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07131002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11
發表於 2012-1-20 23:19:59 |只看該作者
第11章 假如光明來臨

  昊天,是這個世界上至高也是唯一的信仰。
 
  天下無數信徒虔誠地以精神和金錢供奉著昊天道門遍佈天下的各座道觀,位於西陵桃山間的神殿,便是影響甚至控制這些道觀及世俗皇權的至高中樞。
 
  西陵神殿以掌教大人統領道門,道門事務則由三位大神官具體管理,這三位大神官權柄極重,威嚴極盛,地位極高,故稱神座。
 
  三神座分別是天諭大神官、裁決大神官、光明大神官。
 
  其中裁決大神官主司裁決異端、緝捕魔宗餘孽,麾下強者無數,武力最盛,擁有明面上最大的權力。天諭大神官主司領悟昊天意旨,修編典籍,以七分書法遙控世間各座道觀,在世俗間擁有極大的影響力。
 
  光明大神官是三神座裡最特殊的存在,他沒有具體的道門事務分配,卻有權力觸控所有的道門事務,因為但凡能成為光明大神官的人,必然是神殿內部最精通教義妙旨,信仰最堅定,對世間黑暗陰影最為繁感的大成者。
 
  回想千年之前,那位光明大神官攜某卷天書入荒原傳道,可謂是承載著昊天道門最艱巨也是最重要的歷史使命,便可以想見其地位。而那位光明大神官不知為何放棄昊天神眷自創宗門,便在世間造就了一個魔宗,便與昊天道門對抗至今日,縱使被西陵神殿嚴酷打壓撲殺,依然死而不僵,由此可以想見其大能。
 
  西陵神殿歷任光明大神官,都是這樣了不起的絕頂人物,所以事實上在神殿內部雖無排名,但光明大神官隱然為三神座之首,僅在掌教之下。
 
  這些年來,世間偶爾還會出現以西陵三神座之名發出的誥書,然而在桃山之外根本沒有人知道,那位地位尊崇的光明大神官竟是被神殿囚禁在桃山後麓陰森終年不見陽關的幽閣之中,而且一囚便是十四年。

  ……

  ……
 
  跪在木柵欄前的中年神官難以壓抑住心中的激動。這些年來,世間只有他能經常見到木柵欄後的老人,但每一次他都像第一次見到老人時那般激動。
 
  如今的他是裁決大神官最信任的下屬,即便葉紅魚及隆慶皇子這二位司座大人也不會小看他,然而無論地位變得再高,只要走入昏暗的幽閣,來到木柵欄前,他就覺得自己彷彿還是那個剛剛從東海宋國道觀來到桃山的少年,而柵欄後的老人還是當年那位地位崇高,深受教眾愛戴的光明大神官。
 
  中年神官信奉昊天,嚮往光明,他願意、也只願意為指引自己走上光明大道的老人投予全部的熱愛與崇敬,甚至不惜為之燃燒生命和靈魂。
 
  老人平靜看著中年神官,臉上的皺紋像柵欄上的木料紋路一般繁密,臉上的神情極為溫和,根本看不到一絲當年光明大神官智慧威嚴如海的氣息。
 
  中年神官以額觸地,輕聲說道:「裁決大神官詢問,所以我來看看您。」
 
  老人說道:「你不來看我,我也想看你。」
 
  中年神官一驚,聲音微顫道:「神座,您看到了什麼?」
 
  老人緩緩轉身,從房間鑲著玻璃的極小洞口向外望去,洞外是深霧幽暗,看不到陽光,但他知道那裡是北方。
 
  老人深陷眼窩裡氤氳的聖潔光渾漸漸散去,黑色眼瞳奇異地放大,佔據整個眼球,看上去就像顆不沾一絲塵埃的透明黑玉。
 
  「我看到黑夜的影子出現在長安城中。」
 
  聽到這句話,跪在木柵欄外的中年神官身體顫抖起來。
 
  被囚禁了很多年的光明大神官,依然是光明大神官,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自然有其道理,對於中年神官來說,和昊天的意旨幾乎都沒有任何差別。
 
  光明大神官沒有預言世間萬物運行的能力,那是天諭神座的天賜能力,但做為道心最純淨堅定,每一根毛髮血滴裡都盈蕩著光明的神官,他有一種很特殊的能力,可以看到人世間真正的黑暗。
 
  很多年前,他曾經看到黑夜的影子從荒原飄向大唐帝國,正是堅信這一點,西陵神殿才不惜一切代價,在北方那個強大的帝國內做了那麼多事情。
 
  然而很奇異的是,正是在那件事情,在神殿內部地位崇高的他,被瞬間打落塵埃,面對掌教大人的震怒尤其是那位青衣道人的目光,強大智慧如他,也根本做不出任何應對反抗,就此變成了桃山後麓裡無人知曉的一個囚徒。
 
  中年神官顫聲請示道:「這件事情應該稟報裁決神座,不,掌教大人。」
 
  老人微笑看著他搖了搖頭,說道:「這座殿啊……」
 
  伴著幽幽歎息,柵欄上的灰塵飛舞起來。
 
  「還有殿後的那座觀……都已經墮落腐朽了。」
 
  被無緣無故囚禁多年的光明大神官,有資格對神殿甚至是那座道觀發出冷漠的指責,然而中年神官雖然崇敬他,卻不敢回話相和。他抬起頭來,疑惑片刻後難掩興奮,顫聲說道:「您……要離開了嗎?」
 
  老人靜靜看著他,深陷的眼窩早已回復如初,聖潔的光輝讓眼神多出一股漠然空洞的氣息,枯乾的雙唇微微顫動,毫無情緒說道:「你會死,很多人都會死。」
 
  「神殿裡有很多人像我一樣,願意獻出自己的生命。」
 
  中年神官毫不猶豫,堅毅說道:「為了光明降臨人間。」
 
  沉默被囚十四年,因為眼中看到的那抹夜色,終於決定要逃離神殿幽閣。老人靜靜看著跪在柵欄外的中年神官,彷彿看到很多年前,那個眼神裡滿是敬畏崇拜神情的少年道士,臉上的皺紋越來越深,皺紋裡充滿了慈悲與憐憫的氣息。

  ……

  ……
 
  某夜。
 
  老人起身走到那排看似疏鬆並且低矮的木柵欄前,他靜靜看著柵欄,看著自己相伴了五千個日夜的它看了很長時間,然後說了一句話。
 
  「我本心無樊籠,樊籠如何攔我?我道心光明,光明如何攔我?」
 
  說完這句話,老人伸手推向木柵欄,動作尋常隨意,彷彿不是脫經年之困,而只是想要離開家,推開家中那扇會發出吱呀聲響的木門。
 
  蒼老的手指觸到木柵欄上,木柵欄無聲碎為擊粉,化作無數粒耀著光渾的塵埃到處飄散,然後像螢火蟲群一般鑽出那方細小的石洞。

  ……

  ……
 
  以手撐頜靜靜了坐在南海墨玉神座上的裁決大神官忽然身體僵硬起來。
 
  他威嚴深重如海的雙眸裡忽然出現兩粒極微小的光點。
 
  噗的一聲!濃稠的鮮血從他唇中噴出,淋在深紅色的神袍上。

  ……

  ……
 
  螢火蟲鑽出細小的石洞,進入夜霧之中,彷彿像油潑入火堆一般,點燃了身周所有的一切,尤其是那些霧霾裡微小的粒子。
 
  永世不見光明的幽暗山谷驟然間燃燒起來。
 
  這種燃燒沒有溫度沒有毀滅的力量,只有亮度。
 
  燃燒的山霧瞬間向上蔓延,一直蔓延到桃山南麓,蔓延到重重道殿之間。
 
  深沉黑夜裡,整座桃山都燃燒起來。
 
  尤其是那座光明神殿,裡面道唱迴盪,悲憫莊嚴,大放光明。

  ……

  ……
 
  桃山最高處有一座座潔白無垢的神殿。
 
  神殿內響起一道雷鳴般的怒吼。
 
  伴著雷鳴怒吼桃山間的無形火焰漸漸熄滅。
 
  最高神殿裡的吼聲漸漸變低。
 
  尾音悠悠,尾音幽幽。

  ……

  ……
 
  極遙遠東南方有座海島。
 
  這片海洋的風暴比風暴海更加可怕,從來沒有漁船或商船來過。
 
  這座海島上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人類的腳印。
 
  一名瘦小的青衣道人站在高高的礁石上。
 
  恐怖的巨浪不停拍打著礁石的底部,聲若雷鳴島巖震顫,他卻像是一無所覺。
 
  青衣道人靜靜看著海洋深處看著那裡被海底火山融漿蒸發而出的沖天熱霧。
 
  忽然間,他彷彿感應到了什麼,回頭望向遙遠不可見的陸地。
 
  很長時間後,青衣道人歎息了一聲,搖了搖頭。

  ……

  ……
 
  那一夜,桃山有十四名神官在光明中化為灰燼。
 
  那一夜,光明神殿共計三百人被處死。

  那一夜,被囚禁十四年的光明大神官,成功逃離西陵神殿。
 
  他是歷史上第一個能活著離開桃山後麓幽閣的囚犯。

  ……

  ……
 
  冬天的荒原,暮時是最暖的時候,斜斜垂在長草遠方的紅色落日,散發著一天中最後的光明,雖然無法融化積雪,但卻能給旅人們的臉頰添了一些紅潤。
 
  荒原裡響起箭嘯聲,重物墜地聲。
 
  宿營地裡的人們聽著遠處傳來天貓女驚喜地呼喊:「師兄你的箭法真好!」
 
  自有人去收拾獵物,寧缺餵好大黑馬,準備休息一會,路過馬車時,發現莫山山正在車窗旁,藉著最後的餘暉專心寫字。
 
  「當心壞了眼睛。」
 
  他站在車窗旁好意說道。
 
  莫山山抬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冷淡,彷彿他就是空氣。
 
  入荒原已有些日子,寧缺發現這少女竟是驕傲地從來不肯用正眼看自己,難免有些不爽,心想自己連大唐公主的驕傲都不在乎,又哪裡會被你擊敗?
 
  於是他也懶得用正眼看她,靠著窗邊斜乜著眼看她寫字,目光沒有落在紙面上,而是落在她的臉上,發現微圓的小臉上寫滿了專注與忘情。
 
  認真時最美麗,寧缺認同這個說法。而他一旦拾起筆來也經常會忘了身周諸事,所以看著少女專注寫書法,觀感不免有些好轉。
 
  「看不出來你還是個癡於書的傢伙,寫起字來頗有我的幾分風采。」
 
  大河國少男們在做體力活,負責搭帳蓬釘木樁,酌之華等女弟子則在堆柴生火煮飯,聽著寧缺這番點評,不知道為什麼竟是笑了起來。
 
  她們掩嘴而笑,望著寧缺,卻不說為什麼而笑。
 
  寧缺有些尷尬,為了掩飾這種尷尬,他抬頭望天,發現幾顆米粒般的星星出現在荒原邊緣,與落日隔天相望,下意識感慨道:「還是沒有月亮啊。」
 
  車窗內,莫山山擱筆於硯,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木訥問道:「說什麼胡話?」
 
  寧缺微微一怔,想起了一些事情,笑意漸漸浮上臉頰。
 
  莫山山隔著車窗看著他的側臉,荒原上的微風吹動他的髮絲,髮絲間隱隱現出一個可愛的小酒窩,她忽然發現這個傢伙此時的笑容竟是這樣的誠懇真摯。
 
  忽然間寧缺手掌搭上車窗,身體一掠而上,就這樣消失。
 
  馬車頂端響起一聲輕響,莫山山抬頭望去,不解何意。
 
  荒原風中,寧缺站在馬車頂端,看著遠處渾圓落日下漸起的煙塵,眉頭漸漸皺起,把手伸入唇間吹出一道尖利的嘯聲。
 
  宿營地裡驟然一片安靜,戰馬開始騷動起來。

  ……

  ……
 
  在落日的陪伴下,桑桑一個人有滋有味地吃著煎蛋麵。
 
  麵裡一顆蔥花都沒有,因為她不喜歡吃蔥,以前之所以放蔥,那是因為某人喜歡。
 
  她一個人對著鏡子盡情地塗陳錦記的脂粉,不會再有某人總在在旁邊嘲笑。
 
  她一個人睡,從左邊滾到右邊從右邊滾到左邊,床顯得大了很多。
 
  在床上,她想蹬腿就蹬腿,想伸胳膊就伸胳膊,再也不擔心踢著誰打著誰礙著誰。
 
  一個人在長安城的的生活很舒服,很不舒服。
 
  桑桑躺在床上,看著窗外那棵樹,看著樹葉裡的繁星,心裡想著怎麼還是沒有月亮呢?少爺說的月亮究竟是什麼呢?少爺這時候又在哪裡呢?
 
