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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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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19 19:46: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三十一章 大黑與小雪(上)

    冬日的荒原,即便有山脈在旁遮風,又有熱泉流淌,依然寒冷,王庭與中原諸國的談判,卻已進行了好些天,步入了最火熱的階段。

    那隊神殿騎兵護送諸位貴人前來,是因為單于王妃非常喜歡花草,迫於荒原氣侯,總是無法培植得法,所以言辭懇切修書請求神殿讓花癡陸晨迦來王庭一會,以便當面請教。

    此事與談判無關,但起始時正好是談判陷入僵局的時候,如同大河國少女們送的糧草一樣,屬於附屬的感情交流。

    無論是蠻人左帳王庭還是中原諸國,都不想把戰爭繼續下去,前面數月的侵邊劫掠以及後來的衝突廝殺,起因都是因為荒人南歸,前者是資源問題,後者則是態度問題,所謂談判,不過是雙方在出兵規模和糧草輜重供給方面討價還價不休。

    面對著千年之後重現人世的數十萬荒人,雙方合力抵抗當是正理,只是應該是由主導此事,又應該由誰派出更多的兵力?

    荒人是天生的戰士,在春初那場北地血戰中,死傷慘重的草原騎兵,再次證明了這個快要被人遺忘的論斷。想要阻止荒人南下甚至把他們趕回極寒北地,必然要付出極大極慘痛的代價,誰又願意讓自己的軍隊衝在最前面?

    關於此事,神殿和大唐帝國都表現出了極強硬的態度,大軍壓在燕北漫漫邊塞之上,更有各宗派年輕一代修行者盡出,草原左帳王庭的實力本就在與荒人的戰爭中受創嚴重,面對這種態勢,單于便是也想表現一下強硬也沒有多少底氣。

    談判便是看誰的頸椎更硬,看誰的底氣更足,一旦有一方底氣不足低下頭來,談判的進行便自然會順利很多。就在寧缺和墨池苑弟子們抵達王庭的第二天,談判雙方終於達成了共識。

    在明年春夏之交第二波肥草長出來之前,左帳王庭盡遣主力北上向荒人部落發起進攻,至於中原方面只同意派出約六千人的騎兵隊伍,但承諾給予左帳王庭經濟上最慷慨的援助,並且同意提供左帳王庭所需要的大部分糧草和軍械。

    談判成功的消息,被冬風吹拂著,以最快的速度傳速整片草場,如雲般的帳蓬裡響起熱烈的歡呼或低沉的咒罵,王庭部落開始準備烈酒和美食,除此之外還決定臨時召開一場格慕慕大會。

    格慕慕是蠻話,歡聚大會的意思,在草原上每逢最盛大的節日時才會召開,王庭臨時決定召開格慕慕大會,一是對和談成功表示慶祝,二來也是藉此機會,讓王庭部落子民與中原諸國人士多加交流,以便融洽感情淡化仇恨。至於這種用意最終能不能實現,那就沒有人知道了。

    琴聲錚錚,號角奏響,各式彩幡在風中​​飛揚,草場上聚集著來自各處的人們,顯得熱鬧無比,尤其是比試騎射的開闊地外圍,更是被圍的密密麻麻。

    穿著皮襖或棉襖的人們,並沒有像兄弟一樣攀著肩膀,依然和同伴站在一起,各有陣營,不過這並不影響他們看到格慕慕大會裡精彩的騎術表演而同聲喝彩。

    捉羊比賽結束,獲得優勝的騎手拿到了豐厚的獎賞,這也讓接下來的箭術比試變得更加令人興奮。

    一名王庭射手憑藉精湛的箭法,成功地戰勝了對手,箭靶紅心裡彷彿要重疊在一起的箭枝,讓人群裡喝彩之聲大作。

    寧缺和大河少女們駐足人群中觀看。

    神殿方面沒有人理會墨池苑弟子們的到來,她們也落得清閒,乾脆出帳看熱鬧,莫山山則一如往常留在帳內寫字,大家早已習慣也不相勸。

    天貓女看著被同部落漢子扛在肩上炫耀的那名王庭射手,不屑地哼了一聲,扯了扯身旁寧缺的袖子,說道:「師兄你為什麼不參加比賽?無論騎術還是箭法,這些人都比你差遠了,你上去把所有獎賞全贏回來好不好?」

    寧缺看了她一眼,笑著說道:「當然不好。」

    面對這個小姑娘,他總覺得自己看到的是小時候的桑桑,所以無論神情還是言語都自然流露著幾分親近。

    「敢在格慕慕大會上出手,都是草原上最了不起的獵人,先前那名燕國箭師也都很厲害,就算我參加比賽,又哪裡可能一定會贏?」

    這是真話,無論荒原還是中原,藏龍臥虎不知隱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強者,哪裡有必勝的道理。這也是假話,若寧缺出全力,無論是先前的捉羊比賽還是這時的箭法比試,場間還真沒有人能贏過他。

    天貓女看著他無奈嘆息說道:「師兄你什麼都好,就是太謙虛這點不好。」

    寧缺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無論莫山山還是天貓女,總是會用各種方式直接而誠懇地讚美自己,若和這些心境純淨的大河國少女們呆的時間長了,他真擔心自己有一天會不會飄飄然一直飄到天上去。

    他寵溺地揉了揉她的腦袋,說道:「等你以後長大了,就會明白,如果總想著出風頭,那麼總有被大風吹閃了腰的時候。」

    大河國民風深受唐國影響,堅忍簡潔嚮往勝利,極為重視榮譽,視若生命,自然要全力爭取,所以天貓女很不理解為什麼他會這樣說,明亮的眼睛裡滿是疑惑不解的神情。

    格慕慕大會除了各種競賽娛樂,王庭部落也為來自參加大會的人們提供了很多美食。天貓女的心神被油香撲鼻的烤羊腿吸引了過去,瞬間忘記了先前的疑或,酌之華等大河國少女,也被奶茶之類從未見過的異鄉美食誘的漸漸散入人群。

    和議即成便是狂歡時節,這時候的王庭草場,毫無疑問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寧缺看了一眼在各式食攤前面l露好奇之色、躍躍欲試的大河國少女,笑了笑,並不怎麼擔心。

    遠處一片草場忽然變得更加熱鬧起來,嘈雜的喝彩聲加油聲此起彼伏,天穹上的冬雲似乎都快要被那股熱浪震散。

    天貓女拿著那根大大的烤羊腿,明亮的眼睛睜的圓圓的,好奇地看著那處,卻因為人群的遮蔽看不到裡面發生了什麼。

    「應該是賽馬開始了。」

    寧缺把她小手快要提不住的烤羊腿接了過來,掏出懷裡的手絹遞給她,示意她把唇角的油漬擦掉,繼續說道:「荒原上的人們遊牧為生,最擅騎射,馬匹對於他們來說極為重要,所以賽馬是格慕慕大會上最重要的節目。」

    天貓女興奮說道:「師兄,我要去看。」

    寧缺一手提著根油淋淋的羊腿,一手牽著天貓女的小手向人群外圍走去。

    他並沒有帶她走向賽馬草場邊緣,而是走到營帳外的一片緩坡上,坡間青草早黃,疏疏躺在地上等著明年春日,風雖大些,視野卻是極好,能把草場上的賽馬畫面看的清清楚楚。

    今次格慕慕大會因為有中原人的參與,所以王庭格外重視,尤其是他們最擅長的賽馬。部落竟是專門為此騰空了數百頂帳蓬,在草場間圈出了極大一片土地。

    賽馬以競速取勝,簡單直接而刺激。此時比賽已經開始,十餘騎雄壯駿馬正奔跑在草場之上,馬蹄紛亂如雨,踢的礫土飛揚,塵煙四起,若眼力好的人,應該能看到駿馬油亮皮下肌肉用力時的顫動。

    空出來的那片大草場邊緣以欄圍住,便是賽道,寧缺站在緩坡上向下望去,略略一看便算出已經跑了三分之一。

    十餘匹駿馬已經逐漸分出了先後,依照實力變成了前後兩個集團,最前方有三匹駿馬正奮勇當先。依照馬上騎士的服飾大致能判別出,最先三騎分別屬於王庭神殿以及唐軍。

    尤其是神殿騎士身下的那匹駿馬通體雪白,四蹄強勁有力,全速奔跑之時帶出道道白色殘影,彷彿是風雪暴般。

    寧缺和大多數軍人不同,他從來都不是個愛馬之人,但在邊塞渭城多年,自然知馬,他看著那匹雪白的駿馬,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讚歎:「這馬不錯,如果配個好騎手,大概只比那頭憨貨差一些。」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右手還平直舉著油乎乎的羊腿,模樣不免顯得有些滑稽。

    天貓女拿著一把剛從牧民手中買的小刀,正湊著羊腿前試圖割下一片完美的肉,聽著這話,有些不高興說道:「大黑又哪裡是憨貨了?話說回來,師兄你天天讓它背那麼重的東西,又不給它找好吃的,就算變憨也是被你欺負的。」

    小姑娘憤憤不平提到的大黑,自然便是大黑馬。

    ……

    ……

    為了方便貴人觀看比賽,被圈出來賽馬的草場,專門設置在王庭大帳之前。一眾貴人站在帳前看著緊張激烈的賽馬,微笑議論。

    華麗的王帳一角,單于王妃看著身旁那名幽靜若蘭的少女,笑著說道:「晨迦公主,看來這匹駿馬不會給你丟臉。」

    此時在原野間一馬當先的那匹雪白駿馬,是昨夜單于王妃贈給那少女的座騎,今日由一名神殿騎兵代騎出戰,表現果然不凡。

    少女微微一笑,應道:「多謝王妃厚賜。」

    王妃看著少女清雅容顏,想著她的故事,笑容愈發溫和:「若是不堪入目的凡馬,又怎麼配得上你這不在濁世的花癡?對了,說起來你想給它取個什麼樣的名字?」

    少女看著原野上奔馳的雪白駿馬,心中也有幾分歡喜,又想著那人最不喜繁密形容,思忖片刻後輕聲說道:「就叫小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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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三十二章 大黑與小雪(下)

    激烈的寒馬進行到中途,十餘匹駿馬挾著煙塵跑了三分之一左右的路程,王庭騎士騎的黃驟馬和一名唐軍騎的玉花斑身前,便是穩穩佔據頭名的雪白駿馬。

    從那匹雪馬平緩地點頭頻率和穩定不錯的步伐採看,它應該還有餘力,看來如果比賽就這樣繼續下去,毫無疑問將是它第一個衝過終點線。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陣充滿詫異震驚情緒的呼喊,從賽道起始處響了起來,無數人驚呼連連,不知道看到了什麼事情。

    寧缺和天貓女聞聲向那處望去,只見一匹通體純黑的駿馬衝上了賽道,如道離弦之箭般,以恐怖的速度向前面的馬群追去。

    賽馬早已開始,誰都不知道這頭大黑馬是從哪裡跑出采的,馬身之上空無一人,沒有主人的操控,誰也不知道它為什麼要跑上賽道。

    寧缺看著那頭大黑馬,嘴唇微張,卻完全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天貓女用指背揉了揉眼睛,好奇說道:「這馬好似在哪裡見過一般:」

    那頭大黑馬,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草原間這些同類競速的刺激,衝上賽道後,沒有騎師揮鞭踢腹,卻也跑的越來越快,強勁有力的四蹄在微硬的地面上快速蹬動,踢起一朵一朵黑色的花朵,身軀竟漸漸要拖出一道黑色的影子!

    圍戲的人們看著這頭速度恐怖的大黑馬不由瞪目結舌,大感震驚,心想世間原來竟有跑的如此之快的馬,密密麻麻黑壓壓的人群裡,隨著大黑馬的蹄聲過處似海浪般掀起驚呼。

    參加格慕慕大會的人,多少都懂些騎馭之術。馬背上沒有騎士重量雖然會輕些,但少了騎士的指揮,馬匹自巳根本不懂如何分配體力,最後的衝刺時又缺少痛覺刺激所以人們雖然震驚於大黑馬的速度,但依然不認為它有可能追上前面的馬群,更何況前面那些馬,已經跑完了很長一段路程。

    正是基於這幫想法,沿途的人們雖然還在驚嘆讚歎忽然殺出的大黑馬速度驚人,但關於賽馬勝負的人,已經把目光重新投回前方。

    王庭為本次賽馬準備的場地極大,路途眨然偏遠因為實力的差異,賽馬們之間的距離也拉的越採越開,王庭與唐軍的兩匹駿馬還在艱難地追趕前面的白馬,但明顯已經看出,根本沒有可能追上。

    入荒原與左帳王庭單于和談,干係重大,為了此事大唐帝國專程從軍部派出舒成舒大將軍負責此事此時這位遠道而來的將軍,站在王帳前方,看著原野間賽馬的局勢,聽著身旁神殿天諭司司座大人和單于的對話表情顯得有些陰沉。

    「鐵騎精銳橫掃天下,靠的是戰場本事又不是誰跑的快便算誰厲害。」

    舒大將軍在心中這般想著,但眼睜睜看著唐軍出戰的馬匹獲勝無望,甚至被那頭白馬甩的越來越遠,想著那匹白馬是王庭贈與神殿的禮物,哪裡能夠甘心。

    當王帳前這些大人物的精神全部集中在最前面那三匹駿馬身上時,原野之上,驚嘆歡呼聲像真的海浪一般從遠處傳來,一波接著一波越來越近。

    正在熱烈交談的單于與神殿天諭司大司座微微一怔,舉目向遠處望去,心想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舒將軍也不例外,眉頭漸漸蹙了起來,先前他們已經聽到了驚嘆歡呼聲,卻沒有想到與這場賽馬有關。

    如海浪般的驚嘆歡呼聲,白然和大黑馬有關,當它像陣風一般暴烈捲過人們面前時,人們才來得及發出驚嘆,浪般的驚嘆歡傳播速度越來越快,那就表示它現在跑的越來越快,而且已經快要接近前面的馬群!

    人們最開始的想法沒有錯,沒有主人的馬匹根本不懂得怎樣在長途競賽中分配體力,然而推翻人們判斷的原因非常簡單,因為大黑馬它根本不用分配體力,強健的身軀內似乎蘊藏著無窮無盡的力量,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惜力?

    荒原陽光下,大黑馬的皮膚黝黑無比,散發著迷人的光澤,隨著它瘋狂般的衝刺奔跑,肌肉高速繃緊放鬆,竟似在顫求一般,恐怖的速度讓它身下的蹄影已經快到肉眼幾乎無法看見,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超越了落在最後的那匹馬。

    要知道前面的馬已經提前跑了三分之一,大黑馬才從起始欄處偷偷溜上了賽道,結果現在未到終點,它居然便趕了上來,這和速度實在是讓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黑馬繼續瘋狂地衝刺,超越了第二匹馬,第三匹馬,沒有任何停滯,沒有任何猶豫,它微紅的眼睛裡根本看不到這些同類,只知道不停地超越,然後向前!

    原野上參加格慕慕大會的人們,被眼前這幕畫面震撼的無法言語,只能下意識裡伸出雙手抱住自己的腦袋,發出刺激過度的驚呼聲。有些牧民甚至開始懷疑這頭大黑馬是不是傳說中的天馬,不然怎麼可能跑的這麼快!

    沒有人知道這頭大黑馬來自哪裡,屬於誰,但都被它此時所展現出來的力量和速度深深震撼,尤其是看著它用一往無前的氣勢連連超越時,所有人的血液都被這抹黑色彩子燃燒起來,開始瘋狂地替它加油鼓勁!

    大黑馬超過了唐軍的玉花斑。

    大黑馬超過了王庭的黃驃馬。

    就在場間所有人,甚至包括王帳之前的那些大人物都震撼無語時,大黑馬繼續不停地霰撼這片原野,它不可阻擋地追到了神殿雪白駿馬的身後!

    白馬速度驚人,有如一道銀龍,而大黑馬就像是陣暴烈的黑沙風,想要把前面這條銀龍給湮沒掉!

