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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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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五十一章 白雪墨眉不相欺

    天空放晴……晨光漸曦……醒來覓食的野獸在耐寒種林間穿行,振落樹枝上覆著的雪,露出黃黑的樹枝本色,蒼茫一片的雪原上多子一些顏色與生氣,然而看著帳外漸被雪花掩埋的稠稠血漬,少女的臉色依舊蒼白:

    莫干山的莫山山沒有殺過人,來到荒原的莫山山開始殺人,但她沒有殺過白己人,對於中原的昊天子民而言,神殿中人理所當然都是自己人:

    她的老師是神殿客卿,她信奉昊天,她奉神殿之命進入荒原查探敵情,結果卻在昨天那個,黑沉的夜裡殺死了三名神殿裁決司的執事。

    莫山山並不害怕,只是有些惘然無措,精神上有些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她怔怔想了半夜,還是沒能想明白,為什麼當時的局面會發展成這副模樣,為什麼寧缺開始反擊之後,她很自然地用焚天符把那名裁決司執司燒成了漫天飛舞的輕灰,竟根本沒有思考什麼。

    寧缺端著一碗肉湯,蹲在帳蓬門口美滋滋地喝著,帳外不遠處那些黑衣執事殘缺的屍體,明顯沒有對他的食慾造成任何影響:

    他的目光落在莫山山蒼白的臉頰上,注意到她平日散漫漠然的眼神此時顯得有些惘然脆弱無助,大概明白了些什麼,站起身採安慰說道:「有些事情做了就做了,事後再後悔,除了讓自己精神上多些負擔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莫山山緩緩搖了搖頭,漂亮的睫毛輕輕忽閃,看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說道:「反省可以讓我們以後少做一些錯事,還是說你不認為需要反省?」

    「如果是說昨天夜裡這場莫名其妙的戰鬥……」

    寧缺聳聳肩,把碗裡剩下的最後那口肉湯喝掉,然後說道:「當然不需要反省,我可不理會他們是神殿裁決司的什麼重要人物,我只知道他們想要殺我,那麼我反擊自然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接著他很認真地補充了一句:「這三名裁決司執事比我們弱,但他們來殺我們,結果死在我們手裡,這屬於智商問題。而如果這樣我們還被他們殺死,則屬於情商問題了,前者叫愚蠢有藥醫,後者叫傻逼沒法治。」

    聽著如此粗俗的話話,莫山山忍不住蹙起了眉頭,回思著昨夜的戰鬥畫面,很認真地替死者解說道:「樊籠道法類似天地元氣鎖或天羅陣這樣的被動道術,昨天那三名執事並沒有想著馬上殺死你,而只是想制伏你。」

    「但那人緊接著便想廢了我的修為。」

    寧缺笑著提醒道:「我可沒有被人打殘再來講道理的生活習慣,就像我先前說的那樣,這和情商方面的弱智可沒法治。」

    莫山山很認真地說道:「既然我在,我當然不會讓你被人打殘:」

    這句很平常的話裡透著股理所當然的自信,少女殺死神殿裁決司的執事,精神有些恍惚,不代表她會認為那些執事比自己還要強大。

    這和帶著些許庇護味道的話,或許會讓很多青春熱血的少男們感到有些不悅,但寧缺看著她明亮的眼睛,卻覺得有些感動,因為感動而有些莫名的緊張。

    為了盡快驅除掉這份緊張,他搖頭說道:「就算這些裁決司執事沒辦法對付我們,但那對荒人母子怎麼辦?他們要殺人時,你究竟攔還是不攔?」

    寧缺看著少女呵呵笑著說道:「你心腸好,當然不可能看著孤兒寡母被人欺負,再說了,我們吃了人家那麼多肉乾,怎麼好意思不幫著殺幾個人?」

    莫山山眼簾微垂,看著棉布厚裙邊沿下探出的腳尖,完全不知道該對這個傢伙說些什麼,心想你我雖然不懼神殿中人,但怎麼從你口中說出來,殺死幾名神殿裁決司執事,就像是在路上順手打了兩隻黃羊一般?

    少女輕聲喃喃說道:「但他們是神殿的人啊。」

    昨夜清理屍體時,寧缺從被自己劈成兩半的裁決司執事黑衣中摸出了一塊腰牌,莫山山面定了那名黑衣執事的身份,似乎是神殿某位重要人物的家人。然而寧缺並不畏懼,因為這和事情只要沒有證據,誰也拿他沒轍。

    他雖然和世間眾人一般信奉昊天,但自幼顛油流離,見慣諸多醜惡,又在底層掙扎求存,所以對神殿這和傳說中地方並沒有太深的敬畏之心,後來回了長安城進了書院,被那座大山裡的驕傲自戀二氣薰陶日久,敬畏之心更淡。

    又因為在長安城裡與隆慶皇子的兩番遭遇,自家小侍女說那皇子長的真美,他當時神情溫和看似全不在意,實際上早已心生不爽,更因為草甸間的那場血戰,所以現如今的寧缺對神殿非但沒有絲毫敬畏,反而是敵意極盛。

    所以殺死三名神殿裁決司的執事,對他來說真的和宰三頭黃羊沒有太大區別,更沒有造成什麼心理上的衝擊,精神上的恍然,甚至還有心思去看少女好看的臉。

    他看著莫山山低著頭無辜無助的神情,下意識裡想伸手去戳戳那可愛的鼓起的粉腮,驟然間想起對方書癡的身份,強行斂下心頭的衝動,寬解說道:「呆會兒我就把屍體處理掉,這個事情我很擅長,那就沒人知道這件事情了。

    可惜世間只有一個書院,也只有書院才能教出寧缺這樣的學生,莫山山雖是名聞天下的書癡,依然沒有辦法像他一樣對著神殿大名微微一笑會不在意

    看著依舊低頭沉默的少女,寧缺搖了搖頭,笑著說道:「不要忘記草甸上發生的事情,你那位師弟其實就等於是被神殿裁決司的人殺死'的'只不過他們沒有親自動手罷了,所以從最簡樸的情感層面上來講,你也不應該傾向於他們。」

    「誰對你不好,你就應該對誰不好,神殿對你不好,那他們的死活不關你的事,而你以前從來沒有見過荒人,你為什麼要幫神殿殺荒人?荒人千里迢迢南下至此,那位大姐沒說見著你像見鬼一樣拿刀就砍,而是拿了一塊肉給你吃,這時候又在給你熬肉湯……吃了一塊千年而來的肉,這叫什麼?這就叫緣份啊。」

    寧缺抬起手臂,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回頭望著帳內笑著說道:「謝謝啊大姐。」

    帳簾掀開,那位荒人婦女端著一碗肉湯和幾塊粗糧餅走了出採,看著他點頭笑了笑,說道:「昨天晚上的事情,應該多謝你們才是。」

    荒人體質特殊,肌膚極為堅硬,昨夜那名黑衣執事道劍傷了婦人肩頭,傷口處附著的昊天神輝之力被莫山山施符消除後,便沒有大礙。

    那名膚色黝黑的荒人小男孩兒躲在簾內,好奇地看著這兩個中原年輕男女,開口問道:「你們都是中原人,為什麼你們要幫我們殺那些中原人?」

    寧缺眉頭微挑,大義凜然說道:「因為我們是好的中原人。」

    荒人小男孩困惑地撓了撓頭,似乎不明白什麼叫好的中原人,南遷之前元老召集部落開會的時候,好像沒有說過這種名詞。

    忽然間他想到元老說過的一件事情,恍然大悟拍了拍額頭,看著寧缺說道:「元老說你們中原人最喜歡內鬥,這就叫內鬥吧?」

    莫山山聽著這話,不禁覺得臉頰有些微燙,不知該怎樣應話。

    寧缺倒是根本不以為意,笑罵著拍了拍荒人小男孩的腦袋。

    在寧缺的強烈要求和死皮賴臉的堅持之下,終於成功地讓少女加入到了毀屍滅跡的工作之中,不是因為他有想看少女面對屍體臉色蒼白身體顫剎的變態嗜好,而是他現在愈發覺得莫山山真是一個未經世事的少女,雖在世間有這大的名聲,但依舊還是一朵墨池畔安靜的小花,根本禁受不住風雨,如果不盡快讓她成長成熟起來,路途上他根本無法指望她能幫自己多少,甚至還有可能拖自己後腿。

    而在他的生活經驗中,處理屍體是幫助一個懵懂少女盡快成熟起來第二迅速的方法,至於最好的那個方法,他希望這輩子都再也不會想起。

    大黑馬憤懣不平地載著沉重的行囊、拖著無數多的東西,陪伴著這對年輕男女向雪原深處的林地裡走去,緊繃的皮索後方,地面上是一具完整的屍體,兩截不完整卻不再流血的屍體,還有一大束用來湮沒痕蹟的石兒草。

    莫山山沉​​默走在前方,棉裙襟擺已經被雪打濕,她卻無所覺察,因為她還沒有從那和複雜而惘然的情緒中擺脫出乘,自幼深入血液深處對昊天的敬畏,對神殿的尊敬哪裡能被幾句話就輕易抹除,雖然她覺得寧缺先前所言似乎極有道理,可還是總覺得這件事情有些地方很是不對。

    對一位靜了坐墨池十餘載,不問世事的少女而已,世界觀的改造難度僅次於愛情觀的改造難度,寧缺看著她的背影,覺得有些無奈也有些疲憊。

    走在荒涼的雪原上,他的心思忽然飄回了相對極南極遙遠的長安城,飄回那條巷子裡的那個鋪子,飄到那個小黑侍女的身上,默默想著如果是桑桑那該有多簡單,桑桑絕對不會懷疑自己說的任何話。

    當然,桑桑的世界觀人生觀愛情觀金錢觀飲食觀生死觀都是他的觀:

    幾隻肥碩的樹鼠警惕地看著樹下的畫面,那今天然形成的陷坑裡堆著幾截人類的屍體,淡淡的血腥味道,讓它們有些不安。

    寧缺把那一大束染著雪的石兒草扔進坑中,看著黑衣執事那張蒼白卻依舊嚴肅的臉輕偎著自己的右腳,沉默片刻後認真說道:「神殿需要被敬畏,書院也需要被敬畏,我書院後山向來不入世,但我既然此番入荒原,便等若代表書院的顏面,然而一路所見,世人似乎並不如何敬畏我。」

    他轉頭望向莫山山笑著說道:「若我家二師兄被神殿裁決司喊打喊殺,你猜他會怎樣做?他肯定不會像我一樣就這麼簡單殺幾個人便罷了:」

    莫山山微微蹙眉,想著傳聞中那位驕傲到了極點的書院二先生,說道:「那他會怎樣做?難道還會把道癡或是隆慶皇子給殺了?」

    「二師兄當然不會那樣做,他的眼裡怎麼會有道癡或是隆慶這種人?」

    寧缺笑著搖了搖頭,說道:「按照我對他的瞭解,他也許會直接殺上桃山,去裁決司找那位大神官的麻煩,他的偶像是小師叔,如果不是師傅管的嚴,只怕早就四處去找人麻煩去了,尋著這種由頭,哪有不藉機發飆的道理?」

    莫山山怔怔望著他,無語心想書院二層樓裡究竟生活著怎樣的一群怪人?

    「我沒有這樣的實力與底氣。然而榮耀即吾命,誰若敢無視我書院之存在,我亦不惜拿這條小命去搏一把。」寧缺沉默望蒼天……語氣說不出的感慨蕭索……又帶著一經絲決如果這時候眼角能淌下一滴淚珠或是有雪花飄到他睫毛上,畫面想必會更帥美一些。

    莫山山和他一路相伴而行,雖說談不上如經年舊友般熟栓,但也知曉此人幾分無賴性情,此時聽著他忽然說出這番鏗鏘有力的話語,不免有些動容。

    她認真盯著他側臉,沉默思考了很長時間,還是有些不敢確定自己的判斷,聲音極微小極不自信問道:「你這是在說謊還是說玩笑話?」

    寧缺笑了起來,看著她說道:「既然沒有道理騙你,當然就是玩笑話。」

    莫山山眉頭微蹙,就像是名貴的紫毫細鋒在紙上狠狠畫下,顯得極不滿意。

    寧缺笑容微斂,看著她的眼睛認真說道:「但是說正經的,我從來不認為神殿就有資格代表昊天行使意志,誰能證明昊天允許他們做代表?說不定我們才是被昊天選中的人,世間的光明正義需要我們來維護,所以以後若遇到神殿又做出那等樣噁心的事情,我們一定要拒絕冷漠,該出手時則出手。」

    依舊是大義凜然的風範,但這次莫山山沒有被他迷惑,而是看著他的眼睛再一次認真思考很長時間後,試著確定道:「這應該是……玩笑話?」

    寧缺看著她微皺的可愛小鼻尖,看著她木訥目光裡的疑惑和緊張,忍不住開心地大笑了起來,伸手從懷裡掏出一張符紙,說道:「也可以說是撒謊。」

    莫山山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開口問道:「你為什麼喜歡說假話?」

    寧缺沒有轉身,說道:「小時候養成的習慣,有時候不說假話沒法活下來:」

    莫山山繼續問道:「那你來荒原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你為什麼要教我那些陰暗的事情?你為什麼要教我學會怎樣殺人?你為什麼要讓我習慣這些?」

    簡單的人問的問題都很簡單,因為簡單所以直接,所以可以刺穿外面藏著的無數件絲綢棉甲,比如玩笑話或謊言,直指胸口裡的內心:

    這些問題不好回答,寧缺站在雪坑眥沉默思考片刻後,決定誠實作答,回頭看著她平靜說道:「我要進荒原做一件重要的事情,搶一個重要的東西,而正如你前些日子說的那樣,真到了奪食的關鍵時刻,沒有人會在乎我的書院背景,到時候且不說能不能虎口奪食,是個人都能把我打成一條狗。」

    莫山山靜靜看著他,等著他把話說完。

    寧缺把手中那張符紙彈進雪坑中,語氣極認真繼續說道:「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

    莫山山微微低頭,看著雪地裡不知何處,沉默片刻問低聲問道:「你要搶什麼?」

    「七卷天書裡的一卷。」

    寧缺看著她微眨的長長眼睫毛,感受著她此時心中的情緒變化,說道:「你同意跟我一道進荒原,我在想會不會和這件事情有關:」

    莫山山緩緩抬起頭來,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輕聲說道:「師傅知道這件事情後就告訴了我,我不奢望能搶到天書,但我很好奇,所以想來看看。」

    寧缺笑了笑,說道:「好奇天書以及那些有資格搶天書的強者?」

    莫山山微微一笑,覺得和他說話很輕鬆很舒服,因為他彷彿能夠聽到自己心裡在說的話,從來不會把自己往別的方面去想。

    寧缺還準備說些什麼。

    莫山山輕輕搖頭,看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問道:「我沒有告訴你,你也沒有告訴我,那我們能不能算扯平,不算是互相欺騙?」

    這種很簡單的思維方式,一般只存在於心思澄淨的孩童世界裡,但少女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說了出採,寧缺便也自然而然地接受,認真地點了點頭,甚至覺得鬆了一大口氣,因為他在世間的朋友很少,不想莫名其妙就少了一個。

    然後寧缺看著她很認真地說道:「不過你的心態不對,既然你我來到荒原之上,如果有機會當然不能錯過,所以不要說不敢奢望。如果連想都不敢想,那就真的什麼都無法做到了。」

    莫山山看著他很認真地問道:「這也算是對我的教育嗎?」

    寧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總之我算過,如果我們兩個人能夠配合的好,隆慶皇子都不見得能搞得過我們,為什麼不嘗試一下?」

    莫山山微微一笑,說道:「那就試一下吧,不過如果搶到了怎麼分?」

    「到時候可以抄錄副本,你帶回墨池,我帶回書院,說起來,我還沒有見過夫子他老人家,搶卷天書當見師禮,想著就覺得很興奮啊……」

    寧缺越說越激動。

    莫山山的眼眸裡忽然閃過一抹羞意,說道:「我要你抄錄的那份。」

    寧缺揮了揮手,豪邁說道:「你先挑。」

    站在雪地裡,二人想像著可能性幾乎為零的美好未來,都笑的有些癡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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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五十二章 有人在山裡

    癡癡的笑容在潔白的雪林間顯得格外乾淨,彷彿能悍然樹枝上的每一道雪,雪堆下的每一根草,然而二人身前那個雪坑裡的符紙化成的火苗,卻明顯沒有什麼感染力,被寒風吹拂著招搖很長時間依然沒能變大。

  甯缺看著裁決司執事屍首黑衣上的小火苗,有些尷尬地發現,自己的符道本事和身邊的少女符師原來差距竟是如此之大,昨夜莫山山隨意一符,那名裁決司執事便被焚為灰煙,黑色衣衫卻是絲毫不損,而自己在長安城裡用心寫出的符火,與之相較完全弱的不像話,這要燒多少天才能把屍體燒成灰煙?

