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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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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9 19:52:5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四十一章 無來由

    「宮裡那把龍椅,便是所有人都沒有把握拿到手的東西,尤其是對你我而言。皇后娘娘在軍中有夏侯大將軍的效忠,在修行者裡有天樞處諸葛老兒的逢迎,在皇族裡有親王叔叔的支持,國師與她交好,便是宰相大人也隱隱偏向她。」

    「她的手掌裡已經攥住了太多東西,她很擔心會出現變數,擔心書院入世會吹起一陣寒風,吹進她的掌心把那些東西化為虛無,進而影響那把龍椅的歸屬,所以她很警惕。這種恐懼一直潛伏在很多人的心底,即便她自己還能保持冷靜,但那些效忠於他的人卻無法繼續冷靜下去,這便是為什麼今天會發生這些事情。」

    「而我們什麼都沒有。華山嶽他們還年輕,想要在軍中接替許世、夏侯這些大將軍的位置不知道還要過多少年,當年長安城裡那些書生有的已經入了朝堂,但他們的聲音要在朝堂上響亮起來為時尚早,所以我很歡迎書院入世。」

    「因為當書院入世之後,真到了大唐傳襲的那日,無論皇后娘娘擁有多少人的支持,只要書院清晰傳達出他們的態度,大臣、軍方和修行者們便必須沉默。」

    「我為什麼能夠確定書院的態度?」

    「因為書院入世之人是寧缺,我懂寧缺。」

    「寧缺這個人性情淡漠寡情,不見得會因為那些往事便會幫助我,甚至可能不會理這件事情,但有些事情他必然是要理的,就算他不理,桑桑也會理。」

    「長安城裡別的人都以為桑桑只是個普通的小婢女。有趣的是我知道這並不是實情,幸運的是我一直很喜歡桑桑,桑桑也很喜歡我。」

    「到那日我若將死,桑桑一定會理我,寧缺便不得不理我,書院也便等於表達了傾向,親愛的弟弟,為什麼我會死?因為奪嫡這種事情。若失敗便是死亡。」

    李漁結束了這段未發生故事的講述,拿起銅筷,把火盆裡的銀炭堆細心整理成極有條理的模樣,抬頭看著弟弟微微一笑,然後起身去了書房。

    在書房裡。李漁給遠方的燕國崇明太子寫了封信,這封信將經由固山郡華山嶽直接送入燕國都城成京王宮,這種選擇與速度無關,只是出於謹慎的考慮。

    在信中她講了些長安城近日發生的故事,極隨意帶了幾筆自己與老筆齋那對主僕之間的交往,最後才對隆慶皇子的失蹤表示了誠摯的慰問。

    ……

    ……

    燕國都城成京,王宮裡飄著雪,崇明太子的目光離開手中緊握著的那張信紙。望各欄外飄舞成旋的雪花。

    一名謀臣難以掩飾臉上的喜意,對著崇明太子長鞠及地,恭喜道:「如果十三先生真的代表書院入世,按照信中公主殿下所說的關係,大唐皇位日後落在李琿圓皇子手中的可能性便會非常大,而太子殿下你與李漁公主私交甚好,這對您甚至是您主政後的燕國,都是非常完美的局面。」

    崇明太子清楚地接受到了大唐公主李漁通過這封信所表達的意願。他明白那位公主殿下是想要增強自己的信心,如果隆慶真的死了,那麼燕國王位便只有一個繼承人,他毫無疑問是最大的受益者,更何況日後的大唐君王也會支持他。

    現在已經有很多人知道隆慶皇子是被書院寧缺所敗,其後失蹤生死未知,按道理他應該感謝寧缺然後盡情慶祝。然而面對下屬的恭喜,他臉上卻沒有喜意。

    「世人皆以為我與隆慶爭奪皇位,仇恨不共戴天,然而你們似乎都忘了我與他畢竟是同血同脈的親兄弟,當年在這宮裡也曾一起玩耍過。如今他不知道去了哪裡。是不是還活著,莫非你們以為我真的能夠開心起來?」

    崇明太子怔怔看著宮裡飄舞的雪花,毫無來由便開始流淚。

    那名謀臣看著太子臉上淌下的淚水,不由嚇了一跳,緊忙跪下磕頭請罪,然而他的內心卻是喜悅到了極點,暗想自己效忠侍奉的殿下,居然在這種時刻還不忘虛情矯飾兄弟之情,不肯讓燕皇和別的人看到半分破綻,實在是值得追隨。

    ……

    ……

    南晉在南方,氣候溫暖,所以在隆冬時節裡也沒有落雪,那座像把巨劍般的岩石山反耀著冬天的陽光,每道巖縫每處石穴都那般清晰,就像山腳下那座黑白二色分明的舊式古閣般,透著股凜然而驕傲的劍意。

    無數年來很多人發現,要在漫漫修遠的修行路上走的更遠一些,修行者自身的心志氣魄運氣機緣不可或缺,而所謂氣魄往往便是無比堅定的驕傲自信。

    在古閣裡清修靜悟無上劍道的劍聖柳白,被世間公認為第一強者,自然毫無疑問也極為驕傲自信,那份驕傲自信甚至已經超出堅定的範疇而顯得毫無來由。

    古閣裡響起劍聖平靜而又尖銳的聲音,這道聲音彷彿要刺破雲霄,刺穿所有弟子的耳膜:「數月前我曾經說過,丟臉的人就不要回來了,那你們為什麼要回來?」

    劍閣弟子們低著頭心中震驚不安,心想自己這些人領受神殿詔令前往荒原,這些日子裡與草原人戰後又與荒人戰,浴血廝殺不曾退怯,哪裡替師門丟人了?

    黑白二色古閣深處,隱有天光落下,罩著一片極小的碧潭和一間草屋,原來由此間向上直至峰頂,竟是被歲月侵蝕出來的一條大洞。

    此時日頭已經偏移,洞中幽清。

    一名長髮披肩的男子坐在天光之下,感受不到此人身上有如何強大的氣息,然而若有人敢直視他的身影,過不了多時便會覺得眼睛刺痛難忍,甚至會流淚眼瞎。

    因為男子披散的髮絲,腰間的繫帶。靜垂的衣袂,包括目光和背影,都是劍。

    這名男子本身就是一把劍,一把橫貫天地的劍。

    「你去長安城看看那個寧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當年他還不會修行的時候,就能殺我劍閣弟子,現如今成為夫子學生又會進步到什麼程度?史上最弱書院行走?我不相信這種話,而且只要是書院行走就算是史上最弱也足以打磨你的精神。」

    草屋前跪著一名年輕男子。那男子身材修長,雙膝跪地依然像是一株大樹,聽著潭畔劍聖柳白如劍般的聲音,他臉色微微蒼白,強行平靜動盪的識海。不解說道:「可是我去的時候只怕他已經回了長安。」

    「長安城又如何?顏瑟寧願和衛光明同歸於盡,也不願意與我再戰一場,現如今我便要看看他留下的傳人與我的傳人究竟誰強。你也不用擔心書院會阻止你挑戰他,書院傳人既然要入世便要做好被不停挑戰的準備,要準備好時刻被人殺死,當年軻先生便是這樣一路殺過來的,現在這個寧缺又有什麼資格例外?」

    ……

    ……

    新年之後,沒有過多少日子便是華燈節。夜晚長安城變成了燈的海洋,無數百姓全家出遊,小孩子們手裡拿著糖棒嘰嘰喳喳到處亂跑,少女們含羞帶笑依偎著情郎偷偷轉著眼珠,坊市長街之間不知會遺落多少鞋帽多少荷包。

    相對民間的熱鬧歡愉氛圍,皇宮裡的氣氛自然要顯得莊嚴凝重很多,當夜陛下與皇后娘娘邀請朝中大員入宮用宴,散宴後陛下繼續與那些文臣賞字譜曲鬥酒。皇后娘娘則留下了平日裡最親近的幾名夫人去自己殿中繼續說話。

    無論宰相夫人還是大學士夫人,在這種場合都要講個凝神靜氣笑言有規,然而當她們看到殿首那張方案後的李漁時,依然難免露出了吃驚的神色。

    大唐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這些年唯一讓朝野有些憂心的事情便是皇位的繼承。

    誰都知道皇后娘娘想讓自己的兒子日後坐上龍椅,而李漁公主則毫不猶豫地認為自己的親弟弟才有資格成為日後的皇帝。雙方間一直沒有明爭但暗鬥卻不少,公主當年遠嫁草原,皇后極少再踏入御書房,都與此事有關。今日居然能在這種場合見到公主殿下的身影,難道說這二位真的準備言和?

    心情震盪之下。夫人們便沒有注意到安安靜靜坐在李漁身旁的那名小侍女。

    李漁根本不想來,只不過皇后娘娘要見桑桑,這個事情令她很是警惕,如今很多人已經清楚寧缺便是書院入世之人,爭取寧缺的支持在很大程度上便等同於爭取到書院的支持,皇后見桑桑究竟是想做什麼?

    場間諸位夫人與皇后娘娘親近,心中也自有傾向,然而想著自家老爺在朝中的位置,總是謹慎行事,紛紛上前與李漁見禮,只有一位貴婦漠然不動。

    這位貴婦便是文淵閣大學士曾靜的夫人。

    這位夫人當年她是曾靜府上受寵的小妾,剛剛產下一女便慘被大婦害死,若不是皇后娘娘偶爾知曉此事,大怒修書一封到府上,便是她只怕也早已悄無聲息的死去,哪有如今一品命婦的榮光?

    因為這段歷史,曾靜夫人對皇后娘娘感激不盡,只要皇后娘娘高興,別說自家老爺前程,便是她的性命也可以不要,所以當宰相夫人等人與李漁微笑見禮時,她只是漠然坐在桌後,根本沒有上前的意思。

    她看著李漁身旁那名穿著侍女服的小姑娘,微微皺眉心想,公主殿下如今愈發放肆了,皇后娘娘宴客竟也敢帶著侍女出場。

    然而看著那名小侍女微黑的臉頰,看著那雙明亮的柳葉眼,曾靜夫人總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她一般,心頭毫無來由莫名生出憐惜心疼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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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四十二章 鴿子湯(上)

    接下來的整整一個晚上,曾靜夫人都沉浸在或者困惑於這種莫名的感受。

    皇后娘娘說笑話時,她再不像以往那般第一個笑出聲來並且笑的最大聲,宰相夫人說起長安城裡趣事時,她也不再在旁配合著添油加醋,而是有些忘形地盯著公主李漁身旁的那個黑瘦小侍女看,越看越出神。

    她與往日迥異的表現自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尤其是當貴婦們注意到她直勾勾地盯著公主殿下的方向,更是覺得心中奇怪,坐在她身旁的某位尚書夫人輕聲提醒了幾次見她還沒有醒過神來,忍不住輕輕撞了她一下。

    尚書夫人壓低聲音關切問道:「你今天究竟怎麼這麼神不守舍的?」

    曾靜夫人勉強一笑,沒有解釋,因為她確實無法解釋,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越看那名小侍女越覺得親切,心中的疼惜感覺越來越濃。

    皇后娘娘聚眾人閒話飲茶,卻有位很不起眼的小侍女夾雜其間,而且還是坐在公主殿下身旁,不免引起眾夫人心中很多疑惑,待茶盞換了兩道水後,終於宰相夫人忍不住問了出來,皇后娘娘微微一笑,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桑桑。

    夫人們這才知曉,原來這個小姑娘是寧大家的貼身侍女,雖說還有很多疑惑,卻也不便再問,而且她們身份尊貴,雖說不可能把家中婢女當豬狗一樣對待,卻也著實是兩個世界的人,只是看在皇后娘娘份上隨意問了幾句寧缺如何。

    曾靜夫人看著同伴們與那小侍女說話,自己也忍不住開問相詢,只是她並不關心那位傳說中的寧大家每天能寫幾幅中堂。問的是桑桑的年齡。

    桑桑很不適應皇宮裡的氣氛,如果不是宮裡來了旨意,而且李漁答應陪著她,她寧肯在老筆齋裡煮粥喝,尤其是先前在宮女們的服侍下吃了頓飯,愈發覺得寧缺當初說的極對,皇宮根本就不是吃飯的地方。

