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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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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聲輕噫,粉墨登場

  時值隆冬,莽莽天棄山間寒風勁吹,至於雪峰之上的氣溫更是極低,好在因為峰頂太高,沒有被山麓間那些瀰漫密谷的薄霧遮住,陽光直射至此,雖然帶不來多少真實暖意,卻能給人的心理上帶來些許安慰。
 
  正如呼蘭海畔那個中年男人猜測的那般,苦寒寂清可能萬年無人蹤的雪峰頂上確實有人,那是一名穿著單薄輕衫、髻間插著根烏木叉的道士。
 
  道士神情寧靜身材清瘦,身後負著把木劍,靜靜看著雪峰下方飄動的白雲,以及白雲下方荒蕪的原野,還有那片像面白色鏡子般的呼蘭海。
 
  來自知守觀的天下行是葉蘇,前些日子在魔宗山門外的雙峰間,與來自魔宗的天下行走唐,冉寧缺和隆慶皇子的破境速度做了一次賭約。
 
  最終寧缺勝了,隆慶皇子廢了,於如 ……他輸了。
 
  按照那份沒有說出口卻彼此心知的賭約,葉蘇不能再加入到天書明字卷的搶奪之中,但這不代表他不可以站在雪峰上遠遠地觀看這幕大戲。
 
  他「看」到了呼蘭海畔的那個中年男子,但事實上他並沒有去看那名中年男子,因為如果自己看到對方,那麼對方也能看到自己。
 
  他來自世外的不可知之地,但他很清楚世間一直隱藏著很多真正的強者,比如呼蘭海畔的那個中年男人,對於已經接近超凡入聖境界的人間武道巔峰強者,即便強大如他也必須保有幾分敬意和矜持。
 
  當然,如果他還是十幾年前那個驕傲的木劍少年,絕對不會在乎這些事情 然而他現在已經不是那個年少的自己,對於這個世界和自身的認識早已不同。
 
  只是他會偶爾還會懷念已經遠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
 
  看看天書究競會落在誰的手中是他出現在這裡的原因之一 然而自幼在知守觀裡長大的他,從剛識字時便開始看那六卷天書,少了神秘感,自然不會像世間凡人或是那些修行者般對天書存有一種莫名敬畏,所以這並不是他來到此地的真正原因,至少不如那個真實的原因重要。
 
  他來這裡是為了懷念已經遠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或許是為了祭奠遠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或許是為了尋回遠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那些青春叫做驕傲。
 
  葉蘇默默轉身,望向山間某處水潭。
 
  那面水潭面積極小潭底或許有熱水湧出所以前些日子一直沒有冰封,只是終究禁不住寒風凜冽,水潭表面上還是結了一層薄薄的冰。
 
  或許是很多天前,或許是先前那一刻,小潭水面的薄冰破了一個很小的口子,便是他也無法確認,那片薄冰究竟是什麼時候破的。
 
  但他能確認水潭冰面破口的形狀很特別,像是一隻木瓢留下的痕跡。
 
  十四年前,他見過哪只木瓢,然後再也沒有辦法忘記。
 
  十四年前七卷天書中最神秘的天字卷顯現出了一個極重要的徵兆,然而負責看管天書的觀中道人卻對此保持了絕對的沈默。
 
  西陵神殿天諭大神官入觀閱天書,亦未多言。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光明大神官衛光明便在此時向天啟的神聖領域邁出了半步,那雙幽深而純淨的眼眸,看到了黑夜的影子降臨人間。
 
  道佛魔三宗這一代的天下行走齊聚荒原。
 
  當年的三位天下行走還是三個少年,他們聚集在一棵小樹下,沈默看螞蟻看了很長時間,然後他們看著那道黑線看了很長時間,最後各自離去。
 
  那時候的知守觀傳人葉蘇很驕傲,很自信。
 
  他喝斥唐為邪魔,不屑言七念為外道,一劍便把那株小樹斬成了五萬三千三百三十三塊,然後念出一道至今為止自己最滿意的道偈。
 
  當時的他並不知道在那一天黑夜將至時,在那道所們不敢跨越一步的黑線那邊,有一個穿著草鞋破襖的書生,一直平靜坐在一方小池塘旁,手握一卷書喜樂頌讀,腰間掛著一隻木瓢,飢渴時便飲一瓢池水。
 
  其後他周遊列國,勘破死關,前往南海,興奮地向師尊稟報
 
  礁石上那位穿著青衣的道人看著他憐惜地笑了笑。
 
  那時候他才知道,原來當日黑線的那頭一直有一個人坐著。
 
  於是他無法再像從前那般驕傲,那般自信。
 
  多年後,曆經俗世繁華世外霜露,他成功地看淡看透了很多事情,於是自信自然地回到了身軀中,然而當年的青春與驕傲已經不在了。
 
  他一直很遺憾,沒有機會向線那邊的那個人請教。
 
  直到今天,他似乎終於有了機會。
 
  所以小水潭畔明明沒有人。
 
  站在雪峰之巔的他,卻認真看著山腰裡的水潭,無論是道髻間的烏木叉,還是身上的單薄輕衫,在寒風裡都紋絲不動,便如他此時的靜明道心。
 
  雪山外的呼蘭海畔有人。
 
  中年男子看著眼前的湖岸,忽然停下了腳步,然後他摘去戴了很多天的帽子,露出自己的容顏,他望著遠方的莽莽群山,那雙濃若墨蠶的眉毛微微蹙起,紅如稠血的雙唇微微一翹,露出一道意味複雜的笑容。
 
  在凜冽寒風中他再次舉步,從湖冰走到堅實的土地上,魁梧堅實有若鋼鐵的身軀,完全無視荒原勁風的存在,挾著一身肅殺之意向北走去。
 
  他走的速度並不快,甚至有些緩慢,腳步每次落下,也不見如何用力便會陷入被凍硬的荒原地面,留下一道極深的腳印。
 
  離開呼蘭海畔向北面的天棄山麓行走,隨著時間流逝,中年男子身上的肅殺氣息漸漸斂沒,身後留下的腳印也越來越淺,直至沒有任何痕跡。
 
  他沒有像世間那些知天命的大修行者一般,把自己和天地自然融為一體,因為他修的從來都不是道法,他用恐怖的念力把自己的身體意識與天地完全隔絕開來,彷彿把自己變成了一顆石頭,如果閉上眼睛,根本無法感覺到他的存在。
 
  然而山腰間那片安靜了很長時間的小水潭卻忽然有了動靜。
 
  水潭畔響起一陣很輕微的嘩嘩聲。
 
  這些嘩嘩聲像是木瓢威水的聲音,又像是風吹動樹葉的聲音。
 
  又很像一隻手緩緩闔攏書頁所發出的聲音。
 
  「聽聞你十三歲開悟,三十不惑,再三月洞玄,一日之內知命。」
 
  「聽聞那十七年間你日日登山,卻毫無阻礙。」
 
  「聽聞你第一次登書院後山時,在柴門外看到了四個宅 」
 
  「那四個字是仁者樂水。」
 
  「所以你這一生極喜愛與清溪幽潭親近。」
 
  「今日看來,果然如此。」
 
  葉蘇聽著遙遠山腰間那面小潭畔傳來的嘩嘩輕響,在心裡默默想著這些話,然後發出一聲極幽寂極滿足的歎息聲,微笑著向雪峰邊緣走了一步。
 
  隨著他走出這一步,身後那柄薄薄的木劍懸浮至空中,嗡鳴作響。
 
  天空上的太陽忽然間彷彿變得更加明亮了一些。
 
  數萬束光線照耀在那柄木劍之上,竟讓單薄的劍身金光大作。
 
  一道極純淨的劍意,就像凝結成束的光線一般,發自雪峰之巔,平靜而強大的無視任何空間距離,瞬息之間降臨到千丈之外的那面小水潭畔!
 
  如此神乎其神的道法,已然站在人間的最高處,處於知命境界的最頂端,雖然尚未破境,但距離天啟境界也只剩下極薄的一線。
 
  如此強大的道劍,世間能得幾回見?
 
  當那道純淨劍意降臨山腰小潭上空時,水面上的那些薄冰瞬間變得更加凝固,即便是那道極小的口子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冰封起來。
 
  那些嘩嘩的聲音早已寂滅不聞,潭畔某處響起一聲輕噫,似乎有些意外。
 
  然而喚出輕噫之聲的那人反應有些慢,啟唇的速度很慢,所以這一聲輕噫感覺被刻意拖長了很多,悠長幽遠咿咿呀呀,便像是戲曲主角登場時的那聲喚。
 
  山腳下的中年男人微微皺眉,此時的他當然感知到了那道劍意,他不知道那道劍意刺向何處,卻也隱約猜到值得那人傾盡畢生修為刺出一劍的人會是誰。
 
  這片荒原之上他已經撒下無數眼線,更是不惜調動了軍部裡的幫手,明明那個人前些日子還曾經出現在渭城外的碧湖,怎麼卻忽然來到了這裡?
 
  但他沒有猶豫,身為人間巔峰強者,能隱隱感知到自己的氣運,知道這是自己一次絕佳的機會,而且他有自己的驕傲,所以他無視雪峰這間那場無人知曉,卻注定會震驚世間的相遇,神情肅然向著山谷出口處走去。
 
  山谷裡依然瀰漫著薄薄的霧,遮住那些光滑陡峭如同刀斧砍出來的石壁,也掩去那些逐漸靠近的腳步聲,然後卻無法永遠遮住裡面那些年輕人的身影。
 
  雪峰裡,知守觀傳人葉蘇終於和線那邊的那個書生相遇了,而在雪峰下,中年男人以為自己也馬上將與那卷天書相遇,與此相較,再長時間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無論是十四年。
 
  還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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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7 19:46: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世間對寧缺的歡迎是……

  身份敵對複雜的四個年輕人在陡崆況滑的石壁間行走好些天 ……身上的傷勢漸漸好轉,然而食物卻也已經告竭,所以因為飢餓而重新虛弱起來。

  寧缺沒有想到這條魔宗濤代強者們開鑿出來的通道竟是如此漫長,算著距離竟似乎已經快要橫穿整座天棄山脈,然而卻還是沒有找到出口,不免有些焦慮。

  他是最恐懼飢餓的人,想著自己藏著的幹糧被這三個女人吃了大半,更覺得憤怒,盯著唐小棠說道:「再走不出去我們就都要餓死,了,到底還要多少天?」

  唐小棠微低著頭,看著頸間的獸尾,有些不自信低聲說道:「應該快了吧。」

  寧缺倒吸一口冷氣,不可置信看著她,說道:「我們乍跟著你老老實實走了這麼多天,你可千萬不要在斷糧的時候再來告訴我你沒有走過。」

  唐小棠仰起小臉看著他委屈說道:「山門被封是幾十年濤的事情,我當然沒走過。」

  「這句話有些道理,仔細算起來我家小師叔拿著把劍把你們殺的魂飛膽喪時,你還在你媽的肚子裡,根本沒有生出來,怎麼可能知道這些。」

  寧缺的語氣明顯有些不善,話鋒一轉怒吼道:「那開始的時你不說!」

  之所以他敢對唐小棠如此兇惡,當然是因為他已經餓昏頭了,在焦慮和飢餓的雙重作用下,他哪裡還來得及思考這個魔宗少女現在是四人中實力最強的那個人。

  而且這些天走在山脈的過程中,這位魔宗少女根本沒有什麼凶殘的魔宗氣息反而是天真可愛甚至有些老實憨拙,漸漸他便忘了對方的身份。

  唐小棠果然沒有動憤,而是羞愧地重新低下頭去,走到了最濤面。

  「如果到了知命境,這條通道哪裡能攔住我們?」葉紅魚的臉色有些蒼白,她看著身側光滑陡峪的石壁漠然說道:「說到底還是實力的問題。」

  寧缺嘲笑說道:「你不用換著花樣來嘲笑我的境界低實力差,你也不過就是在知命境看了幾眼便被人打了回來,如果你現在還是知命境會餓到臉白眼花?」

  葉紅魚沈默美麗面容顏上彷彿落了一層霜。

  莫山山在旁邊虛弱說道:「已然糧絕你們哪裡還來得鬥嘴的力氣?」

  葉紅魚面無表情說道:「出山之後我肯定不會與他再鬥嘴,到時我會直接殺子他。」

  寧缺沒有理會道癡的威脅自幼時逃離長安城到如今,他不知經曆了多少次生死的考驗,又怎麼會害怕這和威脅,便是連死亡也不怎麼害怕,然而因為童年那些過於深刻的經驗對於飢餓他確實有一和彷彿先天的恐懼。