    王帳一角,單于王妃難掩震驚之色,伸手掩住自巳的嘴唇,為了挑選給花癡陸晨迦的禮物,王庭部落挑了很長時間,才挑出這樣一匹沒有絲毫雜色,而且神駿異常的雪白異馬,沒有想到這時居然遭到了挑戰。

    一直安安靜靜了坐在原地,看著身旁那盆雪蓮花的的月輪國公主陸晨迦,被外間的躁動和王妃的神情吸引了注意力,轉頭望向原野間,細眉輕輕佻起。

    白馬背上的神殿騎士聽著身後的蹄聲越來越清晰,憑藉多年的經驗知道被對手追近,他回頭向後望去,被那個碩大的黑色馬頭嚇了一跳。

    因為這頭陌生大黑馬的眼睛實在是太奇異,明亮的眼眸裡滿是瘋狂暴躁的情緒,還帶著幾抹血絲,看上去彷彿恨不得把自己咬死一般。事實上……大黑馬這時候真的咧開嘴,露出滿口白牙,瘋癲一般對著空氣狠狠地咬了一口

    畢竟速度太快,大黑馬沒能咬中白馬在空中擺盪的尾巴,它恨恨地盯著白馬的臀部,四蹄蹬地的速度竟是又快了一絲,瞬間超過白馬的馬臀。

    原野間圍觀的人們發出一聲震天的喝彩聲。

    白馬身上的神殿騎士神情震驚,身體向前弓起,握著馬鞭的右手越來越緊,他知道身下的白馬是王庭送給那位貴女的禮物,自巳能夠代騎已經是莫大的榮幸,如果今天輸了下場一定十分慘淡。

    從開賽至今,這名神殿騎士手中握著的馬鞭只是在空中虛揮了兩下,沒有一次落在白馬的身上,因為他可沒有膽量在貴女的座騎身上留下血痕,然而眼下局勢如此緊張,這頭不知道從哪裡冒出采的大黑馬竟似乎真的​​有超過自巳的能力,他把心一橫,便準備揮鞭向馬臀上重重抽下。

    便在這時,誰也想不到那頭大白馬發現身旁的大黑馬後,竟彷彿是受到了某種極大的刺激,根本不用身上的騎士揮鞭,猛地開始提速!

    直到這時,原野間的人們才知道,原來這頭雪白的駿馬竟是一直沒有發揮全部速度,所以先前才會顯得那般雍容穩定,此時它受到黑馬的刺激,終於開始施展出渾身本領,再不復先前的雍容,竟也奔跑的極為瘋狂起來!

    白色的暴風雪正式刮起!

    而黑色的影子緊綴其後,不肯落後半分!

    原野間的喝彩聲鼓勁聲驚呼聲,在這個時刻到達到極點,天穹上飄著的那些冬雲絲絲縷縷散開,天地之間清光一片,視線十分清楚。

    大白馬與大黑馬近乎於並駕齊驅,但白馬還領先半個馬身,此時雙方都在樣命衝刺,瘋狂地蹬蹄擺顱,哪裡還顧得上什麼跑姿優不優美,都在瘋狂地奔跑著,二者之間的相對速度看上去極為緩慢,甚至已經快要停止。

    終點線就在不遠處的前方。

    原野間觀戰的人們心中漸漸生出一種感覺,那頭大黑馬怎樣也超不過去了,有好些人都覺得極為遺憾,在心中發出一聲嘆息。

    大黑馬沒有時間嘆息,它自出生以來,在大唐北路邊軍營裡呆過,在長安城外的馬場裡呆過,這輩子欺負過無數同類無數人類只被一個人類欺負過,卻還是第一次像今天這般拚命奔跑,第一次這樣沉重的喘息。

    所有人都認為它已經無法超過前面的白馬,但它卻偏生不服氣,不甘心,不認命,它壓搾著身軀內所有的力量,燃燒所有的慾望,於不可能間依然在加快步伐,蹄尖踏著黑土,像黑夜陰影侵襲大地般一寸一寸地追上去!

    馬蹄踏破黑土,夜影吞噬風雪。

    就在終點線之前,它終於成功地超過了白馬,第一個衝了過去!

    原野間一片沉默,然後是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王帳前方的大人物們一片沉默,然後是無數聲驚嘆。

    甚至有些目光敏銳的強者注意到,就在衝過終點線之前,那頭大黑馬竟還有餘力回頭嘲弄看了白馬一眼,同時高速翻動著厚實的唇皮兒,顯得極為輕蔑!

    大唐舒將軍怔怔看著那頭大黑馬,喃喃說道:「這馬好似在哪裡見過一般。」

    神殿方面參與王庭談判的首席人物便是天諭司的司座,他看著前後衝過終點線的馬群,皺了皺眉頭,淡淡看了一眼身旁的神殿騎兵統領。

    天諭司司座的目光很淡,很冷淡。

    神殿騎兵統領的心情很冷,很寒冷。

    他知道司座大人冷淡目光裡隱藏著的意思因為那名騎白馬的神殿騎士是他事先專門挑選出來的最優秀騎士,結果騎著晨迦公主的座騎,居然莫名其妙地輸給了一頭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的大黑馬,而且是以這種方式輸的!

    神殿騎兵由裁決司統轄,並不直屬天諭司,但司座大人是何等樣身份的人,而且若晨迦公主因此事不悅,隆慶皇子又會如何處理自巳?

    統領大人越想越懼,狠狠盯著原野間那頭正在喘息的大黑馬,暗自想道這是哪,裡來的畜生,事後一定要把你給宰了!

    「這頭大黑馬是哪個部落的?」

    站在最前方的左帳王庭單于,看著那頭在陽光下黝黑髮亮的駿馬,心中生出無限喜愛,揮手說道:「去問問我要了,拿什麼換都行!」

    緩坡與草場之間相隔有些距離,但寧缺哪有認不出來自家憨貨的道理,尤其是最後衝過終點線之前大黑馬那銷魂的回頭一瞥,以及狂翻厚唇皮兒的賤勁,更是獨此一家別無分號,他無語想著這傢伙今天究竟發了什麼瘋居然想著去跟別人賽跑,這可與它平日裡的懶勁兒完全不符。

    半途時天貓女便確認那如箭般的大黑馬便是身旁師兄的座騎,此時看著大黑馬取得了最終不可思議的勝利,她在緩坡上興奮地連連跳躍擊掌抓著寧缺的衣袖不停搖擺,激動說道:「師兄你看你看大黑贏了!」

    寧缺感慨說道:「這傢伙就是好出風頭,怎麼一點都不像我?」

    天貓女被他的感慨打擾了興奮的心情,撅著嘴說道:「剛才我就不明白,出風頭有什麼不好?要知道勝利可是最大的榮譽。」

    寧缺沒有回答小姑娘,在心中暗自無奈想著,大黑子在大庭廣眾下如此囂張,若讓人認出來可怎麼辦?自巳還在猶豫思考什麼時候表露身份,難道現在要被迫被一匹馬牽著走?可難道不應該是牽著馬走才對嗎?

    緊張激烈的賽馬,讓參加格幕慕大會的所有人都心跳加速,忘了週遭所有事情,知道大黑馬來歷的天貓女更是緊張萬分,先前從寧缺手中接過來的羊腿也不知道掉​​到了哪裡,手指間空餘漸凝羊油與香味。

    她用手絹細細擦完手掌,想了想對寧缺說道:「師兄,手帕髒了,我洗完再還給你好不好?」

    寧缺笑了笑,直接把手帕接了過來,說道:「這種事情我會做。」

    他身上和包裹裡的所有東西都是桑桑在臨行前準備好的,所以他一直很小心,如果手帕弄丟在荒原上,他擔心回長安家中不好交代。

    天貓女那句話別無它意,也不知道寧缺這時候心裡在想什麼,看著原野上的大黑馬,高興地揮手示意,開心笑著說道:「師兄,別看你不給大黑吃飽飯,還天天那般奴役它,但它該發光的時候還是會發光如果你不對它好點,當心以後被人看中搶走了它不想你,到時候你可別後悔心疼。」

    聽著這句話,寧缺眼中不期然浮現出一個忙碌的瘦削背影,還有那張黑黑的臉蛋兒,心臟不由微縮,隨著天貓女的目光向下望去,心臟不由劇縮,震驚之下,用最快的速度把天貓女抱進懷裡,伸手遮住她的眼睛。

    原野間,陸續衝過終點線的駿馬都在劇烈的喘息,不時輕輕踢動前蹄,依照它們熟悉的法子回復體力,馬背上的騎士也有專人扶下休息。

    大黑馬的體力回復的奇快無比,只過了短暫的時間,它便精神如初,身旁圍著王庭十餘名人,正好奇地打量著它,並且朝著四周詢問它的主人究竟是誰。

    大黑馬似乎很享受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輕搖馬首,顯得極為得意,而且不時伸出紅嫩的長舌,舔動一下厚實的唇皮。

    不遠處,那匹雪白的駿馬劇烈地喘息著,被神殿騎士牽著向一旁緩緩走去,看到大黑馬捲舌舔唇的賤樣兒,目光裡流露出仇恨的情緒。

    大黑馬恰好看見這一幕,頓時像是受到了寧缺的死亡威脅般受了大刺激,發瘋似地擠開身旁的人,撒開蹄子朝白馬衝了過去。

    白馬也算是天賦異稟的奇​​駿,但哪裡見識過大黑馬這等皮糙肉厚,體力充沸似變態的憨貨,起蹄想要後蹬自衛,卻因為虛弱無力抗拒。

    大黑馬一口狠狠咬到白馬的頸背上,並沒有咬出血來,但下牙著實不客氣。

    白馬淒嚎一聲。

    大黑馬咬著白馬的鬃毛,前蹄上搭,強壯的馬身便蠻不講理地壓了上去,看它模樣誰都能猜到接下採它會做什麼。

    四周傳來一陣哄笑聲。

    王妃表情極為難堪,站起來訓斥部落下屬趕緊去把兩馬分開。

    陸晨迦靜靜看著那處,表情依然像初開的蘭花般幽潔,然而袖中的手卻漸漸握緊。

    遠處忽然響起一道尖銳的口哨。

    大黑馬彷彿聽到索魂鈴一般,渾身一個哆嗦,翻身下馬,撞開四周想要索住自巳的人,像道黑色閃般向著營地外圍,再次開始自巳瘋狂的奔跑。

    一面狂奔,它一面傲然想道,老子昨夜不過是吃了你槽裡一頓晚飯,白馬你這婆娘竟敢喊一大堆姐妹過來對付我,當老子真沒辦法收拾你?

    寒風如刀,大黑馬豪情勝火,蹄步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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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三十三章 荒原的夜

    顧不得原野上的熱鬧,寧缺帶著天貓女回到宿營地,掀簾走進帳內,看了一眼角落裡堆放著的行囊,望向正在專心致志描楷的莫山山,問道:「我那匹黑馬先前不是拴在帳外的嗎?怎麼讓它溜了出去。」

    莫山山放下手中的毛筆,回頭看著他,面無表情解釋道:「晨間它回來後你就把他拴住了,你們走後帳裡就剩下我一個人,它就在那裡不停地叫喚踢蹄,看模樣是想出去玩耍,所以我便把繩子解開,讓它自行去玩耍。」

    寧缺看著她完全不知該如何言語,撓著頭說道:「它想出去你就把它放出去,這個聽上去怎麼總覺得有些不對,它是一匹馬可不是人。」

    「大黑馬很有靈性,我能看懂它想表達什麼。」莫山山說完這句話後,不想就此事再做更多解釋,轉身拾起硯上的毛筆,準備繼續臨摹書帖。

    天貓女興奮地跑到她身邊,說道:「師姐你說的真對,大黑就何止有靈性,簡直太厲害了,你知不知道,現在外面好多人都在追它。」

    莫山山墨眉徽挑,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天貓女把大黑馬橫空出世,贏了賽馬大會的過程,仔仔細細地講了一遍,然後說道:「至於最後發生了什麼事情,師兄他蒙住了我的眼睛,所以沒有看到。 」

  莫山山望向寧缺。

  寧缺心想那等畫面該如何講述?

    他抬手摀唇輕咳兩聲,裝作沒有看見莫山山的目光,自行走出帳外。站在微硬的冬日荒原上,看著西方不遠處招展的唐軍旗幟,和戒備森嚴的營地,他開始思考別的問題,應該從哪裡著手去找那名馬賊頭子?

    做為此次談判的唐國代表,舒成將軍帶著數名親信下屬,從長安城千里迢迢趕來此地,安全由三百名東北邊軍的精銳鐵騎負責,旌旗招展,偶有馬嘶響起,營帳秩序井然,密集排列處便是唐營。

    唐營中心位置的營帳內,舒成將軍摘下頭盔,隨意撫了撫花白的頭髮,坐在案後示意部屬去弄些吃食來,在王帳處飲酒不少,吃飯卻是沒有辦法吃飽。

    舒將軍執箸挾菜吃飯,沉默不語。

    旁邊的親信部屬注​​意到將軍若有所思的神情,以為是今日賽馬大會一事,讓將軍在王帳中聽到些閒話後心情有些不愉快,稍一思忖後,和聲勸解道:「將軍,我軍騎兵擅長作戰,對於這種純競速的玩意兒確實不怎麼擅長,輸便輸了,那位老姑姑要說閒話誰也沒辦法攔住她。」

  「那種老太婆懂個屁。」

    舒將軍嘲諷說道,他身為唐將,在王帳中敬曲妮瑪娣是月輪國主親姐姐,還要注意些言語,在這私下己軍營帳之中,哪裡還有心情給那位姑姑絲毫顏面。

    部屬見將軍大人確實不是心煩此事,便聯想到另一事,看了一眼帳外巡邏的士兵,壓低聲音試探詢問道:「將軍您可是在憂心土陽城?」

    朝廷夏天的時候確定援燕北征一事,由大唐東鎮軍大將軍夏侯主持,但誰也想不到,當中原開始與草原蠻人開始談判的時候,陛下已命軍部插手此事。舒成將軍來到王庭,雖說是奉旨前來,但也難免會有些激怒邊軍,途經土陽城時,夏侯大將軍竟是藉口巡邊,連他的面前不肯見上一見。

    「如果我是夏侯大將軍,我也不會高興。」

    舒成將軍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筷子,接過毛巾隨意擦了把臉,說道:「不用瞎猜什麼,我確實在想事情,但和你猜的這兩件事情都無關。」

    那名部屬微微皺眉,心想雙方和議已成,接下來的事情便是中原聯軍商討明年北伐,以及援助左帳王庭的具體事務,一應都是水到渠成之事,如果將軍不是心煩賽馬失利又不是憂心土陽城的怒火,那他究競在想什麼?

    「我在想那匹大黑馬。」舒成將軍笑著說道。

    部屬恍然大悟,以為終於明白了將軍的心意,稍一思忖後說道:「單于似乎對那匹駿馬也極有意思,不過既然將軍喜愛,稍後我想些法子,把您的意思通報給王帳那邊的管事,相信單于絕對不吝惜贈馬表示對帝國的親近。」

    舒成將軍看著屬下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罵道:「不知道腦子裡面究竟在想什麼,我哪裡想奪那匹大黑馬,那位單于如果想要奪馬,最後也只能惹來一身麻煩。」

    看著下屬臉上惘然神情,將軍搖了搖頭,看著帳簾外的湛藍天空,徽徽皺眉說道:「今日看見那匹大黑馬時,我便覺得有些眼熟,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一般。」

    舒成將軍把毛巾扔到案面上,帶著回憶神情感慨說道:「先前那刻我才想起來,去年春天我代表軍部巡視書院入院試時,曾經在御科考場上見過這匹大黑馬。」

    屬下怔住了,想著先前原野間那道奔馳的黑色閃電,那道狂暴的黑色風暴,心想難道那匹不可思議的駿騎竟來自於唐國?

