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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0713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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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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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16 19:52:2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書現世,日後之事
  
  當寧缺在火堆畔輕輕翻開那卷舊書時,一道氣息自微黃紙面暖緩浮出,這道氣息平靜淡然澄靜,仿似不屬人間所有,須臾間飄飄搖搖直上天穹,彷彿便要散入冬日的陰雲中,再也不會重新回到書頁之上。
  
  這道氣息因為過於淡然澄靜,與冬穹荒原上的任何事物都無法產生相斥之意,卻也並不融合,就連那些柔若無物的雲絲也無法融合,這種無法融合併不是抵抗和排斥,只是沉默地本性保持,便是連接觸也不願意。
  
  沒有接觸自然便不會帶來相互的作用,依舊是安靜的冬日陰雲,荒原霜林,就算是世間念力最強大的修行者,也不可能發現這卷書所散發的氣息。
  
  但天空可以,因為碧藍或鉛灰的天空便是一面鏡子,一面屬於昊天的無所不在無所不照的鏡子,所以它可以清晰地反映出那道氣息的模樣。
  
  冬日天空中那些密集低垂像吸飽水的舊棉褥似的雲層,在天書明字捲開啟之後,迅速做出了自己的反應,厚厚的雲層劇烈地絞動著、撕扯著,然後互相糾纏吞噬,最終脫離開彼此的區域,變成無數萬朵獨立的雲。
  
  無數萬朵雲之間露出後方遙遠湛藍的天穹背景,正是因為這些背景,讓這些雲團產生了清晰的懸垂感,變成了無數顆沉默飄浮在空中的石頭。
  
  寧缺抬頭望著天空裡那些雲石,想起魔宗山門外塊壘大陣裡的億萬顆嶙崎怪石,若有所悟,心有所感,感慨沉默不語。
  
  ......
  
  ......
  
  黑色的荒原某處。
  
  葉蘇正在望天觀雲,雙手負在身後,彷彿已經握住那把單薄木劍,頭仰的很高,彷彿已經靠住那把單薄木劍,他身上的衣衫很單薄,彷彿要隨荒原上的寒風而飛舞,臉上的情緒也很單薄,那是一種自嘲神傷的淡漠形成的單薄。
  
  黑色荒原另一處。
  
  唐也在望天觀雲,雙手垂在身側,緊緊握著像是兩個堅定的石頭,頭仰的很高,彷彿是塊懸崖邊欲墜的巨石,他身上的皮襖很厚實,無論荒原上的寒風勁吹卻無痕,他臉上的神情也很厚實,那是一種明悟真相的平靜形成的厚實。
  
  黑色荒原又一處。
  
  夏侯輕提韁繩,緩緩舉起右手,示意身周如烏雲般的玄甲重騎停止,然後他抬頭望向天空那數萬朵像懸石一般的雲團,難以自禁回憶起了很多年前日夜能夠見到的山門,想起了很多事情,深沉如鐵的面色閃過幾絲痛楚。
  
  此時的荒原上有很多人,他們都沒有能力接觸到那卷天書洩露出來的澄靜氣息,但他們看到了天空中的異像,看到了那些各自獨立沉默不與天地相融的雲團。
  
  於是他們震驚,然後沉默無語。
  
  天諭大神官的諭示是真的。
  
  天書明字卷於荒原現世。
  
  遺憾的是,世人望天觀雲能知天書現世,卻不知天書出現在荒原何處。
  
  ......
  
  ......
  
  「師兄,既然天書在你手裡,那先前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們?」
  
  「他們沒有問我,而且.......我真的不想告訴他們。」
  
  「有道理,除了咱們書院的人,誰也不能告訴。」
  
  「是啊,告訴他們了,他們肯定要來搶,我又不願意和他們打,我說過,我不怎麼擅長打架,夏侯那些人很強大,要打贏他們很辛苦的。」
  
  寧缺注意到大師兄說的不是很難,而只是辛苦,怔了怔後忍不住笑出聲來。
  
  「小師弟,你笑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大師兄你真是一個妙人。」
  
  「噢?何處妙?」
  
  「到處都妙。」
  
  「好吧,這耳話我也不怎麼聽得懂。」
  
  「大師兄?」
  
  「小師弟?」
  
  「這卷天書怎麼關上?總不能老讓它這麼敞著,天穹的反應如此強烈,萬一真有人能覓著痕跡追上來怎麼辦?」
  
  「關書這和事情呢,一般分三步,首先……」
  
  「大師兄。」
  
  「小師弟?」
  
  「這卷天書有古怪,我先前看了一眼,識海受震太劇烈,這時候想要吐血,所以我才想闔上,而現在和你說話我更想吐血,所以能不能麻煩你幫幫忙?」
  
  「喔,明白了。
  
  「大師兄?」
  
  「小師弟?」
  
  「你為什麼不說話了?」
  
  「你不是讓我幫幫忙嗎?君陌小時候和我說話也很容易生氣,那時候他就像你剛才一樣,說想要吐血,所謂幫忙,自然就是閉嘴啊。」
  
  「我說的是書……當然,以後我會謹記和師兄你聊天的注意事項。」
  
  「喔,明白了。」
  
  微紅的火光中伸過來一隻手,那是大師兄的手。舊書的封面對寧缺而言無比沉重,夾雜著無窮威壓感和,便是餘光一瞥,便讓他識海震盪欲破,然而在大師兄的手下卻沒有表現出來任何異常之處,輕輕一掀便合上了。
  
  隨著書頁輕輕合上,天穹上那數萬朵若懸石的雲團漸漸散開,互相融為一體,重新回覆成陰沉綿延一片的濕漉棉絮,蓋住整個荒原。
  
  荒原上那些感應到天象、舉頭望天觀雲的強者們,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帶著或感慨或惘然的複雜情緒,各自沉默離開。
  
  時已近暮,極淡的夕陽紅從雲層那頭透過來些許,照耀著荒原上的寒林,如少女青絲般的細流溫溪,映出無數道金絲,溪畔大黑馬像只笨拙的妖怪麻雀般蹦跳著,身著白襖的清麗少女符師在後面追逐,林畔的火堆顏色越來越深。
  
  大師兄把吃剩的地薯皮擱到腳邊,緩聲問道:「揀到了浩然劍?」
  
  在魔宗山門裡寧缺並沒有揀到小師叔當年的那柄浩然劍,但他知道大師兄問的真實意思是什麼,所以他點了點頭,說道:「不是真正的劍,但我揀到了。」
  
  大師兄臉上的神情顯得極為寬願開心,威慨說道:「那就好。」
  
  寧缺沉默片刻後,非常認真地問道:「師兄,為什麼選擇我繼承,小師叔的衣缽?」
  
  天書明字卷一直在書院,書院當然不會去與世間宗派爭奪,只可能是為了小師叔留下的那些斑駁劍痕和那道想要回到師門的氣息。那些劍痕與氣息代表著小師叔的精神氣魄以及衣缽,因為魔宗山門被掩一直流落在外。
  
  數十年後魔宗山門因應天時而開啟而就在這個時間段,帝國和書院改變成了秋季實修的方案,讓寧缺帶隊來到荒原,如今他自然明白了到底是為什麼。
  
  然而書院後山裡有那麼多師兄師姐,他的境界最低資歷最淺,與夫子沒有見過面,自然更談不上最受寵愛,那麼小師叔的衣缽為什麼會輪到他來繼承?
  
  「因為這是小師弟你的機緣。」
  
  大師兄神情溫和看著他,乾淨的目光彷彿能直接看透他的內心。
  
  寧缺喃喃重複道:「機緣?」
  
  「機緣是什麼?用老師的話來說就是那些說不明白卻冥冥中自然存在的因果,不過老師不相信機緣,我卻相信在我看來,蓮生大師,神殿千年,荒人南下,皆是如此而小師弟你也一樣。」
  
  大師兄說道:「你想進書院,所以進了,陛下需要你來荒原所以你來,你能感受到小師叔的氣息所以你去,黑夜來臨,被封數十年的魔宗山門因應天時開啟,而你就在那裡,所以你便入,這沒有必要用道理來解釋,也無法解釋,卻自有因果,所以這是你的機緣,不是我的機緣,也不是君陌或是別的師弟師妹的機緣。」
  
  寧缺惘然抬頭望向遠處那片莽莽然的雪些大山,心想自己幼時離開長安,於氓山南麓艱辛成長,十餘年後來到氓山北麓,身為書院最小的弟子,繼承小師叔的衣缽,似乎真的有什麼在其間發揮著作用。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從莫名的感傷情緒中擺脫出來,回頭便撞見大師兄那對幹淨如純水般的目光,不由微微一怔,旋即生出些黯然情緒。
  
  他對大師兄提及魔宗山門中的事情時,沒有提到那些最隱秘的那部分,這便是黯然的原因。去年春天在書院第一次遇見大師兄時,他曾經恐懼過對方的乾淨以及那股讓人親近到無法隱藏真心的氣息,如今知道對方是自己的大師兄,絕對會真心對自己好,自然不會再恐懼,然而卻愈發覺得掙扎痛苦。
  
  入魔的事情,要告訴大師兄嗎?
  
  天將夜,繁星已出,黑色即將覆蓋整片荒原,霜林畔的火堆顯得愈發明亮,被呼嘯的冬風一吹,飄搖火苗照得寧缺的臉明暗不定。
  
  寧缺低頭看著眼前的火堆,沉默很長時間後,終於下定了決心,聲音微緊說道:「大師兄,小師叔當年是不是入了魔?所以遭天誅而死?」
  
  大師兄靜靜看著他,說道:「是啊。」
  
  寧缺抬起頭來,問道:「那我繼承了小師叔的衣缽……」
  
  大師兄笑著說道:「浩然劍有浩然氣,浩然氣有浩然意,我也學過浩然劍。」
  
  寧缺搖搖頭,說道:「不是的。」
  
  大師兄似乎對他在掙扎什麼心知肚明,擺手阻止他繼續,微笑說道:「小師弟,有些事情如果你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那麼以後有機會和老師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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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17 19:34: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二章 車廂裡的兩個字

  寧缺隱約聽明白了大師兄這句話的意思,卻有些不敢肯定自己所謂的明白是不是真明白,一時間心思變得有些紛雜,沉默起來。
  
  大師兄看著他臉上神情,猜到他此時情緒,微笑著岔開話題,說道:「小師弟,現在你身畔那把大黑傘,不知道還肯不肯換給我。」
  
  聽著這句話,寧缺想起當日他初入書院,在巷口遇著一名舊襖書生,那書生說願用腰間水瓢與自己換大黑傘的情形,不由笑了起來。
  
  那時他哪裡知道這書生日後會成為自己的大師兄。
  
  夜色已然深沉,霜林畔的火堆愈發濃郁跳躍,彷彿舞蹈中的熱情紅衣舞孃,暮時騎著大黑馬去散步的山山回來了,大黑馬蹄步得意快活的彷彿也在跳舞。
  
  伴著烤地薯的香氣,柴木劈啪作響的聲音,三人一馬在林畔的空地間過了一夜,寧缺和山山身上的傷勢漸癒,加上熊熊火堆的溫暖,也沒有覺得太難過。
  
  第二日清晨醒來,便要踏上南歸的旅途,大師兄不知從何處尋來了一個舊車廂和幾條絞索,寧缺和桑桑看著眼前的車廂,覺得好生奇妙,但想著大師兄的本事,也即釋然,沒有追問什麼。
  
  唯有大黑馬看著車廂便生出了極為不妙的感覺,大概猜到此行漫漫南歸路上自己肩上的重任,馬首低垂踢蹄好生煩惱,然而相對於對寧缺發自本能裡的恐懼和服從,它更不敢違背把自己從遙遠的天棄山北麓帶到此間的那名書生。
  
  車輪碾壓著堅硬的凍土或鬆散的雪層,發出截然不同的聲響,就在這些枯燥聲響的陪伴下,在大黑馬憤怒呼出的團團熱霧的帶領下,坐在舊車廂裡的三人漸漸遠離那片寒林,向著南方的草原部落王庭而去。
  
  旅途可以有趣也可以枯燥寂寞,雖然因為山山在身側,寧缺不便向大師兄討教書院內部修行問題,卻有了足夠多的時間向大師兄打聽修行世界的故事。
  
  以往的寧缺對修行世界完全不瞭解,比如不知道魔宗的來源,不知道天書明字卷的歷史,不知道書院便是傳說中的不可知之地,不知道自己就是傳說中的天下知走,因為這些事情他鬧出了很多笑話,甚至還曾經當著山山的面豪氣干雲說道天下行走又算是什麼東西?等若往自己的臉上狠狠打了一記耳光。
  
