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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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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16 19:38: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八十一章 入魔(六)

  新鮮的人肉咀嚼起來總是有此艱難,尤其是對一個牙齒落光的老僧來說,所以他嚼食的很認真,枯瘦的雙頰不停用力地顫求,喜悲恰憫和貪婪血腥兩和截然不同的情緒,在那雙依舊淡然如春湖的眸子裡不停轉換。
  
  隨著被咀嚼成糊的血肉嚥入腹中,被吸收,老僧深陷的眼窩精神漸豐,枯瘦乾癟的雙頰漸豐,枯槁如木的臉上漸漸露出更濃郁的生氣。
  
  少女的小臂就像一截被湖水洗去泥垢、潔白的蓮菊,伴著那聲令人心悸的嘶啦聲響,便被活生生啃去了一塊血肉。鮮血順著傷口流下,她的臉色蒼白卻極強悍的抿著嘴唇,不肯發出一聲痛呼。
  
  老僧伸出發黑的舌尖舔掉唇角的鮮血,臉上卻依然保持著慈悲恰憫的神情,然而越是如此,這和極鮮明的對照越發令人心寒。
  
  寧缺看著這幕畫面,身體一陣寒冷,事態的發展太過出乎意料,無論是他還是葉紅魚,都未曾想過以德行崇高著稱的蓮生大師,竟然會是如此恐怕的魔頭,最關鍵的是,先前這位老僧所流露出來的氣息是那般的純潔慈悲,便是他心中曾經隱有疑惑,本能裡卻根本不願意懷疑這位老僧。
  
  枯皺的臉皮上依然殘著將凝的血清,已經把那口血肉咽進腹中的蓮生大師,卻彷彿在瞬間之中,重新變成那位德高望重,悲憫世人的佛宗大德。他看著掌心下的葉紅魚看著少女眼眸裡的絕望與怨毒的詛咒意味,伸出手指緩緩滑過她的細嫩面容,恰憫說道:「如此可愛,我怎能如此對你?」
  
  葉紅魚識海被制,身體失去了控制但意識和感知卻依然敏銳,她能清晰感覺到自己變得越來越虛弱更覺得臉上那根細瘦的手指像蛇信一般冰冷恐怖。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為什麼沒有忍住血食的誘顓惑?」
  
  老僧的眼眸變得有些空洞,有些惘然,他癡癡喃喃問著自己,忽然間自嘲一笑搖頭感慨說道:「一眼望去兩個洞玄境的小孩子居然還能活著,數十年時間才凝了這麼點可恰的念力盡數消耗一空,蓮生你現在太弱。」
  
  他的神情回覆平靜,溫和向自己以及房間裡的三今年輕人解釋說道:「數十年在生死邊緣掙扎煎熬,我隨時可能死去,所以我必須吃些東西。」
  
  解釋的語氣很尋常自然,落在寧缺三人耳中卻是格外冷酷。
  
  寧缺此時已經能夠確認,數十年前小師叔單劃破魔宗山門不知何故沒有殺此人,而是用大禁制把他關在此間,讓他受數十年孤單飢餓煎熬的痛楚。
  
  數十年時光消逝,這位老僧境界再如何高深強大,也挨不住這般非人類能夠承受的折磨,漸漸油盡燈枯將要死亡,便在這時因應天時循環變化魔宗山門重新開啟而自己三個人誤打誤撞而來,便成為對方脫困的最大希望。
  
  於是才有先前那麼多的論道,老僧便是用慈悲如佛的這一面,讓三人逐漸放鬆警恨直至再用傳衣缽為大誘顓惑,令道癡敞開精神世界從而一合受制。
  
  寧缺皺眉說道:「無論是蓮生大師還是蓮生神座,在修行世界裡都擁有無上的聲望,我未曾聽過你的大名,但這兩個姑娘一見你的面便跪拜叩首,明顯對你非常信任,你完全可以等著我們把你解救出去,何必非要如此行險?」
  