    「先前你也看到那匹大黑馬脾氣有多暴烈。去年春天書院入院試上,所有被選中騎大黑馬的考生都被摔了下來,雲麾將軍家那位千金也不例外,那時我在草甸上方巡視觀看,本以為無人可以降服此馬,然後我看到了一個少年走進了馬場。」

    舒成將軍微微瞇眼,回憶著當時的畫面,悠悠說道:「大黑馬在那個少年身前頓時變得無比老實,當時我還覺著有些奇怪,但當那少年聲動長安城後,才知道原來戰馬多通靈性,竟是比所有人都提前知道了那少年的厲害。」

    下屬好奇問道:「那少年是誰?」

    將軍收回目光,看著他說道:「寧缺。」

    「寧缺…」那名下屬喃喃複述道,忽然間神情一震,吃咋說道:「難道您是說那位一帖動長安的寧大家?」

    「我不喜歡舞文弄墨。」舒將軍感嘆說道:「我只知道寧缺去年考入書院,今年便進了二層樓,成為了夫子的親傳弟子,我還知道寧缺離開長安城的時候,郊野馬場專門把這匹大黑馬給他送了過去。」

    下屬問道:「那……為何這匹大黑馬會出現在王庭?」

    話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問了個極蠢的問題,如此神駿無匹之馬,自然不可能離它的主人太遠,馬在王庭自然人也在王庭。

    「尋常人不知道寧缺在書院二層樓裡排行十三,但軍部當然知道他化名十三先生在燕北邊塞停留,只是連我都沒有想到他會親自來王庭。」

    舒將軍微微皺眉,低聲自言自語說道:「連書院都如此重視此次和議,難道北面那些荒人真的如此麻煩?還是說此事別有隱秘?」

    那名下屬思忖片刻後,不解問道:「將軍,既然寧缺來到王庭,為何他沒有現身,也沒有來營中與將軍相見?」

    舒將軍沉默片刻後,微笑說道:「夫子的親傳弟子那是何等樣人物,他不現身自然有他不現身的道理,我大概沒有那麼大的面子,我只是覺得這件事情似乎越來越有趣了。」
  
    ……
  
    ……

    暮色降臨火堆點燃,全羊倒掛,酒香撲鼻時夜色也隨之降臨荒原。

    王庭部落裡聚集看來自天下四面八方的人,還有很多專程前來參加格慕慕大會的周邊部落牧民,在火光映照下,酒香籠罩間,人們興奮地談論著白天看到的那些畫面,爭論著哪裡的武士最有力量又是誰的箭法最為精湛。當然被最多提到的還是那匹狂暴的黑色駿馬,無數人在猜測它的主人究竟是誰。

    大黑馬的主人沒有聽到人們興奮的議論,他沒有飲酒吃肉為樂,而是不知從何處偷了一件草原牧民的衣服藉著夜色的掩護,從大河國營地向西面潛去悄無聲息地靠近唐營,然後折向南面在一片高地後方坐下。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一個人影從唐營方向靠了過來,從移動速度和身體形態上可以看出,這人顯得格外警惕和小心。

    「我一直沒有想明白,在營地外用木棍搭個圖畫,你怎麼就能判定是自己人來了?萬一是草原上那些頑童隨意搭的怎麼辦?」

    寧缺看著那個男人說道,草甸後雖然沒有火光,但藉著滿天繁星,依然可以隱約看到對方的面容和服飾,那是一個看上去極為老實的大唐騎兵。

    那名唐軍沒有回答他的問話,眼眸裡充滿了懷疑的情緒,似乎不明白這個傢伙為什麼在這種情況下居然會有閒情逸至說這些廢話。

    寧缺把手伸了過去,那名唐軍把手伸了過來,兩個人看似要握手,只聽著啪的一聲輕響,兩塊腰牌輕輕合在了一處,分毫不差。

    藉著星光,那名唐軍看清楚了寧缺所執腰牌的紋路,表情驟然一變,連忙揖手行禮,壓低聲音敬畏說道:「沒想到是大人親自前來。」

     「你又不知道我是誰,怎麼知道我就是大人。」寧缺笑著問道。

    那名唐軍老實的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說道:「腰牌上寫的清楚,大人乃是處裡的客卿,當然是卑職的大人。」

    寧缺看了此人一眼,微驚問道:「天樞處乃是修行衙門,可我看你身上竟沒有一絲念力波動,難道說你已經晉入了洞玄境界?」

    「卑職若是洞玄境的強者,哪裡還至於如此辛苦跟到荒原裡來。」、

    那名唐軍呵呵一笑,解釋道:「天樞處雖說負責管理修行者,但職員並不全是修行者,像卑職這樣的普通人更多。」

    寧缺離開碧水營深入荒原,起因便是因為國師李青山通過天樞處傳來的那個消息,天樞處要配合他的行動,當然會想辦法在王庭附近給他留個線人。

    他看著對方說道:「閒話少敘說正事兒。」

    唐軍憨厚笑著應道:「大人想說閒話便說閒話,想說正事兒便說正事兒。」

    寧缺微微一怔,笑著想道果然不愧是天樞處的成員,平日裡大概是與那些眼睛在額頂的修行者接觸多了,竟沒有一點常見的普通人對修行者的敬畏恭敬,但言語行為間又是這般圓滑跳脫,這種態度用來對付修行者果然極妙。

    他直接問道:「你知道我此行的任務嗎?」
  
    唐軍老實回答道:「不知道。」

    寧缺點點頭說道:「那就好,因為我要問的事情和任務沒有任何關係。」

    這一次輪到唐軍怔住了,老實憨厚的臉上流露出佩服的神情,心想果然不愧是身份尊貴的天樞處客卿,用朝廷力量辦私事這麼無恥的要求居然也說的如此自然。

    寧缺繼續問道:「唐營裡面一共有多少人?」

   「騎兵加輜重兵,還有一些雜役,五百人左右。」

    寧缺看著旌旗飄揚帳蓬密集的唐營,皺眉說道:「看營地不像只有這麼少人。」

    那名唐軍解釋道:「一騎三馬,所以需要的地方比較大。」

   「你對營地情況的掌握怎麼樣?」寧缺這句話只是隨口一問,心想數百騎的唐營,對方表面身份只是一個普通騎兵,又哪裡能掌握完全。

    然而他沒有料到,這名唐軍騎兵既然是天樞處安插在東北邊軍裡的釘子,平日裡無時無刻不在做的事情,就是觀察唐營裡的任何動靜,所以聽著他的問話,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回答道:「能夠基本掌握。」

    寧缺看了他一眼心想運氣倒著實不錯,問道:「營地裡最近這五天有沒有什麼特殊情況?比如有沒有什麼受傷的騎兵…甚至是將軍? 」

    那名唐兵想了想,搖頭說道:「沒有。」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食物藥口這些後勤供應有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

    唐兵正準備回答沒有,忽然間他想到一件事情,擰著眉尖仔細回憶思考了一段時間,說道:「確實有些情況,某處帳內的食物消耗似乎比平時多了不少,這倒不足為奇,但營內的葯品存量也出現了一些問題。」

    不待寧缺繼續發問,他主動補充說道:「隨軍藥物是處裡的重點監控範圍,所以我覺得有些問題,那些無緣無故消耗掉的藥物除了止血生肌的傷藥之外,再就是去熱定神的一些散劑,可這些天應該用不到這些藥物。」

    聽著這番話寧缺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知道自己的猜測似乎走對了方向。他望著燈火通明的唐營處問道:「那處帳在哪裡?能不能弄清楚裡面有什麼人?」

    「這次護送舒將軍入荒原的三百騎兵,全部來自土陽城,那處帳是東邊北軍某偏將的軍帳,戒備森嚴,像我這樣的普通騎兵根本無法靠近。」

    寧缺眉頭微微蹙起,目光在連綿營帳裡緩慢掃過,似乎想要看到軍帳,說道:「如此戒備森嚴,有沒有什麼方法偷偷溜進去看一眼?」

    那名唐兵想都沒有想,直接搖頭,說道:「除非硬闖。」

    緊接著他看著寧缺極為認真地補充道:「大人,雖然您是尊敬​​的客卿大人,境界實力當然強大,但若強闖軍營只怕也會有些問題,就算您能闖進去,營地裡肯定也會死不少人,事後怎麼向朝廷交代?」
  
    ……

  ……

    沒有辦法偷溜進去,那便只有硬闖,然而他現在雖然已經是書院的學生,但骨子裡其實還是把自己視作帝國軍隊的一分子,要和那些同袍拔劍相向,永遠不可能成為他的主動選擇,所以只好另想辦法。

    趁著夜深人靜星辰變稀之際,那名天樞處安插在東邊北軍裡的傢伙悄悄溜回唐營,草甸後方便只剩下了寧缺一個人。

    寒冷的地面上倒臥著稀疏的黃草,看上去就像是營養不良的老人生出來的鬍子,寧缺躺在疏草之上,看著頭頂夜穹裡上鑲著的星星,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片陰影忽然遮住了頭頂的星空,就彷彿真正漆黑的夜來臨。

    寧缺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張黑色馬臉,看著它翻著厚實唇皮兒似乎在討好微笑的模樣忍不住笑著罵道:「整個王庭的人都想逮你,你居然還敢回來見我。」

    大黑馬輕輕拱了拱他的肩頭,顯得極為溫順,甚至有些文靜,彷彿是在告訴他,只要你不生氣,別的人對它又說又算得了什麼?

    寧缺站起身來拍掉身後沾著的沙土與草段,輕輕在大黑馬頸上捶了一拳,搖頭教訓說道:「人怕出名,豬怕壯,人出名容易惹麻煩,豬壯了容易被殺了吃肉,你非要出這麼大一個風頭,難道不擔心太出名以後被人搶走?」

    大黑馬擺首張嘴,白生生的馬齒在星光下顯得有些森森然,就好像是在冷笑一般,說不出的邪魅冷艷高傲傻逼

    寧缺盯著它的眼睛冷笑說道:「你的意思是說,就算你被人搶走也會被人當寶貝一樣供著,不會像我一樣把你這樣一個無敵神駒當牛騾使喚? 」

    大黑馬輕輕撅蹄,無聲刨著腳下荒原上的浮土謹慎地用沉默代表承認。

    寧缺冷笑連連,伸手指向它兩條強壯的後腿中間部分,說道:「我不知道為什麼當年南軍沒有閹你,郊野馬場也沒有閹你,我也不知道你靠什麼逃脫了做太監的命運,但總之你應該很清楚,我沒有把你割掉的打算。」

    「可是我仁慈不代表所有人都仁慈,以你如此暴烈的臭脾氣,如果落到單于或者王妃的手中,難道你真以為自己還能保住自己的寶貝卵蛋蛋?」

  草甸上一陣寒冷的冬風吹過。

    大黑馬鳥溜溜的黑眼珠裡,驟然顯現恐懼之色,不知道是因為懼冷,還是別的什麼緣故,後腿唰的一聲快速夾緊,卻因為碩大有力的馬臀,怎麼也無法完全併攏。

  ……

  ……

    寧缺藉著沉沉夜色,完成了人生又一次間諜接頭,對唐營的情況梳理了一遍,並且抽時間對大黑馬進行了一次教育。他做了這麼多事情,草甸那邊燃著無數火堆,彷彿白晝一般的王庭群帳間,人們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喝酒。

    荒原在春天的時候彷彿天堂,在隆冬時節卻如同冥界一般淒苦難熬,寒風呼嘯,雪片隨時飄臨,酷寒無比,所以生活在這裡的人們都喜歡飲酒暖身,尤愛烈酒。

    火堆旁的中原人與草原蠻人千年來,一直在通商與打仗這兩件事情間不停折騰,前不久的侵邊及此後中原聯軍的反擊,讓雙方都死了不少人,哪裡可能因為上層大人物們達成了和議,鮮血凝成的仇恨便自然消去?

    懷著複雜的情緒,王庭部落裡的人開始和中原人拼酒,酒意狂肆入了胸腹,沒能消解仇恨,反而更是放大了情緒,於是拼酒變成了比試,比試變成了鬥毆,鬥毆最終變成了群毆,王庭與神殿負責作持秩序的士卒,剛剛平息了一處混戰,又要趕去另一地,場面顯得極其混亂。

    有幾頂帳蓬孤伶伶地紮在草場邊緣,距離唐營極近,卻不在唐營的範圍之中,沒有受到遠處火堆旁的混亂影響,依舊顯得格外安靜,恰如生活在裡面的人。

    大河國少女們在格慕慕大會上看到了很多新奇的東西,性情恬靜自持的她們,傍晚時便回了營地,莫山山更是安安靜靜在帳中坐了整整一天,白紙鋪於案上,她懸腕於紙上,不停地抄寫著什麼,竟似是根本不知道厭倦枯燥是什麼意思。

  就在這時,帳簾被人掀起。酌之華帶著一名少女走了進來,她看著莫山山溫和說道:「山主,有客人見來拜訪。」

    莫山山緩緩停止書寫,把毛筆放入清水甕中蕩了蕩,轉過身來。

    那名少女穿著神殿天諭院的院服,眸子裡卻帶著一股極難掩飾的驕傲意味,她走進帳蓬後,便一直在打量四周,盡可能想讓自己的表情顯得更平靜一些,但看著案畔那位白衣少女轉過身來,她依然感到了一絲緊張。

    因為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傳說中的書癡。

    莫山山神情淡漠看著她,說道:「你是誰?」

    書癡習慣了用這種直接口吻說話,她不喜歡說廢話,她習慣了淡漠的神情,因為她覺得做表情是非常辛苦的一件事情,她習慣了目光散漫無禮,因為……

  她眼睛不是太好。

    但就像最開始不知道某人有眼疾的寧缺一樣,那位天諭院女學生也覺得,受到了嚴重的輕視,甚至是羞辱,緊張的情緒變得有些煩躁,然而她還是不敢無禮。

    還是那句話,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傳說中的書癡,書癡驕傲些,無禮些,對於她們這些一直與另一癡,朝夕相處的天諭院學生來說,很好理解與接受。

    天諭院女學生敬畏行禮,說道:「晨迦公主請莫師姐明日相敘。」

    莫山山靜靜看著她,想著那個很長時間沒有見面的舊友,想著草甸下方血火交加時,上方那輛馬車裡,平靜如蘭的舊友,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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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20 19:42: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三十四章 書癡世界觀改造的第一次驗收及花癡的傷

    世間萬事萬物,無論人貨感情生活,最怕的便是比較?大河國少女們在唐營外自擇平地宿營,雖然稍嫌冷落冷清但也覺著還算清靜,並沒有太多的不滿意,但當她們走進天諭院諸生所在的華麗帳蓬後,縱使心境再如何恬淡,再如何不講究身外享受,看著那些陣設用具和精緻食物,依然不免覺得有些難過。

    同樣都是奉西陵神殿謅令而來的年輕人,為什麼她們這些墨池苑弟子在燕北邊塞軍營裡沒有好營地,承擔艱難任務出生入死終於來到王庭卻依然沒有好營地,而這些天諭院的學生坐著馬車哼著歌喝著茶水來到王庭卻能有這麼好的待遇?

    尤其是回想起當日草甸下方那場與馬賊的血戰,想到自己等人在營地裡苦苦支撐隨時可能死亡的時候,這些天諭院的學生正在草甸上方的座騎之上冷眼旁觀,大河國少女們愈發覺得難以接受,情緒低落異常。

    坐在她們對面的天諭院弟子並不難過,也沒有什麼低落情緒,臉上更看不到對於馬賊劫掠一事的羞愧,他們端著荒原上珍貴的瓷碗緩緩飲著茶,盡著多人的本分與大河國少女們溫和敘話,言語間淡著股若有若無的優越感。

    天諭院乃是昊天道門的研習書院,由西陵神殿神官親自負責教授,千萬年來不知培養出多少名留青史的大人物,近些年來,便有道癡葉紅魚和隆慶皇子這兩名擔任神殿裁決司司座、聲震天下的強者。在這些年輕弟子們心中,除了長安城南那座書院,世間哪裡還有第二個地方能與自己所在天諭院相提並論?

    大河國少女們強忍著難受與恨意,天諭院學生們只顧著展現自己的風度與驕傲雙方話語之間自然不可能投機,卻也沒有因此產生什麼矛盾衝突只是漸漸不再交談分為兩列只與同門說話交談,就如看不見對方一般。

    反正今日他們不是主角,真正的主角早已進了大帳深處,那道華麗屏風之風,那兩位少女的對話才是今天最重要的事情。

    穿著墨池苑弟子服的寧缺,坐在下方一張椅子上,側著身子與天貓女不知在輕聲說些什麼,天貓女清稚可愛的小臉上,不時浮現出匪夷所思和興奮的神情,小手輕輕撫摩著身旁一個方方的匣子看上去極為小心翼翼。

    難道這便是書癡莫山山送給花癡陸晨迦的禮物?

    天下美人無數最出名的只有三人。

    按照世間好事者的說法,月輪國公主花癡陸晨迦、大河國王書聖淑靜賢貞的關門女弟子書癡莫山山,還是西陵裁決司那位道癡葉紅魚,並稱為天下三癡。

    每個人眼中的美都不同,自然沒有所謂最美之人,之所以有天下三癡的說法,更多是因為這三名少女癡於某境,修行境界高深,更有深厚背景。

    大帳深處那道華麗屏風之後,莫山山面無表情看著對面那位穿著淡黃斜襟衫的美麗少女說道︰「當舊你在草甸之上。」

    陸晨迦此時正在用心修剪一盆異種七辮花的枝葉,聽著這話,她抬起頭來微微一笑說道︰「這便是王妃愛若珍寶的一盆花,可惜抽丫之初便養植不得法,根睫無精神,花開自然無魂,淡的令人心痛。」

    這位月輪國的公主自幼醅愛花草,在王宮遇著那完美男子之前,花草便是她生命裡的全部分,甚至比她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

    因為與隆慶皇子的情事,因為愛花如癡,世間人都知曉她的聲名,但世人談及她時,首先還是不能免俗的談到她的容貌。

    花癡陸晨迦很美,睫毛眉眼無一不美,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上去都很美,面且她一個人身上竟是集合了很多和美感,就像是一盆精心培育出來的名花,在春風裡花瓣微顫,有時含苞有時威放有時承露嬌羞,美不勝收。

    書癡莫山山則與她截然不同,她的雙眉細而濃郁,就像是墨筆畫出來一般,目光雖然散漫卻真正明澈,沒有一絲雜意,雙唇微抿時便是一道線,微圓的臉頰看上去更沒有傳統美人的特徵,但這些看似尋常無奇的細節組合在一起後,哪怕她的表情再如何木訥,都顯得那樣的好看。

    寧缺第一眼看到她時,心裡便做如此想法,別的任何形容詞好像都不能準備形容這位大河國少女的容顏,甚至會顯得多餘,只能讚她一聲好看。

    這種好看不像陸晨迦的美那般動人,那般清晰,卻因為沒有任何殺傷力,對任何人的眼眸都不會造成格外的負擔,而會令觀者感到輕鬆。

    這種好看,可以好好地看。

    莫山山好看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她看著陸晨迦平靜說道︰「殿然你承認當時自己在草甸之上,那麼這件事情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陸晨迦靜靜看著她,微笑說道︰「莫姐姐,你是不是想問我什麼?」

    「你承認的如此平靜,何必再問?但既然你堅持要我問,我便問。」

    莫山山的表情很平靜,眸子裡看不出是怒還是喜,就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那般說道︰「你當時既然在草甸上馬車中,自然知道下方的營地正在被馬賊圍攻,你也應該知道營地裡有我墨池苑的弟子,你為什麼不讓神殿騎兵來援?」

    陸晨迦微抿雙唇,說道︰「入荒原後,我的身份只是一名普通天諭院學生,又怎麼能命令神殿騎兵?」

    莫山山淡漠看著她,又像是看著她身前那盆花,說道︰「你如果只是一名普通天諭院學生,這時候你就應該在外面等候,哪裡有資格和我對坐談話。」

    陸晨迦微微蹩眉,覺得對面的白衣少女和回憶裡的書癡有了很大的差異。

    莫山山毫不理會她的心理活動繼續冷淡說道︰「神殿騎兵歸裁決司管,你是隆慶的未婚妻他們憑什麼敢不聽你的命令?」

    她看著陸晨迦漠然說道︰「你若不想說草甸那舊的事情,我便不說,你既然要說,那便不要這般胡說,你是花癡,又不是白癡。」

    陸晨迦還是沒有說話,緩緩放下手中的小剪,專注地看著對面的莫山山,眼眸裡浮現出一抹笑意,心想什麼事情讓書癡居然變化了這麼多?