  這種心理上的陰影讓他很飢渴地想要知道修行世界的歷史,此時終於有了機會可以通過似乎無所不知的大師兄看到那個世界最巔峰的所有畫面,哪裡會錯過。
  
  後面這些日子,車廂裡的修行故事講述一直在持續,除了時常因為大師兄說話節奏實在過於緩慢而險些睡著之外,對寧缺來說,這真是一趟完美的歸家之旅。
  
  草原部落左帳王庭已經近了,燕北邊塞的碧水營還會遠嗎?再往南去便要入大唐國境,過河北固北二郡便能弄到長安城,終於能再吃到煎蛋面了,真好。
  
  大師兄講給寧缺聽的修行故事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秘辛,至少對書癡莫山山這種同樣系出名門的人物而言,所以她不可能像寧缺那樣保持著長時間的興奮。有很多故事她小時候已經聽了很多遍,看著寧缺的興奮神情,她很是同情書院大先生要扮演啟蒙老師,更感慨於大先生居然能有如此強大的耐性。
  
  除了偶爾的感慨,山山還負責照顧大黑馬的食水,其餘的大多數時間,她習慣靠在車窗畔雙手扶著下巴,看著窗外的荒原景緻出神。冬日的荒原景緻實在乏善可陳,神思無法寄於青草碧水,所以最後觀景便成了單純的發呆。
  
  某日寧缺終於注意到了少女的異樣,看著她美麗小臉上的淡淡哀愁,微微一怔,問道:「山山,你在想什麼?」
  
  現在二人早已熟稔無比,山山在他面前也不再像以往那般習慣用沉默或冷淡掩飾微羞與緊張,聽著他的問話頭也未回,依舊靜靜看著窗外的厚雪,輕聲說道:「我從小沒有兄弟姐妹,沒有家人,不知道那種感覺是什麼樣的。」
  
  寧缺不知道她是怎樣被書聖收為弟子,也沒有打聽過她的人生,此時聽到她的感慨,微驚之餘不免有些慚愧,又想起臨四十七巷裡的那場雨,發現自己竟不知道小卓子除了殺死夏侯之外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不禁默然想著,自己此生薄情寡義,大概真算不上什麼好的朋友人選。
  
  片刻後,他從這種情緒裡擺脫出來,看著山山清麗的側臉笑了笑,知道少女之所以有如此感慨與忱愁,大概還是與呼蘭海畔看到的那些畫面有關。
  
  單以自身論,莫山山身為書癡,與道癡葉紅魚還有那名魔宗少女唐小棠完全有資格相提並論,然而那兩個少女身後各自站著一位強大的兄長,當那些人出現時,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的存在,她會有什麼樣的感覺?羨慕嫉妒還是感傷?
  
  「我曾經有過家人,但從來沒有兄弟姐妹,所以我也不知道有哥哥的感覺是什麼樣的,不過如果你有機會去長安看見我家那個,倒可以問問她。」
  
  為了寬慰她,寧缺笑著說道:「不過如果你真的很想有個哥哥,我來給你當啊,我不是瞎說胡話,將來我即便趕不上大師兄的境界,但絕對能比那兩個傢伙強。」
  
  當聽到「我家那個」四字時,莫山山疏長的睫毛微微顫了絲,仿似輕拂湖面的柳枝,直到聽到寧缺後面那句話時,她才緩緩回過頭來,靜靜看著寧缺那張熟悉卻依然還是有些生疏感的臉頰,沉默很長時間後,忽然笑而肯定地說了兩個字。
  
  「不要。」
  
  寧缺微怔,撓了撓頭問道:「為什麼不要?」
  
  莫山山微微一笑,很認真地解釋說道:「因為你太弱了呀。」
  
  寧缺看著少女美麗的容顏,緊抿著的薄唇,心頭微動,然後再動,暗想這句話實在是太傷自尊了,難道史上最弱書院行走的帽子自己要載一輩子?
  
  飽經跌墮的自尊心異常脆弱,他苦著臉對著山山咕噥說道:「我就不相信我以後真不能井那兩個傢伙強,如果這你都不滿意,我讓大師兄認你當妹妹,我側要瞧瞧,你還能在這世間找出一個比大師兄更強的兄長來。」
  
  大師兄一直在車廂對面看著二人,臉上的神情很溫和,就像一個閱盡世事的長輩看著自己的晚輩,他看出了二人對話裡隱藏著的很多意思,卻發現無論是誰其實都還不是絕對清楚自己想要什麼,思忖片刻後他做了一個決定。
  
  之所以做出這個決定,除了書院本身的立場,主要是他很感謝少女對寧缺的照顧,他很喜歡這少女的行事心思,因為這些年裡跟隨夫子在諸國遊歷隱約猜到的一件事情,還因為多年前的那段只屬於他自己的往事。
  
  山山聽著這話,心想書院大先生是何等樣身份,你我相熟鬧陣調笑陣側也罷了,怎能把大先生牽涉其中,更何況還說要讓他收自己當妹妹?
  
  這等荒唐提議,大先生斷然是不會理會的,只是不理會自然便會無趣,怎能讓大先生無趣?她越想越羞惱,狠狠瞪了他一眼,只是因為少女的目光因為近視而過於散漫,所以強行瞪圓眼睛並不可怕,反而顯得愈發可愛。
  
  忽然這時候,大師兄神情溫和看著她,笑而肯定地說了兩個字。
  
  「好啊。」
  
  車廂裡忽然變得安靜起來,寧缺神情疑惑看著大師兄,完全想不明白自己只是一句胡鬧的玩笑話,怎麼會得到這樣的回應,他當然不會認為大師兄也是在開玩笑,因為……開玩笑,大師兄會開玩笑還是大師兄嗎?
  
  至於山山更是吃驚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瞬間覺得有些手足無措,低下頭藉著黑色秀髮遮掩臉上複雜而不敢幸福的神情,盯著探出裙邊的鞋頭動也不敢動。
  
  大師兄因為兩個人的反應笑了起來,很認真地補充說道:「這是我的榮幸。」
  
  莫山山終於知道這是真的,情緒複雜難言抬起頭來望向大師兄,她知道能與書院大先生兄妹相稱是何等樣的機緣,又會給自己帶來多大的好處,一時間有些莫名惶恐,有些真摯的感激,更多的卻是因為對方的溫和目光而生出溫暖的盛受。
  
  大師兄看著她平靜問道:「接下來你原打算如何安排?」
  
  莫山山規規矩矩坐好,斂神靜氣認真應道:「原打算在燕境聯軍軍營裡與苑中師姐師妹們相會,然後經由成京入南晉回大河。」
  
  大師兄微笑說道:「想要回大河,總是要路經南晉,只是卻不見得一定要從成京走,入我唐境路過長安城時還可以周遊數日,不知你意下如何?」
  
  莫山山不知大先生為何忽然邀請自己前往長安城,目光微轉,悄悄看了寧缺一眼,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微圓的漂亮小臉瞬間多了兩抹好看的紅暈。
  
  「要去他的長安城嗎?」她低著頭微羞想著,薄薄雙唇裡說出來的話卻是別的內容,聲音比冬日荒原上的蚊子嗡鳴還要細微,「就怕耽擱大先生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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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19 22:05: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三章 癡於花者,默然隨之
  
  大順兄溫和說道:「長安城見討老師之後,你我之間再換稱謂,現在你隨小師弟喚我師兄便好,至於行程也不用在意,於我而言修行便是漫遊,而且我們要去一趟土陽城,由那處歸長安也算順道。」
  
  寧缺聽著大師兄和山山之間的對話,隱約察覺到了一些什麼,但卻下意識裡不想往深入裡想,直到聽見要去土陽城,想著應該是去見夏侯,不由有些憂色。
  
  擔心的話沒有說出口,因為無論土陽城是如何凶險的龍潭虎穴,他總不能勸說大師兄這樣的人物避而走之,不過憂慮的意思已經表現的非常清楚。
  
  大師兄說道:「那日在呼蘭海畔不知馬賊之事,便也罷了。現如今既然知道,加上搶天書時遞出來的那只拳頭,他總需要對這些事情做些交待。」
  
  言語很平靜溫和,語速依舊緩慢,所說的內容非常簡單清晰,因為這基於一個簡單清晰而強大的邏輯,無論你是昊天道門還是魔宗,無論你是帝國皇族還是世間名將,只要想與書院為敵,那麼你就必須做出相應的交待。
  
  這個世間已經很久沒有人需要做出這種交待,因為已經很久沒有人敢對書院後山有絲毫不敬,而上一次無奈做出交待的是西陵神殿桃山上的滿山桃花。
  
  ……
  
  ……
  
  荒原上的風從白天到黑夜不停地呼嘯,捲起原野表面厚厚的雪,卻尋找不到乾淨的地方拋灑,於是最終還是只能無奈地落在地上,雪層依舊是那樣的厚,無論是滾動的車輪還是不甘的馬蹄,都無法在上面碾出太過明顯的聲響。
  
  某日風雪漸停,冬日從雲層後方探出頭來,鬼鬼祟祟地向大地投以並不熱烈的目光,遠處某原間一道微伏丘陵後方忽然響起密集的馬蹄聲,雖然密集蹄聲卻依然清晰,明顯只有一騎,可以想見那騎的速度快到何和程度。
  
  大黑馬拖著沉重車廂在雪地裡艱難前行,低垂著頭顱,緩慢啪嗒著厚唇皮兒,極為無精打彩,聽著遠處的馬蹄聲,它霍然抬起頭來望著那處,烏溜溜的黑眼珠骨碌碌快速轉動,顯得格外警惕卻又有些莫名其妙的興奮。
  
  一道白影從覆雪丘陵後像道箭般衝了出來,那是一匹神駿異常的雪白大馬,正是在王庭賽馬大會上出盡風頭,最後卻被大黑馬弄得狼狽到極點的那匹母馬,馬背上坐著位身著皮襖的美麗少女,自然便是那位月輪國的公主殿下陸晨迦。
  
  雪馬四蹄上染著泥垢,再也不復當時的純潔美麗,明顯經歷長途奔波卻沒有時間時間休息,馬背上的少女容顏依然美麗,眉眼間卻滿是悲傷與焦慮情緒,顯得極為憔悴。天下三癡是世間公認最美麗的年輕修行者,而花癡可以說是三人中容貌最為好看的少女,這般憔悴實在不知為何。
  
  狂奔著的雪馬衝出丘陵,看見荒原裡緩緩行來的馬車,緩下了速度,當它發現拉車的是那個最可惡的黑貨時,更是忍不住嘶鳴一聲,既想上前狠狠與它咬殺一番,又下意識裡畏怯地想要避開,紛亂的想法影響動作,它因為長途跋涉本就有些虛弱的四肢更是險些踢在了一處,踉蹌地險些向前跌倒。
  
  陸晨迦眉頭微蹙,右手一提韁繩,極為勉強地控制住身下的座騎,而此時她與那輛馬車相距離不過十餘步,能夠清晰地看到對方。
  
  車廂的窗簾被緩緩掀開。
  
  陸晨迦看著車窗,眼神此時冷漠的像原野間的冰霜,黑瞳深處隱隱透著痛苦與濃郁的恨意,完全不似以往靜好如花的清麗模樣。
  
  窗簾完全掀開,一個模樣尋常的書生神情溫和看著她,點頭致意,陸晨迦微微一怔,然後在書生身後看到了寧缺和莫山山的身影。
  
  她猜到了那名書生的身份,沉默片刻後輕吸一口氣,認真恭謹行了一禮,然後不再與馬車裡的人們多說什麼,雙腳輕踢馬腹,讓如臨大敵緊張萬分的雪馬座騎不再與大黑馬對峙,繼續向著荒原深處駛去。
  
  「她這是去哪裡呢?一個姑娘家,孤伶伶地在這片大荒原裡走,還真是危險。她的身份尊貴,在中原無人敢惹,但這裡可是荒原。且不說可能遇見危險的暴風雪,便是遇見荒人也會出大問題,荒人對佛道兩宗可沒有什麼好感。」
  
  寧缺看著窗外漸漸遠去的雪馬,嘆息著滿懷憂慮說道。
  
  車廂裡一片安靜,沒有人回應他的感慨。
  
  他微感詫異,然後發現大師兄和山山都用一種很複雜的目光望著自己。
  
  「怎麼了?」
  
  大師兄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山山沉默片竟後說道:「我發現葉紅魚說的對,你確實很無恥。」
  
  寧缺大怒,問道:「我哪裡無恥了?」
  
  山山低著頭輕聲說道:「晨迦她冒險單騎入荒原去尋自己的未婚夫,而不願意與你我朝面,明顯是因為她知道了隆慶皇子被你重傷將死,的消息。你心知肚明這都是你惹出來的事情,何必還在這裡虛偽地感慨擔心。」
  
  寧缺有些尷尬,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來掩飾自己的無恥,於是乾脆閉上了嘴。
  
  便在這時,車廂外再次響起匆匆蹄聲。
  
  掀開窗簾一看,竟是花癡陸晨迦去而復返。
  
  陸晨迦看著窗畔的寧缺,壓抑住心頭的情緒,聲音微啞問道:「你們見過他嗎?」寧缺看著馬背上的少女,沉默片刻後說道:「那之後就沒見過了。」
  
  陸晨迦沒有說他是誰,寧缺也沒有說那之後是哪之後,彼此心知肚明——如果真的說的太過明確,或許那股隱藏在彼此間的幽怨恨意便會爆發成真正的戰鬥。
  
  陸晨迦盯著他的臉,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抬起袖子拭了下嘴唇,然後手垂到腿畔,遮住袖上的那點血漬,聲音淡漠問道:「煩請你告訴我他可能去了何處?」
  