  可能是因為床忽然變大,所以有些不習慣的緣故,桑桑像前些天一樣整整一宵都沒有睡好,一直折騰到了天亮,她打著呵欠揉著小臉起床,推門去巷口買了碗酸辣麵片湯,然後坐到老筆齋的門檻上。
 
  在清晨來臨的明亮光線裡,她一個人沒滋沒味地吃著。

  ……

  ……
 
  大唐帝國最南方的陽關,嘈雜一片,無數商隊等著入境。
 
  有一輛普通的馬車規矩地排著隊。
 
  車廂裡有位枯髮深眸的老人正在閉目養神。
 
  他睜開眼睛向北方遙遠的長安城望去,眼中充滿了溫柔而威嚴的光明。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12
發表於 2012-1-31 23:30:54 |只看該作者
第12章 長安亂 (上)

  皇城腳下的南門觀一片安靜,甚系感覺有此寂清,道人道姑們斂聲靜氣行走,偶爾抬頭看一眼站在殿外那名年輕道人,又迅速低下頭去。
 
  年輕道人腋下夾著一把黃油紙傘,臉上神情平靜溫和,正是大唐國師首徒何明池。南門觀裡所有人都知道何明池是一個溫厚純良的人,然而能讓他這等身份的人親自看門,可以想見殿內的那場談話何其重要,誰也不敢出聲打擾。
 
  道殿深處,烏黑色的木板上有兩個錦繡棉墊。國師李青山看著對面的顏瑟大師緩聲說道:「師兄,那人應該是往長安城來了。」
 
  在皇帝陛下和尊敬的師兄面前,李青山經常會習慣性地回到當年憊賴調笑的模樣,然而今天他的神情異常嚴肅,臉上還掛著幾分認真的探詢意味。
 
  顏瑟大師深深看了他一眼,深陷的眼窩裡也沒有慣常的猥瑣意味,只是淡然加上幾抹隱藏極深的傷感:「神座好不容易從那個不見天日的地方逃出來,來長安城做什麼?他想找誰還是想找死?」
 
  李青山微澀一笑說道:「神殿光明大神官,桃山第二人,這樣的人……就算是來長安城找死,想必死之前也會讓整個天下震動不安一場。」
 
  顏瑟大師沉默片刻後說道:「原因。我要知道他為什麼要來。」
 
  李青山從懷中取出一封極薄的書信,放在烏黑色的地板上說道:「按照掌教大人的推測,應該還是與十四年前那件事情有關。」
 
  顏瑟大師花眉微蹙,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看來十四年前那件事情,即便是他們這對師兄弟也不想多加談論。
 
  「這封信是怎麼說的?」
 
  「他逃出神殿時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竟是輕鬆推倒了樊籠。裁決大神官道心牽絲在樊籠之上受到反噬受了不輕的傷,別的神官道人更是死傷無數。神殿方面推斷他會來帝國,所以希望我們能不惜一切代價抓住或者是殺死他。」
 
  李青山注意到師兄聽到這句話後,眼窩似乎比先前陷的更深了一些稍一停頓後繼續沉聲說道:「信中還說,天諭大神官帶著天諭院書閣高手,已經提前趕赴邊境,只要朝廷同意,他們願意前來長安城協助我們的行動。」
 
  「如果不是裁決司了,裁決司絕大部分力量都投入在荒原上,這件事情怎麼也輪不到天諭院出面,不過我真沒有想到那位老友被禁多年,居然沒有油盡燈枯,反而似乎愈發有光明大盛之跡,若不是現在這等局面,以他之能若親赴荒原,說不定還真有希望替神殿把天書日字卷找出來。」
 
  顏瑟大師的表情也不知道是讚歎還是喟歎。
 
  李青山聽著天書二字,眉梢微挑說道:「荒原之上已然風起雲動然則日字卷失落已久或許根本不在荒人部落中,所以各方都只派出年輕一代去嘗試找找,而師兄你那位老友若重現人世,份量比那邊可是要重多了。」
 
  顏瑟大師搖搖頭沒有繼續討論這個問題,問道:「陛下又怎麼說?」
 
  「當年那人趁著陛下登基之初朝廷舊新交接之時政令不暢,硬是在長安城裡做出那等事來,陛下早就想讓他死了。但陛下的態度很明確,就算是要殺,也只能由帝國方面自己殺,絕對不允許神殿的人入境插手。」
 
  李青山看著顏瑟大師沉默片刻後說道:「師兄,當年你與他相交莫逆情誼極深,這件事情,還是交給我來處理吧。」
 
  顏瑟大師搖了搖頭,面無表情說道:「既然是道門之事,自然也沒有請書院幫助的道理,但單憑南門和天樞處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殺死他。」
 
  李青山說道:「世間的事情總不能單以印象去判斷,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的。」
 
  顏瑟大師看著他直接說道:「他以前就比你強,我相信現在的他比以前的他更強。」
 
  李青山微笑說道:「南門華陽集裡曾經記錄過幾個很有趣的故事,曾經有一名南晉的知命大修行者,遊歷大河國,結果被一名小流氓見財起意,一悶棍打死。」

  顏瑟大師知道他想表達什麼意思,忍不住皺了皺眉。
 
  李青山替師兄把面前的茶杯斟滿,笑著說道:「師兄我多然不才,但多年前也入了知命,身為大唐國師,總要比那個小流氓強上不少。」
 
  「神座之上,天穹之下。」
 
  顏瑟大師看著李青山,緩聲說道:「師弟,你要記住這句話。」
 
  「但凡能坐上桃山那三方神座的人,都是有資格屹立天穹之下俯瞰俗世的人物。道門之中掌教位階最尊最貴,但單以道心修行論,掌教並不見得會比那三位神座強大多少,但何況你絕意撲殺的那人是以智慧明道心著稱的光明大神官。」
 
  李青山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顏瑟知道他沒有把這番話真的聽進去,不由在心底深處輕歎一聲,想著那位老友的性情,搖頭說道:「盡力而為,不好做便不要管,一切命運,自有昊天安排。」
 
  李青山走後,顏瑟大人坐在烏黑木地板上發了很長時間的呆,蒼老乾瘦的身軀,在清冷殿柱與地板的映襯下顯得愈發孤單。
 
  良久他拾起身前的冷茶,以手指蘸茶水,在地板上寫下一個字,然後把手伸到滿是油污的骯髒道袍上擦拭乾淨,起身飄然離去。
 
  烏黑色的木地板上的茶水痕跡漸漸散去,只剩下一些很淡的水漬,若仔細去看,隱約還可以看清楚,應該是個亂字。

  ……

  ……
 
  老人叫衛光明。
 
  並不是因為老人是光明大神官才叫這個名字。事實上,八十餘年前他剛呱呱墜地後不久,還是個嬰兒時便得了這麼一個名字。在擁有這個名字又幾十年後,他才成為光明大神官,享受世間億萬信徒尊崇愛戴敬畏。
 
  那時他才明白,原來不止一飲一啄,便是名字也自隱天意,若不是昊天在自己出生前就做出了選擇,在宋國世代務農的父母,又怎麼會取出這樣一個名字?做為昊天道門最德高望重的光明大神官,老人雖然被囚禁十餘年,神殿裡依然有無數願意為他犧牲一切的神官及強者,天下各處道觀裡忠誠於他的下屬更是數不勝數,如今脫桃山後麓樊牢而出,自有人幫助他悄無聲息來到長安。
 
  在雄城外下了馬車,順著幽深厚實的南門洞走了進去,老人耷拉著眼簾,佝僂著身子,緩步踏著石板路向前行走。忽然間他彷彿感受到了什麼,右腳在踏上朱雀大街前的那一瞬間,微微僵硬,然後收了回來,轉身向東方走去。
 
  在週遭行人眼中,老人只是腿腳有些不便,並沒有覺察到有什麼怪異之處,更不知道,就在老人右腳腳掌即將踏上街面的那一刻,朱雀大街遠處那幅深刻在石質地面上的朱雀繪像,緩緩睜開了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朱雀繪像的眼簾又緩緩闔上。

  ……

  ……
 
  「好大一座陣。」
 
  老人背著雙手,佝僂著身子在東城的街巷裡緩慢行走,微笑暗自想道。
 
  片刻後,老人緩慢的腳多,在某道巷口的某處井邊停下,漠然渾濁的目光落在井邊一片枯黃的樹葉上,眉頭漸撕蹙起。
 
  樹葉枯黃,脈絡猶存,看似尋常,但在老人眼中,卻極不尋常。他那雙能夠看到世間一切黑暗的眼眸裡,所有的風景街景市井生活,都彷彿披了一層極淡的紗,未曾遮蔽真相,卻掩住了天地間流傳的命機。
 
  老人背著雙手,佝僂著身子向巷尾那家不起眼的客棧走去,搖頭感慨想道:「好一座大陣。」

  ……

  ……
 
  長安城的大陣未曾發動,便掩了天機,讓老人無法看到他已經苦苦追索了十四年的黑夜影子,不過這座令他讚歎警惕的大陣,也沒能發現他是一位自西陵而來的絕世強者,沒有發出任何警兆。
 
  因為現在的他不是光明大神官,斂了所有氣息與能力,甚至把那顆道心卻全然忘卻的他,如今只是一個極普通極為尋常的乾瘦老人。
 
  他挑了一家普通客棧住下,後面這些日子在長安城裡背著雙手,佝僂著身子,逛些普通名勝,去些普通坊市,點些普通小菜,喝些普通花茉,聽些普通唱本小曲,打發些普通冬日時光,就像長安城裡最普通的閒耍老頭兒。
 
  直至冬意漸隆,寒意愈盛,他又去買了件普通的厚棉襖。
 
  普通老頭的睡眠向來不需要太多,某日清晨,天剛亮的時候他就起了床,隨意逛著,碰著一家賣酸辣面片湯的攤子,嗅著香味,他買了一碗,退出來時卻被人撞灑在棉襖前襟之上。
 
  一個小姑娘提著食盒走了過來,面無表情看了狼狽的老頭一眼,像變戲法般從袖裡抽出一塊大毛巾替他擦掉污漬,又替他重新買了碗酸辣面片湯。
 
  老人向她道謝,她搖了搖頭,示意不用,提著食盒便離開。
 
  老人愣了愣,把手中那碗酸辣面片湯遞給攤旁一個比自己還要瘦的燕國流民老乞丐,然後遠遠跟著那個小姑娘走。
 
  老人跟著小姑娘到了一條叫臨四十七巷的巷子,看見了一家叫老筆齋的小鋪子,看著那個小姑娘在鋪子裡勤勞忙碌了整整一天。
 
  老人越看越覺得這個小姑娘清新可喜,說不出的可人,從外貌到氣質乾淨到了極點,彷彿是一顆絕對透明的琉璃珠,只要有一點陽光,便定然會大放光明。
 
  小姑娘的膚色有些黑。
 
  但黑也黑的如此乾淨,如此光明。
 
  所以這位來自西陵的光明大神官,癡癡站在臨四十七巷裡,不盡歡喜讚歎。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13
發表於 2012-2-1 23:55: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十三章 舉世之敵

  後面的這些天,化身為長安城一普通老頭的光明大神官如常出入客棧、吃飯睡覺,尋幽訪勝,烘爐飲茶,聽曲打盹,每天必逛臨四十七巷,然後看桑桑。
  
  他吃飯睡覺看桑桑,烘爐飲茶看桑桑,聽曲打盹看桑桑,每天都去看桑桑,打聽到老筆齋裡黑瘦小侍女的名字後,看桑桑便成為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那部分。
  
  某日,老人提著兩盒芙蓉記的桂花糕再次來到臨四十七巷,看著小侍女被一輛華貴的皇家馬車接走,他不禁有些好奇疑惑,卻也沒有多想什麼,只是看著大門緊閉的老筆齋,看不到桑桑忙碌的小身子,老人覺得若有所缺,若有所憾,惘然呆立半晌後,忽然想起來自己竟是忘記了來長安城的真實目的。
  
  老人的眼中早已沒有那抹黑夜的影子,他不知道那個人藏身在長安城何處,是不是還在長安城裡,這些天他甚至根本完全忘記了這件事情。
  
  在臨四十七巷灰牆上惘然而立,他想起了這件事情,搖了搖頭,把手裡提著的那兩盒桂花糕放到老筆齋鋪門前,緊了緊身上變得有些髒的厚棉襖,穿過東城密若蛛網的街巷,來到南城一處幽靜府邸間。
  
  巷口安靜地佇立著兩棵大楓樹,樹葉在冬風裡有氣無力打著卷,與街巷兩側宅院裡探出來的傲然大樹森森綠意相比,實在是顯得有些寒磣。
  
  街巷中段有兩座府門相對,老人理都沒有理右手方那座隱有人聲傳出的府邸直接向左手方望去。脫落的封條早已被經年的風撕扯乾淨,只剩下一些殘紙飛屑夾雜在木門脫落翹起的濤皮間,看著無比衰敗。
  
  老人靜靜站在這道淒破的府門前,奐著雙手,佝僂著身子,看著殘存的那座石獅,看著石獅底座後方積著的若經年稠血的老泥,深陷的眼眸裡浮出一抹莫名情緒。
  
  老人站了很長時間直到一場冬風自巷口襲來從厚棉襖的領口裡鑽了進去,激得他咳嗽了幾聲身子佝僂的更低了些。
  
  隨著冬風席捲而來的還有一道聲音。
  
  「今年長安城的冬天要比以前冷很多。」
  
  老人依舊佝僂著身子,回答道:「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來過長安城,所以不知道長安城以前的冬天是什麼樣子。」
  
  然後他轉身望向巷口。
  
  一人自巷口緩緩行來,眉直若尺,眼亮若泉棉佈道袍,簡單道髻,身後背著一柄長劍,脾下踩著一雙草鞋,每一步踏下,皆成龍虎,身前落葉泥礫似乎畏懼他的威勢無風而動簌簌避至街巷兩旁。
  