    莫山山的這些指責談不上如何犀利因為無論是誰都能想明白當日草甸上究竟發生了什麼,花癡陸晨迦無論當時是沉默還是如何,都應該承擔起怎樣的責任。

    陸晨迦並不在意這些指責,她更在意的是莫山山此時的表現。

    按照她的記憶以及世人的認知,書癡是一個終日跪坐在筆墨紙硯之前,不問世事不知世事,有任何想法都會因為覺得麻煩而不肯說出口,淑靜沉默到了極點的人。

    她本以為今日邀莫山山相會,對方因為馬賊一事再如何憤怒,也不會當面指責自己,然而沒有想到對方竟然表現的如此直接而強硬。

    陸晨迦靜靜看著她,沉默很長時間後開口說道︰「莫姐姐,你變了,變得直接了很多,也刻薄了很多,實在是令我感到很意外很吃驚。」

    莫山山認真思考片刻後回答道︰「我不知道直接有時候會有刻薄的效果。」

    陸晨迦看著她輕輕嘆息一聲,微澀笑道︰「沒想到連你也變了。」

    莫山山平靜回答道︰「我最近跟著一個人學了很多東西,我在習慣這種變化。」

    陸晨迦沉默片刻後,輕聲問道︰「你今天來就是為了指責我?」

    莫山山回答的平靜而又肯定︰「如果不是為了指責你,我為什麼要來見你。」

    陸晨迦嘆息一聲,說道︰「我是在你施出那半道神符時,才知曉你在草甸下。」

    莫山山看著她美麗如新綻初糕的容顏,稍一停頓後說道︰「就算我不在草甸下,也有別的人在草甸下,在馬賊的刀下。」

    陸晨迦平靜說道︰「我與你相識,我欣賞喜歡你,所以你的生死與我有關,你若死了我會悲傷,其他人的生死與我無關,我自然不會理會。」

    莫山山說道︰「我有一師弟死在馬賊最後一次沖營。」

    陸晨迦的語氣依舊平靜︰「我不認識你師弟,所以他的生死與我也無關。」

    莫山山靜靜看著她身旁那盆高潔如雪的不知名的珍貴花樹,說道︰「世上絕大多數人都與你我無關,但這個世界與你我有關,因為悲喜總會相通。」

    「人類的悲喜從來都不相通。」

    陸晨迦輕仰美麗的臉頰,說道︰「為何你我這樣的人要與那些濁世中的人同悲共喜?世間除了花與廖廖數人外,便再也沒有乾淨的,而你我是乾淨的,若你我在意這些濁世,總有一日會被他們拖進塵埃之中,世間的悲喜與我又有什麼干係?」

    莫山山眼簾微垂,看著自己潔白裙擺下方那些在旅途上沾染的泥點,沉默片刻後抬起頭來,靜靜看著她說道︰「從很小的時候我就說不過你,我不會在人前扮演憨拙可喜卻又清幽的大葉蘭花,所以我不想和你說了。」

    陸晨迦看著她感慨道︰「你又刻薄了,這樣真不好。」

    莫山山平靜回答道︰「還不夠刻薄,因為你還沒有憤怒。」

    陸晨迦眉頭微蹩,問道︰「為什麼你要讓我憤怒。」

    莫山山說道︰「因為這樣惘然不知或者說明知道他人憤怒的原因卻能全然不繫於心上的你讓我很憤怒,還因為那天在草甸下面的我很憤怒。」

    華麗巨大的帳蓬深處一片安靜,長時間的沉默讓一股莫名的壓力開始漸漸繚繞,屏風上那些青蔓細枝似乎都快要被這種壓力繞的折斷四散。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陸晨迦看著她平靜說道︰「我想知道你怎樣讓我憤怒。」

    莫山山說道︰「從小你就應該知道我不善言辭,我這一生都在紙硯之前揮灑筆墨,所以我還是習慣動手,如果我徹底擊敗你,不知道你會不會憤怒?」

    陸晨迦微微一笑,就像是清晨池塘裡的睡蓮,忽然被幾隻鳥兒的鳴叫驚醒,舒緩地開始綻放清美的花瓣,美麗安靜的讓人生不出任何敵意戰意。

    花癡便是花癡,癡於花癡於情癡於自己的認知癡於自己的想法,她不想與莫山山動手,所以她不準備出手,只是靜靜微笑看著對面的莫山山。

    面對著這樣平靜微笑看著自己的美麗少女,世間絕大多數人,哪怕是道心再如何堅定的修行者,或者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難道說真的一拳頭打過去?

    然而莫山山是書癡,她自有她的癡勁,她癡起來對比花癡還要絕,她決定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根本不理會那件事情正處於怎樣的狀態中,縱使陸晨迦是一縷幽幽花香,是一朵玉雕的脆弱雕花,她都沒有憐惜的精神,直接出手。

    兩根縴細而穩定的手指探出廣袖,並而不為劍卻為筆,驟轉而起,在空中那張無形的案桌無形的紙張上,開始寫出專屬於自己的線條。

    莫山山出手便是那半道神符。

    陸晨迦靜靜坐在椅中,忽然間手指上多了一朵透明的小花。

    那朵小花應該不能說是完全透明,表面隱隱約約有類似露珠一般的牙,氣湍流在緩慢流淌,看上去就像是由霧琉璃雕琢而成,美麗至極。

    一道恐怖的威壓隨著半道神符起筆而籠罩帳內。

    一股清新的氣息隨著一朵小花凝現而溢出帳外。

    某座帳內,西陵神殿天諭司司座感受到了不遠處傳來的這兩道氣息,從冥想中丁來,隔著帳布望著那處,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嘆息。

    這半道神符如此神完氣足,書癡似乎比草甸遇賊那時應該要更強大了幾分,便是自己也不敢言勝,晨迦這朵花,只怕是要敗了。

    陸晨迦看著指間片片碎桑,最終融化入空氣中再也難覓痕跡的那朵小花,看著對面的白衣少女平靜說道︰「修行境界我不如你,更是不及道癡,但我真的無所謂,敗便敗了,我喜歡的終究還是種種花剪剪葉。」

    莫山山緩緩把右手收回廣袖之中,看著她說道︰「若僅癡於花,自然不是花癡。」

    陸晨迦不知想起什麼,臉上流露出溫柔的笑意,又有一絲淡淡的悵然,說道︰「花癡花癡『癡於人癡於花』我想應該就足夠了吧。」

    莫山山站起身,看著她說道︰「當年的你經常手拿鋤頭挖泥,雙手沾滿塵埃,臉上滿是汗水,我覺得那時候的你比現在所謂嫻靜的你更好。」

    陸晨迦低頭繼續剪花,說道︰「但是他更喜歡現在的我,而且他會保護我。」

    莫山山默默看著她,唇角微翹露出一絲笑意,只是她生命裡第一次學習展露勝利者的笑容,所以顯得有些生澀木訥笨拙。

    「有個人昨天夜裡告訴我,若你敗後表現的再如何嫻靜無所謂,但只要你主動提及隆慶,那就說明你已經開始憤怒,那麼你就真的敗了。」

    陸晨迦微微一笑沒有回答,手中的小剪卻不知何時剪落了一片完好的青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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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21 19:08: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三十五章 小密探的前途

    青葉自枝頭飄落,緩緩落在名貴的羊毛猴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陸晨迦靜靜看著羊毛毯上那些美麗的花紋,看著花紋正中間那片孤單的青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輕聲說道:「我與他之間的感情,就像山谷裡的蘭花一樣自然生長,為何要刻意提及,難道我想以此為證明什麼?」

    莫山山簡潔直接回答道:「他說這叫做秀恩愛,是缺乏自信的表現,我不懂什麼叫做秀,不懂為什麼他會這樣說,也不知道你想要證明什麼,但我知道蘭花生長在幽谷中是自然之事,當你把花搬到我面前細心裁剪時,自然就不再自然。」

    她沒有再多說什麼,沒有告別,直接轉身向屏風外走去。

    陸晨迦站起身來,若秋水般的眼眸裡現出一抹極淡的黯淡,看著她的背影說道:「你要喝的熱茶還沒有端上來,就這樣急著離開?那是我專門從桃山給你帶來的醉人草,記得當年你最喜歡喝這個。」

    莫山山腳步微頓,沒有回頭,平靜回答道:「比起一盞清茶,我其實更希望當時能在草甸下的營地裡看到你,然後你可以請我喝一杯白水。」

    陸晨迦握著小剪的手有些發白,低聲說道:「最開始的時候我並不知道你在營地裡,而且我也沒有想過那群馬賊竟然能威脅到你,若你真的遇到危險難道你以為我還會安安靜靜了坐在車廂中,毫不理會?」

    莫山山伸手扶住屏風一側,說道:「我說過這不是你我的悲喜,是世間的悲喜,你可以做到無視身外喜悲之情但我做不到也不想成為那樣的人。」

    屏風滑開,神情淡漠的白衣少女緩緩走了出來在外間喝茶喝到肚飽,無事可做的墨池苑弟子們集體站起相迎,對面的天諭院學生也站了起來。

    莫山山看著酌之華輕輕點頭,同門們便知道在裡間的談話中山主對那位花癡並沒有怎麼客氣,頓時覺得胸間充滿了快意。

    沒有理會天諭院諸生的熱情攙留,甚至連場面話都懶得交待一句,墨池苑弟子們挺胸揚首,驕傲地走出這間華麗的大帳。

    帳外碧空高遠,沒有一絲殘雲,白衣少女微微瞇眼望向天空,想著先前陸晨迦最終還是低下了頭不復清高真正地敗給了自巳,不由感到心間一片通暢,才明白原來這才叫欺負人,才明白所謂出氣報復原來並不限於筆墨或是拳頭。

    想到此節,她回頭看了一眼安靜站在少女群裡的寧缺,暗自想著,身為唐國書院弟子本應疏朗壯闊怎麼卻偏生有這麼多細膩心思?

    大河國少女們回到自己的營地裡,再也壓抑不住好奇,開始詢問山主究竟與那位花癡說了些什麼,帳內一片嘰嘰喳喳好不熱鬧就連寧缺都望向了她。

    莫山山沉​​默片刻後,把先前那場對話複述了一遍。

    「世間的悲喜和她沒有關係?師兄死在草甸下難道和她也沒有半點關係?看來我們這些濁世裡的人在這位公主殿下眼裡,竟是連一棵花都比不上。

    天貓女抱著那個,匣子,難抑憤怒大聲說道,原本這個方形的匣子是墨池苑送給天諭院的禮物,不知道為什麼她竟是抱了回來。

    「那位花癡公主看似寧靜溫和,實際上心在世外,這件事情原本與她關係也不大,要說真正該死,還是那些神殿騎兵,還在站在草甸上冷眼旁觀的那個老婦人:」

    酌之華搖了搖頭,看了一眼天貓女懷裡的匣子,蹙眉好奇問道:「這是什麼?」

    「這是秘密武器,昨天我和鐘師兄花了一百兩銀子才從別人手裡買過來。」

    天貓女緊緊抱著匣子哼一聲,滿是不忿說道:「可惜山山師姐不肯用。」

    莫山山右手輕輕撫平案几上的書紙,幾絡髮絲從耳畔垂落,說道:「晨迦雖然不說,但我職然已經教訓了她,何必再行羞辱。」

    寧缺聽著這話,忍不住搖了搖頭。在旅途車廂中,他第一天教這位書癡少女的事情中,便有打人一定要打死的千古真理,討要公道反欺負人這種事情,和打人的區別也不大,既然要撕開臉,當然要把對方羞辱至死才好。

    他看著案磯旁又準備開始練​​字的書癡,忽然發現自從進入書院後山,自己癡於修行竟把筆墨淡忘了很長時間,忽然間他又發現了一件事情:自那日慘烈營地馬車間自己替書癡梳過一次頭髮後,她便一直保持著這個髮式,黑色秀髮簡單束在身後,那張白皙好看的臉清楚顯露在外,愈發顯得婉約清殺。

    酌之華對眾人說道:「午後神殿召集會議,商議援助王庭以及明年對荒人用兵一事,各宗派弟子都要參加,大家早些用飯,不要耽擱了時間。」

    草原人以羊肉為生,他們的飯裡並沒有米飯,王庭雖然對來自中原的人們表現了足夠的誠意,但最精貴且數量不多的米飯,當然要優先供應神殿以及唐軍,所以墨池苑弟子們今天的午飯依然是油糊糊的羊肉以及羊肉湯。

    哪怕翻著花樣做,羊肉終究還是羊肉,離開碧藍腰海後,這些少女們幾乎就沒有吃過別的東西,昨日又在格慕慕大會上吃了太多新鮮玩意,這時看著滿盤羊肉便覺得有些難以下厭。

    只有寧缺依然吃的認真細膩,都說窮孩子早當家,那麼小時候便遇著罕見飢荒被折磨的生死不如的孩子,長大後絕對不會有任何浪費食物的舉動。

    在緩慢咀嚼的同時,他的大腦也在快速運轉,想著別的事情。草原上的馬賊集體來殺,說明白自己的身份肯定已經曝光,只是不知道曝光到了哪種程度,現在王庭上究竟有多少人知道自己的存在。東面唐營裡全部都是東北邊軍的精銳騎兵,那位長安城來的舒將軍和夏侯有怎樣的關係?按照陛下臨行前的密旨分析,一旦自己表明身份,舒將軍的屁股應該挨著自己的屁股坐在一邊吧?

    至此時,他依然沒有想到大黑馬也是自己身份敗露的一大可能,不得不說偉大的皇帝陛下和瀟灑的春風亭老朝,這二人一生識人無數,卻偏偏在寧缺的使用上出了大問題,他若為將必能刀砍四方,可若是去當金牌小密探則是相當失敗啊。

    吃完午飯,擦乾淨油糊糊的嗜,寧缺從天貓女處拿過那個微重的方匣子抱在懷裡,在冬日陽光溫暖的照耀下,向王庭左近處的熱鬧地帶走去:格慕慕大會匯聚了極大人流,有人自然就有買賣,那片熱鬧草場,便是行商聚集的地方,除了鄰近部族賣貨之外,還有數支勇敢的中原商隊,不知打通了什麼環節,竟也跟著神殿的談判使團一到來了此處。

    他懷裡方匣子裡的東西,是一位燕國商人專程用來討單于王妃歡心的貨物,昨夜他出了一百兩銀子高價,甚至還搬出花癡陸晨迦的名義,才極勉強地買到手中。

    莫山山既然不想用這個東西,他也沒辦法帶回長安,自然不捨得它就在這寒冷的荒原之上活生生凍死,所以決定去找那個燕國商人退貨,哪怕只退八十兩也是好的,雖說他現在已經是長安城隱形的大富翁,可一百兩銀子這麼大的數目,別說回去後沒辦法向桑桑報帳,便是他自巳也​​會覺得心痛。

    然面還沒有走到那處,他便被人攔了下來。

    聽著四周漸漸彙集過來的腳止聲,看著身前那名表情冷漠驕傲的天諭院學生,寧缺忍不住挑了挑眉頭,心想這些人畢竟是昊天的信徒,想來不至於像長安西城混混那樣堵街完成便抽刀開扁,於是他沒有任何動作。

    十幾名天諭院學生把寧缺圍在了中間,站的看似鬆散,實際上把他所有可能的逃跑路線全部擋住,不過正如寧缺所料,這些人沒有衝上來把他暴揍一頓,他身前那名驕傲的天諭院學生甚至還極有禮貌的行了一禮。

    那名天諭院學生說道:「這位墨池苑師兄,能不能方便去見一個人?」

    寧缺完全相信,如果自己這時候說不方便,那麼肯定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非常不方便讓小朋友們看到,他並不害怕什麼,但猜到能動用這麼多天諭院學生來請自己相見的人,應該是那位少女,所以笑了笑很老實地跟了過去。

    在營帳外圍一片殘著星星綠意的草甸上,月輪國公主陸晨迦坐在一匹雪白駿馬上,抬手示意諸人迴避,草甸上便只剩下兩人一馬。

    她居高臨下靜靜看著寧缺,神情顯得有些古怪,過了很長時間才輕聲說道:「我與山山相識多年,雖說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面,但依然有書信往來,很奇怪的是,今天在帳內與我說話的書癡,竟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寧缺沒有想到馬背上的少女,竟會如此直接開始問話,不免覺得有些突然,甚至還來不及仔細觀看這位傳說中的美人究竟長什麼模樣。

    陸晨迦也不等他接話,目光微凝說道:「她說是從某人處學到了很多東西,我很好奇那個,某人究竟是什麼人,所以冒昧異你過來相詢。」

    寧缺微微一怔,誠懇回答道:「我不知道殿下您在說什麼。」

    陸晨迦舉目望向原野遠方,看都沒有看他,說道:「我也不知道,大河國墨池苑什麼時候多了一個你這樣的男弟子,你……究竟是誰?」

    寧缺握緊雙拳,在心中苦澀發誓,回長安城後如果陛下還要白己當什麼密探,自己絕對不會再次愚蠢答應,哪怕造反也在所不惜,因為那樣也許死的還會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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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第三十六章與小人物的最終告別

    看著白馬上那位絕美少女被冬風吹拂的髮絲,寧缺心頭微澀,知道現在的自己面臨的局面有些棘手,留給自己的選擇並不太多,或者把對方從馬上擊落制伏,或者表明自己書院學生的身份,只是該自稱鐘大俊還是什麼?