  雪崖之上,寧缺一箭射穿隆慶皇子胸腹,其後一連串變故發生,如今葉紅魚既然已經與神殿護教騎兵會合,這個消息自然也在荒原上傳播開去。神殿震怒難言,但最關鍵的卻是,沒有人知道隆慶皇子現在究竟是生是死。
  
  最關心隆慶皇子生死的人,當然是他的未婚妻,所以陸晨迦不顧曲妮瑪娣姑姑以及神殿眾人的反對和攔阻,強行騎著雪馬便往荒原深處闖來。
  
  寧缺平靜地回視花癡冷漠的目光,他的心裡沒有什麼負疚之意,正所謂理直所以氣壯,根本不在意對方目光裡的無究恨意與殺機,說道:「當日我離他太遠,所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這些事情你應該問葉紅魚。」
  
  聽到他的回答,尤其是聽著化聲音裡的平靜,陸晨迦微垂眼簾,然後沉默一提馬韁繼續向荒原深處行去,一馬一人的身影顯得格外落寞而悲傷。
  
  ……
  
  ……
  
  在比天棄山北麓最北的山坳間,厚雪掩蓋著天地間的一切,半掩著一個簡陋的皮製帳蓬,除了荒人,沒有人能在這麼寒冷的地方生存下去。
  
  帳蓬裡住著對荒人父子,他們屬於荒人最後南遷的一個部落,剛剛完成冬禮,準備回到部落聚居地,但在回家之前,他們首先要解決掉帳蓬裡的一個麻煩。
  
  那個麻煩是名年輕的中原男人。
  
  年輕人的衣衫極為破爛,但明黃色的衣物碎縷看著便知道很名貴,想來身份定然不凡,只不過他現在的模樣太過悽慘,胸腹間那個悽慘的大箭創因為天寒的緣故沒有化膿也沒有生蟲,卻被凍成了腔肉似的事物,看上去異常恐怖。
  
  荒人父子是在山坳裡的厚雪堆裡發現他的,雖然對方明顯是中原人,但這對父子按照荒人行獵時的傳統,依然把他拖回了自己的帳蓬加以救治。
  
  然而那今年輕人被救醒之後,卻依然像是死人一般,瞪著大大的眼睛盯著帳蓬頂的油氈,無論荒人父親問什麼,他都不肯開口說話。
  
  荒人父子也懶得理會他,繼續每日進出雪山,尋找那些觀覓痕跡的小野獸,努力完成冬禮所需要的狩獵任務,拖著沉重疲憊身軀回到帳蓬時,隨意餵那今年輕人產碗肉湯,也沒有再做更多的事情。
  
  不知道是被昊天眷顧,還是體內有某種奇怪的生機來源,那名年輕人沒有就此死去,只是變得異常瘦削,眼窩深陷,骨頭突出,過往那張美麗仿如不似凡人的神子容顏,漸漸向著醜陋陰惻的路子墮落沉淪。
  
  某一日那名年輕人終於坐了起來,他劇烈而痛苦地喘息著,撫著依然留著一道恐怖傷洞的胸腹,趁著荒人父子沒有注意,抽出帳蓬角落裡的一把獵刀,狠狠地砍向那名強壯的荒人父親。
  
  荒人父親完全沒有料到自己救回來的年輕人竟然會偷襲自己,獵刀襲身之時,只來得及側了側身。好在那名年輕中原人受了如此重的傷,疲憊虛弱到了極點,便是拿起那把獵刀都已經非常困難,哪有絲毫力量,加上荒人肌膚堅硬如鐵,刀鋒只在荒人肩頭劃出了一道極淺的白口子。
  
  啪的一聲脆響,將將滿十二歲的荒人小男孩沉著臉把那名中原年輕人擊倒在地,然後大聲罵了起來,只是荒人小男孩的聲音清稚明亮,中原語發音比父親更為生硬,罵聲就像冰柱碎裂一般清脆,倒也聽不出太多污穢的感覺。
  
  那名中原年輕人則是根本沒有聽荒人小男孩在罵些什麼,他倒在地上,劇烈痛苦地咳嗽,看著自己不停顫抖的雙手,眼眸黯淡的像隨時可能熄滅的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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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四章 在荒原的北方呼喚愛
  
  帳蓬裡一片死寂年輕人看著地面上的獵刀一言不發,看不出有什麼情緒,隔了很長時間後,不知道想起了什麼過往,一絲極微弱的明亮重新回到他眼中。
  
   他扶著地面艱難地坐直身體,看著對面的荒人父子,讓過往習慣的莊嚴神聖回到自己的臉頰上,肅然說道:「原來偷襲這種事情也沒有太大意思。」
  
   很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但他說的很認真很嚴肅,他的語氣依然像過往十幾年間那樣,平靜溫和裡透著股與生俱來的驕傲和居高臨下的輕蔑冷漠。
  
   然而他如今已經不是西陵煌煌美神子,而是一個形容枯槁污穢的流浪者,於是這和神情出現在他的臉上便顯得極為不協調,甚至可以說有些可笑。
  
   荒人父子覺得他很可笑,但卻沒有笑,那名荒人小男孩拾起地面上那把獵刀,走到他身上,想把他的腦袋像雪山裡的野獸頭顱那般斬下來。
  
   看著獵刀的影子向自己眼濤斬來,那名身份尊貴卻淪落荒原的年輕人,終於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陰影,就像在雪崖上感受到那枝箭時那樣。
  
   其實這種感覺他並不陌生,他前半生在火刑台前,在幽獄裡看過無數囚徒臨死時的恐懼和惘然,只是那時候的他從來沒有把這和情緒和自己聯繫在一起。
  
   來自中原的年輕人並不怕死,至少他以為自己不怕死,可是他真的不想死在一個荒人小男孩的手裡這和死法太過荒唐,太過不襯他的身份。
  
   他沒有死,因為荒人父親阻止了兒子。
  
   荒人父親看著兒子搖了搖頭,教育道:「我們荒人既然救了人就沒有再殺人的道理,更何況這個中原年輕人明顯腦子已經壞了,殺死瘋子不吉祥。」
  
   荒人小男孩問道:「那怎麼辦?總不能養一個瘋子。」
  
   荒人父親解釋說道:「既然他想殺我們,那我們自然不能再養他,把他扔出去讓他自生自滅由冥君決定他的生死,這最公平。」
  
   帳蓬是極低的寒溫呼嘯的雪風,那名年輕人身受重傷,本就奄奄一息,若沒有帳蓬和火堆的溫暖,只怕過不了片刻便會死去。
  
   荒人父子很清楚這一點但荒人即便有同情心,也不會愚蠢到氾濫,那位父親像拎小雞一樣把年輕人拎出帳蓬,遠遠地甩進一個雪堆裡。
  
   ……
  
  ……
  
  那名年輕人,自然是隆慶皇子。
  
  在天棄山脈深處的雪崖上,他正處於破知命境的重要關頭時,被寧缺一道元十三箭射穿胸腹,那一箭除了讓他險些當場死亡之外,更嚴重的是直接摧毀了他所有的修為境界和信心,要知道過往歷史早已證明,破境關鍵時刻被外物所擾,都會產生極嚴重的後果會被天地元氣反噬。
  
  寧缺的元十三箭絕對不是普通的外物或心魔,對隆慶皇子造成的影響也不是天地元氣反噬那般簡單,就因為那一箭他這一輩子都再也無法修行,換句話說他從一名可能最快進入知命境的修行強者,變成了一個絕對的廢柴。
  
  有的人還活著,但已經死了,甚至比死了更加痛苦絕望。
  
  當日雪崖上的隆慶皇子,就是那樣的一個人,當道癡把他從死亡線畔強行拉回來後,他像具行屍走肉般跌落雪崖,木然向荒原北方走去。
  
  之所以向北方去,因為黑夜在那邊更長,隆慶皇子覺得昊天的光明已經遺棄了自己,那麼他選擇死亡在黑夜的那頭,至少這樣還不會污了昊天的眼睛。
  
  天寒地凍,大雪紛飛,他以為自己隨時都可能變成雪裡的一具殭屍,然而不知道是葉紅魚灌入他體內的精純道息,還是那粒來自知守觀,的藥丸的效用,他一直沒有倒下,艱難痛苦地走了數日,然後昏迷在了山坳間。
  
  如果當時沒有別的變故發生,當他體內的精純道息漸漸釋盡,當那粒藥丸的效用完全消失,他終究會變成天棄山北麓深雪裡的屍體,而且將永遠沒有任何人能發現他的死亡,直至數千或數萬年之後,天時再次發生變化,雪融冰消露出那具乾癟的凍屍,然而那時還有誰能記得千萬年前有個叫隆慶皇子的人?
  
  被那對荒人父子救醒之後,隆慶皇子依舊惘然,但求死之念稍淡了些,因為無論是誰經歷過一次失魂落魄的生死掙扎之後,總會對人間生出更濃郁些的情感。
  
  能夠活著讓他對荒人父子存有善意,而深植骨內對魔宗的厭慎痛恨、對荒人的輕蔑卻依然存在,他心中的感激愈濃,內心便越發痛苦煎熬,沉默思考很長時間後,他決定擊倒這對荒人父子,然後說出沒有機會說出口的一段話。
  
  「我代表昊天寬恕你們的罪惡。」
  
  帳蓬裡的隆慶皇子,無論神智還是邏輯,都處於一和極為混亂的狀態之中,那種狀態橫亙在生與死之間,況明與黑暗之間,感激與厭憎之間,榮耀的記憶與狼狽的現實之間,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會做出那般莫名其妙的選擇。
  
  被扔出帳蓬的事實,讓隆慶皇子清醒了過來,清醒地記起很多事情——他已不再是那個手拈桃花的西陵神子,不再是自幼錦衣玉食的燕國皇子,不再是有資格被寄望復興大燕的那個人,而只是一個雪山氣海被毀、再也無法修行的廢柴。
  
  他在冰冷的雪堆裡不知生死地躺著,過往的畫面在腦海裡快速閃過,不知道是這些畫面的因素還是寒冷的原因,他的身體越來越僵硬,瘦削朊髒的臉頰越來越蒼白,眼眸裡的光澤越來越微弱。
  
  曾經的隆慶皇子,此時像個落魄的乞丐,在罕見人蹤的雪原上沉默木訥地等待著自己的死亡,然而幸運或者說極為不幸,主掌黑夜與死亡的冥君,似乎極為厭慎這個乞丐身上依然殘存的淡淡的光明味道,始終不肯施予甜蜜的親吻。
  
  一坐至清晨,隆慶皇子眼鍵微動,往日裡細長迷人的睫毛隨著冰霜簌簌落下,他漠然看了看自己的胸口,發現自己居然還沒有死,緩緩站起身來,繼續自己中斷了一些時日的旅程,向著還陷在夜色裡的遙遠北方走去。
  
  在風雪與寒冷的交互作用下,那件華貴的外衣終豐再也出無法支撐,絲絲縷縷散落在身後,明黃色尊貴的顏色早已褪去,他身上只剩下一件貼身的內衣,上面染著烏黑色的血清與烏黑色的泥土,竟是髒髒分不清楚到底是血還是土。
  
  行走到午時,熾烈的陽光照耀在頭頂,然而徒有其明卻沒有半點熱度,如同虛假的存在,他虛弱地抬起頭看了一眼天穹,艱難地瞇了瞇眼睛,然後用盡全身氣力向前踏了一步,腳掌處傳來異物感,低頭一看發現鞋不知何時已經破掉,一片鋒利的冰片不知何時深深刺進了腳掌心,只是他已經感受不到痛覺。
  
  單薄的衣衫,赤裸的雙足,重傷後的身軀,隆慶皇子虛弱地繼續行走,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只是遵從著內心最深處的那和直覺,漫無目的卻始終未曾偏離向北的方向,那裡的黑夜一直在吸引著臨死前的他,如同曾經的光明。
  
  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因為過於虛弱走的緩慢,所以也不知道究竟走出了多少裡地,他感受不到飢餓與痛楚,那些屬於人類的本能慾望似乎在絕望與死而不能的雙重摺磨下逐漸淡去,只是他必須要繼續向北行走,可以不用吃飯但必須能撐住自己隨時可能跌倒的身軀,所以他在路上摺了一根樹枝當手杖。
  
  極北的荒原樹木難以存活,哪裡有什麼粗壯的樹枝,那根細細的樹枝只是支撐著他向前走出數百丈便脆生生斷裂,他的身體垂重地摔倒在雪面上,震出唇角幾抹發灰的陳血,他艱難地爬起來,臉上依然沒有什麼神情,木訥地看著北方遙遠彷彿沒有盡頭的荒原,輕輕嘆息了一聲,然後坐了下來。
  