  正是大唐國師李青山。
  
  「以後這些年,你可以一直住在長安城,或許會對這裡的冬天有更深的認識。」
  
  李青山停下腳步,看著老人說出這樣一句話,表達了留客的意思。
  
  如果是真正的客人大唐自然有好茶好酒招待,如果是不清自來,並且有經年之怨的惡客所謂留客自然是代表別的意思。
  
  老人靜靜看著他,緩緩直起身軀佝僂瘦小的身軀,隨著一個簡單的挺腰動作,竟驟然變得高大威猛起來,一股莊嚴智慧強大的感覺噴薄而出。
  
  面對大唐國師,老人自然不再是那個喝茶吃飯看桑桑的普通老人。
  
  他是光明大神官。
  
  昊天道南門領袖、大唐國師,世間百姓幾乎所有的對權力的想像,都可以賦予在李青山的身上,這些年來從沒有人見過他施展神妙境界,因為以他如今超然的身份地位,實在是沒有什麼事情需要他親自出手。
  
  但就連長安城街頭巷尾玩耍的頑童都知道,國師理所當然很強大,不然他為什麼能當上國師?而對於修行世界裡面的人來說,大唐國師李青山身為知命境界的大高手,不出手則矣,一朝出手定然會驚風落雨。
  
  不過在衰破的將軍府門前那位老人也不是普通人,做為西陵神殿最尊最貴的光明大神官,被囚禁十四年,依然擁有無數忠誠部屬,便是掌教也不敢妄言誅殺,一朝發力便引發神殿驚天混亂,有史以來第一個成功逃離幽閣。
  
  大唐國師正面對上光明大神官,不知道勝負如何。
  
  「西陵來信,說你很強大,師兄也說你很強大,甚至說你有可能比掌教更強大。」
  
  李青山看著光明大神官,忽然笑了笑,說道:「我知道自己因為心繫俗務,道心無法保持清靜,所以在境界上一直有所缺憾,所以如果你真比我強大,我並不以為這是很難接受的事情,更不會認為這是一種恥辱。」
  
  光明大神官說道:「修道多年,如果連這點還勘不透,不免有些愚鈍。」
  
  「所以我看不透你。」李青山斂了笑意,說道:「你和裁決天諭二位神座是不一樣的人,當年師兄和我從未在你身上看到一絲對權力的野心,甚至你對昊天光輝在人間的播灑似乎都沒有太大興趣,你苦研教典,你救苦扶難,你慈悲但不以慈悲為懷,你冷漠卻不以冷漠為趣,你是一個近乎完全透明或者說光明的人。」
  
  李青山的聲音漸漸冷冽起來:「所以我不明白,為什麼當年你會忽然變成那樣一個人,你會做那樣一件事情,成為神殿第一個被囚禁的光明大神官,我更不明白你為什麼脫困之後還要來長安城你究竟想做什麼?」
  
  「世間一切事與法,皆由昊天注定,我們在世間的位置也早已注定。我的位置在光明神座之上,我的使命便是看到黑暗僅此而已……」
  
  略一停頓,光明大神官抬頭望向院牆上方亂樹枝後方凌亂的天空,臉上浮現出一絲慈悲的笑容繼續說道:「如果每個人都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使命,那麼世間所有事情都會簡單很多,當年我看到黑暗,本應由裁決去淨化黑暗,然而沒有人願意去完成自己的使命,我只好多做一些。」
  
  他收回目光,望著李青山說道:「無論你看或不看,黑暗總在那裡但既然看到了我實在沒有辦法當做自己沒有看到。」
  
  李青山搖頭說道:「如果世間一切事與法皆由昊天注定,那我們何必還要修行求索?黑暗在那裡自有昊天淨化,你在自己的位置上完成自己的使命便好,何必還要做這些事情?如果你真能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使命,現在的你還應該是坐在神座之上受萬民崇拜的光明大神官,又怎麼會變成所有人都想殺死的喪家犬?」
  
  光明大神官沉默不語。
  
  李青山看著他蒼老的面容想起多年前在神殿偏居裡苦心孤詣研習教典的那位慈愛老者,心中生出同情與厭慢交織的惘然複雜情緒,感慨說道:「歷任光明大神官均為道門內精研教義聰慧無雙之人,但不知道為什麼,光明大神官反而是最容易出問題的人,越優秀越是如此,千餘年前入荒原傳道那位如此六百年前在南海失蹤那位如此,你也如此,為什麼會這樣?我時常在想,是不是你們這些有大智慧大毅力的人物有大自信,所以才會堅持認為自己看的才是真實的而且是唯一的真實,從而與真正真實的世界越走越遠?」
  
  聽著這番情真意切的話,光明大神官沉默了很長時間似乎也生出了些許感慨,但片刻後他的表情便變得平靜淡漠起來說道:「看到便是看到,光明眼中之所見便是世間客觀之所在,虛妄亦是真實。」
  
  聽他如此說法,李青山不由微怒,沉聲斥道:「但除了你,沒有人會這樣認為!十四年前你假傳掌教諭令,讓李沛言和夏侯做了這件事情,陛下震怒,掌教同樣震怒,若不是你要與整個世界為敵,這個世界又怎麼會以你為敵?陛下和掌教又怎麼同時認為你該死?你如此德高望重又怎麼會被關了這麼多年!」
  
  光明大神官說道:「我沒有假傳過首座的諭令。」
  
  李青山眉梢微挑,說道:「你是說掌教拿你當替罪羊?」
  
  光明大神官語氣愈發平靜,說道:「誰有膽量拿我當替罪羊呢?」
  
  李青山沉默片刻後說道:「但這件事情終究是你做出來的。」
  
  「不錯。」
  
  「你就沒有考慮過陛下和掌教的想法?」
  
  「唐帝和首座的想法,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光明大神官的聲音平靜的就像是冬天被凍凝的湖面,平滑無波無痕,彷彿當年他一手造成的那場震驚大唐帝國與西陵神殿的禍事,只不過是些普通事。
  
  李青山眼神微寒看著他,問道:「脫困之後便來長安,莫非你還沒有放下那事?」
  
  光明大神官沉默。
  
  李青山轉首望向殘破的將軍府,慨嘆道:「就因為你當年一句話,長安城裡死了這麼多無辜的人,這座將軍府拜你所賜也已經衰敗如此莫非你還不滿欺……」
  
  光明大神官面無表情說道:「不滿意。」
  
  李青山指著將軍府,厲聲斥道:「將軍府的人都死光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光明大神官搖頭說道:「不,還有一個沒有死。」
  
  李青山眼瞳微縮,震驚異常。
  
  「當年無論是神殿還是你們唐國的親王大將,都同意配合我的目光,因為沒有人願意看到冥王之子降臨世間。然而事後不知為何,所有人都認為我看到的是假的。你們的親王認為是受到了我的盅惑,你們的皇帝震怒異常,所以明明有些人知道這座將軍府裡還有一個人活著,卻再也不願意再查下去,甚至嚴禁談論此事。」
  
  「為什麼我會被囚禁十四年?因為我知道冥王之子還在這個世界上,並且變得越來越強大,我要繼續尋找他,而那些人根本不相信有冥王之子,也不相信他的存在,如果讓我繼續查下去,西陵和唐國之間會出大問題。」
  
  「那麼某些人只好把我關起來。」
  
  他帶著悲憫的情緒緩聲說道:「桃山,唐國,整個世界都腐朽了。」
  
  「不是我要與整個世界為敵,而是整個世界都在與黑夜為伴,與光明為敵。」
  
  「我是光明大神官。」
  
  「我叫衛光明。」
  
  「那麼這整個世界都是我的敵人。」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14
發表於 2012-2-2 23:29: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十四章 將軍府外有天羅


    某些人是哪些人?誰不相信冥王之子的傳說?誰能令神殿態度急轉?誰能令唐國止怒靜待?誰能一言便把光明大神官打落塵埃?

    李青山腦海中浮現出一座靜山舊觀的畫面,身體驟然僵硬。多年前,西陵神殿授他大神官虛秩時,他曾經去過那處舊觀,此生僅此一次,卻是終生難忘。一念生處,他彷彿又看到懸崖邊那個衣飄飄的瘦小身影,通體微寒。

    光明大神官說道:「我不知道當年觀主究竟在想些什麼,我發自內心的尊敬他,但我還是會堅持自己的想法。」

    李青山沉默看著他蒼老的臉頰,這才知道原來當年光明大神官之尊被囚禁,竟是青衣道人親自出手。旋即他又想到光明大神官,在青衣道人身前居然​​還能堅持自己的想法,不禁又生出極大的敬佩之意。

    「因為堅持,所以不會放棄。」

    光明大神官眼眸裡的光澤寧靜而深邃,悠悠說道:「被囚禁在桃山後麓的這些年裡,我一直沒有停止用這雙眼睛看這世界,某一年,還曾經做過一次嘗試。 」

    李青山皺眉說道:「燕境血案?」

    光明大神官沒有正面回答,淡漠說道:「只可惜依然沒能殺死那個人我清楚地看到,那抹黑夜的影子還在世間飄浮,時濃時淡,時而消失時而出現,但這兩年間這抹影子變得越來越凝固,代表著那個人越來越強大。」

    李青山神情凝重問道:「你雙眼看到的那人究竟是誰?他在長安城裡?」

    光明大神官說了一句很艱深晦澀的回答:「眼睛只能看見他存在不能看見他的存在,某日我看到他出現在長安城裡,所以我很焦慮,所以我要來長安。」

    雖然說的是焦慮但老人臉上的神情依舊平靜,沒有半分焦慮感。

    李青山沉默了很長時間,似乎在內心深處不停思忖判斷這番話,最終他緩慢卻堅定地搖了搖頭,說道:「傳說只是傳說,由古至今從來沒有人發現過冥界,夫子周遊天下多年,聽聞觀主也在南方一帶飄行​​想必他們也是在尋找冥界,這麼多年連他們二位都沒能發現冥界,那麼冥界必然不可能是真實的存在。如果沒有冥界,自然沒有冥王,如果沒有冥王,自然不會有冥王之子。」

    光明大神官說道:「當然有冥界,自然便有冥王。」

    李青山隔著巷中的冬風盯著他的眼睛問道:「那冥界在哪裡。」

    光明大神官神態寧靜說道:「我不知道。」

    李青山說道:「那你憑什麼斷定有冥界?」

    光明大神官回答道:「因為有所以有。」

    李青山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回到很多年前的香坊外,碰見那個比自己還賴皮無恥的太子殿下,除了把對方痛揍一頓,根本沒有辦法進行正常一點的對話。

    光明大神官看他神情笑了笑,說道:「關於冥界入侵和不動冥王的存在在明字卷裡都有記載,只是千年之前明字卷被那位先人帶入荒原,就此失落,再也沒有人看過,所以也就漸漸被人淡忘,甚至變成了一種虛無的傳說。」

    李青山皺眉說道:「然而你也未曾看過明字卷。」

    「我確實沒有機緣一睹明字卷真跡,但你不要忘記,那位先人和我都是光明大神官,對於某些記述的傳承,總會以一種難以言喻的方式存續下來。」

    李青山看著他搖了搖頭,嘆息說道:「神座,你有沒有想過,你只是因為自己的幻覺和一個虛無的傳說就放棄了所有,與整個世界為敵?」

    光明大神官搖頭說道:「道心通明,你看的便是你所相信的,那麼你自然要相信你所看到的,只要你相信,那麼幻覺往往便是真實的。」

    李青山沉默片刻後向前踏了一步,草鞋落處,一道極淡的氣流噴濺而起,如石子落入靜湖,蕩起圈圈漣漪。

    「一眼能見世間所有,一眼能見所有真實,只有昊天才能做到。你雖然坐在神座之上,天穹之下,但你是人而不是神,更不是天。」

    光明大神官的目光落在他向前踏出的右腳之上,聲音裡沒有一絲情緒波動,淡然道:「因為我不是神不是昊天,所以你不信我?」

    「不錯。」

    李青山露在袖外的右手非常秀氣,中空而握微微顫抖,彷彿正扼著一條正在不停掙扎彈動的龍身,而他身後鞘中的長劍嗡然而鳴,如龍身將出。

    「就算你是神,長安城還有一座驚神陣。」

    光明大神雷搖頭說道:「驚神大陣想來不會對我這個老頭感興趣。」

    李青山向前再踏一步,鞘中長劍龍鳴愈厲,右手拖龍之勢愈堅。也看著米明大神官蒼老的​​面容,沉聲說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這裡看看,所以我於南門在四周布了一個天羅陣,我想試試能不能留下你。 」

    「不能。」光明大神官說道:「裁決的樊籠都困不住我,更何況是天羅。」

    李青山道:「天羅乃昊天所授神陣,難道還比不上裁決神座一人的樊籠?」

    光明大神官應道:「樊籠困的是心,天羅困的是身,心脫困自然要難過身脫困。」

    李青山稍一沉默,對這個判斷表示認同,轉而說道:「驚神陣不會因你而起,但你要脫困,勢必要施出全數境界氣息,到那時大陣自有辦法鎮伏你。」

    光明大神官平靜說道:「我在長安城裡只是一個普通老頭。」

    李青山說道:「因為有我你不可能一直偽裝成一個普通老頭。

    光明大神官看著緩步靠近自己的大唐國師微微一笑,說道:「青山,你是一個有大機緣的人,幼年結識唐帝於微時,在俗世內備受尊崇又被觀中遊方長輩道人看中根骨,輕輕鬆鬆便入了知命備受寵位,然而也正是因為你機緣太好,所以你這一生從未經歷過生死之間的大恐懼,如此的你又怎能威脅到我?」