    問題在於這位少女乃天下三癡之一,縱使修行境界不如道癡和莫山山,但洞玄上境的修為,也足夠隨便欺負他,至於表明書院弟子的身份,寧缺還有些猶豫。

    陸晨迦居高臨下平靜看著他,從她神情看得出來,她根本不在意寧缺的回答,繼續說道:「刻薄尖酸隱晦,今日我見到的書癡令我很失望,因為原本的她如我一樣,都是這個世間難得通透乾淨的人,是我在這個混亂不堪令人失望的世界裡不多的朋友,所以我很好奇究竟是誰讓她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

    「我知道世間很多陰暗醜陋的行逕,被你們這樣人當作智慧,我不理解也不想沾惹,我也不想她沾惹,我希望你以後離她遠一些。」

    寧缺仰頭看著馬背上的美麗公主,溫和回答道:「殿下,我想我與山主之間的關係,應該不需要你來指教,而且我不認為這種指教會有效果。」

    「山山天性純淨,未經世事,最開始接觸你這些隱域伎倆大概會一時覺得新鮮有趣,誤以為便是道理。但你要記住,你們這些男人終究都是世間的塵埃泥垢,再如何用光鮮言辭和作派掩飾,總有一天會露出內裡的骯髒。」

    陸晨迦目光微冷看著他,毫不掩飾厭惡的情緒,說道:「我只是不想她受你蒙騙,不想她非要經過一番失望,所以才會來見你說這些話。」

    聽到這段話,寧缺確定了幾件事。這位傳說中的花癡公主並不是一個只知道花草之事,躲進小園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女,相反她很聰慧敏感,能夠從莫山山的變化中如此迅速查探到可能的原因,而且她無論在物質還是精神方面都有些潔癖。

    想到與馬賊之間的那場戰爭,想起草甸上冷眼旁觀的神殿騎兵,還有騎兵中央那輛馬車,想到面前這位幽美若蘭的少女當時也在車上,寧缺愈發有些不明白,她這些精神上的潔癖究竟從何而來,平日裡又體現在何處?

    「男人都是泥巴之類的濁物,女人都是純淨的山泉?」

    寧缺看著馬背上的陸晨迦,微笑說道:「殿下想說的是不是這個道理?」

    陸晨迦神情微變,似乎沒有想到這個心思陰暗的濁男子,竟然會把自己的心思歸納的如此準確而簡潔易明,意外之餘,寧靜溫柔外表下隱藏著的那顆驕傲心,使她並沒有對寧缺再次冷嘲熱諷,而是點了點頭。

    寧缺忽然笑了笑,開口問道:「那隆慶皇子呢?」

    昨夜與莫山山商議時,他便提出過,對花癡陸晨迦這樣自幼生活在白塔四周,皇宮園廷裡,無論修行感情世界都順利潔白的像張紙般的人,想要抓住對方心境間的那道縫隙,依然只能從這兩個方面著手——世人皆知她與隆慶皇子那段情事,那麼所謂感情,便自然要落在那個完美若神子的男人身上。

    陸晨迦察覺到馬下這個帶著可惡笑容的年輕男人,此時提到隆慶是何用意,他微諷一笑,平靜說道:「似你這樣似塵埃般的蠢物,自然無法明白一個完美無缺的男子,生活在你永遠無法觸及的無垢光明世界之中。」

    聽著這話,尤其是完美無缺四字,寧缺不自禁想起長安酒肆一會後,桑桑對隆慶皇子變醜了的評價,忍不住搖頭笑了起來。

    陸晨迦見他莫名其妙笑了起來,面色微寒,因為對方的笑意明顯是因隆慶皇子而生,而這對她而言,甚至比羞辱自己更加嚴重。

    寧缺忽然斂了笑容,看著馬背上的絕美少女認真問道:「如果這個世界除了光明後垢的西陵神殿以及你所珍愛的無言花草,都臟骯不足語及,那麼我很想知道,殿下你真的認為那天草甸上發生的一切很乾淨嗎?」

    陸晨迦看著他的眼睛,平靜說道:「那與我並沒有關係,我只知道你若想以此事離間我與山山之間的情誼,想誘她進入黑暗之途,那麼你就該死。」

    寧缺回望她的眼睛,溫和說道:「這話說的,殿下若真想殺我,只怕早就動手了,又何必專程把我喊到這裡來私下說話。」

    陸晨迦輕輕撫摩身下白馬的頸背,輕聲說道:「我今日只是想來提醒你,無論你有何心思,即便能瞞過山山,也不可能瞞過我與世間所有人,而你只不過是一個似蜉蟲般的小人物,世間很多人能讓你生不如死。」

    寧缺的神情愈發溫和從容,輕聲說道:「你此時的行為似乎正是你所厭惡的那些骯髒世界裡的塵垢手段。」

    陸晨迦看著他說道:「昊天見世間癡苦,化身老嫗救助點化世人,誅殺奸邪,我不願沾惹你們的骯髒,但不代表我修花之餘便永遠不會動用雷霆手段。」

    此時她的目光中已經沒有寒冽厭惡情緒,只有一片平靜溫婉,但這種平靜溫婉更令人覺得壓抑難受,因為那雙清亮動人的眼眸裡的目光,彷彿在看著一根在濕泥間掙扎拱動的泥鰍,並不憐憫,只是天然的俯視。

    她是天下三癡中的花癡,她本就是雲端之上的仙女,不應染塵埃,而寧缺只不過是一個憑些小聰明,意圖接近另一癡行為不軌的小人物,俯視理所當然,輕描淡寫一句話便要令對方遵守也理所當然,沒能任何不自然的感覺。

    這是世間常態,寧缺自幼不知見過多少更冷酷的目光,臉皮早已被磨礪的厚若城牆,根本不在乎這位少女的神情,笑著回應道:「活著肯定比死了好,我還真想不出來何等樣的境遇,才能讓人感覺生不如死。」

    陸晨迦問道:「你真的很好奇?」

    寧缺笑了笑,說道:「這種事情太危險,還是不要好奇比較安全些。」

    陸晨迦靜靜看著他,忽然微微一笑,說道:「小人物就是小人物,永遠只會耍嘴皮,耍些小聰明,而對於真正的世界,卻永遠不敢展現出來絲毫勇敢。」

    或許少女是想用這話激怒寧缺,從而有理由把他好生懲治一番,也許她只是真的看到寧缺表現後,有些失望,有所感慨。

    然而寧缺聽到這句話後,忽然間變得沉默起來。

    他抬頭望向湛藍一片的天空,望著天上漸漸要飄到草甸上方的那朵雲,眉頭微皺,開始思考起某些問題,繼旅途之後再次反省離開渭城之後的兩年時光。

    冬風自荒原遠處拂來,吹動他的衣衫,吹動馬背上陸晨迦的髮絲,他沒有說話,陸晨迦也沒有說話,馬上馬下各自沉默安靜。

    「以前在渭城的時候,最大的官就是馬將軍,那個將軍手下就幾百號人,實在勉強的厲害。不過我曾經見過一次七連寨的驍騎將軍,我很激動,因為當日我因為軍功受到封賞,然而沒想到驍騎將軍居然正眼都沒有看我一眼,頒完軍部封賞令之後便匆匆離開,估計直到現在他都不記得我是誰。」

    寧缺收回目光,看著馬背上的少女笑著說道:「從那天起,我就明白無論自己再立多少軍功,都始終還是個小人物,那時候的我不知道修行者都長什麼模樣,我以為你們都是些能在天上飛來飛去的神仙,我不知道你們的世界是什麼樣的神界,我以為你們都住在天上的仙境之中。」

    「至於神殿,隆慶皇子,道癡書癡花癡天下三癡這樣的人物,在小人物的我的心中,更是雲端之上的存在,這輩子都不敢奢望能夠接近。」

    他指著飄到草甸上方的那朵雲說道。

    「但現在似乎很多事情已經發生了變化,比如我可以和書癡同坐一輛馬車,比如現在公主殿下你在馬上,不在雲上,你離我竟是這樣的近。」

    寧缺看著她笑著說道:「這種距離近到我伸手就可以觸碰到你的臉,我相信殿下你的臉除了月輪國主和隆慶皇子外,應該還沒有人摸過……你先不要生氣,我只是藉此來說明一些事情,剛才說到變化,這種變化過於劇烈快速,快到我只是被動的接受,卻來不及總結分析,來不及發現一個事實,所以弄出了很多問題。」

    陸晨迦靜靜看著他,問道:「什麼事實?」

    「事實就是我已經不再是小人物,那麼我就不應該按照小人物的風格去做事。」

    說完這句話,寧缺笑了起來,酒窩盛滿荒原上吹拂的冬風,眼眸映照著天穹上飄拂的白雲,清新無比,自信無比。

    他知道馬背上的少女心理有問題,本準備了一些別的手段,小人物的手段,然而先前被對方連連進逼,他驟然再次想起臨行前二師兄交待的那些話,想到如果是剛出道的二師兄,他會怎樣做?二師兄是他的偶像,小師叔是二師兄的偶像,那麼如果是剛出道的小師叔,又會怎樣做?

    以二師兄的孤傲性格,大概會直接頭頂的古冠摘下來,當做棒槌把馬背上的花癡打到鼻青臉腫,絕對不會憐香惜玉,如果是小師叔,大概會直接拔出劍來,先把這頭驕傲的大白馬斬了顱首,再一腳踩到跌落地面的花癡臉上?

    寧缺不是二師兄這般實力強橫到無以復加的知命強者,更不是小師叔這種早已不在江湖江湖卻依然傳誦的傳奇人物,他只是個剛出道的新人,境界可憐兮兮地停留在不惑,然而他畢竟也是書院後山的學生,夫子的親傳弟子。

    他沒有能力戰勝天下三癡,把陸晨迦從馬上拖下來褪了褲子一通板子把她光溜溜的屁股打到通紅再讓莫山山來畫幅素描寄給隆慶皇子,但他既然已經明悟自己應該從小人物的世界裡脫離,決定表明身份,那麼他自然有自己的方法。

    「昨天我買這份禮物的時候,對那名燕國商人說是送給公主殿下你,對方才同意賣給我,花了一百兩銀子,價錢著實不便宜。」

    寧缺端起懷裡一直抱著的那個方匣子,解開上面繫著的布。匣子裡是一盆用草架固定用紙膜保護的小花樹,他撕開上面的紙膜,讓陸晨迦看到裡面美麗到驚心動魄的藍色花瓣和微青枝莖,說道:「當然這時候就算把這盆異花送給殿下,相信殿下也不會對我的看法有絲毫改觀,所以我只是讓你看一眼。」

    陸晨迦微微一怔,看著他手上那盆藍色的花樹,辨認出乃是極罕見的七瓣藍旱蓮,這種蓮花色作幽藍,極為美麗,只可惜雖然此花耐旱耐寒,但因為往往伴生著極強大的蜉蟲天敵,所以世間數量極為稀少。

    「七瓣藍蓮……確實是好花,在荒原上賣一百兩銀子不貴。」

    陸晨迦雖然很厭憎寧缺,但她身為花癡自然愛花如癡,點評的極為客觀誠實,接著她微蹙著眉頭訓斥道:「就算七瓣藍蓮耐寒,但終究是燕南植物,荒原上的寒風它怎樣禁受得住,你還不趕緊把紙膜覆好收起來!」

    寧缺很聽話,馬背上的少女讓他收起來,於是他便收起來,只不過收的不是手中那盆珍稀的花樹,而是捧著花盆的雙手。

    花樹自他手間滑落,瞬間落到他腳下,與堅硬的荒原地面一觸,花盆像脆弱的玻璃般劈啪四散,草架紙膜全部被摔爛,裡面美麗的花樹頓時變得不成模樣,花瓣零落,青枝莖折斷,眼看著便不可能再活過來。

    陸晨迦面色劇變,提韁縱馬前上前幾步,卻已經無法阻止這件事情的發生。幽藍的美麗花瓣散落在地上,被風吹拂緩緩滾動,沾上了很多塵埃,草架紙膜覆壓著瑟瑟的花樹,畫面顯得極為狼籍。

    她看著馬前地面上的殘花敗​​枝,美麗若花的臉頰驟然蒼白起來,眼眸裡露出痛惜的神情,然後她緩緩​​轉身,靜靜看著寧缺,說道:「你這是在……挑釁我?」

    悲劇是把人生的美好撕碎並且展現給人看。每個人眼中人生的美好並不相同,所珍視深愛的事物也並不相同,金錢美女權利知識修行不一而足。

    在陸晨迦心中人生的美好,並不是那些俗世的幸福,而是與塵世無涉無言的花草,草甸下方營地裡人們的死亡,不會讓她如何痛心難過,即便是神殿騎兵和天諭院的學生們紛紛倒在她眼前,或者她都不會感到傷心。

    而當這盆七瓣藍蓮在她面前摔落成泥,她真的感到了一陣心痛。

    她知道馬前那個年輕人是有意為之,所以心痛之餘,她開始憤怒起來。

    ……

    ……

    聽著花盆墮地摔裂的響聲,散落在草甸四周的天諭院學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用最快的速度趕了過來,當他們看到地上的殘花敗​​枝,看著陸晨迦公主眼眸裡無法掩飾的痛心與憤怒,隱約猜到先前發生了什麼。

    天下皆知殿下愛花如癡,這個穿著墨池苑弟子服的年輕人,居然敢當著殿下的面做這種事情,那便是對殿下最大的傷害,是無恥的挑釁。

    嗆啷密集聲起,刻著神殿符紋的鋼劍出鞘,眾人憤怒地把寧缺圍了起來。

    陸晨迦下馬,向寧缺方向走來,眉頭微蹙問道:「我傷心憤怒對你有什麼好處?」

    寧缺看著她微笑解釋道:「晨間在帳內,你曾經對山山說過,世界的悲喜與你無關,那麼我想,我與山山之間的關係,我影響了她什麼,與你也應該無關,至於這盆七瓣藍蓮是我買的,那麼我摔碎它與你無關,而你會不會因​​為這件事情傷心難過憤怒,也與我無關,既然如此,我摔著玩你也管不著。」

    陸晨迦看著他的眼睛說道:「花不會言語,只會靜靜綻放,在你手中卻淪為人之間爭鬥的犧牲品,難道你不覺得這樣對它不公平?」

    寧缺看著她的眼睛說道:「草甸下那些死去的人,比如那位墨池苑的師兄,這時候也不會言語,所以這個世界對他們也不公平。當然我也不是一個喜歡替人打抱不平的角色,我在意的是你先前威脅我,那麼我就要讓你不高興,這很公平。」