    當那些尊貴的婦人問她問題時,她更是覺得有些吃力辛苦。直到聽到有人問自己年齡,覺得這問題倒是簡單,馬上認真回答道:「我是天啟元年生人。」

    曾靜夫人低著頭看著伸出袖口的手指數了半晌,才算清楚她今年約摸是要滿十五歲,微微一怔後感傷說道:「如果我那孩子活到今天。也便像你這般大。」

    此時殿內的貴婦都與皇后娘娘親近,當然知道天啟元年長安城裡那場沸沸揚揚的悍婦殺妾滅子事件,聽著這話不由紛紛向曾夫人投去安慰的目光。

    皇后娘娘和聲安慰了她幾句。

    曾靜夫人看了對面案後的小侍女一眼,微苦一笑,心想自己大概是太過思念早年前死去的那個女兒,今日見著與她年歲相仿的小姑娘竟是有些失態,實是不該。

    世間有很多事情一旦動心動念,便很難用別的方式把它抹除掉。正如曾靜夫人對桑桑那種無來由的憐惜感覺,她想說服自己只是心繫早亡的女兒,卻總還是忍不住時不時抬起頭來望向對面那方茶案,怔怔看著桑桑。

    她越看桑桑越覺得眼熟,尤其是小姑娘微黑的膚色,那雙在常人看來並不如何美麗的柳葉眼,都讓她覺得無比親近,忍不住再次問道:「先前聽你說。你和寧大家早年一直在渭城生活,是不是邊塞的日頭太毒,所以把你曬成這樣?」

    桑桑微微一怔,搖頭說道:「少爺說我從小就這麼黑。」

    聽著她的回答,曾靜夫人愈發有些神思不寧,再也顧不得別人的異樣眼光,就這樣專注地盯著桑桑看。彷彿要看出她臉上究竟有什麼花一般。

    茶涼宴散人自去。

    曾靜夫人守在殿外,看到李漁帶著桑桑出來,把心一橫把牙一咬便攔住了二人。

    李漁眉頭微蹙,不知道這位大學士夫人究竟要做什麼。

    曾靜夫人很清楚,做為皇后娘娘最堅定的支持者。自己這些年可沒有給過公主殿下太多好臉色看,甚至可以說把對方得罪的極慘,所以她的語氣愈發溫順謙卑。

    「公主殿下,命婦今日瞧著這小姑娘便覺得親近可喜,而且您也知道我那孩子……我想順道送這位小姑娘回家,還請殿下同意。」

    李漁靜靜看著她。連十五年前死去的女兒都搬了出來,看來這位大學士夫人是真的很想與桑桑同行,只是她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說皇后娘娘終於認清楚了書院入世的重要意義,決定繞著彎來接近寧缺?

    想到這些事情,她決定拒絕對方謙卑的請求,微笑說道:「桑桑不愛與生人相處。」

    這是真話,桑桑的性情注定了她不願意和人打交道,兩年間若不是經常來往,便是李漁也很難走進她的世界,何況是她以往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大學士夫人。

    然而就在這時,一直安安靜靜站在李漁身旁的桑桑忽然說道:「可以。」

    ……

    ……

    「你叫桑桑?」

    「嗯。」

    「這個名字倒有趣。」

    「還行。」

    「誰替你取的名字?」

    「少爺。」

    「你家少爺乃當世書家,想必在詩文之道上也極有才華,他取的名字必然是好的,卻不知道桑桑這兩個字有何深意?」

    「沒深意,少爺說揀到我時,路邊有棵被剝光了樹皮、也沒有葉子的桑樹,看上去和我那時候很像,所以他叫我桑桑。」

    「你家少爺是在哪裡揀的你呢?」

    「河北郡,具體地方他忘了,出岷山我們還去找過一次,但那時候田里已經長了青苗,剝皮無葉的桑樹死了又長出了很多別的樹,所以認不出來。」

    今夜的長安城燈火通明,遊人如織。觀燈的人們把去往東城的街巷堵的嚴嚴實實,縱使是文淵閣大學士府上的馬車,今天也無法提起速度,只有老老實實隨人流緩慢向前移動,然而馬車裡的曾靜夫人卻不以為意,甚至有些高興。

    路途越遙遠,她便能與桑桑在車廂裡呆更長的時間,問更多的問題。而今夜的桑桑明顯也與平日有些不同。對這位夫人的問題竟是有問必答,一夜說的話竟似比上個月加起來說的還要多。

    然而當年的那些故事在她的記憶中畢竟太過模糊,基本上都是寧缺轉述而來,所以無論曾靜夫人怎樣旁敲側擊,還是無法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路途再如何遙遠。也總有走到的那一刻。

    大學士府的馬車緩緩停在臨四十七巷巷口。

    桑桑下車時極有禮貌地對曾靜夫人行了一禮。

    曾靜夫人怔怔看著鋪門前那個纖瘦的身影,不知為何心頭一酸。

    她現在根本無法確認任何事,甚至知道自己可能是在癡心妄想,然而一路同行,她已經喜歡上了這個小姑娘,心想如果自己有這樣一個女兒該有多好。

    曾靜夫人掀起車簾,有些猶豫有些不安問道:「你願意去學士府做客嗎?」

    桑桑拿著門匙想了會兒,心想寧缺還要些天才能到家。松枝臘肉已經薰好不用人在旁邊看著,自己留在老筆齋也沒有事情做,於是她點了點頭。

    ……

    ……

    幾日後,文淵閣曾靜大學士府上來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之所以奇怪,是因為那位客人是名小侍女。長安城那麼多座王公大臣府邸,從來沒有聽說過有誰家會把一個小侍女當成正經的客人,所以當管家領著小侍女向後園深處走去時,道畔冬柳下的僕婦丫環們指指點點。驚愕難掩。

    而當府裡下人們看到大學士夫人居然在園門口相迎,而且牽著那名小侍女的手無比親熱,臉上的笑容快要溢出鬢角飛上假山時,更是震驚到了極點。

    沒有用多長時間,學士府裡的人們便已經打聽到那名黑瘦小侍女的身份,知道了她的來歷,不由議論紛紛。很多人都忍著笑在想,自家當家夫人果然不愧是長安城裡對皇后娘娘忠心不二的夫人,居然甘願自墮身份也要讓娘娘高興。

    曾靜大學士不在府裡,或許他也像府裡的下人們一樣,覺得夫人專程宴請一位小侍女實在有**份太過胡鬧。所以午宴只有曾靜夫人和桑桑二人,菜色卻是豐富到了極點,而且桌旁還有四五名大丫環斂神靜氣服侍著。

    桑桑這輩子都在服侍人,或者準確說是在服侍寧缺,她很不習慣被人服侍著吃飯,所以顯得有些拘束,比華燈節那夜馬車上要沉默很多。

    曾靜夫人看著她只顧低頭吃著碗裡的食物,眼眸裡偶爾閃過憐惜神色,然後她對身旁最得力的大丫環使了個眼色。

    那名大丫環會意,掀簾出去端了碗早已備好的鴿子湯進來。

    曾靜夫人端著鴿子湯走到桑桑身前,說道:「瞧你這小身材,得補補。」

    說完這句,她手一滑,那碗鴿子湯便倒到了桑桑的腳下。

    桑桑站起身來,低頭看著自己打濕了小半的棉裙和小鞋,沉默不語。

    曾靜夫人慌亂說道:「這可真是……趕緊去洗洗。」

    棉裙和鞋上染著鴿子湯的油污,確實需要洗一洗。

    但桑桑沒有動,只是沉默低頭看著自己的裙襬和鞋子。

    她察覺到這位夫人是故意把鴿子湯潑到自己身上的。

    因為在那一瞬間,她看的很清楚,夫人端著湯碗的手指很用力,根本不會滑。

    桑桑沒有生氣,因為那碗鴿子湯明顯在簾外放了很久,早已溫冷不燙,別說潑到身上,就算是潑到臉上也不會造成任何傷害,而且她感受不到這位夫人的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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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四十三章 鴿子湯(下)

    桑桑時常低著頭,不愛看人,但很擅長看人。

    用光明大神官的話來說,桑桑從裡到外都是透明的,如同深山裡的水晶,能夠映照出這個世界最真實的顏色,她能很肯定地知道這個世界上究竟誰對她好,遺憾的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像寧缺那樣的人她只遇見過一個,前不久還死了。

    不過她能感受到曾靜夫人的善意,所以她聽從了對方的建議,跟著進了內室,解開身上那件染了油污的棉裙,脫掉鞋子把腳伸進溫水中。

    桑桑的腳很小巧,膚色也與身體別的地方不同,純白似雪,看上去就像兩朵瑟瑟瑟的小白花,在盆中清水裡緩緩蕩漾。

    (此處詳見絀著……哈哈哈哈……將夜第一卷清晨的帝國,第二十五章第一個夢。)

    ……

    ……

    從進入內室開始,曾靜夫人便基本上沒有眨過眼睛,當桑桑解開棉裙時,她袖中的雙手便緊張地握了起來,當她脫掉鞋子時,夫人的指甲快要陷進掌心裡,當她看到盆中那雙如小白花的嬌嫩雙腳時,更是險些就這樣暈厥過去。

    曾靜夫人沒有昏倒,不過此後她一直處於某種微微暈眩的狀態中。

    桑桑回到餐桌旁後,夫人雙手顫抖抱了一甕鴿子湯到她面前,聲音微顫說道:「這些年你大概受了很多苦,趁著現在趕緊多補補。」

    桑桑看著甕中誘人食慾的油花和湯中細嫩的乳鴿,微微一愣,心想先前好像聽你說過一遍,只是為什麼這遍聽時感覺似乎有些不同?

    ……

    ……

    傍晚時分,曾靜大學士回府。

    曾靜夫人非常直接、甚至顯得有些粗魯無禮地將書房裡那些來拜見大學士的下屬官員趕走,然後走到他的身前,還沒有來得及說些什麼,眼圈一紅便流下兩行淚水。

    話說曾靜大學士也是位狠人。不然當年不可能只用一夜時間便痛下決心休了清河郡崔姓正妻,杖殺三名管家,毅然投入皇后娘娘的陣營。然而他非常清楚,自己現在在朝中的地位實際上依賴於夫人在皇后娘娘身前的位置,加上那些同悲共苦的陳年舊事,他向來對妻子寵愛有加,此時見著她未言先泣,不由嚇了一跳。

    「夫人,家中出了何事?」他聲音微顫問道。心想以夫人這些年養就的性情脾氣,若非難以承擔的慘事,斷不至於如此失態。

    曾靜夫人抹掉臉上的淚水,看著他強顏笑道:「老爺,是好事。」

    曾靜異道:「什麼好事?」

    曾靜夫人看著他的臉,一面哭著一面笑著說道:「我找著我們的女兒了。」

    得知華燈節那夜在宮中相見的事情以及今日府上發生的一些事情,曾靜不可置信看著妻子問道:「你說那個小侍女就是我們的女兒?你……你可確認?」

    曾靜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說道:「我自己生的女兒,當然能確認。」

    曾靜也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弄的有些驚喜交加,起身問道:「可有佐證?」

    曾靜夫人沒好氣道:「都說了是我自己生的女兒。哪裡需要佐證。」

    曾靜苦笑說道:「我的好夫人,你就不要再瞞著為夫了,以你的脾氣,若沒有實打實的證據,你哪裡會對我說?想來今日那碗鴿子湯也是你刻意潑的。」

    曾靜夫人捂嘴一笑,說道:「果然瞞不過老爺。那碗鴿子湯便是我讓春蘭晾涼備好的,為的就是要往那孩子腳下潑,好讓她把鞋脫了讓我看看她的腳,您猜怎麼著?她那雙腳啊果然還像十幾年前剛生下來時那樣,白嫩的就像兩朵蓮花!」

    曾靜微微一怔,問道:「除了這個可還有別的佐證?」

    曾靜夫人說道:「當年我在柴房旁邊產下那苦命孩子後,就擔心被人換了去,昏前仔細察看了一遍,身上確實沒有什麼胎記,但渾身黝黑像炭頭。兩個小腳丫卻是又白又嫩,難道這還不算證據?我就不信還有誰能長成那苦命孩子這般。」

    曾靜想起那個必然會牢記終生的日子,想著巷子對面的血,想著自家府裡的亂,想起來當時的悍妻便是用女嬰身上的顏色做藉口。指責小妾生了個妖孽出來,其後又暗中讓幾名管事把那女嬰偷出府去……難道說那個老筆齋的小侍女真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兒?可是她不是應該早就死了嗎?