    李青山被如此輕視臉上卻是毫無慍意,微笑說道:「先前就說過,如果我不是你的對手,那也是理所當然之事,所以我從未指望靠自己一人便把你留下來。 」

    光明大神官深陷的眼窩裡眸子顏色越來越深,漸要變成一雙純然漆黑的寶石,他看著街巷裡天地元氣最細微的變化,感知著四周越來越密集的呼吸聲漠然說道:

    「我先前也說過,你機緣太好,權勢太盛,經歷太少,當年你初登國師之位時,柳白決意挑戰你,卻被顏瑟攔了下來你這一生竟是從未與世間的至高強者對戰過所以你無法理解,對於你我這樣的人來說,敵人的數量其實沒有太大意義,除非那個數量巨大到可以讓塵世地面下陷的地步。」

    話音落處街巷上空的枯葉再次飄舞,數十名弩手出現在嶄頭巷尾他們手中鋒利的弩箭鋒芒反射著噬人的寒意,緊繃的弩機清晰地傳出暗含的強大勁道,身著褚色官服的天樞處修行強者們,也漸漸圍了過來,在更遠的坊市某些房間裡,負責天羅陣發動的大唐陣師正在向陣眼裡不停灌注念力。

    蹄聲如雷響起,大唐帝國橫行天下的重甲玄騎,開始高速向這邊集結,巨大的重量讓長街地面劇烈顫動起來,彷彿隨時都可能下陷。

    李青山把目光從斑駁的將軍府院牆上收回,看著光明神官面無表情說道:「雖是神座,但肉身依然是凡人,脆弱不堪一擊,今日就在將軍府前讓你死去,也算是替當年將軍府內那些無辜的冤死者尋回一些遲到的光明。」

    光明大神官說道:「我就是光明。」

    李青山微諷說道:「沒想到被囚十四年,謹守教律的你居然變得如此自負。」

    光明大神官平靜應道:「你說的有道理,驕傲有違教律,我表述的更準確一些,應該說,既然夫子不在長安,那我就是光明。」

    李青山沉默無語。

    以龍虎之勢踏入街巷,他這位大唐國師和光明大神官之間言語互問,過往對印,內容驚人卻語氣平和,彷彿就像是鬥茶一般,將那些殺伐爭執意,全數隱在拈腕挑匙間,勘看的是道心,較量的是還是道心。這一番交談下來,看似沒有勝負,卻也可以說光明大神官全勝,所以那便無須再談。

    強勁的機簧聲響起,鋒利的弩箭像密集的暴雨般射出,箭矢撕破空氣的聲音尖銳的令人耳痛,從四面八方籠向光明大神官的身軀,沒有留下任何的空隙。

    幾乎同時,隱藏在遠處坊市裡的大唐陣師啟動了天羅陣,將軍府外的街巷上,天地元氣一陣急劇的變幻,無數的元氣沼流,化作了一道道無解的元氣鎖,強行鎖死了光明大神官身周的所有空間。

    一聲清亮龍吟,李青山身後負著的長劍嗡鳴振盪劍鞘,若閃電一般飛出,在空中化作一道青龍,須臾間橫渡半條街巷,龍嘶陣陣撞向光明大神身的蒼老臉頰。

    這是大唐帝國籌劃已久的一次狙殺,因為目標是恐怖的光明大神官,所以他們的準備很充分,除了街巷間這些強大的攻擊,還有很多後續的佈置。

    而對方的應對非常簡單。

    面對漫天弩雨、鎖住天地的天羅陣,還有那道化作青龍的飛劍,老人幽深的眼眸裡散出一道筆直的光線,然後是第二道,第三道,千道萬道,無數道。

    光明大神官,大放光明。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15
發表於 2012-2-3 23:33:4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後事

  長安城上空厚厚的冬雲,將日頭遮在後方,南城將軍府外的街巷間,卻突然生出一輪太陽,熾烈的光線迸發於光明大神官的雙眸,瞬間將週遭陰暗的天地照耀成比白晝還要白晝的白晝,枯葉斑牆殘石獅舊台階都蒙上了一層刺眼的光暈,完全失去了原初的模樣,變得聖潔無比。
  
  數十名以精神堅毅著稱的精銳弩手扔掉手中的勁弩,捂著自己的眼睛,慘呼著向地面倒去,淒厲飛舞的弩箭鳴叫的更加悽慘,在熾光之中早已失去了方向,隱約可以見到樹上牆上到處都是微顫的弩尾。
  
  大街上集結的大唐玄甲重甲一片混亂,那些訓練有素的負甲戰馬,似乎感應到了巷中那蓬熾白光幕裡蘊藏著的無上神威,嘶鳴著恭順地屈下了前蹄,驚懼地跪到地面,不知掀落了多少騎士。
  
  隱藏在遠處坊市裡的昊天道南門陣師更是臉色蒼白,有數人身前衣襟被鮮血塗滿,他們並沒有受到什麼天地元氣的反噬,只是因為識海裡的極大惘然震動和驚懼,精神衝擊直接傷到腑臟傳承自西陵神殿的精妙神陣天羅陣,竟是根本沒有辦法定位目標。
  
  他們修的是昊天道,向天羅陣裡灌注的是光明力量,而光明大神官從身到心皆是光明,沒有一絲雜質,等若要用晶瑩別透的湖水去鎖死一團清水,根本無法做到!
  
  更遠處朱雀大街上,無由颳起一場清風……深刻在石板裡的朱雀繪像上的碎石礫被這陣風捲的到處都是,來自帝國各郡的遊客,被風沙迷了眼,被碎礫撲了面,下意識裡低頭避開,或是以手揉眼。
  
  即便他們沒有低頭沒有遮眼,大約也看不到,一道極清極淡近乎肉眼不可見的朱雀魅影,自石刻地面間招搖而起,雙翅一揮,捲落葉碎石,以難以想像的恐怖速度,剎那之間在長安城上空疾掠了一週。
  
  可惜朱雀未能在長安城裡發現任何敵人,九霄冬雲之上隱隱傳來一道怒鳴。
  
  李青山沉默站在將軍府外的巷街前端,聽著雲上那道隱怒燥鳴,緩緩睜開緊閉的雙眼,看著已經空無一人的巷中,表情變得愈發凝重。
  
  遊走於巷間的那道青龍,發出一聲不甘心的低吟,緩緩斂了氣息,化劍歸鞘。
  
  朱雀沒能發現那個人的蹤跡,散佈在長安城裡的所有眼線也沒能發現那個人的蹤跡,大唐帝國佈置的無數後手,竟就這樣被迫戛然而止。
  
  長安城上方的厚厚冬雲忽然漸漸散開,露出久違的日頭,並不熾烈的陽光輕輕柔柔地灑了下來,灑向人間千萬府邸寒宅,到處都是。
  
  那個人沒有出手,沒有展露絲毫敵意與戰意,只是將自身的光明意散發出來,便像太陽灑下的光線一般悄然逝去,難覓其蹤。
  
  人間到處都是光明,你如何能夠尋找到光……
  
  李青山抬頭望向冬雲間漏下的光線,喃喃說道:「神座之上,天穹之下……」
  
  「師兄,我終於明白你說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了……」
  
  紅袖樓後的小院內。
  
  顏瑟大師盯著桌上不停搖晃的燭台,滿是細小皺紋的眼角微微顫抖,似乎在思考某個極為重要的決定。
  
  水珠兒姑娘斜綺在他的懷中,細長的睫毛微微顫抖,滿臉困惑不解,但看著老道的凝重神情卻不敢發問。
  
  為什麼大白天的卻要把燭台點亮?莫非……這位包括簡大家在內整個帝國都沒誰敢得罪的神符大家,在這些日子始終不肯真的飲水得趣之後,竟生出了某些奇怪的心思興趣?
  
  看著燭台上漸漸積起的燭淚,水珠兒的身體有些僵硬,心想這等情趣自己倒是聽過不少,但卻是從未親自做過,也不知燭淚落到身上會蕩的痛,還是真的別有意趣,她有心想要拒絕,但又哪裡敢說出來。
  
  忽然間,桌上的燭火驟然間大放光明,把房間照耀的纖毫畢現,水珠兒被嚇了一跳,險些從顏瑟腿上跌了下來。
  
  顏瑟大師盯著暴燃復斂的燭火,瞇著眼睛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寵溺地在水珠兒豐盈肥嫩的臀上揉了一把,聲音微啞說道:「過後這些日子,我有些事情要做,大概不會常來,若……今後有什麼事情,是你家簡姑娘也解決不了的,你去南門找我師弟。」
  
  現如今水珠兒早就知道這位老道的真實身份,自然也知道他口中說的師弟便是大唐國師李青山,驟聽此語,明白今後等若另覓了一座極厚實的大山,不免有些驚喜,但緊接著便生出無限惶恐,心想這話聽著怎麼有幾分交代後事的感覺?
  
  歡場之上無真情,更何況顏瑟與水珠兒之間年齡、身份地位相差太大,然而不知為何,水珠兒看著老道猥瑣的臉,竟看出了幾分酸楚與不捨,下意識裡伸手抓緊老道的道袍領口,渾然忘了平日自己最厭憎這件道袍上的油漬與污垢。
  
  穿著一件滿是污垢的厚棉襖的老人,負手於佝僂的身子後,慢條斯理地走在東城的街巷中,棉襖上還散發著極淡的酸辣麵片湯味道。
  
  正如先前在將軍府外與李青山的對話裡所說,只要夫子不在長安,他就是光明,唯一所忌便是長安城這座大陣,然而他不是邪祟,他心存善念,他道心純淨光明,縱使所行所施在全世界看來都十惡不赦,但他依然堅信自己光明。只要長安城這座大陣沒有全面發動,起於光明的朱雀神符又如何能發現他?
  
  然而修行到他們這種境界的人,即便不能明悟世間天地元氣流動的最深規律,卻已經開始有某種天人之間的感應能夠隱隱明晰時間河流的前方會出現什麼。
  
  老人感覺到自己會死在長安城,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他彷彿已經看到冥界的使者開始在長安城裡替自己挖掘墳墓,只是不知道墓碑上會寫些什麼。
  
  生命結束並不見得都是悲哀的事情,但正像顏瑟對人世間有所留戀,他對人世間也有所遺憾——當年他曾經一隻腳跨過門檻,看到那邊神妙的世界,卻被某些存在無情地收了回去他不甘心所以他想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收一個傳人,留下自己的衣缽讓自己的傳人日後代替自己去清楚地看看那個世界。神符師擁有真正傳人很難,光明大神官想有個真正傳人也很難,顏瑟現在有了寧缺,所以他沒有遺憾,而他還沒有他甚至以為直到生命結束的那一刻,也不會有,直到他來到長安城,來到臨四十七巷,看到桑桑。
  
  老人站在老筆齋門檻外,看著鋪內忙碌的小侍女,心中不盡讚歎喜悅滿足甚至感動地快要流下淚來,覺得自己此生雖然屢次違背昊天意旨,但至少在人安的最後階段,昊天還是仁慈地賜予了自己最珍貴的禮物。世間再沒有比這個小姑娘更適合做光明大神官傳人的對象了,因為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第二個比她更乾淨、沒有一絲雜質的人。
  
  老人跨過門檻走進老筆齋,對著忙碌的小姑娘躬身一禮,說道:「你好。」
  
  桑桑轉過身來把手中的大抹布放到桌上,回答道:「你好。」
  
  這些天她早就注意到這個看著很可憐的孤苦老頭時常出現在巷子裡,齊三爺那邊的手下甚至曾經問過她要不要把這個老頭兒趕走,但她以為對方只是一個普通的怪老頭,所以拒絕了這個提議,甚至懶得再加以更多的注意。
  
  老人問道:「你知道人和禽獸最大的區別是什麼嗎?」
  
  桑桑沒有思考,直接搖頭答道:「不知道。」
  
  然後她抓起抹布,準備繼續抹桌子。
  
  老人誠懇說道:「能不能試著想想……」
  
  桑桑這次想了會兒,說道:「人比禽獸更禽獸,所以我們比禽獸更強大,所以我們可以吃禽獸。」
  
  聽到這個回答,老人明顯沒有任何心理準備,訝異問道:「為什麼你會這樣認為?」
  
  桑桑搖頭說道:「我說過我不知道,這是小時候少爺告訴我的。」
  
  老人感慨說道:「你家少爺想來也是個妙人,不是大惡人便是大善人。」
  
  桑桑想了會兒,說道:「少爺就是少爺。」
  
  話沒有說完,她也沒有把話說完的習慣,對方能理解便理解,不能理解也不關她的事情,她的意思其實很清楚……兒子就是兒子,母親就是母親,哥哥就是哥哥,相公就是相公,少爺就是少爺寧缺對她來說,是不同於惡人善人男人女人富人窮人這些定義概念之外的單獨存在。
  
  老人沉默片刻後說道:「在我看來人與禽獸之間最大的區別在於傳承,禽獸不惜生死也要傳承的是自己的精血,而人類想要傳承的是精神,相同點在於這種傳承都蘊含著極強烈的渴望,都是想讓自己留在人世間的痕跡更久遠一些。」
  
  稍一停頓後,老人看著小姑娘微黑的臉頰,神情凝重說道:「如果傳承裡的承載代表是世家的根骨或是道統,那麼這種強烈渴望甚至會變成某種沉重的責任。」
  
  最後老人總結道:「這就是所謂後事。」
  
  桑桑睜著明亮的柳葉眼,看著身前這個古怪的老頭兒,想了很長時間以為自己想明白了,認真問道:「你是不是想找個老婆生孩子?」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老人的模樣,判斷對方的年齡,說道:「如果你確認自己還能生的話,東城人牙子那裡有賣燕女的,價錢不貴,而且好生養。」
  