  莫山山注意到他臉上的尷尬神情,險些沒有忍住笑聲,強行低下頭去斂了笑意,露在棉袖外的手指輕輕一彈,雪坑裡頓時火勢大作。

  那些近乎熾白色的火焰須臾出現,須臾消失,寧缺站在坑旁還沒有來得及感受到灼熱溫度,便發現坑中雪融為水漸向地下滲去,而裁決司執事的屍首已經消失不見,這一次連同那些黑色重衣也全部被炷,毀。

  寧缺看著眼前這幕畫面歎了口氣……符之一道在於天賦,施符則是運用之妙,他寫的符遠不如書癡,而這時竟連書癡如何出的手也看不明白,不免有些悻悻。

  「顏瑟大師說我是符道千年難遇的天才,可和你在一起久了,我總覺得他是在騙我,或者就是他的眼光比書聖大人要差太多。

  他看著莫山山漂亮清稚的眉眼,確認少女年齡應該和自己相仿,不好意思問她究竟多大,搖了搖頭感慨說道:「你才是真正的符道天才。」

  莫山山看著他認真問道:「十三師兄,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學習符道的?」

  寧缺凱了數日子,回答道:「春天的時候,也快大半年了。」

  莫山山靜靜看著他的眼睛,很長時間後輕輕歎息了一聲,說道:「如此說來,顏瑟大師的眼光真的沒有錯,你確實是符道天才。」

  寧缺聽著這話徒是高興,尤其是想到自己平日裡對陳皮皮的吹噓,更是感到心安不少……笑著認真問道:「我真的很強?」

  莫山山點了點頭,然後想到一件事情,媽奇問道:「令師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寧缺想了想後很誠實地回答道:「他是一個很猥鎖很好色的髒老頭子。」

  莫山山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一些什麼,輕聲說道:「我是問夾子……因為我很好奇能教出書院二層樓你們這些學生的,是什麼樣的一介,人。」

  寧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說道:「也許你很難相信,雖說我現在靠著夫子親傳弟子的名聲在闖荒原但我還一次都沒見過他老人刻……」

  莫山山眼睫微眨,似乎沒有想到會聽到這個答案。

  寧缺思忖片刻後,認真說道:「不過根據我對二層樓那些師兄師姐的瞭解……我想夫子他老人家肯定是個很驕傲很得瑟很了不起的傢伙。」

  這個世界上敢用傢伙這兩個字稱呼夫子的,大概也只有書院後止,的這幫傢伙。至於他的這些形容,其實也都是廢話,像書癡莫山山這樣的人當然清楚夫子非常了不起,而一個了不起到夫子這和境界的人……憑什麼不驕傲得瑟丫

  「你的師傅書聖光生又是一個怎樣的人?」寧缺看著她好奇問道。
聽到老師的名字,莫山山的神情變得有些複雜,有些敬畏……有些清冷惘然。她緩緩低下頭,轉身向雪林外走去……表示自己不想談及這方面的事情。

  寧缺看著掛雪冬林間那個清冷蕭蕭的背影,眉頭皺了皺,回頭看了一眼雪坑,確認毀屍滅跡的工作完美地結束,加快腳步向那個背影追去。

  蹄踏白雪,大黑馬載著沉重的行李低頭而行。

  它看著林間雪地上那兩道清晰的足印,看著足印前方那兩個沉默的年輕男女,心中有些疑惑,心想來時拖著石兒草,回時你們怎麼好像不在乎足跡的問題?

  驟然間,大黑馬想明白一件事情,不由感到好生惱火,憤怒地搖晃著馬首,就像來時之前那般,拔蹄馳向雪林邊緣。

  寧缺把大黑馬辛苦四處銜來的樹枝與乾柴用繩索摁在它的身後,滿意地拍了拍馬背,從懷裡掏出那根模樣古怪的草,塞進馬嘴表達獎勵。

  莫山山好奇看著這一幕,心想書院二層樓出來的人古怪,就連這些牲畜竟也如此古怪,彷彿能通人性一般,也不知道是如何教的。

  寧缺說道:「要在雪原上清除痕跡,昊天老爺降一場暴雪當然是最好的方法,如果天不降雪,那我們就要小心一些,至少來時路和回時路不能是同一條。」

  莫山山不解問道:「我知道先前那些草便是這個用途,那為什麼要把它們燒掉,又要辛苦大黑去四處找樹枝來用?」

  甯缺很平靜地解釋道:「因為我想試試自己寫的火符威力,但又不確信它能燒,的很旺,所以我想用草來助燃,沒熱到還是不行,依舊需要你出手幫忙。」

  能如此平靜敘說自己的糗事,他的厚顏無恥程度果然了得,只是在二人身後壓抑著奮蹄性子緩慢行走,同時注意掃雪除痕的大黑馬便更悲傷了幾分。

  莫山山沒有在意這句話裡流露出來的無賴勁兒,沉默片刻後,輕聲歎息說道:「我自幼便在墨池,由老師一手撫養成人,他從來不卉五許我接觸真正的塵世間,如果不是這次神殿詔令,而且我也確實大了,說不定我還不能出山。」

  甯缺聽著少女輕聲細語的敘說,眼前彷彿出現一個白髮蒼蒼的大修行者,正滿臉嚴肅看著池畔一個五六歲的小丫頭,厲聲命令她清心靜意執筆……

  莫山山看著雪原遠處那座蒼莽的山脈,靜靜說道:「所謂天下三癡,癡於符道癡於書,癡於修行癡於花物,真要入世,其實哪裡是你這樣慧黠之人的對手。」

  寧缺搖頭說道:「不是自我謙虛,我就算手段再陰狠現實……但也沒有可能是你們的對手……境界實力可以輕易撕毀所有的陰謀。」

  莫山山低頭輕聲說道:「我只是忽然間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我不懂這些世務庶事……陸晨迦她與我是一類人,也不見得懂,如果當日草甸上那輛馬車裡坐的是我,下麵是月輪國的人被馬賊襲擊,或許我也懶得理會。」

  寧缺看著她微圓粉腮畔飄起的幾絡黑髮,說道:『軍對』你和花癡不是一類人,她癡於花,所以可以視他人如糞土,用來植花便好,你雖癡於書,但你眼中的世界還是一個正常的世界……沒有把我們這些普通人的血當成墨汁來用。」

  莫山山覺得這斤……形容很血腥,卻又很恰當,抬起頭來靜靜看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說道:「我真的不是花癡那和人嗎?」

  「當然不是。」寧缺笑著說道:「就算你們都很無知,但你也是善良的無知。」

  無知這個形容不血腥……但也談不上恰當,相信沒有人會喜歡,莫山山微微蹙眉……明亮的眼眸裡卻蘊著悅意,問道:「這是玩笑話?」

  寧缺本想說這是直話……但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美麗清稚的臉,還是點了點頭。

  莫山山轉過身去,沒有再說什麼,那薄而紅若硃砂的雙唇緊緊的抿了起來,粉腮微鼓,不是在強忍怒意,而是在強忍笑意。

  「如果……你不是一個愛撒謊的傢伙就更好了,當然,現在的你已經很好,因為你知道我的感受,所以最後還是撒了個謊。
莫山山低著頭安靜前行,在心中想著上面這句話,雙腳踩在雪上竟是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不是刻意如此,而是她覺得自巳真的要飄起來了。

  回到帳蓬處,寧缺和那位荒人婦女很認真地進行了一番交談,拜託她做了一些事情,於是那位參加冬禮,按荒人規矩不得返回部落的婦人,竟是二話不說把孩子交給這兩名中原來的青年男女,自己回到了部落中。

  過了兩天,那名荒人婦女帶著並不怎麼好的消息回來了,寧缺卻也並不在意,因為他知道要讓荒人部落相信自己這個中原人,確實是極困難的事悄。

  幸運的是他還是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比如那支土陽城來的商隊,以及荒人部落佔領原野最近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

  離開冬林再往北去,氣溫愈發寒冷,尤其是可能要進入天棄山極北之麓,莫山山那匹棗紅馬肯定承受不住,於是便留給了這對荒人母子。

  雙方告別之後,二人一黑馬再次踏上旅程。

  莫山山問道:「接下來我們應該怎麼做?」

  寧缺說道:「進山。」

  莫山山微微一怔,問道:「天書在山裡?」

  甯缺望向遠處的雪峰,沉默片刻後說道:「我不確認,但我確認神殿的人在山裡。」

  因為天寒山高的緣故,此間沒有什麼植株,山風凜烈強勁,所有的浮土與積雪都被吹楠的乾乾淨淨,露出下面黑色深沉的岩石表面。

  黑色巖壁間的一處突起崖畔,一個身著黑色裁決司袍服的年輕男子,站在此間,看著遠處的鉛雲風雪,彷彿要融進巖壁裡一般。

  此地蒼鷹不能至,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困難,那張完美無缺只略顯蒼白的臉頰上,連驕傲的情緒都沒有一絲,因為他是隆慶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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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11 21:49: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五十三章 一場修行的開端
 
  那天夜裡,你是怎麼射中那幾個個馬賊?
 
  「很簡單,用念力鎖定他們在黑夜裡的位置。」
 
  「但你怎麼確定他們的要害部位?」
 
  「還是念力。」
 
  「那麼遠的距離,如何做的到?」
 
  「因為我的念力很強大。」
 
  「可你……修行資質並不是太好,能操控的天地元氣數量這麼少。」
 
  「個沒有刀份量重,但同樣也能扎人嘛。」
 
  「真是很奇怪的想法,而且……用這樣的方法戰鬥,難道你不覺得是一種浪費?用念力鎖定對手方位還要判斷身形,識海裡的念力消耗速度太快。」
 
  「先乍就說過,我的念力很強大。」
 
  「你有沒有想過成為一名大念師?」
 
  「沒有。」
 
  「為什麼?」
 
  「因為我是符道的天才,當然要成為像你這樣的符師啊。」
 
  「那天夜裡你殺神殿執事的時候,用的不是符。」
 
  「我習慣用刀,刀上刻著符。」
 
  「你的戰鬥方式,真的和一般的修行者不一樣。」
 
  「天才嘛,當然不走尋常路。」
 
  「可我怎麼總覺得,這很像是被迫之下的無奈選擇?」
 
  「我的自尊又被你傷害了。」
 
  「我不會撒謊。」
 
  「所以你才能傷害我。」
 
  「你有沒有感覺到山下這片疏林裡的天地元氣很豐沛?」
 
  「嗯,好像有點。」
 
  「你似乎很少在意週遭天地之間的氣息。」
 
  「我更在意自巳體內的氣息。」
 
  從荒原雪嶺到蒼山腳下,這種對話不停發生在寧缺和莫山山之間,以至於有些時候寧缺的神思會變得有些惘然,總覺得自巳好像回到了書院後山或者是舊書樓上,正在和陳皮皮那個討厭的傢伙不停說著廢話。
 
  在他看來是廢話的討論,對於莫山山卻很重要,這位癡於書符的年輕一代天嬌,通過這些對話,逐步加深對寧缺修行法門的瞭解,然後隨著二人的腳步離天棄山麓雪峰越來越近,她的神情越來越憂慮,還有一些惘然無措。
 
  在一處極細小的溫泉熱眼旁,二人稍作休息,寧缺看著她微垂的眼簾,靜靜搭在白皙肌膚上的長睫毛,想著一路來她情緒的變化,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不解,認真問道:「你究竟在擔心什麼?」
 
  莫山山抬起頭來,默默看著寧缺,就像看著一塊最奪目的寶石漸漸要被風沙掩埋,眼眸裡滿是憂慮和擔心,輕聲說道:「我擔心你入魔。
 
  寧缺微微一怔,然後笑了起來。
 
  受那個世界裡的小說薰陶,也因為在這個世界裡的生活經歷,更因為書院的開明環境,他實在很難對魔宗嚴生本能裡的牴觸情緒和惡感,但他是一個很現實的人,明白思想或許無罪,可真的修行魔宗功法,肯定會引來無數麻煩。
 
  他笑著說道:「我是大子的親傳弟子,自然不可能像那些受了侮辱損害卻無力報復的可憐人一樣,為了力量或權力這種事情,把自巳的靈魂賣給魔鬼。」
 
  莫山山靜靜看著他那張乾淨可喜的臉,想著一路行來的所見所聞,愈發確認他是個為達目的不在意手段的傢伙,根本感受不到他對昊天存有絲毫敬畏之心,而他現在被動或主動選擇的修行方式,格外偏重注視自己的肉體技巧,卻很少研習怎樣與天地之息相通,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很容易踏入歧路。
 
  尤其是現在他離那座被昊天遺棄的山脈越來越近了。
 
  莫山山伸手將溫泉眼畔的雪花捧起,再輕輕吹落,面無表情望向不遠處那座黑白二色的連綿山脈,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情。」
 
  寧缺問道:「什麼事?」
 
  莫山山回頭看著他認真說道:「如果在這座山裡遇到魔宗功法,你不要去學。」
 
  聽著這句話,寧缺不由怔住了,他望向遠處那道橫亙在天地之間、荒涼杳無人跡的山脈,心想自己從荒人部落處知道神殿中人進了此山,猜測應該與那卷天書有關,怎麼莫山山此時卻忽然提起什麼魔宗功法?
 
  莫山山睫毛微眨,輕聲說道:「魔宗山門便在這座被昊天遺棄的山脈之中,只是大山浩渺,除了那位毀掉山門的前輩高人,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座山門在何處。」
 
  寧缺漸漸消化掉心頭的震驚,皺著眉頭看著那座山脈,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真不知道這件事情,沒有人告訴過我,」
 
  「荒人部落給我的消息裡說的很清楚,神殿那些人潛入荒原搗亂,是為了吸引荒人強者和元老會的注意,而神殿真正的強者都潛進了這座山裡。」
 
  「長安給我的消息是神殿想要尋回那卷天書,而他們認為那卷天書在荒人部落之中,所以我本來就有些奇怪他們為什麼要進山。」
 
  他收回目光,看著莫山山蹙眉說道:「如果神殿認為天書還在魔宗山門,而魔宗山門一直在天棄山裡,那神殿中人以前為什麼不來尋找天書?卻非要在荒人南下的時候才來尋找?」
 
  莫山山搖了搖頭,用手指將頰畔飛舞的髮絲捋到耳後,說道:「天書明字卷這等世外之物,一旦現世,必然要上應天機,這不是你我所能瞭解或猜測的機緣,但在我看來,天書在荒人部落裡的可能性,當然不如在魔宗山門中的可能性大。」
 
  寧缺問道:「為什麼?」
 
  莫山山回答道:「因為天書這等事物,似乎本就應該在不可知之地裡。」
 
  山腳疏林裡的談話,不停給寧缺帶來震驚,他隱約記得自巳應該聽說過什麼不可知之地,但又總想不起來說的是什麼。
 
  他認真問道:「什麼是不可知之地?」
 
  莫山山愣子楞,發現他不是在說笑話,認真回答道:「世人無法接觸的地方。」
 
  寧缺揉了揉眉心,無奈說道:「能不能說的更具體一點?」
 
  莫山山蹙眉看著他,就像看著一顆很奇怪的樹木,沉默片刻後說道:「不可知之地是指那些俗世之外的神秘地域,很少有人能夠親眼看到這些地方,就算去過的人出來後也不會談及,於是千百年來,只有一些關於不可知之地的傳說在修行世界甲流傳
 
  寧缺不解說道:「如果神殿都不算不可知之地,那魔宗在我看來只是神殿的一個分支,它的山門憑什麼被稱作不可知之地?」
 
  聽到這個,問題,莫山山很認真地回答道:「我小時候也曾經問過老師,按照老師的說法,那是因為開創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在立下魔宗山門之時,已經成為一名超越五境的不世魔頭,所以才有這種說法。」
 
  「越過五境?」
 
  寧缺想著呂清塵老人講述的那些傳說中的聖人,那些天啟和無距的恐怖大境界,不由心神一陣搖晃,覺得那些不可之地好生遙遠飄緲不可觸摸。
 
  「除了已經廢棄的魔宗山門,我相信別的不可知之地裡一定有超越五境的至強者存在,只是這些至強者數量極少,基本上不現世,只是隔上一些年會有一名年輕弟子入世,被稱為天下行走。而這些天下行走一旦現世,便是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即便是南晉那位天下第一強者劍聖柳白,也會感到有所忌憚。」
 
  莫山山用一種很複雜的眼光看著寧缺,眼神裡流露的訊息,似乎是在說,自巳先前這番話,和自己親眼所看到的世界並不相同,所以她並不自信。
 
  寧缺沒有注意到她的眼神,猶自沉浸在這些修行世界秘辛所帶來的震撼之中,回思起在書院後山裡的日常生活,愈發腹誹惱怒於無論二師兄三師姐還是陳皮皮這個傢伙,居然連這麼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訴自己。
 
  他缺著眉頭說道:「如果天書這種東西只能存在於不可知之地,那麼夠資格搶天書的人,按道理也應該是來自不可知之地的那些天下行走,我本以為可能遇到的競爭對手,最多便是道癡或隆慶那種層次的人,總能爭上一爭,可如果是遇著那些知命境界的大修者,這事兒好像沒法兒和他們玩啊。」
 
  因為某些原因,莫山山嘗得自巳完全聽不懂這個傢伙想表達什麼意思,像墨筆畫出來的秀眉皺的極緊,問道:「你到底在想什麼?」
 
  寧缺看著她很誠懇老實說道:「我在想我們是不是應該馬上回南邊,如果你覺得不高興,我請你去長安城玩,帶你去吃桂花糕。」
 
  莫山山瞪著大大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寧缺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思考。
 
  此番荒原之行發展到現在這副模樣,著實有些莫名其妙,一椿又一椿的大事件就這樣跳到自己的眼前,而事先竟是根本沒有人提醒或警告過自巳,便是連天書明字卷這般重要的消息,居然也是事到臨頭才通知他,無論怎麼看,這種應對策劃能力都與大唐帝國還有書院的名聲不能匹配……
 
  皇帝陛下和國師李青山應該不會害自己,師傅顏瑟大師更不會害自巳,書院裡的師兄師姐們或許沒有參合這件事情,但如果涉及不可知之地,他才不相信二師兄會一點興趣都沒有,可為什麼這些傢伙什麼都不說明白就讓自己來了?
 