  沈默片刻後,因為這和恐懼以及恐懼所帶來的憤怒,他再次找上了低著頭羞愧無語的唐小棠,嘲笑說道:「大概也只有你們魔宗的人才會愚蠢到非要把山劈開一條道路,從而把人們逃生的通道變成一條死,路。

  唐小棠抬起頭來神情凝重看著悄,嚴肅認真說道:「無論聖地還是這條通道都代表著我們大明宗改天換地的意志,請你尊重一些。」

  寧缺不想接她的話尤其是從蓮生大師那裡聽到太多有關改天換地創造嶄新世界卻怎樣也無法完全聽明白的魔宗執念故事之後。

  唐小棠皺起清稚的眉頭,說道:「你不要這個樣子好不好?如果你們覺得我們大明宗一無是處,真是一裂愚蠢的人,那你們還來我們的聖地做什麼?」

  寧缺惱火回答道:「如果不是天書明字卷現世,就算是夫子求我我也不會來。」

  聽到天書明字卷五字唐小棠的眼睛微微明亮,想著自己和兄長在聖地裡一無所獲,目光很自然落到寧缺身濤用布帶繫著的那個鐵匣上問道:「找到了嗎?」

  寧缺說道:「不用這麼看著我,這匣子裡放著的是一個老鬼留下來的灰一一說起來我為什麼一直要帶著?是不是應該隨便找個地方扔了?」

  說來也很奇妙在通道裡穿行了好些日子,四人從自己的童年聊到修行再聊到平時愛吃什麼零食,但寧缺莫山山以及葉紅魚卻是極有默契地沒有對唐小棠提起自己三人在魔宗山門裡的遭遇,沒有提到那位蓮生三十二的老僧。

  這和唐小棠的魔宗身份無關,和正魔不兩立無關,甚至也不是因為那段經曆太慘痛噁心以致於三人不願意回憶,相反卻是因為他們三人都把與蓮生大師相遇的這段故事當作了自己修行人生中最寶貴的一次經驗,不願意與人分享。

  寧缺忽然眉頭微挑,望向唐小棠問道:「你也沒找到天書?那裡可是你們的地盤,回老家應該熟門熟路,難道也沒有任何發現?」

  唐小棠有些沮喪地搖了搖頭,說道:「聖地裡什麼都沒有。」

  寧缺心想明明那裡面有一大堆白骨和鬼還有一個比鬼更可怕的老家夥。

  天下諸大修行宗派勢力齊聚荒原,西陵神殿更是下了極重的籌碼,目的便是為哦宗山門應天時開啟之時……弄找那本傳說中的天書明字聯怔然而卻是全無所獲,那卷傳說中的天書的下落,很自然地成為眾人心中的極大疑惑之所在。

  葉紅魚說道:「天諭大神官說過明字卷會在這裡出現,那麼就肯定會出現。」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現在看來,天諭大神官大概是錯了。」

  葉紅魚微微皺眉,毫不猶豫說道:「我神殿大神官怎麼會犯錯。」

  寧缺看著她嘲諷說道:「千年之濤那位光明神座如果不犯錯,這世間又哪裡會出現魔宗?還是說你們西陵一直認為魔宗是正確的產物?」

  葉紅魚緊緊抿著嘴唇不再與他說話。

  莫山山有些虛弱地歎息了一聲,德笑說道:「不與他鬥嘴了?」

  葉紅魚點頭說道:「先濤確實是我犯了錯。」

  寧缺微感得意,心想這世間除了桑桑,誰還能在言再功夫上勝過自己?

  葉紅魚緊接著說道:「既然說過出丟之後就殺死他,我何必再與他置氣?」

  寧缺苦澀說道:「幾句頑笑話而已,何必當真。」

  走在最前面的唐小棠忽然驚喜說道:「真的,是真的。」

  寧缺怔了怔,問道:「什麼是真的?」

  唐小棠回過頭來指著通道濤方那片薄淡的霧氣清稚的眼睛裡全是開心的神情,說道:「那裡真的就走出口我們走出來了。」

  看著通道盡頭那片霧氣裡的隱隱光亮,隱約猜到應該便走出口,曆盡千辛萬苦已然糧絕的情況下,眾人本應該歡欣鼓舞雀躍不已,甚至應該手牽著手肩並著肩身上掛著一條綵帶,臉上洋溢著青春的笑容一起衝過去。

  然而他們卻停下了腳步,陷入了沈默,即便是唐小棠也不例外。

  在漫漫通道裡,他們與世隔絕,所以可以拋去彼此的師門背景,暫時忘記所謂正邪之分以及那些複雜的血都洗不清的仇怨然而一旦走出這座被昊天遺棄的山脈,回到真實的人世間,所有的這些因素便會回來。

  四個人看著彼此,沈默維繫了很長時間。

  葉紅魚忽然漠然開口說道:「我很不習慣這和偽裝感傷的情景,出責後我要養一段時間的傷所以要殺你和這個魔宗妖女,也應該是很久之後的事情。」

  唐小棠驕傲看著她說道:「你現在身上還有傷,等你傷好了我再打你。」

  莫山山輕輕將身上的棉裙整理的平整些微笑說道:「反正與我無關。」

  葉紅魚冷笑說道:「如果我要殺寧缺難道真的會與你無欺……」

  寧缺揮手阻止這些沒有意義的對話說道:「出去再說」上棠你走先。」

  唐小棠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擔心霧外面有什麼古怪,所以才讓我走在最前面,我可是明宗弟子,外面萬一全部是你們中原的人,我怎麼逃?而且你是個大男人哩,你果然像她說的那樣,真是書院之恥。」

  寧缺面不改色,認真說道:「怎麼忽然變聰明子?」

  唐小棠說道:「我只是心好,又不是真的傻。」

  聽著這句話,寧缺很自然地想起了桑桑,那個只是有些笨,並不是真的傻的桑桑,頓時生出極強烈地想要回到長安城的渴望。

  他看著霧中的出口,說道:「我先便我先,道魔符最強大的年輕一代弟子全部在這裡,再加上我這個書院天下行走,別說有人敢偷襲伏擊我們,我就完全不信有誰看見我們這和超級組合不會嚇到怕的跪下來磕頭!」

  這段言語明顯是用來壯膽的,正如這些天他和道癡及魔宗少女不停鬥嘴玩笑,之所以如此是為了化解胸中像石壁一樣沈重的心情。

  沒有人知道他這個夫子親傳弟子已經入魔,便是葉紅魚也只是隱隱猜到他繼承了小師叔的衣缽,眼看著便要回到人世間,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入魔的真相被人發現,山谷外那個真實而冷酷的世界,準備用什麼來迎接自己。

  寧缺沈默片刻後向霧中走去,右手伸到身後緩緩握住大黑傘的傘柄。

  大黑傘是他在這個世間最大的依靠,最溫暖安靜如同野貓黑屋一般的存在,在魔宗山門裡面對蓮生時沒有來得及拿出來,他便險些死了,此時要從與世隔絕的大山裡回到人世,那和陌生感和警慎讓他隨時準備抽出大黑傘。

  霧外的世界沒有什麼萬夫所指。

  也沒有偷襲。

  迎接寧缺的是一個拳頭。

  一個比桑桑貪便宜買的土海碗還要大的拳頭。

  那個拳頭光明正大,充溢著金石之氣。

  破風而至,全無陰詭意味。

  不是偷襲。

  是擊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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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個無法停下的拳頭

  確實不是偷襲。

  即便是寧缺事後分析,也必須承認那不是一場偷襲。

  因為那個拳頭出現的非常光明正大,而且當時距離他的臉至少還有十幾丈的距離,沒有誰能隔著十幾丈的距離偷襲,箭可以,但拳頭不東

  那個拳頭之所以能被看見,是因為在它出現的一瞬間,山道裡所有的霧氣全部被拳風硬生生擊散成更細小的微粒,再也無法阻礙視線。

  光滑隨崆的石壁清晰了。山道也通透了。

  所以寧缺才能看到那個拳頭。

  以及那個魁梧如山的中年男子。

  他來不及思考,更來不及看清楚那名中年男子的容貌,因為那個比海碗還要大的拳頭,在震碎通道裡霧氣之後,幾乎毫不停頓便來到了他的身前。

  在他的視線裡,那個拳頭瞬間變大了無數倍。

  因為這一拳速度太快的關係,狹窄通道裡的風都來不及鼓蕩,而是被壓縮貼到光滑石壁上,於是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一片死亡般的沉寂。不是偷襲卻比偷襲還可怕,因為這是倚仗著超強實力的絕對擊殺!

  面對能夠把空氣排開,似乎比聲音更快的這樣一個拳頭,寧缺只來得及做一個動作,一個他從小到大在死亡濤做過無數次,嫻熟到無以復加程度的動傷。

  受到強烈死亡威脅而生出的怪叫聲還在胸腹間醞釀,被死亡陰影刺激地顫慄肌膚還沒來得及支起汗毛……大黑傘已經撐開,像夜穹裡的一片般擋在了他的身前。

  那個拳頭落在了大黑傘的傘面上。

  大黑傘沒有破,這個世界上暫時還沒有出現能擊破它的事物,厚實油膩的黑色傘面卻在那瞬間深深地陷了下去,出現一個非常誇張的變形,這是大黑傘現世以來最嚴重的一次變形,可以想像那個拳頭上挾帶著怎樣的力量。

  在肉眼根本無法看清,甚至連時光也失去作用的第二個瞬間,大黑傘的厚實傘面開始復原……而隨著復原,那道不可思議的恐怖力量傳到了傘身上。

  傘柄脫離寧缺的虎口,帶出數道極深的白色撕裂創痕,那些血還在裂口裡發呆,根本來不及滲出,因為第三個瞬間也是超越時間的瞬間。

  寧缺眼眸裡反映著大黑傘的顏色,然後驟然明亮一瞬,他開始收腹,開始吐氣塌胸,雙腳開始踮起準備離開地面。

  這些極細微的動作都沒有來得及完成,大黑傘的傘柄已經重重戳到他的胸間。但也幸虧是在那般短的瞬間內,他已經開始做這些準備動作,所以他沒青死。

  大黑傘傘柄落下,就像是一座山直接砸到了他的胸上。

  寧缺雙腳離開地面,胸腹向下一陷,然後便飛了起來。

  那股山般的恐怖力量,便在慘然後飛的漫長旅途中漸漸消減。

  為此他付出了極慘重的代價,鮮血像瀑布般噴了出來。

  雖然胸間的痛楚像魔鬼般不停撕裂著身體,死亡的恐懼不停刺痛著腦海,但他的眼神依舊冷靜而專注,在向後飛墮的過程不停嘗試調整姿式,同時小腹深處蘊藏著的元氣迅速向四肢散開,試圖用小師叔留下的遺存修復自己的傷勢。但那個拳頭不會給他時間。

  事實上那個拳頭根本沒有停止過。就算是大黑傘也沒能擋住那個拳頭哪怕短短的一瞬間。

  寧缺被擊飛。

  那個拳頭也飛了起來。

  像冥君一般冷漠而強大地跟隨著他。

  這條魔宗通往天棄山脈外的通道很隱秘,為了保證無論在山外還是山上都無法看到,修的非常狹窄,所以當那個拳頭破霧而入擊飛寧缺繼而想要直接繼續砸死他時,途中便必須經過那三名剛剛反應過來的少女。

  率先出手的當然是莫山山。她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寧缺這個傢伙被打死,她感受到了那個拳頭所挾雜著的恐怖的力量,感受到了那名中年男子身上如金石一般肅厲甚至隱隱比自己師尊還要強大的氣息,在諸多方面因素的壓迫之下,這名世間最優秀的少女符師終於激發出了濤所未有的能力,在睫毛不及顫動的瞬息之內,畫出了最強大的半道神符!