  老人一陣恍惚,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桑桑愣了會兒,微羞搖頭說道:「我不行,我不能……給別人生孩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16
發表於 2012-2-6 19:32:5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機緣

  過了會兒,桑桑看著老人認真說道:「如果你只喜歡本國女子,不喜歡燕女,我也認識一些青樓姑娘,但想要她們替你生孩子,花費估計是個大數目。」
  
  老人又是一陣恍惚,沉默很長時間才艱難地清醒過來,神情嚴肅說道:「我不是想找老婆生孩子,我是想找一個徒弟繼承我的衣缽。」
  
  這下輪到桑桑恍惚了,她心想找徒弟這種事情和我能有什麼關係?我的骨骼並不精奇,身世也絕不離奇,而且雖然您身上的棉襖確實挺髒,但這些天似乎也未曾乞討過……怎麼看也不像是小時候聽寧缺講過的那些故事裡的世外高人模樣。
  
  「你想收我做徒弟,還是想請我幫你找個徒弟?」她認真問道。
  
  老人認真回答道:「我想收你做徒弟。」
  
  桑桑決定不再理他,蹲下身子開始擦拭桌腿。
  
  老人看著光亮可鑒,絕對找不到一處污漬的桌腿,沉默不語。
  
  老人沒有離開老筆齋,而是沉默地跟著桑桑,看桑桑。他看桑桑擦拭桌椅,打掃不存在的浮塵,重新修理早就修好了的鋪門,看桑桑關鋪門,看桑桑汲井水,看桑桑淘米擇菜煮飯切蒜,看桑桑坐到桌旁開始一個人吃飯。
  
  桑桑沒有請他一起吃飯的意思,很奇妙的是,也沒有請他離開的意思。
  
  隔著窗戶,老人看著沉默吃飯的她,同情說道:「你是不是很無聊?」
  
  桑桑捧著飯碗的手微微一僵,她看著白米飯上的三根青菜,點了點頭,然後繼續用力咀嚼口中的菜根,微黑的小臉腮處微微鼓起。
  
  吃完晚飯,桑桑洗碗,洗臉,洗腳,準備睡覺。
  
  臨睡前,她抱出一床被褥,遞給一直守在天井小院裡的老人,說道:「如果沒有地方睡覺,你在前面把桌子拚一拚,將就一夜。」
  
  老人威受到被褥的重量,心意愈發堅定,看著小姑娘認真問道:「你信機緣嗎?」
  
  桑桑搖了搖頭,然後她想到很多年前的相遇,以及這些年來和某人相依為命的生活,柳葉眼明亮些許,又點了點頭。
  
  「我相信機緣。」老人說道:「我相信每個人注定遇到一些人,做一些事情,這些由昊天安排好的事情,就是機緣。」
  
  老人渾濁的眼眸裡明亮漸盛,他望向小院外的長安夜景,沉默片刻後說道:「很多年前,我看到黑夜的影子落在這座城中,一朝看到,便是遇見。」
  
  「既然遇見,那便再也無法分離,只是看到的並不真切,遇見的並不具體,我只知道他存在,卻不知道他究竟存在在哪裡。」
  
  「然後我在長安城裡看到一個生而知之的人,我覺得這是不對的事情,因為世上不應該有生而知之的人,所以我與他的機緣就此開始。」
  
  「我與他之間機緣便是看到他,然後殺死他。」
  
  「在看到他的九個月之後,我開始試圖殺死他,但我知道我並沒有殺死他,因為他還活著,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清晰感覺到他還活著的人。」
  
  「只是自那之後,機緣淡了,除了偶爾一次之外,我再也未能看到他在哪裡。直至最近,我再次看到他,所以我過來找他,重續機緣。」
  
  老人像坐在高高門檻上的虔誠愚婦那般碎碎唸著過往的事情,桑桑沉默聽了很長時間,柳葉眼偶有明亮然後斂沒,然後她問道:「找到他……你會做什麼?」
  
  老人說道:「殺死他。」
  
  桑桑問道:「如果你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為什麼當年你沒能殺死他?」
  
  「因為我們之間的機緣沒有絕對相厚……不是誰都能輕易進這座城來殺人的,尤其是我,所以當年只能由這座城裡的人來做,更關鍵的原因在於,整個世界對我眼睛所看到的畫面前將信將疑,根本上他們並不相信我。」
  
  老人繼續說道:「我並不清楚找到他之後會發生什麼,昊天的安排永遠不可能是我們這樣的凡人所能忖度的,但我始終堅信一點,他是與我有大機緣的人,我以為自己來到長安,便是要瞭解這段機緣,直到……遇見了你。」
  
  老人看著桑桑微黑的臉頰,明亮的柳葉眼,沉默了很長時間,默然想到,那麼多忠誠於自己的部屬犧牲、令整座桃山和唐國感到不安、冥冥之中吸引自己前來長安城的真實原因,究竟是那抹黑夜的影子,還是身前的你?
  
  桑桑睫毛微垂,聲音平靜問道:「我跟著你能學到什麼?」
  
  老人看著她微眨的眼睫毛,平常無奇的容顏,說道:「神術。」
  
  桑桑問道:「神術很厲害嗎?」
  
  老人點點頭,說道:「很厲害。」
  
  桑桑把頭壓得更低了些,從而顯得睫毛更長了些,低聲說道:「我家少爺很厲害……我學會神術之後,能幫著他去打人嗎?」
  
  老人微微一笑,說道:「肯定能。」
  
  桑桑抬起頭,仰著微黑的小臉專注看著老人,勇敢問道:「能……打贏你嗎?」
  
  老人看著小姑娘的小臉蛋兒,看著那些微黑如山石間那兩汪像清泉般的眸子,直似要看到清透泉水的最深處,還是沒有看到一絲雜質,只是透明透明絕對的透明,忍不住在內心深處發出一聲嘆息,以一種預言般的莊嚴口吻說道:「一定能。」
  
  桑桑問道:「神術是什麼術?」
  
  老人應道:「修行講究是感知然後操控天地之間的氣息,神術便是感知瞭解操控昊天的神輝,所謂神輝,你自生時便見過,清晨醒來時你見過,暮時閉門時你見過,夏日時你見過,冬雪飄時你同樣見過,無時無刻你不曾見過。」
  
  桑桑微微蹙眉,問道:「那是什麼?」
  
  長安城的深夜一片幽靜,天穹之上繁星似錦,但終究不及白晝清明,老人站在庭院之間,緩緩攤開雙臂,似要承受世間所有的光芒。
  
  「昊天神輝,就是陽光。」
  
  話音落處,老人探出髒骯棉襖袖口的右手最前端、也就是中指尖處驟然變得明亮一片,不知從何處來的瑩光匯聚於此,由內而外緩緩釋放綻發,便似一朵光明之花,掩去指腹上的所有紋路,聖潔乳白,令人心生敬意。
  
  老人看著身前的小姑娘,平靜說道:「要感知昊天神輝,便是用上十年時間也不嫌多,所以最開始需要的便是絕大的隱忍和耐心。」
  
  聽著這話,桑桑若有所思。她抬起右手豎起食指,把纖細的指頭伸進黑暗的冬夜之中,微暗的指頭在風中輕輕搖晃,然後生出一抹黯淡微弱的光線,就彷彿是風中的一盞殘燭,隨時可能熄滅,然而終究是亮著的,終究未曾熄滅。
  
  老人癡癡看著她纖細食指前端的光明,沉醉的彷彿酣醉,不願醒來。
  
  天啟十四年冬,逃離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因為冥冥中的感應來到長安城,他沒有找到那抹黑夜的影子,卻尋找到了自己的傳人,這大概也是某種天啟。
  
  大唐帝國西北邊陲,距離渭城不遠的草原某處。
  
  在某棵將要盡衰的冬樹之下,一個穿著棉襖的書生正在做飯。
  
  他平靜而專注地看看左手握著的那卷書,忽然想起某事,取下腰畔的水瓢盛一瓢水,注入已經盡數化為乳白色的湯鍋之中,把鍋中的沸意稍壓。趁著爭取來的時間,他開始慢條斯理地切肉,凍至分寸完美的羊肉在鋒利的刀下片片飛舞,彷彿下起一場雪花,然而他的動作太慢,肉未切完,湯鍋又沸。
  
  又一瓢清水注入湯鍋之中,書生繼續切肉。身材高大的夫子端著早已調好料的碗筷,眼巴巴地站在湯鍋旁等著,不時發出一聲惱火焦慮的嘆息。
  
  「要說命運機緣這種事情……誰都不知道自己會看到什麼,遇到什麼,誰也不知道看到遇到的對於自己又意味著什麼。想法和現實常常是相反的兩個世界,比如前些天我們在渭城裡看到的將軍和那位大嬸,也許他們會永生不老,也許明年他們就回撤回中原,但無論怎樣發展,他們都不見得如表面那般歡喜。」
  
  夫子用筷子輕敲空空的碗,搖頭嘆息說道:「不歡喜,並不代表便會一定黯淡,我不認為這是一種悲傷,反而覺得充滿一種戲劇喜威,就比如明明湯在這裡,羊肉也在這裡,但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我還沒能吃到,這並不代表我會一直這樣失落悲傷下去,也許稍後的第一口羊肉將是我這一生所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任何做為學生的人,一定要學會從老師光冕堂皇的言語中聽出最真實的意願,書生做為書院大師兄……當然是最能明白夫子所喜所厭的人,所以他把那卷書插回腰間,開始加快切肉的速度,避免老師稍後真的開始發飆。
  
  但正如陳皮皮曾經告訴過寧缺的那樣,大師兄做事很認真,非常認真,所以他做事很慢,非常慢,於是雖然夫子拿著碗筷像乞丐一般在湯鍋旁等著,給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壓力,切肉的速度依然沒能增進太多。
  
  為了讓老師分神,稍微緩解當下的精神壓力,大師兄一邊切肉,一邊問道:「老師,難道您也看不到未來?」
  
  聽著這個問題,夫子大怒,指著頭頂灰濛蒙的冬日天空喝斥道:「我連這道天都看不明白,哪裡能看得到什麼未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17
發表於 2012-2-7 21:48:5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十七章 上馬為賊(一)


    夫子放下手指,看著再次沸騰的湯鍋,以及砧板上依然只如一場小……雪的肉片,悻悻然道:「如果我什麼都知道,哪裡還用得著像個喪家之犬般惶惶不可終日? 」

    大師兄切著鮮美微韌的羊肉,笑著暗想,老師你這一生哪裡惶惶了?

    夫子把碗筷擱到砧板上,捲起袖子,輕而易舉從他手裡搶過鋒利的菜刀,只聞得呢師呢數聲,羊肉片片飛舞,轉瞬間便堆成雪花山峰。

    羊肉入沸湯一燙便熟,夫子美滋滋持箸搶食,吃的淋漓痛快,湯汁順著鬍鬚淋漓,根本沒想著讓一讓自己最疼的大徒弟,在草甸上低首啃草的老黃牛抬頭白了他一眼,不滿地哼了兩聲。

    看著老師開心模樣,大師兄笑著搖了搖頭,擦淨雙手,緩步走到那棵將衰的冬樹下,看著草甸下方不遠處那汪碧藍的野湖,還有湖對岸遠處那些若隱若現的馬賊,緩緩挑起眉梢,若有所思問道:「老師,這湖就是小師弟的梳碧湖?」

    時間漸漸流淌,有些不知道的事情自然會通過某些方式知道,比如最終進入書院後山的並不是隆慶皇子,而是一個叫寧缺的小傢伙。

    夫子盛了碗羊湯緩緩飲著,細長的眉尾似乎愜意地要在冬風間飄舞起來,他看著近處的碧湖和更遠處某地,說道:「他在渭城成長,在梳碧湖成人。」

    大師兄點了點頭,回首望著老師問道:「老師,我們為什麼要來渭城?」

    夫子端著湯碗,看著梳碧湖畔那些忙於生計的馬賊們,說道:「畢竟是自己的學生,雖說還沒有見過面,但既然順路,就算是做次家訪吧。」

    大師兄想著去年春天離開長安書院前的那幕畫面,想起當時夫子的交待,想起那少年身後背著的那把大黑傘,問道:「老師,您早就知道小師弟會成為小師弟?」

    夫子放下為碗,摸著微鼓的腹部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搖頭說道:「世上從來就沒有命中註定這種事情,既然如此,又何從預知?」

    「昊天也不能安排一切。」

    夫子抬頭望向冬日草原高清的天穹,彷彿看到十幾年前柴房裡那個手持柴刀,渾身發抖的小男童,感慨說道:「很多年前,我見過你小師弟一眼,當時我只是覺得他很像一位故人,卻沒有想到他居然真的能活下來,而且到了我的身邊。」

    大師兄看著草原微慮說道:「也不知道小師弟一個人進荒原,能不能應付得來。」

    夫子說道:「那是個很不容易的孩子,荒原是他的家,想來不至於太過狼狽,若真有太狼狽的那時,難道你不是他的師兄?」

    大師兄微笑低頭,和若春風。

    淒厲的羽箭破空聲,就像是尖銳的笛鳴,瞬間撕破營地上空的暮色。

    因為距離太遠的緣故,簧枝飛至營地外時,早已歪斜緩慢的不成模樣,似飲醉酒的漢子般狼狽墮到地上,沒有造成任何傷害,但營地裡的人都清楚,對方的響箭用意在於警告或者說炫耀,所以心情並沒有變得輕鬆起來。

