的行刑者。
  
  隆慶皇子自然是這些強者中的伎佼者,不知道此時此刻,還差一步入知命的他正站在荒原何處,看著何處風景,想著何等心思。
  
  但沒有多少人知道,神殿裁決司真正的掌權者,那名把隆慶皇子壓制的艱於呼吸的至強者,早於數月之間,已經領受裁決大神官的命令,單身孤影進入荒原。
  
  做為天下三癡中公認修行最為刻苦勤奮,戰鬥力最強大的道癡葉紅魚,這時候正站在左帳王庭白色布圍外的某處草甸頂端,面無表情看著更北方的夜空,不知道她這時候在想什麼,但想來肯定不屑於思考隆慶皇子和那些屬下的去向。
  
  讓我們把時間倒退數月,回到她剛剛離開西陵桃山的那個畫面。
  
  紅裙像朵艷麗的火雲般飄出宏偉的道殿。
  
  裁決大神官神情漠然坐在整塊南海墨玉雕鏤而成的神座上,緩緩把目光從珠簾處挪了回來,閉上眼睛,低聲問道:「光明大神官現在如何?」
  
  恭謹站在神座下方的神官聽到光明大神官五宇,身體驟然一僵,低下頭回答道:「他老人家一如過往,每日頌誦教義經典,看上去……沒有什麼異樣。」
  
  西陵桃山又名神山,山間向南迎著陽光的那一面,盛開萬株粉桃,掩映在花樹崖層間的道殿越拔越高,顯得極其宏偉而莊嚴。
  
  而山的另一面則是一面陡啃的崖壁,光滑的巨石彷彿被天神劈出來一般,幾乎沒有任何裂縫和土壤,不要說桃花,就連一根野草都無法在上面生存。
  
  生命力最倔強的野草,都無法在巖壁上站穩腳根,但人卻可以。
  
  無數年前,昊天道門最虔誠的信徒在狂熱崇拜的鼓舞下,用最原始的工具,用最原始的方法,硬生生靠著自己的雙手在巖壁上挖出數十道貫穿其間的陡峭石徑。在修建這些石徑的過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摔落山崖屍骨難覓,但最終信徒們還是做到了他們想做的事情,這大概便是人類高於世間萬物的真實原因吧。
  
  那名中年神官緩慢行走在陡峭的石徑上,彷彿像天穹傾倒一般的巨大巖壁,就在他的肩旁,彷彿給人一種巨大的壓力,縱使在裁決大神官神座之前,還能稍直幾分的腰身,在石徑上完全彎了下來,近乎於像螞蟻一般慢行。
  
  順著陡峭的石徑沿著巨大的之宇形行走了很長時間,這名中年神官終於走到了桃山後巖壁下方深處,這裡已經被終日不散的雲霧圍繞,終日不見陽光,伸手難見五指,只能感受著身周的濕意和不知何處響起的水聲。
  
  霧中深處有一扇門,中年神官站在門前沉默片刻,推門而入。
  
  門後是一片陰森的世界,淡淡的血腥味迴蕩在乾燥的通道間,昏黃的豆點燈光照在鐵牆上,讓牆上那些繁複華美的符文線條多出了幾分詭異沉重意味。
  
  這裡是幽閣,是世間千萬昊天信徒根本沒有聽說過的地方,這裡負責關押魔宗餘孽以及被西陵神殿判定為異端的罪人,而且只有那些罪孽深重、連火刑都無法灼淨其污穢的罪人,才有資格被關在這裡。
  
  昊天道門於桃山立殿,距今已經不知多少歲月,漫長的時光中,但凡被關入幽閣的罪人,從來沒有人能夠逃出來,因為有實力能逃出幽閣的恐怖人物,想來也不會被神殿生擒,而逃不出來便是永遠逃不出來,只能在陰暗與昊天的隔絕中,痛苦而無奈地渡過這漫長的一生。
  
  中年神官在昏暗的通道裡低著頭沉默行走,他走了很久很久,通道似乎都沒有盡頭,直到通道似乎要貫穿整座神山時,才出現了一道木柵欄。
  
  這道木柵欄看似普通尋常,不是什麼名貴木材,上面也沒有什麼神符師寫下的符文,木條間隔很寬,寬到一個人可以隨便走出來。
  
  然而就是這樣一道木柵欄,把某人囚禁了十四年。
  
  中年神官掀起神袍,跪到木柵欄前,對著欄後那位枯髮披肩的老人磕了三個響頭,聲音微顫激動說道:「見過大神官。」
  
  欄後老人手裡拿著一卷昊天經典正在頌讀,聽著聲音後轉過身來。
  
  老人臉頰極瘦,神情恬靜平和,深陷的眼窩裡氤氳著聖潔的光輝。那道光輝是那樣的平和純淨,沒有一點雜質和污垢,彷彿能夠看透世間的一切,能夠看到世間萬物和每個人外表與內心間的黑暗,無比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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