  做為書院二層樓歷史上第一次參加實修的傢伙,陛下和南門裡的長輩們或許有別的想法,二師兄在想什麼?寧缺越起越出神,眼睛漸漸亮了起來,然後又像是受到某種驚怖一般瞬間黯淡下去,身體變得很是俺硬。
 
  因為他想起來一段話,那段話是這樣說的:命運本身就是一個很殘酷的傢伙,如果它要選擇你承擔使命,那麼在確定你能夠承擔這種使命之前,會想盡一切辦法打斷你的每一根骨頭剝離你每一絲的血肉,讓你承受世間最極端的痛苦,如此方能讓你的意志心性強悍到有資格被命運所選命……
 
  這段話是陳皮皮告訴他的。
 
  這段話是二師兄告訴陳皮皮的。
 
  這段話是傳說中的小師叔說的。
 
  書院後山所有人都知道,二師兄是小師叔的最腦殘的追隨者,最狂熱的擁熏,無論言行還是處事風格,都想要向小師叔靠攏。聯想起小師叔的那段名言,二師兄把寧缺扔進莽莽荒原,讓他這個不惑境界的弱者,去直面神殿的諸多強人,去直面可能來自不可知之地的天下行走,去直面慘淡的人生,便有瞭解答。
 
  寧缺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像快要溺水的孩子一般,無辜無助望向那座大山,心裡已經把二師兄罵成了他頭頂那道古冠也就是棒槌。
 
  這時候大黑馬不知去何處艱辛填飽了肚子,滿眼幽怨地慢步踱了回來。
 
  寧缺看著大黑馬,想起它在王庭賽馬大會上的那次不可一世的超越,漸漸平伏下心中的恐懼與不安,皺著眉頭想了半天,忽然開口問道:
 
  「究竟是結果重要還是過程重要?」
 
  莫山山微微一怔,回答道:「我認為走過程。」
 
  寧缺搖頭說道:「我以前認為是結果,後來悟符之時以為重要的是過程,我現在才明白兩者同樣重要,只不過缺少過程,那麼便得不到結果。」
 
  莫山山說道:「你不是一個慣常說這種話的人。」
 
  寧缺看著她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因為我確認了自巳來荒原的目的。」
 
  「是什麼?」
 
  「和天書明字卷還有魔宗山門都沒有任何關係,我最開始來荒原的原因就是參加書院實修,那些書院學生實修的目的是行軍作戰,我實修的目的自然是修行。」
 
  寧缺用非常肯定的語氣說道:「書院讓我來荒原,就是希望我能夠在這段歷程中能夠領悟以一些什麼,這就走過程,而破境入洞玄便是這段修行旅程的目的。」
 
  莫山山眉梢緩緩挑起,不可置信說道:「你春初方悟,春暮而感,繼而不惑,難道一年時間不到,你又想要能夠破境洞玄?」
 
  寧缺認真說道:「我以前就對你說過,我距離洞玄已經不遠。」
 
  莫山山輕輕搖頭,說道:「大唐王景略十六歲入洞責,但他四歲開悟,我十四入洞玄,卻是三歲開悟,道癡我不清楚,但隆慶皇子入洞玄的年齡雖然更小,但相信他也花了很長時間,此前我從未聽說過一年之內入洞玄的人。就算你是夫子的親傳弟子,但連夫子面前沒有見過,這種想法實在是……」
 
  寧缺笑著想道,那是因為你沒有在書院後山呆過,那裡有太多修行方面的變態,只不過除於二師兄……其餘的師兄師姐好像都對修行不怎麼感興敖去……若那些傢伙把在棋琴花雜方面的癡意放在修行上,只怕早就都進了知命境界。
 
  想著書院後山裡了不起的師兄師姐靠山們,寧缺信心復生,看著那座莽莽雪山,胸腹之間一片豪情豪情,大聲說道:「天下行走很了不起嗎?」
 
  聽著這句話,莫山山薄紅若脂紙的雙唇微啟,卻說不出話來,神情複雜兼羞惱無措地想道,自巳夏天在墨池畔怎麼就喜歡上了這樣的一個,蠢癡之人?
 
  寧缺看著她無言模樣,得意大笑說道:「不用震驚,不要佩服,我就是一個敢於直面慘淡人生、殘酷命運、淋漓鮮血、無數險峰的天擇之人啊。」
 
  隆慶皇子站在黑色巖壁之間,看厭了眼前的鉛雲遠處的飛雪,回頭望向荒涼幽深的山脈深處,這處山脈本是岷山北麓的盡頭,但無論是在草原蠻人的語言,還是神殿教典的記載中,都被稱為天棄山脈。
 
  因為當年那位光明大神官背叛神殿,開創魔宗之後,便率領信徒在這道山脈裡修建了魔宗的山門,從那日起,這片被污穢侵蝕的山脈便等若是被昊天遺棄了。
 
  一片小雪粒從崖壁前方被風帶到他的臉前,無法觸摸到他的美麗臉龐,便頹然飛走,卻讓他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時隔千年之久,又有一位光明大神官背叛了神殿,不知道這會給昊天光輝帶來怎樣的污點,會對神殿的事業造成怎樣的損害。
 
  他雖然是神殿重點培養的天之嬌子,是世人眼中完美的神子,執掌裁決司絕大部分具體事務,但畢竟年輕資淺,上面有道癡葉紅魚,有裁決神座,還有掌教大人,對於光明大神官叛教一事,他沒有什麼資格參與,只能思考。
 
  光明大神官毀掉樊籠,離開幽閣,叛出桃山,讓西陵神殿陷入了極大的混亂,而幾乎同時,自南方歸來的天諭大神官以半束白髮的代價降下了一道昊天諭旨。
 
  因感應荒人南下,天棄山中那個污穢的不可知之地時隔數十年重新現世。
 
  神殿一直沒有放棄過尋找那卷失落在荒原上的天書明字卷,當年那個狂人單劍把魔宗山門劈成廢墟之後,據聞道門有人曾經親自去探尋過一次,卻沒有任何發現,所以神殿一直以為那卷天書被荒人帶去了極北寒域。
 
  然而這時候天諭神座卻頒佈了這樣一道諭旨。
 
  隆慶皇子的眉頭皺的更緊了一些,沒有影響容顏的俊美,卻顯得有些凝重。
 
  魔宗山門是唯一被毀掉的不可知之地,一旦重新開啟必然能發現很多物事,那些物事對那位狂人和事後去探尋天書的那人而言,大概和垃圾沒有什麼區別,但對於道癡和他以及世間別的年輕修行者來說,卻十分珍貴。
 
  他狂熱地信奉昊天,一心嚮往光明,自然不會對那些污穢黑暗的魔宗功法感興趣,但他畢竟是裁決司的司座大人,知道一些被時間湮滅的歷史真相,心想即便找不到天書明字卷,若能繼承那位狂人的衣缽,此行亦有大意義。
 
  然則那需要多大的機緣?
 
  隆慶皇子看著這道被昊天遺棄的山脈,平靜說道:「這也是一和修行吧。」
 
  相隔數十丈遠的崖壁下方,出現一名穿著黑衣的裁決司執事。那名執事對隆慶皇子謙卑行禮,然後說了幾句什麼,聲音被山間的寒風颳拂的斷斷續續,普通人根本無法聽到,但在隆慶皇子耳中卻是清晰無比。
 
  神殿高手齊出,荒人部落的強者甚至元老會裡的幾位元老,都被吸引到了西方,東面這座天棄山如今顯得十分清曠,只是……
 
  「有三名執事失蹤?」
 
  隆慶皇子面無表情看著崖壁下方那名下屬,似乎只是單純的詢問,看不出來絲毫情緒,只有他自巳知道,聽到那名執事的名字時,他有些煩燥。
 
  失蹤的三名裁決司執事裡有一人叫羅維揚,洞玄境下品,是他很得力的下屬。但這並不算什麼,重要的在於他是羅克敵的兄弟。
 
  羅克敵本身也不算什麼,重要的是,他是掌教大人最寵信的神衛統領。
 
  因為他表情上的陰鬱,崖壁下那名下屬愈發惶恐緊張,低下頭,繼續報告道:「書院二層樓那位十三先生也離開了王庭,應該是往這面來了,具體路線不知,只知道應該是與墨池苑那位書癡同行。」
 
  隆慶皇子劍眉緩緩挑起,臉上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自言自語道:「有點意思,居然真的開始行走天下了,然而千年以來有你這麼弱的天下行走嗎?」
 
  然後笑容漸漸斂去,隨著拂到臉頰上的寒風,化作冰霜。
 
  做為一名絕對有資格驕傲的年輕強者,隆慶皇子這輩子只在寧缺手上輸過一次,所以他的驕傲在聽到寧缺的名字後,很自然地會變成憤怒和不悅。
 
  雖然他隱藏的很好,依舊平和平靜,從春天登山,到今日嚴冬登山,神殿裡沒有任何人能看出來,但他自己知道,那些憤怒和不悅一直都在。
 
  春天離開長安城的時候,拜那次失敗之賜,他看到了知命境界的門檻,正在山的那頭等著自己邁過,但同樣正是因為那次失敗,他看到山那頭的門檻,這段時間卻一直沒有辦法接近,更談不上一步而逾。
 
  憤怒和不悅並不會對道心造成本質上的影響,但那抹隱藏在其間的不甘和不平衡,卻絕對是對道心通明最大的損害。
 
  他很驕傲,所以不甘,他不敢質疑夫子的選擇,但他認為那場入院試並不是大子親自主持,所以他敗給寧缺絕對有別的原因。
 
  因為,他不可能比寧缺差。
 
  要證明這一點,他需要全方面的擊敗甚至擊垮那個傢伙。
 
  裁決神座是這樣說的,掌教沒有說,但臨行前的冷峻目光也是這樣說的,葉紅魚那個瘋女人輕蔑的笑容也是這樣說的,所以他知道自己必須這樣做。
 
  「我會在這座山裡等你工……」
 
  隆慶皇子看著雪峰腳平那些黑而低賤的石塊,自嘲一笑說道:「即將成為歷史上第一個擊敗天下行走的人,怎麼卻沒有一絲成就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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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12 19:17: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五十四章 桃花朵朵開

  仇恨不甘健憂慮恐懼這些情緒……對於修行看來說是最可怕的心障,就像一根根柴木般,懸浮在道心之旁,成了一道籬笆,擋住籬外清新的風與水分,若這等境況持續的時間太長,籬笆內的事物便會逐漸枯槁。
  
  沒能登上書院後山,是隆慶皇子向道路上的第一道檻,寧缺便是隆慶皇子道心外的那根柴木,他此行入荒原修行的一個重要目的便是要把這根柴木移走,打破道心樊籬的方法很多,比如苦修比如體悟教典又或是把自己逼入絕境再暴發,但毫無疑問最簡單的方法是把那些柴木給砍成木屑隨風吹走。
  
  所以當隆慶皇子知道那根叫寧缺的柴木自行前來,道心外的葵籬打破有望時,被灰暗塵影蒙著的道心漸趨明亮,胸腹間只覺一股開闊之氣噴湧而出,直欲對著如海般的莽莽群山高嘯一聲。
  
  便是這一剎那,他眼中的世界又有不同,天地間氣息在雪峰黑巖之間緩慢流淌,其間豐富複雜難言的流動規律彷彿變得能夠掌握,遠處那道大山坳間清亮的空氣中出現一道門,而且比以往出現時要變得清晰了很多。
  
  推開那扇門,跨過那道檻,便能知天命。
  
  隆慶皇子負手於黑衣之後,動情看著那處,久久沉默不語。
  
  不知道過了多長,他緩緩收回目光,望向身旁一株雪樹。
  
  隨著目光所及,樹枝上的道道積雪漸化為水,水滴打濕枯枝匯聚到枝頭,然後凝成一顆晶瑩的水珠,在寒冽的山風中迅速成冰。
  
  就在枝頭那滴水珠凍凝成冰的過程裡,彷彿風中有把奇妙的刻刀,沒有讓水珠凝成圓或橢圓,而是漸漸綻開……瓣一瓣逐漸錄離,直至成形。
  
  那是一朵晶瑩透明,卻又給人鮮艷欲滴感覺的桃花。
  
  素淡無色純水為冰,在視覺上卻彷彿能展現出色彩,十分神奇。
  
  隆慶皇子靜靜看著枝頭隨風輪輕晃動的冰桃花,美麗的容顏上沒有什麼驕傲或滿足,英挺的雙眉間,反而透出一抹淡淡的自嘲,輕聲嘆息道:
  
  「只差半分辰光。」
  
  春時自唐國返回西陵,在離開長安城的馬車中,他曾經以為白巳馬上便要晉入知命境界,甚至可能在旅程當中便會完成,然而隨後發生的事情,才讓他從這種情緒中清醒過來,才重新平靜地回到修行之中。
  
  漫漫修遠的修行路,一旦踏上便不能回頭,開始時走的極為迅速,而越到後來便越是艱險,而那道把大修行者和普通修行者分開的知命門檻,更是高聳入雲,極難攀爬,他雖然已經看見,但要接近並且邁過,又不知要花多長時間。
  
  不過隆慶皇子也沒有因此生出絲毫低落情縛,因為他還很年輕,他已經看到了那道門檻,和那些世間修行百年卻依然不知寶山何處的人們相比,他有足夠多驕傲的資格,尤其是此時此刻他知道自巳又向那邊靠近了一段距離。
  
  到了破境時刻,每前進一段距離都是那般困難,所以每能前進一段距離,都是那樣令人感動甚至迷醉。
  
  冬樹數十枝光禿禿的樹枝上的積雪全部融化,均自匯流至枝頭,凝結成晶瑩剔透的桃花,折射著天空中的光線,美麗的彷彿不似人間。
  
  隆慶皇子潔白如玉的右手伸出黑色衣袖,用三根手指輕輕拈住一朵冰桃花,擱在空中對著日頭觀看良久,輕聲感慨說道:「隆慶,你真的很強。」
  
  就在這時,山道遠處忽然響起一道清稚的聲音,聲音裡滿是驚訝與好奇。
  
  「你們中原人的臉皮都這麼厚嗎?」
  
  隆慶皇子斂了笑容,面無表情往那處望去。
  
  覆雪山崖那處站著一個滿臉稚氣的少女。
  
  那少女身上緊緊裹著很多破爛的皮毛,腳上穿著一雙髒舊的黑靴,頭上戴著一頂皮帽,烏黑亮麗的長髮被編成一根長又粗的大然子,垂落在膝間不停搖擺,一根毛聳聳的獸尾遮住她大部分容顏,卻遮不住眉眼間的清稚。
  
  隆慶皇子沒有這個少女身上察覺到念力波動,眉頭微微挑起,心想若是個普通人,怎麼會出現在寒冷刺骨的天棄山裡,而且為何自巳沒有察覺?
  
  他想到一種可能性,目光微寒問道:「南歸荒人?」
  
  那少女年齡不過十五六歲模樣,小臉被山間吹楠的寒風刺激的通紅,聽到他的問話用力點了點頭,然後說道:「我叫唐小棠,你呢?」
  
  隆慶皇子沒有回答,看著少女身旁那個白聳聳的小獸,皺眉問道:「兔子?」
  
  唐小棠搖頭說道:「不是兔子,是頭可愛的小白狼。」
  
  隆慶皇子不想和荒人小女孩再說什麼,指尖輕轉冰桃花,準備讓她回歸臭天神國。
  
  一直安安靜靜蹲在唐小棠身旁的小雪狼,忽然前前爪著地弓著身子站了起來,咧嘴警惕低嚎望向他,只是雪狼太小,縱使身上如雪的白毛紛紛炸開,看著也只是變成了更大的雪團,無比可愛,哪裡有半點可怕?
  