    草原遠方那蓬煙塵漸漸散開,露出逾百騎真容。隱約能見馬背上那些裹著獸皮棉甲的蠻子威武雄壯,他們單手持韁,癲狂怪叫,興奮地彷彿看到了大量獵物。

    營地裡的燕國騎兵分出一支迎了上去,相隔數箭之地時,那些草原蠻子嗯哨著散開,圍著營地四周的平川淺水打轉,不肯靠近,卻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寧缺第一個發現馬賊的蹤跡……搶先示警之後便跳下馬車,沉默牽著大黑馬,時刻準備上鞍,只是看著這群嗯哨遊走回走的草原蠻子,他的眉頭漸漸皺起在冬日草原上,能夠集結起逾百精騎,已經是很大的馬賊群,不知道對方什麼時候開始盯上了送糧隊,他下意識裡向身旁看了一眼。

    墨池苑的少男少女們久居遙遠南方的大河國,只在傳說中聽聞過北方馬賊的兇殘恐怖,這還是他們人生第一次與這些草原馬賊正面對上。但包括天貓女在內,所有墨池苑弟子,沉默的眉眼間偶現緊張,卻絕然沒有慌張神色,各自手握細刀長柄,警惕地等待著稍後的戰鬥。

    便在此時,營地北方有三騎挾塵飛馳而出,藉著最後的紅火暮光高速分散。

    此行前往草原左帳王庭送糧,名義上由大河國墨池苑弟子負責,但負責糧隊安全的燕國騎兵卻並不怎麼聽從命令,彼此之間若即若離,互不統屬,各看不順眼,但看著那飛馳而出的三騎,酌之華忍不住讚了聲。

    「能在第一時間決定遣使往王庭報信,燕將的反應速度不慢。」

    聽著這話,寧缺搖了搖頭,牽著大黑馬走到她身旁,說道:「這些看著像馬賊似的蠻子,說不定就是左帳王庭的騎兵。」

    酌之華和馬車旁的少女們聽著這話都驚住了。

    寧缺也不解釋,看著漠漠原野上那些遊走的草原馬賊,看著像三枝羽箭般飛馳而出的燕騎,說道:「若在南方燕境邊塞,遣使報信還有成功的可能,但如今已經深入草原,這三名騎兵不可能跑出去。」

    當初在碧腰湖畔擊敗那名月輪國僧人,加上這些天共同生活的經歷,大河國的少女們越來越信任寧缺,下意識裡相信他的判斷,天貓女更是驚地跳上馬車,向越來越遠的三名燕騎望去,臉上滿是擔憂神色。

    燕國將軍的反應速度不可謂不快,但也正是因為快,所以寧缺已經無法再改變那三名燕騎的命運,更何況他現在只是一名大河國墨池苑的普通弟子。

    日頭墮的越來越低,草原上的光線越來越黯淡,暮色越來越濃,那三名燕騎漸成血紅畫布前的微小剪影,只見三騎不知是被箭射中,還是被套馬索攔下,慘然墮下,便再也沒了任何動靜。

    過了些時間,又有數十騎草原馬賊自那處駛來,先前那三名報信燕騎的屍體被繩索拖在馬後,不時與地面上的土堆低窪撞擊,血肉模糊,畫面看著慘不忍睹。

    兩批草原馬賊匯合在一處,發出一陣囂張的笑聲,所謂叫囂,不過如此。

    草原上這等畫面,寧缺看的極多,當年他也曾把馬賊首領的屍首在梳碧湖畔拖行一周示威,所以並未動容。但對於少女們和運糧隊裡的民夫而言,這等慘烈畫面,想必會讓他們夜夜惡夢,隱隱能聽到週遭的呼吸聲都變得急促慌亂起​​來。

    至於那兩百名燕國騎兵,見到同袍慘死還遭凌辱的畫面,則是一片嘩然騷動,在長官強力壓制下才勉強平靜下來在草原上游動作戰,沒有誰是這些蠻人的對手,至少在荒人南遷之前如此,先前的畫面便是明證,所以明明燕軍人數居優,又有墨池苑弟子為主戰力,眾人也只能壓抑住憤怒與恐懼,以運糧車隊布下簡陋車陣,用最快的速度佈置防禦攻勢,等著這群草原馬賊來攻。

    營地裡的氣氛變得異常壓抑緊張,在那數十騎回營之後同樣如此,因為所有人就算沒有親眼見過,也曾經聽說過草原馬賊的兇殘噬血,尤其是那些運糧隊裡的民夫更是面如土色,渾身顫抖,連最簡單的搬運工作都無法完成。

    出乎意料的是這群草原馬賊並沒有藉著最後的光天和營地人心渙散的大好時機發起進攻,而是持韁駐馬於數箭之地外冷眼旁觀營地眾人忙碌,其中三名首領模樣的馬賊在最前方揮動馬鞭指指點點,模樣顯得極為囂張。

    時漸入夜,營地燃起火堆,燕軍將領親自佈置監控哨崗,兵卒們緊張地看著漆黑的草原外圍,面臨著近在咫尺的危險,想著一旦入睡便極有可能再醒不過來,擔心被馬賊夜襲摸營,幾乎沒有人能夠安安穩穩地睡著。

    寧缺很瞭解馬賊的行為方式……無論是真的馬賊還是王庭騎兵偽裝的馬賊,一旦上馬為賊,便會堅定地按照馬賊的行為方式做事一馬賊群不可能選擇暮時進攻他在馬車旁搭好自己的小帳,準備好好睡一覺,以迎接明晨的血戰。

    一陣夜風拂來,掀起帳布,也掀起了那輛馬車的窗簾,他的眼瞳微縮,因為他發現車內已經空空無人,那位白衣少女莫山山不知去了何處。

    他悄無聲息爬上馬車頂部,藉著極黯淡的星光向營地車隊外圍望去,外圍有一圈正在蓬勃燃燒的火堆,在火舌的另一頭,隱約可以看到一道單薄的身影。

    這片冬原之上,除了擁有極敏銳目光的他,大概沒有誰能看到那道單薄身影。

    在火光與星光的映照下,那單薄身影上的白衣愈發顯得單薄,似乎被夜風一吹便要飄然離去,似魅似靈,不知道是在做什麼。

    寧缺沉默看著那處,若有所思。

    然後他跳下馬車,和衣倒頭便睡。

    夜最深沉時,營地西南方向驟然響起數道淒厲的慘叫,還有馬匹狂痛的瘋嚎……一直警惕於北方的燕國騎兵悚然驚起,惘然望向那處。

    馬車旁帳中的寧缺不知何時已經醒來。

    他附耳於地聽了會兒,目光透過帳簾的縫隙看著馬車內燭火剪出的少女身影,漸漸變得亮了起來……他笑了笑,然後閉上眼睛,繼續安心地睡覺。

    在夢中他想著,不知自己什麼時候能寫出來似這般厲害的火符。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18
發表於 2012-2-8 19:30: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十八章 上馬為賊 (二)

    夜裡無人敢去查探,也有像寧缺這樣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想查探的人,第二日清晨營地裡的人們才藉著天光發現,原本緊緊綴在北方不遠處的那群馬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無蹤,然而還來不及高興,人們便又聽到了馬蹄和尖厲的嗯哨聲,那群馬賊破晨光再至,只是警惕地拉遠了距離,不似昨日那般囂張。

    酌之華把燕軍將領喚來嚴厲地玉斥了一番,這些大河國少女畢竟是墨池苑的修行者,身份不一樣,燕軍將領只能悻然聽玉,然後依言整束隊伍,拔營而起,不顧那些逡巡在外的馬賊,向南掩過一片緩坡,然後繼續向東北王庭行進。

    直到出了營地,人們才瞧見西南方向殘著幾具焦黑的馬屍,心想大概便是昨夜那場混亂的結局。燒焦的馬屍被荒原上的野狼啃食過,肢離破碎,看著慘不忍睹,而那處的石礫上留著白灼的痕跡,彷彿被燒了整整一夜。無論是燕國騎兵還是那些普通車伕均感惶然驚恐,沒有一個人敢說話。

    此後數日那群馬賊繼續跟隨送糧隊,只是顯得小心謹慎了很多,擾而不襲,綴而不攻,又不知因為什麼原因分成了數個小隊,距離糧隊最近的那隊馬賊只有十來騎,卻是一人雙馬配置,明顯貪的是速度。

    眾人入荒原已久,距離左帳王庭所在已經不遠,若精銳騎兵不惜馬力狂奔大約只需要四五天便能抵達,但現如今夾著糧車民夫,隊伍行進緩慢,以當前速度計算,至少還需要小半個月才能與王庭接應的騎兵會合。

    而且在寧缺說過那番話後眾人覺得這群馬賊的來歷有些詭異,心中不免生出疑惑心想即便是與王庭騎兵會合,只怕也不能算是真正安全。

    在四周遊走緊綴的馬賊數量時聚時散,看上去時多時少,總會保證一定數量出現在視野中以保持對糧隊的壓力。連續數日時間過去,雙方雖然未曾真的交戰,但隨時可能被襲擊的恐懼和沈默壓抑的氣氛,讓糧隊裡的人心漸漸渙散起來,尤其是那些臉色蒼白的民夫,看上去若天上響一道旱雷,他們大概便會被嚇潰。

    酌之華來到馬車畔,神情憂慮看著遠處天際上的那些馬賊身影說道:」必須讓這些馬賊有所忌憚,若再讓他們這樣跟下去,不用對方來攻,我們這些人說不定便會自行潰營,而且遠些,終也有些別的好處。」

    所謂遠些的好處,自是不便說明圍在馬車同遭的墨池苑弟子均自心知肚明若真有潰營的危險,馬賊離的遠些,她們這些修行者自然能更快脫離,至於那些燕軍和民夫會有怎樣的遭遇在這凶險的荒原上,誰也顧不得太多。

    寧缺沒有參與到討論當中。

    大唐帝國與大河國之間世代交好他與這些少女關係也非常不錯,但他畢竟是藉勢同入荒原,值此危險關頭,不方便發表太多意見。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注意力始終留在馬車之中。

    落在那位眉如直黛的白衣少女莫山山身上。

    那夜看到火符後,他隱隱猜到馬車裡的白衣少女身份,想著去年春日從荒原歸來時與喬裝打扮的大唐公主同行,便是他也不免有些感慨昊天安排的命運以及自己的幸運,能與這樣的人物在一起,無論是何等樣的危險都會少上幾分。

    護送糧隊的燕國騎兵比馬賊人數更多,再加上來自墨池苑的少女弟子們,雙方實力難分優劣,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馬賊群始終只是緊緊綴著糧隊,而沒有選擇發起攻擊,而且自那日野火焚燒的慘劇之後,連夜襲都未曾發生過一次。

    馬賊沒有發動夜襲,糧隊每夜駐紮時的警巡則不能放鬆,甚至一夜緊張過一夜,或許沒有人能夠看到,但寧缺每每半夜醒來,都能看到身著白衣的莫山山出現在夜色中的營地外圍,他知道她是在布符陣。

    這般持續了數日,少女莫山山再如何強大,念力急劇消耗,也無法長時間這般支撐下去,眼看著車窗簾後的微圓臉頰漸漸消瘦,漸漸蒼白,寧然終於決定出手。

    他跟隨顏瑟大師學習符道,明白在進入知命神符師境界之前,符道的特性注定符師只能以防禦配合為主,很難主動發起進攻,而莫山山雖然境界高深難測,但對於符道在戰鬥中的運用,明顯還缺少很多經驗。

    夜半更深,天上沒有月半彎,只有星幾顆,營地裡燈火通明,四周的荒原則是漆黑一片,不知隱藏著多少危險。

    馬車微微一震,莫山山悄無聲息下車,準備去營地外畫符佈陣,忽然間眼眸微亮,轉身冷冷望向車後那頂不起眼的小帳。

    寧缺掀開帳簾走了出來,看著她說道:「如果只有你一個人,外面那些馬賊根本沒有辦法留住你,但你不是一個人,你要照顧這麼多同伴和糧草,而且不知道要照顧多少天,像你這樣是撐不住的

    莫山山看著他,就像是看著他身後沉沉的黑夜,目光冷漠而淡然,緊接著她目光微垂,長而略疏的睫毛輕輕眨動,卻始終一言不發。

    寧缺看她神情,繼續說道:「如果你是神符師,大可以一道符把那些馬賊全燒死,問題在於至少現在你還不是神符師,所以你必須改變方法。」

    莫山山抬起頭來,看著他漠然問道:「什麼方法?」

    寧缺說道:「無論外面那群馬賊是真是假,是左帳王庭還是燕國人養的,想要對付他們,就必須要用馬賊的方式。」

    極淡的星光落在莫山山美麗而有些木訥的臉上映得那雙漆眉愈發清晰,她看著寧缺沉默片刻後問道:「什麼方式?」

    「馬賊出動的原因只可能有一種,那就是利益,只要讓他們確認付出的代價會超出得到利益,他們自然會退走。」

    寧缺說道:「很明顯這些馬賊的情報裡漏了你他們不知道你的存在,所以在被迫變動計劃J那麼我們就已經佔了先手。」

    莫山山靜靜看著他,忽然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寧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莫山山重複先前那個問題:「用什麼方式才能趕走這群馬賊。」

    寧缺應道:「所謂馬賊,上馬為賊,下馬為民他們不相信道德判斷,更不在乎什麼天下大勢,只在乎誰的刀口比較利,想要震懾或者驚退他們,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我們必須用馬賊的方式。」

    莫山山繼續重複:「什麼方式?」

    寧缺看著少女漂亮而淡漠的臉頰,忽然笑了起來,說道:「我說過馬賊的方式。」

    他很執著很無聊,莫山山比他更執著更無聊,繼續重複道:」什麼方式。」

    寧缺搖頭一笑,答道:」我們上馬為賊,去殺他們。」

    莫山山簡潔明瞭回復道:「我不會殺人。」

    寧缺簡潔明瞭說道:「我可以教你。」

    莫山山簡潔明瞭應道:」好。」

    片刻後,寧缺牽著大黑馬,莫山山牽著一匹毛色澄白的駿馬緩緩向營地外漆黑的荒原走去夜風吹拂著少女鬢畔的細發,她忽然問道:「這些馬賊是哪裡來的?」

    對於綴在四周,看上去隨時可能發動襲擊的這群馬賊,寧缺沒法做出準確的判斷他熟悉的是西方那片荒原、那片荒原上的馬賊而且就算從事態起因處著手,他也缺少足夠的情報、對政治局勢的分析能力。

    大河國少女們監送的糧隊承載著中原諸國的善意還有神殿議和的意圖,如今荒原局勢緊張,嗅覺靈敏的正宗馬賊們早已不知遁去了何處,如今出現的這群馬賊明顯想要殺人搶糧,目的自然與糧草無關,而是想要破壞和議。

    有理由利益這樣做的勢力不多,自極北寒域南遷的荒人部落,應該沒有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幕出這麼大一群馬賊;月輪國想要陷害大河國諸人,但想來應該沒有人會為了一道溫溪而這般無聊險惡;燕國久受左帳王庭苦害,不願意錯過一舉平定北方的機會,然而燕皇難道會冒著開罪神殿的危險暗中下手?