    他不知道想到什麼事情,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緊蹙。顯得非常為難。

    曾靜夫人感覺掌心還在隱隱作痛,說道:「老爺在猶豫什麼?還不想趕緊去通知長安府。然後想個辦法把我們的女兒接回來!先前我拼了命才忍著沒有告訴她,就想著您回來了就妥了。我可沒辦法忍受自己的女兒再給別人家當一天婢女!」

    「你是沒有見過那孩子,那小手粗糙的我摸著都覺得心慌,這些年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聽她說那鋪子裡無論洗衣做飯燒水泡茶都是她在做,甚至連鋪子門壞了也要她去修,像我們這樣門第也沒說這麼使喚僕人的,真不知道她現在那個少爺是個什麼缺德玩意兒,竟是把她當牛馬一樣驅使!不行我這就得去……」

    說著說著,想起桑桑家那個萬惡的少爺,她的眼淚便再次流了想來,再也控制不住情緒,舉步便向書房外走去,看樣子是準備去老筆齋接人。

    「你給我站住!」

    曾靜輕喝一聲,沉默片刻後皺眉嘆息說道:「如果我們女兒這些年真是在普通人家做婢女,那反倒好辦,但你可知道她現在服侍的那個少爺是誰?」

    「那個寧缺不是普通人,他就是傳說中花開帖的主人,深得陛下器重寵愛,我這時候才想起來,那份雞湯帖最前那個名字豈不正是桑桑?」

    曾靜夫人微怔,她那夜在宮中看見桑桑後便有些神不守舍,竟是忘了皇后娘娘的介紹,這時候才知道原來自己罵了半天的那個缺德玩意兒,原來並不是長安城裡隨便一個無良官宦子弟,而是老爺前些時日經常提起的那人。

    「我想起來了,娘娘確實提到過寧大家的名字。」

    曾靜夫人說道:「然而那又如何?就算陛下喜歡他的字,但我們接回自己的親生女兒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誰會無良到來攔阻?想必陛下也會喜見此事。」

    曾靜皺眉說道:「但你可知曉寧缺的另一個身份?」

    「什麼身份?」

    「他是書院二層樓的學生。」

    曾靜夫人怔怔問道:「書院還有二層樓?」

    曾靜沉聲說道:「書院還有很多層樓。」

    曾靜夫人皺眉不解說道:「二層樓是什麼地方?」

    曾靜應道:「能在書院二層樓就學的,都是夫子的親傳弟子。」

    曾靜夫人愈發不明白老爺為何提這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問道:「夫子又是誰?」

    曾靜看著她搖頭嘆道:「真是個愚婦,夫子便是書院的院長。」

    聽到書院院長四字,曾靜夫人終於知曉了厲害,然而接回失散多年女兒的強烈渴望,在她此時的心裡比什麼都重要,惱火說道:「就算是院長也要講天理倫常吧?而且女兒現在只是個小婢女,我們多補寧缺一些金銀,他還能有什麼意見?」

    曾靜緩緩搖頭,身為朝廷重臣,他當然對寧缺這個名字不陌生,最早是因為花開帖惹出的風波,其後便是書院登山所造成的震撼,而眼下朝中諸位大臣最關心的卻是此人書院行走的身份。

    寧缺便是書院入世之人,那麼日後大唐帝國皇位傳承之時,他的意見便顯得非常重要,曾靜清楚此人與公主殿下的關係比較密切,他做為皇后一派,非常擔心因為要接回失散多年的女兒,而影響到皇后的安排。

    只是這些話他卻不便對妻子說,稍一沉默後說道:「明日你進宮聽聽皇后的意見。」

    曾靜夫人沒有上過學堂,在朝中這些一品命婦間也談不上有多少見識氣度,然而早年間經過那場慘事,這些年得皇后娘娘提點教誨薰陶,早已從當年那個柔弱無能的妾室變成了極有主意的當家主婦,聽著自家老爺這般說話,只見她眉梢微挑,沉聲說道:「不理皇后娘娘如何說,我的女兒卻是一定要認回來的。」

    ……

    ……

    「十三先生寧缺……書院……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皇宮清殿深處,金磚向空氣裡透著絲絲暖意,皇后娘娘看著手中那封信喃喃自言自語,麗而微媚的眉梢間難以掩飾疑惑和警惕的意味。

    這封信來自土陽城鎮軍大將軍府,夏侯在信中提到了最近土陽城最近發生的一些事情,並且說他已決意辭去軍中一應官職,準備卸甲歸老,請她向陛下言明心跡。

    世間只有寥寥數人知曉大唐皇后與夏侯之間的真正關係。

    皇后非常清楚這位疼愛自己到了極致的兄長,有著怎樣倔強而不肯服輸的性情,究竟書院那兩人在荒原在土陽城裡做了什麼事情,竟讓他決意認輸歸老?

    她很願意自己的兄長遠離那些廝殺血腥之事,歸老也是極好的結局,看到這封信後很是欣慰,然而這件事情裡的過程卻讓她有些琢磨不透。

    便在這時曾靜夫人到了。

    聽著曾靜夫人含淚帶笑說完關於桑桑的事情,皇后娘娘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唇角露出一絲溫婉的笑容,說道:「這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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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四十四章 沒有你,我困不著覺

    皇宮某座偏殿內,李漁斜椅軟榻,手指輕拈著個茶盅,微嘲道:「倦時身後便多了個枕頭,渴時便有人送來了幾盅清茶,心想便能成事,自然是好事。」

    她身前那個小太監低著頭,哪裡敢接話。

    李漁是前皇后親生女兒,自幼生長在宮中,聰慧明事,不知得到多少寵愛,加上因為遠嫁草原一事又得到大唐臣民更多敬重,這些年朝野間有很多人都非常看重她,所以無論宮內宮外有什麼消息她總能在第一時間知道。

    「皇后娘娘還說了些什麼?」

    那名小太監仍然不敢抬頭,輕聲稟道:「娘娘說會支持曾靜夫人認女,但桑桑既然服侍寧缺多少年,自有情份,讓大學士府切不可意氣用事把這情份斷了。」

    聽著這話,李漁眉尖微微蹙起,想起當年在北山道口火堆畔站起時與那人間生出的裂痕,無來由生出些怒意,寒聲說道:「我用了兩年時間,才和那對主僕間生出些情份,你居然想莫名其妙認個親便把這情份搶走?」

    那名小太監愈發不敢起身,跪在榻前連連磕頭。

    李漁沉默了很長時間後問道:「確認桑桑真是學士府家的小姐?」

    小太監應道:「看大學士夫人的神情,九成是真的。」

    「可有什麼憑證?」

    「小的不知道。」

    李漁揮手示意他退下,留在殿內看著樑上那些繁複美麗的紋飾發呆了很長時間,她很清楚自己先前的憤怒來自於無力,所以倚在軟榻上顯得有些疲憊。

    她當初喚桑桑入公主府玩耍時,寧缺還只是臨四十七巷一個落魄的書者,這種交往自然沒有夾雜任何功利因素,然而隨著寧缺在長安城裡逐漸發跡,直至成為夫子的親傳弟子。開始代表書院行走天下,甚至可以預見到將來可以影響大唐皇權傳承,這種交往便開始自然而然多了些別的意思。

    李漁覺得自己的應對措施很正確,偶爾想起與那小侍女的相識,更是覺得冥冥中有把無形的手在幫助自己和皇弟,然而誰能想到就在這時,桑桑忽然變成曾靜的女兒,而曾靜卻是那個女人的一條忠犬!

    如果桑桑真是當年大學士府那名女嬰,她與曾靜夫婦間的天倫血緣關係又豈是情份二字。有了這麼一層撕扯不開的關係,日後若真到了奪嫡之時,寧缺又會怎樣選擇?一念及此李漁便覺得情緒有些茫然,內心充滿了被昊天遺棄的挫敗感。

    ……

    ……

    臨四十七巷老筆齋內。

    「當年那個千刀萬剮的管事,趁著老爺沒留神,而我當時正半昏半醒,把你偷出了通議大夫府,賣給了一個人販子,現在看來那名人販子大概是想把你帶到外郡賣掉,卻不知怎的選擇了河北郡。時逢大旱他自顧不暇,所以把你給扔在了野外。」

    曾靜夫人眼淚汪汪看著桑桑,想要伸手去牽她的小手,但看著她手裡緊緊攥著的大抹布,又擔心她不願意,只好緊張地絞著手指。滿臉企盼看著對方。

    桑桑低頭看著自己探出棉裙的鞋頭,輕聲說道:「聽上去似乎也說的通。」

    曾靜夫人急忙說道:「通,當然能通,孩子你現在肯相信我是你母親了吧?」

    桑桑沉默片刻後抬起頭來,認真問道:「然後呢?」

    曾靜夫人微微一怔,旋即憐愛說道:「接下來當然是你跟我們回大學士府,那裡才是你真正的家,你的閨房我已經命人在準備,丫環們也已經備好,你若不喜歡府上舊有的。我明天就讓人牙行帶著小丫頭們進府給你挑。」

    桑桑微微蹙眉,因為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此時的情緒而顯得有些漠然。

    曾靜大學士一直在旁沉默看著母女相認的畫面,雖然他內心也確實頗為喜悅,但畢竟與前妻育有子女,所以不像妻子那般激動。尤其是看著桑桑微黑的小臉。他便很容易想起那個流血的日子,想起隨後發生的那些事情。

    雖說他因禍得福,但他還是很不喜歡這段回憶。而且身為大唐高官,總要講究一個倫理輩份。見著桑桑在妻子面前神情如此漠然便有些不喜。

    他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去收拾一下行李,罷了。想來這些年你在外流浪吃苦也沒什麼值得收拾的東西,直接跟我們回府,至於戶籍的事情我會讓長安府衙去辦,而寧缺那裡我會請祭酒老大人去說,不會有問題。」

    桑桑心想這些年我和少爺藏了那麼多銀票,怎麼會不值得收拾呢?

    然後她重新低頭,看著探出棉裙的鞋頭沉默不語,微黑的小臉上寫著不知所措的神情,因為她此時內心的情緒確實有些茫然。

    桑桑曾經想像過自己的父母會是怎樣的人,但那只是看著別人家孩子都有父母之後自然產生的聯想——不知道是寧缺這個監護人做的太稱職,還是小侍女對這個世界的要求太少,她竟是從來沒有羨慕過別人有父母。

    她在這個世界上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個人是寧缺,這些年來一直和寧缺在一起生活,甚至可以說她的生命裡只有寧缺,沒有別的任何人,也已經不習慣有別人的存在,然而今天她發現自己有了父母。按照她所瞭解的世俗習慣,父母便應該是最親近的人,甚至要比寧缺更親近,那豈不是等於說,如今寧缺反而變成了別人?

    找到親生父母本來應該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然而桑桑一想到自己和寧缺的生活似乎再也無法像以前那般只有自己和寧缺,那種幸福感便不知道去了哪裡。

    相反她很不適應,甚至有很強烈的牴觸感,所以她輕輕搖了搖頭。

    曾靜夫人微微一怔,然後才明白她的意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靜的臉色更是驟然嚴肅,完全無法理解有人居然敢大逆不道到不認父母。

    曾靜夫人看他臉色知道他要動怒,急忙攔在他身前,微笑看著桑桑和聲說道:「我知道這件事情太突然。你一時半會兒很難接受,要不然你先跟我們回府,我們認你做義女如何?我相信只要處的久了你一定能相信我是你的母親。」

    桑桑看著她忽然笑了笑,說道:「我知道你會對我很好。」

    曾靜夫人看著她小臉上露出的真摯笑容,心都快融化了,伸手取掉她一直攥在手心裡的那塊大抹布,牽著她的手憐愛說道:「那你跟不跟我們走?」

    桑桑還是搖了搖頭。

    曾靜夫人不解問道:「為什麼呢?」

    桑桑說道:「因為少爺還沒有回來,等少爺回來後我會問他應該怎麼辦,如果他覺得你們真是我父母。那我自然會認你們,到時候我會常去看你們的。」

    曾靜夫人從她話裡聽出一些別的意思,愕然重複道:「常去看我們?」

    桑桑說道:「就算相認了,我還是得住在鋪子裡啊。」

    曾靜夫人吃驚問道:「為什麼呢?」

    桑桑看著她認真回答道:「寧缺他這些年變懶了很多,好多事情都不願意做大概也不會做了,所以我要煮飯洗衣,還要拖地擦桌,有時候那些府上的管家過來偷廢紙,我還得拿條帚把他們趕跑,實在是沒有辦法在學士府過夜。」

    曾靜夫婦怔住了。完全想不明白,一個做牛做馬苦累不堪的小婢女,在得知自己是大學士府千金、飛上枝頭變成一隻雛鳳後,沒有痛哭流涕撲進他們懷裡,而是一心繫著要留在萬惡的主家替那個懶惰的少爺打理一切事務……那個叫寧缺的傢伙究竟是施了什麼法術,竟讓自己的女兒說出這樣的話來?