  老僧微笑說道:「因為你們解不開這座陣,只有回覆實力的我自己才能破開這道樊籠,而我若要回覆實力,便必須吃掉你們。」
  
  「就箕我們不能破開這道樊籠,可我們的師門長輩可以。」
  
  老僧大笑說道:「世間能破開軻瘋子親手所設樊籠的,除了我便只有那廖廖數人,你們的師門長輩當中確實也有人可以,然刷艮不幸的是,這廖廖數人都知曉當年的故事,知曉我的秘密,如果讓他們知道我還活著,他們絕對不會選擇救我,而是不惜讓半個世界陪我毀滅的葬,也要殺死我然後挫骨揚灰。」
  
  寧缺怔了怔,然後說道:「看來你真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
  
  老僧嘆息一聲,繼續說道:「和屍骨相伴了這麼多年,其實心中早已斷了離開的希望,卻沒想到山門會有重啟的這一日,更沒想到,第一批進入山門的竟是三個可愛又可恰的小孩。我想這大概便是命運的安排吧。」
  
  寧缺沉默無語,心想天下三癡加上自己這個書院二層樓弟子,在如今的修行世界裡大抵有資格掀起幾場風雨,然而在這個前代強者的眼中,卻只是三個可愛可憐的小孩,時間這和東西對修行者而言,果然是最重要的因素啊。
  
  「我這數十年積凝的念力確實不多,住從你們入殿開始,我便開始用佛宗問心大顓法,本以為你在三人中境界最弱,應該最先入幻境而難出,卻沒想到最後竟是你一人保持了心境清明,我很好奇你是怎麼做到的。」
  
  老僧看著他洒然一笑說道,雖然形容依舊枯瘦難看,但那等俯視蒼生的瀟灑驕傲氣息卻是一顯無遺,就彷彿執酒壺坐而論道的一位枉生。
  
  寧缺猜到他此時應該是在抓緊時間吸收腹中那口血食,也並不點破,不停以高頻率放鬆繃緊身體每一處的細微肌肉哦,回答道:「大概是你給出的誘顓惑不夠。」
  
  老僧微微皺眉,看著他問道:「難道我的衣缽對你都沒有吸引力?」
  
  寧缺微嘲說道:「我當然嚮往力量,但總得是真的吧。」
  
  老僧微笑說道:「道魔相通便入神,是我多年所悟,並不曾騙你。」
  
  寧缺微微一怔說道:「但那依然需要先入魔。」
  
  老僧像碧空上的蒼鷹看著籬內土雞,冷漠看著他說道:「先前便說過,書院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居然入魔二字便能把你嚇成這毫模樣。」
  
  寧缺搖頭說道:「如果是生死之前的需要,入魔又算得什麼然而首先必須是我自己願意,不能生出質疑之心否則便是封神又算得什麼?而且職然是誘顓惑總要有些份量才是,你先前佛門妙音展示的那些誘顓惑對我而言份量有些不夠。」
  