    想來想去,寧缺也只能想出最簡單的幾種可能……旦全數排除之後,他便再也想不出還有誰有能力在草原上養這麼大一群馬賊。

    不過想不出來這個問題,對他來說並不是太大的困擾,對於馬賊這種打了很多年交道的生物,寧缺的態度向來很明確只有死了的馬賊,才是好馬賊。

    那麼,把最近的那十餘名馬賊先殺死再說。

    有雲在夜穹上方飄過,遮住殘餘的最後那寂廖幾顆星,遠離了營地的燈火,週遭的荒原一片漆黑,只能隱隱聽到極微弱的馬蹄聲。

    來到距那十餘名盯梢馬賊約一箭外的草甸上,寧缺輕提韁繩,大黑馬有些不耐搖了搖頭,卻還是依言停下了腳步。

    馬賊自然警醒,再微弱的馬蹄聲也會讓他們從睡夢豐醒來。

    寧缺腰腹微微用力,雙腳踩著馬蹬站起身體,自身後取出黃楊硬木弓。

    莫山山看了他一眼,心想隔著這麼遠的距離,箭又有何用?

    遠處的那些馬賊已經醒來,準備迎戰。

    漆黑的夜裡,寧缺看不見自己握弓的五指,所以他靜靜看著那處,然後緩緩閉上眼睛,搭箭拉弓瞄準不知何處,然後鬆開弓弦。

    夜空裡弓弦振盪嗡鳴。

    遠處一名馬賊胸中著箭,迸出一飆血花,悶哼倒地。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19
發表於 2012-2-14 21:27:1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十九章 上馬為賊(三)
  
  無論上馬為賊還是為兵,坐在鞍上的人因為空間的限制,慣常使用的都是短弓彎刀,但寧缺不一樣,打從渭城開始,他用的黃楊硬木弓和朴刀都偏長,所以他習慣於踩蹬而起,直起身體挽弓射箭或拔刀砍人,雖然操作起來有些不便,但在旁觀者的眼中,這姿式其實頗有幾分壯凜美感。
  
  當他再發一箭,射死遠處夜色裡第二名馬賊時,一直面無表情跟在他身後的少女莫山山,眼眸裡終於生出些許異彩。
  
  荒野上方儘是冬雲,遮星蔽光,漆黑的夜裡便是連握弓的手都看不清楚,寧缺卻能準確地射中一箭之地外的馬賊,實在是很匪夷所思的事情,彷彿夜色根本無法遮住他的目光,彷彿他能夠清晰地看到黑暗裡的一切。
  
  寧缺體內諸竅雖然只通了十竅,能夠操控的天地元氣太少,但長年累月的冥想和精神鍛鍊,讓他的念力感知像針一般凝結,從而對週遭事物的氣息變動異常敏感,當初書院二層樓登山之時,他能夠走過那條山道便依賴於此。
  
  此時在漆黑的夜裡,能夠輕而易舉看到那些馬賊,能夠把對方鎖死在自己的箭道前端,憑藉的也正是極端凝練敏感的念力,念力出識海,借夜風觸摸天地之間的元氣,於是對於他來說,這片荒原等若白晝一般。
  
  這和方法過往應該沒有什麼修行者用過,因為太浪費珍貴的念力,如果念力足夠充油,直接秒殺那些普通馬賊便好,何必用念力來當作探測的手段?
  
  說來說去,只能說寧缺始終和普通的修行者不同,他能操控的天地牙,氣數量少的令人唏噓,他念力的充沽和敏感強的令人唏噓,他一心一意把修行和戰鬥結合在一起的意志令人唏噓,幾番唏噓便造就如此令人唏噓感慨的一個畫面。
  
  當寧缺射出第二箭時,莫山山在旁邊靜靜地盯著他在看,身為世間年輕一代最優秀的修行者,她敏銳地察覺到,在這一教有一絲極凝練的念力波動,自身旁振盪而起,不由微蹙墨眉,暗想難道他真是一個修行者?
  
  遠處那些馬賊洲從睡夢中醒來,便有兩名同伴喪身箭下,他們雖然震驚於黑夜裡的箭羽為何如此準確,但還是極快地做出了反應,跳上馬背,猛夾馬腹,向著箭羽來處狂本,想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拉近雙方之間的距離,從而讓敵人恐怖的箭術無法施展,同時也讓黑暗不再成為他們眼前的那塊布簾,以便反擊。
  
  蹄聲如雨。
  
  在馬賊衝過來的過程裡,寧缺拉動弓弦,一枝羽箭狠狠射進一匹馬的頭顱,馬慘嚎倒地,把背上的馬賊掀翻落地,另一枝羽箭,險險擦著一名馬賊的臉頰飛走。
  
  草原上的馬賊精於騎射,衝鋒途中便將身體縮入馬腹,寧缺的羽箭再難直接威脅到他們,轉瞬間,伴著越來越清晰密集的蹄聲,隱隱約約間,那近十名馬賊狂風似地席捲而來,甚至可以看到鋒利兵刃反射的亮光。
  
  大黑馬沒有經歷過真正的野戰,但看著那些越衝越近的同類,它並不畏懼,眼眸裡反而流露出興奮的光芒,不停激動地蹬著前蹄,不待寧缺提韁,便想往前衝去。
  
  看著越來越近的馬賊,聽著馬賊們淒厲暴怒的吼叫,莫山山不知道寧缺準備怎樣應對,籠在白色袖中的手指輕輕拈起一樣東西。
  
  大黑馬的興奮並沒有讓寧缺覺得欣慰,他很惱火地在它腦袋上重重拍了一記,示意它安靜一些,然而躍下馬背,雙足甫一落地,沒有任何猶豫,便向那些席捲塵礫狂暴而來的馬賊們衝去。
  
  雙方的距離已經拉的極近,接觸只是瞬息間的事,無論是誰都乘不及挽弓射箭,那些馬賊終於看清楚敵人的模樣,最前方左右兩騎則是一提韁繩,直接撞向寧缺,跟在後面的數騎則是怪叫著坐正,抽出腰間的彎刀,不停揮舞:
  
  嗆啷一聲。
  
  寧缺拔出身後背著的朴刀,雙腳一錯,避開挾勁風而來的兩匹駿馬,右手一轉,刀鋒畫出兩道雪白的光線,然後鮮血乍現。
  
  兩匹駿馬哀嚎一聲,猛然向前仆衡,重重摔在原野上,發出兩聲悶響,而被朴刀砍斷的前蹄,則還依著慣性在空中飛舞,帶出兩道悽慘的血線。
  
  刀鋒襲來,循著彎曲而致命的陰冷軌跡,如果換成一般人,或許根本無法避開如此詭異的劈斬,但寧缺對馬賊,對馬賊們使用的彎刀太熟悉,熟悉到縱算是閉著眼睛也能輕而易舉地不被對方沾自己一抹衣角。
  
  此時夜正深沉,睜著眼睛和閉著眼睛沒太大區別。
  
  所以他輕而易舉地低頭轉身欽掠,便避開了幾名馬賊自上襲下的數道彎刀鋒芒,然後雙手一等,細長的朴刀在夜空裡撕裂開幾道恐怖的縫隙,斬落數根馬蹄,劈開馬賊的胸腹,帶落幾絲細細的馬鬃,然後重重插入微硬的原野泥地間。
  
  眨眼之間,他已衝到了馬賊群的那頭,刀下死了兩名馬賊,例下五匹馬,而馬賊們手中的彎刀沒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此時天上冬雲偶散,漏下些許星光,雖然依舊看不清楚面容,卻能清晰地看到身形。馬賊們提韁回頭,望向持刀站在原野間的寧缺,身體僵硬,緊握著彎刀的手不停顫我,卻依然覺得寒冷無比。
  
  馬賊們用最快的速度救起地面上還有氣息的同伴,合騎向外圍奔了一段距離,緊張警惕望向寧缺,卻沒有勇氣挽弓瞄準他。
  
  寧缺走了過來,聽著四周夜野裡斷蹄馬兒們的慘嚎,手中提著的朴刀破空劃出,緩慢而穩定地割破馬兒們的咽喉,讓它們以最快的速度開,去。
  
  然後他望向不遠處的那些馬賊,伸出手指在夜風中搖了搖,也不知道對方能不能看清楚他的動作,能不能明白他這個動作裡的含義。
  
  「為什麼不吧這些馬賊全部殺死?」
  
  莫山山看著夜色中向遠處逃逸的那些馬賊們,不解問道。
  
  「馬賊是殺不光的。」
  
  寧缺說道:「至少綴著我們的這群馬賊,我一個人殺不光。」
  
  莫山山回頭看著他,神情很專注,目光卻依然有些飄移不定,顯得很不專注。
  
  寧缺看著她漂亮的小圓臉,沉默片竟後說道:「今天夜裡之所以會動手殺人是希望他們能帶回一個準確的信息。」
  
  「什麼信息?」
  
  「我要告訴他們,送糧隊裡除了你這位符師之外,還有一個擅長殺馬賊的人。如果這群馬賊想吃掉我們,必須付出更大的代價,如果收割的利益與要冒的風險不成比例,或許他們會自行撤走。」
  
  莫山山說道:「我雖然沒有遇見過馬賊,但聽過不少草原馬賊的傳說他們以冷酷噬血殘忍著稱怎麼可能因為一些小挫折就退走?」
  
  「越冷酷好殺的人越怕死……關於馬賊,我瞭解的可能比你更多些。」
  
  他繼續說道:「今夜乘殺馬賊,除了讓他們帶一個明確的信息回去還有就是想教你一些東西了……」
  
  莫山山那雙似墨一般凝結卻又清爽的眉兒蹙了起來:「教我殺人?」
  
  「殺人或者說怎樣不被人殺。」
  
  寧缺看著她認真說道:「你是這個隊伍裡實力最強的人,馬賊來襲我可以保命,但那些普通士兵和民夫的命,最終還是要靠你出手:但前些天你虛耗念力在營地外佈置符陣,在我看來是很浪費的一和做法:」
  
  他說道:「你是我們的大殺器,那麼你就不應該用乘防守,而用乘進攻。」
  
  莫山山聽著這句話後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她說道:「我自幼修行符道,在我的認知裡,只有神符師才能主動進攻。」
  
  寧缺想起師縫顏瑟友長安城裡對自己的教導,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看著她那張沒有什麼表情,卻總有幾分天生喜意的饅頭臉,說道:「誰說不到知命境界,符師就不能進攻?只要運用得當,就算饅頭凍硬了,也是可以砸死人的。」
  
  雖然對於草原馬賊有足夠清晰的認識,打了很多年的交道,但事態的走向並不完全如寧缺所預料的那樣,第二日那些馬賊離送糧隊遠了一些,但並沒有就此散去,而是重新並作一隊遠遠,依然不捨不充地綴著他們了
  
  距離產生美也能產生安全感,馬賊毅與送糧隊之間的距離拉遠,雖然對安會沒有任何實質方面的意義,但可以明顯感覺到隊伍裡的燕軍和民夫們精神壓力小了很多,即便是大河國的少女們臉上也偶爾能夠看到笑容。
  
  馬車窗簾被掀起一角,莫山山看著車旁大黑馬上的寧缺,看著他那張被笠帽遮住大半的臉頰,忽然開口問道:「你對荒原很熟?」
  
  寧缺點點頭。
  
  莫山山看著笠帽在他臉上投下的陰影,說道:「荒原風大,普通人應該不會戴笠帽,但為什麼你和很多馬賊都會戴著笠帽。」
  
  寧缺用小指頭勾起下頜處的繫帶,說道:「有帶子,不怕被風吹走:至於為什麼我們習慣戴笠帽……荒原上陽光太烈,這東西可以遮陽,最關鍵的是可以遮臉。」
  
  遮臉的目的自然不是無臉見人,而是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臉,無論馬賊還是他,對於自巳的身份總是保護的非常徹底。
  