    陸晨迦忽然問道:「你究竟是誰?」

    一盆藍蓮碎在荒原的草甸上,看似是件小事,實際上卻等若在少女的臉上狠狠地扇了一道,而且她並不是普通的少女。

    她是天下三癡,她身後站著月輪國和神殿這兩個龐然大物,乃佛道皆寵之人,即便是大唐帝國的皇子,想來也不會如此激怒挑釁他。

    所以盛怒之下,她依然在猜想寧缺的身份,對方究竟是一個膽大妄為愚蠢到不知死活的傢伙,還是有天大的背景靠山竟是完全不懼道佛二宗。

    率先揭曉的不是寧缺的身份,而是陸晨迦及天諭院學生們也很想知道的另一個身份——那匹大黑馬主人的身份。

    寧缺把手指伸入唇間,吹出一道極清亮甚至淒厲的鳴嘯,片刻後,營地北方的原野間響起響亮的馬蹄聲,蹄聲凌亂而密集,似乎那匹馬情緒非常高昂歡喜。

    大黑馬自遠方挾塵而至,衝到草甸上,然後小心翼翼踱至寧缺身旁,輕輕拱了拱他的肩頭,神情顯得異常溫順。

    陸晨迦身後那匹神駿異常的雪馬,驟然看到大黑馬出現在眼前,想起昨天的慘痛經歷,根本沒有被大黑馬這時的溫順嘴臉安慰,嚇的連連後退。

    韁繩從陸晨迦的掌心掙脫。

    陸晨迦看著寧缺和他身旁的大黑馬還有他腳下的殘花敗枝,溫婉寧缺的神情終於消失不見,冷冷盯著他說道:「原來……都是你。」

    寧缺揖手見禮,溫和說道:「正是。」

    大黑馬是這兩日格慕慕大會所有人討論的焦點,王庭單于還有很多大人物都在尋找它的下落,想要把它變成自己的座騎,此時它的突然出現,吸引了部落裡無數人,黑壓壓的人群追著它,同時來到了這片草甸。

    陸晨迦聲音微寒說道:「你以為有很多人看著,我就不敢殺你?先前我就說過,你們這些塵世裡的泥垢,永遠只會這些小聰明,而不知道實力才是一切。」

    「我知道自己很弱,但我更知道實力永遠不代表一切。」

    寧缺從懷裡掏出一塊腰牌,伸到空中,說道:「有時候背景靠山更重要一些。」

    一名天諭院學生看見腰牌上的字,蹙眉說道:「魚龍幫……是什麼東西?」

    寧缺微微一怔,看了看腰牌,笑著說道:「不好意思,拿錯了。」

    他換了一塊腰牌,伸到陸晨迦眼前。

    天諭院學生們表情微變,又有聲喝斥道:「就算是書院學生又如何?」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你們應該看的更仔細一些。」

    天諭院學生們看的更仔細了一些,於是看清楚了這塊腰牌究竟代表著什麼,所有人同時陷入震驚沉默之中,握著神殿佩劍的手有些不知該如何安放。

    陸晨迦也看清楚了那塊腰牌,目光微冷。

    「現在還有人想殺我嗎?」

    寧缺看著圍在身旁的天諭院學生們,誠懇說道:「如果沒有人想殺,那我就先走了,神殿召集的會議應該已經開始,我可沒那麼多時間耽擱。」

    然後他望向陸晨迦微笑說道:「有幾句話想對你說。」

    「一,如果小人物和大人物的區別不在於品德稟性,而在於背景宗門家世的話,那我就不是小人物。」

    「二,你沒有能力讓我生不如死,我想就算是神殿三位神座親至,也沒有資格讓我生不如死,所以我希望以後再相遇,殿下你不要再說這麼多廢話。」

    「最後,世上沒有完美無缺的人,我當然不是,你的伴侶隆慶皇子也不是,至少在我的面前,他應該沒有底氣能說出這句話來。」

    說完這句話,寧缺翻身上了大黑馬,一提韁繩向營地裡奔去。上馬之前,他恰好踩了那盆散落難堪的七瓣藍蓮一腳,也不知有意呢還是有意呢還是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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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23 19:33: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三十七章 難道我會說假話?(上)

    看著那匹挾塵而去的大黑馬……很多牧民和王庭士兵興奮地追了過去,天諭院諸生卻還站在草甸上沉默不語,他們當中很多人已經猜到寧缺的真實身份,想起在修行世界裡沸沸揚揚從春天到此時的那件事情,不由有些擔心晨迦公主的心情。」

    晨迦公主的未婚夫是隆慶皇子,那位神子般的男人此生順風順水,無論是瀾柯寺的長老還是天諭院的院長,都無法打破他完美的內外,唯有在長安城南那座書院裡敗了一次,雖然沒有多少人知道那次登山的具體情況,但敗便是敗了。

    今天應該是陸晨迦第一次看見那個擊敗自己未婚夫的男人吧?天諭院諸生愈擔心她的心情會低落難過,愈發不敢去看她,以免她感到尷尬羞怒,只好微低著頭,狀作無意看著荒原地面。

    草甸地面上散落著七瓣藍蓮,一片狼籍難堪,陸晨迦如花般的容顏上沒有什麼難堪情緒,但慣常平靜如水的心思卻有些狼籍起來。

    她伸從雪馬鞍旁取出一塊名貴的絲巾,走到碎花盆旁,小心翼翼把快要被寒風吹襲變黑的藍蓮仔細包裹起來,然後抱在懷中翻身上馬,向自己的營帳走去。

    身後有名天諭院弟子鼓起勇氣提醒道:「公主殿下,今日神殿召集會議總結這數月的邊塞事宜,還要商議明年應對荒人的計劃,事關重大,應該去看看。」

    陸晨迦輕提馬韁,沒有理會身後傳來的聲音,也沒有理會這時候神殿召集的會議,只是默默看著遠處快要駕抵大帳的那匹大黑馬,心裡想著很多事情。

    春天書院二層開啟的消息傳出乘來,她一直在默默關注祈禱,她希望自己的伴侶能夠得償所願,進入後山,成為夫子的親傳弟子。然而她沒有想到那樣一個驕傲自信強大,似乎永遠都不可能失敗的男人,居然……敗了。

    此後隆慶皇子返回西陵,二人之間雖然從未討論過書院二層樓一事,但她能清晰感覺到,現在的隆慶和以前的隆慶有了一些很細微的差別,依然驕傲自信,汪身散發著奪目的光彩,但那份驕傲自信裡有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自然,光彩裡有了極淡的黑影。

    陸晨迦知道這一切是怎樣造成的,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叫寧缺的人。

    失敗並不可怕,對於隆慶皇子和她這樣的人來說,在很小的時候學會修行起,便很準確地明悟到失敗與成功之間的關係,然而隆慶境界精深,道心清明,只差一步便要邁入知命,那個叫寧缺的傢伙卻只是剛學會修行,實力弱小境界淺薄,如此的差距基礎上的失敗,對於修道者的心境打擊可想而知。

    情之一事,便因對方之喜悲而喜悲,而忘二人之外世界的喜悲,對於那個戰勝隆慶進入書院後山的人,她當然不喜甚至有敵意,若不是想著道心之障需要隆慶自己去解除,她甚至有可能會悄悄去到長安,把那個傢伙羞辱一番。

    除了敵意與不喜,自然難免也會有些好奇。包括她在內,沒有人會認為夫子取徒會偏私相幫,書院會用什麼見不得人的伎倆,那麼,那個叫寧缺的傢伙,究竟憑什麼能夠比隆慶更能入夫子眼中?那個傢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她今天終於看到了那個,傢伙,也知道了那個傢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她相信自巳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寧缺摔花奚落自巳時的陰損賤格模樣,也因為如此,她對於書院的記憶也難以自禁地變得深刻難忘起來,羞怒之餘有所感慨。

    玉手緊握韁繩,花癡看著遠處在無數人追趕下將要進入神殿議事大帳的那匹大黑馬,沉默疑惑想著,書院後山的弟子,會不會都像此人這般無恥?

    中原諸國奉神殿詔令援燕抗蠻,唐燕二國地處北陲,派出大量騎兵,而其餘諸國宗派則是遣出自家年輕一代的修行者前來聽命。如今聯軍與王庭和議既成,諸國勢力自然要齊聚一處,商議一番日後行事,召集者毫無疑問也是神殿。

    左帳王庭耗了大量人力物資,替神殿大人物們搭起了極為闊大的議事大帳,頗顯誠意,這座大帳方圓百步,以竹木為骨繃布而起,帳內光線充足,空間清闊,即便是容納上百餘人,也不會顯得擁擠。

    神殿天諭司司座,是場間身份最為尊貴之人,自然坐在中間的位置,大唐帝國將軍舒成緊靠著他的右手邊坐著,左手邊的位置卻是空著的。

    燕國將領、南晉劍閣弟子、月輪國白塔寺僧人、還有那些平庸小國宗派弟子,在下方依循所屬而坐,天諭院諸生的座位還是空空蕩蕩,書癡莫山山和大河國墨池苑弟子則早已在那些空座位對面安坐。

    墨池苑弟子們的座位靠近大唐帝國陣營,比南晉月輪等國位次更高,本來大河國弱,本不應有如此禮遇,只是莫山山書癡之名太盛,帳內除了寥寥數人,便沒有人有資格坐在她的上首,所以神殿才做此安排。

    議事尚未進入正題,一位白髮皺皮、穿著一件如乞丐般的百納衣的老婦人手持枴杖,緩緩走了進來,時不時發出兩聲咳嗽。

    天諭司司座大人微躬行禮,笑著說道:「辛苦姑姑。」

    包括大唐帝國舒成將軍在內,帳內所有人都起身,向那位老婦行禮,這位老婦身為月輪國主之姐,雖然因為出家修行而捨了長公主的封號,但身後隱藏著佛宗諸寺的強大力量,無論神殿還是唐國都不會稍顯輕慢。

    莫山山沒有站起采,她靜靜看著自巳潔白衣裙的下襬,彷彿在那裡找到了一點令人不悅的污垢,她沒有起身,身後的墨池苑弟子自然也不會起身見禮,相反少女們知道這位老婦人那日便在草甸之上,目光裡難以抑止地流露出幾分恨意。

    眾人皆醉我獨醒,醒者便成了異類,眾人起身我靜了坐,坐者便成了異類,庭間眾人一片問安請好之聲,波浪般的躬身行禮,把靜了坐不起的大河國少女們突顯出來,帳內的請安聲漸漸平靜,氣氛頓時變得沉默而尷尬起來。

    曲妮瑪梯姑姑冷冷看了少女們一眼,看著這些被荒原風沙吹了數月,卻依然個個清新可人的丫頭,她便覺得心中不喜,因為對方毫無敬意甚至隱含敵意的目光,她更是大怒,在天諭司司座身旁坐下,根本不等任何人開口說話,自行語調陰沉說道:「北荒部族與魔宗有脫不開的干係,誰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魔宗餘孽藏在那些荒人裡面,誅魔除邪乃是我正道中人必行之事,自然談不上辛苦,只是要對付荒人,首要便是正道宗派內部要團結,要加強自巳的能力。」

    老婦看著帳內年輕一代的修行弟子們,寒聲說道:「這數月纏戰,你們這些年輕晚輩表現不錯,但也有些人行事亂七八糟,結果弄出難以收拾的局面,險些誤了神殿大事,我想且不論懲處與否,你們首先要學會反省反省。」

    帳內的人們此時大多都已知道墨池苑弟子押送糧草前來,結果被馬賊伏襲一事,心想曲姑姑這番話應該說的便是此事,不知道書癡和墨池苑弟子們該如何解釋。

    果不其然,曲妮瑪樣深陷的雙眼裡溢出兩道鄙夷微怒的神光,寒聲說道:「神殿為修好諸野,決議送糧草援助王庭,如今那批糧草盡毀,單于雖然沒有說什麼,和議也沒有出問題,但昊天佛光在上,總要有人為此負責。」

    聽這位德高望重的姑姑直接把話挑明,場間不由一片沉默,只隱隱約約聽著或長或短的呼吸聲,很多人的目光望向一直安靜了坐著的莫山山。

    天諭司司座聽著這話,微微一笑,心知這位老婦人不知因何看墨池苑不順眼,想要借題發揮,只是臨行之前天諭大神官便有交待,書癡莫山山太過清孤,若要讓她日後成為神殿支柱,仍需打磨,於是他並沒有開口說些什麼。

    舒成將軍自長安城遠道而來,而且並不關心神殿內部這些蠅營狗芶之事,只是帝國與大河國素來交好,此時見曲妮瑪梯威壓大河國少女,他心中稍有不悅,微微蹙眉問道:「究竟發生了何事?」

    天諭司司座大人是一位鬚髮皆白,容貌卻依然很年輕的男子,他略一思忖後,溫和說道:「裁決司護教軍統領陳八尺親自經歷此事,讓他說與諸位相聽。」

    這話看似尋常隨意,實際上卻巧妙至極,神殿護教軍由裁決司兩位司座統屬,與他天諭司沒有絲毫關係,他讓這位統領前采說明,無論事後爭執會得出怎樣的結果,天諭司依然可以置諸事外,保持著超然而公平的地位。

    那名叫陳八尺的神殿騎兵統領,一臉肅然望著眾人說道:「那日墨池苑弟子怯懦畏戰,竟讓馬賊破陣入營,燕民死傷慘重,本統領見事不對,遂率兵冒險突襲,方解馬賊之圍……」

    墨池苑弟子面面相覷,渾身發寒,握緊成拳的雙手微微顫抖,她們自幼在莫干山裡生活,哪裡知曉世間竟有如此無恥之人。

    天貓女小臉通紅衝了出來,對那名騎兵統領情怒喊道:「陳八尺,你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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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24 21:56: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三十八章 難道我會說假話?(中)

    空氣中那根無形的弦越繃越緊,曲妮瑪梯臉上蒼老皺紋裡的嘲諷輕蔑神色越采越濃,如果事態就這樣僵持下去,被羞辱的依然還是那些大河國少女,可如果大河國少女們真敢藐視神殿威嚴自行出手,又不知會迎來怎樣的淒慘下場。

  「夫子曾經說過,道理這東西不辯不明,越辯越明,無論馬賊劫掠那件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但總要聽聽雙方的意見,你們這些小丫頭也是,說話便好好說話,把鞘裡的劍抽出來做什麼?曲妮瑪梯姑姑性情就這般直接,難道你們不知道?」

  這一番話連打帶收,還隱著對曲妮瑪梯行事談吐的淡淡嘲諷,隱約間偏著墨池苑弟子,帳內諸人不由一陣微嘩,然而說這話的人乃是大唐帝國的舒成將軍,那麼無論是神殿司座甚至曲妮瑪梯本人,都不好如何質疑。

  曲妮瑪梯冷哼一聲,回頭看著好將軍寒聲說道:「我倒要看看她們能說出什麼。」

  酌之華性情溫婉而有執事之能,藉著這個機會輕斥師妹們退後,然後向前踏出幾步,揖手行禮之後,仔仔細細把那天草甸上下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

  同樣的故事,從不同當事者的口裡說出來,結局一樣,但過程卻是截然相反。在神殿騎兵統領陳八尺的言談中,大河國墨池苑弟子就是一群昏庸無能,怯懦畏戰的廢物,才會導致糧草盡毀,燕國軍民死傷慘重,而在酌之華的故事中,草甸上那群神殿騎兵統領則是冷血自私,明明看著正道同人陷入死地,卻不肯加以援手,直到最後墨池苑弟子血戰將勝,他們才衝下來搶奪軍功。

  酌之華謹慎地沒有點出曲妮瑪梯姑姑,以及當時也在場的花癡陸晨迦及天諭院白塔寺諸人,然而場間眾人,都清楚那隊神殿騎兵因為何事進入荒原,不由面色微變,南晉等國修行者還有唐營諸人下意識裡看了曲妮瑪梯一眼,神情有些複雜。

  眾人都有些相信墨池苑弟子們的故事是真的,因為這些少女沒有任何道理,為了推卸自己的責任,把把神殿月輪國全部得罪的乾乾淨淨,糧草被毀,盡管被懲處想來也不會太過嚴厲,可得罪了這些大人物,誰知道會有什麼麻煩。

  相信乃是人心,而世間沒有人心所向這事情,講究的還是證據,除了證據那便是實力,誰的實力背景越強大,誰說的話就越有力量。

  大河國國小力弱,墨池苑雖然有一位書聖,但書聖也不過是位神殿客卿,又怎麼能和神殿及月輪國分庭抗禮?曲妮瑪梯冷冷盯著結束講述退回去的酌之華,沉默片刻後,忽然極為怪異地沙啞笑了起乘,顯得格外陰沉:「當日我也在草甸之上,依你的說法,神殿騎兵未及時參戰,豈不也有老身一分責任?豈不是說我也冷血自私?」

  酌之華抬頭靜靜看著她,眼眸裡滿是堅毅神情,說道:「晚輩當時並不知道姑姑也在草甸之上,至於神殿騎兵沒有及時救援與姑姑有沒有什麼關係,晚輩自然也不知道,有沒有責任是不是冷血,那都是需要姑姑您自己判斷的事情。」

  場間一片大嘩,沒有人想到這位墨池苑女弟子,竟然有勇氣當面直指曲妮瑪梯,有些人隱隱敬佩她的勇氣

  曲妮瑪梯瞪著酌之華暴怒喝道:「黃口稚兒一派胡言亂語!為推卸責任竟敢顛倒黑白,構陷神殿和老身!姑姑我疼惜晚輩,本想放你們一馬,稍做責罰便罷,沒想到你們居然如此心術不正,那就休怪老身替你家師傅教訓你們一番!」