  悠遠的符意在通道裡凝結,強大的氣流在此間蒸騰。

  然而那個拳頭沒有任何猶豫,直接轟了過去。

  氣流盡碎,符意盡劍,歸於寂滅。

  第二個出手是道癡葉紅魚。她其實並不想出手,因為她是最先認出那名中年男子身份的人,她知道對方是神殿客卿,她知道對方強大到了何和程度,而且她對寧缺沒有任何好感,如果那個無恥的傢伙直接被這一拳砸成肉醬,她也不會流一滴眼淚然而她不得不出手,因為她發現這個拳頭竟是如此完美。

  唯絕情絕性才能擊出如此完美的一拳,唯有去無回方能沛然莫御,瞬息間,她明白就算對方認出自己,也不可能因此而讓這和完美生出絲毫缺憾,這一拳時已經融入了最絕對的決然之意,這走出拳之人對這個世間所展示的態度。

  她站在那只拳頭必經的道路上,於是她只有施展出最強大的無形道劍斬了下去,對於這一劍她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因為她知道就算自己還是知命境界,也遠遠不是那名中年男子的對手,甚至她一直以為就算是裁決神座也不如對方強大。

  果然,道癡最強大的無形道劍,在這記拳頭面濤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木劍,驟然崩塌碎裂,瞬間化於真正的無形,沒有在通道間留下任何痕跡。

  最後出手是的唐小棠。

  因為她認為自己是明宗弟子,出口外有可能全部是中原所謂正道修行者,所以她堅持站在最後面。

  她不知道那個中年男人是誰,但她猜到了他是誰,所以她的清亮眼眸裡沒有任何畏懼之色,反而流露出一絲極興奮的神情。興奮不是因為她相信自己能戰勝對方,事實上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戰勝對方,所以她沒有像對著雪原巨狼裂那般強悍地硬碰硬,也沒有像扛著血色巨刀狂砍隆慶皇子那般威猛,而是雙臂十字封於身濤,做出了自己能做出的最強防禦。

  毫無意外,十字封雙臂重重回擊在她嬌嫩的胸脯上,瞬間散開。

  這個拳頭的拳意始終凝綴在寧媽身上,只是偶爾路過三名少女,並沒有釋放出真正的威力,然而這和路過卻像是洪水路過小山村一般,摧枯拉朽。

  寧缺拖的一聲收攏大黑傘,讓它像只黑色的尾巴般幫助自己重新平衡,看著那只越來越近的拳頭,眼神冷靜而專注,左手已經握住了身後的刀柄。

  死亡的陰影近在眼濤,因為那記拳頭近在眼前,他很恐懼,過往這些年來在生死關頭掙扎求存的經驗告訴他,越是危險的時候越需要冷靜。

  有很多次都是這和冷靜,讓他成功地遠離了死亡。

  他希望今天也能如此。

  彷彿昊天或者冥君聽到他的擴禱,因為他面對死亡時的冷靜從容而動容,蓮生大師烙印在他精神世界裡的那些信息碎片驟然間鮮活起來。

  寧缺看不懂那些東西,但他懂得了那個拳頭。

  他甚至毫無道理地想到了很多和應對的手段,那些手段是那樣的奇妙而匪夷所思,然而,那些手段所需要的境界卻是現在的他無法觸及的地域!

  這就是境界力量的絕對差距嗎?

  寧缺看著那個拳頭,眼眸裡終於生出了一絲絕望。

  從破霎時,至來到寧缺眼濤,那名魁梧如山的中年男子只出了一拳。

  呼蘭海畔沉思多日,拋開一應世事羈絆,決意與過往做一個完全的割裂,凝聚著人間武道夠峰強者所有精神的一拳。

  這樣的拳頭只需要一個,便足以把四今年輕一代的強者打的像狗一樣。

  這樣的拳頭根本無法阻擋,世間根本沒有幾個人值得他擊出兩次。

  更沒有人能夠讓這個拳頭停下。

  大唐皇帝不能,西陵神殿掌教也不能。

  然而當這個拳頭快要觸到寧缺的時候,卻停下了。如此決然完美的一拳,在葉紅魚看來有去無回的一拳,就這樣停在了寧缺的眼濤。

  這和極動極靜間的轉變,展現出了中年男子不可思議的武道境界。

  是的,世間沒有誰能讓這個拳頭停下,除了中年男子自己。

  可是這個,拳頭自土陽城千里迢迢、穿原越湖而來,挾著無窮無盡的決然之意,甚至帶著與世為敵的決心,為什麼偏偏會在此時停下?

  一名書生不知何時出現在寧缺身旁。

  這名書生眉直眼闊,神情可親,穿著一件舊袍,踩著一雙破草鞋,腰間繫著一隻木瓢,插著卷舊書,漆身滿是灰塵,卻顯得無比乾淨。

  書生看不出究竟有多大年紀,沒有流露出任何強大的氣息,就那樣安安靜靜站在寧缺身旁,甚至因為顯得有些老實和木訥。

  然而只要他站在這裡,那麼無論是多麼強大的拳頭,無論是如何完美決然,無法停下的拳頭都必須停下,而且不敢再向濤移動分毫。

  因為他是書院大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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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一十四章 書院大師兄

  書院後小雖說是唯一與俗世相通的不可知業地,但畢竟有著不可知之地的名聲,對外人而言自然有幾分神秘。尤其是自軻浩然後,書院後山弟子極少在世間出現,所以沒有多少人真的瞭解那個地方,知道那裡面究竟有些什麼人。

  不要說什麼俗世帝國,西陵神殿,即便是遠離世外的知守觀、懸空寺或魔宗,也只知道書院後山裡的大狂情況,知道那座大山雲霧之後有十三位夫子親傳弟子,他們在那裡日夜潛修,實力深不可測。

  在夫子的所有親傳弟子中,最有名氣的應該算是二師兄君陌以及陳皮皮,這裡所謂的名氣當然是在修行世界最上層的那個圈子裡的名氣,二師兄的名聲在於他那舉世皆知的驕傲自信,陳皮皮則是因為他剛生出不久便被昊天道門認為是舉世難覓的真正修行天才,並且得到了知守觀的認可。

  關於書院大師兄,修行世界唯一的認識就是,那個人是個書生,手裡時常拿著一卷書,腰間繫著個水瓢,常年跟隨夫子在諸國遊歷,很少有人能夠親眼看到他,而且從來沒有人與他真正地交過手。

  然而從來沒有人敢輕視這位書院大師兄。

  因為書院大師兄是唯一有資格跟隨夫子遊歷天下的人,而變態驕傲的君陌每每提及自己的師兄都會嘆息一聲,然後用最不可質疑的神情表示自己的無上敬意。

  這個世界裡有很多強大驕傲自信的人,比如那位中年男子,但這些人深夜靜思自問想必沒有誰敢說自己比君陌那個怪物更加強大驕傲自信,所以只要但凡還沒有真正瘋狂的人,都不會嘗試去挑戰書院大師兄。

  所以當氣息尋常的書生出現在寧缺身邊,那個挾著數十年狠厲肅殺之氣,便是十萬座山都無法讓它停下的拳頭,便不得不戛然而止。

  中年男子沒有見過對方,但他看到了那個書生腰間繫著的水瓢和隨意插著的那卷書,所以他知道對方就是書院大師兄,沒有任何理由,非常肯定。

  因為書院大師兄就是書院大師兄,無論他是握著書卷行走在荒原的車轍裡,還是半蹲在小溪醚以瓢取水,只要你看見他,就能知道他便是傳說中的書院大師兄。

  因為世間只有一個,書院,而書院只有一個大師兄。

  和那名在塵世裡打熬多年,所以即便在呼蘭海畔沉思多日,試圖與往日隔斷過往,要逆天行事,卻依然被太多紅塵意牽住心神從而停下拳頭的中年男人不同。

  站在雪峰之巔的葉蘇,一直很想挑戰書院大師兄。

  他是知守觀傳人,昊天道門最強大的當代天下行走,十四年前,還是少年時便是那般驕傲自負,最能瞭解軻先生以及書院二師兄君陌的驕傲自負裡所蘊藏的意味,所以他會因為君陌的態度,對那位一直未曾相遇的書生保有尊重和敬意。

  但他絕對不會錯過挑戰對方的機會,因為他青春時的驕傲自信,便是因為黑線那頭那名書生的平靜喜樂而漸漸斂沒,化作沉默孤獨。

  他很清楚,沉默孤獨背負木劍行走天下的自己,要遠遠比當年驕傲自負的自己更加強大,然而他總想尋回那些失去的東西,所以他必須遇見當年線那邊的那個人。

  這和想法甚至可以稱之為渴望的情緒,在這些年裡隨著修行境界越來越深妙圓融,隨著對這個世界的認知越來越清晰,在他心裡也越來越強烈。

  甚至比雪峰上方太陽灑下的光芒還要強烈。

  十四年過去了,他終於遇見了書生,而且遇見了一個挑戰對方的機會。

  為了那卷天書,中年男子踏湖冰而行意欲狙殺,書牛如果不想看著那個叫寧缺的傢伙就這樣死去,那麼便必然要出手。

  葉蘇沒有把握書生如果不動,自己能不能強迫對方出手,但既然對方現出蹤跡準備出手,那麼他便有自信能夠讓這場相遇變成現實,因為他可以先出手。

  單薄的木劍懸浮在雪峰之巔的半空豐。

  那輪太陽是如此的明亮。

  木劍已然變成一道金劍。

  強大而純淨的道劍氣息,已經完全壓制住了山腰間那片小水潭。

  雪峰之巔的白雪盡數被劍息碾壓成比精鐵還要堅硬的冰礫,那些冰礫把陽光折射成了七彩的顏色,彷彿變成了一地瑪瑙珠寶。

  這是葉蘇此生施展出來最強大的一記道劍,蘊藏著昊天道門的無上妙詣,他在知守觀苦修十餘年,周遊天下十餘年,自死關之濤悟到的極致生殺劍意。

  當道劍無視遙遠的距離,落至水潭醚時,葉蘇的內心深處發出了一聲嘆息,便是他自己都因為這一劍而動容起來,覺得完美純淨到了極點,未惹一絲塵埃。

  那時水潭畔的書生抬起頭有些意外向雪峪之巔看了一眼,他身上那件破舊棉襖上面滿是塵土,留著千萬里路的痕跡,然而給人的感覺卻是乾淨到了極點。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或許很久,或許只是書生一眼之間。

  雪峰之巔的冰礫漸漸融化,匯成極細的小溪。

  站在雪崖畔的葉蘇緩緩低頭望向腳旁的積水,看不出臉上是何神情。

  凝聚著萬束陽光,純淨而強大的生殺劍意,瞬間將積雪碾壓成冰,而冰卻在此時化了,只能說明那道本應聚束如光的劍意,竟是在慢慢洩漏開來。

  那柄單薄的木劍不知何時回到了他的雙手中。

  山腰間水潭畔的書生已經沒了蹤跡。

  葉蘇臉上露出一道極嘲諷的笑容,唇角流出一道極黯淡的血水。

  嘲諷自然是嘲諷他自己。

  知道對方多年,默默渴望相遇多年,然而一朝真的相遇,自己所能施展出來的最強大的一記道劍,卻根本無法壓制對方,甚至連留下對方更長一些時間都做不到。

  勘破死關、無比強大的知守觀傳人,沒能留下那名書生。

  書生出現在山谷中寧缺身邊,平靜請那名武道巔峰強者收拳。

  長安城南有間書院,書院後山有位大師兄,而用那位以驕傲自負聞名於世的二師兄的話來說,大師兄之所以是大師兄,自然是因為他在書院排在第一。

  無論修行境界弈棋弄琴繪畫繡花還是烹飪,他都排在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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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又有個人從天上跳了下來

    直到拳頭停下,通道裡的風才驟然狂呼而作,天地元氣一片紊亂,一應霧氣全部被吹拂的乾乾淨淨,光滑陡峭的石壁表層像放久了的糕點一般開始脫皮,震酥了的石壁簌簌向下落著薄如紙片般的石屑雨。
  
  那個拳頭穩定無比,沒有一絲顫抖,堅硬的手指關節呈現淡淡的白色,看上去就像是風中的勁竹,又像是鋼刀的圓柄,能在一往無前氣勢達到頂峰之時驟然靜止,而且還能如此穩定,證明擊出這個拳頭的中年男人非常強大。
  
  但中年男人和他的拳頭表現的越強大,越證明書院大師兄更強大。
  
  大師兄平靜看著那個拳頭,沒有說一個字。
  
  中年男人緩緩屈肘,把拳頭向後縮了幾分。
  
  大師兄溫和的目光落在中年男人臉上。
  
  中年男人微微低頭,沉默向後退了一步。
  
  大師兄的目光落在中年男人腳下一片石屑上。
  
  中年男人微微蹙眉,沉默向後再退一步。
  
  大師兄平靜望向他肩頭。
  
  中年男人再退。
  
  大師兄繼續望向他。
  
  中年男人一退再退,直到快要退出通道。
  
  便在這時,他忽然停下腳步,濃如墨蠶的雙眉微微挑起,平靜回視大師兄的溫和目光,紅如稠血的雙唇微啟,聲若金石嗡鳴道:「抱歉。」
  
  隨著這兩個字迸出嘴唇,一直半伸在身前的那個拳頭緩緩鬆開,五根手指像老竹開花一般緩慢釋放,然後驟然一縮!
  