  不知走了多少天,走了多少里路,依然沒有走進死亡,也沒有走到黑暗的北方,他感到有些遺憾,靜靜抬頭看天,看著天空中的暮色漸漸被夜烏代替。
  
  在寒冷的荒原上坐了整整一夜,直至清晨來臨,第一抹陽光照耀在單調的雪原上,照耀在他微瞇著的眼睛上,因為已經沒有睫毛,那處眼簾顯得格外光滑。
  
  「終究還是天亮了。」他看著東方的第一道光,聲音沙啞喃喃說道:「如果這天永遠不會再亮,那該有多好我為什麼現在如此畏懼看到天光呢?」
  
  急促的馬蹄聲從南方傳來。
  
  隆慶皇子癡癡傻傻看著東方,根本沒有理會身後傳來的聲音。
  
  馬蹄聲越來越近,還隔著很長一段距離,陸晨迦從大雪馬背上跳了下來,衝到他的身後,然後緩緩蹲下,張開雙臂從後摟住他的身軀。
  
  大雪馬搖晃兩下,險些摔倒在雪原之上,日夜不停連續奔跑了逾千里的路程,它再如何神駿也到了最虛弱的程度。
  
  陸晨迦輕輕摟著他,臉貼著他的臉,不敢用力卻也不肯放開,似乎擔心如果一旦放手,這名心愛的男人就會再次消失,向著黑暗裡走去。
  
  這些日子以來,隆慶皇子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他看著東方熹微的晨光,輕輕嗅著臉畔傳來的氣息,啞聲說道:「你難道不覺得自己抱著的是一具屍體?」
  
  陸晨迦低著頭,微笑說道:「如果你肯回頭看看我,就會知道我現在也很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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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如不爭,不如不見
  
  她是天下三癡中最美麗的花癡,聽著那個悲傷的消息後,毫不猶豫改換素衫,身騎白馬入荒原,晝夜不歇馳騁千里,臉上佈滿風霜與塵埃,不憔悴不堪,與往日如花嬌顏相較,確實可以說難看。
  
  隆慶皇子沒有回頭看她的臉,目光從東方熹微的晨光移到北方深沉的夜色上,嗅著鼻端傳來的微酸味道,心頭也是一陣微酸。他知道自己這位未婚妻最愛潔淨,在這般寒冷的冬日裡居然有了汗臭,可以想見她這一路究竟是怎樣過來的。
  
  因為心頭的酸楚和身體的疲憊,他忽然間有些厭倦,低頭看著自己胸口那處難看的傷口,神情漠然說道:「我曾經做過一個夢。」
  
  陸晨迦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只是輕輕抱著他,貼著他瘦削蒙塵的臉。
  
  「在攀登書院後山最後那幾步時,我做了一個最深沉的夢,在那個夢裡我面臨著人生最艱難的選擇,然而我沒有思考太多時間,便伸手握住了腰畔的道劍。」
  
  隆慶皇子看著環在胸前她的手,聲音微沙說道:「然後我抽出那把劍,捅穿了你的胸口,縱使你那般悲傷地看著我,我依然沒有回頭。」
  
  一陣晨風襲來,無雪亦寒,陸晨迦身體微僵,摟著他的手卻更緊了一些,因為她從他漠然的聲音裡聽出了一些令她感到害怕的情緒。
  
  「事實上我也很痛苦,但我並不後悔,因為我堅信那是正確的選擇。」
  
  隆慶皇子艱難抬起手來,指向自己胸腹間那道黑洞般的傷口說道:「在那個奇怪的夢裡過了很多年,然後我的胸口也被一把木劍捅穿,就像夢中早年我捅穿你一樣,我沒有死,我的胸口長出了一朵花,一朵黃金鑄造的花,那朵黃金花是那樣的美麗,甚至可以說是完美,反射著昊天的光輝,莊嚴無比。」
  
  「胸間那朵黃金花,是對我放棄一切侍奉昊天的補償,我手持道劍,胸綻金花行走在光明的道路上,然而令我感到悲傷遺憾甚至憤怒的是我在夢裡付出了那般多的代價卻依然沒能走到最後,這究竟是為什麼?」
  
  隆慶皇子的眼眸反射著東方愈來愈亮的晨光,幽然如同鬼火,沒有絲毫人類應該擁有的情緒,只有無盡的絕望和對上蒼的質問不解。
  
  「為什麼會這樣?絕對的光明就是絕對的黑暗嗎?可我眼中所見道心所感就是光明啊!為什麼昊天要給我如此嚴苛的試煉?難道他認為我的道心還不夠堅定?我自幼表現的如此完美,為什麼還要禁受如此多的挫折?」
  
  他眼中的光澤漸漸斂去,黯淡的有如北方初見晨光的夜,沉默片刻後有些神經質般笑了笑,艱難抬起右手摀住像垂死老人嘴唇般漏風的可憐的傷洞,說道:「直到在雪崖之上被寧缺一箭射穿胸腹,洞口外沒有綻出黃金鑄造的花,只有一朵慘不忍睹絕望的血花,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完美的存在,過往所有的驕傲與榮耀,只是為了給最後的覆滅做註腳,就如同桃山之上的道殿建築雕砌的越華美,傾覆之時才會越令人感傷動容。「
  
  陸晨迦抱著他的雙臂微微顫抖起來,她越發聽不明白隆慶究竟在說些什麼,明明那些字句都是清楚的,但裡面所蘊藏的意思卻是那般的細碎無邏輯,甚至已經細碎到無法理解,只能感覺,感覺裡面的絕望和自暴自棄。
  
  隆慶皇子緩慢而落寞地說道:「我知道你真心憐待我,只是現在的我以及以後的我都沒有資格接要你的憐惜,所以不要憐惜,只是陪我說說話便好。」
  
  他緩緩把陸晨迦環在自己頸前的雙手拉開,說道:「不用擔心我會自殺,雖然我確實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什麼留戀,已經絕望,但我不會尋死,因為昊天似乎嫌我所受的懲罰折磨還不夠,不願意我就此死去。」
  
  重傷之餘的隆慶皇子根本沒有什麼力量。但當他的手指觸到陸晨迦的手背時,陸晨迦根本沒有作任何抵抗便鬆開。
  
  陸晨迦跪在他的身旁,癡癡看著他早已不復俊美、甚至看上去顯得格外冷漠難看的側臉,眼眸裡沒有淚水,沒有悲傷,只有發自內心最深處的愛意與憐惜。
  
  「你剛才說世上沒有完美的事情,那也就沒有什麼是不能改變的事情,無論是你受的箭傷還是日後的修行,一定都能回到正常,掌教大人能夠治好你,而且我還可以去求姑姑找到去懸空寺的路,那些佛宗大德一定有辦法醫治你。」
  
  隆慶皇子說道:「人之將死道心必明,我從未像現在這樣弱小過,但也從未像現在這樣瞭解自己過,破境之時識海被毀,我此生再無修行的希望,掌教不行,就算是幽閣裡那位光明神座也不行,佛宗那些自守沉默的傢伙更不行。」
  
  「不要再抱有任何虛妄的希望,沒有人能改變我的命運。」
  
  他看著遠處不知什麼地方,幽幽說道:「在書院後山柴門之外的勒石上,應該是夫子給我留下了四個字,我本來已經忘了,但前些日子在死亡之前卻莫名想了起來,那四個字是君子不爭。當時我並不懂這四個字的真實意思,卻以為自己很懂,所以覺得不甘甚至輕蔑冷笑對之,反而愈發要去爭。如今才想明白,夫子說的是我的性格,而一個人的性格則會決定一個人的命運。
  
  「我這一生都在爭。」
  
  「雖然你們都不清楚我與兄長崇明之間的真實關係,但我確實是在與他爭,而且爭的舉世皆知,我與他爭的是俗世皇位。」
  
  「在天諭院裡我也爭,我要爭的是首席弟子身份,因為我不甘心疼愛我的神官一朝失勢,我便要被人凌辱嘲諷我那時爭的是一口氣。」
  
  「在裁決司裡我更要爭,面對道癡這個瘋狂的女人我如果不爭些事務權力哪裡有資格與她相對而坐?又憑什麼日後坐到那方墨玉神座之上?」
  
  「曾經風光過,勝利過,我以為那都是爭出來的結果,如今陷入絕望的深淵之中,才明白夫子早已看穿了一切,所有的罪孽與絕望,都是我自己爭出來的。」
  
  「不如不爭。」
  
  陸晨迦無力地跪坐在他身旁,低著頭聽著他喃喃自言自語,額前飄浮的髮絲,像荒原裡無生命力的草絮般擺盪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隆慶皇子癡癡地笑了起來,慘白的笑容顯得異常絕望,說道:「你知道嗎?我曾經真的以為自己是光明的守護者,無論我殺了多少人做過多少你們眼中血腥的事情,我的道心依然一片乾淨,因為我堅信自己是在執行昊天的意志。」
  
  「既然是光明的守護者,既然是在執行昊天的意志,當然要做一個完美的人,所以我極為注重外貌形容,穿衣修飾談吐務求嚴謹無差錯,我極少飲酒以防亂性,我對人溫和對己嚴苛,我講究風度氣質,即便是對付極難纏的魔宗餘孽,我都沒有出手偷襲過,那次在書院後山明明我先到,但為了所謂風度,我卻等了寧缺很長時間,最終卻等來了我這一生最棘手無恥的一個敵人。」
  
  隆慶皇子癡癡看著微亮的天穹,說道:「受傷之後我本以為自己必死,然而卻一直莫名沒有死去,所以我在想莫非昊天沒有拋棄我,它只是指了一條相反的道路給我?所以我想嘗試著往黑暗裡去,我不想再管什麼風度氣度,我積蓄了很多氣力,鼓起很大的勇氣,拾起那把獵刀,向著一個只有十二歲的荒人小男孩兒頭上砍了下去,然而你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居然沒有成功。」
  
  「我連光明都願意放棄,我已經不要臉了,我已經打算向黑暗投降,走到絕對的易一邊去,可是為什麼我還是沒有成功?」
  
  隆慶皇子的眼眸裡流露出極大的恐懼之色,喃喃說道:「原來這不是一個昊天試煉信徒的故事,不是一個由光明墮向黑暗的故事,不是那些傳說中痛苦但依然保有希望的故事,這只是一個被昊天遺忘的故事。
  
  「在光明與黑暗之間掙扎確實痛苦,向黑暗投降更加痛苦,但那種痛苦是有生命力的,是活著的,可是現在的我呢?就是想向黑暗投降,都被拒之門外,原來我根本沒有資格讓昊天拋棄,我只是一個被昊天遺忘在荒原北方的小人物。」
  
  他痛苦地咳嗽起來,瘦削的身軀如同老人一般佝僂,彷彿要做為荒原裡的雪堆。
  
  陸晨迦癡癡看著他,忽然間眼眸裡的悲傷情緒漸漸斂去,緩緩站起身來,稍一搖晃後站穩身體,平靜而堅定說道:「我先去殺了寧缺。」
  
  「這有意義嗎?」隆慶皇子艱難站起身來,轉身捧住她憔悴卻依然美麗的臉頰,骯髒的手指在她的肌膚上緩緩摩娑,說道:「這沒有意義。」
  
  陸晨迦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臉,發現這張臉竟然變得無比陌生起來,心頭一陣痠痛,輕輕咬了咬下唇,她知道如果不能去除隆慶心中的絕望與心魔,根本無法把他帶離這片荒原,然而她更知道,根本沒有辦法能夠讓隆慶回到從前了。
  
  隆慶皇子與她相識多年,從月輪國皇宮到天諭院,相戀多年,非常瞭解花癡淡雅冷漠性情下的狂熱,看她神情便猜到她要做什麼,艱難向後退了兩步,拉開與她之間的距離,神情異常冷漠大吼道:「不要試圖打昏我!」
  
  「我是一個廢人,但我不想像那些廢人一樣說什麼不要同情我,請你遠離我之類的噁心話!我只是想和你簡簡單單說幾句話都不行嗎?你非要像那些才子佳人戲一樣做這些噁心事!難道你非要我像白癡一樣痛苦流涕!」
  
  隆慶皇子聲音嘶啞,憤怒地衝著她大聲咆哮道。
  
  陸晨迦臉色蒼白看著他,雙手挎在胸口像是乞求,又像是想用這個動作平緩下心頭的痛楚之意,又像是表明自己不會動手擊昏他。
  
  寒冷的荒原上一片死寂。
  
  很長時間的沉默之後,隆慶皇子斂了臉上的瘋狂怒意。那張曾經完美的容顏上沒有任何生機和希望,用很慢的語速很冷漠的語氣很絕望的眼神說道:「不要同情我,不要讓我覺得你在同情我,今日相見,實不如不見。」
  
  陸晨迦沒有說什麼,緩緩垂下摻在胸口間的手。
  
  隆慶轉過身去,拾起那根斷成兩半的樹枝,繼續向北方走去。
  
  陸晨迦沉默外刻,然後跟著他向北走去。
  
  隆慶受傷太重,行走的速度太過緩慢,過了很長時間,也不過走出數十丈地,途中摔倒了三次,那根樹枝遠遠地飛走,他再也沒有力氣揀回來,而的腹間的傷口再次裂開,開始向單薄衣衫外滲血,遇寒風而凝成冰血珠。
  