  隆慶皇子想著未婚妻送給自己的那匹白馬,忽然間微微笑了起來,心想稍後殺了這個荒人小姑娘,可不能傷了這頭罕見的小雪狼,送給她她想必會喜歡。
  
  唐小棠並沒有因為小雪狼的警愧而不安,烏溜溜的黑眼珠裡滿是笑意,望著隆慶皇子問道:「你是不是想殺我?」
  
  莽莽雪山,人煙全無之地,一個十五六歲可愛的小姑娘,面對著一個起了殺心的陌生男子,笑嘻嘻地問你是不是想殺我,完全沒有害怕的情緒,那麼只有兩種情況,或者她是個傻丫頭,或者她才是那個真正可怕的人。
  
  隆慶皇子唇角微翹,自嘲一笑,心想那些乏味甚至腐濁的話本小說中曾經說過這種情況,他相信這個荒人小姑娘或許真有些古怪,然而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存在過如此小年紀卻能威脅到自巳的少女。
  
  正這般想著,他的眼前浮現出一抹極艷的紅,如錦鯉在湖中擺尾,那抹紅出現在數年之前,代表著一段令他感到極不愉快的往事,因為這段回憶,他此時的情緒變得有些煩躁,臉色漸漸陰沉,絕美的容顏漸要變成指間拈著的冰桃花。
  
  他看著唐小棠面無表情說道:「魔宗餘孽殺的多了,但南遷荒人中的魔宗餘孽卻還沒有殺過,小姑娘你應該感到榮幸。」
  
  唐小棠格格笑了起來,把小手伸到背後,看著遠處樹下的隆慶皇子開心說道:「像狼啊羊啊這種畜生我殺的多了,但神殿的人卻沒有殺過,你才應該感到榮幸。」
  
  輕聲笑語代表著輕蔑輕蔑代表著挑釁,而在隆慶皇子看來,對自巳的挑釁便是對神殿的挑釁,對昊天的不恭,所以他愈發憤怒,而表情愈發平靜。
  
  無論怎麼看,這絕對會是一場一邊倒的戰鬥更像是大人欺負小女孩然而出呼意料的是,搶先出手卻是那名裹著破爛獸皮的小女孩。
  
  唐小棠出的不是手。
  
  是腳。
  
  她一腳踩在雪地上,雪上出馴J一個深深的腳印,深到似乎要鍥進土地裡而那只看上去普通無奇黑髒的靴子,只是微微變形沒有破裂。
  
  然後唐小棠開始向著那株枝又墜滿冰桃花的冬樹奔跑。
  
  她每一腳踩在雪地上,都會激起一大蓬雪花,挾著無比巨大的力量,彷彿她小小的身軀就像是一座沉重的小山,震的整個山崖都微微顫扛起來。
  
  晶瑩剔透的冰桃花,被震的自枝頭墜落,向地面摔去。
  
  唐小棠挾著暴風雪而來。
  
  隆慶皇子眼瞳微微一縮,垂在黑色道袍外的右手輕輕一求,那些正自枝頭墮落的冰桃花,被天地間的元氣波動一楠一激,就如無數枝羽箭一般,嗖嗖破空而去,瞬間便來到了唐小棠的身前。
  
  這些晶瑩別透的冰桃花,在陽光下折射出美麗的光線,在山崖間佈下重重障礙,看似脆,弱的花瓣間,蘊積著極為強大的力量。
  
  寒風吹拂著唐小棠微紅的小臉,遮著臉的那道獸尾呼呼作響,她的速度太快,快到肉眼幾乎都要看不見,也不知道她那瘦小的身軀裡怎麼能蘊含如此巨大的能量,更無法想像她的纖細雙腿如此能夠在這等速度下沒有折斷。
  
  因為速度太快,當那些美昭而恐怖的冰桃花出現在她眼前時,距離她清稚的容顏已經很近,以現在的速度根本無法躲避。
  
  唐小棠自幼跟隨兄長學習戰鬥,根本不知道什麼叫躲避。
  
  她高速奔跑時,右手一直伸在身後,這時看著滿天冰桃花,終於抽了出來。
  
  她抽出了一把巨大的血紅的彎刀。
  
  這把彎刀大的誇張,尤其是和她瘦小的身體比較起來,更是顯得格外恐怖,刀鋒紅艷勝血,也不知道先前這把刀究竟藏在她身體何處。
  
  血色巨刀當空斬下,呼嘯作響。
  
  透明的冰桃花應聲而裂,碎成滿地冰片。
  
  隆慶皇子施展的高妙道法,自然不可能這般簡單,當那朵透明的冰桃花碎裂之後,一抹極強大的天地元氣,便從冰桃之中雄渾而出。
  
  然而這時,唐小棠早已經跑出去了十幾文遠,已經劈開了第五朵冰桃花。
  
  桃花朵親開,變成無用的冰礫,頹然墜於地。
  
  桃花裡蘊著的道法,在山崖間掀起無數道氣浪,震起碎雪黑巖,然而卻根本無法趕上唐小棠的速度,只能襯托出小女孩的氣勢,顯得那般頹然無勞。
  
  唐小棠小手握著的血色巨刀斬開一朵桃花,兩朵桃花,三朵桃花。
  
  然後斬到隆慶皇子身前工
  
  隆慶皇子目光驟然明亮,右手拈著的那朵冰桃花輕輕向前一送,擋在了那把血色巨刀的刀鋒之前,透明的花瓣瞬間開放,極盛。
  
  鋒利的刀鋒。
  
  看似脆弱的冰桃花。
  
  一朝相遇。
  
  便勝卻人間無數。
  
  雪崖間,天地元氣一陣極劇烈的震盪。
  
  那株洲洲結出無數朵桃花的冬樹,被空中的治流撕成了碎片。
  
  隆慶皇子輕哼一聲,未退一步。
  
  但他繫著黑髮的束帶驟然崩裂,滿頭黑髮如瀑般披散開來,顯得有些狼狽。
  
  拈著冰桃花的蒼白右手,輕輕顫求著。
  
  指間的那朵冰桃花,出現了一道極細小的裂縫。
  
  唐小棠像只靈巧的鳥兒般輕踩煙雲,倒翻而回,輕輕巧巧落在雪地上。
  
  她嘻嘻笑著,看著黑髮散亂的隆慶皇子,說道:「你長的可真好看,就像是繡本裡面那些大河國姑娘一樣,不過看起來你不怎麼會打架呀。」
  
  隆慶皇子盯著這個荒人小姑娘,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讓自己因為憤怒而不停顫我的牙齒平靜下來,一道鮮血自唇角滲出。
  
  鮮艷的有若桃花的蕊。
  
  黑色的髮絲在隆慶皇子美昭而蒼白的容顏上緩緩拂動,他的眼神異常專注而冷漠,露在黑袖外的雙手微微顫剎,那朵裂了一道小縫的桃花,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而他腰畔那柄掌教親賜的神劍,則開始輕輕嗡鳴。
  
  唐小棠看著他撓了撓頭,說道:「你的境界很高,但你確實不會打架,你那朵桃花挺有意思的,比你這把劍好,想要和我這把刀正面對砍,你得拿你家掌教腰上那把劍才行,你這時候棄桃花用劍,只會死,的更快。」
  
  隆慶皇子緩緩拭去唇角的血漬,似笑非笑看著她說道:「可以試試。」
  
  忽然間,唐小棠清亮的眼眸裡浮現出一絲異色,不是恐懼也不是興奮,而似乎是察覺到什麼奇怪而令她煩惱的事物正在向這邊靠近。
  
  「今天沒時間試了,我有事必須先走。」
  
  唐小棠看著隆慶皇子說道:「不過我必須提醒你,這座山是我家的,如果再讓我看到你們神殿的人,我會一個一個殺死。」
  
  隆慶皇子也察覺到遠處那道正在高速奔襲而來的氣息,不由眉頭微蹙,覺得極為煩燥,盯著唐小棠沉聲說道:「你以為今天你能走?」
  
  「第三次說你不會打架。」
  
  唐小棠看著他同情說道:「我們大明宗弟子,最擅長的就是跑步,除非你現在晉入知命境界,否則你怎麼追得上我?你們神殿現在都不教這些的嗎?」
  
  遠處傳來一道極清冽的聲音:「唐小棠,有本事你不要跑。」
  
  聽著那聲音,唐小雷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情怒地大聲回答道:「葉紅魚你這個瘋婆娘,有本事你不要耍流氓!」
  
  然後她帶著小白狼轉身就跑,跑的比風還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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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五十五章 因為癡,故不惜

  一陣風夾著雪粒拂起,崖畔出現了一名少女,身上紅衣如血在風中輕擺,腰間一根普通的黑色繫帶,讓短而微蓬的紅裙沒有翻起,卻遮不住青裸的雙腿,那雙腿光滑赤裸,帶著令人眼眩的誘惑意味,小腿上的紅色長靴就像是錦鯉的尾。
  
  少女面朝唐小棠離開的方向,只能看到小半張側臉,清麗如水,平靜如遠山,從神態上看彷彿已經歷了無數世事滄桑,但微微翹起的唇角,在流露嘲及些許煩鬱之意外,也展現著她的真實年齡。
  
  隆慶皇子看著她,忽然白嘲一笑,嘆息一聲,也不理會肩頭披散的黑髮,就這樣在殘缺的冬樹旁坐了下來,拾起身旁一片木屑在指間輕輕撫摩。
  
  紅裙少女靜靜看著山巒遠處唐小棠高速奔跑所挾起的風雪,沒有回頭,用比身醚風雪更冷的聲音說道:「逢敵之時,當如獅虎搏兔,隆慶你太令我失望了。」
  
  隆慶皇子也不理會她,低著頭把那片木屑輕輕插進身前的泥土中,盯著那片像縮小柴木的片屑,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難道要用輕敵來解釋我的受傷?我沒有這和習慣,至於你失望與否向來與我沒有什麼幹係,我只是好奇,依照你的怪癖,碰見這樣的敵人肯定不會放手,那你為什麼這時候還不去追?」
  
  少女毫無情緒說道:「幼稚的白癡,如果不是擔心你會受此打擊從此不振我怎麼會浪費如此寶貴的時間來與你說話?若你是在青樓裡受了刺激從此不舉,那是陸晨迦那個白癡應該擔心的事,但你若不振,真的斷了入知命的希望,對裁決司可不是什麼好事所以這本來就是應該我擔心的事情。」
  
  赤裸筆直的雙腿,迎風輪舞紅色短裙間隱約可見的柔美腰身讓她身上天然生出清純與魅惑兩種味道,卻融合的那般自然,之所以如此,大抵是因為這個,女子從來沒有在意過自己對男人造成的困擾她的心意全部放在別的地方。
  
  隆慶皇子抬頭平靜看著她,問道:「我真的不會戰鬥?」
  
  紅裙少女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輕蔑,嘲諷說道:「名義上為了堅定道心,實際上為了討好掌教和司座,你這些年天天帶著一群廢物在天底下到處尋找更廢的廢物來殺,火刑台和幽獄你倒是去的多,但你可曾與真正的強者戰過?」
  
  隆慶看著她的背影,微嘲說道:「如果你所說的強者是你自己我敢和你戰嗎?當年離開天諭院的第一日,我就想挑戰你,結果當時神座是怎樣懲罰我的?」
  
  聽到他的嘲諷,紅裙少女的聲音忽然尖利起來,厲聲說道:「白癡!難道你要說本座有今日全部是靠這些?你是不是想死?」
  
  她的聲音就像是一把無堅不摧的劍,想要把這座大山強行刺開,劍鋒與硬石的摩擦發出令人痛苦的聲響簌簌聲中,雪崖周畔雪裡隱藏的一些小獸都被驚的跳將出來,像盲了一般四處亂撞,然後紛紛倒地再也無法站起。
  
  隆慶皇子的臉色微微一白,然後迅速恢復正常看著她的背影搖了搖頭,毫無情緒說道:「現如今我自然不是你的對手,當然你也不會殺我,所以說這些話都沒有什麼意義,如果我能在這座山裡晉入知命,我會嘗試挑戰你。」
  
  說完這句話,他很認真地補充道:「就算掌教和神座干涉,我希望你也能接受。」
  
  紅裙少女笑了起來,清脆的笑聲迴蕩在雪崖四周,毫不收斂地展露著自己強大的自信和力量,如果說唐小棠小巧的身軀裡隱藏著如此強大的力量已經令人難以想像,那麼她如此曼妙清稚卻誘人的身軀裡又怎麼能藏著如此強大的自信?
  
  隆慶皇子靜靜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身後拖著的紅裙飄帶,看著她赤裸而迷人的雙腿,並沒有因此而意亂,卻也並不掩飾自己目光中的欣賞感慨。
  
  雪崖黑巖滿地冰礫與木屑,如此雜亂而淒荒的環境,一身艷紅的少女出現其間顯得那般突兀,她身上所流露的驕傲自信情緒更是與環境不諧,然後無論是在誰的眼裡,此時站在崖畔的少女,彷彿就和這片雪崖以及崖外的天地融合在了一起,任憑你怎樣去分辯,都無法把那抹紅與紅之外的世界割裂開來。
  
  進入洞玄境的修行者,能把自己的意識與天地元氣融為一體,然而要把自身的存在與天地本物留為一體,那麼說明那名修行者不止從表面上明白了天地元氣流動的規律,而是已經快要從本質上掌握這種規作,快要明悟世界的本原。
  
  是為知命。
  
  隆慶皇子看著她與雪崖天地融為一體的背影,知道這個女子離那道門檻遠比自己近的多,甚至只需要輕輕一抬足便邁過去,只是需要一個契機罷了。
  
  先後進入天諭院,先後進入裁決司,他和紅裙少女被認為是神殿最有希望的年輕一代。他領著裁決司聲震天下時,少女癡心於道根本不問世事,所以她的名聲並沒有他大,然而無論在修行世界還是紅塵俗世裡,無論在神殿位序還是修行境界上,他無論如何苦苦追趕,卻永遠追不上她。
  
  難道就因為你是道癡葉紅魚?
  
  道癡葉紅魚靜靜看著雪崖遠處的淡淡雪塵,眼葉中綻出一抹冷酷而強悍的光彩,說道:「你的道心之外有我,有寧缺,現在還多了唐小,棠,我真不知道你哪天才能把這些柴木給拔掉,希望你不要讓我再次失望,如果三年之內你還不能晉入知命,我會直接把你給廢掉,因為我不會把裁『決司交到一個』廢物手裡。
  
  隆慶皇子沒有說話他知道她做的出來這種事情,而且他更知道,雖然自己頗受掌教和神座的器重,但和她身後的背景比較起來,可以不用考慮。
  
  道癡忽然面無表情說道:「她是唐的妹妹。」
  
  很無頭無尾的一句話但隆慶皇子聽懂了,而且他知道唐是誰所以臉頰驟然變得蒼白了起來,然後若有所思陷入了沉默。
  
  道癡沒有回頭,卻像是能夠看到隆慶的神情,微微點頭似乎對他的反應感到非常滿意,驕傲不屑說道:「她既然是唐的妹妹,那麼這個世界上當然只有我這個葉的妹妹才有資格去擊敗她,你這和廢物白癡就不需要想太多了。
  
  看似很輕蔑嘲弄的打擊,隆慶皇子卻沒有動怒,也沒有出言反嘲,反而是極認真地向她的背影行了一禮,平靜說道:「謝謝。」
  
  道心之外有樊籬。
  
  一道樊籬三個樁。
  
  多年來一直像抹沉重幕色般壓在他心上的道癡葉紅魚就是這道樊籬上的第一根樁木,在書院登山中莫名敗給對方的寧缺則是第二根樁木,今天驟然相遇卻輸了一著的荒人小姑娘便是第三根樁木。
  
  因為時間的緣故,道癡在他心間投射下的陰影逐漸淡化,因為世間總有需要你接受的事情,就如同信奉昊天的人無法逆天一般,隆慶皇子也很少考慮在進入知命境界之前便向道癡發起挑戰。
  
  不是每種失敗都會對道心造成影響。
  
  寧缺這根樁木鍥的很深很痛,很新鮮,容易弓起負面情緒……是因為道心外的樊籠就如同心中的刺,你不甘不平不服覺得世事不應如此你本應先登山,你本應是神子無視那個邊城小軍卒結果卻輸給了他那麼這根刺便會存在。
  
  他還沒有拔出寧缺這根木頭,結果今日又敗在一個不知名的荒人小姑娘手中,如果沒有道癡的這番話,道心嚴重受創的他要入知命,不知又要難上幾分。
  
  但顫然現在知道那個,荒人小姑娘是唐的妹妹,那麼隆慶心中的不甘情緒自然而然便淡了,正如道癡葉紅魚所言,唐的妹妹理所當然應該是和葉的妹妹並肩而言,自己準備不足的情況下稍輸一著,並不是難以理解接受的事。
  
  所以隆慶皇子很誠懇地表示感謝。
  
  道癡葉紅魚弗過身來,居高臨下望著坐在殘樹旁的隆慶皇子,精緻而美麗的面容上沒有任何表情,比身上隨風擺動的短紅裙要平靜很多。
  
  「不用謝我:雖然我堅持認你就是一個變態的白癡,但職然你是我裁決司的人,那便不能太弱,你越強,裁決司越強,神殿越強,你若弱了,神殿固然不會弱,但我會覺得丟人,丟人這種事情,我無法忍受。」
  
  道癡去追唐小棠去了,也不知道她們二人是何時在天棄山中相遇,又追逐了多少時日,以及在這漫天風雪的陪伴下還要追逐多少時日。
  
  那件鮮紅如血的短裙,就像花一樣在雪崖黑壁間綻開,每一綻放便前行數十丈,倏乎然便出現在另一座山峰之中,然後漸遠不見。
  
  隆慶皇子平靜看著消失的那抹紅,心想葉與唐都已經是傳說中的人物,也知道這兩個人的妹妹究竟誰更厲害一些。
  
  他與這兩個人都交過手,確認單從境界實力上論,道癡葉紅魚應該更勝一籌,但正如唐小棠所言,在昊天道法修行至知命境界之前,終究還是肉身強悍的魔宗更為適合戰鬥,只是為什麼一直是葉紅魚在追,那名魔宗餘孽在躲?
  