  天貓女瞪著她,毫不示弱說道:「這麼大年紀了還撒謊,你才是老不知羞!」

  曲妮瑪梯怒極反笑,重新坐回椅中,沉默一言不發,只是等著最後的結果。

  天諭司司座沉默無語,他輕撫自巳頭頂的雪白髮絲,在心底深處幽幽歎了口氣,對身旁老婦有些不悅,又有些拿她沒有辦法。

  先前雙方爭執,墨池苑弟子們的指責極有分寸,只是針對裁決司的騎兵,而沒有涉及曲妮瑪梯及天諭院白塔寺眾人,偏生這老婦竟是想不開,不由主動跳了進去她在用這張老臉逼神殿表態若自巳稍後的決定偏向墨池苑,等若相信少女們的說法,承認德高望重的曲妮瑪梯姑姑貪生怕死甚至心存借刀殺人的惡意。

    西陵神殿與佛宗關係親厚,隱在身後的不可知之地千年以來互通有無,雖以道門為尊,卻是互相扶持,在俗世裡,神殿更需要月輪國王族的誓死效忠及供奉,別說如今雙方都只能敘述當日之事,沒有什麼證據,即便墨池苑弟子們拿出了證據,司座大人願意為了表面的光明正義懲處裁決司的騎兵,但此時此刻,為了保全曲妮瑪梯姑姑這張老臉,他也只有選擇相信那名統領的說法。

  「月輪國與大河國之間的仇恨,竟已然積累的如此之深?」

  天諭司司座大人默然思考片刻之後,望向場間眾人,平靜說道:「中原與王庭和議已成,那批糧草雖然被毀,但冷靜想來也不算什麼大事,本座便罰墨池苑諸弟子抄寫三遍光明教典,然而先前爭執之時,墨池苑諸弟子指控神殿騎兵不實,更對長輩不敬,爾等應向姑姑誠摯道歉才是。」

  說完自己的處理結果,他回頭看了一眼坐在右手方的唐軍諸人。

  舒成將軍沉默片刻,覺得這般輕的處罰,已然算是神殿難得的仁慈,點了點頭後看著大河國少女們溫和安慰說道:「墨池苑弟子,想來定是不怕寫字的。」

  曲妮瑪拂姑姑面色依然陰沉,很明顯她對天諭司司座的處理意見非常不滿意,但她也清楚神殿三司之間的黑暗爭執,知道事涉裁決司騎兵,天諭司肯定不會太過偏幫,於是保持著沉默,抬頭漠然等著道歉。

  聽著天諭司司座大人最終拿出來的處理意見,白塔寺僧人不知心中做何想法,但像南晉劍閣弟子等人,都想著唐人與大河國親厚,若墨池苑弟子被欺負的太厲害,只怕會引發更多的爭端,現在唐營諸人表示滿意,他們才鬆了口氣。

  沒有人關心那些大河國少女們的感受,她們孤伶伶地站在帳內一角,手中依舊握著秀劍,眼神裡卻充滿了憤怒與迷惘的神情。

  她們事先就想到神殿不可能稟公處理,因為護教神軍本就是神殿的騎兵,但她們沒有想到神殿的處理結果會是這個樣子。

  天諭司司座的處理結果在任何人看來都很溫柔,然而這些來自南方的少女們性情溫柔而堅毅,在意的根本不是那份溫柔,而是溫柔背後的黑白顛倒。

  所以她們憤怒。

  然而面對著光明威嚴的神殿,面對著整個修行世界,面對著議事帳內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的現實,她們又能做些什麼?難道真要向那位老婦人低頭道歉?

  所以她們惘然。

  酌之華在內所有墨池苑弟子回過頭去,望向靜默坐在椅中的莫山山。
 
  莫山山緩緩站起身來,清麗漠然的容顏上沒有一絲情緒,紅而薄的嘴唇被抿成了一道筆直的線條,顯得格外倔強,與柔軟的黑髮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衣裙像流水般瀉下,她站在流水之中,望著上方那些大人物,搖頭平靜說道:「司座大人,我不接受這個處理結果。」

  此時場間很多人都在注視著她,想知道她會做出怎樣的表態,按照傳聞中書癡的性情,人們並不怎麼擔心,然而沒有想到傳聞中的書癡似乎和面前這個真實的書癡隱約間有了很多的變化,她的應對竟是如此的簡單而凜厲。

  沒有什麼情緒激昂的辯論,也沒有什麼憤怒的指責,從開會伊始,她便一直沉默,沉默到神殿得出了最後的結果,才輕輕開口說道我不接受。

  既然不接受,那麼先前的一切便等若沒有發生。

  天諭司司座神情微變,身體微微前傾看著不遠處的莫山山,白若銀雪的鬚髮間緩緩釋出一道威壓,他一直等著這位書癡表明自己的態度,然而她先前始終沒有態度,這時候到各方得出結果才來表態,他只能認為這是對神殿尊嚴的一種挑釁。

  「山主,本司座向來尊敬你,我很想知道你的態度是什麼。」

  莫山山平靜看著司座微施一禮,說道:「我的態度就是不接受,對於不公平的處理結果,無論是我還是家師都不會接受。」

  「何必把書聖大人搬出來,就算他今天在場,老身也會是如此說法。」

    曲妮瑪梯目光微寒盯看她白皙的臉頰,帶著陰惻的口吻問道:「山主有膽量不接受神殿的處理結果,莫非是認為神殿和我這個老婦人處事不公?」老而彌辣,不死則不要臉。說的便是這位姑姑,本身便是極有尊極貴修行前輩,今日卻兩次把談話的餘地逼為虛無,陰沉一句話像一般冷劍直刺對方心臟。

  場間眾人都知曉書癡清雅木訥的性情,雖然先前她的表現已經讓大家吃了一驚,但心想曲妮瑪梯姑姑此時竟把神殿扔到了她的面前,她總該沉默才是。

  然而今天的書癡再次給了眾人一次驚奇。

  莫山山面無表情看著蒼老的婦人,平靜說道:「你處事本來就不公。」

  帳內響起無數道吸冷氣的聲音。

  天諭司司座靜靜看著她,說道:「山主,如果沒有什麼證據,你不可指責神殿處事不公,本座不想修書至莫干山,還請山主慎重。」
  
    莫山山疏睫微顫,目光散漫,彷彿望著遠處,說道:「我所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我和墨池苑同門們說的話不是證據,那為什麼他們說的話就是證據?」

  帳內一片安靜沉默,書癡這句話直指眾人本心,點明了今日這件事情最根本的問題,然而言語能否成為證據這種事情,從來都與可信程度無關,只與說話的人是誰有關,富翁和乞丐在公堂上說話的效力永遠不同,世事皆如此,如之奈何?

  曲妮瑪梯忽然笑了起來,笑聲沙啞蒼老,待笑聲漸斂後,她看著不遠處的莫山山,帶著驕傲輕蔑嘲諷之意說道:「世間有誰會相信,我典妮瑪姊也會說假話?」

  不是誰會相信,而是誰敢相信。

  天諭司司座沉默片刻後,看著坊間諸國弟子問道:「有沒有人知道那群馬賊來自何處?當日有沒有什麼宗派弟子經過那片草甸?」

  沒有人回答因為當日確實沒有別的修行者經過那片草甸,至於那群馬賊,或許有僥倖逃脫之人,但在莽莽荒原上怎麼去找?

  安靜的議事大帳內,莫山山低頭看著自巳裙擺下方探出乘的鞋尖,沉默了很長時間想著車廂裡某人曾經對自己說過的那番話,那番關於虎與兔、虎與虎的話。

  「神殿的懲處我可以接受,但先前神殿騎兵統領說我墨池苑弟子昏庸無能,怯懦畏戰連馬賊都不敢對抗的說法,我不能接受。」

  「我先前一直在想,怎麼才能證明自己的勇氣和能力。」

  她指尖輕掠,從身旁酌之華的腰間抽出一把極小的佩刀,面無表情看著那名叫陳八尺的神殿騎兵統領,說道:「雖說你也是洞玄境的修行者,但我不會無趣到向你挑戰,因為你沒有資格所以你不用擔心。」

  莫山山目光微轉,落在曲妮瑪拂那張仿似旱後稻田的難看老臉上,平靜說道:「墨池苑弟子莫山山,請姑姑賜教。」

  話音落處,她把那把小佩刀橫於掌心,鋒口向下,手腕用力便準備割開。

  「且慢!」

  天諭司司座和唐國舒將軍震驚失色齊齊站起阻止。

  大河國深受唐風影響,即便是決鬥也慣用長安城的規矩,割袖便是邀請決鬥,而割掌更是不死不休的生死決鬥!

  帳內眾人反應比那兩位大人物稍慢一步稍後看出她這個動作的用意後,也是震驚地集體站起一片椅凳倒塌之聲。

  莫山山向曲妮瑪拂姑姑發出決鬥的遙約,而且是死鬥!

  眾所周知,莫山山年輕一代修行者中聲名最盛的天下三癡之一,乃是洞玄上境的高手,然而所謂三癡的名號,除了修行境界,還與這三位女子的容顏有關。可她今天要挑戰的對象,是成名已久的佛宗大強者曲妮瑪梯姑姑!

  雖然她是書癡,但沒有人看好她能夠戰勝有數十年雄渾修為的前輩。

  所以所有人都覺得書癡今天因為那份意志而顯得特別的美,美的驚心動魄。

  曲妮瑪梯冷冷看著這個晚輩,枯瘦如老樹的手扶著椅手,緩緩站起。

  天諭司司座看著莫山山,大怒訓斥道:「你在胡鬧什麼!還不趕快把刀收了!」

  莫山山彷彿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握著刀柄的右手微微用力。

  議事帳外一片混亂之聲傳來,嘈雜無比。

  帳簾掀起,寧缺牽著大黑馬走進來時,看到的便是莫山山橫握小刀置手掌心的畫面。他大吃一驚,也顧不得帳內有這麼多人,生氣喊道:「你在胡鬧什麼!還不趕快把刀收了。」

  莫山山看著遠處的他,緩緩放下手中的刀,輕聲說道:「除了這個法子,我想不到別的辦法,替死去的同門洗去冤屈,因為他已經死了,不會再說話,而我說的話,似呼沒有人聽。」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的像是在說一件家長裡短的閒事:

  然而落在寧缺眼中,孤伶伶站在那處的少女,明明是那般脆弱悲傷。

  只有他能看出的脆弱悲傷。

  場間眾人順著莫山山的目光望向帳簾處。

  他們看著寧缺的目光裡充滿了好奇與吃驚,天諭司座無法阻止書癡,可此人說了與司座大人完全一模一樣的一句話,書癡便乖乖聽話收了刀。

  接下來,帳內的人們注意到書癡平靜目光裡的那絲信任,注意到大河國少女們驟然明亮目光裡隱藏著的依賴情緒,才發現她們竟似乎習慣於把希望寄託在這個年輕男子身上,不由疑惑更深。
 
  待人們看到他手裡牽看的那匹大黑馬,想起昨日大會賽馬道上的那些畫面,更是震驚無語,紛紛在心中想著,這個年輕男子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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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三十九章 難道我會說假話?(下)

天貓女衝了過來,把先前議事帳內發生的事情詳細地複述了一遍,尤其是提及曲妮瑪娣的那些指責時,小姑娘更是難掩憤怒。

帳內的人們疑惑看著寧缺和天貓女對話,因為不知道這個年輕男人的具體身份,所以暫時保持著沉默,很好奇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現如今天諭司司座大人已經得出處理結論,而且曲妮瑪娣姑姑冷眼警視,難道還能有什麼變化?

王庭部落裡很多人跟著大黑馬來到了此間,議事帳外好生嘈雜,直到負責維護秩序的神殿管事出去訓斥幾聲,才漸漸安靜下來。

寧缺從天貓女的敘述中知道先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略一思忖,把大黑馬的韁繩搭在帳口處的煙管上,沒有系死,看著遠處的莫山山說道:「原來是這麼回事,這也值得你把自己手掌心劃出一道血口?總還有別的法子可以證明。」

帳內眾人依舊沉默,看著他的目光有些好奇,又有些嘲諷,心想雖說不是死無對證的事情,但草甸遇馬賊一事,本來講究的就不是證據,你又能如何證據?

這些想法和感慨都被眾人隱在心中,天貓女卻很直接地問了出來。她想著先前同門許姐們的憤怒和無奈,睜著大大明亮的眼睛,看著寧缺不解問道:「怎麼證明?」

寧缺回答道:「我可以證明啊,因為我當時也在場。」

他看了一眼帳內表情各異的中原諸國宗派弟子,抬起右手指著遠處那位神殿騎兵統領,說道:「我可以證明,當時草原上的神殿騎兵見死不救,冷眼旁觀,而且當我們打退馬賊後,這位統領大人帶領騎兵衝下草甸,割馬賊首級,搶奪軍功,並且我認為當時他甚至還存在殺人滅口的念頭。」

聽著這段話,場間眾人不由一陣譁然,寧缺這段話不僅直指神殿騎兵行為卑劣冷血,甚至還提出了更嚴重的指控!

像風吹松林的譁然聲漸漸斂去,人們看著寧缺的眼神變得更加複雜怪異,直到此時,依然沒有人相信他能把今日局面翻轉過來,心想難道你說一句話神殿便要相信?不免覺得這個年輕男子純粹是愚蠢找死。

天諭司司座臉色微沉,如銀絲般的頭髮緊繃如鐵,明顯有些不悅。他沒有想到在這鬧劇眼看便要落幕的時候,書癡竟然會表現的如此強悍,而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年輕男子,竟然還橫生枝節,想要把事情變得更加麻煩。

他正準備出聲訓斥,忽然餘光裡注意到右手邊的大唐舒將軍神情有些異樣,這抹異樣來自於這位將軍臉上的笑意,那抹笑意似乎別有深意。

天諭司司座心神微微一凜,暗想莫非這位唐國將軍識得此人?神殿光照世間,地位極其崇高,然而對大唐帝國的皇權鐵騎,依然始終保持著警惕與不安,此時見舒將軍流露出這般神情,司座微微一笑,竟不打算開口說些什麼。

神殿騎兵統領陳八尺,被指控冷血不援搶奪軍功甚至還想殺人滅口,臉色早已陰沉的如同岷山裡的濕雲那般,狠狠盯著帳簾處的寧缺,雖然沒有想起此人便是草原下方火牆後的那抹黑影,卻注意到對方身上的衣著,怒聲訓斥道:「看你服飾,應該是墨池苑弟子,既然如此,這件事情你哪裡有資格指控本將?」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是墨池苑弟子。」

說完這句話,他牽起天貓女的手向議事帳裡走去,皮靴踩在厚實的毛毯之上,沒有發出絲毫聲音,腳步顯得那樣的穩定,道路兩旁看著他的各宗派弟子,表情愈發凝重,暗想此人自承不是墨池苑弟子,那麼他如此平靜的底氣來自何處?

神殿騎兵統領目光微亮,看了曲妮瑪娣姑姑一眼。

自從寧缺出現在議事帳內,曲妮瑪娣一直冷漠沉默,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因為她根本不屑理會這些小角色。直到感受到這位騎兵統領的目光,她才緩緩抬起頭來,看著正向此間走來的寧缺,聲音寒肅說道:「你既然不是墨池苑弟子,為何當日會出現在糧隊營地之中,為何會穿著墨池苑弟子的服飾?不知你是何處邪魔外道,竟敢冒充我正道中人,給我拿下好生追問一番!」

這便是地位與實力帶來的真實底氣,曲妮瑪娣姑姑這等呼風喚雨的強者,根本不會再花任何時間與對方辯論談判,直接就是一棒子打了過來,即便不把你打死也把你打暈再說,至於你有沒有什麼冤屈,那又關我何事?聽著曲妮瑪娣姑姑的話,帳內其餘宗派弟子還有些猶豫,但來自月輪國白塔寺的那些苦行僧早已持杖站起,便準備將這年輕男子制服拿下。

莫山山墨眉微挑,身後的大河國少女手執秀劍,便要去攔這些白塔寺僧人,場間局面一片混亂,便這時,一名白塔寺僧人看清楚了寧缺的面貌,陡然一驚,伸手阻止自己身旁的師兄弟妄動。

這位僧人正是那日奉師命前去索討溫泉歸屬,傷了酌之華,杖打天貓女,卻最終在寧缺刀箭之下慘受重傷的那人,他對那日遭遇印象極為深刻,寧缺那日又沒有戴口罩,今日再次相遇,哪有認不出來的道理?