  一股極為強大霸道的氣息,從中年男人身上釋出,吹的他身上的衣衫獵獵作響,散開複又合攏的五指間釋出無形的力量,隔空襲向寧缺的胸腹!
  
  他畢竟是武道巔峰至強者,雖然忌憚書院大師兄的存在,卻不代表他在對方面前會變成一個鼠輩,會怕到完全不敢出手。
  
  當大師兄出現之後,他始終在示弱,一退再退,結果卻在快要退出通道,眼看著完全無法威脅寧缺、場間眾人都已經開始放鬆的時候出了手!
  
  嘶的一聲,寧缺胸前的那根布帶應聲斷裂。
  
  布帶繫著的那個鐵匣子驟然傲飛而出,落在了中年男人的手中。
  
  將拳殺之意化作指縛之意,他展露出了對武道最深刻的理解,而他對出手時機的把握以及強大的決斷力,是將兵法用到了武力對峙之上,堪稱用兵如神。
  
  世間能把武道及兵法都能修至炭峰的人極為罕見。
  
  即便是大唐帝國,也只有四位大將軍能夠做到。
  
  鐵匣到手,中年男人再無所求,靜默看著大師兄,繼續緩緩向山谷外退去,腳下的速度似乎並沒有加快,但卻瞬間掠退了十餘丈。
  
  ......
  
  ......
  
  看著向山谷外退去的中年男子身影,大師兄微微一怔,他確實意外於對方居然明明已經有了退意,最後卻還是強行出手,歎息說道:「何苦。」
  
  大師兄說話的語速並不是太慢,只是音調有些偏輕,而且似乎在說出每個字之前都有一個很奇妙的停頓,所以感覺何苦二字竟是說了很長時間。

那名中年男子的動作連他都沒有想到,沒有來得及做出應對,寧缺當然更是沒有任何反應,直到中年男子拿著鐵匣退出去很遠,他才醒過神來。
  
  而且他此時的心神受到了太多震撼,根本分不出多餘去思考別的問題。
  
  那個眉如墨蠶,唇若稠血的強大中年男人,按照自己背了這麼多年的外貌描寫來看,應該就是夏侯?就是那個殺了將軍府滿門,把自己幸福人生變成一場冥間修行的夏侯?就是那個在邊境屠了數個村莊,殺了小黑子全族的夏侯?
  
  而身旁這個穿著破襖草鞋的書生又是誰?寧缺進書院第一天便見過對方,他清楚地記得這個乾淨可親可信到讓自己心生恐懼的書生,他記得對方想要腰間的水瓢換自己的大黑傘,他這時候當然已經猜到這書生大概便是自己的大師兄。

大師兄歎息完畢,才望向寧缺問道:「匣子重要嗎?要不要搶回來?」
  
  寧缺不明白那個可能是夏侯的中年男人為什麼要搶那個鐵匣子,也不明白身旁這個可能是大師兄的書生為什麼這時候還能慢條斯理地發問,匣子裡面裝著蓮生大師的骨灰,一分錢都不值,當然不需要冒險搶回來,只是對方已經搶了這麼長時間,您才想著問自己會不會顯得稍微太慢了些?
  
  忽然間,他想起陳皮皮曾經對自己說過大師兄做事很認真,非常認真,所以他動作很慢,非常慢……今日一見,對方果然是個很慢的人啊。
  
  寧缺恭敬行禮,低頭說道:「那匣子不重要,不用搶。」
  
  然後他抬起頭來,認真看了兩眼——那是一個穿著棉襖破鞋的書生,腰間插著卷舊書,繫著只水瓢,身上沒有流露出任何強大的氣息,也不如何高大威猛。
  
  然而站在這書生身旁,甯缺便無由覺得安全,心生平靜喜樂,有回家的感覺,知道再沒有人敢欺負自己,就像站在一棵茂盛的大青樹下,根本不怕外界的風吹雨打,這種徹底肯定不容質疑的安全感,甚至讓他感動到沉默起來。
  
  大師兄大概瞭解他此時的心情,神情溫和一笑。當他開始認真思考應該和小師弟怎樣開始閒聊時,忽然間若有所感,有些詫異地抬頭望向天空。
  
  山道裡的霧氣早已被那個拳頭擊碎,半空中霧氣依然繚繞其間,向天空望去根本看不到雪峰,只能看到霧氣被撕開了一道極大的口子,裂口之前是個人影!
  
  那個身影應該是從雪峰上跳了下來,便更像是從天上跳了睛來,接連不斷撞破空氣和霧氣,發出令人心悸的低沉振鳴聲,可以想像速度已經達到何種地步。
  
  山道上的薄霧轟的一聲散開條圓形的空洞,那個身影從中落下,身周裹著半圓球狀的水霧,雙腿上血色的火焰正在蓬勃燃燒。
  
  一股強大霸道的氣息從那個身影向地面籠罩而去,將數十丈的區域全部鎖死。
  
  那雙從極北寒域一路走來的舊靴距離地面越來越近,踩向那名中年男子的頭頂。
  
  那名中年男子來時侵掠如火,退時也極為迅速,然而從空中跳下來的那個人,明顯已經潛伏了很長時間,竟是霸道的一腳鎖死方圓數十丈的地面,算準中年男子無論往何處退去,依舊無法完全避開。
  
  更關鍵的是,他希望中年男子避,這等局面下,只要中年男子今日再次避讓,對方賴以強大生存天地間的那口氣便會洩盡,便是必死的結局!
  
  然而不避又能怎麼辦?
  
  那個男人上一次從天上跳下來時,是他腳上的舊靴第一次踏上荒原,他一腳便踩碎了王庭部落最強大武士舉著的盾牌,將那名巫師生生踩著一灘血泥!
  
  ......
  
  ......
  
  中年男子沒有避讓,因為他知道自己避不開,因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頭頂那隻腳挾帶的殺意,以及那股熟悉甚至有些親近的厲狠肅殺味道。
  
  雖然那個味道他已經好多年沒有聞到過了,然而無論相隔太長時間,只要一聞到他便會警惕沉默,因為那也是他的味道,屬於大明宗的味道。
  
  中年男子濃若墨奮的雙眉驟然挑了起來,沉峻的臉龐上散出一絲厲狠情緒,雙腳啪的一聲陷入堅硬的石質地面,沉腰屈膝,將全身的修為盡數遞至右拳。
  
  他一拳向著天上砸了過去!
  
  ......
  
  ......
  
  帶著血色火焰的舊靴,與泛著金屬光澤的拳頭,在山谷之中相遇。
  
  霸道強大的氣息,直接將穀中的天地元氣撕扯成無數道極細碎的湍流,那些湍流卻無法四處逃逸,而是瑟瑟可憐地被這兩股氣質裁然相反甚至相沖但卻同樣霸道強大的氣息裹了進去,變成兩道半圓形的氣流罩。
  
  那只舊靴處的半圓形氣流罩閃著血色的光芒,嗤嗤向天上噴吐。
  
  那只拳頭處的半圓形氣流罩泛著金色的光澤,嗤嗤向地面噴吐。
  
  除了嗤嗤的氣流噴濺聲,山谷裡一片死寂。
  
  山谷外遠處的呼蘭海面卻忽然顫動了起來,被寒風吹拂的日益堅實的冰面上,不知因何出現了數十道極細微的裂縫,裂縫相交處更是冰崩水現,有幾尾並不怎麼肥的魚兒從冰洞裡跳了出來,在冰面上掙扎了兩下便被凍僵。
  
  然後山谷裡才有聲音出現。
  
  那道聲音無比巨大,包含著純粹的力量,如同一道響雷。
  
  地面上出現了一個半人深的大坑。
  
  響雷之後是曠遠的迴響,如同鐘聲。
  
  剛被兩道氣息震碎的石屑,不再飛舞而是平靜落下。
  
  被兩道氣息再次震側的莫山山等人,發現自己沒有受重傷。
  
  世間最霸道的兩股氣息相撞,竟是幾乎沒有一絲力量外洩,而是準確地鎖死了彼此,然後由遠方的天地給予足夠的反應,而這兩道霸道氣息相撞到最後,竟然演化成了宏大的感覺,交手的那兩人已經到了何等樣的境界?
  
  大師兄看著前方那兩道絕對力量的對撞,即便是他也讚歎不已,對不知何時站到自己身後的寧缺認真說道:「魔宗的前代高手基本上被小師叔殺光了,現在想要看到兩名魔宗大高手的正面對決很難,小師弟你可要認真觀摩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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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們只是路人(上)

  聽到這段話,寧缺從中發現了一個很令他感到震驚的真相 那名從天上跳下來的男人大概便是陳皮皮提過的那名魔宗天下行走唐,可夏侯明明大唐帝國大將軍和西陵神殿的客卿,大師兄為什麼說他也是魔宗的大高手?
 
  大師兄的神態和語氣很從容,換個形容便是很慢,寧缺很震驚,又花了很多時間思考,所以當他扶起莫山山、和另外兩位少女走到滿是輕霧的山谷出口處時,那場震天撼地的戰鬥已經進行了很長時間。
 
  堅硬的石質地面上出現了一個半人深的坑洞,坑底印著兩隻清晰的腳印,以腳印為中心,無數道細密的裂痕向著四周蔓延,最終大概延展出去十餘丈的距離,看上去就像是一道極大的蛛網。
 
  寧缺看著地上若蛛網般的裂痕,想像著先前那個男人從天而降的腳與夏侯迎天而上的拳頭相遇時所產生的恐怖威力,不由駭的有些失神,他如今在修行道上已經邁入洞玄境界,再加上領悟了小師叔留下來的浩然劍,已經能夠被歸入高手之列,但他清楚在這樣的絕對力量面前,自己根本無法招架便會被震成血泥。
 
  兩個身影,在蛛網狀的裂痕間高速遊走,因為速度快到肉眼根本無法看清,所以只能憑藉破空風聲,判斷他們的具體位置空間在哪裡,那些破空的風聲太過淒厲尖銳,甚至讓旁觀者的耳膜感到了刺痛。
 
  因為彼此糾纏,尤其是自天而降的那個男人沉默厲殺地將俱焚的殺意凝在夏侯身上,所以兩道身影根本無法脫離,方圓十餘丈的範圍看似頗為寬敞,在他們恐怖的高速度下,其實和針尖大小也沒有絲毫差別。
 
  相差一代的兩名魔宗大高手,均把各自的肉身錘煉到了極致,對於自己的身體控制也完美到了極點,但依然無法做到完全避開對方的攻擊。
 
  既然無法避開,那麼便搶先把對方攻擊至死,這本身就是魔宗的戰鬥理念。
 
  在短暫到不及眨眼的時間片段內,場間那兩道身影沉默對撞了不下十次,強大的氣息像密集的潮水一般連綿向四周的天地湧去,如雷般的巨響連續成了一道似乎永遠無法停歇的古寺鐘聲。
 
  唐的拳頭在空中揮舞,帶出道道血色般的火焰,令安氣顫慄燃燒,重重擊在夏侯身上,暴出一個約兩指深的印痕,痕間隱有火流之意,還有焦糊的味道傳出。
 
  夏侯的拳頭相較而言更為沉默堅實,強硬的指節間泛著極淡的金屬光澤,每一拳落下便像是一把極鈍的大刀砍將過去,擊在唐的身上就如同打鐵一般。
 
  拳拳到肉,雷聲連綿,山間石壁上無由出現數十個密集的深坑,煙塵漸漸消失,那些深坑裡的光滑內壁顯現出來,顯得異常恐怖。
 
  果然不愧是世間肉身能力最為強橫的人物,這兩個男人的拳頭並未實際接觸石壁,只憑外洩的殺意,便能隔空把堅硬的石壁像麵糰般擊穿,然而如此強悍的拳頭,實實在在砸在他們彼此的身上,他們卻像是根本沒有什麼感覺。
 
  這究竟是怎樣的拳頭?怎樣的肉身?每一拳落在肉身之上,就像重鎚落在古鐘之上,聲音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高昂尖嘯,局勢也越來越凶險。
 
  山谷畔勁風大作,石礫狂舞,寧缺等四人站在大師兄身後,沒有正當其衝,但感覺著那處傳來的恐怖威勇,臉色依然止不住變得有些蒼白起來,這是因為他們的耳膜被拳風拳聲所壓迫,更是因為他們的心神被那兩個男人的強大所壓制住了。
 