    桑桑接著說道:「而且寧缺他有時候想事情想的太多會睡不好覺。只有抱著我睡才能入睡,而有時候我覺得太冷也喜歡抱著他睡,所以如果分開都會睡不好哩。」

    曾靜夫婦互視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驚和疑竇,心想莫非女兒這些年給寧缺做小侍女,二人間已經發生了些事情?但桑桑年齡尚幼,而且看上去也不像啊。

    老筆齋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桑桑知道寧缺回來的日子,所以知道肯定不是他。

    陳皮皮艱難邁過門檻,揉了揉疲憊的圓臉頰,看著鋪子裡的情形。大樂說道:「難道你這裡又有麻煩?本天才還正愁那些人被我嚇住就不好玩了。」

    桑桑解釋說道:「不是麻煩,你也不用玩了。」

    陳皮皮說道:「那我們下盤棋吧。」

    桑桑向著曾靜夫婦抱歉一笑。

    ……

    ……

    就在曾靜夫婦有些惘然地離開老筆齋時,一輛簡陋的馬車駛進了長安城東門,在那輛馬車四周儘是一片鶯鶯燕燕,卻是寧缺一行人提前數日回來了。

    在土陽城外。他們的馬車與墨池苑弟子們會合,然後一道南下,今日這些來自大河國的少女們終於看到了她們聞名已久的天下雄城。自然難免興奮。

    車廂窗簾被掀起一角,一身白裙的莫山山微瞇雙眼看著長安城裡的景緻人物。微圓的美麗臉蛋上掛著淡淡的笑容,看得出來她也很開心。

    大師兄揉了揉在路途上被震到有些痠痛的後背。看著滿臉期待興奮神情的寧缺,苦澀笑著問道:「小師弟你為何如此急著回長安?」

    寧缺認真說道:「說出來師兄您可千萬別取笑我,我雖然沒有擇床的怪癖,但只要離了家便睡不好,所以急著回家好好睡上幾覺。」

    即便是感情親厚的同門師兄弟,依然還是會怕被對方取笑,所以寧缺這句話其實並不完全是實話,只有他自己知道睡不好覺以及急於趕回長安城的真實原因。

    不在老筆齋,便沒有人端洗腳水,沒有人煮煎蛋面,沒有人遞牙具,沒有人陪你傻笑,沒有人陪你悲傷,沒有桑桑,而他不能沒有桑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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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新友故舊,重逢初看
  
  殘雪未褪,寒風依舊,這還沒到春天呢,長安城的街上卻開始吐露春的芬芳氣息,十餘名少女聲若銀鈴,嬌顏如花,看著街景指指點點,不知惹來多少行人的矚目。
  
  少女們穿著淺色的開襟長裙,寬長華麗的腰帶系的比較高,風格非常清晰,見多識廣的長安百姓很快便猜出她們是來自大河國。
  
  大唐與大河國世代交好,兩國子民間有一種先天的親近感,只是由於相隔路途遙遠,這些年長安城裡能見著大河國人的次數變得漸漸少了。今日忽然看見這麼多來自大河國的秀麗少女,看著她們身上的儒裙,年長些的唐人便忍不住唏噓起來。
  
  老人們開始回憶開化年間那位隱姓埋名來長安求學的大河國女王,開始對身旁的年輕人們講述那位女王與唐皇之間的苦澀戀曲。
  
  而年輕的唐人表現的更加興奮,他們站在街邊屋簷下,向著那些大河國少女們拚命揮手,喊著歡迎來長安玩,有那膽子更大些的甚至直接追上了隊伍,在少女們馬畔一面跑著一面打聽她們的姓名和住址。
  
  大河國雖然崇愛唐風,國中的女子卻是以溫柔靜貞著稱,先前入城後少女們嘰嘰喳喳議論桂花糕萬雁寺,醒過神時便覺得好生失態,小臉發燙,此時被那些年輕唐人追著詢問姓名更是羞的不行,紛紛低下頭去。
  
  天貓女看著在馬畔喘息著奔跑的一名年輕公子,看著他眼中毫不掩飾的喜愛與興奮之色,羞的把小臉蛋埋在毛絨絨的圍領間,心想我才這麼小你著什麼急?
  
  自己一行人受到長安人如此熱情的歡迎,本有些不安的莫山山笑了笑,放下窗簾開始閉目養神,疏而長的睫毛微微眨動,似乎心裡的不安還沒有完全消除,只是她究竟因何而不安。
  
  寧缺湊到她身旁,掀起窗簾向外看去。
  
  在邊塞實修的書院學生,大部分隨他一同回到了長安城,前些天的急行軍讓這些學生們著實有些辛苦,尤其是落在最後面的鐘大俊臉色蒼白,比以往瘦了很多,看他那恍惚的模樣,竟似隨時可能摔下馬去。
  
  寧缺很清楚這是為什麼,當初他冒充鐘大俊隨莫山山一行人深入荒原之前,便交待人把鐘大俊本人關押了起來,後來他在王庭露出真實身份後也忘了這件事情,於是直到他離開土陽城,鐘大俊才被放了出來,想必這半年時間吃了不少的苦。
  
  寧缺的品行絕對談不上端正,但對於鐘大俊這種品行絕對不端的角色,絕對沒有任何歉愧負疚之心,理都懶得理他,直接對側前方吹了聲口哨。
  
  司徒依蘭聽著哨聲,輕提馬韁來到馬車旁。這半年時間,她在碧水營帶著同窗與士兵與草原蠻人及聯軍鬥智鬥勇鬥狠,在軍中闖出極大的名聲,只是嬌顏被風霜摧殘,千里奔波又讓她滿頭滿臉的灰,看上去不免有些狼狽。
  
  寧缺看著她說道:「呆會兒去我家,我請你吃麵條。」
  
  「你什麼時候做事能大氣一些。」司徒依蘭沒好氣說了他一句,然後指著自己滿是風塵的臉說道:「雖然在戰場上我不在乎這些,但這已經回了長安城,你是不是應該給我留些時間去梳洗打扮一下?你可別忘了我是個女兒家。」
  
  寧缺故作驚訝說道:「我本以為女將軍不屬於女兒家範疇。」
  
  司徒依蘭作勢揮拳欲擊,唬得他連忙放下窗簾,躲到山山身後。
  
  莫山山睜開眼睛,看著他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
  
  書院實修歸京,自然受到了朝廷的隆重歡迎,尤其是還有大河國墨池苑少女,禮部也來了幾位官員,寧缺自然沒有耐心去走那些流程,徵詢了一下大師兄和莫山山的意見,在朱雀大街上馬車便與大部隊分離,逕向東城而去。
  
  行不多時,便來了到臨四十七巷,寧缺跳下馬車,看著熟悉的街景灰牆,還有那些原戶部司庫庫房院內探出的冬樹,深深吸了口氣,覺得十分滿足。春末去冬末回,大半年時間便這樣消失不見,他好生相信老筆齋裡的圈椅墨香井水雞湯麵片湯煎蛋面還有床下的銀票,今日終於可以重新擁抱這一切,感覺真好。
  
  忽然間,他看見鋪子側方停著一輛黑色的馬車,看著車廂上那些繁密的細紋,他不禁沉默了片刻,朝著馬車點了點頭,才走上石階推開了老筆齋的門。
  
  ……
  
  ……
  
  鋪子裡,陳皮皮與桑桑已經下完了三盤棋,正在吃麵。
  
  桑桑是一個不喜歡下棋更不喜歡賭博的人,但既然有人非要送銀子給她,她難卻盛情也只好勉為其難陪著下了幾盤。隨著那些泛著油墨香的新銀票入手,她漸漸忘了兩位老人離去所帶來的寂寞悲傷以及大學士夫婦帶來的惘然情緒,心情變得好了很多,所以她破例給陳皮皮和自己煮了兩大碗素麵。
  
  便在這時候,鋪門被人推開,發出吱的一聲輕響。桑桑低著頭捧著麵碗,往嘴裡吸著麵條,心想聽聲音大約是門軸最下面有些變形,得找個時間修修才是。
  
  忽然間她覺得來人的腳步聲有些不對,有些過於熟悉,忍不住好奇抬起頭來。
  
  看到那個傢伙,桑桑哪裡還能記得吃麵條這件事情,素如白指的湯麵掛在唇邊,柳葉眼笑的瞇了起來,含著食物口齒不清憨喜說道:「寧缺……」
  
  寧缺笑著看著她,眼睛也笑的瞇了起來,就像這個世界不存在的月牙兒。
  
  桑桑忽然發現寧缺身後還有別人,有一個書生,還有一個穿著白裙子的姑娘,那姑娘生的很好看,尤其是小臉蛋圓乎乎的很可愛。
  
  桑桑頓時清醒過來,知道自己這時候嘴裡全部是麵條,臉肯定也被撐的鼓鼓的,只是肯定沒有寧缺身旁那個白裙姑娘鼓的好看,所以她有些無來由的慌亂。
  
  她慌忙放下麵碗站起身來,哧溜兩聲,以最快的速度把掛在嘴邊的麵條吸進肚子裡,卻險些被麵條嗆著,一面咳嗽一面低聲說道:「少爺,你回來了?」
  
  然後她低頭望向自己探出棉裙的鞋尖,不再說話。
  
  莫山山安靜站在寧缺身旁,卻稍拖後一點點的地方。
  
  應書院大師兄之邀來長安城遊覽觀光,她有些喜悅,有些期待,也有些不安,只不過這些情緒在她淡然寧靜的臉上看不到分毫,她很清楚自己不安什麼,她甚至有時候在想,自己對長安城的期待究竟是寧缺還是要他的那名小侍女。
  
  她跟著寧缺走進老筆齋,看見坐在小板凳上吃麵的那個小侍女,從看到對方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那便是自己想要見到的人,那個小侍女就是桑桑。
  
  雞湯帖頭兩字的那個桑桑。
  
  寧缺永遠掛在嘴邊的那個我家的桑桑。
  
  莫山山曾經在墨池畔的夏夜裡看了無數遍雞湯帖,她比誰都清楚甚至比寧缺自己都更加清楚,雞湯帖頭前那個小侍女的名字散亂筆鋒之間隱藏著多少絕對的信任和親近,所以她一直很想知道桑桑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小侍女。
  
  在草原王庭她說喜歡寧缺的大黑馬,在雪原間她說喜歡寧缺的字,在魔宗山門將要死去的那刻她終手平靜說出自己喜歡不單是馬或字,還包括寧缺的人。
  
  當時她以為自己會死,於是依著心意說了,然而終究沒有死,說出口的話卻也無法反悔,於是確定了自己的心意便是喜歡,於是她愈發想要看到桑桑。
  
  今天她終於看到了桑桑,卻有些吃驚。因為對方不是世間常見的那等俏婢,只是一個膚色微黑瘦弱尋常的小姑娘,年齡還很小眉眼尚未完全展開,尤其是捧著大碗吃麵、嘴含湯麵眼含笑的模樣真讓人除了憐惜生不出任何別的情緒。
  
  面對著這樣一個小侍女,莫山山覺得自己以往所猜測的所臆想的、甚至包括抵達長安城之前的那些緊張不安,都是非常過分的事情,所以她覺得有些慚愧,怔怔看了對方片刻後便沉默低下了頭,看著探出裙襬的鞋尖不再說話。
  
  桑桑低頭看著探出棉裙的鞋,山山低頭看著探出白裙的鞋,場面顯得有些滑稽可笑,老筆齋裡的氣氛變得有些怪怪的。
  
  寧缺還沉浸在重新見到桑桑的喜悅之中,根本沒有注意到什麼,至於大師兄則是負手打量著鋪子裡的陳設,看似一無所察,實際上卻在心裡輕輕嘆息了一聲。
  
  桑桑忽然醒過神來,啊了一聲慌忙說道:「來客人了,我去泡茶。」
  
  她對著眾人福了福,然後端起自己擱在桌上的麵碗,從同樣處於呆愕狀態中的陳皮皮手上搶過另一隻麵碗,匆匆回了後院。
  
  寧缺看著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簾後,有些詫異,雖說她忙碌的模樣好久不見卻一如往常,可是這麼長時間不見,這死丫頭怎麼就不過來抱抱自己?
  