他趕緊走到曲妮瑪娣身旁,壓低聲音說了幾句。

曲妮瑪娣聽聞這名年輕男子竟然是書院學生,深陷的眼眸內精光乍現,滿臉皺紋彷彿要被風吹平一般,盯著寧缺聲音沙啞狠戾說道:「原來是書院來實修的學生,居然如此囂張放肆,莫非你以為老身就不敢教訓你?」

寧缺已經走到前方,鬆手讓天貓女回到墨池苑弟子中,他看著這位老婦人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只不過是想替墨池苑的同道證明些事情,為什麼你就要教訓我?莫非你以為你是我老師?還是說你怕我說出真相?你怕什麼?」

連著四個問題,雖不是咄咄逼人,反而平靜溫和,但想到這四個問題針對的物件是性情古怪陰厲,輩份地位極其崇高的曲妮瑪娣姑姑,場間眾人很自然地咀嚼出了其中隱藏著的強硬味道,不由大吃一驚,心想你即便是書院來荒原實修的學生,這般行事作態未免也太放肆了些。

曲妮瑪娣面無表情,冷冷看著寧缺,就像看著一個死人,雖然看似沒有因為他的這番話而話怒,但真正瞭解這位強者的人,都清楚她這時候已經暴怒到了極點。

「我不知道你老師是書院裡哪位教習,但我想以老身的輩份地位,想教訓你一下也未嘗不可,至於說到真相,老身倒很想知道你能拿出怎樣的證據來。」

曲妮瑪娣聲音沙啞難聽,卻帶著股刺耳的驕傲輕蔑意。

寧缺笑了笑說道:「我說的話就是證據。」

神殿騎兵統領大怒,厲聲喝斥道:「笑話!什麼時候一個人說的話就能當證據?」

寧缺不怒,輕聲回答道:「先前聽說這位老太太說的話便被大家當成了證據,那為什麼我說的話,就不能被當作證據?」

滿座譁然複又譁然,這一次不是因為這名書院學生展現出來的強悍,而是因為老太太這個稱呼,他明明知道曲妮瑪娣姑姑的身份,卻用這種家常語言相稱,展露出來的情緒何止強悍已然是毫不遮掩的輕蔑了!

老太太?曲妮瑪娣這輩子都沒有被人這般稱呼過,無論是月輪國主還是神殿三大神官,對她都是客客氣氣,待之以禮沒想到今天卻被一個晚輩如此羞辱,她氣的渾身發抖,蒼老的手緊緊握著椅背,似乎隨時可能起身出手。

如果她不是知道寧缺是書院學生的話,說不定寧缺這時候已經死了,但即便寧缺是書院學生,她也不打算再給唐國任何面子,也要將這廝整治一番。

神殿騎兵統領再也無法忍住,勃然大怒,重重一拍身旁桌案,恕斥道:「姑姑乃是月輪國主之姐,佛宗大德,你是什麼東西,也想和姑姑相提並論!」

寧缺走到大河國少女們身旁,微微一笑,示意滿是憂慮之色的女孩子們不要驚慌,又對莫山山點頭示意一切交給自己,然後臉上笑意驟然一斂,重重一掌把身旁一條桌案拍成兩半,教訓道:「你又是什麼東西,敢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

議事帳內的人們,這時候已經知道這個年輕男子是一個膽大妄為的傢伙,連曲妮瑪娣姑姑在他嘴裡都成了老太太,那神殿騎兵統領自然在他眼中也算不得什麼東西,人們當然還是震驚,只不過不再譁然,沉默冷眼看著事態的發展。

寂靜無聲,此時厚實毛毯上若走過一隻貓,想來也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寧缺整理了一下衣衫前襟,準備掏出腰間的那塊榆木腰牌,卻有些猶豫,自己應該用什麼樣的動作掏出來,又該配合怎樣的神情,驕傲還是不屑?掏牌要掏的漂亮灑脫大氣,總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無論是底牌還是腰牌。

衙役掏出腰牌對準江洋大盜,平靜說道我是差人,江洋大盜驚慌失措,束手就擒。賭神抽出壓在最下方那張底牌,說不多不少,我就比你大一點,坐在長桌對面的對手面色蒼白緊接如土,下一刻便患了失心瘋。就如這些話本來就是那樣,但凡瀟灑掏牌,無論動作神情語氣,都必須配合的非常到位,這樣才不會顯得你是在仗勢欺人,而是風輕雲淡,驕傲到了極點卻讓你嗅不到一點星火氣。

寧缺這輩子認識的人當中,驕傲的人有無數個,但真正讓他佩服到五體投體,覺得驕傲的帥到不可救藥的,只有二師兄一人,在他看來,如果這時候是二師兄掏出腰牌,一定會震倒一大片強者,迷死一大堆姑娘。

不,二師兄用不著掏腰牌,二師兄頭頂那根棒槌本身就是一張極好的腰牌。

有二師兄珠玉在前,警告在前,寧缺很重注自己代表書院後山第一次登場時的風姿氣範,有些後悔先前在草原上掏腰牌時的隨意,這時便有些拿不定主意。

像舉火炬一般舉在空中?展示的清楚倒是清楚,只是未免顯得有些憨笨;像拔刀一樣抽出?帥氣倒確實挺帥氣,可萬一沒有讓人看清楚腰牌上寫什麼,誤會他要出手怎麼辦?雖說已經擺脫小人物心態的他,根本不畏懼什麼神殿姑姑,可要真打上一場,那老太婆只怕一根手指也能滅了他……

此時場間氣氛緊張而壓抑,寂靜的如同寂靜嶺,所有人都看著寧缺,注意到他的神情有些怪異,似乎在思考一些極複雜的問題,卻哪裡能想到,他所思考的問題與場間的任何事情都無關,純粹是些有的沒有的閒事。

舒成將軍自寧缺進入議事帳內,便一直注視著他,這位來自長安軍部的將軍,早已猜到了寧缺的身份,這時看他神情,暗想書院後山那是何等地方,要寧缺自報家門,感覺確實有些不妥,於是輕輕咳了兩聲,微笑說道:「十三先生,你既然不是墨池苑弟子,是不是應該坐在我身旁來?」

舒軍將軍的聲音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寧缺微微一怔,沒有想到這位將軍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旋即又覺得輕鬆了不少,對身旁的莫山山點了點頭,便依言走了過去。

「我向諸位介紹一下。」

舒成將軍站起身來,輕扶寧缺的肩頭,先向天諭司司座點頭致意,然後看著議事帳內眾人,平靜微笑說道:「這位是我大唐天啟年來最著名的書法大家,深受皇帝陛下寵信,同時他也是西陵大神官顏瑟大人的傳人,但我更想讓大家知道的是,他便是戰勝隆慶皇子贏得今年書院二層樓名額的寧缺。」

天諭司司座微笑不語,頗有興致看著寧缺,先前他已經猜到了些許,這時候猜想得到了證實,心中依然震驚,但表面上卻沒有流露出來什麼。

議事帳內一片安靜,所有的情緒,還沒有來得及發酵噴發,但所有人望向寧缺的目光中,已經充滿了無盡的震驚與敬羨。

就在這片安靜中,寧缺望向神情愈發陰沉的曲妮瑪娣姑姑,說道:「先前聽說你曾經說過,世間有誰會相信你會說假話?」

稍一停頓,他轉向場間眾人微笑問道:「那我很想知道,世間有誰會相信一名書院二層樓學生,相信我這個夫子親傳弟子會說假話?」

無論場間庭間帳間,還是這個世間,沒有人敢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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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第四十章棘杖稍吐胸中氣

    正如曲妮瑪娣先前問出這句話後的安靜一樣,不是沒有人不相信寧缺說的話,而是沒有人敢不相信寧缺說的話。道理也是同樣的簡單,不是因為寧缺擁有多麼崇高聖潔的名聲,而是因為他在院後山排行十三,有一個叫夫子的先生。

    對世間人而言,西陵神殿自然是最神聖莊嚴的地方,而大唐都城長安南郊的那座院則是最崇高之地。大唐帝國鐵騎雄窺天下,國內政通人和,有很大原因是因為朝堂及各郡主官,大部分都有院教育背景,普通院便已然是個龐然大物,更何況是傳說中的院二層樓? 二層樓裡生活著夫子的親傳弟子,那些人很少在世間行走,漸漸都成了傳說中的人物,但偶一露面前可以輕王侯,弱公卿,即便是對著各宗派領袖甚至神殿大人物都可分庭抗禮,像這樣的人物,又有誰有勇氣跳出來質疑?

    莫山山在碧藍海畔的溫泉處曾經對同門說過,虛名是最沒有力量的東西,力量永遠只在於力量本身,就像筆墨永遠只在於筆墨本身,所以今日議事帳內爭論草甸馬賊一事,眾人心中真實情緒偏向於墨池苑弟子,她亦名聞天下,但站在她對面的是神殿是月輪國,於是便沒有人相信,不敢相信。

    此時說出相同話語的人是寧缺,他身後站著夫子和大唐帝國這兩座高不可攀的山峰,那麼此時帳內,說話最有力量的人便是他。

    驚呼聲終於暴發了出來,議事帳內的人們看著寧缺,震驚的不知如何言語,只有發出聲聲強行壓抑卻抑不住的感慨驚嘆,緊接著,所有的聲音再次消失,帳內重新回到先前寂靜無聲的狀態,除了變得有些急促的呼吸聲。

    對於各宗派的修行看來說,寧缺絕對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雖然對方似乎在今年春天才以一種誰都意想不到的姿態,直接闖入了元氣橫流溢美的修行世界之中。

    在裁決司大神官授意下,神殿一直在宣揚他的名字,所以全天下的昊天信徒都很快知道了有一個叫寧缺的人,曾經在長安城春風亭一夜中,幫助另一個極富傳奇性的強者,斬殺了一名月輪國僧人和一名南晉劍師。全天下的人知道這個叫寧缺的人,在院二層樓的比試中,戰勝了光彩奪目,完美若神子的隆慶皇子。

    更令世間震撼的是,所有人知道這個叫寧缺的名字,出現在了七卷天書的日字捲上,雖然沒有人看過那卷天書,雖然很多人都對此存有疑惑,但既然這個消息是經過西陵神殿同意才傳入世間,那麼想來不會有所虛假。

    剛進院二層樓,又成神符師傳人,更有資格把自己的名字寫在天書上,如此令人心神搖晃之遭遇,怎能不令帳內各宗派的年輕修行者們震驚、敬畏且羨之?

    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春風亭一夜的舊事,以及舊事中的那些死者,南晉劍閣弟子和月輪國白塔寺僧人們​​的目光,在敬畏羨慕之餘,還隱藏著幾分敵意。

    最震驚的人其實是墨池苑的弟子,天貓女小臉微紅,怔怔看著寧缺,明亮的眼眸裡滿是喜悅和不可置信的神情,少女們緊緊捂著嘴唇,才沒有因為震驚發出尖叫。

    她們本以為寧缺只是一名院的普通學生,哪裡想到竟會是夫子的親傳弟子,聯想著溫泉相遇,荒原同行並肩浴血殺敵的時光,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莫山山聽到那個名字後,看著寧缺的目光微微一滯,袖中那雙慣持筆桿,穩定如秀山的手顫抖了一絲,她木訥微圓的臉頰上依然沒能任何表情,只是眉眼間忽然多出了幾分疲憊之色。把手中的那把小佩刀插回酌之華腰間,她沉默坐回椅中,散漫無神的目光顯得有些惘然,再也沒有看寧缺一眼。

    寧缺沒有注意到少女此時情緒上的細微變化,在舒成將軍身旁坐下後,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靜靜看著天諭司司座大人。

    因為他沒有再看曲妮瑪娣,所以那位身份尊貴的姑姑表情愈發陰沉難看。

    天諭司司座也沒有看曲妮瑪娣,他看著眼前飄落的那絲雪白銀髮,忽然微微一笑,迅速做了決斷,看著寧缺說道:「十三先生,你看這事如何處理?」

    聽著十三先生這個稱呼,寧缺微微一怔,本以為這位神殿大人物早已知曉自己在燕北邊塞處的身份,轉念間想起另一件事情,才明白是何道理。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院,院裡有個夫子,他是最高的那個人……這段話對於塵世中人而言或許只是道順口溜,但對於修行世界裡的大人物,尤其是像神殿司座大人這等知曉很多歷史秘密的的人而言,卻是根本不需懷疑的真理。

    夫子高,當然不是說他長的高,雖然他長的確實高,​​也不僅僅是指他的道德文章思想境界高,還指他的輩份高。

    根據昊天掌教大人和瀾柯寺長老童年時的記憶推算,夫子至少已經活了一百多歲,而按照夫子自嘲的話語說,活的時間長總會佔些便宜,比如說輩份什麼的,所以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與夫子同輩的人了。

    即便與夫子弟子同輩的人相信也已經死光了,所以顏瑟大師當日在院後山與二師兄君陌說話時,才會有那一番輩份之爭,所以無論神殿還是佛宗裡真正的大人物們,提及院後山那些人們時,從來不按照正道宗門輩份稱呼。

    書院自身也有這種問題,前院後山的輩份差距太大,為了避免那種難以言喻的尷尬,便形成了一種稱呼習慣,前院的教習們稱呼後山那幾位,按照長幼之序稱為幾先生,比如大先生及二先生。這種習慣漸漸流傳到了院外,只是因為後山裡的人們基本上不怎麼現世,大概也只有神殿裡的大人物們還記得這種規矩。

    所以,寧缺便是十三先生。

    無論在軍營,還是在修行強者的世界裡。

    ……

    ……

    寧缺不是典型唐人,但他自幼從軍,如今雖然早不是那個邊城小卒,依然保留了很多這方面的氣息,這一生最為厭憎的便是不援同袍的雜碎和搶奪軍功。在東勝寨處便知道神殿騎兵曾經搶過碧水營的軍功,入荒原更是經歷了那場血戰,對神殿騎兵沒有絲毫好感,加上既然是十三先生,難免有些十三之氣,所以明知道天諭司司座想聽到什麼答案,卻依然​​沒有順著對方的意思走。

    天諭司司座陷入沉默。

    身為神殿重要人物,他理所當然應該維護神殿中人,但近些年來,裁決司連出道癡和隆慶兩大名人,實力迅速擴張,加上光明司因為那椿隱秘事必須低調,所以裁決司從上到下的氣焰都極為囂張,他身為天諭司司座早已有所不滿,今日之事寧缺敢拿院聲譽做保,他順勢而行,也算是維護神殿光明公平的名聲,不懼被人非議有損神殿尊嚴,更不在意被道癡等人事後責難。

    心意既定,他看著寧缺微笑說道:「神殿騎兵統領陳八尺領四十棘杖,報請裁決司神座免去一應職務,所屬騎兵歸桃山後罰苦役半年,你看如何?」

    這番處罰意見裡,並沒有包括曲妮瑪娣,更沒有花癡和天諭院諸生,不過也是理所當然,即便是天諭司司座,也不可能做出任何決斷。

    寧缺知道不可能再要求更多,神情溫和點頭,自然沒有忘了把神殿光明正義的一面好生讚揚一番,這種時候他可沒有什麼夫子弟子的矜持勁兒。

    舒成將軍輕捋鬍鬚,也表示贊同,於是這件事情便得出了最終的結論,而在商議之時,竟是根本沒有一個人去問曲妮瑪娣的意見。

    坐在天諭司座身旁的曲妮瑪娣老臉黑沉,緊握著椅手的枯手顫抖不停,她自然不是恐懼什麼,只是快要壓抑不住心頭的憤怒。

    聽著棘杖四十,神殿騎兵統領陳八尺的臉瞬間變得蒼白無比。

    棘杖乃是神殿內部的專門司罰用具,烏松木為柱,上面纏著雜鋼細刺,據傳無數年前首任裁決大神官,便是背負此棘二十年,才明悟昊天真義。他身為裁決司下屬,當然清楚這個傳說,更清楚這種棘杖會給人帶來多大的痛苦。

    過去數年,他曾經跟隨隆慶皇子四處巡視,緝捕魔宗餘孽及叛教邪人,曾經親手用棘杖把那些惡人抽打的生不如死,看過那些背上綻開的血花,筋絡纏繞成的麻籐,哪裡想到這種遭遇,竟會有日發生在自己身上。

    他是洞玄境的高手,在裁決司地位重要,然而神殿階層森嚴,天諭司司座大人既然做出了決定,他非但不敢反抗,就連辯駁抗議之聲都不敢發出來,只有緊緊咬著牙,老老實實任由神殿管事把他拖了出去。

    洞玄境修行者很強大,但他們的身體和普通人的身體並沒有什麼區別,當帳外響起沉重的悶擊聲後不久,神殿騎兵統領陳八尺,終於忍不住發出了淒慘的痛嚎聲。他想咬緊牙關不喊出聲,不想讓裁決司丟臉,但在裁決司的棘杖之下,即便是咬碎滿口牙齒,卻無法抵抗那種劇痛。

    聽著棘杖重重落在肉背上的悶響,聽著聲聲慘嚎,甚至隱隱能聽見棘杖細鋼絲勾出肉筋絲的嘶嘶聲,議事帳內的人們不由感到有些身體發寒。

    聽著這些聲音,大河國少女們緊緊抿著嘴唇,想起死在草甸下的師弟,覺得鬱結多日的胸懷,終於算是舒暢了幾分,不由望向不遠處的寧缺,眼中滿是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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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6 1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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