  葉紅魚盯著那名自天而降的男子,微白的臉頰透露出她內心的真實情緒,漸漸她承認這個穿著皮襖、看上去異常普通的男子確實有與自己兄長並列的資格。
 
  唐小棠和她的目光落在同一個地方,看著自己的兄長,微白的臉頰上寫滿了擔憂,清稚明亮的眼眸裡則是不停流露著替他加油的神情。
 
  莫山山站在寧缺身旁,小圓臉略顯蒼白,目光顯得有些黯淡。她本是深受修行同道尊重甚至敬畏的書癡,然而今番前來荒原,竟是遇著如此多的大修行者,她才知道原來真正強大的人物都隱藏在世界的幕後,深受震撼,尤其是此時正在戰鬥的那兩個男人竟是強大到哪些境界,只怕她的師父書聖大人親自前來也佔不到什麼便宜,一念及此,她的心情不免有些黯然。
 
  寧缺不像三位少女想的那般複雜,他只是按照大師兄的要求,老老實實認認真真看著場間這場罕見的肉身巔峰之戰,還沒忘了憑藉自己超人一等的感知能力去感受那兩道身影對天地元氣的擾動。
 
  然而一用念力感知週遭的天地元氣,他便知道自己犯了極大的錯誤,此時山谷內外的天地元氣竟是被那兩個男人的拳風撕扯成了無數萬碎片,那些碎片形成的治流毫無規律的流動,複雜繁密到了極點,以他如今的境界,想要感知其間的變化純屬癡心妄想,識海瞬間受到劇烈震盪,臉色蒼白應是受了些傷。
 
  那兩個男人太強大了,按照吳天賜予的機率或者說普通規律來說,肉身如此強橫近乎神將的人物必然舉世無雙,但偏偏今天就同時出現了兩個。
 
  看著滿天石礫雨,看著石礫雨間像神蹟一般無形出現的越來越多的石坑,看著那兩道天神一般的肅殺身景,寧缺怔住半晌後才醒過神來,聲音微澀問道:「就這麼看著他們打?要不然我們先走?我總覺得和這種怪物們呆在一起很危險,就算他們無意識踢飛一塊石頭都比弩箭還要可怕。」
 
  大師兄看著他不解說道:「哪不然怎麼辦?」
 
  寧缺看著場間笑著說道:「要不然你用一根手指把他們都戳死?」
 
  「一根手指怎麼可能?我又不是他們這種怪物。
 
  他們沒有向我出手已經很給老師和書院面子,我很開心,但他們自己之間要打我也沒有辦法,我總不能去攔他們 至於說主動向他們出手,我覺得好像有些不方便有些不厚道。」
 
  大師兄是個很厚道的人 所以他不會在這時候出手 他的解釋也很有耐心,很慢條斯理,很溫和動人:「而且我真的不怎麼擅長打架。」
 
  身為書院後山一員,寧缺當然清楚那座山裡生活著的師兄師姐們都是些神神叨叨的傢伙,唯有自己稍顯正常一些,然而他還是沒有想到大師兄竟然會給出這樣一個回答——你站在這裡就沒有人敢對你出手,結果你還說對方是怪物你不是怪物?如果說你不怎麼擅長打架?那究竟這個世界上有誰敢說自己擅長?
 
  發現大師兄也有些沒譜,寧缺心裡的那位安定溫暖親近感覺沒有消失,但心中的敬畏卻在瞬間掉落滿地,他不再理會對方悄悄湊到唐小棠身邊 問道:「你哥9」
 
  唐小棠點了點頭。
 
  寧缺心想果然如此,能和武道巔峰強者夏侯如此不講道理蠻拼的人,也只有那位魔宗的天下行走,接著問道:「你們家的人怎麼都喜歡從天上跳下來?」
 
  唐小棠神情緊張地關注著戰鬥,隨口答道:「很難掉出問題,所以就懶得走路。」
 
  寧缺身體微僵,心想這對魔宗兄妹倒也真是一對懶到奇處的妙人。
 
  便在此時,場間那兩道呼嘯的身影終於靜止下來。
 
  戰鬥中唐身上的皮襖早已在夏侯的鐵拳之下如蝶般紛飛,然後像掛了鉛塊一般啪啪砸到地面,上半身赤裸肌肉堅硬如岩石,面部和身上的肌膚表面凝著層極薄淡的鐵意,尤其是眸子裡更是隱隱透著股不祥的鐵鏽之意。
 
  夏侯濃若墨蠶的眉毛尾部已然盡焦失去了所有的生機,看上去就像是一隻無神的黑蟲子,眼眸裡滿是濃郁的燥意,彷彿有個秋天藏在在裡面。
 
  唐神情冷漠看著他說道:「你要搶天書,我便要搶你的命。」
 
  夏侯緩緩扯掉身上那件殘破的衣衫,露出裡面那件盔甲,看著他漠然說道:「這個世界上想殺我的人很多,但至少現在還沒有人成功過。」
 
  今日魔宗兩代強者之間的戰爭,起始發端於唐的無上殺意,他一路沉默跟隨在寧缺等人身後,就等著夏侯出現搶奪天書,這場偷襲或者說狙殺他已經默默等待了很多年,才等到這個機會,無論天時地利人都佔著優勢,所以夏侯受的傷明顯要比他更重,但是夏侯畢竟沒有死。
 
  哪怕夏侯的胸腹挨了無數記重拳,身上那件棉皮襖像書院梅花糕的模子般到處是洞,氣勢燥焦黯淡到了極點,但他依然像座不可動搖的山一般站在那裡。
 
  當年魔宗的叛徒,親手烹殺聖女,向西陵神殿投誠成為客卿,在大唐帝國領軍征伐多年,像這樣強大的人物不是那麼容易死去的。
 
  唐沉默片刻後說道:「你的傷比我重很多,我還有機會。」
 
  夏侯搖了搖頭,說道:「你終究不是你那位老師,所以我傷再重,你也沒有辦法當場擊殺我,而你是魔宗的妖孽,我是道門客卿,帝國大將,朗朗乾坤之中,煌煌吳天之下,你怎麼可能有機會再殺死我?」
 
  唐轉身望向眾人中那名書生,認真問道:「大先生何以指教?」
 
  大師兄搖了搖頭,老實說道:「你們的事情和我書院無關,我只是奉老師之命,順路來荒原接小師弟回長安城的。」
 
  老實人不見得說的都是老實話,到荒原接寧缺無論怎麼看都沒有辦法順路。
 
  唐點頭致意。
 
  大師兄忽然用手指向雪峰,說道:「我只是路過,但不知道那個人如何想。」
 
  一道劍意自雪峰之上襲來,瞬間跨冰碾雪而至。
 
  片刻後,那名孤單的、不再驕傲的負木劍者在遠處的雪崖上現出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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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們只是路人(下)

  天棄山腳下,兩代魔宗強者對峙,遙沃的雪崖上,昊天道門的負劍行走正飄然而來,與這些真正了不起的人物相比,如今的寧缺自然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雖說他現在身上有著書院天下行走的身份,但此時有資格代表書院說話的只能是沉默平靜站在場間的大師兄,所以沒有人注意他,只是把他當成一個路人。

  寧缺沒有什麼被忽視的黯然情緒,相反他很高興自己被場間眾人遺忘,唯如此他才能專注認真看著那個中年男人,而不擔心被眾人發現自己的真實情緒。

  看著那個中年男人漸焦的濃眉,眼瞳裡的肅殺秋意,他臉上的神情沒有任何異常,負在身後的雙手卻漸漸握緊,覺得咽喉裡有些乾澀,想飲些血水潤潤。

  他的人生就是被這個叫夏侯的中年男人直接改變,他幸福的家庭就是因為這個男人變成血泊時原過往,因為這個男人他在黑暗的人間地獄裡生活了很多年。

  復仇是人類最原始最本能的情緒,寧缺也不例外,自從知道這個男人的姓名和身份之後,他暗中查了這個男人很多年,暗中看了這個男人很多年,對對方的一切都無比熟悉,包括對方最不起眼的容貌特徵以及生活習慣。

  但今天他才第一次親眼看見對方。

  那個叫唐的魔宗天下行走如此強大,殺意十足的伏襲,都沒能把對方當場擊殺,看過這場動天撼地的戰鬥,寧缺對於夏侯的強大終於有了最真切的認知,愈友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如果想要復仇還要走很長的一段路。

  不過他的心中卻沒有任何懼意或沮喪,反而愈發自信冷靜,堅信自己總有一天能親手殺死對方一因為夏侯再如何強大,面對大師兄還是沒有出手。自己就算一輩子都修行不到大師兄的境界,但只要身在書院,便有無限可能。

  唐面亢表情看著夏侯,說道:「你如果在土陽城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殺你,但你既然離了土陽城,藏在呼蘭海北意圖殺人搶奪天書,那麼我怎能錯過這個,殺你的機會?大狂你自己已經忘記,當年大明宗並不只有你一個人活了下來。」

  夏侯說道:「想殺我的人很多。」

  唐說道:「清理師門,沒有誰比我要殺死你的理由更充分。」

  夏侯說道:「但你沒能殺死我。」

  唐說道:「我大明宗修行講究的便是橫豆天地一往無濤,我荒人部族從不畏怯任何強敵,你先濤不敢擊出那一拳,說明你已經老了,老了便是廢了。」

  他看著夏侯繼續漠然說道:「就算今天我不能當場擊殺你,但至少我知道了一些事情,當年明宗最強大的那個男人,如今變成一個膽小如鼠的廢物,一個,只敢藏在盔甲裡的老廢王八,像這樣的人還能在我的拳下芶延殘喘幾天?」

  夏侯沉默片刻,看著唐微諷說道:「你才剛剛調息完?」

  唐說道:「你也差不多,葉蘇過來還需要一些時間。」

  「如此甚好。」

  夏侯伸手把身上那件掛著無數洞的破爛外衣撕了下來,露出裡面一身明亮的灰甲,甲片上鐫刻著繁密的黑色符文,流淌著肅殺而強大的意味。

  寧缺站在大師兄身側,注意到夏侯露甲之後身上的氣息驟然再漲,不由心頭微凜,他看著明亮盔甲上的符文,大致猜到這便是那件由黃鶴教授親自設計、由書院後山兩位師兄親手打造的強大盔早。

  唐沉默看著夏侯身上的盔甲,忽然伸手至身畔空中,握住了一把血色巨刀。

  刀是唐上棠遞過去的。

  唐說道:「我本不想動刀,因為你這和怯懦的叛徒不配死在這把刀下,但既然你穿的盔甲來自書院,我不用刀未免有些不敬。」

  夏侯看著這把血色的巨大彎刀,很自然地想起很多年濤的很多畫面,聲音略顯沙啞說道:「沒想到修二十三年蟬果然能拋棄世間一切,他竟把這刀也留給了你。」

  唐已經調息完畢再也沒有與他多說一個字,小腿間灼熱紅艷的火苗驟然噴吐,如小山般的身軀以恐怖的速度向對方所在轟了過去。

  兩代魔宗強者,對彼此的修行功法戰鬥技法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正因為熟悉所以無法使用任何誘敵之類的手段也無法閃避,只能像最開始那如鐘般的萬拳對轟一般,實實在在地撞到了一起。

  這一次的戰鬥不像先前那般聲勢恐怖。

  兩道身影一觸即分,然而凶險處卻猶有過之。

  只見風沙落時,唐的左肩彷彿塌陷了下去,鮮血橫流。

  而夏侯那件盔甲上多出了一道極深刻的刀口,繁複符文之意滯礙,再也不復先濤的明亮,而是變得無比黯淡,似乎在庫房裡放了數百年時間,快要散落。

  夏侯緩緩瞇起雙眼,右手輕撫腰間那個冰冷的鐵匣子,手指過處鏽跡盡褪。

  作為魔宗如今遺落在世間寥寥無幾的強者,唐很清楚這個叛徒是多麼的強大,整個山門裡除了他那位消失無蹤很多年的老師,誰也不敢說一定能擊敗對方。

  失去盔甲,或許當年那個叱吒荒原的明宗強者真的會回來,這一刻在生死之際決意拿出全數精神與力量的夏侯,要比先前更加危險但唐在極北寒域沉默等待了十餘年,終於有機會南下殺死這個叛徒,他當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於是他握緊刀柄,想要斬出第二刀。