  ……
  
  ……
  
  無論嘴裡有沒有塞麵條,陳皮皮的兩腮都很圓很鼓,比莫山山要圓的多。
  
  手裡的麵碗被桑桑像陣風般搶走,他才醒過神來,看著負手於後的那個書生,趕緊把麵條吸進腹中,跳到書生身後一個長揖及地,恭敬說道:「拜見大師兄。」
  
  大師兄回過身來,看著他故作嚴肅的模樣,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緩聲說道:「皮皮啊,如今你已經不再是後山的小師弟,說話做事……」
  
  沒有等他說完,陳皮皮便張開手臂把他抱進懷裡,又是高興又是悲憤說道:「師兄你可總算回來了,老師他不知道還死在哪裡玩,後山裡就沒有人治得了二師兄,他在山裡橫行霸道,非要逼我們學什麼古禮,師兄師姐們敢怒不敢言,十一師兄甚至被他逼的快要發瘋,看著花便往嘴裡塞,你可得替我們作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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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四十六章 埋甕

    在陳皮皮劈里啪啦這段話裡,寧缺聽到了兩個重點。

    一是他說老師還不知道死在哪裡玩的死字。二是他說二師兄橫行霸道諸師兄姐敢怒不敢言,然後他看到了陳皮皮把大師兄像寶貝一樣抱在懷裡,胖臉上寫滿了期待和狂喜卻看不到絲毫恭謹和距離感,於是乎他明白了兩件事情。

    一是書院後山裡無論夫子還是大師兄都不怎麼管事,也不怎麼在意他人的神情態度,所以陳皮皮才會言語無忌、行為上毫無距離感,真正可怕或者說值得尊敬的還是那位頂著棒槌不苟言笑的二師兄。二是陳皮皮真是個撒謊的高手。

    陳皮皮哪裡知曉寧缺正在腹誹自己,擦了擦臉上的鼻涕和淚水,便把寧缺抱進懷裡重重拍打了幾下,說道:「小師弟你辛苦了……噫,這姑娘長的真是好看。」

    寧缺極其粗暴地把他推開,回頭望向莫山山,不由覺得好生尷尬,心想哪有第一次見面便稱讚別人美貌的道理,這傢伙實在是把書院後山的臉都丟光了。

    陳皮皮並不是真的好色,他甚至對男女之事的真實瞭解比寧缺還要弱,簡稱弱爆了,不然當年不會被葉紅魚收拾的那般悽慘,在給寧缺的第一封信裡會顯得對女性如此苦大仇深,所以他只是真的覺得莫山山長的好看,沒有別的想法。

    寧缺介紹道:「這位姑娘是來自大河國的莫山山,書聖王大人的關門弟子。」

    陳皮皮微微一愣,不可置信問道:「你就是書癡?」

    通過這些書院師兄弟的對話,莫山山已經確認此人便是傳說中那位世間最年輕的知命境強者,不免有些吃驚,看著他點了點頭。

    陳皮皮倒吸一口冷氣,感慨說道:「難怪生的如此漂亮,不過既然你和那個女人並稱為天下三癡。我還是少惹你的好,噫,看你眼光似乎有些瞧不起我?你可知道本天才乃是修道天才之中的天才,天才到了極點的那種?」

    寧缺在旁無奈解釋道:「山山她眼睛不大好,你不要誤會。」

    陳皮皮怔了怔,無賴說道:「反正和道癡相近的人我都不喜歡。」

    寧缺懶得理他,問道:「你為什麼在這裡?」

    陳皮皮說道:「你自己問桑桑去。」

    大師兄這時候結束了對老筆齋的視察工作,看著他們慢條斯理說道:「小師弟不是來請我們吃飯的嗎?什麼時候開始?我有些餓了。」

    剛回長安城,寧缺便邀請大師兄和山山來老筆齋作客。因為他真的很感謝對方一路上的照顧,所以想讓他們能夠接觸並且進入自己真實的生活。

    只是生活看似很簡單尋常,本來也很簡單尋常,但事實上今天老筆齋裡的很多話都不簡單,大師兄和陳皮皮都在隱約晦澀間透露了一些信息,只是他們彼此都不知道彼此的堅持和判斷,更何況是做為當事者的他還有那兩個小姑娘?

    大概正是因為如此,所以老筆齋第一次正式宴請客人的行動無疾而終,桑桑在後院磨蹭了很長時間,茶都還沒有端出來時。大師兄三人便告辭而去。

    大河國墨池苑少女們的住所安排在禮部貴賓司,莫山山便要去那裡與同門會合。用陳皮皮的話,夫子還死在外面瞎玩,大師兄自然要回書院後山處理院中事務,陳皮皮也隨大師兄離開,於是當那鋪門帶著微微吱響關上後。老筆齋重新變成了只有寧缺和桑桑二人的世界,安靜而且平靜。

    桑桑蒸了一缽米飯,煮了缽醃蘿蔔酸筍燉鹹肉,炒了盤家常青菜,便是寧缺回到長安城後吃的第一頓飯。

    鋪子裡燒著炭盆,很是暖和,寧缺解了外衣,坐在桌邊安安靜靜地吃著,桑桑坐在桌子另一邊安安靜靜吃著,時不時替他添碗飯。盛碗湯,沒有人說話。

    當年在路畔屍堆裡揀到桑桑後,寧缺在荒原的這大半年時間,便是二人最長的一次分別,再長的分別也不會讓他們覺得彼此之間生出陌生感。然而寧缺總覺得有些不習慣,尤其是看著桑桑漸漸長開的眉眼,發現這丫頭竟是清晰地長大了不少。

    吃完飯後。桑桑沒有洗碗,而是開始對他講故事。

    「那天老頭兒穿著件髒襖子進了鋪子。說和我之間有機緣,要收我當徒弟。我當時想著他已經那麼老了,也不可能吃太多飯菜,所以就把他收留了下來。」

    這個故事有些長,桑桑的語言足夠簡潔,也講了很長時間,在這個過程中寧缺始終沉默,沒有發問也沒有端起手邊的茶杯喝上了一口。

    故事終於講到了最後那個部分。桑桑帶著他來到天井,指著牆下的那兩個甕,說道:「睡在新甕裡的是我老師,睡在舊甕裡的是你老師。」

    然後她走進臥室,在床上掏弄了半天,不知從哪個隱秘處掏出兩樣東西,把其中一樣遞給他,說道:「這是顏瑟大師留給你的,好像很重要很多人在找。」

    她舉起手中那塊看似普通的腰牌說道:「這是老師留給我的,用他的話說這是西陵神殿光明大神官的腰牌,如果我以後要坐上神座,需要把這個牌子帶在腰上。」

    寧缺看著那塊腰牌,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兩椿血案,微微皺眉,覺得有些厭惡。

    桑桑看著他沉默片刻後說道:「宣威將軍府的血案,應該是老師謀劃的,他說那是因為他曾經在將軍府裡看見過一個生而知之的人,少爺,那是你吧?」

    寧缺點了點頭,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對桑桑提起過自己身上背負著的血海深仇,因為他覺得這些事情與她無關,沒有必要讓她像自己一樣變得冷漠寡情,但他也沒有刻意瞞著她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有些該知道的事情自然早已知道。

    桑桑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老師要找的黑夜影子,實際上就是傳說中的冥王之子,如果他找的就是你。那你豈不就是冥王的兒子?」

    雖然寧缺來自另一個世界,身世可以說離奇,但他從來沒有把自己和傳說中的偉大存在聯繫在一起過,更何況是什麼冥王,聽著這句話後他只是怔了怔,嘲諷說道:「雖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曾經見過一次冥王,但我比誰都更清楚自己絕對不是什麼冥王的兒子,你那個老師不僅是個瘋子,更是個白癡。」

    桑桑說道:「但有很多人會相信老師。所以一定不能讓別人知道這件事情。」

    寧缺思考了很長時間,然後微澀一笑,感慨說道:「你說的不錯,除了我們兩個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情,就像床底下的那盒銀票一樣。」

    桑桑忽然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輕聲說道:「還有件事情。」

    「以後再說。」

    寧缺抬頭看了一眼天色,走到牆邊抱起那個舊甕,說道:「我要先把師傅葬了。」

    桑桑指著新甕說道:「還有一個。」

    寧缺看著新甕,微微皺眉漠然說道:「這個人害死我全家,害死小黑子全村。害死我師傅,我不把這甕砸了,已經算是履行了書院教授的寬恕之道。」

    說完這句話,他便抱著舊甕離開天井,向前鋪走去。

    桑桑站在原地想了會兒,走到牆邊抱起了那個新甕。

    老筆齋外那輛簡陋的馬車被大師兄帶回了書院。還有那輛黑色的馬車。

    大黑馬正在黑車前無聊地踢著蹄。

    寧缺走到車旁,伸手在車廂壁上緩緩撫摩,純由精鋼鑄鐵構成的廂壁透著股金屬特有的寒意,那些深刻的繁密符線卻彷彿還留著顏瑟大師的氣息。

    他抱著新甕坐進車廂。

    片刻後,桑桑抱著舊甕喘著粗氣也跟著爬了起來。

    寧缺低頭看著舊甕,對大黑馬說道:「去城南。」

    大黑馬仿似聽得懂人話,黑色的馬車緩緩移動起來。

    車輪碾壓著青石板,發出細碎清脆的聲音,車廂裡一片安靜,主僕二人分別抱著自己師傅的骨灰甕。沉默不語。

    不知道過了多久。

    寧缺忽然抬頭看了她一眼,說道:「過來。」

    桑桑很高興,抱著新甕便準備過去。

    寧缺看著她懷裡的新甕,皺眉說道:「人過來,甕放那邊。」

    桑桑低頭看了一眼新甕。抬頭看了一眼寧缺旁邊的空位,小心翼翼把新甕擱到座椅旁靠著,然後走到對面。在寧缺身邊坐下。

    寧缺把懷裡的舊甕放到腳邊,然後把她摟進懷裡。

    一路無話。只有車聲相伴,桑桑安心地靠著他的懷裡。只是時不時會向對面看上一眼,有些擔心新甕會被摔倒,老師會散出來。

    長安城南。

    離書院不遠處有塊草甸,這片草甸屬於書院,卻少人打理,所以哪怕是在隆冬時節,依然能夠看到漫長過膝的枯黃野草屍骸。

    枯黃野草深處新立起兩座墳。

    寧缺在一座墳前重重叩了兩個頭,起身望向幾步外另一座新墳,臉色有些難看,說道:「我讓你埋遠點埋遠點,你怎麼就不聽呢?」

    桑桑理都不理他,跪在那座新墳前,學他的模樣叩了三個頭。

    寧缺無奈說道:「現在居然連我的話也不聽了。」

    桑桑站起身來,看著他說道:「死都死了,還埋那麼遠做什麼,他們在挑甕的時候就說過,死之後併排陳放還可以做個鄰居。」

    寧缺看著身前兩座新墳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憤怒罵道:「都死了還做什麼鄰居?都變成兩把灰了,難道還想著能聊天能打架?真是兩個白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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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一百四十七章 書院之直

    大黑馬在低頭吃草,深冬時節的枯草無滋無味,越嚼越覺著像樹皮般苦澀,難受痛苦地吐了出來。它抬頭望向草甸深處那兩座新墳,看著小侍女暗自想著現在兩個人可能成為自己的女主人,還是那個在荒原上替自己洗澡的好些,這個太黑太瘦不好看,那個又白又美手還挺溫柔。

    想著這些有的沒有的事情,它踱步向草甸外走去,待看見那個黑沉的車廂後,它的身軀驟然僵硬,心想這世界上怎麼有這麼重的馬車?自從那年春天在草甸間被寧缺瞧中之後,自己便越混越悽慘,莫非這便是一見寧缺誤終生?