  在過往的歲月裡,他帶著裁決司的執事,率領著強大的護教神軍,在中原諸國內緝捕魔宗餘孽或是叛教異端,從未遇過什麼真正的麻煩,然而今日他終於確信,隨著荒人的南下,那些匿藏已久的魔宗強者也都要開始出現了。
  
  冰桃花與血色巨刀的相遇,是隆慶皇子第一次和真正的魔宗高手較量,對面雖然只是一個,小姑娘,但和他以前所遇到的那些風燭殘年的魔宗信徒完全不同。
  
  初次較量,便敗給了一名魔宗妖女,他的自負與驕傲自然受到了極大的挫折然而道心堅定如他,當然不會就此沉淪。
  
  神殿掌教與裁決神座命令自己這些人深入荒原,為的是那卷天書,為的是查探魔宗動靜,但同時也是一場難得的試煉修行機會。
  
  只是……道癡要求敗暫時未敗。
  
  他不想敗,卻敗了。
  
  一敗再敗再三敗。
  
  隆慶皇子自身旁再次揀起一片木屑,插在身前的泥地裡。
  
  片刻後,或長或短的木塊彷彿是道籬笆,把他圍在了中央。
  
  滿頭黑髮凌亂地瑕散在肩後往日裡潔淨無比的黑色道袍上染滿了灰塵與雪泥,看上去顯得有些狼狽,那如像遠山般的黛看間隱有燥意了
  
  他閉上眼睛,雙手輕撫膝頭,明心靜心,吟誦了一段昊天教典。
  
  他的身外有道柴木做所的籬笆。
  
  他的心內有堆柴火燃起的火焰。
  
  把這道籬笆毀了,把這團火焰燒將出來。
  
  自失敗中明悟,從此不再失敗那麼,自然知命。
  
  寧缺這時候並不確認隆慶皇子在天棄山脈中何處,他更不知道這位一心向道的堅忍神子,把他看成要破境入知命前必須拔掉的一根柴,一根廢柴。
  
  「在梳碧湖那時候,我被叫做打柴人,蠻子馬賊則喜歡叫我是砍柴人。」
  
  他牽著大黑馬對身,旁的莫山山興高來刻地描述著討去的時光一入小旅塗寂寞……而且漫無的的搜尋,實在是很容易讓人產生膩煩情緒,如果不經常聊聊天,他真擔心自己會不會把屁股一拍就此走人,再也不管小師叔那段正確的廢話。
  
  閒聊總是需要兩個人才能進行,畢竟這個世界裡沒有周伯通這和人物,然而莫山山自幼生活在墨池老師身邊,少經世事,除了與花癡陸晨迦通過一段時間書信外,便只有乏善可陳的筆墨生涯,所以只用了一盞茶功夫便交代完了自己的一生。
  
  寧缺在感慨於書癡人生乾淨簡單幸福之餘,便只好自己講自己的故事,好在他這輩子遇著的事情實在太多,即便除去那些過於血腥過於違反人類道德觀的故事,講上三天三夜也不可能講完。
  
  莫山山一直安安靜靜聽著,偶爾被風雪刮的有些微紅的微圓粉腮上會露出一絲笑容,在被寧缺提醒了幾次之後,也學會了怎樣在合適的時間問:後來呢?
  
  隨著後來呢後來呢的問話持續,來到了靜謐的雪山之前,寧缺終於確認荒人沒有騙自己,那支來自土陽城的商隊確實已經南歸沒有進山,不禁感到有些疑惑,難道說夏侯放棄了尋找天書明字卷?
  
  荒原的冬天有些難熬,他們兩個人是修行者,能稍禦寒暑,但在刮拂的凜烈雪風面前,還是覺得有些寒冷,眼前這片綿綿起伏的山脈也是極大的考驗:
  
  天棄山北麓這段多有陡峭難行之處,加之寒冷危險,無論荒人還是草原蠻人都從來不會進山,大黑馬雖然神駿中二,但寧缺也不敢拉著它進山冒險。
  
  卸下沉重的行囊,在大黑馬厚臀上重重拍了一記,寧缺說道:「自己找地方折騰去,如果找不著吃的,你自己先回吧。」
  
  大黑馬驟然脫了重負,哪裡還管得他在說些什麼,歡悅嘶鳴一聲,撒著歡便順著山下緩坡向外奔跑而去,它記得路上隱約看到西北面好像有片針葉林,雖說自己不喜歡啃樹皮,但那些耐寒的松鼠肯定會藏些東西過冬,松子味道好像不持……
  
  看著大黑馬像道黑色閃電般瞬間消失在視野中,莫山山緊了緊頸上的圍巾,神情惘然問道:「它能找到吃的嗎?」
  
  「它就是個吃貨,最擅長的就是我吃的。」
  
  寧缺從行囊裡掏了半天,掏出一塊布片,望向少女笑著補充說道:「書院後山裡的人們都是一群吃貨,我有時候真覺得大黑子天生就是書院的腫。」
  
  莫山山沉默很長時間,有些不敢相信地輕聲問道:「大子……也是個吃貨?」
  
  寧缺沒有聽清楚她的問題,把手中那塊血布舉起來,對準天穹上那輪如同假貨般的日頭,迎著日光想要看清楚裡面藏著什麼東西,最終卻還是只看到了那些血。
  
  「如果這是一場考驗,難道沒有半點提示?」
  
  寧缺把那塊國師李青山送過來的血布猴來覆去看了半天,惱火說道:「任何這種故事裡面前應該有塊藏寶圖啊,不然怎麼找魔宗山門?如果我們兩個,隨便瞎逛都能逛進魔宗裡去,那還叫什麼不可知之地?」
  
  莫山山輕輕搖頭,說道:「先進山再說吧。」
  
  寧缺點點頭,把行囊背到身上,靴子頓時在雪裡陷的更深了一些。
  
  莫山山好奇看著他肩上的行李,心想裡面究竟放的是什麼,竟是如此沉重。
  
  寧缺看著她眼睫上被凍成霜絲的睫毛,看著她微紅的臉頰,忽然問道:「冷?」
  
  莫山山覺得在他面前沒有什麼好隱瞞的,點了點頭。
  
  「早說啊。」
  
  寧缺拿了一張符紙遞給她,說道:「放腰上,可以保暖,如果不夠我還有很多。」
  
  莫山山依言把那張淡黃色的符紙放好,然後才醒過神來,有些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這麼聽他的話,感受著腰間逐漸傳來的暖意,不由微異問道:「這是什麼?」
  
  「我最開始試驗的火符。」
  
  寧缺背著行李向山谷裡走去,笑著說道:「非常失敗,根本沒有辦法凝煉天地之息裡的火意,只能慢慢升溫,離開長安的時候想著荒原上冷,所以就多寫了些。」
  
  莫山山聽著這話,本來因為溫暖和羞意漸漸熱起來的臉頰驟然感到一陣冷意,聲音微顫說道:「用符紙,來取暖?你有多少張這樣的符?」
  
  寧缺說道:「沒數過,幾十張總是有的,反正沒什麼用處,你別和我客氣。」
  
  莫山山睫毛微眨,霜絲驟碎,怔怔看著他根本說不出話來,心想寫符極耗念力,你怎麼能把寶貴的念力浪費在取暖這等沒必要的小事上?
  
  她一生癡於符道,視若多高之事,於是越想越有些生氣。
  
  寧缺回頭看著她神情,不禁有些疑惑,問道:「怎麼了?」
  
  莫山山看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說道:「這樣太浪費,以後不要這樣了。」
  
  寧缺笑著撓了撓頭,沒有接話。
  
  用符紙當熱寶,也許真的很浪費吧。
  
  不過他的念力很充沛,他的回覆速度很快。
  
  最重要的是,他的桑桑體質虛寒懼冷。
  
  他之前寫了幾百道這和符留在老筆齋裡,這個冬天桑桑肯定不會那麼難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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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五十六章 雪崖之上怨憎會

  哪怕是那些虔誠的昊天信徒圍著神殿桃山打轉磕頭……也總還有個方向,然而這個,故事裡沒有藏寶圖,沒有夾在血布裡的地圖,只有把重任扔到寧缺肩上就不管的帝國朝廷,以及完全不負責任的二師兄。
 
  於是寧缺的荒原之行在在最後變成了一段糾結而惘然的旅程。在他看來,如果說這趟旅程是修行,那麼此時正在長安城皇宮暖捨裡圍著爐火取暖的那些傢伙們都是些老不修,實在是令人憤怒而不知如何言語。
 
  不知如何言語也不知如何行走,進入天棄山北麓最開始的數日裡,寧缺和莫山山沉默而枯燥的行走,他完美地發揮自己尋蹤覓跡的獵人本事,卻依然抵不過一夜北風緊,雪花大如席所帶來的困難。
 
  行至一處寒風尤盛的山坯,寧缺裝做沒有看見少女符師蹙起的墨眉,強行又塞給她一張暖符,正準備繼續向前時,忽然停下了腳步,向上方望去。
 
  莫山山看著他的神情,心想大概又是看見了什麼雪山毛足羊,忍不住又想射下來當晚飯吃,忍不住輕輕搖了搖頭,只是感受著腹間傳來的暖意,沒有說什麼。
 
  寧缺沒有取弓搭箭狩獵,而是緩緩皺起眉頭,就這樣在雪地裡坐了下來,閉上眼睛將識海裡的念力渡出體外,開始靜了坐感知週遭天地裡的氣息。
 
  定風捲雪而來,不多時便在他的衣上積著薄薄的一層,莫山山看他模樣,有些擔心又有些疑惑,想要伸手替他將雪撣掉,最終卻沒有動作。
 
  就在先前那一刻,寧缺感覺到天棄山深處傳來了一道他很熟悉的氣息,以他如今的境界,按道理睬講根本沒有可能感知到如此遙遠距離之外的事物,然而那抹氣息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他的識海之中,這說明不是他感知到了那道氣息,而是天棄山脈深處那道氣息無視萬里雪飄,主動找到了他。
 
  這個分析讓他震驚無語,心想這得是何等樣境界實力的大修行者,才能隔著如此遙遠距離,準備地讓自己感知到他的存在?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無距?難道這片茫茫大山裡真有越過五境的類似聖人般的存在?
 
  為了確定自巳的感知沒有出現偏差,他毫不猶豫地坐了下來,開始閉目靜思,隨著精神力的集中,識海內念力的緩釋,那道自遠方而來的氣息愈發清晰清楚,如風中雪花一般越千重山而來,輕輕揚揚落在他的身上,覆在他的衣上,緩慢而無可阻擋地順著臉頰上的肌膚口鼻滲了進去。
 
  一道恐怖到難以想像的強者氣息,自遠方而來,瞬間佔據你的識海,面對這種情況,哪怕是像道癡那樣的人物,只怕腦海中生出的第一個念頭也是遠遠避開。
 
  寧缺沒有逃跑,反而坐下靜靜感知,因為如先前所言,這股恐怖強大的氣息,讓他感覺很熟悉,甚至可以說是親近,然而問題在於,無論他怎樣回憶,也想不起來這兩年裡遇見過擁有這樣氣息的大修行者。
 
  那股氣息強大並不霸道,雖不霸道但卻格外驕傲,就像是一棵在雪峰頂端倔強生存的雪松,覆著千年積雪卻不肯稍彎腰身,俯瞰峰下眾生,不屑看天一眼。
 
  寧缺閉著眼睛,靜靜感受著這股氣息裡的味道,忽然間明光一掠,識海之中驟然多出了很多畫面,那是書院前方青美平靜的草甸,那是舊書樓裡無數冊不屑於被世人看懂的書籍,那是後山裡驕傲餵魚的大白鵝,那是二師兄頭頂的古冠,那是十一師兄癡癡看著的花朵,那是書院山下那片如劍般直指蒼穹的樹林。
 
  他緩緩睜開眼睛,望向遙遠山脈深處,感受著那股氣息裡蘊藏著的平靜執著,不知為何心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因為……那股熟悉的氣息殘留著主人的驕傲與執念,卻沒有任何信息,它找到自巳只是因為它也覺得自己身上有很熟悉的味道,它不想繼續在這座山裡呆下去,它想回到它最熟悉的地方。
 
  想要回家,想要回書院。
 
  寧缺醒過來時,風雪已停,身上已經積了極厚的一層雪。
 
  他沉默看著那邊看了很長時間,明白了一些事情,也堅定了一些事情,忽然開口問道:「你感受到那股氣息沒有?」
 
  厚厚的雪花順著衣衫簌簌而落。
 
  莫山山一直沉默地守護在他身旁,不知道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聽到他的問題,墨眉緩緩蹙起,搖頭說道:「我什麼都沒有感知到。」
 
  寧缺站起身來,拍掉衣上武雪,背起沉重的行囊,說道:「我們走吧。」
 
  莫山山問道:「去哪裡?」
 
  寧缺指著那道強大驕傲氣息生起的遙遠大山深處,說道:「去那裡。」
 
  莫山山說道:「我們沒有地圖。」
 
  寧缺搖頭說道:「長安城裡的人們讓我過來,是因為他們知道我不需要地圖。」
 
  雪道難,再難也難不過登天,心意堅定的寧缺帶著心意向來堅定的書癡少女,向著那個方向堅定地行走,沒有花太多時間,便來到了一片陡峭的山崖之前。
 
  用了小半天的時間,攀越過那道陡峭的山崖……二人站在那道雪崖之上……陣風迎面而來……溫潤滑涼不似寒冬凜烈雪風,而像是一片春天。
 
  雪崖很長,二人順著向前行走,過不多時便發現了那道春風的來源……在雪崖盡頭下方是一片大而幽深的山谷,不知是因為地熱還是有溫泉的緣故,這片山谷並不大,裡面卻成著一片青青的闊葉樹林,一眼望去儘是綠色和雪崖那頭白黑二色的冰冷世界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莫山山被映入眼簾的綠意怔住了,沉默很長時間後,她下意識回頭看了寧缺一眼,因為這是他指的方向,她想不明白為什麼寧缺能夠知道天棄山脈深處會有怎樣一處山谷,明明最開始的時候他因為沒有地圖的緣故還那般煩惱。
 
  寧缺的表情並不比她平靜太多,他怔怔望著青色的山谷,望著山谷深處那道若隱若細的泉水,感受著那道熟悉的氣息越來越凝練真切難以自抑地緊張起來。
 
  因為那道氣息的緣故,這些天他一直有些沉默,此時終於確認白己沒有弄錯,驟然的急劇緊張之後,變成了從身到心的絕對放鬆。
 
  站在雪崖之上,他忽然對著青青山谷大聲喊道:「張無忌,你在哪裡?」
 
  聲音在山谷中迴蕩很長時間,才漸漸消失不見。
 
  莫山山面無表情看著他大概是在想這個傢伙又在發什麼瘋。
 
  寧缺平靜喜悅的心情,看著她輕聲說道:「我想,我們找到魔宗的山門了。」
 
  莫山山神情微凜,蹙眉說道:「就這麼簡單?」
 
  寧缺沉默看著雪崖下方的山薦,搖了搖頭,說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看似很困難的事情,只要你能把其中的聯繫想明白就會變得很簡單。」
 
  莫山山很簡潔直摟地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寧缺看著她問道:「你知道當年找到魔宗山門,然後單劍把魔宗山門斬成廢墟的前輩是誰?」
 
  莫山山繼續搖頭:「老師沒有告訴我,似乎他不願意說。」
 
  寧缺說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誰,我大概能猜到他是誰但我能確認他和我有關係,因為這種關係我找到魔宗山門,就變得非常簡單。」
 
  聽到他的這句話,莫山山的眼眸漸漸亮了起來,大概也猜到他說的那位前輩是誰了,只是既然他沒有說破,她也便沒有繼續說下去。
 
  「隆慶皇子應該也在山裡。」她提醒道。
 
  寧缺搖頭說道:「如果神殿知道魔宗山門的位置,為什麼荒人南下之前他們沒有過來,而且根據我的估算,這片山谷裡應該沒有留下什麼好東西,神殿讓隆慶皇子他們來荒原,只怕是和書院存著相同的心思,讓我們修行一場罷了。」
 