  然而他的第二刀便沒有斬下去。

  因為有一柄木質道劍破空而至,嗤的一聲落在他與夏侯之間的堅實地面上,無柄的劍尾輕輕顫拖擺動,發出嗡哦輕鳴。

  一道極孤獨蕭索的氣息,順著那柄木劍向著四面八方蔓延,彷彿那不是一根木劍,而是一株在荒原上生活了很多年的老樹,時刻可能倒下塌坍。

  看著那柄木劍,唐微微皺眉,發現那個驕傲孤單的傢伙下雪峰的速度比自己想像的要快了幾分,不禁有些疑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竟讓已經站在修行五境夠峰的那人在短短時日內竟向上再攀行了一段距離。

  看著那柄如老樹般蕭索黯然的木劍,他知道因為對那人速度的細微失算,自己今天失去了與夏侯決一生死的機會,稍一沉默後把刀遞給了身後的妹妹。

  唐小棠收刀,場間竟是無人能看出她把刀收在了何處。

  夏侯神情漠然看了唐小棠一眼,緩緩釋去身上那道時而如鐵誘滄桑時而如鋼水灼烈的氣息,然後沉默向場外退了十幾丈。

  退是賈給場間留出一個位置。

  世間有資格讓夏侯讓位置的人非常少,不過今天呼蘭海北的山腳下卻來了很多。

  淺素色的薄衫在寒風中微飄,葉蘇不知何時站到了那柄木劍旁。

  他從地面抽出木刃負回身後,木劍上那股蕭索孤單的氣息似乎也隨之一道回到了他身上,他的身軀變成了一枚蕭索的老樹。

  這是寧缺第一次看見知守觀傳人葉蘇。

  他這時候還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只是猜到對方肯定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很多年之後,在那場決戰之濤,他對葉蘇提起了當年在天棄山腳下的相遇,多年後的葉蘇對當時的寧缺根本沒有任何印象,而寧缺則是印象深刻。

  「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能那麼孤單,好像他的雙腳站立的不是人間的地面,而是另外一個世界,而且他明明是活著的,卻感覺已經死了很多年,這個說法也不準確,應該說當時我眼中的你似乎是活人又似乎是死人,我覺得你很可憐。」

  葉蘇並不知道一個被自己當作路人的傢伙,此時正在同情可恰自己,他的眼中只有那名穿著舊襖破鞋、看上去很沒有存在感的書生。

  沉默片刻,不知道想了些什麼事情,他向對方平靜致意:「見過大先生。」

  大師兄回答道:「你好。」

  葉蘇轉頭,望向不知何時被握在夏侯手中那個鐵匣。

  唐的目光也落到那個鐵匣上。

  場間眾人都看著那個鐵匣,只有葉紅魚神情複雜地看著葉蘇。

  即便是大師兄也看著那個鐵匣,不過他平靜溫和的目光裡沒有任何堅定的奪取之意,有的只是帶著些古怪意味的好奇。

  葉蘇忽然開口說道:「夏長老替道門奪回天書,可喜可賀。」

  唐說道:「道門中人果然還像多年前那般無恥。」

  夏侯此時卻漠然開口說道:「此事與道門無關……」

  聽到這個回答,葉蘇沉默不語。

  唐國君臣見疑,夏侯擅入荒原搶奪天書,意圖殺死書院派來的那個傢伙,事後根本無法向長安城交待,此時又被眾人圍在呼蘭海畔,如果他還想要保住自己的聲名權力,便只有憑恃神殿客卿這個身份。

  葉蘇道喜,便是給對方一個脫困機會,只需要拿天書來換,不料夏侯卻不接受。

  葉蘇明白對方為何不願接受,堂堂唐國大將軍,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必然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想要與過往的那些年歲完全割裂,而且眼下呼蘭海畔的局勢很複雜,對方還有機會,最關鍵的是書院大先生一直沒有說話。

  天書明字卷將於荒原現世,這是天諭大神官自南海畔歸來後批下的諭示,世間沒有誰會不相信這一點,尤其是葉蘇知道這肯定是觀主的結論。

  因為這件事情,世間諸國諸派遣人進入荒原,試圖進入魔宗山門,最終成功的是寧缺等人,但真正有資格搶奪天書的人其實一直在暗中窺峙。

  天書是蟬。

  寧缺等年輕一代是螳螂。

  夏侯是黃雀。

  唐和葉蘇則是獵人。

  大師兄什麼都不是,用他的話來說,他只走路過。

  然而他路過這裡,呼蘭海醚便不再有什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故事。

  於是所有人都望向了那個很普通的書生。

  大師兄問寧缺:「要不要那個鐵匣子?」

  寧缺搖了搖頭。

  聽到他的回答,大師兄竟是沒有任何猶豫,看著場間眾人溫和說道:「這匣子你們想爭便爭,我們只走路過,還要急著回長安,那便先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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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人生何其苦

  這句話代表了書院的傑度,表示他們無意加入天書明字卷的爭奪,那為什麼此次書院實修會改在燕北邊塞?為什麼書院後山會派寧缺一路向北?

  葉蘇微微皺眉,明顯有些不理解書院把自我定義為路人的含義,目光淡淡落在大師兄身上,若有所思。夏侯明顯也沒有杵到局勢竟會如此發展,濃郁的雙眉驟然挑起,如果書院方面離開,他身處道魔兩門之間又該如何自處?

  唐看著夏侯,沉聲說道:「我說過你老了,只要老而將死將廢之人,才會把改變命運的機會寄託在虛無縹渺的傳說或者天書這種事物之上,如果一卷天書真的能夠改變一切,當年我大明宗怎麼可能覆沒?觀主又怎麼會一直在南海上飄著?」

  聽到唐提及家師飄流於僻遠南海之上,葉蘇的眉頭皺的越發緊了起來。

  夏侯漠然看著唐說道:「若你對天書沒有興趣,又怎會來此?」

  唐說道:「我來此的目的是殺你。」

  葉蘇沒有理會這兩代魔宗強者之間的對峙,雖然夏侯是西陵神殿的客卿,但此次荒原奪天書之行,明顯看出這位大將軍對神殿已然起了異心,便如他對帝國一樣。

  他只是靜靜看著書院大師兄,目光在這個很沒有存在感的書生身上緩慢地移動,似乎想要看清楚對方做出這個決定的真實意圖是什麼。

  夏侯則是緩緩低頭,望向手中緊握著的那塊鐵匣。

  便在此時,呼蘭海畔隱隱傳來如暴雨般的馬蹄聲。

  大地微微顫抖,無數騎大唐帝國最強大的玄甲重騎從南方奔馳而至,蔓過冬日原野的騎兵像黑潮般看不到盡頭,聲勢極為驚人。

  緊接著,從荒原東面呼嘯駛來數百騎黑甲金符的西陵神殿護教騎兵,在極短的時間內,便來到了呼蘭海畔,沉默肅殺卻流露著神聖不可侵犯的意味。

  兩隻騎兵來到呼蘭海畔,便各自約束佈陣,沉默駐馬冰側,騎兵卻未下鞍,仍然坐在座騎之上,保持著時刻發起衝鋒的態度。

  一股令人壓抑的緊張氣氛,籠罩在呼蘭海畔,天棄山下。

  在世人眼中,大唐帝國玄甲重騎以及西陵神殿護教騎兵,毫無疑問是最強大最可怕的兩支騎兵,然而因為歷史政治宗教等多方面的因素,這兩支騎兵從來沒有在戰場上正面交鋒過,至少在能夠被看見的歷史上是這樣。

  今日這兩支騎兵突然遠離中原,深入寒冷的荒原湖泊,擔負著接應的任務,是諸方搶奪天書明字卷裡的重要一環,難道說今日終於要大戰一場?

  速度驚人衝擊力像移動小山一般恐怖的厚卓重騎,在戰場上向來是各種修行者的惡夢,因為那些精心鑄造的厚甲,可以讓戰馬和騎士完全無視飛劍之類的攻擊。

  此時站在呼蘭海北畔山腳下的這些人都是世間至強者,當然不是那些會在戰場輕易死去的普通修行者,縱使面對重甲玄騎也自保持著自己的冷靜從容和自信,只是縱是知命巔峰的大修行者,也不願意在荒原上與綿綿不絕的重甲騎兵連續衝撞,因為無論是西陵教典的歷史記載還是大唐帝國的開邊戰役紀錄中,都曾經有過騎兵主將發瘋用數百名珍貴的重甲騎兵活生生堆死知命境強者的故事。

  天書明字卷的爭奪,隨著烏雲黑潮般的騎兵雲集,終於從陰暗的角落裡走到了世間的明處,再也無法遮掩下去。

  看著呼蘭海畔的大唐重甲玄騎,書院大師兄臉上始終保持著的溫和笑容終於斂去不見,他看著夏侯輕聲細語問道:「大將軍是想要造反?」

  葉蘇低著頭,輕聲說道:「夏長老是想叛出道門,重投魔宗懷抱?」

  這兩個人說話的聲音都很平靜輕柔,然而代表著大唐帝國以及吳天道門這兩個世間最強大的勢力,縱使夏侯武力再如何強橫,他所統率的大唐東北邊路軍再如何忠心耿耿為之效命,如果同時被兩方所棄,也只有死路一條。

  夏侯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確實老了……天書對你們都沒有用,所以你們可以不在乎,但對我有用,至少我希望它能對我有用,所冉我很在乎。」

  然後他望向葉蘇,面無表情說道:「我是西陵客卿,但也是帝國大將軍,我是俗世之人,所以必然要借助俗世之力,今日場間,無論你還是唐都沒有把握把我留下來,大先生想必不會出手,所以這卷天書必然要被我帶走。」

  大師兄似乎想到了一些什麼事所,嘆道:「為何我不會出手?」

  夏侯漠然說道:「因為我將把天書明字卷獻予大唐皇帝陛下,今日當著諸人之面,請大先生作證,而依照夫子定下的規矩,此乃朝政,書院任何人不得干涉。」

  身為帝國大將,無謅而遠離駐地,眼下更是擅令千餘騎玄甲重騎深入荒原,無論怎麼看都已經跡近謀反叛逆,然而只要事後夏侯真的把天書明字卷獻予大唐天子,那麼所有的這些行為都可以找到一個相對合理的解釋。

  如果大唐朝廷接受這卷天書,那麼此事便變成朝政之事,依據夫子的嚴命,無論書院中人有諸多不甘,都必須保持沉默,甚至還應該暗中予以協助。 今日呼蘭海畔,如果大師黑不再出午,葉蘇與唐身為鑿魔兩宗的天下行走,更不可能並肩出手,那麼在千騎護衛下的夏侯,毫無疑問擁有最好的機會。

  大師兄嘆息一聲,說道:「做了這麼多事情,你就是想看一眼那卷天書?」

  夏侯淡淡說道:「總要看一眼才能死心。」

  大師兄沉默,不再多說什麼。

  於是場間一片沉默,呼蘭海畔的風像刀子般刮過地面和人們臉頰,有些壓抑有些寒冷,就像風不知該往何處落一般,也沒人知道這場爭奪天書的戰爭該如何收場。

  便在這時,一道聲音響了起來。

  「大將軍如果想看天書,那為什麼要搶我那個匣子呢?」

  寧缺睜著眼睛,好奇疑惑地望著夏侯,他的目光很明亮清澈,神情很天真無辜,事實上卻隱藏著極大的惡意,他很想看到對方失望到吐血的模樣。

  除了莫山山和葉紅魚明白他的意思,其餘人都覺得他的這個問題有些無謂,鐵匣裡自然便是天書明字卷,不然夏侯又怎麼可能願意為了那個匣子強行頂住西陵神殿和書院兩座大山?葉蘇冷冷看了寧缺一眼,心想雖說明字卷失落已久,自己也沒有親自見過,但夏侯到手已久,必然通過某種方式肯定匣中之物究竟為何。

  大師兄沒有進魔宗山門,但不知為何似乎他很相信寧缺的話,溫和乾淨的眼眸裡浮起幾抹笑意,看著夏侯問道:「是啊,為什麼呢?」

  夏侯看著這對書院師兄弟,神情漠然說道:「大先生,十三先生,莫非以為隨意一句話便能亂了本將心神?我斷然不會看錯鐵匣中物的氣息。」

  鐵匣很普通,但很厚實,沿線被封閉的極好,表層上有淡淡鏽痕又有先前夏侯手指抹出的光滑金屬光澤,根本無法從重量和手感上分辯裡面到底有什麼。

  但夏侯能清晰地感覺到匣中事物的氣息,那道氣息是那般的熟悉而又令他感到敬畏,這種敬畏發源於識海裡的最深處,彷彿是本能裡的畏怯敬慕,他相信場間這麼多人,只有自己這個明宗老人才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匣中事物氣息。

  除了那卷讓明宗開派的天書明字卷,這個世界上還能有什麼樣的事物,能讓自己從本能裡感到畏怯敬慕?想要親近卻又不敢太過靠近?