    新墳前,桑桑低身拍掉膝蓋上的土屑,走到寧缺身邊替他清理了一下衣衫,便在這時天空忽然飄起稀稀落落的雪來。

    蓬的一聲輕響,大黑傘在頭頂撐開,遮住天空,也遮住了那些從雲層裡擠出來的雪沫兒,主僕二人撐著黑傘向草甸外的馬車走去。

    大黑傘下,桑桑低著腦袋輕聲說道:「少爺我真有件事情要和你說。」

    「先不慌。」寧缺想起一件事情,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盒子,「我在土陽城裡花了半個月時間,給你精心挑選了件禮物,你看看喜歡不?」

    事實上這盒子是年節那天離開土陽城時,他順手在街邊一間鋪子裡買的,哪裡花了半個月時間,又哪裡談得上精心挑選,但他的表情卻極認真,看不出絲毫破綻。

    桑桑好奇接過盒子,打開發現裡面是一個可愛的小泥老虎。盒子裡的小泥老虎半側著身子憨態可掬,她看著它笑了起來。說道:「喜歡,挺好看的。」

    寧缺厚顏無恥說道:「那是,你也不想想我花了多少精神在上面。」

    桑桑把盒子關上,問道:「那個挺好看的穿白裙子的小姐是誰啊?」

    這個問題來的過於自然,所以非常突然。

    寧缺怔了怔,然後笑著說道:「她呀,叫莫山山,是大河國……」

    ……

    ……

    夜晚的臨四十七巷。非常安靜,只是今日除了各家裡的火盆劈啪聲,枯葉落在冬雪上的微聲,還多了那匹大黑馬特有的噴翻唇皮兒聲。

    從頭到腳洗到清清爽爽,寧缺舒服地靠在北炕上。取出一張當初沒有完全不成功的廢火符,用手指搓碎,然後用雙手均勻擦在頭上開始搓揉,不過片刻,符紙碎末裡殘存的暖意便將濕漉漉的頭髮烘乾,柔順黑滑。

    「準備睡覺。」他高興地鑽進暖烘烘的被窩,感受著炕傳來的舒服溫度,忽然發現桑桑正跪在那邊床上鋪被褥。不由異道:「你怎麼過來一起睡?」

    桑桑鋪好被褥,脫下外衣疊好放在枕旁,說道:「我都這麼大了,當然要分床睡。」

    寧缺怔了怔,發現這句話很有道理,但還是覺得有些不習慣。他默默想了會兒,把手伸出被子食指輕彈,桌上的燭火應聲而熄。

    「那就睡吧。」

    房間裡一片安靜。過了會兒忽然響起悉悉窣窣的聲音,然後他的被褥被掀開,一個小而微涼的身子鑽了進來,然後安安靜靜靠在他胸口。

    寧缺抱著她,手掌在她背上輕輕撫拍,就像小時候哄她睡覺時那樣,感受著懷裡的小姑娘身體。嗅著頸間傳來的她的髮絲的味道,感嘆道:「還是這樣舒服。」

    桑桑把頭在他懷裡拱了拱,尋找著最熟悉也是最舒服的姿式,輕輕嗯了一聲。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忽然睜開眼睛。抬頭看著寧缺說道:「我真有事要說。」

    寧缺低頭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後說道:「我也確實有件很要緊的事情要告訴你。」

    沒有重新點亮燭火,藉著窗外星光照在冬雪上的明亮,他從牆角不知何處摸出一錠沉重的雪花銀,讓桑桑專心看著。

    寧缺意念一動,便將體內的浩然氣運至雙手間,雙手一搓便將那錠雪花銀搓成了一根銀棍,然後手指快速輕捏,銀棍的尖端瞬間變得無比鋒利。

    桑桑跪在炕上,肩上搭著被子,不解問道:「你什麼時候學會變戲法了?」

    寧缺把那根鋒利的銀棍狠狠向自己的手臂上戳去,只見鋒利的尖端深深陷入,卻只留下了一個極淺的白痕,一滴血都沒有滲出來。

    桑桑很吃驚,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胳膊,說道:「這麼硬?」

    「我學會了小師叔留下的浩然氣,就是這股浩然氣把我的身體變成了這樣,而所謂浩然氣就是吸收天地間的元氣,然後儲存在自己的身體裡。」

    寧缺看著她眼眸裡反射的星光雪色,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換個說法,我現在修行的功法是魔宗的功法,對這個世界而言,我就是魔宗餘孽。」

    就算他是冥王之子,對桑桑而言也沒有任何影響,更何況是什麼魔宗餘孽,難道修了魔宗功法的少爺就不是少爺?桑桑怔了怔後,想到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說道:「這樣啊……那老師說的可能確實是真的,你就是冥王的兒子。」

    「扯蛋。」寧缺暗運真氣,把手裡那根銀棍揉成銀球,一抖被子把兩個人蓋進去,說道:「少提那些扯蛋的事情,明天我要吃煎蛋面。」

    桑桑在被子裡嗡聲嗡氣應道:「知道了。」

    ……

    ……

    第二日清晨吃了碗加蔥加花椒特別加蛋的煎蛋面,寧缺便向書院去,師傅顏瑟把馬車當偉大遺產贈予他,他自然就乘這輛馬車,原先那輛馬車已經花錢退掉。

    馬車行經冬日晨光下的微黃草甸,來到書院石門外,寧缺跳下馬車,解下大黑馬讓它自行去玩耍,背著行李走入書院,覓著教習交待了邊塞實修的一些事務。

    然後他背著沉重的行囊,走過諸捨走過窄巷,走到濕地畔看了眼薄冰塊間無神遊動的魚,又看了眼遠方如劍的密林,便來到了舊書院前。

    都是非常熟悉的景緻,有他很多的美好回憶,雖然只有大半年不見,他卻已經非常想念,對長安城的想念越多,對渭城的相信便越少,抬頭看著舊書樓依然開著的東窗,寧缺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最想念的地方大概便是家鄉。

    走過那片將大山籠罩的雲霧,右手輕揮趕走最後一縷霧氣,他便來到了山腰間那片闊大的崖坪,看著與時節完全不符的青草花樹,看著遠處那道自崖頂垂落的銀色瀑布,他不由精神一振大聲喊道:「我回來啦!」

    喊聲迴蕩在空曠的書院後山裡,隔了很長時間,除了他的聲音竟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也沒有哪位師兄師姐興高彩烈地出來歡迎他。

    寧缺不免有些悻悻,順著山道向那片鏡湖走去,然後他臉上的神情變得越來越開心,越來越快活,因為雖然依然沒有師兄師姐出現,但他聽到了道畔的山林裡有人在彈琴唱歌,有棋子落在枰上清脆作響,有鋤頭入土的聲音想必是在葬花。

    溪畔有水車,水車前的屋內依然響著打鐵的聲音,那些單調而枯燥的聲音似乎從來沒有停止過,寧缺精神一振,掂了掂身後的行囊,加快了腳步。

    然而還在中途,他便被人喊住了。

    他循著聲音望去,只見明鏡般的小湖中央,那道被第一枝元十三箭轟塌的亭子早已修復如初,七師姐看著他掩嘴而笑,揮揮手便算是打了招呼,而片刻後,神情嚴肅的二師兄和他那頂極不嚴肅的高冠一起緩緩走了出來。

    「你這次實修的表現不錯。」

    站在湖畔,二師兄負著手,看著湖光山色緩聲說道,語氣平淡而不容置疑。

    在書院後山,能夠得到二師兄的讚美或者說肯定,要比從夫子或大師兄那裡聽到好話要艱難太多,所以寧缺不免覺得有些受寵若驚,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

    「射殺隆慶這件事情倒也算不得什麼,師兄師姐們耗這麼多心神給你做出元十三箭,本來就是為了讓你去射那個傢伙,所以這是理所當然之事,不值得誇耀。」

    二師兄回頭看著他,臉上極罕見地現出一絲讚美之色,說道:「但在土陽城裡殺死谷溪這件事情……你做的很好。不去理會夏侯在城中,不去理會那是東北邊軍的大本營,只要佔著道理那麼殺便殺了,要知道我書院弟子講究的便是道理二字。」

    寧缺當日在土陽城裡殺死軍師谷溪,有很大原因是因為體內浩然氣境界陡進而做出的選擇,事後想來確實顯得有些瘋狂,回長安的旅途中他一直有些擔心大師兄會不會因為這件事情而教訓自己,卻沒料到二師兄竟是如此看法。

    彷彿猜到他在想什麼,二師兄沉默片刻後緩聲說道:「我對大師兄向來尊敬,但我尊敬的是他的修為、心境乃至德行,至於他信奉的那些寬恕之道,處世之法,我卻是與他有不一樣的想法,若真以德報怨,那我們用什麼來報德?」

    聽著這番話,寧缺想會兒後認真問道:「那何以報怨?」

    二師兄說道:「當然是以直報怨。」

    寧缺讚歎道:「師兄此言簡約而不簡單,細微之中大有真義。」

    二師兄看著他說道:「這是老師當年教我們的話,所以你讚美錯了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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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四十八章 比刀更重,比箭更快

    寧缺知道二師兄是個嚴肅君子,最不喜歡被人逢迎溜須,或者說最不喜歡被人用一種粗劣淺顯一眼都能看出來的方式逢迎溜須,所以他苦苦思索出了簡約而不簡單那句話,並且用一種最自然的方式說了出來,然而遺憾的是還是錯了。

    這就等同於想要拍雪馬的翹臀,結果卻一巴掌忽到了大黑馬的大屁股上,場面難免有些尷尬,然而他的臉皮何其厚也,頓時沉默不語觀湖渾然不覺臉燙。

    「聽說書癡跟著你回了長安城?」

    「那位可是大師兄認做乾妹妹,邀請來長安城玩的,和我可沒有什麼關係。」

    二師兄看了他一眼,寒聲說道:「難道她要嫁給大師兄?」

    這不是誤會而是赤裸裸的嘲笑譏諷,寧缺的臉皮再厚終也是禁不住了,只好學著那些姑娘們的模樣,低頭看著自己擦出前襟的鞋尖。

    「去做你的事吧。」

    二師兄說完這句話,便踏上棧橋向湖心亭走去,姿式穩定甚至可以說固執,每一步就像尺子量出來那般精確,頭上那頂高高的冠帽在微風中不顫一絲。

    寧缺看著他的背影,心想二師兄為什麼總喜歡在亭子裡呆著?

    這種問題斷然是得不到答案,或者說得到答案也沒膽子到處去說去,他聳聳肩,背著沉重的行囊,走進那間雷聲火浪終日不歇的打鐵鋪。

    白色蒸汽間,穿著青色學院冬服的四師兄還坐在幽暗的窗邊對著沙盤裡的符線冥思苦想,裸著上身的六師兄還在爐旁揮舞著沉重的鐵鎚。

    聽著腳步聲,二位師兄停下手中的工作,回頭望去,發現是寧缺回來了,他們臉上的神情頓時變得激動起來,問道:「箭好不好用?刀呢?」

    寧缺本以為二位師兄之所以如此激動是因為與自己久別重逢。沒有料到他們竟是連一點噓寒問暖的意思都沒有,只關心他們凝結在刀箭上的心血結晶,不由苦惱一笑,然後深深鞠躬及地,向二位師兄行了個最鄭重的大禮。

    此去荒原遇著無數凶險,如果不是鐵匠鋪裡這二位師兄不眠不休好些日子替他造出元十三箭和符刀,只怕他早已死了,這便等若是救命之恩,怎能不感激?

    寧缺放下行囊。從鐵匣子裡取出元十三箭,整整齊齊排在地面上,說道:「元十三箭非常好使,我看了一下只需要經過簡單的修復便能重新使用。」

    四師兄臉上現出狐疑之色,走上前來手指輕點,把地面上的符箭數了一遍,有些不可置信說道:「居然沒漏一根?你是怎麼揀回來的?」

    寧缺老實回答道:「大師兄幫我揀回來的。」

    四師兄笑了起來,心想既然當時大師兄在場,那這箭自然是不會丟了。

    地上這些符箭凝聚了書院後山所有人的心血,尤其是四師兄和六師兄二人。更是把自己畢生所學全部都傾注其間,為之廢寢忘食才有了最後的成功。

    他們已經知道隆慶皇子慘敗的消息,心想小師弟能戰勝隆慶,必然是動用了元十三箭,所以沒有指望能夠看到所有的符箭,沒有想到小師弟回來時。符箭竟是一枝不少,對他們而言便像是孩子們一個不落回到家裡,自然高興異常。

    六師兄看著寧缺憨厚問道:「小師弟還需要我們做些什麼?」

    寧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六師兄常年與爐火精鐵打交道,卻沒想到能夠如此準確猜到自己的想法,然後他把三把朴刀取了下來,連鞘遞給對方。

    六師兄的手掌極為粗大,一把便抓住三把刀,問道:「這刀不好用?」

    寧缺斟酌著用詞,說道:「有些輕了。」

    在荒原上他經歷了很多場戰鬥。這三把朴刀幫助他在與馬賊群的對峙間收穫了很多飛起的頭顱,然而當他面對林零、隆慶、葉紅魚以至蓮生大師這樣的修行強者時,朴刀所能發揮的作用便顯得極小,便是上面刻著的符線也用處不大。

    和元十三箭以及錦囊比起來,朴刀對他的幫助已經越來越小。然而他畢竟習慣了用刀戰鬥,也實在捨不得就此棄之不用,所以想請六師兄幫著改造一下。

    六師兄低頭看著三把刀。問道:「你想怎麼改?」

    寧缺看著那三把細長的朴刀,想起了很多事情。過去的那些年裡,他就是靠著這三把刀在梳碧湖畔殺馬賊。在北山道口滅刺客,然而隨著自己實力的提升,在這個世界上所處的位置不同,很多事情都在發生著變化。

    以前他永遠背著三把刀,這已經變成了某種標誌,那是因為他一直想著如何對付夏侯麾下那些陰險的三人刺客組,現如今他只需要動動手指頭便可以殺死那些刺客,所以他已經不再需要三把刀。