  陸晨迦一直跟在他的身後,臉色越來越蒼白,卻一直沒有上前攙扶他。
  
  隆慶皇子疲憊了,坐到堅硬的荒原地面上,右手抓起一把雪塞進嘴裡咀嚼片刻,然後試圖站起身來繼續向北,不料卻沒有站穩,再次重重摔落在地面上。
  
  他憤怒地捶打著身旁的地面,卻因為無力的緣故,地面上的殘雪都沒有濺起幾分。
  
  陸晨迦在他身後沉默看著他。
  
  隆慶知道她在身後,喘息片刻後,忽然吼叫道:「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你要再見一面也已經見了,你還跟著我做什麼?你再跟著我,我就死給你看。」
  
  陸晨迦的身體微微搖晃,然後迅速恢復穩定,少女明麗的容顏上閃過一絲堅毅,便是最嬌嫩的花也是有刺有莖的,她也有她自己的底限。
  
  她看著前方那個像條狗一般的男人背影,大聲喊道:「那你死給我看吧!」
  
  隆慶皇子的身體微微一僵。
  
  陸晨迦臉色蒼白,卻倔強地不肯哭出來,喊道:「我們在一起這麼多年,你卻始終不肯讓我看清楚你,那麼就連死也不肯給我看嗎?可是我真的很想看啊,所以如果你想死,那就死在我面前吧,我給你收屍,然後回中原改嫁。」
  
  隆慶沉默片刻,瘋癲般笑了起來:「真是個瘋婆子,就算改嫁也沒人敢娶你。」
  
  陸晨迦喊道:「改嫁是嫁別人,你那時候已經死了,用不著你操心。」
  
  隆慶沉默,然後繼續向北。
  
  陸晨迦也不再說話,沉默地跟著他繼續向北。
  
  大雪馬疲憊地跟在最後方。
  
  從清晨到日暮,荒原之上風雪再起。
  
  寒風料骨。
  
  片雪壓身。
  
  依然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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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六章 王子與乞丐
  
  一路向北,繼續向北。
  
  隆慶皇子在風雪中獨行,花癡陸晨迦在不遠處默默跟隨,雪馬無聲踢著馬蹄緩緩消除著疲憊,從晨走到暮,再從暮走到晨,不知走了多少天,走了多遠距離,荒原北方那片黑沉的夜色還是那般遙遠,沒有拉近一絲距離。
  
  途中隆慶皇子渴時捧一把雪嚼,飢餓時咀幾口口水,越走越虛弱,似乎隨時可能倒下再不會起來,陸晨迦也一直默默等待著那刻的到來,然而他雖然摔倒了很多改,但每次都艱難地爬地起來,也不知道瘦弱的身軀裡怎麼有如此多的生命力。
  
  陸晨迦沉默看著數十丈外的身影,只是保持著距離,沒有上前的意思,因為她知道他不喜歡,她渴時也捧一把雪來嚼,飢餓時從馬背上取出乾糧進食,看著那個因為飢餓而虛弱的身影,花了很大力氣才壓抑住去送食物的衝動。
  
  從雪起走到雪停,從風起走到風停,二人一馬卻還是在黑白二色的寒冷荒原之上,後方遠處隱隱還可以看到天棄山脈的雄姿,似乎怎樣也走不出這個絕望的世界。
  
  某一日,隆慶皇子忽然停下腳步,看著北方遙不可及的那抹夜色,瘦若枯樹的手指微微顫抖,然後鬆開,前些天重新拾的一根樹枝從掌心落下,啪的一聲打在他的腳上,他低頭看一眼樹枝打跌的灰白色的腳指甲,發現沒有流血。
  
  他抬起頭來繼續瞇著眼睛看向北方的黑夜,然後緩慢地轉過身,看著數十丈外的陸晨迦,聲音沙啞說道:「我餓了。」
  
  陸晨迦眼眶一濕,險些哭出來,強行平靜心思,用顫抖的手取出乾糧,用每天都暗中備好的溫水化軟,然後捧到他的面前。
  
  隆慶沒有再說什麼話,就著她不再嬌嫩有些粗礪的掌心,慌亂吞嚥乾淨食物,然後滿意地揉了揉咽喉,重新上路。
  
  只不過這一次他不再向北,沒有任何徵兆,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言語,自認被昊天拋棄的他,不再試圖投奔黑夜的懷抱,而是落寞轉身,向南方中原而去。
  
  陸晨迦怔怔看著他的背影,本來剛剛生出喜悅的心情,漸漸變得寒冷起來,因為她確認這並不是隆慶決定重新拾回生機,而是他真的絕望了,包括對黑夜都絕望了,是的他還活著,然而這種活著的人是隆慶嗎?
  
  她牽著雪馬跟在隆慶的身後,偷偷看著他的臉色,低頭輕聲說道:「其實回成京也很好,在桃山時你經常說很想念皇宮的花園,我陪你去?」
  
  隆慶皇子冷漠看了她一眼,不再是那種居高臨下、發自骨髓裡的驕傲的冷漠,而是那種自暴自棄的路人的冷漠,嘲笑說道:「你怎麼會這麼蠢?回成京做什麼?被忠於崇明的那些大臣派人暗殺?還是被父皇為了大局賜死?」
  
  陸晨迦怔住了,馬上清醒過來,明白隆慶如果回到燕國都城成京,或許根本無法看到第二日的清晨,因為現在的他不是有神殿支持的西陵神子,而只是一個普通人,牽涉到凶險的奪嫡事中,哪有幸理?
  
  「掌教大人一直很欣賞你,再說還有裁決神座……」她小心翼翼說道。
  
  「愚蠢,難道你真以為桃山是光明聖潔之所在?」
  
  隆慶皇子看著她嘲諷說道:「什麼欣賞什麼看重,那都要基於你的實力,葉紅魚不會撒謊,她沒有必要撒謊,我已經被寧缺一箭射成了個廢人,對神殿還有什麼用處?莫非你以為我長的好看些,便真的可以替神殿吸納信徒?桃山之上那些老傢伙除了昊天無所敬畏,哪裡會有你這種廉價的同情心?」
  
  這些話很刻薄很怨毒,卻根本無法反駁,陸晨迦默默低著頭,喃喃說道:「實在不行去月輪好嗎?你知道我在景山那裡準備了一個園子一直等著你去看。」
  
  說說月輪二字,她就知道自己說錯了。
  
  果不其然,隆慶皇子的臉色愈發冷漠,目光甚至流露出厭憎的情緒,盯著她的臉怨恨說道:「我不再往北走是因為你這個令人厭煩的女人始終跟著我,冥君怎麼可能看到我的誠意?我不想死,所以我只好往南走,就這麼簡單,但我不想死和你沒有關係,所以你如果願意給我吃的,就最好閉嘴。」
  
  陸晨迦緩緩握緊雙拳,緊抿著嘴唇,看著荒原斜陽照出的影子,看著自己的影子和對面這個男人的影子,發現無論怎樣都無法重疊到一處。
  
  一路向南,繼續向南。
  
  風雪已消,野有獸痕,往南行走的時間越長便離繁華真實的人間越近,然而荒原地表上二人一馬的影子,緩慢南行卻始終保持著令人心酸的距離。
  
  .......
  
  ......
  
  燕國地處大陸北端,與草原左帳王庭交境,身旁又有大唐帝國這樣—個恐怖的存在,所以國力難談強威,民間也談不上什麼富庶,時值年關相交之時,深冬寒意正隆,都城成京裡隨處可見缺衣少食的流民乞丐。
  
  一個瘦弱的乞丐可能會引發民眾的同情心,一百個瘦弱的乞丐就只可能引發民眾的厭惡與恐懼,成京大街小巷酒店飯堂的老闆們眼見所見皆是乞丐,自然不可能像長安城裡的同行們那樣有施粥的樂趣,乞丐能不能吃飽只能看自己的本事。
  
  一個瘦的像鬼似的乞丐,正捧著個破碗,漫無目的地行走在成京城的街巷中,他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街巷裡應該很熟悉的街景,也沒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的注意力全部被酒店飯堂裡傳來的香味所吸引住了,只可惜很明顯他不像那些老乞丐一般有獨門的乞討訣竅,身上那件在寒風裡還泛著酸臭味的外套和比城門繩還要糾結的髒亂頭髮,讓他根本無法進入那些地方。
  
  連續三家酒家直接把他趕了出來,尤其是最後一家的小二,更是毫不客氣用棍子在他大腿上狠狠敲了一記,然後把他踹到了街道的中(喵)央。
  
  那名瘦乞丐臉上滿是污垢,根本看不出年齡,叉著腰,端著被摔的更破了些的碗,在街道中(喵)央對著酒家破口大罵,各種污言穢語比他的身上的泥土還要腥臭,直到小二拿著棍子衝出門來,他才狼狽逃竄而走,哪裡能看出他原先的身份和風度口
  
  街巷那頭,花癡陸晨迦牽著雪馬,失魂落魄看著這幅畫面,右手緊緊攥著韁繩,眼眶裡微有晶瑩濕意,卻依然沒有流淚,因為她還有希望。
  
  從荒原回來的路上,她已經梳洗過,換過乾淨的衣裳,只是因為不健康的臉色和瘦削的身形,顯得格外憔悴,愈發顯得惹人憐,如果不是她身旁的雪馬一看便知道是名貴之物,不知道有多少城門卒或混江湖的人物,會對她起歹意。
  
  這幾日她看著隆慶隱姓埋名回到燕國都城,看著他流浪於街頭巷尾,俗世的最底層,看著他被酒家小二拿棍棒招呼,看著他掙扎求存,好幾次忍不住想要上前,卻是不敢,因為自荒原歸來的路途上,隆慶見到人煙之後便不再向她討要食物,每當她想幫忙的時候,他便會瘋狂一般淒厲吼叫,甚至會拿起手邊能摸到的一切事物向她砸去,無論是石頭還是泥巴,除了那只用來乞討的破碗。
  
  陸晨迦很悲傷,她的悲傷在於隆慶現在的處境,在於隆慶驅趕自己,更在手她發現隆慶只能像頑童或真正的乞丐那樣用石頭和泥巴來砸自己,每每想到隆慶也會認識到這種現實,敏感而驕傲他該是怎樣的痛苦和難受?
  
  變成乞丐的隆慶皇子,傍晚時分終於從一個婦人籃中半討半搶到了半隻被凍到硬梆梆的饅頭,他得意洋洋地把饅頭塞進懷裡,想唸著住處藏著的那半甕白菜梆子湯,哼著早年在西陵天諭院同窗處聽過的艷曲,跋著破鞋便出了城。
  
  城外有道觀,隆慶皇子過道觀而不入,甚至看都沒有看道觀一眼,要知道換作以往,若道觀知曉隆慶皇子在外,必然會清空全觀,灑水鋪道,像迎祖宗般把他迎進去,然而數日前那名小道僮得知他想在道觀借宿時,眼神卻是那樣的鄙夷。
  
  所以隆慶沒有住道觀,他住在城外一間廢棄的佛廟裡。
  
  現在的隆慶很髒,蓬頭垢面,頭髮打結根本無法解開,幸虧是冬天,胸腹間的傷口沒有腐爛,也沒有蚊蟲跟隨,不然廢廟裡的乞丐都不會允許他在此落腳。
  
  回到廢廟,隆慶發現自己還不是太餓,至少沒有在荒原上向那個女人討要食物時那般餓,於是他決定把那半個饅頭留到明天再吃,滿意地捂著自己微微鼓起的腹部,想像著明天清晨饅頭被白菜梆子湯泡軟後的味道,香甜地睡去。
  
  陸晨迦牽著雪馬,在夜色中沉默看著那間廢廟裡透出的火光,她知道裡面有很多乞丐,也知道這時候那些乞丐大概正在彼此吹噓今天乞討的收穫,沉默片刻後她轉身離開,卻沒有走遠,就在離廢廟不遠處的一片林子裡歇了一夜。
  
  她以為隆慶沒有發現自己還跟著他,因為她畢竟是洞玄上境的強者,現在的隆慶只是一個普通人,然而她忘記了一件事情——做為相知相處多年的情侶,她不用念力去感知也往往能清晰感覺到隆慶在哪裡,這已然變成一種習慣或者說直覺。
  
  然而幸福或者說不幸的是,隆慶也有這種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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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2 19:35: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七章 血饅頭
 
  清晨時分,陸晨迦從噩夢中驚醒,看到了他的臉。
 
  那張已經變得有些陌生的滿是污垢的臉離她是這般的近,近到她有些心酸又有些心悸,尤其是那雙眼眸不再乾淨透亮而像是蒙了些油膩的塵埃,又透著無情緒的冷漠,愈發令她感到不安。
 
  「我馬上就走。」她低頭顫聲說道。
 
  「你不用走,我走。」隆慶皇子跪到她的身前,痛苦地低聲喃喃說道:「我求求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我真的已經廢了,我沒有什麼前途,我討飯活著不是什麼入世修行,也沒有奢望昊天賜予我什麼奇遇,我承認自己貪生怕死,既沒有勇氣去面對舊有的人或事,又沒有勇氣去死,我只是一個陰溝裡的老鼠,我會懷念當老虎時的風光,但我現在只想吃著腐肉活下去,活著比什麼都好。」
 