  莫山山眼睫微眨,靜靜說道:「有時候修行,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情。」
 
  寧缺沒有誤會她這句話的意思,聽懂了這句話的意思,沉默片刻後說道:「如果隆慶非要戰勝我才能完滿自己的道心,你以為我會給他這種機會?」
 
  莫山山搖頭說道:「修行之事,有很多時候都是迫不得已。」
 
  寧缺很認真地說道:「大家都是正道中人嘛,哪裡至於一見面就喊打喊殺?再說了天棄山這麼大,哪裡這麼容易遇到?」
 
  話音洲落,雪崖那頭忽然傳來一個人的聲音,那個人的聲音裡蘊藏著很複雜的情緒,有些驚訝有些驚喜有些惘然有些堅定,最終匯成平靜。
 
  「我也沒有想到,會這麼快就遇到你。」
 
  寧缺和莫山山回頭望去,只見隔著數百丈遠的雪崖那頭坐著一個人。
 
  因為雪崖兩邊截然不同的溫度,那個人右半邊身體上覆著厚厚的積雪,左半身體上的黑衣卻是片雪皆無,看上去他就像坐在兩個世界的分界線上,一半風雪一半春意,一半黑暗一半光明,看上去極為古怪。
 
  隨著聲音,那個,人身上覆著厚厚的積雪緩慢地分解滑落,那張完美的臉頰,因為風霜的侵襲顯得有些滄桑憔悴,往日潔淨無塵的黑色道袍上也滿是污垢,尤其是披散在肩上的黑髮,更讓他看上去有些狼狽。
 
  但他的神情依然羋靜,凜然光輝,有若神子。
 
  這個世界很大,大到你長大後手握重權,名聞天下,但想找到鄰居家那個把棒棒糖給你舔的小女孩兒,一直找到死卻還是沒有她的消息。
 
  但這個世界也很小,也許你吃了一碗不乾淨的鹵煮火燒,去街口蹲茅廁時,便會忽然遇到小時候和你爭奪鄰居家小女孩兒棒棒糖的無恥敗類。
 
  佛宗說愛別離怨憎會,說的是人間苦處,然而有生皆苦,所以我們生活在人世間,往往要離開你所愛的人然後不停遇見你所怨憎的人。
 
  書院二層樓登山試後,在俗世社會頂層的大人物們眼中在修行世界的人們眼中,寧缺和隆慶皇子注定將是一生的宿敵。
 
  而且他們確實彼此怨憎。
 
  所以無論世界有多大,這片茫茫天棄山有多大,他們必然會相遇。
 
  隆慶皇子看著雪崖那頭的那對男女忽然笑了起來。
 
  隔著數百丈的距離,他的聲音能傳過去,自然他也能夠看清對方的容顏,他怎能忘記那個男子憊賴而令人厭憎的臉,他怎能忘記對方臉上那些裝嫩充傻的雀斑,他怎能忘記對方臉上那個像娘們樣的梨渦,他怎樣能忘記當初在書院後山峰頂,對方從濃霧中走出像個傻逼一樣遞出壓扁的糕點讓自己吃!
 
  但他沒有想到寧缺和書癡居然真的能夠找到這片山谷因為按道理來說,只有神殿有地圖,而且若不是天像有異,谷外大陣消除,便是神殿中人也無法找到這裡。
 
  「數日前我來時,這片山谷還是一片冰封雪地。」
 
  隆慶皇子的聲音裡沒有一絲情緒,說道:「我坐這裡看著冰雪消融看著青葉重生看著每一天與每一天的差異,彷彿看到了一場神蹟,有所感觸。」
 
  他看著雪崖那頭的寧缺,平靜繼續說道:「你們來晚了又或者說來早了,因為距離開門的時候還有些時日。」遠處響起寧缺熱情而真誠的聲音:「殿下那你知道什麼時候開門嗎?」
 
  隆慶皇子被他聲音裡的熱情弄的有些煩躁,沉聲說道:「不知道,不過既然你我都來早了,或許有時間做些別的事情。」
 
  寧缺沒有隆慶皇子無視距離說話的本事,把手掌張開放在嘴邊,大聲喊道:「下棋彈琴還是清談扯蛋?這些事情我現在都很擅長,如果說打架,那還是免了吧,我可打不過你,你欺負我也不算什麼本事。」
 
  莫山山站在他身旁,聽到這番話,城頭無語。
 
  這番話無賴坦白的連暗中愛點他的少女都聽不下去,更何況是隆慶皇子?
 
  隆慶皇子看著遠處的寧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登山一夜,是他此生所遭受的最大挫折,前些日子在唐小棠手中輸了一著,更是讓那份挫敗感變得極為強烈,今日終於看見寧缺,胸腹間那團一直被湮在灰堆裡的火星漸漸旺了起來,灼痛著他的身軀與道心,快要點燃黑色的道袍。
 
  那就讓這把火燒起來吧,一舉燎天,焚了樊籬!
 
  隆慶皇子低頭看著身前那道由樹枝木屑組成的籬笆,伸手從中間隨意抽出一根,然後緩慢放到雪地上,然後笑了笑。
 
  自籬中取出一根柴木,寧缺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莫山山知道,她抬起頭來,面無表情看著雪崖那頭的隆慶皇子,雙手探出厚厚的棉袖,在飄著小雪的風中隨意一拈,拈住幾片涼雪以及幾道符。
 
  隨著這個,動作,雪崖間的天地元氣一陣極劇烈的擾動,少女符師身上那件厚重的棉袍,不知因為什麼緣故,神奇的變得柔軟起來,隨著寒暑相夾的山風輪輕搖擺,就似一件渾不著力的美麗裙服。
 
  雪崖之上似乎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但只有隆慶皇子和莫山山這等境界的強者,才能看出那些蓬鬆的雪花變得比先前更加蓬鬆,甚至就連覆雪下方的崖石都變得鬆軟起來,無聲無息間,符道之力已然佈於其間。
 
  隆慶皇子微微皺眉,靜靜看著雪崖那頭,這才發現書癡竟比傳說中更加強大,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那道門檻,但竟是已經接近了知命。
 
  他看著那邊沉聲問道︰「寧缺,難道你就只會躲在女人身後嗎?」
 
  聽到這句話,寧缺反而快速站到了莫山山的身後,略微下蹲,確認少女身體能夠全部遮住自巳,才探出頭來,笑著喊道:「不要想用什麼狗血的激將法,我就是這樣的人,你打擊不了我,還是想別的經I吧。」
 
  這句話說的是毫無羞愧之意。
 
  隆慶皇子想像不出來,大子的弟子怎麼可能如此無賴無恥,於是他心情愈發陰沉憤怒,因為他愈發覺得自己才有資格成為夫子的弟子。
 
  他微怒沉聲喝斥道:「難道你以為能在女人身後躲一輩子?」
 
  寧缺把頭擱在莫山山的肩頭,看著雪崖那頭,理所當然說道:「打不贏你當然要先躲著,能打贏你的時候自然不躲,只希望到時候你也別向我學習。另外雖然可能性不大,可如果萬一這輩子我都打不贏你……」
 
  他很認真地說道:「我就在她身後躲一輩子,你又能拿我怎樣?」
 
  隆慶皇子臉上的怒容漸漸斂去,回覆毫無表情的平靜。
 
  寧缺毫無羞愧的自覺,警惕盯著他的動靜,心裡想著稍後應該怎麼做。
 
  莫山山此時的神情有些複雜,疏而長的睫毛輕輕眨動,薄而紅的嘴唇抿的極緊,鮮艷地彷彿要比白雪青谷的顏色更要濃郁幾分。
 
  在我身後躲一輩子?
 
  一輩子?
 
  她緩緩低下頭去,輕拈符紙的雙方微微顫抖,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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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五十七章 破境之約


  隆慶皇子緩緩站起身來……殘雪自黑衣表面滑落……落在靴上看著雪崖那頭,緩聲說道:「你可以在書癡身後躲一輩子,然而問題在於,她有沒有能力一直把你庇護在身後,而且她願不願意一直把你庇護在身後。」
 
  說完這句話,他邁過身前柴木組成的低矮樊籬,面無表情順著雪崖向那邊走去。雪崖極為狹窄,因為積雪的緣故才顯得寬闊了些,實際上並樺只能容數人並行,就彷彿是橫在天穹裡的一道天然石橋,把風雪山麓與青翠山谷分成了兩截。
 
  雪崖面對青翠山谷的那面極為陡峭,灰黑的巖壁積土裡東一處西一處生著些雜草,難以攀援,更沒有什麼道路,想要下去十分困難。
 
  片刻之間,隆慶皇子行過百餘丈距離,望向莫山山神情溫和說道:「山山師妹,此番放荒原試煉,不知見過晨迦沒有,在西陵時她常提起你。」
 
  莫山山早已從先前惘然神思中醒了過來,看著他端莊文靜微福一禮,正待說些什麼,沒想到寧缺從她身後閃了出來,看著隆慶皇子搶先大聲說道:「殿下,你乃是神殿裁決司司座,我不相信你不知道草甸和王庭裡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這時候再來熱絡寒暄套近呼,是不是稍微晚了一些。」
 
  隆慶皇子面色微沉,他確實知道書癡和自己未婚妻之間的那些衝突,但他是何等樣驕傲的人,之所以對書癡如此溫和,是因為他尊敬對方,哪裡如寧缺所言那般,只是為了套近乎,那豈不是近乎小人?他看著遠處的寧缺,忽然眉頭微蹙,發現數月不見,對方竟然進步了很多,說道:「居然快入洞玄,看來書院後山對你的幫助真的很大。」
 
  寧缺看著他笑道:「殿下又說頑笑話了,如果說沒有幫助,那天我們兩個人何苦拚死拚活,那般辛苦讓後山那些變態看熱鬧?」
 
  聽出對方言語間隱藏著的嘲弄,隆慶皇子也不動怒,看著他平靜說道:「在長安城裡相遇,在書院後山相遇,在這天棄山深處還能相遇,便是本座有時候也不得不相信那些俗人的說法,或許你我真有宿緣,真將成為一生宿敵。」
 
  寧缺說道:「這種緣份,不賈也罷。」
 
  對話之時,隆慶皇子的腳步未婷,又向雪崖那頭去了一段距離。
 
  他看著寧缺微微一笑,忽然說道:「昊天賜世間萬千機緣,若降臨到你的頭上,無論你要或不要,總是脫離不開,便如今日之後即將破境入知命,而你也將破境入洞玄,本座忽然想到,你我何不以破境之期為賭定下一約?」
 
  「若讓大子知道學生賭博,這可怎生得了?」
 
  寧缺想著書院後山七師姐房間裡的各式牌具,認真說道:「而且修行無論出門入門都在個,人,各修各的機緣,何必非要混在一處。」
 
  然後他看著漸行漸近的隆慶皇子,說道:「而且我憑什麼要給你機會圓滿道心?如果真是一生宿敵,那麼任何對你可能有幫助的事情,我都不會做。」
 
  第一段話是假話,第二段話才是真心實意的闡述,隆慶皇子微微一怔,沒想到這廝竟是如此坦白,忍不住微笑說道:「難道非要讓本座嘗試羞辱你,你才會出手?」
 
  寧缺話真說道:「佛宗曾言唾面自乾,殿下若想羞辱我,請不要客氣。」
 
  隆慶皇子這下真的怔住了,沉默看了他很長時間後,說道:「你真是唐人?」
 
  寧缺應道:「殿下可以把我看成燕人。」
 
  然後他怔了怔,搖頭笑著說道:「今天才發現,燕人這個名字很不好聽。」
 
  隆慶皇子是燕人,被諷為閹人,所以他不想再忍。
 
  他冷冷看著寧缺說道:「你不出手,我可以出手。」
 
  寧缺看著他說道:「打不還手你還要打,難道你想要殺人?」
 
  隆慶皇子搖頭說道:「敗你即可。」
 
  寧缺的神情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起來,靜靜看著隆慶皇子那張雖然憔悴卻依然英俊的面容,沉默很長時間後,語氣沉重認真說道:「殿下,請你不要嘗試擊敗我,因為我不會給你這種機會,如果你動我一根手指頭,我就死給你看。」
 
  雪崖很窄,看似極長但總有走完的那一刻。
 
  隆慶皇子和寧缺莫山山二人站在雪崖兩面相對而立,風雪漸起。
 
  偏在這時,寧缺說出了這樣一番話。
 
  你不給我買寶石,老娘死給你看,你不給我做早飯,老娘死給你看,諸如此類的故事和吵架畫面很常見,在「死給你看」這四字前面的主語一般都是老娘,因為只有在市井潑婦吵架的時候,才會動用這種無賴到極點的手段。
 
  然而寧缺就這樣說了,而且因為他凝重嚴肅的神情,沉重認真的語氣,這番話竟被他說的沒有一點雨巷打老公罵鄰居的悍婦氣,反而像是一位在蕭瑟風中拈起一片微黃樹葉將要執劍遠行的公子般,頗顯平靜慷慨。
 
  關於生死之間的情緒與選擇,寧缺這輩子做過太多次,所以他很平靜,也正因為他的平靜,所以從他口裡說出來的死字,比任何人都要有力量。
 
  頑劣強悍如大黑馬,一生縱橫馬場囂張無比,然而當初在書院草甸間聽到寧缺說出那個,死字時,頓時被嚇的四肢發軟,從此不敢再有任何異心。
 
  隆慶皇子是人,當然更能聽懂這番話……我就是不想讓你道心圓滿,擊敗我和我自殺是兩回事……更關鍵的是,他聽出了寧缺這番平靜話裡隱藏著的慷慨狠辣意味,如果他強行出手,寧缺真的敢死給他看,死給天下看。
 
  他在裁決司裡見過很多不怕死、也不在乎別人生命的人,有下屬,也有魔宗餘孽和那些叛逆,但從來沒有見過對自己這麼狠或者說不在乎的人。
 
  莫山山也聽懂了寧缺的話,被圍巾包裹著的臉頰略顯蒼白。
 
  寧缺看著隆慶皇子說道:「書院神殿相看兩厭,但想來也沒有興趣大打出手,可若今日我死在這裡,事情一定會變得非常麻煩,我必須提醒你,燕國太弱,而我家二師兄向來不怎麼講道理。」
 
  隆慶皇子看著他的臉,眉頭微皺說道:「不是躲在女人身後,便是躲在山門宗派的背景身後,我開始懷疑你是不是唐人,更懷疑你是不是男人。」
 
  「我說過這種言語上的攻擊對我沒有任何用處。」
 
  寧缺看著他認真回答道:「而且這個世界上除了極少數人,誰不是躲在山門宗派背景靠山的身後?如果你今日被神殿裙除身份,逐出桃山,這些年間與你結下仇怨的魔宗餘孽或是那些平日不敢惹你的人,誰不會想來咬你兩口,你受得了?」
 
  隆慶皇子沉默看著他,忽然發現這個家快雖然年紀不大……但對世間事物蠻懸看的如此盛徹明白或者說暗沉,完全沒有絲毫年輕人常見的熱血。
 
  莫山山看著寧缺的背影,也陷入了沉默,她安靜聽了這麼長時間的對話,很自然地聯想起在去王庭的旅程中,寧缺在車廂裡對她進行過的那番教育。
 
  「打不過對方怎麼辦?」
 
  「逃。」
 
  「兩虎相遇怎麼辦?」
 
  「佯裝受傷悲苦乞憐說我已經默默愛你一萬年,想盡一切辦法以弱其心志,打他媽媽殺他全家抽他崽子耳光,想盡一切辦法激怒對方亂其心神,若你穿著鞋便去荊棘地,若你衣裳厚便擇苦寒地……」今天看到寧缺的應對,她終於明白了這些看似荒唐好笑的話裡,隱藏著為了營造勝利或者等待勝利而不擇手段,無視任何名譽尊嚴的絕然,而要總結出這樣的思想,那個人的生命裡不曾禁受過多少生死考驗和屈辱。
 
  隆慶皇子看著寧缺的臉忽然笑了起來,披散在肩頭的黑髮隨著夾雪寒風輪輕擺動,彷彿要飄然而去,然而從薄唇裡緩緩道出的話卻沒有絲毫出塵之意。
 
  「你今日應對看似無賴無恥卻有大隱忍強悍意志,懂你的人恨不得與你痛飲三千杯,只可惜我知道你不能飲,話說起來我對你家那個善飲的小侍女始終唸唸不忘,若你同意,本座願用燕西三座城池換她,日後夜裡有一酒伴倒也頗妙。」
 