    他要殺夏侯,而夏侯是一個人,所以他只需要一把刀。

    一把很大很重的刀。

    那把刀最好能比唐小棠拿著的那把血色彎刀更大更重。

    寧缺看著朴刀細長而熟悉的刀身,壓抑住心頭的不捨。

    「麻煩師兄把這三把刀合成一把。」

    ……

    ……

    有些師兄在彈琴唱歌,有些師兄在下棋撓頭,有位師兄在葬花流淚,有位師姐在窗畔描簪花小楷,讀書人還在山洞外讀書而沒好脾氣,陳皮皮不知道死在了大山裡的哪一處,大師兄不知在哪裡慢條斯理遊山,他想問些重要的問題卻找不著人。

    因為那個極重要的問題得不到解答,寧缺根本不敢在書院後山修行,不管是二師兄傳授的飛劍,還是七師姐傳授的飛針,不然他很擔心體內浩然氣動,一股黑氣從自己頭頂噴薄而出直衝雲霄,惹來書院某個鎮山神獸直接把自己鎮了。

    所以他在後山裡百無聊地逛著,躺在草甸上看了會二師兄那隻大白鵝餵魚後,終於有些呆不下去,直接出了書院坐著馬車回到了長安城。

    想著要盡地主之宜。他去尋墨池苑弟子,準備帶她們逛逛冬日的長安城,不料莫山山帶著那些大河國少女們去赴朝廷的宴請,並不在住處。

    於是他回了臨四十七巷,帶著桑桑去了紅袖招。

    紅袖招是世間最清雅也是最昂貴的歡場,她們不需要做太多生意,便能掙足夠多的銀錢,所以白天時分一般都不開門,尤其如今尚是隆冬。姑娘們都躲在樓上或小院裡嗑瓜子閒聊天,樓子裡竟是顯得比書院後山還要冷清空曠。

    但寧缺不是普通客人,當初他身上就那麼幾兩銀子便闖進了紅袖招,其後經年流連其間也沒怎麼花過銀子,又與這樓子多了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隨著身份地位的提升,他在紅袖招裡的受歡迎程度是越來越令人吃驚。

    青衣小廝見著有人進門本有些不悅,心想也不知是哪個外地剛歸京的官員,竟是不知道紅袖招的隱性規矩,待他看見寧缺那張臉後。不由一怔,旋即滿臉堆笑將這對主僕迎進樓中,然後把手搭在嘴邊大聲嚷道:「樓上樓下的姑娘們,院子裡的姑娘們,都出來接客啦!」

    寧缺先是有些發愣,接著便覺得有些得意。暗想自己這輩子大概永遠沒辦法修到大師兄那等境界,但至少在別的方面也算是頗有建樹,擁有自己獨特的威望。

    聽說是寧缺回了長安,紅袖招樓裡頓時響起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十幾位姑娘從欄邊探出頭來,興奮地揮舞著手中的手帕,喊著他的名字。

    看著這畫面,寧缺不由想起當初第一次進紅袖招前所受的調戲嘲笑畫面,大樂張開雙臂,彷彿要把樓上所有姑娘都抱進懷裡。喊道:「我想死你們啦!」

    ……

    ……

    水珠兒從婢女手中接過熱毛巾,搭到他的臉上,惱火說道:「那些浪蹄子以前只是覺得你生的可愛好逗弄,現如今知曉你身份後都恨不得把你一口吞進肚子裡去,今兒要不是我出來的早。看你現在身上還剩啥。」

    寧缺的聲音透過熱毛巾響起:「我時刻歡迎她們把我給吞了。」

    水珠兒嘲諷說道:「看來這次出門大半年竟是把心也弄野了,簡大家當年說的話還在,誰敢真的吞了你。你就別想這等好事了。」

    寧缺從榻上直起身體,擦了把臉。把毛巾扔給婢女,看著水珠兒蹙眉問道:「我說好姐姐。那條禁令到底啥時候能解除啊?」

    水珠兒把他推回榻上,盤起一隻腿坐到他身邊替他輕輕捏著腿,說道:「你自己問簡大家去,我倒是和你說件正經事,雞湯貼的拓印本現在已經不像當初那般好賣,那張桌子比鍋底還黑了,你是不是寫幾幅帖子讓我代著賣?」

    從開始賣雞湯帖拓印本開始,水珠兒姑娘便沒有接過客人,就算是朝中再有來頭的高官,一聽著她身後站在寧缺和顏瑟大師兩個人,也會老老實實退避。

    寧缺身為顏瑟唯一的徒弟,出於某種男人都懂的情緒,當然願意她就此停業,只是此時聽著她的語氣,竟似還不知道顏瑟大師已經逝世的消息,他沉思片刻後決定不告訴她這件事情,笑著說道:「你要幾幅我就給你寫幾幅。」

    聽著這話,水珠兒高興地把他的頭摟進懷裡,興奮地揉了起來。

    水珠兒姑娘最得意的便是一身豐盈,渾身上下隨意一捏便似能出水般,此時寧缺被她摟在懷裡,頓時被她胸前那兩團豐嫩弄到有些艱於呼吸,然而想著對方自己半個小師母,他哪裡敢享受這種滋味,連忙掙脫出來。

    「哪裡敢亂了倫常。」寧缺慌亂說道。

    水珠兒姑娘恨恨說道:「你那死鬼老師不知道死哪裡去了,哪裡還有什麼倫常。」

    寧缺牽強一笑,說道:「師傅他老人家回桃山清修,不曉得什麼時候才回來。」

    水珠兒微感黯然,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不要提他,說說你這次去荒原可遇著什麼好玩的事情,聽說你把書癡拐騙回了長安城,她生的漂亮嗎?」

    寧缺愕然,心想這流言怎麼傳的比元十三箭還快?而且什麼叫拐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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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31 19:55: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四十九章 入世之人(上)

    在長安城裡,小侍女桑桑只有兩個能說得來話的朋友,一個是大唐公主李漁,另一位便是簡大家的貼身婢女小草。

    大唐公主和青樓婢女的身份地位有若天攘之別,但桑桑和二人相處時的態度沒有任何區別,都是那般平淡尋常,大部分時間裡都是很沉默,扮演著聽眾。

    小草輕輕拍了兩下欄杆,望著身邊的桑桑好奇問道:「我聽說過書癡,好像是什麼天下三癡,我聽說過那就應該是很出名了,她長的很漂亮嗎?」

    桑桑點了點頭。

    小草憤憤然說道:「男人果然都不是好東西。」

    桑桑有些不解地看著她。

    小草加重語氣解釋道:「我是說你家那個少爺。」

    桑桑愈發不解。

    小草看著她著急說道:「現在全長安城都知道,寧缺出了趟遠門就帶回來了一個漂亮女人,難道你就一點都不擔心?」

    桑桑看著她,認真問道:「我應該擔心什麼?」

    小草牽著她的手,擔憂說道:「按你往常的說話,你經常和你家少爺一起睡,那你斷然是不可能再嫁別人了,將來肯定是要給他當妾室的,結果他都沒和你說聲便帶了個女人回家,想來對你也沒什麼情義,將來那女人若嫁給你家少爺,成為你的當家主婦,你可怎麼辦啊?」

    桑桑低頭看著自己緊緊握著欄杆的雙手,沉默很長時間後輕聲說道:「少爺年紀大了總是要娶妻的,當初我和少爺第一次來你們樓子,回到鋪子後便一直在討論誰適合當少奶奶,所以就算他要娶書癡姑娘,我也不會覺得怎麼樣啊。」

    「想死她們呢?想她們身上哪處?還是說你想她們死?在荒原上摺騰了大半年時間,一回長安城不在書院多學習學習,便跑到青樓裡來廝混,真不知道夫子和老大究竟是在怎麼教你,難道你真準備打算一朝入世就在紅塵牛打滾一輩子?」

    簡大家瞪著身前的寧缺,寬大的額頭上寫滿了不滿,連聲訓斥道。

    寧缺規規矩矩站著,哪裡敢辯駁半句,身前這位面容尋常的婦人可不是普通婦人,且不說她手握著長安城裡的青樓規則,等若拿著自己的性福,單說她與小師叔與書院之間那些若有若無的聯繫,他也不敢有絲毫放肆。

    經過魔宗山門之行,聽過蓮生的回憶,他已經確認那位慘死在爛柯寺前名為笑笑的女子,與紅袖招之間肯定有什麼關係,小師叔當年因那位女子之死而暴怒執劍毀了魔門,二師兄說過小師叔與簡姨相熟,那麼他們之間又發生過什麼樣的故事?他本可以向簡大家提出心中的疑問,提及那個叫做笑笑的女子,但想著終究是過去的悲傷故事,何必讓前輩們再次徒然心傷,所以一直沒有說。

    他忽然想到,簡姨應該很想知道小師叔的消息,說道:「我繼承了小師叔的衣缽。」

    簡大家微微一怔,聲音微顫問道:「浩然劍?」

    寧缺點頭應道:「是。」

    簡大家有些不可置信看著他,旋即眉頭深深蹩了起來,微微向前傾身,盯著他的眼睛神情非常嚴肅問道:「只是浩然劍?」

    寧缺怔了怔,再次點了點頭。

    簡大家得到他的確認,驟然感覺放鬆,身體疲憊向後靠去,說道:「那就好。」

    寧缺看著她的神情,心頭微動暗想莫非簡姨也知道小師叔入魔的真相?

    「我不想你走上他的用路。」

    簡大家看著他語重心長說道:「要讓這個世界承認你有代表書院入世的資格,就必須經受很多磨練,當年他騎著小黑驢進長安城時只是一個青衫小書生,結果就因為無法控制自己的心意,在世間弄出那多風雨,最終落了個死無葬身之地的悲慘下場,所以你此番入切切記低調沉穩,莫要得罪太多人。」

    這是今天這場談話中,寧缺第二次聽到簡姨認真說到入世二字,不禁有些疑惑,心想那是什麼東西,又聽到對方拿小師叔來警告自己,忍不住笑著回答道:「您放心,我可不是小師叔那等強人,若真有什麼風雨我躲進書院便是。」

    「不要以為書院就真的是天下第一,如果書院真能解決世間一切事情,當年你小師叔怎麼會淪落到那般下場?事後把那座山上桃花全斬了又能有什麼用?」

    簡大家冷聲說道,眼角的魚尾紋裡寫滿了怨意。

    那是對書院、甚至對夫子的怨意。

    因為唐律規定,書院學生結業之後不得從軍,所以與朝中文臣大半出身書院,與書院親密無間不同,大唐軍方與書院的關係向來有些疏離。

    尤其是最近這段時間,以鎮國大將軍許世為代表的軍方實力派人物,甚至對書院尤其是書院後山裡那些世外之人產生了強烈的警惕。

    讓這種警惕變成事實的,是一封來自十陽城的湊章。

    在奏章中,戰功昭著的鎮軍大將軍夏侯言辭懇切請求歸老,詞句之間滿是疲倦和心灰意冷,在看到這份奏章之後,軍部很多將軍都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尤其是最上層的幾位大人物知道夏侯決意歸老之前,書院大先生和十三先生去了土陽城,與夏侯在冬園裡有過一番長談,於是他們愈發的憤怒。

    私調精兵入荒原,與十幾年前那椿舊案有隱隱瓜葛,大唐軍方有很多人並不喜歡夏侯,然而他們堅持認為這是軍方自己的問題,就算要處理夏侯,也只能由陛下或朝廷處治,而輪不到書院來處理,至於夏侯是西陵神殿客卿,在同樣是昊天信徒的唐人們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大事。

    當然沒有人敢懷疑夫子,只是夫子已經有好些年沒有在人間出現過,即便是皇帝陛下都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過他老人家所以軍方認為這只是書院後山的錯。

    「我相信如果夫子知道這件事情,也不會允許後山裡那些人如此恣意妄為。」

    許世冷冷說道:「修行者就應該修行,而不應該干涉朝政。就像那兩個不可知之地一樣深在山野或荒原,世外的歸世外,世內的歸世內,何必相通?何必入世?」

    「那件案子查的怎麼樣了?」他問道。

    「御史張貽綺腦中確實有根鐵釘,長安府衙對證物的保護還算不錯,只是當時沒有繼續往下查。宣威將軍副將陳子賢死於鐵鋪中時,當日老筆齋沒有開門。」

    「前軍部文書鑒定師顏肅卿死後的清晨,羽林軍發現了兇手刻意留下的一塊衣料在另一處院中拾到了一件外衣,因為是蘭繡坊的成衣,這條線索無法追查,不過根據命案現場的勘察和衣上的創口可以確認兇手受了很重的傷。」

    一名軍部官員說道:「顏肅卿死後兩日,正好是書院期考,根據學生的回憶,寧缺寧缺本來與南晉才子謝承運約好以考試成績相賭,然而卻在那時連續請了兩天假,這件事情在書院裡鬧的沸沸揚揚無法作假。」

    許世聲音微冷說道:「受了重傷自然要請假。」

    大唐軍方的勢力極其強大,一旦開始全面調查某件事情,瞬間便展現出來無比強悍的行動力和極高的效率,沒用多長時間便查出來了這麼多線索,實在可怕!