  陸晨迦看著跪在自己身前的乞丐,想著曾經的那個風采逼人的完美男子,心頭慟至不忍觸碰,顫著手指輕輕撫摩著他的頭頂,帶著哭腔懇求道:「但你可以不用在陰溝裡活著,你明明可以活得更好,至少你應該和我一起活下去。」
 
  隆慶皇子低下頭,似乎不想讓她的手指觸碰到自己糾結油膩骯髒的頭髮,顫著聲音乞求說道:「可我不想讓別人看見我還活著,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一定會被別人看見,而躲在陰溝裡荀活的我,沒有人知道那是曾經的我。」
 
  陸晨迦癡癡看著遠處,手掌緩慢落下 細細地撫摩著他的臉頰,那張曾經熟悉已然陌生曾經癡戀依然不捨的臉頰。
 
  「現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知道曾經的隆慶皇子還活著忘了他,那麼他就死了,在夢裡我曾經刺過你一劍,事實上如果我現在還有能力殺死你,我一樣會毫不猶豫再刺你一劍,因為我不想再做那個隆慶皇子,我只想簡單地活下去。」
 
  說完這段話後,隆慶頭也不回離開了樹林,此時天已亮了,晨光照耀著破落的荒廟他佝僂著身子回到了廟裡 對著那堵覆著殘雪的破牆發了半天呆,然後被腹中傳來的飢餓感驚醒,回到自己席畔的磚牆下摸了半天。
 
  摸了半天還是空,他藏在那裡的半個饅頭,還有半甕白菜梆子湯都已經不翼而飛,甚至連那個被他當作寶貝的甕都不知去了何處。
 
  隆慶回頭望向破廟裡那些神情各異的乞丐同伴,憤怒地大聲喊道:「誰他媽的敢搶我的饅頭!都還給我!還有我的甕呢?我的甕呢!」
 
  他向著那兩名唇角帶著油漬,滿臉得意不屑神情的青壯乞丐撲了過去,想要搶回屬於自己的饅頭和白菜湯,然而受過重傷 身體比普通人還不如他,哪裡是這等惡丐的對手,三兩下便被人踹翻在地 痛苦地縮著身子不停打著滾。
 
  破廟裡響起劇烈的咳嗽聲,隆慶不停咳著血,痛苦萬分。廟裡乞丐們望著他的眼神裡沒有任何同情憐憫,反而滿是幸災樂禍和看好戲的模樣。
 
  他擦拭掉唇角的血漬,艱難縮回自己的席畔,把頭埋在雙膝間痛苦地咕噥道:「我當年在皇宮裡錦衣玉食,在桃山風光無限,哪裡會在意半個饅頭,讓給你們又如何?你們這群沒天良的王八蛋,欺負你們一輩子也不可能進皇宮吃點心!」

  破廟外,陸晨迦緊緊捂著嘴,蒼白的臉頰上滿是痛苦的神情,淚珠就像花瓣上的露珠般顆顆墜下,從荒原到成京漫漫道路,無論隆慶如何在精神和語言上摺磨她,無論她如何無望痛苦,她始終沒有哭過,直到此時。
 
  即便是痛苦的哭泣,依然不能放聲,過了片刻她牽著韁繩,失魂落魄離開破廟,漫無目的向遠處行去,身後的雪馬低著頭,顯得無比悲傷。
 
  就在她離開之後不久,破廟裡的戰鬥重新暴發,不知道是因為乞丐們看這個比自己更髒更臭但感覺總有些格格不入的新乞丐有些不順眼,還是因為隆慶咕噥著喃喃自語裡的內容激怒了某些人,總之又是好一場痛毆。
 
  一道清晰的血口出現在隆慶的臉上,血水沖涮掉他臉上覆著的塵埃,露出下面本質潔如玉的肌膚,然而那張完美的臉龐,終究還是毀了。
 
  隆慶摸了摸自己的臉,怔怔看著掌心裡的血,忽然瘋癲地笑了起來,伸出右腳把一名乞丐絆倒,然後從衣服裡摸出那破碗,狠狠地砸到對方的臉上。
 
  瓷片深深鍥進那名乞丐的臉頰,有一片深入眼窩,突兀地出現在眼球上,鮮血四處飆濺,畫面無比恐怖,破廟裡一片驚呼。
 
  隆慶接著用破碗片割斷了那名乞丐的咽喉。
 
  「殺人啦!」
 
  「殺人啦!」
 
  乞丐們拿著傢伙圍在四周,驚恐地大聲喊叫道,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去阻止隆慶的動作,因為隆慶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那種呆滯分外可怕。
 
  那名乞丐蹬了兩下腿便死了,隆慶卻依然沒有住手,不停用拳頭向他的臉上砸去,拳頭再如何綿軟無力,砸上數十下數百下,還是能把一個人的臉砸成棉絮般的破爛物事,鮮血從那些棉絮裡滲了出來,衝掉脫落出眼眶的扁扁眼球。
 
  隆慶臉上漠然的情緒,也隨著痛毆而漸漸融化,直至眉眼逐漸扭曲,化作似哭似笑的怪異神情,黯淡的眼眸裡沒有光明,也沒有黑暗。
 
  他騎在那名死去乞丐的身上,大聲痛哭道:「那饅頭被凍的硬的像梆子,非得白菜梆子湯泡軟了才能吃,原湯化原食你不懂嗎?你怎麼能就那麼吃了呢?你為什麼一定要跟著我呢?你害我沒有饅頭吃了,以後誰來給我饅頭吃?」
 
  破廟裡不停響起他像瘋子一般的嚎叫。
 
  膽小的乞丐早已如驚鳥般四處散去,那些不願離開這難得棲身之所的膽大乞丐驚懼地藏在角落裡,看著那個恐怖的瘋子,有人顫著聲音哭喊道:「你別急啊,白菜梆子湯是被我們喝了,但那饅頭還沒吃,太硬了。」
 
  隆慶茫然望向說話的那個乞丐,問道:「那我的饅頭在哪裡?」
 
  那人指著他身下那名乞丐的屍體說道:「在他懷裡。」
 
  隆慶摸索著從身下乞丐屍體裡懷裡摸出那半個硬梆梆的饅頭,癡癡呆呆看了半天,忽然把饅頭蘸進血水裡,問道:「蘸些血是不是也能泡軟?」
 
  破廟裡沒有人敢回答他的問題,當那群乞丐看著他把蘸了血的饅頭寒進嘴裡後,更是噤若寒蟬,然後生出了一些很奇怪的想法,跟著這樣一個瘋子混,是不是可以在這個到處是人血的世界裡活的更好一些?
 
  只是他們並不知道,破廟裡蘸人血饅頭的那個瘋子如今是乞丐,以前卻是真正的王子,即便他日後成為乞丐中的王子,那又有什麼意義?
 
  ……
 
  ……
 
  最近這些天,位於大唐帝國東北邊陲最偏遠處的土陽城,氣氛顯得格外異常,當千名玄甲重騎自荒原歸來後,這種氣氛車得越來越濃郁,即便是城外遠處岷山裡的狼群,似乎都有些畏懼此間的氣氛,不再敢於夜裡淒嚎不休。
 
  之所以如此,自然與那千名玄甲重騎有關,城中軍民隱隱知道了消息,長安軍部來函嚴厲質詢,為何如此重要的兵力調動,無論軍部還是宮裡都沒有聽到消息,要求大將軍馬上做出解釋,然而大將軍府卻對此表示了沉默,夏侯大將軍稱病休養,那兩扇硃紅色的大門已經很久沒有開啟了。
 
  忽然某日,鎮軍大將軍府府門大開,城中軍民都知道這意味著某件大事即將發生,很是詫異究竟是誰值得夏侯大將軍如此鄭重對待?
 
  一輛破爛的馬車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緩緩駛進土陽城。
 
  和簡陋到隨時可能散架的車廂相比,拉車的那匹大黑馬神駿異常,非常高大,而且搖頭擺首時的神態很是憨喜,邊塞軍民多見戰馬,卻也未曾見過這樣的座騎,不由紛紛稱奇,心想車中不知是何人竟奢闊到用這種馬來拉車?
 
  車窗窗簾被掀起一角,車廂裡的寧缺看著城門牆下一名乞丐,不知想起了什麼,沉默片刻後說道:「當年無論我和桑桑過的再艱難,我們都沒有想過去要飯。」
 
  大師兄望著他微異問道:「為什麼?」
 
  寧缺看著那名乞丐身前的破碗,說道:「因為乞討來的東西總是容易被人搶走,而且要來的飯不香,與之相比較,我寧肯去搶。」
 
  莫山山有些不明白他這句話的邏輯,認真思考片刻後說道:「難道說小偷和強盜要比乞丐更值得理解和同情?」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
 
  寧缺放下窗簾,看著莫山山認真說道:「理解和同情是一種很廉價的情緒,這個世界總是凶險的,如果要活下去便要學會拒絕這些情緒,不能讓自己沉浸在這種情緒中無法自拔。我一向以為那些遇著些挫折便冒充孤獨、模仿絕望、哭天喊地、傷害自己傷害親人、以為全世界都對不起自己的傢伙,都是廢物中的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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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3 23:30: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八章 土陽城中,黑毫如血
  
  自從書院登山一役之後,寧缺和隆慶皇子這兩個名字,便經常被修行世界裡的人們拿來相提並論,雖然當時絕大多數人都認為寧缺的資格還顯得稍微欠缺了些,但事實上很多人已經在心裡把他們兩個人當作了傳說中的一生之敵。
  
  在寧缺看來,一生之敵是一種過於熱血甚至顯得有些狗血的說法。比如蓮生大師和小師叔在很多人看來是一生之敵,蓮生大師只怕內心深處也有如此想法,才會生出諸多羨慕嫉妒恨,然而小師叔想必沒有這種興趣,終究不過是實力境界的問題,只要一方夠強,那麼他便有資格無視對方的苦難和奮鬥。
  
  站在最高峰頂那株青松之下,何必回頭去看漫漫修行路上曾經的同伴、曾經的敵人用了你無數倍的心血才走到山腰間的風景?
  
  此時車廂裡的寧缺並不知道隆慶皇子遭遇到了些什麼,在射出那枝元十三箭後,他就知道隆慶皇子廢了,就算沒有死也必然廢了,因為一個自幼在皇宮裡長大,又在昊天道門呵護下長大的西陵美神子,斷然不可能像他自己一樣可以無視任何苦難,笑呵呵又冷冰冰地面對一切障礙,然而踰越之。
  
  正是因為清楚這一點,所以他登上書院後山巔峰之後,便再也沒有把隆慶皇子當作自己人生的目標,或者說假想敵,無論隆慶皇子日後會有任何奇遇,有任何造化,他堅信自己只要擊敗過對方一次,那便能擊敗對方無數次。
  
  寧缺再次掀起窗簾,望向陌生的土陽城,秋時帶著書院諸生來前線實修時,曾經路經土陽城,只是那時夏侯藉故沒有接見書院諸生,隊伍匆匆而過,他竟是沒有仔細看過土陽城的風景,須知此間的景色對他有別樣的意義。
  
  意義在於土陽城是小黑子曾經生活和戰鬥過的地方,而小黑子是他悽苦難言前半生第一個真正信任的朋友,他看著路旁那個半掩著門的糧草行,看著城牆高處模樣有些怪異的箭樓,想起當年在渭城時收到的那些來自遠方的信,想起信紙上小黑子提過這些地方,也提過他在這些地方做過些什麼。
  
  小黑子已經死了,死在那場微涼的春雨中,就死在老筆齋對門的那堵灰牆下,寧缺看著車窗外的景緻!想唸著再也看不到的人,情緒有些異常。
  
  車廂裡大師兄和莫山山靜靜看著他,都看出他此時的心情有些異樣,卻不知道他心情有異的真實原因,還以為是因為馬上便要入大將軍府面見夏侯,寧缺想著草原上的馬賊這事以及天書之事有些緊張。
  
  「軍部可以確認林零身份。」大師兄拍了拍他的肩膀,溫和說道:「不管夏侯認不認帳,單是下屬在草原上組織馬賊劫掠聯軍糧草這條罪名,便也夠了。」
  
  寧缺笑了笑,其實他並不是很理解大師兄為什麼要帶著自己來到土陽城,也不是很清楚當日那句關於交代的話究竟該如何理解,草原裡的馬賊群,他已經拿到了足夠多的證據,但單憑這一點並不能讓夏侯傷筋動骨,至於呼蘭海畔搶奪天書時擊出的那一拳及隨後趕到的大唐邊騎,也不足以把夏侯掀翻在地。
  
  將軍府正門厚重寬大,長街灑掃乾淨,一應偏將校尉之屬恭恭敬敬陪侍在側,與環境相較,那輛馬車顯得愈發簡陋不堪。
  
  馬車並沒有在府門前停留,而是直接駛進了將軍府,那些奉命在府外陪侍的邊軍將領愈發覺得震驚,心想車中究竟是誰,竟能有如此大的面子?須知夏侯大將軍乃帝國軍方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即便是宮中來人也沒資格直驅入內。
  
  沒有在將軍府前下車,還真是因為車廂中人的身份不一樣,像大師兄這樣的人物極少在俗世裡出現,偶爾露面不過是驚鴻一瞥,真讓人知道他來到土陽城,無論對朝廷還是夏侯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
  