  突如其來,這位西陵神子提起遠在長安城裡的桑桑,自然不是真的有所感觸,而是他試圖拔離道心樊籬時的一次強悍嘗試。
 
  寧缺微微偏頭望著他,看的很認真很細緻,目光裡沒有一絲情緒,他在思考究竟是長安城裡的誰,讓隆慶認為桑桑值得他拿出來試探一下。
 
  然後他笑著說道:「我家那個不值錢,不過傾國傾城也不換。」
 
  隆慶皇子唇角微挑,說道:「傾國傾城亦不換,看來這個小侍女對你真的很重要。」
 
  莫山山那雙細而凝黑的眉兒緩緩蹙了起來,看著身前不遠處的隆慶皇子,聽出了對方言語間隱而不發的威脅之意和激怒寧缺的決心。
 
  然後她感到寧缺的姿式發生了一些很微妙的變化,似呼只是微微一挺肩,但先前所有的不擇手段全部消失不見,剩下的只是一個風雪間倔強的年輕男子。
 
  她知道隆慶皇子終於抓住了寧缺的要害,不由眼簾微垂,然後迅速進入絕對的明寧心境,手指間拈著的符紙開始無風微顫。
 
  寧缺忽然說道:「我有一匹馬。」
 
  雪崖之上驟然風停雪消,一片安靜。
 
  「是一匹黑馬。」
 
  寧缺直起身體,看著隆慶皇子平靜繼續說道:「你未婚妻晨迦公主也有匹馬。」
 
  「白馬。」
 
  「無論黑馬還是白馬,無論公馬還是母馬,誰能騎到誰身上,那就是好馬。」
 
  聽著這話,隆慶皇子面色驟然一沉,向前再踏一步,崖間積雪自地而起,彷彿開始捲起一道由地面向天空飄起的風雪。
 
  莫山山緩緩抬起頭來,看著漸漸行來的隆慶皇子,想著寧缺在車廂裡所說的最後那句話,一由寒風楠面,容顏清殺寒聰。
 
  隆慶皇子面無表情看著她,說道:「墨池真要對抗神殿?不過本座確實很好奇,書癡施展出來的半道神符,究竟到了何等樣的境界。」
 
  「我說過要和你打嗎?我說過她要和你打嗎?」
 
  寧缺忽然抬起右臂指向他的臉,說道:「在王庭裡我的黑馬贏了你的白馬,我也想看看自己能不能贏你,所以我接受你最開始的那個賭約。」
 
  莫山山不解看著他的側臉,心想先前你不答應,為什麼這時候答應了。
 
  隆慶皇子並不想答應,但他看到了寧缺指著自己的手腕間,懸著一個錦囊。
 
  那個錦囊通體銀藍色,繡著簡單的花飾,在風雪間輕輕搖盪,看上去十分普通。
 
  但隆慶皇子知道那個錦囊非常不普通,感受到那個錦囊裡傳出的強大氣息,所以他決定等等看寧缺想說什麼。
 
  無論何時何地何種境況,一道完整的神符都有資格讓任何人等上片刻時光。
 
  他面無表情說道:「你說。」
 
  寧缺說道:「以破境之期為約,先晉者為贏家,輸家廢掉自己的雪山氣海,若是我則離開書院,而你則要離開神殿。」
 
  很尋常的語氣口吻,述說的賭約內容卻極不尋常。
 
  廢掉雪山氣海,修行者便等若廢人,尤其是後面的補充條件,更是等若抽筋扒骨,狠辣到了極點,是在拿修行者最珍貴的兩樣事物在賭博。
 
  寧缺看著他說道:「這場賭約對你有利,因為你需要去除我這個心障,但你對我的修行來說,從來都不是障礙,不過你不用感激我,因為開始的時候,我想整死你又不想冒風險,現在我只是給自己提供一個,整死你的機會。」
 
  隆慶皇子靜靜地看著他,忽然迎著崖上風雪笑子起來。
 
  雪崖之上,一場豪賭就此開始。
 
  「以昊天的名義。」
 
  「以夫子的名譽。」
 
  寧缺看著隆慶皇子微笑說道:「下次相遇時,希望你一切安好。」
 
  然後他笑容漸斂,緩慢而堅定說道:「你若安好,那我就是傻逼。」
 
  說完這句話,他帶著莫山山便從雪崖上跳了下去,向那片青翠的山谷跳了下去。片刻後,陡峭巖壁間,驟然生出一朵黑色的花,墮勢驟減。
 
  隆慶皇子走到雪崖畔,看著巖壁下方,默然想著錦囊裡那道明顯是顏瑟師叔親制的神符,心中生出一抹若有所失的感覺。
 
  寧缺境界不堪人品糟糕,但終歸是天下行走,他雖是西陵神子也無法隨意打殺,除非他真的不在意挑起書院與神殿之間的戰爭一好在今日自己用盡心思終於用賭約將寧缺逼至絕境,料來事後書院也無法多說什麼。
 
  想著終於能把心前那塊柴木拔除,他情緒復定,順著雪崖緩步走回,盤膝坐於那道柴木樊籬之後,靜思於風雪之中,漸成雪人,只待破境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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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五十八章 谷中之湖
 
  陡峭的崖壁在眼前快速上升……那些崖縫間的野草被拖成一道綠線,然後迅速消失,微寒的風扑打著臉頰,莫山山左手緊緊抓著寧缺的腰帶,眼眸裡沒有什麼驚慌之色,更沒有驚呼,因為她相信寧缺這種人絕對不會自殺。
 
  蓬的一聲,大黑傘在空中打開,二人身體重重一震,下墮的速度頓時變緩了很多,順著風向離開崖壁,向著腳下不遠處的那些闊葉林飄去。
 
  眼睛被風吹的瞇起,她抬起頭只見大大的黑傘面遮住了飄雪的天穹,被強勁的山風吹灌,竟也只是微微變形,看不出來任何崩散的跡象,不禁有些好奇,這把黑傘究竟是用什麼材料做的,竟然如此結實。
 
  寧缺右手緊緊握著大黑傘的傘柄,緊若鋼鐵,左手摟著書癡的腰,盯著越來越近的地面,根本沒有多餘的心神去注意指間溫滑的感受。他摟著小姑娘撐傘跳崖過很多次,知道黑傘雖然結實但傘面面積還是太小,落地那刻不會好受。
 
  離地面還數丈距離時,一道極淡而純淨的符意從莫山山指間釋出,空氣頓時變得彷彿粘穆了數分,二人下墜的速度再次降緩。
 
  寧缺知道莫山山出手了,便袋下了自己施符的準備,摟緊她的腰肢。
 
  一聲悶響,他雙膝微屈,重重落在樹林外的地面上,骨髏肌肉關節在落地的瞬間瞬緊瞬松,完美地卸掉了大部分衝擊力懷中的少女竟彷彿什麼都沒有察覺到。
 
  寧缺鬆開手臂,向她點叉致意。
 
  莫山山搖搖頭,平靜離開他的手臂。
 
  樹林外的地面上積著六數落葉,踩上去有些鬆軟,不知道積累了多少年才能積至如此之厚,但奇妙的是竟沒有任何腐敗的氣息。
 
  而這片樹林雖說是闊葉林,但畢竟劃洲重見天日,那些梢頭椏間的青葉拔著嫩丫,無法遮住雪崖那邊漏過來的星點雪花自身倒如星點的綠。
 
  二人走入青林,片刻便消失無蹤。
 
  入青林而行,漸漸遠離雪崖,再也沒有山外世界漏過來的雪花,只是山谷上方的天穹依然是灰濛蒙的,和林子裡的星點綠意襯在一處,更顯淒冷。
 
  不知道是目為破境之約帶來的壓力,還是因為隆慶皇子提到了遠在長安城的桑桑入林後寧缺非常安靜,完全不似往日那般活躍,只是沉默的行走。
 
  莫山山也很沉默,看著他的背影,想著先前雪崖間的那些對話,想著那名讓寧缺違逆本意也要回護的小侍女,想著那個並不血腥卻格外殘酷的賭約一時黯然一時憂慮無聲踩著林間落葉,自己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從雪崖上面看,這片青翠山谷並不大,但真正來到其間才發現這道山谷看上去並不寬宏,卻竟為深遠二人在林間無言行走了小半日是還沒有走到山谷盡頭。
 
  這裡距離雪崖足夠遠,不再擔心會被隆慶皇子聽到或者追到,莫山山看著寧缺身後那把大黑傘,終究沒能壓抑住心中的疑惑,問道:「先前為什麼不打?」
 
  寧缺停下腳步,回頭望向她問道:「為什麼要打?」
 
  莫山山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當初在車廂裡你教我戰鬥,曾經說過,當兩虎相遇時,最需要記住的便是……勇者勝。」
 
  寧缺沉默片刻後回答道:「在隆慶的面前,我還談不上是一頭老虎。」
 
  莫山山看了一眼他腕間懸著的錦囊,說道:「神符在手,稚子也能成虎。」
 
  寧缺搖頭說道:「師傅為寫出不惑境界也能用的神符,耗了太多心神,我做徒弟的自然不能濫用,而且你我都是符道中人,應該很清楚,這種激發符不是自身所造,符師很難發出其間的真正符力,我沒有把握用這道符傷到隆慶。」
 
  莫山山微微仰起小臉,看著他認真說道:「還有我。」
 
  寧缺誠懇說道:「謝謝,不過這畢竟是我和隆慶之間的事情,沒有道理讓你冒險,更何況你領受神殿詔令而來,我不可能讓你為了我與神殿翻臉。」
 
  他望向青林外隱約看見的那道崖壁,說道:「我們進山的目的是為了那卷天書,最終我還是會和隆慶皇子正面對上。他想把我逼進無法退走的絕境,我也同樣有此想法,提前把他解決掉,對後面的事情有好處。」
 
  莫山山墨眉微蹙,說道:「隆慶皇子哪裡是這般好解決的人。」
 
  寧缺說道:「放在往日自然不好解決,但現在有了破境之約,情勢便完會不一樣,只要我能比他先破境,那麼他就等於被解決掉了。」
 
  他的語速經緩慢,語調很平靜,彷彿在講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莫山山看著他,忽然發現他似呼從來沒有想過會輸掉這一次賭約,也沒有想過就算他贏了賭約,萬一對方反悔怎麼辦?雖說那位西陵神子虔誠信奉昊天……但如果真的要自毀修為離開神殿,以昊天名義所發的誓言也不見得真有約束力。
 
  她問道:「如果你輸了這場賭約怎麼辦?」
 
  寧缺簡單回答道:「我不會輸。」
 
  莫山山毫不猶豫追問道:「如果。」
 
  寧缺微微一怔,說道:「如果輸了,那便是輸了,我歷經千辛萬苦才能通竅,難道還真的會愚蠢到履行賭約,再把自己變成廢人?」
 
  莫山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道:「那夫子的名譽怎麼辦?」
 
  寧缺想著王庭唐營中那名死不瞑目的大念師林零,笑了起來。
 
  「我還沒有見過老師,但依照師兄師姐們的形容,他應該不會在意。相反,如果我輸了賭約後真的選擇把自己整成廢人再可憐的離開書院,他老人家或者會非常情怒,情怒於白己怎麼收了個如此愚癡的學生。」
 
  莫山山還是沒能聽懂這句話。
 
  寧缺解釋說道:「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夫子也不怎麼在乎自己的名譽。」
 
  「如果隆慶皇子輸給你後耍賴怎麼辦?」
 
  「若我先進洞玄,就由不得他不履約。」
 
  「想要越境挑戰,不是這般容易的事。你晉入洞玄境界,亦不過方至下品,怎能越兩境而勝?就算你再如何擅長戰鬥,境界之間的差距依然太大。」
 
  寧缺看著她,忽然很認真地問道:「如果在破境最關鍵的時刻,破境者忽然受到外界干擾,會出現怎樣的情況?」
 
  莫山山不清楚他為什麼關心這個,思忖片刻後說道:「要看外界的干擾是哪種。」
 
  寧缺說道:「最直接強烈的那一種。」
 
  莫山山說道:「那破境者會遭受劇烈的反噬,甚至有可能此生再無望破境。」
 
  寧缺點頭說道:「這樣最好。」
 
  然後二人再次陷入沉默。
 
  看似沉默而漫無目的行走,其實寧缺一直追隨著某種方向,那道強大驕傲的氣息,就像是天地間的一盞明燈,指引著他穿越青翠綠林,行過一片沼法,再走過一段泥濘崎嶇的潮濕霧巾山道,採到了一面湖泊之前。
 
  湖泊面積不大,方圓不過百丈,湖岸蜿蜒,水波輕瀾,也不知道在這道奇異的山谷裡存在了多少年月,看不出有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跡。
 
  青翠山谷相對外面的天棄山雪峰而言溫暖,但實際上還是有些寒冷,身處其間更像是長安城的冬天,湖岸邊的水面上結著極薄的冰塊,被水波一蕩便自行散開,又在遠處稍靜些的水面逐漸凝結。
 
  看似沒有人工痕跡,是山谷中的天然湖泊,但寧缺並不這樣認為,因為那道熟悉親近的強大氣息,正是來自於湖水深處,他站在湖畔沉默注視湖水很長時間,透過清亮的水看到了水底的白沙與圓石,卻沒有看到什麼異常。
 
  莫山山感知不到那股強大氣息,但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別的事物存在,走到寧缺身旁,看著湖水中緩慢游動的魚兒,輕聲說道:「這面湖是一座大陣,很奇怪的是,這湖本身便是陣眼,似呼有些違逆陣法的原則。」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不可知之地的陣法自然和一般的陣法有些不同。」
 
  「你是說這湖便是魔宗山門?」
 
  她看著湖面上倒映著的遠處雪峰,忽然想起來教典當中的一些記載,聲音微顫說道:「教典裡面曾經有過記裁,魔宗山門有一湖,難道便是這湖。」
 
  寧缺說道:「應該不會錯。」
 
  莫山山看著眼前尋常的小湖,難以相信如此簡單便發現了魔宗的山門,說道:「真沒有想到我此生有機會親眼目睹魔等山門的遺存。」
 
  如果是別的修行者,能夠親眼看到已經湮滅在時間裡的魔宗山門,能夠看到傳說中的不可知之地,肯定會非常興奮,甚至會激動瘋狂地跳進湖中。
 
  如果是別的時間段,寧缺可能也會同樣如此興奮,但現在他很冷靜,因為無論湖底藏著天書明字卷還是那位師門前輩的遺物,都暫時還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他忽然問道:「這湖有沒有名字?西陵教典記載裡有沒有提到?」
 
  莫山山問道:「你為什麼關心這個?」
 
  寧缺看著她笑著說道:「日後的史書將會記裁書院二層樓十三弟子寧缺於這座湖醚破境洞玄,這湖又怎能沒有名字?無名湖未名湖都不好聽。」
 
  莫山山嘆息一聲,心想破境何其艱難玄妙,哪裡說破便能破?這話未免過於囂張了些,無奈說道:「魔宗自稱大明宗,所以這湖被他們稱為大明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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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17 19:18: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五十九章 大明湖之釣
 
  青翠的小山彷彿是一處與世隔絕的異域,湖火映著高處野雷鋒,谷外的天棄山裡風耍凜洌,溫度日低,這裡卻還是相對比較溫暖,顯得非常詭異。
 
  寧缺和莫山山沒有發現溫泉地熱之類的存在,那麼只能把這種異像歸為陣法的功能,想道一座大陣竟能遮天蔽地逆季節,不由感到好生震驚,也愈發確定,數十年不曾現世的魔宗山門便在眼前的湖水之中。
 
  依照隆慶皇子的說法,山門開啟的時間還沒有到,他們二人也不知道究竟何時會開啟,想看到時應有異像發生,於是只好安靜等待,同時做自己必須要做的事情。
 
  寧缺走到湖畔一塊大石上坐下,看著清澈湖水裡游動的奇異無鱗小魚,沉默片刻後,忽然問道:「怎樣才能破境呢?」
 
  這是一個很直接的問題,也是一個很愚蠢的問題,是世間所有大修行者都無法回答的問題,因為漫漫修遠的修行道路上,過客們沿途所見的風光各自明媚,景緻各不相同,哪裡又能有現成的答案?
 
  如果破境這種事情是可以被解答的,那麼夫子必然是解答這種問題的最佳人選,豈不是說書院二層樓裡的師兄師姐們都早應該破了五境?
 
  寧缺很清楚修行道上必然會遇到一座又一座的山峰,早有覺悟,平靜等待,只是他站在洞玄境外已有數月時間卻沒有進展,如今又因為與隆慶皇子的賭約,驟然間心頭多了極沉重的時間壓力,所以下意識裡問了出來。
 
  莫山山看著他輕聲說道:「這種問題只能由你自己回答。」
 
  寧缺把手伸進微涼的湖水裡,驚走幾條小魚,思考片刻後說道:「我以為願望是最重要的事情,你必須有破境的願望,才能破境,如果你想都不想,那道門檻肯定會更高,然後是信心,你必須相信自己能夠破境。」
 
  關於修行,他的經歷有些不尋常,拜朱雀黑傘和那粒來自不可知之地的珍貴藥丸之賜,竟是根本沒有遇到任何門檻,直接莫名其妙便從初悟到感知再到不惑,越過了最艱難的虛實之際,但夏天的時候,他曾經觀雨入符道,所以有些經驗。
 
  如今看著洞責境界的門檻,他就境的願望很強烈,隆慶皇子和時間帶給他的強大壓力全部轉變成了動力,值此時刻哪裡還管得了什麼心境空明不動?
 
  然而看著清澈湖濘間遠處自在游動的魚兒,看著近處先前那幾張被自巳驚走依然顯得有些緊張的魚兒,他很清楚自巳現在最缺少的是什麼。
 
  先前他對莫山山說自巳不會輸,以及隨後關於大明湖的兩句對話,都顯得那般自信滿滿,但事實上,那只是他用來堅定自巳的信心,而不是他已經有了信心,面對著在知命門檻外站立多年的西陵神子,哪裡可能有真的信心?
 