    這些看似不起眼的線索就像是一張網,若有若無指向一個隱約的身影,似乎在說明那個叫寧缺的書院二層樓學生,和那幾椿命案脫離不了關係。

    「任何事情都禁不起懷疑,因為一旦開始懷疑便可以有目標的求證,只要求證便能找到很多證據,不然誰會相信夫子的親傳弟子,竟然是個冷血的謀殺犯。」

    許世面無表情說道:「我不想知道這些命案背後之間的聯繫,我也不想知道寧缺究竟是什麼人,和這些死者有什麼仇,我只想確認他有沒有觸犯唐律。」

    官員思考片刻後搖了搖頭,說道:「現有的證據不足以說明任何問題。」

    許世花眉微蹩,似乎有些憂慮。

    那名官員不解看著他,低聲問道:「其實……就算真查出來寧缺涉案的證據,難道還真能去書院後山逮他來審案?將軍,依卑職看這件事情就算了吧。

    許世看著窗外的冬陽,緩緩說道:「大子曾經說過一句話:唐律第一口我大唐帝國便是以此信條強國富民,書院犯法與庶民同罪,就算不能抓住寧缺觸犯唐律的證據,也要讓大子知道這件事情,讓寧缺做不得書院行走!」

    他沉默片刻後寒聲說道:「如今看來我對寧缺的警惕果然是對的,如果將來的國師是這樣一個惡徒,大唐何以自安?那些來自異國的修行者如果已經入了長安城,交待下去給他們提供方便,讓羽林軍不要輕易嘗試阻止雙方之間的戰鬥。」

    那名軍部官員身體微微一震,毫不猶豫地表達了反對意見,說道:「屬下反對,就算寧缺是個惡徒,但他畢竟是我們唐人,怎能假異國人之手對付?」

    許世轉過身來,看著他微諷說道:「你以為老大是那等不要臉的蠢貨?」

    軍部官員面無懼色,應道:「屬下不敢,所以不明白將軍您那句話的意思。」

    「既然要入世便要經受磨煉,當年軻浩然如此,現在寧缺也是如此,我只是想讓這種磨煉變得更公平一些,相信書院對我的安排不會有任何意見。」

    許世寒聲說道:「寧缺如果有罪,當然應該受唐律懲處,但現在並沒有他觸犯唐律的證據,所以我很想他輸,一輸再輸,直到最後失去所有的氣魄稜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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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五十章 入世之人(中)

  寧缺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了小說中的男主角,即將面臨著無數配角如潮水般的挑戰,或者不斷勝利或者不斷失敗,最終確定自己到底是男主角,還是像隆慶那樣本來應該成為男主角最終卻很悽慘變成了死跑龍套的。

  從荒原回到長安城,他一直在思考某個重要問題,如果不能解決那個問題,他在書院後山連修行都不敢,遑論要去與別人戰鬥。

  為瞭解決這介,重要問題,第二天一大清早,準確說是天還黑著的時候,他就用天樞處客卿的腰牌提前出了長安城,來到書院舊書樓後的那條山道前靜靜等著。

  東方晨光初現的那瞬間,山道上的雲霧漸散,穿著舊襖草鞋的大師兄緩緩走了出來,看著倚靠在樹上不停打呵欠的寧缺,不由吃了一驚。

  寧缺行了一禮,問道:「師兄今日又要去哪裡?」

  大師兄微笑說道:「我這兩年隨老師遠遊在外,竟是不知道朝廷在長安城南雁鳴山下疏濬出了好大一片湖面,昨日我去走了遭,那片大湖空氣清新,冰下湖水清澈,又有漁人在那處破冰網魚,很是喜歡,所以今日準備再去看看。」

  對幹大師兄說話的語速以及囉嗦,寧缺現在已經有了非常豐富的經驗,雙耳可以自動地過濾那些風景心情之類的廢話,捕捉到唯一有用的那幾個字,然而這段話裡他竟是沒有尋找到任何重點,有些惱火說道:「師兄,我有問題要問你。」

  大師兄微怔問道:「很麻煩嗎?我還要去看湖,要不然改天?」

  寧缺斬釘截鐵說道:「不能改天只能今天。」

  「長嗎?」

  「可長可短。」

  ,「小師弟,如果是猜謎,那就沒有意思了。」

  「大師兄我是這種無聊的人嗎?」

  簡短對話過後,書院大師兄和小師弟開始在漫漫山道上攀行。

  「這個重要問題就是……當初在荒原火堆邊我們烤地著時我想問你但你說不要問你等回書院後問夫子的那個問題,但夫子還是沒有回來。」

  「我怎麼覺得這句話是也像在打啞謎?」

  寧缺在那排曾經把自己刺的渾身傷口的冬樹前停下腳步,看著大師兄沉默片刻後,深深呼吸數次,然後儘可能平靜說道:「我在魔宗山門繼承小師叔的衣缽,用蓮生的話說我已經入魔,而且我確認現在我的身體確實有些問題。」

  一陣冬風掃過大師兄看著山道上隨風翻筋頭的一片銀杏葉沉默了很長時間後收回目光,看著他點了點頭,微笑說道:「我知道了。」

  寧缺有些緊張看著他的眼睛,等待著接下來的事情,然而大師兄什麼都沒有做,也沒有說,只是笑著搖了搖頭然後繼續向山道上方走去。

  「你知道我入魔了,然後呢?」寧缺看著師兄的背影不解喊道。

  大師兄的聲音從前方傳來:「知道就知道了,還能怎麼辦?」

  寧缺追了上去,惱火問道:「師兄你聽清楚了嗎?我已經入魔了,接下來是按照書院院規把我燒死,還是把我關進後崖不准我見人?院規到底怎麼寫的?」

  「不行啊、」大師兄輕嘆說道:「後崖是當年老師用來關小師叔的,你又沒有像他當年那樣惹出這麼多禍事罪孽不夠深重,哪裡有資格被關進去。」

  寧缺愣住了,問道:「那怎麼辦?」

  大師兄看著他認真說道:「等老師回來啊。」

  寧缺問道:「那如果老師一直不回來呢?」

  大師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說道:「那我們就當不知道好不好?」

  這時二人已經走到了柴門處,走過了那塊深根入山體的勒石,寧缺認真地思考了很長時間還是無法理解大師兄的態度到底是什麼,怎麼想也想不明白這麼大件事情為什麼大師兄卻根本沒有什麼他意想中的反應。

  那扇能夠攔住洞玄境以下修行者的柴門,在二人身前無風而開。

  大師兄從懷裡取出一塊絲帕慢條斯理把一面小銅鏡擦拭乾淨,然後放回袖中。

  「聽說你昨天去紅袖招見了簡姨。」

  「是。」

  「那也是個苦命女子。」

  寧缺看到了那面小銅鏡,卻不知道大師兄先前用它來做了什麼。

  ……

  ……

  師兄弟二人終干登上書院後山的最高峰,寧缺站在崖畔,看著腳下的雲海,感受著撲面而來的寒風,回憶起那個夜晚登頂時的風光,心神不由微微搖晃。

  大師兄在他身畔看著雲海冬日,緩聲說道:「「荒原之行算是一場試煉,你表現的不錯,可以正式代表書院入世了,我想你最好還是有些心理準備。」

  這是兩天來寧缺第三次聽到入世這個詞、他不安望向大師兄,雖然不明白到底什麼叫入世,卻隱隱感覺好像是很麻煩的事情。

  「師兄,什麼叫入世?」

  「入世就是重新回到人世間。」

  寧缺不解問道:「修行之人歷經千辛萬苦才出世,為什麼又要入世?」

  大師兄笑著說道:「因為修行者也要吃飯啊。」

  這個理由很充分很強大,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吃飯更重要的事情,然而寧缺還是有些無法其中的邏輯,以修行者的本事到哪裡混不到口飯吃?而且修行者需要吃飯和書院有什麼關係?和書院入世又有什麼關係?

  大師兄看著腳下時卷時舒的雲海,說道:「修行走很奢侈的一件事情,無論是本命物的打造還是別的事情都需要耗費大量資源,就拿你那把元十三箭舉例子,弓身箭枝裡所需要的異鐵精鋼,便需要極其珍貴的礦石,為什麼以往的修行世界裡沒有人創造出類似的弓箭?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缺少你腦子裡的奇思妙想,缺少四師弟和六師弟令人讚嘆的實幹精神,更是因為他們不像我們書院一樣,有整個大唐的礦山供我們使用,要知道你那把弓箭根本打造不出來幾把。」

  寧缺知道元十三箭需要的材料很特殊,很稀少,但是當初打造弓箭時,都是由四師兄六師兄負責具體規劃,他竟是根本不知道這樣一把弓箭,竟是需要**整個大唐帝國的資源才能完成,不由怔住了。

  他忽然問道:「難道別的不可知之地也要入世?我看唐和葉蘇好像就在世間漂泊流浪,並沒有和俗世發生過任何關係。」

  「懸空寺有很多佛寺供養,知守觀則在人間有西陵神殿,西陵神殿由全天下的信徒供養,整個世界的大部分資源都在道門的手中。」

  「而世間只有一間書院,這間書院在長安城的南郊,在我們腳下這片土地上,它是由整個大唐帝國供養著才能持續不斷地存在下去。

  「都說書院是唯一的兩世相通的聖地,其實除了因為老師他喜歡親近人間之外,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我們只有出現在人間才能存活下去。」

  大山間一陣勁風吹,把崖前那些流雲拂開一道大口子,露出下方被殘雪覆著的萬傾良田,隱隱約約還能看到幾處村莊的輪廓,正是美好的人間

  大師兄指著那處感慨說道:「看看這片大好河山吧。我們這些修行者不事生產,卻要消耗掉普通人一輩子都難以想像的物事,事實上我們是被這片原野這些村莊裡最普通的農夫礦工們養著的,所以我們應該替他們做些事情。」

  寧缺看著山崖下責遙遠的人間,出神問道:「那我們應該替他們做些什麼?」

  「師弟不用擔心,所謂入世只是保持書院與人間的聯繫,並不是很麻煩的事情,你只需要記住,我們要守護大唐的秩序和平安,所以我們也要牢記唐律第一的準則,然後代表大唐和書院參與到這個世界的進程之中,你去荒原便已經踏出了第一步,然後就是當有人來挑戰的時候,需要你維護大唐和書院的尊嚴。」

  「怎麼維護?」

  「簡單一點說,便是打敗所有敢來挑戰你的人。」

  寧缺大驚,說道:「這麼簡單粗暴直接?」

  大師兄說道:「道癡已經回到西陵,她對人說你是和她修行理念最相近的人,據我所知,那個小姑娘一直堅信修行的目的就是戰鬥,師弟你也是這樣想的?」

  經過思考,寧缺確認葉紅魚看的很準確,自己就是那樣的人。

  大師兄說道:「那麼戰鬥本身不就是世間最簡單粗暴直接的事情嗎?」

  寧缺看著崖前漸漸合攏的雲眉,眉頭也皺在了一處,說道:「我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難道說隨便有人來挑戰我,我就得和對方打上一場?」

  大師兄感慨說道:「說來也確實有些不妥當,遺憾的是書院和知守規懸空寺大有不同,沒有人知道知守規和懸空寺在哪裡,但世間所有修行者都知道書院在哪裡,所以我們無法象葉蘇和唐一樣自在周遊世間,只能在這裡被動等著。」

  「等會等會兒,我怎麼覺得越聽越不對勁。」寧缺說道:「大師兄你總和老師一起在外面玩,我也沒見過誰能進後山,那以前那些想挑戰書院的人去了哪裡?」

  大師兄認真解釋道:「都被小師叔殺死了。」

  寧缺怔住很長時間,問道:「那小師叔之後這些年呢?」

  「小師叔餘威猶在,而且一代歸一代。」

  「聽這意思,我就是這一代的小師叔?」

  「因為你繼承了小師叔的衣缽啊。」

  寧缺搖了搖頭,有些不敢確認問道:「聽這意思,所謂入世之人就是書院用來保持清淨的打手是吧?誰要敢來長安城挑事兒,我就得去滅了他?」

  「師弟你也可以這樣理解,不過打手一詞未免有些不雅,大概類似干蓮生當年曾經做過的佛宗山門護法,要知道能夠繼承小師叔之行,真是件令人羨慕的事情。」

  寧缺沉默片刻後,嚴肅說道:「忽悠,大師兄你繼續忽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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