  天貓女看著東北方向與送糧隊幾乎並行的那群馬賊,蹙著細細的眉尖問道:「師兄,這些馬賊是從哪裡乘的?這裡距離王庭應該不遠,難道就沒有人管?」
  
  「前幾天我好像回答過這個問題。」
  
  寧缺把笠帽壓的更低了些,說道:「草原上最強大的那些馬賊,有很多都有主子,現在跟著我們的這群馬賊,明顯也有主子。」
  
  天貓女好奇問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寧缺看著遠處的馬賊群,沉默片庶後說道:「因為這些馬賊太有紀律:」
  
  「那他們的主子是誰?」
  
  「不知道了……」
  
  寧缺搖了搖頭,心想在草原上能夠養得起這麼大一群馬賊的勢力不多,然而正如前些日子分析的那樣,那些勢力都沒道理唆使馬賊親搶這支送糧隊了
  
  中原諸國與左帳王庭和談,這支送糧隊代表的是態度,運送的糧食主要起個像徵意義,數量並不是太多,如果這群馬賊衝著糧草而來,那麼當他們發現這支送糧隊非常難啃之後,應該馬上撤走才對。除非馬賊劫殺糧隊的目的不是糧食,而是想要破壞協議,或是針對糧隊裡的某人,那麼這件事情便會變得非常棘手。
  
  想到這點,他下意識裡用餘光看了身旁的車窗一眼。有冬風吹乘,拂起窗簾一角,露出莫山山那張不嗔不喜平靜淡漠的臉。
  
  在他看來,送糧隊裡有資格引來這麼多馬賊的目標,只能是馬車裡的這位白衣少女。當然,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提前剔除了自巳,因為他相信沒有誰知道自巳喬裝成一名墨池苑男弟子混在送糧隊中。
  
  事態如寧缺思忖的那般逐漸惡化,送糧隊裡的氣氛僅僅輕鬆了一天,便迅速變得更加緊張,甚至恐慌起來,因為在接下乘的兩三天裡,綴著送糧隊的馬賊非但沒有離開,而且還不斷有新的小股馬賊出現,匯入遠處的馬賊群中。
  
  此地距離王庭不算太遠,縱精銳騎兵來援,大約只需要兩天半時間便能到達,送糧隊不可能輕裝突圍,便只好寄望於援兵,當夜營地裡便有兩束煙花升上夜空,將深沉的夜色耀的明亮一片,同時也耀出了遠處那些像山一般的馬賊群騎。
  
  一路煙花綻放,一路馬賊匯入,綴著糧隊的馬賊數量越乘越多,漸要變成黑壓壓的人海馬海,糧隊裡的人縱使看上一眼,便覺得心驚膽顫:
  
  寧缺變得越來越沉默,他看著遠處已經超過六百騎的馬賊群,心底深處的疑惑越乘越濃郁:這些馬賊究竟想做什麼?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20
發表於 2012-2-14 21:30: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十章 上馬為賊(四)

  簡單的數量分析可以得出相然準確的結論!比如一個擁個有十七房小妾的中年男人,他肯定很有錢;長安城一個友書房裡掛著兩禹以上寧缺書帖的官員,他除了很有錢之外,肯定還很有地位。
  
  所以當沉默綴著糧隊的馬賊人數超過六百騎後,馬賊背後勢力的嫌疑對像迅速浮出水面不是燕國便是王庭。因為這片荒原上,只有燕國和左帳王庭才養得起這麼多馬賊,但寧缺始終無法理解這群馬賊的目的,因為無論是燕國還是左帳王庭,現在都應該很歡迎議和一事才對。
  
  寧缺變得沉默起來,說明他也開始緊張起來。
  
  送糧隊裡有兩百燕騎,逾百民大,還有十幾名來自大河國墨池苑的修行少女,在最開始的時候,雙方紙面上的實力相差不大,他本以為震懾一下對方,按照馬賊的慣常行事方式,對方或許會撤走。
  
  然而看著彙集在荒原上的馬賊越來越多,他終於確認對方的目的就並不是單純的搶劫,而有別的意圖。
  
  現在出現在送糧隊四周的馬賊已經超過六百騎,實力完全佔據優勢,就算他帶著莫山山馳馬而去,衝殺對方十餘騎,對於整個大勢也沒有任何作用。
  
  沒有新的馬賊匯入隊伍,六百騎馬賊就這樣沉默跟隨著送糧隊緩慢北行,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馬賊始終沒有展開攻擊,顯得有些猶豫,似乎在等待什麼命令。
  
  但不管攻或不攻,這些馬賊就在那裡,就在四周的原野間遊蕩噫哨,送糧隊裡的人們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感覺頭頂有片烏雲始終無法被風吹走,反而壓的越來越低,氣氛壓抑恐慌甚至絕望起來,如果不是身處寒冷荒原之上,說不定那些面色蒼白的燕軍早就一哄而散潰營。
  
  一棹無形的繩索,在道糧隊與馬賊群之間崩的越來越緊,雖說眼下還沒有露出猙獰的面容,但寧缺清楚,隨著與王庭間的距離越來越近,馬賊再不攻擊便會失去所有機會,所以這根繩索總有崩斷的那一竟。
  
  荒原之中並不全然是霜草黑土,也有廢弄的土城和起伏的小丘,在一處葉謂楊林週遭,送糧隊暫時停駐休息,燕軍將領惶然看著外圍的馬賊,還是派出了斥侯游哨,雖說沒有任何意義,但總能讓人心安一些。
  
  「如果沒有援兵,糧隊沒有辦法守住。現在我們距離王庭並不遠,無論是單于的精騎還是神殿的騎兵,都有可能碰以我們,我的問題在於,就算他們看不到煙花,但你殿然是如此厲害的符師,總應該有辦法通知他們才對。」
  
  寧缺的目光從地圖上移開,看著身旁的莫山山問道,語氣顯得有些凝重嚴肅,莫山山則一如往常般平靜或者說冷漠,似乎眼中根本看不到外圍那些馬賊。
  
  一段時間的沉默後,她看著寧缺,疏且長的睫毛微眨說道:「神殿要護送幾次……重要人物去王庭,應該有一隊護教騎兵,按行程路線計算,應該距離我們不遠,昨天夜裡的煙花他們應該看到了。」
  
  寧缺盯著她那雙顯得有些木訥惘然的眼睛追問道:「如果……他們沒有看到煙花,能知道我們在這裡嗎?」
  
  莫山山輕輕點頭,黑直的秀髮像瀑布般瀉下肩頭。
  
  寧缺心情略定,拿出水囊喝了。水,沉默片煎後說道:「如果沒有援軍,撐不住的時候我會先撤,你們要不要跟我一起來。」
  
  這句話裡的你們,自然指的是大河國墨池苑的弟子們,並不包括那些燕軍騎兵和那些來自燕國的民夫百姓。
  
  天貓女過來送食物,恰好聽著寧缺的這句話,俏臉微紅,期期說道:「師兄……師兄你……怎麼能這樣?」
  
  寧缺沒有解經什麼,寵溺地揉了揉小姑娘腦袋,看著微低著頭的莫山山繼續說道:「你應該知道我是一個很冷血的傢伙,首要考慮的是自己活著,如果沒有援軍,馬賊發起攻擊後,糧隊根本無法頂住,到那時你還想讓所有人都活下來,等於是把你的師妹師弟們送入絕境,所以我希望到時候你做決定時能堅決一些。」
  
  因為六百馬賊窺伺在外,運糧隊每次駐歇時都格外警愧小心,除了放出去游哨,糧車也會密集排列成圓形車隊,以防止對方沖營,雖然這樣會帶來很多麻煩,但和死亡相比,沒有任何人會嫌這麼做太麻煩。
  
  一棵快要老死的楊樹下忽然傳來一陣吵鬧聲,寧缺站起向那邊望了兩眼,搖了搖頭,戴好口罩走了過去,天貓女好奇地跟在他的身後。
  
  燕軍將領陰沉著臉,盯著身前的酌之華,恨恨說道:「如果不是你們這些南方人,我怎麼會被派這麼個要合的差事?這和情況你還要我堅守待援?我只有兩百個人,馬賊至少有七八百,怎麼守?這仗怎麼打?我的態度很明確,我要帶著我的人馬上突圍……至於這此糧草留給那此馬賊又算什麼?只要人還活著比什麼都強,如果你要陪這些糧草送死,那是你的事情。」
  
  酌之華強忍著心中怒意,指著四周惶恐不安的民大說道:「那這些人怎麼辦?他們是燕國的百姓子民,難道你做為將軍可以不管他們的死活?」
  
  「誰乘管我的死活?」
  
  燕軍將領憤怒揮手,示意身旁的親信去召集騎兵,準備藉著那群馬賊相距還遠的機會,爭取能夠快速突圍。
  
  冬日楊林週遭,有些燕國民夫聽到了這番對話,知道自己的將軍準備棄自己而去,頓時陷入更大的惶恐之中,議論哭泣聲四起,甚至有些民夫望向那些騎兵的目光中開始燃燒起一和叫做仇恨的燃料。
  
  酌之華和兩名大河國少女手握秀劍烏木柄,攔在燕軍將領身前:
  
  酌之華壓低聲音不停勸說,卻得不到任何回應。那名燕軍將領看著外圍的馬賊隱有譟動不安之勢,情緒更是焦慮不安,嗆的一聲拔出佩刀,瞪著身前的大河國少女們,寒聲喝斥道:「你們如果想攔我,首先得問我的刀答不答應!」
  
  寧缺站在酌之華身後看著這幕畫面,眉頭皺了起來。直至今日他也不知道那位燕軍將領的名字,他也並不關心對方的名字,他相信如果這位將軍敢動手,絕對會瞬間死在酌之華的劍下,但此時局勢緊張,如果一旦引起內部紛爭甚至是內訌火併,那麼不需要外圍的馬賊來攻,糧隊這幾百號人都會死的乾乾淨淨。
  
  怎樣才能在不引起內訌的情況下,留下這支約二百人的燕軍騎兵?
  
  那就讓內訌剛剛開始便結束,火星一點便熄滅,亂勢自然無法燎原:
  
  寧缺從酌之華身後閃了出來,站在燕軍將領身前。
  
  燕軍將領看看這嚇,戴著笠帽,黑色口罩遮臉的年輕人,微微一怔,一路行來,他只以為寧缺是墨池苑的普通男弟子,不知道此人此時站出乘為何了
  
  寧缺看了一眼燕軍將夠手中的佩刀,沒有問這把刀答不答應,直接從身後抽出朴刀,迎著冬日楊林間的寒風斬了下去。
  
  刀起頭落,燕軍將領身首異處,噴著鮮血倒下,因為事發突然,而且寧缺的刀勢太猛太快,他竟是連舉刀格擋的機會都沒有。
  
  場間一片大嘩,那幾名燕軍將領的親信紅了眼睛,正準備抽刀反擊,便被寧缺簡潔俐落的一一制住。
  
  酌之華和天貓女等大河國少女,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幕畫面,看著地上還在不停噴湧鮮血的燕軍將領屍體,根本說不出話乘,不明白寧缺為什麼要這樣做。
  
  寧缺示意她們用繩索把那幾名燕軍上層軍官縛緊。
  
  他站在人群正中央,看著那些面露驚懼之色的民夫,看著那些目光複雜,憤怒與恐懼交雜的燕軍騎兵,沉默片究後,指著外圍荒原間的那些馬賊說道:
  
  「那些是馬賊,他們的兇殘,你們應該很清楚。」
  
  他看了眼被縛倒在腳下不遠處的燕軍軍官,然後抬頭望向眾人說道:「值此危局,想拋棄大家,貪生怕死求獨活的人,必須死。」
  
  「不聽從命令指揮的人,也會死。」
  
  「就算我不殺死你們,外面的馬賊也不會讓你們活下去。」
  
  「所以我不想解太多想活下去?那就特命吧。」
  
  冬日楊林裡鴉雀無聲,無論是燕軍騎兵還是燕國的民大,看著這個身形普通的墨池苑男弟子,看著他黑色口罩外那雙平靜的眼眸,都感覺到一股最深的寒意迅速佔據自己的身體,因為寒冷所以冷靜,因為冷靜所以他們明白他說的話是對的。
  
  看著向林間那輛馬車走去的寧缺背影,天貓女疑惑地睜著大而明亮的雙眼,撓了撓頭,發現自巳根本看不明白這位書院的師兄,先前他還在勸山主提前撤離,為什麼當燕軍將領準備撤離的時候,他的反應卻如此強烈?
  
  車簾掀起一角,莫山山看著他說道:「我所知反覆無常者,多小人。」
  
  「我不是燕人,這些燕騎和燕國民夫和我沒有關係,他們的死活和我也沒有關係,但他身為燕將,便沒有資格棄民而走。我之所以殺他,倒與這些道理無關,純粹是因為他死了,更有利於剩下的人活下去。」
  
  「至於反覆無常……」寧缺開始檢查弓箭,抿頭說道:「如果真頂不住,我依然建議你們跟我一起撤離,所以我的態度並沒有反覆。我和那名燕將一樣都是貪生怕死之人,區別只在於我有能力讓他死,他沒有能力讓我死。」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11-16 15:35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