  馬車駛入將軍府深處,在一片冬園畔停下,一名叫做谷溪的文士恭恭敬敬將三人迎入園內,寧缺看著這個人的後背,忽然搖了搖頭。
  
  夏侯大將軍在園口石門下相迎,神情平靜不知心境如何。
  
  距離呼蘭海畔之事已經過去了些時日,再次相見,雙方很有默契未提那日爭奪天書之事,只是寒暄而入,仿若只是初見。
  
  冬園裡擺了一場家常宴,沒有傳聞中猴頭這類的殘暴豪奢菜色,更沒有傳聞中夏侯大將軍好試賓客膽量的活殺烹姬,烏黑木案桌上擺著的只有淡雅小菜和三色米粥,案畔諸人沉默進食,沒有人開口說話。
  
  寧缺喝了碗米粥,挾了筷精緻成菜,又喝了碗米粥,又挾了筷威菜放進碗裡,用筷尖沉默挑弄片刻,然後他忽然抬起頭來,望向桌首的夏侯。
  
  無聲處一句話便是驚雷。
  
  俱沉默時一眼便是閃電。
  
  做為客人,這般直視主人非常無禮,做為書院小師弟,當師兄在場時自己先做動作有些無理,然後寧缺就這樣做了,因為他實在是很想真真切切看—看這個人。
  
  大師兄微異看了他一眼,然後笑了笑繼續低頭吃粥,似乎覺得這粥比夏侯、比小師弟、比席間隱隱振盪的風雲氣息要有意思的多。
  
  莫山山抬頭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解有些擔憂,看見寧缺神色如常便不再理會,目光便不知飄到了何處,總不過是冬園裡的冰池霜樹。
  
  夏侯依然半低著頭,端著粥碗緩慢而認真地進食,彷彿感覺不到寧缺的目光正像兩把刀一樣深深砍在自己的臉上,神情淡然自若。
  
  寧缺靜靜看著夏侯。
  
  此時的夏侯與呼蘭海畔那個中年男人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面色依然冷如寒鐵,雙眉依然濃若墨蠶,雙唇依然艷若稠血,然而一身霸道至極的威勢,卻盡數鎖在身上那件尋常外衣之內,沒有一絲向天地間洩出。
  
  那件看似尋常的素色外衣不是盔甲,不是軍服!卻是大唐天子當年論戰功時親自披到他身上的御衣。穿著這件御賜素衣的夏侯,便不再僅僅是一位武道巔峰至強者,更是俗世裡的大人物,帝國軍方權柄最重之人。
  
  寧缺默然想到,即便是書院,想要這樣一個大人物做出交待也很難吧?
  
  夏侯緩慢而認真地吃著碗裡的粥,比大師兄還要慢條斯理,直到很久之後,他才結束進食,緩緩抬起頭來,回望著寧缺的目光問道:「小先生為何一直看著我?」
  
  寧缺展顏一笑,說道:「因為大將軍威武。」
  
  這話自然是沒有人信的,不過也沒有人無趣到揭穿這種藉口,除非是二師兄忽然來到土陽城,或許才會有興趣批判一下雙方的虛偽以及無禮。
  
  撤下飲食,端上名貴的燕西黑毫茶,夏侯望向大師兄說道:「犬子都是些上不得檯面的廢物,就不喚出來讓大先生看了。」
  
  大師兄微微一笑,緩緩啜了口茶,在不需要說話的時候,他向來是不願意說話的,因為他知道自己說話慢,別人(喵)大概不怎麼喜歡聽。
  
  夏侯端著茶盞看了莫山山一眼,說道:「你就是書癡?」
  
  大師兄放下茶盞,微笑說道:「山山現如今是我認的妹妹。」
  
  夏侯微微瞇眼,似乎有些詫異,不解這名大河國的少女符師因何得了如此大的機緣,沉默片刻說道:「恭喜。」
  
  莫山山知道接下來冬園的談話屬於大唐帝國內部的事務,站起身來微福一禮,又看了寧缺一眼,便自行離開去給大黑馬餵吃食。
  
  冬園內一片安靜,只有寒冷的風吹拂著枝上的霜,發出簌簌的聲音,像是箭羽擦過弓弦,像是戰場上的泥土崩濺到堅硬的盔甲上。
  
  夏侯看著茶盞裡黑稠若血的茶湯,沉默了很長時間,手腕一振,送入唇中一飲而盡,長衫隨風而動,說不出的豪邁隨意,便若飲了一杯雙蒸烈酒般。
  
  茶湯入喉如血,大將軍的聲音愈發冷冽肅殺,金石之意大作。
  
  「當年軻先生單劍殺入山門,我明宗子弟或死或遁,各自巔沛流離,苦不堪言,然我明宗本以強權立規矩,所以明宗中人畏軻先生如虎,卻不曾厭恨之。其時我年歲尚淺,甫離家師管制,反而覺得便如魚躍大海,花開彼岸,好生快意,尤其與家妹南下中原,在大唐入伍從軍識得諸多好友,更是有此快感。」
  
  寧缺此時沒有看他,只是看著面前那盞茶,茶盞裡的黑色茶湯讓他想起了很多陳年舊事,想起了那座石獅,想起了那些血,他在將軍府裡想著將軍府,然後被這道金石之聲驚醒,微微蹙眉,沒有想到夏侯一開場便自承魔宗身份。
  
  「世人稱我明宗為魔,我便是所謂魔宗餘孽,大先生乃夫子親傳弟子,自不會在意,然而世人並不如此。家妹入長安之後,我替帝國鎮守邊疆,積功而至大將軍,不粹某日慕容一舞驚天下,她聖女身份曝光,西陵神殿藉此事大作文章,一面由掌教大人傳書於朝廷,一面盡起三大神座赴岷山向我施壓。」
  
  夏侯漠然看著茶盞裡的黑色茶湯,沉默片刻後說道:「那時我一直期待著朝廷能夠對我有所回護,或者夫子能夠說句話,然而朝廷沒有反應,夫子也沒有說話,為了不讓西陵神殿因為我的魔宗身份而連累到長安城裡那女子,我只好殺了慕容,叛了明宗,做了神殿客卿,變成了昊天的一條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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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3 23:31: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九章 汝雖未老,但請歸老

  說到此時,這位如今世間最有權勢的男人抬起頭來,望向桌畔的大師兄,緩聲說道:「敢請教大先生,若您處於我當時的情況,您會如何抉擇。」

  大師兄沒有沉默,也沒有微笑,只是靜靜看著冬園裡的一株樹,彷彿在回憶很多年前屬於他自己的故事,說道:「如果是我,我大概會能殺幾人便殺幾人。」

  夏侯聽著他的回答,大聲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大先生何等人物,身後又有夫子這座大山,這世間有誰敢對你不敬?」

  忽然間,他神情一肅,寒聲說道:「但我只是一個師門覆滅不容於世的魔宗餘孽,我只是一個惶惶喪家之犬……換一個家宅當狗,似乎是唯一的選擇。」

  「然而便是當狗也是一件很圍難的事情。」

  夏侯收回目光,穩定而有力的手指緩緩輕擊著桌面,說道:「因為狗都是有主人的,而我這條看似強大可以到處咬人的狗,卻始終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誰。」

  「我是西陵神殿的客卿,我又是大唐帝國的大將軍,我不可能向神殿出賣帝國的利益,也不能向帝國出賣神殿,那我這條狗能為神殿和帝國帶來什麼利益?」

  「我只能不停殺不停地征伐,替我大唐帝國打下越來越多的疆土,消滅越來越多的敵人,只有這樣皇帝陛下才不會疑我,同時我又必須暗中聽從神殿的命令,替他們處理一些在帝國內部不方便處理的事物,如此他們才會繼續信任我。」

  「這和日子真的很苦悶,陛下始終不肯完全信任我,神殿更是對我戒心十足,而像唐那樣的明宗子弟,一旦出世第一次事情就是要殺我。

  「我是叛徒,從離開山門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是個叛徒,從河的這邊到那邊又到這邊再到另一邊……這並不是在光明與黑暗間反覆無常……事實上只是一個黑暗的殘餘在光明的照耀下芶延殘喘,尋覓一線生機和希望。」

  「然而有時候我也在想,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背上扛著的那些過去,那些不想讓人知曉的過去,那些東西扛的久了便長在了你的身上你的心上,怎麼都無法讓它變得輕一些,更不要奢望能夠把它從你身上拔出來。」

  「可世事總是在往前走的,陛下派書院來邊塞實修,明顯是不想用我了,而一條狗如果沒有了用處,隨時都可能會被宰掉,我很艱難才在中原活了這麼多年,才坐到現在這個位置上,我不想被宰掉。」


  「怎樣才能不被宰掉?除非不當狗,怎樣才能不當狗,而是當狗的主人?你要擁有力量,很多人都說本大將軍是世間最有力量的男人,但其實你我都很清楚……這和力量並不能超凡脫俗,依舊還在世間,所以我的頸上總有一根繩子。」

  「所以我想得到那卷天書,因為我想擁有超出這個世間的力量,我想掙斷那根繩子……從此不用再在河的兩岸反覆掙扎,而可以得到真正悄自由。」

  夏侯這一番講話很長,在他說話的過程中,無論大師兄還是寧缺都沒有插嘴,只是靜而沉默地傾聽著,聽著那段含糊的歷史,聽著這位帝國大將軍平靜敘述裡隱藏著的怨毒和不甘,聽著那些世間沒有太多人知道的秘辛。

  大師兄看著他溫和問道:「為什麼要對我們說這些……」

  夏侯笑了笑,端起茶盞將冷茶飲盡,輕聲一嘆說道:「自然不是想用這些話改變一些什麼,只是這些話在我的心裡藏了太多年時間,一直沒有機會對別人說,世間有資格聽我說這些話的人太少,而大先生你毫無疑問是其中一人。」

  大師兄感慨說道:「既然說之無益,何必多言?」

  夏侯看著他的眼睛沉聲說道:「當年我曾經想要求見夫子,請他老人家開解我的痛苦和困惑,我心想書院傳說中是一個有教無類的地方,既然能夠出現軻先生這樣的人物,指點我這個魔宗餘孽也不算什麼,但是很可惜夫子始終不肯見我,只是讓陛下給我傳了兩個字,直到今日我依然不知那二字何解。」

  大師兄問道:「哪兩個字?」

 夏侯應道:「無為。」

  大師兄沉默片刻,然後看著他笑了起來,溫和的笑容裡蘊藏著很複雜的情緒,有些憐憫有些感慨也有些毫不掩飾的惋惜。

  「觀大將軍今日行事,看來還真是未解夫子之意。」

  「還請大先生指點。」

  「無為,便是無所為,大將軍自離魔宗來我大唐,所思所行皆鋒芒畢現,以武力以戰功以暴戾招搖行事,為的便是能在活滴大河中站穩,從而不給你身後那人帶去麻煩,然而你卻沒有想過,若從一開始時你什麼都不做,或許還會更好些。」

  大師兄慢條斯理說著話,緩緩舉手阻止夏侯說話的意思,繼續說道:「便說當年慕容琳霜聖女之事,先帝接掌教之信大為憤怒,已然準備與西陵刀兵相見,然而你卻心憂那人暴露,搶先烹殺慕容以此取信西陵,這又怎能怪帝國不幫助你?……

  「一應世事本無常,你若無為而對,或許那之後的所有煩惱都會不存在,可惜你太過緊張那人,一著錯便看著錯,直至到了今日無法挽回的地步。」

  夏侯緊握雙拳厲聲說道:「可是當年夫子沒有說話!」

  大師兄目光微冷,看著他的臉沉聲說道:「你有什麼資格讓老師為你說話?你又怎麼知道如果神殿動手,老師不會替你說話?你莫要忘了,當年若不是老師點了頭,你那妹妹又怎麼可能成為我大唐的皇后娘娘!」

  冬園裡一片死寂,將軍府裡所有下人早就已經被遣走……沒有人能夠聽到大師兄說的這句話,而聽明白了這句話意思的寧缺,則是低著頭盯著面前的茶盞一動不動,只有桌下微微顫求的右手顯露著他內心真實的情緒。

  大唐帝國的皇后娘娘居然是夏侯的親妹妹 ! 她也是魔宗的人 !

  ......

  ......

  冬園深處一株細細的樹枝彷彿是承受不住場間的氣氛或是枝上掛著的雪霜,咯喇一聲折斷墮入殘雪之中,大師兄緩緩將身濤的茶盞推的遠了些,抬起頭來平靜看著夏侯說道:「如果你的話說完了,那麼接下來該我說些你大概不喜歡聽的話。」

  夏侯微微瞇眼……輕擊桌面的手指早已停下。

  大師只,問道:「草原上那群襲擊聯軍糧草的馬賊聽誰的命令?」

  夏侯回答道:「我。」

  大師兄問道:「呼蘭海畔那逾千騎主唐騎兵是誰調過去的?」

  夏侯回答道:「我。」

  大師兄問道:「是誰想在山道裡一拳打死我小師弟。」

  夏侯平靜回答道:「還是我。」

  大師兄沉默片刻……然後看著他說道:「既然如此,你歸老吧。」

  ......