  更何況破境這種事情太過玄妙,便像荒原上的風雪說來便來,縱是湛藍青空烈日當頭,一陣風來便可能有雪花降落;說不採便真是不採,縱是滿天鉛雲,嚴寒刺骨滴水成冰,也有可能整整數月粒雪未落。
 
  莫山山走到石頭上,順著他的目光望向湖中,說道:「你沒有信心?」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天才,好像沒有什麼我學不會的,就算後來發現自己沒有修行的資質,但我還是覺得自巳比別人生猛很多,你知道嗎?去年的時候,我腦子裡面還一直在想怎麼靠三把刀砍死一名洞玄境的強者。」
 
  寧缺看著她認真說道:「後來踏上修行路,一路順風順水,包括入符道同樣如此,師傅和很多人都認為我是天才,然而我的自信卻反而變得弱了起來,因為我看到了很多真正修行道上的天才,包括你在內。」
 
  莫山山睫毛微顫,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大師兄二師兄這些人才是真正的修行天才,年齡和自巳差不多卻已經入了知命境界的陳皮皮才是天才,和這些天才比較起來,道癡葉紅魚算什麼?隆慶皇子算什麼?自己又算是什麼?
 
  「更何況還有不可知之地,一想著從那裡出來的天下行走都是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我便渾身上下感到不爽,覺得這事兒太沒意思了。
 
  莫山山抬起頭來,看著他認真說道:「那怎樣才能讓你的信心更強一些?」
 
  寧缺認真說道:「我需要讚美。」
 
  書癡少女的臉就算再紅幾分,也實在沒有辦法當著他的面來讚美他,不過此時她終於確認面前這個傢伙確實什麼事情都不知道,所以她選擇了別的方法。
 
  她看著寧缺輕嘆說道:「你知道世間有哪些不可知之地嗎?」
 
  寧缺把手上的水在胸前擦乾,嘲笑道:「既然是不可知之地,又怎麼可能知道。」
 
  她搖頭說道:「不可知之地為一觀、一寺、一門……二層樓。觀是知守觀,寺是懸空寺,門是魔宗山門,二層樓自然就是書院的二層樓。」
 
  寧缺盯著她的臉,震驚完全說不出話『來。
 
  過了很長時間,他才壓抑住腦子裡的混亂情緒,帶著絲羞惱,大聲喊道:「你上次告訴我那是一些俗世之外的神秘地域,很少有人能夠親眼看到這些地方,就算去過的人出來後也不會談及,所以才會叫做不可知之地。可是書院……就在長安城南,人人都知道它在哪裡,又哪裡不可知了?」
 
  「書院二層樓也極少現世,當然和山中不知何處的知守觀以及遠在大荒的懸空寺比起來,確實應該算是在紅塵之中。」
 
  莫山山看著他說道:「世間曾經流傳一句話,俗世與世外這兩個,世界的悲歡離合從來都不相通,若能相通,便是聖賢。」
 
  大概是想起老師曾經流露出來的唏噓感慨,以及修行世界裡對那位的傳說,她的神情微微一凜,繼續說道:「若能相通便是聖賢,雖說爛柯寺長老曾經說過夫子堅絕不承認自己是聖人,但書院二層樓理所當然是聖賢之地。」
 
  她盯著他的眼睛,繼續說道:「你來白書院二層樓,來自世間唯一的聖賢之地,那麼根本沒有誰夠資格影響你的信心?你憑什麼不自信?」
 
  寧缺不可思議說道:「按照你這種說法,我豈不就是傳說中的天下行走?」
 
  莫山山看著他點點頭,然後蹙著眉尖認真補充說道:「當然,以往傳說裡的那些天下行走,確實沒有像你這般弱的。」
 
  再一次被簡單少女傷害白尊的寧缺,這一次沒有出言反駁,因為他還沒有完全從震驚羞惱的情緒中擺脫出來,想著曾經對天下行走的囂張發言,才發現原來都罵在了白巳的身上,他想起和桑桑去長安西城贏賭坊的錢卻贏到自巳身上那件事情,不免有些羞愧於連續踏進兩條臭水溝。
 
  書院二層樓是不可知之地,自己是天下行走?若說書院以往的天下行走是二師兄那樣的生猛強人,也算說的過去,只是那個頂棒槌的驕傲男子,還有後山裡那些神神道道莫名其妙的師兄師姐們,哪裡有半分世外高人的模樣?
 
  莫山山看著他問道:「知道這些事情之後,還有沒有信心?」
 
  寧缺醒了過親,大豆說道:「我可是書院的天下行走,論來歷論氣質論作派,要比隆慶皇子那個西陵神子強太多,我憑什麼沒有信心踩死他?」
 
  莫山山沒有想到他的信心竟是來源於此,不由默然,片刻後輕聲說道:「破境之際除了願望與信心,還需要契機,我十四歲那年收到老師親筆書寫的一卷教典,看了半夜便洞悟天地之玄意,希望你能儘快找到你的契機。」
 
  寧缺想起黃楊大師在萬雁塔上對自己的教育,點了點頭。
 
  然而契機這種事情,可遇而不可求,就如同夏天裡的那場雨,若早一些下或晚一些下,只怕他都還無法入符知道。就像是湖水溢過楊柳堤,湖中的水必然要滿,然而若要它溢過長堤卻不蔓延為洪,則需要別的道理。
 
  寧缺不是典型唐人也不是典型修行者,他不擅長坐而論道或是明心悟道,他的修行就像是他的生存一樣,總是充滿是堅毅強狠的味道。
 
  自幼的苦苦冥想存念如此,入書院後吐血登舊書樓如此,後來瞭解了人生如題各種癡的道理,還是習慣用解題的方式去修行,只不過不再那般苦逼罷了。
 
  看洞玄門檻在清澈湖底若隱若現,他再一次開始了自己的修行。
 
  不知如何破,那便看破。
 
  他看湖光水色,看幕色煙霞,看倒映著的夜穹星辰。
 
  他折了一枝楊柳,從行李裡何處找出一根魚鉤,掛上幾縷荒人婦女贈送的乾肉,垂入平靜湖面,擾亂點點繁星,驚醒湖石下夜色為被的游魚,開始釣魚。
 
  大明湖畔的楊柳枝,也許是被魔宗山門大陣弓來的天地氣息磨煉千年,竟是無比堅韌,非常適合用來釣魚。
 
  楊柳枝在湖面上時起時伏,過不多時,水中有魚兒吞食肉經,談鉤住。
 
  他沒有起竿,只是靜靜握著楊柳枝,就像握著生命裡最重要的東西。
 
  魚兒強行掙脫魚鉤,帶著一道極淺的血色,啪啪打著水花驚惶逃脫。
 
  楊柳枝頭無經亦無鉤,安靜地垂在水中,寧缺就這樣坐在冬湖醚的石頭上,一坐便是一夜,對於此時的他來說,湖中的魚便像破境時需要的契機。
 
  願者上鉤,若不願,不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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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19 19:27: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六十章 有所思
 
  莫山山一直在看湖。
 
  她是年輕一代裡最優秀的符師,在寧缺出現之前,她已經是神符師的傳人。
 
  正如顏瑟大師所說,陣就是大符,最優秀的符師毫無疑問便是最優秀的陣師,她看湖,便是想看穿大明湖的這道神奇陣法。
 
  她站在湖畔認真看了一夜,終於大致猜到了這片青翠山谷的由來。
 
  清澈湖水深處有一座大陣,具體效用未明,但足以遮蔽視線甚至念力的感知,而原先這片山谷上方應該還有一座更強大的陣法,足以遮蔽自然的影響。
 
  根據她的分析,今年世間格外寒冷,天地間的寒潮自北湧來,籠罩在山谷外的外陣上應天時而破,被大陣鎖住生機的山谷裡植物重新世界盃,綠意蔓延開採,才有現在眼前所見一片青翠,這正好也能印證隆慶皇子在雪崖上所說的那句話工
 
  只是山谷大陣既破,綠意重生,自然世界裡的冷空氣也隨之灌入,山谷間春意尚未全盛,便要因為這些寒意而減褳,湖面上的那些薄冰便是由此而來。
 
  莫山山靜了坐湖酞,落在膝頭的雙手不停緩慢無聲彈動做著計算,算來算去,總是算不明白,究竟湖水深處的這座大陣,會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激發。
 
  「莫非要等到湖水全部結冰,或是弓動某處機樞,讓湖水盡洩而空,讓陣樞就此失效,魔宗山門才會重新開啟?」
 
  她微蹙眉尖,看著映射著夜星光輝的平靜湖面,有些拿不準主意,對這道陣法的研究愈深,越能感覺到這道逆天陣法裡所蘊藏的智慧和強大力量,對於當年的魔宗以及佈下這道大陣的前輩,不免生出極濃郁的敬畏之心。
 
  晨光漸至,莫山山緩緩睜開眼昨,從空明心境中醒來,轉頭望向身旁,只見寧缺還坐在湖畔的石頭上釣魚,好笑的他眼睛閉著,明顯已經隨著了,腦袋隨著湖波輕輕上下點動,倒像是在用腦袋釣魚一般。
 
  或許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寧缺醒了過來。他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肚子,看著專注看著自己的少女,問道:「餓了?」
 
  莫山山輕輕點頭,看著身前湖水裡的倒影,輕言細語說道:「我馬上來做。」
 
  湖水裡兩個人的倒影非常清晰,顯得要更靠近一些。
 
  寧缺問道:「肉乾著實吃的有些膩了,能不能改善一下伙食?」
 
  莫山山看著他手中那根楊柳枝,好奇問道:「有沒有釣上來魚?」
 
  寧缺笑著回答道:「魚鉤都被那廝給咬走了,哪裡能釣的上來。」
 
  莫山山站起身來,棉裙在晨風中微振,右手自袖中緩緩探出,隨著一股微寒的符息波動,湖水間忽然多出了一方冰塊,幾乎透明的冰塊裡有一條極肥的無鱗魚,看上去就像冰色琥珀一樣美麗,隨著水波輕輕蕩漾。
 
  寧缺看著這幕畫面,誠懇感慨道:「符道運用之妙,師妹你應該算是已經入了化境,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我也能達到這種水準。」
 
  「一朝破境洞玄,便知此法並無玄妙。」
 
  莫山山平靜說道,心裡卻在想著別的事情。視符道極為神聖的少女符師,心想若不是想著你想吃些新鮮東西,若不是想著身上貼著你的那些暖符,若不是想著你現在正處於破境的關鍵時刻,我怎麼會做這種事?
 
  寧缺把那團美麗的琥珀冰塊從湖裡撈了起來,看著晨光下彷彿玉石般的冰塊和裡面那個明顯還有生命氣息的肥魚,忽然想起當初在書院濕地側,陳皮皮給自己展示知命境界的那個畫面,當時湖裡的那些魚的狀態更為神奇。
 
  「我去摘些野菜,懶鍋魚湯喝喝。」他高興地說道。
 
  莫山山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做,心想就是為了讓你起緊破境,我連用符冰魚這等事情都做了,難道還會在乎幫你熬鍋魚湯?
 
  寧缺偏頭看著少女忙碌的背影,看著她手忙腳亂地揀柴生活,忍不住撓了撓頭,他這輩子哪裡想過有一日居然書癡會來服侍自己,不過最近這些年他被桑桑服侍成了習慣,也沒覺得這件事情如何不能接受。
 
  沒有過多長時間,魚湯便煮好了,寧缺將楊柳枝釣竿插進湖畔石縫裡,從行李裡摸出鹽石,在鍋裡蕩了蕩,盛了碗乳白色的魚湯喝了。。
 
  他的行李沉重的像座小山,實際上也真是一座山,裡面什麼都有。
 
  莫山山抬起手臂,用衣袖擦去漂亮小圓臉蛋兒上的柴灰,睜著明亮的眼睛,滿懷期待和緊張的神色看著他,問道:「怎麼樣?」
 
  在冰天雪地裡過了這麼長時間,能喝到一碗暖暖的魚湯,當然是極好的享受,寧缺笑著讚了幾句,然後說道:「可惜沒帶什麼調料,不然肯定更好。」
 
  很隨意的一句話,主要還是讚美,但這是書癡姑娘此生第一次獨立煮食物,而且隱約間還存著一些別的意思……所以聽到這句話後並不怎麼高興。
 
  她低著頭捧著一碗魚湯,輕輕吹著上面的浮沫和熱氣,長長的睫毛微微眨動,片刻後輕聲問道:「比你平時吃的要差些?」
 
  「荒郊野外,哪裡有條件做好吃的。」
 
  寧缺把碗裡的湯喝完,開始吃魚肉,含糊不清說道:「我家那個這輩子也沒弄過什麼好食材,吃來吃去總是那個味兒,早就膩了。」
 
  莫山山敏銳地注意到,他說的是我家那個而不是我家那個小侍女,於是愈發沉默,片刻後她堅強地抬起頭來,看著他認真說道:「我會做的越來越好的。」
 
  喝完魚湯吃完乾糧後,寧缺繼續去湖畔那塊石頭上坐著釣魚,手中那根楊柳枝早被湖水泡的發白,而且枝頭沒有鉤也沒有經,除了一些頑皮的小魚偶爾會來觸上一觸,根本沒有別的魚對此表示出絲毫興趣。
 
  莫山山鋪開書卷,坐在他身旁不遠處開始寫字,天穹上的冬陽散發出的光渾,被大明湖四周的雪峰映入青翠山谷,光線溫暖而又美好。
 
  寧缺釣魚釣的無聊時,偶爾也會離開湖畦那塊大石,來到少女身旁看她書寫,點評幾後自己提筆寫上幾個字,彼此參詳欣賞。
 
  都是書道中人,最為耐得住寂寞,在這無人青翠山谷裡,二人寫字賞字看湖賞湖,時光飛逝的緩慢,別無特異之處。
 
  當然絕大多數時間,寧缺還是坐在湖畔釣魚。
 
  青翠山谷外間那道逆自然的大陣已經全部消褪,世間的寒冷空氣與山谷裡復生的溫暖春意彼此接觸抵抗,恰好到了春意最濃的時分,湖畔的闊葉林神奇地在極短的時日裡生出無數片青葉,於風中招搖十分愜意。
 
  春意濃時好睏覺,寧缺握著楊柳枝,不知不覺間便入了夢鄉。
 
  忽然間他猛地驚醒過來,抬頭睜眼望去,卻發現眼前沒有美麗安寧的大明湖,身旁也沒有了莫山山的蹤影,只有一片荒涼。
 
  他再決採到丫荒原之上,那片只出現在他夢中,從來沒有親眼見過的荒原。
 
  今天的荒原之上沒有滿地屍骸,沒有鮮血浸地的慘景,沒有恐懼看天的人們,沒有神情漠然的屠夫與酒徒,也沒有那個高大的背影。
 
  只有寒冷乾燥的空氣,荒蕪黑涼的原野,遠處隱隱傳來黑鴉的鳴叫。
 
  寧缺揉了揉眼睛,往黑鴉鳴叫處望去,卻沒有看到滿天烏翅,只看到三道黑色的煙塵穩定地懸浮在荒原前方,冷漠地看著這方,就像是有生命一般。
 
  他想起自己曾經做過的一個夢,旅程裡的那個夢,在那個夢裡他曾經看過類似的畫面,而當時有人在自己身旁說道:天要黑了。
 
  天要黑了。
 
  看著遠處那三道黑色的煙塵,寧缺忽然覺得身體一陣寒冷,眼睫毛上漸漸凍出了霜,身上的衣衫變得薄脆起來,因為他看清楚了那三道黑暗的煙塵真實的模樣。
 
  那不是煙,而是無數的光線或是光線的碎片,黑色的光線和黑色光線的碎片匯聚在一起,便成了世間最黑暗的煙塵,彷彿能夠吞噬所有別的光線。
 
  因為心頭的恐懼,他下意識裡揮了揮手,想用手中的楊柳枝把那三團黑色煙塵抽碎驅散,然而下一刻他發現手中的楊柳枝變成了大黑傘。
 
  大黑傘嘩的一聲撐開,罩住了他的身體工
 
  他頓時覺得安全了很多工
 
  大明湖畔,寧缺正在破境邊緣掙扎。
 
  離大明湖約數十里地之外的那道雪崖上,與寧缺用整個人生為代價進入破境之約的隆慶皇子,也已經踩到了知天命境界的門檻上。
 
  一隻腳踩在門檻上,並不穩定,可能前進也可能倒退,就彷彿站在兩個世界的分界線上,或者擁抱昊天神輝,或者墮落沉淪。
 
  隆慶皇子在雪崖上已經靜了坐了很長時間,天棄山裡的風雪在他右半邊身體上覆著厚厚的一層,如同鎧甲,左半邊身體在青翠山谷的世界裡如同往常,一半積雪一半新,這畫面看看著實有些詭異。
 
  忽然間,他站起身來,平靜撣去身上覆雪,竟是毫不在意脫離悟境之崖,就這樣緩慢走到雪崖下方,捉了一隻雪羊。
 
  然後他把這只雪羊放走。
 
  他背對青翠,面朝雪山,若有所思,彷彿有所感應,山谷間的綠意象山籐般在崖壁上蔓延而上,他腳下積雪間青草漸生,有若繁星。
 
  若要脫樊籬,何苦自困於樊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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