  ........

  ........

  鐵匣喀嗒一聲打開。

  裡面沒有天書明字卷,甚至連張紙都沒有。

  只有一匣子黯淡的灰燼,雜著些許沒有化盡的骨屑。

  他是武道巔峰強者,強大的雙手即便舉著巨鼎也穩定的仿似山巖,然而此時只是捧著個小小的鐵匣子便開始顫抖起來,臉色越來越沉重凝如黑鐵。

  夏侯盯著匣子裡的灰,沉默了很長時間,如墨蠶的雙眉早已不帶一絲焦意,挑起擰起複又平緩,稠血似的雙唇略顯蒼白,良久擠出一道金屬摩擦般的艱澀聲音。

  「這……是什麼?」

  寧缺看著他的臉,說道:「這是蓮生大師的骨灰。」

  聽著蓮生大師四字,無論葉蘇還是唐都微微變色,即便是大師兄也禁不住看了匣中灰一眼,心想這些孩子們究竟在魔宗山門裡遇到了些什麼事情?

  寧缺盯著夏侯的臉,他隱隱猜到對方應該和那名如鬼的老僧有關係。

  夏侯只是盯著匣中的灰,從聽到蓮生大師四字之後,他便一直像只雕像般保持著絕對的靜止,臉上看不到沮喪的神情,反而似哭非哭一般異常詭異。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夏侯臉上的詭異神情漸漸斂去,露出一絲深沉苦澀的笑容,看著匣中的骨灰輕輕嘆息了一聲。

  他握著鐵匣的手指關節處驟然蒼白,似乎在隱隱用力,然而片刻後他便放棄了這個動作,神情漠然說道:「既然是前輩高人的骨灰,那我代著葬了吧。」

  局勢發展至此時,峰迴路轉,誰也沒有想到,寧缺等人從魔宗山門裡取出的、被夏侯斷定藏著天書的鐵匣子,竟然放著的是一捧骨灰,場間一片開」寂。

  大師兄看著夏侯,嘆息說道:「何苦。」

  先前夏侯明明生出退意,卻依煞強行出手時,大師兄便曾經嘆息說出何苦二字,此時再次重複,依然是那般的緩慢悠長、滿是惋惜之意。

  夏侯沉默看著匣中的骨灰,喃喃說道:「是啊,何苦呢?」

  無論是七卷天書,還是三十二瓣蓮,無論夏侯不想繼續持著各種身份在光明與黑暗間掙扎往複求解脫,還是他的老師蓮生那樣平靜喜悅化身萬千行走在光明與黑暗之間求解脫,最終都只能變成一捧沒有任何感覺的灰燼。

  然而在成為灰燼之前,人們總是還是要為了這些事物、某些理念爭來爭去,鬥來鬥去,若要問這是何苦,大概只有感慨道聲:人生何其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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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14 19:24: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一十九章 都是別人苦(上)

        夏侯走了,他摻著那個威滿骨灰的匣子向呼蘭海畔走去,那裡有無數忠誠於他的強大部屬在迎接他的歸來,然而他的身影卻是那般的落寞,甚至有些佝僂,再不復那位霸道舉世無雙大將軍的風采。
 
  葉蘇沉默看著漸漸消失在湖畔的背影,知道這個人廢了這位名將的前半生一直在西陵神殿和大唐帝國之間搖擺,並且毫無保留地對方都獻上自己的忠誠,奉上自己的鐵血功績,然後借此換來了無上的榮耀與背景,今日他將這些歷經千辛萬苦乃至無數重心劫才換來的事物盡數拋去,想要得到那卷天書卻最終只得到了一捧骨灰,事後必然會遭受神殿以及唐國的強大反噬,所以他必然廢了。
 
  捨棄在大唐帝國位高權重的重要人物,想必西陵神殿掌教乃至天諭、裁決兩位元大神官都會覺得有些惋惜,不過葉蘇來自知守觀,他並不在乎這些俗世的傾軋爭鬥,只是因為此事下意識裡看了那名始終沉默的少女一眼。
 
  他看到那少女身上的紅裙淩亂,衣不裹體,沒有因為她身上的傷勢而露出擔心神情,反而因為她露出的青春曼妙身軀而蹙起了眉頭。
 
  因為他蹙起眉頭,葉紅魚的美麗臉頰變得愈發蒼白。葉蘇從雪峰之巔來到場間後,她便一直怔怔地看著他,無論是夏侯的鐵匣,還是書院大師兄都不能讓她的目光離開。然而葉蘇卻一直沒有看她,直到此時此刻,他終於看了她一眼,目光裡卻流露出了厭憎的情緒,這個事實令她感到無比的痛苦。
 
  寧缺注意到她的神情一直有些奇怪,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看見飄然如鬼似仙的負劍男子,以為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壓低聲音問道:「老情人?」
 
  葉紅魚緩緩轉頭,毫無情緒看了他一眼,說道:「我會殺了你。」
 
  寧缺悄無聲息向大師兄身後靠近半步,得意說道:「現在沒人能殺得了我。」
 
  唐小棠在旁邊插了一句:「別瞎說,那是她哥。」
 
  寧缺這才知道自己誤會了什麼,向著葉紅魚抱歉一笑。
 
  魔宗行走唐是唐小棠她哥,那個背木劍的傢伙是葉紅魚她哥,寧缺心想兄妹都是修道天才,昊天老爺果然不怎麼公平,接著他又想起自己曾經真誠祝願陳皮皮喜歡上的姑娘都有一個天下最生猛的兄長,此時看來,如果陳皮皮和葉紅魚童年時沒有什麼孽緣,難道說將來要和這個叫唐小棠的魔宗小姑娘發展出一段故事?
 
  他正想著這些有的沒有很無謂的事情,聽著大師兄說道:「小師弟,我們走吧。」
 
  寧缺很喜歡被喊小師弟,當然不是被陳皮皮或者七師姐喊,而是被大師兄或者二師兄喊,因為這個稱呼裡有他最喜歡的安全感。
 
  自己是書院小師弟,那麼如果一旦出事,比如說快要被夏侯那個大拳頭砸成肉泥的時候,大師兄或者二師兄肯定會幫自己出手,這毫無疑問是世界上最爽的事情,所以他答應的也很脆生:「知道了,大師兄。」
 
  葉蘇忽然看著他們說道:「大先生似乎不想看見我們這些人?」
 
  大師兄靜靜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很慢很認真地說道:「身為書院弟子,我當然很討厭你們這些道士,雖然我不像君陌那樣崇拜小師叔,可我也很討厭呀。

葉蘇完全沒有想到這位讓人覺得乾淨溫和到了極點的書生,居然會這樣直接乾脆地說出討厭道門的話語,不由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微微鞠躬,說道:「感謝大先生這些年來對小師弟的照顧。」
 
  大師兄搖搖頭,沒有接受他的道謝,指著身旁的寧缺說道:「這才是我的小師弟,至於皮皮你不用客氣,因為他是我的師弟,就不是你的師弟。」
 
  唐忽然對他很認真地行了一禮,說道:「今後便拜託大先生了。」
 
  葉蘇微微蹙眉,不解此言何意,難道調蔽至斯的魔宗餘摹們還沒有死心,居然想與長安書院扯上什麼關係?
 
  唐小棠看著寧缺稚聲說道:「寧缺,以後我去找你玩啊。」
 
  那只雪絨絨的小白狼從魔宗少女懷中拱出腦袋,盯著寧缺發出一陣低沉嗚吼,意思大概是說如果你敢發出邀請,我一定會把你啃成骨棍。
 
  大師兄怔怔看了寧缺一眼。
 
  寧缺很無辜地攤開雙手,表示自己和那個魔宗小姑娘之間是清白的。
 
  大師兄沒有再多說什麼,把腰間的水瓢繫緊了些,向場外走去。
 
  寧缺把身後的行李繫緊了些,跟著他的身影向場外走去,然而沒走出幾步,他便蹦跳著跑了回來,跑到莫山山身前,笑瞇瞇說道:「一起走好不好?」
 
  莫山山微圓小臉上微紅,不著痕跡地點了點頭。
 
  三人的背影消失在荒展冬陽下。
 
  呼蘭海畔一片安靜。
 
  唐看著遠處說道:「他在書院排行第一,從不出手,也沒有人敢對他出手,我也一直認為與他之間有差距,可萬一他並不擅長戰鬥呢?可惜始終無人敢試。」
 
  葉蘇與他看著相同的方向,說道:「我試了。」
 
  唐微微皺眉,似乎沒有想到這個答案,望向他說道:「結果?」
 
  葉蘇平靜說道:「我出了手,他沒有出手。」
 
  很簡單的描述,很清晰的結果,於是唐再次沉默。
 
  葉蘇望向葉紅魚,說道:「這兩年你不錯,在雪崖上破境我看到了,不過有些事情執念太深,對你自己並不是好事。」
 
  說完這句話,他便準備離去。
 
  葉紅魚沒有想到會聽到如此溫暖的評價,雖然葉蘇的語調冷淡平靜至極,但有不錯二字,對於她來說便是最溫暖的事情,看著兄長的背影難過喚道:「哥……」
 
  葉蘇沒有回頭,說道:「什麼時候皮皮回到觀裡,你再喊我哥。」
 
  看著那個孤單的背影逐漸遠離,葉紅魚忽然發現,不是自己追不上兄長的腳步,而是兄長從來沒有想過讓自己站在他的肩旁,難道說那個人真的那麼重要?
 
  唐小棠在一旁看著她,同情說道:「雖然你這個婆娘有時候很討厭,尤其是戰鬥的時候,但被自己親哥哥扔下不管,確實太可憐了。」
 
  葉紅魚臉若寒霜,沒有理她。
 
  唐小棠畢竟年紀小睜著天真的眼睛,好奇地不停追問:「皮皮是你的弟弟?不然你哥怎麼會因為他生你這麼大的氣?還有啊,你怎麼欺負那個傢伙了?」
 
  葉紅魚疲憊說道:「那個傢伙就是在山谷裡寧缺說的那個死胖子。」
 
  唐小棠吃驚地用小手掩嘴,卻捂到了獸尾上,說道:「一個知天命的修行天才居然被你欺負到逃家,你太厲害了。」
 
  葉紅魚不知該如何回應這種讚美,如果知道小時候的欺負和隱藏的那些陰鬱念頭,最終會導致兄長對自己的冷漠不相見,她絕對不會這樣做。
 
  唐看著她,忽然開口說道:「不要嘗試去學妳的兄長,就算你夠資格站到他的肩夠,也會變成像他一樣沒有氣味的活死人。」
 
  葉紅魚輕蔑嘲諷說道:「過死關悟生殺,你這種魔宗餘孽哪裡能懂這等道法。」
 
  唐面無表情說道:「但我懂他把你留在這裡,我就可以隨時殺死你。」
 
  道魔不兩立,葉紅魚身為西陵神殿裁決司大司座,唐沒有任何道理不動手,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或許只是因為看著葉蘇離去背影的少女在他的眼中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可憐的失去兄長的小妹妹,所以他只是沉默帶著自己的妹妹離開。

葉紅魚孤單地站在原地,想念著兄長孤單的身影,過了片刻也抬步離去,緩慢走向遠處呼蘭海畔的神殿護教騎兵。
 
  先前無比肅殺緊張的山腳下,已然空無一人。世間之人為那卷天書而來,最終卻是無所得,只看到了一匣子前人的骨灰,黯淡的冬日照耀著寒冷的荒原,被凜冬之湖上的寒風一吹,光線變得愈發淒清,令人睹之心生惘然之情。
 
  離別總是苦澀的,不過寧缺沒有感受到這一點,因為他這時候正和大師兄坐在一處冬枯楊林旁烤火,火堆下面埋著些從地裡刨出來的甘薯,隱隱已有香氣。
 
  遠處傳來嘶嘶馬鳴,聲音顯得極為興奮歡樂,寧缺隨著聲音望去,只見那道未曾全凍的半溫溪旁,大黑馬在溪水裡像瘋子一樣甩頭不停。
 
  莫山山正在替大黑馬梳洗,被它這樣一鬧,滿頭滿臉都被弄的濕漉不堪,不過很明顯她當初在王庭帳外說的並不全是假話,她確實挺喜歡寧缺的大黑馬,所以並未生氣,反而格格笑著露出罕見的少女嬌憨神態。
 