  ......

  夏侯大將軍老嗎?

  無論是長安城裡的文武百官、皇帝陛下……還是世間億萬民眾乃至西陵神殿的大神官們,都不會這樣認為。這位武道顛峰強者還處於自己人生最強大的階段,精神意志都沒有絲毫凋敝的跡象,有很多人以為當許世將軍因為年老體衰注定離開歷史舞台之後,他便將是世間第一名將。

  然而就在這位不可一世的將軍自己府邸裡……就在這寂清微寒的冬園中,那名穿著舊襖破鞋看似尋常的書生,毫無道理毫無理由便說他老了,然後讓他歸老。

  當這句話從大師兄嘴裡說出後,無數層鋒色的冬雲匯聚而至,來到土陽城的上空,層層疊疊罩住冬園……天光黯淡無比,園中樹木老態畢現。

  ......

  ......

  夏侯瞇著眼睛看著大師兄。

  在回答了很多同題後,他只問了一句話:「大先生要干涉朝政?」

  大唐帝國有資格知道書院後山的人都清楚,書院嚴禁干涉朝政,這是夫子給自己以及後山所有弟子定下的鐵律……如果沒有這條鐵律,只怕無論是書院裡的那些先生們還是宮裡的皇帝陛下,都會弄不清楚究竟誰才是帝國的主人。

  雖然世間有很多俗世蟻民根本沒有聽說過夫子的名字……但只要是夫子說出的話,世間無人敢違逆……更準確一些說,那些知道夫子是誰的皇族大臣道士僧人,從來不敢違逆夫子的意志。西陵神殿所在的桃山那年一日之間盡禿頭,便是這和意志最強大的保障,好在夫子時常遊歷天下,而且似乎也不怎麼喜歡亂說話。

  夫子說書院不能干涉帝國朝政,那麼那間培養出了無數朝臣、最有資格干涉朝政的書院便從來沒有干涉過帝國朝政,後山裡的那些人也不例外。

  今日大師兄要讓夏侯這位帝國大將軍就此歸老,算不算干涉朝政?

  身為大唐將領,面對書院的壓力,還能淡然相應,夏侯不愧是人間巔峰強者,擁有世人難以企及的自信與力量,這和強大令人心生敬畏。

  然而大師兄只用一句話,便摧毀了夏侯所有的強大。

  「夫子不讓書院干涉朝政,是因為他總以為朝政俗務乃是末道小事,修行之人應該儘量遠離,帝國動盪甚至覆滅,只怕也不能讓他老人家眨一眨眼睛。你身為神殿客卿,應該很清楚當年夫子上桃山之事,所以你應該明白什麼事情才是夫子眼中的大事,你瞞著朝廷和神殿在荒原上組織馬賊群是小事,你想搶奪天書也是小事,你是魔宗餘孽同樣是小事,你這些年所做的任何事情在夫子眼中都是小事,但你想殺我書院小師弟,這便是大事。」

  對於世間強者而言,每臨大事有靜氣乃是他們必須具有的氣質。

  然而面對夫子心中的大事,即便強若夏侯也必須沉默,然後認真思考,他思考的時間很短,盞中如血的黑毫還未全冷,他感慨望向相伴多年的冬園。

  「既然老了,那便歸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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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5 00:20: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一百三十章每個人的頸間都有一根鏈子

  有很多事情在做出決定也前,總顯得那般沉重,然而一旦做出決定,那些事情的重量彷彿會在一瞬間之內失去,被園裡的風輕拂便飄搖直上鉛雲消失不見。
  
  夏侯此時的感覺便是如此,當把歸老那句話說出口後,他頓時覺得輕鬆了很多,識海與目光同時清明了很多,發現原來這本來就是最正確的選擇。
  
  在道魔帝國之間掙扎反覆,即便是強大如他也感到身心俱疲,他一直苦苦思索怎樣才能突破這種僵局,直至此時他才明白,若自己拋棄世間榮華富貴,如夫子當年所說那般不爭無為,未老而歸老,這樣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結局。
  
  無論西陵神殿還是長安城皇宮裡的陛下,都會默允自己離開紛爭的朝堂與修行江湖,更何況大先生親自來到土陽城,隱隱裡更代表了書院的意思。
  
  「大先生果然寬厚。」夏侯看著大師兄說道:「秋末回京我便辭去所有官職。」
  
  大師兄看著他搖了搖頭,緩聲說道:「太晚。」
  
  夏侯微微瞇眼,看著他的臉沉默了很長時間後,沉聲說道:「大先生,我畢竟是帝國大將軍,麾下親信無數,我總要安排他們的後事,而且中原與荒人之戰開春後便將開始,我需要留在土陽城盯著這場戰事。」
  
  大修兄盯著他的眼睛,似乎想要聽到為什麼他要盯著這場戰事的原因。
  
  夏侯眼簾微垂,手指輕輕撫著茶盞,說道:「畢竟我也曾經是一名荒人。」
  
  大師兄起身向園外走去,在門前忽然停下腳步,說道:「不准去西陵。」

  ……

  ……
  
  將軍府的書房在冬園深處依牆架上陳設著各式兵器,少見筆墨書籍,一股肅殺之意迴蕩其間,窗外黯淡天光透入,瞬間被壓制的無法動移。
  
  軍師谷溪站在書桌旁,沉默不語籠在袖中的雙手時而緊握,時而鬆開,不知道掙扎了多少時間後,聲音微啞說道:「屬下不甘心。」
  
  夏侯看著書桌上墨漬未乾的信紙,神情漠然說道:「拿不到天書,我便是凡人,凡人便必須聽天由命,而歸老田園已然是我能看到的最好的命,我寄信長安自願解除軍職歸老,相信陛下總要給我一些顏面,軍中後事相信無論是許世還是軍部都會據理力爭,至於你若擔憂西陵神殿覓你回覆,你可以與本將一道歸老。」
  
  谷溪眼中浮現感動之色,旋即感動化作感傷,自嘲一笑說道:「當年我本是神殿派在將軍身邊的監視者,誰知一過便是若干年,變成了真正的主僕,將軍可以歸老,我卻必須要回西陵覆命,也不知是否還有機會與先生相見。」
  
  夏侯看著他說道:「不須太過擔心,長安城裡的陛下和那些文武官員,只要我肯和平交出手中的兵權,他們不會再做任何計較,至於神殿方面,這畢竟是書院的提議,相信他們也不會為了一個退役的將軍與書院發生太大爭執。」
  
  谷溪點了點頭。
  
  夏侯看著窗上的隔櫥和那處透來的黯淡天光沉默了很長時間,濃眉漸蹙,緩聲說道:「書院大先生果然如我所料是個寬厚仁慈之人,但不知為何那個叫寧缺的十三先生卻對我有如此濃郁的殺意,他很想我死。」
  
  隨著這句話出口,書房裡的肅殺之意大作。
  
  身為武道巔峰強者,對氣機的敏銳程度何等樣恐怖夏侯能清晰地察覺到大師兄的真實來意,自然無論寧缺如何遮掩,也能體會到他目光裡的殺心,更何況當時在冬園宴上,寧缺根本沒有掩飾過自己的真實心意。
  
  谷奚看了窗外一眼低聲說道:「上次向將軍稟報過,林零生前最後一趟回長安城隱約查到了一些事情,和御史張貽椅之死有關的事情,有線索指向十三先生,林零在草原上想殺他,大概也和這個判斷有關。」
  
  谷溪眼簾微垂,緩聲說道:「十四年前宣威將軍叛國一案,因為陛下提前歸京、西陵神殿忽然罷手,而沒有完全解決所有的問題,我可以確認有些人還活著,所以我在想這位十三先生……會不會和那件事情有關。」
  
  夏侯很清楚自己麾下那名大念師林零在長安城裡的調查結果,也很清楚能把御史張貽椅及那數名離奇死去的人物還有自己聯繫起來的事件,除了當年宣威將軍府叛國一案,便只有燕境屠村一案。
  
  他沉默片刻後說道:「這些年我在這個世界上殺的人太多,想殺我報仇的人更多,那位十三先生究竟與我是否真有宿怨,本就不是什麼太重要的事情,陛下和神殿都樂意看到我安然歸老,尤其是書院已經表態,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敢來殺我,沒有人會允許有這種變數存在。」
  
  谷溪想起迎對方入園時後背感受到的如芒般的目光,沉默思考很長時間後低聲說道:「那個十三先生有古怪,至少應該查一查。」
  
  夏侯微諷看了他一眼,問道:「如果查到他便是那個人,又能如何?」
  
  谷溪說道:「就算朝廷不會管這件事情,但總有辦法解決掉。」
  
  夏侯神情漠然說道:「林零在草原上試圖殺他,雖然我事先並不知情,但這一次要算在我的身上,在呼蘭海畔為了天書我又試圖殺他,這便是第二次,莫非你以為書院真會給我留下第三次機會去殺死夫子的親傳弟子?」
  
  谷溪沉默片刻後說道:「或許還會有無數次,朝廷和書院總不可能把每次都算到大將軍身上,那是很沒有道理的事情。」
  
  夏侯沉默看著他,沒有說話。

  ……

  ……
  
  寧缺站在窗畔看著園子裡的雪樹,想著在土陽城這等偏遠邊塞,居然能夠構築出如此美麗的園林,真不知道朝廷拔給東北邊軍的軍費有多少被夏侯貪污,也不知道西陵神殿給他的供奉金銀是不是也變作了園中的那方假山。
  
  想著這些事情時,他臉上的神情很平靜,但實際上心思還一直停留在冬園裡那番談話中,那些秘辛所帶來的震驚根本無法短時間內消除。
  
  魔宗餘孽夏侯在大唐帝國成為權柄極重的大將軍,更成為西陵神殿的客卿,甘願做神殿的一條狗在長安城和燕境屠殺無辜,所有這一切他只是為了隱藏親妹妹的身份,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大唐皇后娘娘也是魔宗中人!
  
  寧缺雙手撐著微冷的窗檯,回身望向屋內的大師兄,想著先前在冬園裡,就是這個面容尋常普通沒有絲毫強大氣息的書生,只用了簡簡單單一句話,便讓帝國最強大的夏侯大將軍甘願放棄手中的權勢榮華歸老,不由好感慨。
  
  夏侯與皇后娘娘之間的兄妹關係令他震驚,然而今日所見所聞裡能夠體會到的書院和大師兄的強大,則更加令震驚,忍不住問道:「大師兄,你究竟有多強?」
  
  大師兄正捧著那卷書在看,聽著寧缺的問題,緩慢攏好書卷,抬頭望向窗畔的他,沉默片刻後微笑說道:「強大其實只是一種相對的概念,比如蒼鷹之於螞蟻,看似蒼鷹強大,但蒼鷹永遠不會與螞蟻相搏,所以螞蟻並不弱小。」
  
  寧缺攤手說道:「師兄,你說的話太過深奧,我有些聽不懂。」
  
  大師兄笑了笑,把那卷書插回腰間,緩步踱到窗旁與他並肩站立,看著冬園裡的霜樹冰池,緩聲說道:「這或紅妝或素裹的世界裡其實被人為區隔成了很多不同的世界,比如皇宮與市井,比如煌煌神殿和破落的道觀,比如所謂的不可知之地和充滿煙火氣的真實人生,據聞懸空寺首座講經時,有無數飛螞蟻浴光而起,你說這位首座究竟到了何等境界?又比如說知守觀觀主能教出葉蘇這樣的徒弟,那他又該如何強大?然而這些人永遠不會……至少到現在為止都不曾在人間出現過,那麼他們便是俯瞰螞蟻的蒼鷹,雖然強大但並不會傷害到你。」
  
  寧缺好奇問道:「知守觀究竟是什麼地方?」
  
  大師兄認真回答道:「知守觀是一座道觀。」
  
  寧缺認真等著聽後續,然而沒有後續。
  
  他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忽然問道:「夏侯算蒼鷹還是螞蟻?」
  
  大師兄嘆道:「他本應是荒原天空上的一隻蒼鷹,只可惜被自己套上了一道索鏈,從那之後他便變成了獵人馴養的牧羊犬,然後他便再也無法掙脫。」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成為神殿客卿的強者,是不是身上都繫著一根鏈子?」
  
  大師兄認真回答道:「夏侯心憂皇后,相對而言自然更為難熬些,只不過師弟你說的也不為錯,神殿客卿自然都有自己的難處。」
  
  寧缺想著莫山山的老師,蹙眉說道:「難道柳白和王書聖也是如此?」
  
  大師兄感慨說道:「劍聖柳白被稱為世間第一強者,即便是神殿掌教對他也要以禮相待,然而昊天神輝照耀世間,只要生活在昊天的世界裡,便總有些規矩需要去遵守,你我幸而生在書院,相對要自由很多,也幸福很多。」
  
  很簡單的一段話,卻讓寧缺心頭微動。
  
  這段話裡那些規矩和自由之類的詞彙,讓他隱約間感覺到了一些什麼,尤其是最後那句生在書院相對自由很多也幸福很多,更是讓他生出很多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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