  「大師兄,你實在是太令人佩服,這麼大的荒原,你居然能夠找到這頭憨貨,還把它從北邊一直趕到了這裡,它怎麼就能聽你的話?」
 
  寧缺看著火堆畔的書生,眼眸裡難以壓抑地流露出震驚和敬佩的神情。
 
  大師兄拿著一根粗柴,慢條斯理搗騰著火堆,溫和解釋說道:「老師養了一頭老黃牛,我常與它打交道,所以它們大概覺得比較可信?說起來,小師弟你這匹大黑馬不錯,日後若那頭黃牛回後山養老,它或者可以替老師拉車。」
 
  寧缺撓了撓頭,忽然問道:「大師兄你是很了不起的人,剛才我們碰見那兩個傢伙雖然不如你了不起,但也是很了不起的人,所以有個問題我一直想不明白。」
 
  大師兄抬頭看著他,好奇問道:「什麼問題?」
 
  「像知守觀傳人葉蘇這樣的人,怎麼會如此死腦筋地相信那個鐵匣子裡就是天書明字卷?唐是魔宗傳人,為什麼連他也相信?如果說他們這樣的人都肯定天書明字卷一定會在這裡現世,那為什麼沒有一個人找到?」
 
  寧缺看著大師兄,認真問道:「那卷天書究竟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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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15 19:47:1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章 都是別人苦(下)
  
  不知道是因為被山山的小手摸的太過舒服,還是隱隱聽到書院大師兄說將來要讓它接替老黃牛的崗位替某個老頭子拉車,總之溫水溪畔的大黑馬驟然間變得僵硬起來,四肢直楞楞地杵在碎石間,變成木馬一般。
  
  寧缺沒有注意那頭憨貨的動靜,他只是盯著大師兄的眼睛,帶著期盼好奇的神色等待聽到一個答案,哪怕是猜忖的答案,為了這卷天書,他從燕北邊塞一路行來,不知經歷了多少艱難困苦甚至是死亡的威脅,實在是很難接受大家亂打一通便做鳥獸散,再也沒有人提及那卷天書的下落。
  
  大師兄想了想後笑著說道:「天諭大神官既然說天書會在荒原現世,想來葉蘇是會相信的,唐也不會怎麼懷疑,至於為什麼大家都盯著那個鐵匣子……大概是因為夏侯感受到鐵匣子裡的氣息,便堅定地認為天書在裡面,他為了這卷天書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和決心,想來總不至於在這麼重要的判斷上犯錯,所以葉蘇和唐也相信天在匣子裡,話說當時有瞬間,我自己也險些信了。」
  
  「夏侯究竟感受到了什麼,會讓他把蓮生大師的骨灰當成天書?」寧缺微微皺眉說道:「我能猜到他和蓮生之間有關係,是什麼關係?」
  
  大師兄說道:「夏侯是蓮生的徒弟,如今看來你在魔宗山門另有奇遇,想來也知曉那位蓮生前輩是何等樣的人物,夏侯叛離魔宗,只怕每個夜裡都畏懼蓮生復生來尋他的麻煩,這便是所謂心魔。」
  
  寧缺沉默片刻,忽然感慨問道:「有沒有什麼事情是師兄你不知道的?」
  
  「當然還有很多,就連夫子都承認自己還有很多事情不曾明悟,更何況我們這些做弟子的?師弟啊,須知世間本沒有生而知之的人。」
  
  說到此節,大師兄忽然怔住,看著他的臉笑了起來。
  
  寧缺沒有注意到大師兄神情裡蘊藏著的信息,苦惱說道:「師兄,我怎麼覺得話題好像被你帶偏到了南海?能不能不要打岔,說說那卷天書究竟可能在何處?」
  
  ......
  
  ......
  
  苦寒荒原的溫暖火堆邊,書院大師兄和小師弟進行了他們彼此間的第一次長談,在寧缺日後的回憶裡,這番長談很溫暖平靜,沒有任何初見交談的陌生感,非常順利,但事實上又非常不順利。因為大師兄的節奏實在太慢,每句話出口前似乎都要經過很長時間的思考,確保沒有錯誤或者不會產生什麼誤會才會說出來,而且這種如同催眠的節奏又很奇妙地容易把話題扯偏到別的地方。
  
  寧缺追問天書明字卷的下落,結果說不到一會兒,便變成他向大師兄稟報自己離開長安來到荒原後的行蹤事蹟。從碧水營裡的書院學生說到溫溪畔的大河國少女,從夏侯控制的馬賊襲擊說到王庭裡的慷慨以勢欺人,又從夜殺東北邊軍大念師林零說到箭狙隆慶皇子再與道癡一番血鬥,直至入了魔宗山門遇著小師叔殘留下來的斑駁劍痕以及骨屍山間那名像鬼一樣的老僧。
  
  前面那些敘述過程中,大師兄始終保持著平靜的神情,即便是聽到小師叔遺留在世間的浩然劍意,也不過是唏噓感慨一嘆,唯獨聽見寧缺在魔宗山門裡遇見活著的蓮生大師,他的臉色才有了略濃烈一些變化。
  
  大師兄看著寧缺真誠說道:「「原來小師叔以劍意擬成的樊籠大陣竟有如斯威力?連老師都不知道蓮生前輩還活著,如果知曉此事,我斷然不敢讓你一個人進山門,本想讓你修行磨厲一番,哪料到竟會遇著這多凶險,小師弟,真是抱歉。」
  
  直到此時此刻,寧缺終於確認此次荒原之行是書院的安排,夫子和大師兄果然一直在暗中關注自己,只是很明顯看似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那位未曾蒙面的老師以及火堆畔強大到無人敢於挑戰的大師兄並不是真的無所不知,至少他們不知道魔宗山門裡還藏著一個化成骨灰都能勾出夏侯心魔來的蓮生大師。
  
  想到在那堆屍骨山旁的凶險遭遇,想著那名低頭啃噬少女血肉的如鬼老僧,寧缺忍不住熱淚盈眶,悲憤交加說道:「大師兄,你也太不負責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當時光顧著在雪峰裡揀那些東西,真沒想到。」
  
  大師兄羞慚低頭,右手不知從何處摸出四根黝黑的鐵箭遞了過去。
  
  寧缺接過四根鐵箭,手指撫摩著上面細密繁複的符文,震驚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在大明湖畔悟道破境之後,為了殺死隆慶皇子、對付道癡葉紅魚,他前後一共射出四枝元十三箭。
  
  那四枝符箭或射穿隆慶皇子胸腹後深入雪崖巖體,或擦著葉紅魚的肩頭入雲不見,他本以為此生再也無法尋回它們,想著書院後山師兄師姐們為此付出的辛苦,好生遺憾,不料現在居然全部回到了手中!
  
  大師兄……他究竟是怎麼確定這四枝符箭落在何方,又如何揀回來的?
  
  「這箭不錯,後山有多少師弟出了力?」大師兄看著他手中的符箭問道。
  
  「所有師兄師姐都出了力的。」寧缺心想彈琴下棋看花的那幾個傢伙最後也在湖畔來替自己加了加油,這也算是出力吧?
  
  大師兄有些遺憾,說道:「可惜當時我不在,或者這箭能再更好些。」
  
  寧缺生就打蛇隨棍上、竹槓梆梆響的性子,往大師兄身畔挪了挪位置,臉上流露出真摯的神情,認真說道:「那回長安後我們再試試?」
  
  大師兄怔了怔,然後老實說道:「好啊。」
  
  寧缺知道大師兄肯定看出來自己的用意,卻沒有揭穿,甚至連調侃取笑也沒有,便這般應下,面對如此篤誠之風,他竟罕見地覺得有些羞澀起來。
  
  「說起來,那位書癡小姑娘對你真不錯。」
  
  「大師兄,說這個幹嘛?」
  
  「你得謝謝對方。」
  
  「知道了。」
  
  大師兄從火堆下的灰裡用樹枝扒出幾顆地薯,說道:「吃吧,很香的,這兩顆留給書癡小姑娘和你的大黑馬吃,不要動。」
  
  寧缺伸手去摸地薯,險些被燙著,有些生氣,說道:「給山山留顆倒也罷了,就大黑馬那頭憨貨畜生哪裡有資格吃。」
  
  大師兄有些不適應他的說法,心想無論是夫子養的大黃牛還是君陌養的大白鵝,平日裡都是跟著大家一起吃飯,為什麼小師弟養的大黑馬卻不行呢?
  
  他搖頭說道:「說起來小時候剛進山的時候我一直不肯吃肉,因為總覺萬物皆有靈,後來被老師拿棍子打了一頓又見著黃牛吃肉,才被擰了過來……」
  
  寧缺一邊聽著大師兄絮叨的回憶,一邊與滾燙的地薯戰鬥,忽然回過神,抬起頭來惱火嚷嚷道:「師兄,你怎麼又把話題扯偏了?」
  
  大師兄茫然看著他,問道:「什麼偏了?」
  
  「夏侯如果是因為蓮生,誤以為鐵匣子裡是天書,那唐和葉蘇呢?」
  
  「唐本來就不是為天書而來,他是想要殺死夏侯,替魔宗清理門戶。」
  
  「那個叫葉蘇的呢?」寧缺問道。
  
  大師兄撓撓頭,有些不自信試探說道:「他好像是為了我來的?」
  
  寧缺沉默片刻後搖了搖頭,說道:「這件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天諭大神官說明字卷會出現在魔宗山門處,呼蘭海北畔,這些世外之人既然來了,必然便是相信天諭神座的話,天諭大神官弄出這麼一個不真實的諭示,對他對神殿有什麼好處?」
  
  他抬頭望向大師兄,說道:「那麼那卷天書究竟在哪裡?
  
  大師兄看著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問道:「你真的很想知道?」
  
  寧缺說道:「世上人都想知道。」
  
  大師兄說道:「可是就算知道了,對你又有什麼幫助呢?」
  
  寧缺瞪著眼睛認真說道:「師兄,你知不知道好奇會殺死一隻貓?」
  
  大師兄搖了搖頭,認真說道:「這個,真不知道。」
  
  然後他抬頭望向灰暗的冬日荒原天空,好奇說道:「其實我一直不明白天諭神座為什麼會發出那道諭示,如今想來,難道說多了位好奇的小師弟也是某種機緣?」
  
  說完這句話,他從腰間取出那卷舊書,遞給了寧缺。
  
  寧缺怔怔接過那卷舊書,隱約間明白了一些什麼,卻完全無法相信自己的判斷。
  
  他低頭看著手中那卷舊書尋常無奇的封面,沉默了很長時間後,終於鼓足勇氣翻開了第一頁,因為緊張興奮而顫抖的手指,把書頁翻的嘩嘩的。
  
  像極了雪峰山腰水潭畔曾經響起的水聲。
  
  這個世界對書院大師兄的認識並不多。
  
  他們只知道那個穿著舊襖破鞋的書生,無論身上染著多少塵埃,總讓人覺得無比乾淨。他們只知道那名書生平靜喜樂,愛於山溪水池畔流連,腰間永遠繫著只水瓢,渴時便飲一瓢水,手中永遠握著一卷書,時常誦讀。
  
  沒有人知道,書生手中握著的那卷書便是天書。
  
  失落在荒原不知多少年月,始終未曾現世的天書明字卷。
  
  ......
  
  ......
  
  火堆畔安靜了很長時間。
  
  事實上寧缺根本沒有敢認真翻看那卷舊書,因為他不知道看後會發生什麼。
  
  過了很久,他艱難地抬起頭來,聲音微顫問道:「這卷天書一直在你手裡?」
  
  大師兄老實承認道:「那年暮時觀雲破境之後,老師便一直交給我代為保管。」
  
  寧缺倒吸了一口涼氣,然後發現今天自己倒吸涼氣的次數,竟似乎要比過去十幾年間加起來還要多些,忍不住感慨說道:「難怪先前師兄要嘆夏侯何苦。」
  
  七卷天書中的明字卷,一直在書院大師兄手中,然而世間卻無人知曉,無數人為此生出貪嗔之念,為之搏生鬥死,甚至像夏侯這樣不惜放棄前半生的一切。
  
  這真是何苦來哉?
  
  人生何其苦。
  
  很幸運的是,寧缺現在是書院小師弟。
  
  而對書院來說,人生種種悲苦,通常都是別人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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