  這話裡隱著輕蔑和不屑。
  
  此時的蓮生不是高僧大德,而是個瀟灑甚至霸氣的狂生,微微瞇起眼睛不悅嘲諷說道:「難道世界還有什麼事物能比我的衣缽更吸引人?」
  
  寧缺忽然笑了起來:「我是書院二層樓弟子,日後是要繼承夫子衣缽的人,就算是入魔,我也可以學小師叔留下的東西,我想這和份量應該更重些。」
  
  老僧聽著這話,竟一時語塞,即便他驕傲到視世間道佛魔三宗為破鞋,也不敢自認比夫子更高至於一生之敵軻浩然更是給他留下了無盡的羞辱與痛楚。
  
  「而且我這一生從未遇見真正意義上無私的人,我總以為桌上不會平空出現一碗香嘖嘖的煎蛋面,所以你先前越是悲憫動人我越覺得心裡有些不舒服。」
  
  寧缺繼續說道:「我很好奇你先前說的那些故事,究竟有哪些是真的?還是說那些全部是你為了卸下我們的心防才專門講的鬼故事?」
  
  那些故事裡有小師叔的影子,所以他很關心,只是枯坐骨山的老僧,箕坐地面的年輕人明明是在生死關頭的大危局卻很有閒情逸志說著這些閒話,這個畫面看上去不免有些詭異。
  
  老僧滿臉悲憫神情說道:「先前講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只不過有些關鍵點沒有說透,血顓洗爛柯寺是我一手籌劃那個美麗的舞女最後被我吸成了一具乾屍,她死後的臉色很蒼白白的近乎透明,但很奇怪的是,她白到透明的臉上卻依然帶著甜美的笑容,彷彿在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看著寧缺,平靜說道:「我當時很害怕她臉上的笑容,用手去抹卻怎樣也抹不掉,所以我最後把她切成一塊一塊地吃進了肚子裡面,那也是我第一次吃人。」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問道:「那個舞女究竟是什麼人?」
  
  老僧微笑說道:「想要把軻浩然變成一個瘋子,死的自然他的女人。」
  
  寧缺聽到這叮,答案,沉默了更長時間,問道:「就是為了挑起書院和神殿之間的戰爭?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
  
  老僧沉默片刻,面無表情說道:「沒有別的原因,只不過這件事情最終被軻浩然識破,而衛光明這個榆木疙瘩也不知如何開始懷疑我的身份,我只好悄然隻身離開桃山,遁回魔宗山門,然歷便是後面這些事情。」
  
  聽著對方漸趨渾濁的氣息,寧缺確認這位曾經的不世強者,在被小師叔囚禁數十年後,生機已經快要滅絕,如果正面戰鬥不可能是自己三人的對手,此人竟是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布了這樣一個局,果然是心思縝密直至恐怖的人物。
  
  不過想到數十年前,此人橫貫佛道魔三宗,最終險些挑拔諸派分裂,讓整個天下陷入血腥地獄之中,有這等大本事的人,對付自己三人便如牛刀對著小雞,輕鬆便把己等置入如此絕望險境,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寧缺看著老僧,問出自己真正的疑問:「無論在道在魔在佛,你都是備受尊崇的大人物,無論你怎麼選立場甚至不用選,都能成為留諸史冊的傳奇,可你偏偏選了一條最血腥最無趣的道路,為什麼?你為什麼非要與這個世界為敵?」
  
  「這話聽著有些耳熟。」老僧看著他緩多說道:「很多年前,衛光明這傢伙就經常這樣自省,他不惜與全世界為敵是因為他堅信自己是對的,而我不一樣。我與世界為敵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我知道這個世界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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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16 19:42: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八十二章 入魔(七)
 
  忽然間,老僧兩縷極長的白色眉毛無風而飄,不是飄然而仙,而是莫名暴躁起來,眼神暴肩,枯瘦手掌用力搓揉著少女的髮絲,喝道:「世間哪有道理可講?」
 
  「我是裁決大神官,曾坐墨玉神座,我是魔宗大祭者,可選宗主,我是佛宗山門護法,可命萬僧,我這一生何其風光驕傲,翻手覆手間便有風雨大作,我欲成佛便成佛,我欲成魔便成魔,哪有道理可講?」
 
  「你看這污糟糟的世間,活著不知多少庸碌如豬的蠢貨,難道你不覺得呼吸的空氣都那般髒臭?頂著一個沉默不知多少年的賊天蓋,難道你不覺得呼吸極不暢快?人活天地間理所當然就要吃肉,吃豬吃狗吃雞吃天地,哪有道理可講!」
 
  寧缺忽然說道:「但這裡面並不包括吃人。」
 
  老僧回覆沉默,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慈悲的氣息重新回到身上,若有所思緩聲說道:「不錯,這個世界總還是有些道理的,只不過道理的高度不一樣。在我看來你我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方式,便是自身對世界認識方法的集合,當年墳塋一夜苦雨,我便一直在苦苦尋求認識真實世界的本原最終改變自己存在於世間的方式,最終想要奢望改變這個世界尋找到那個已經不可能回來的世界。」
 
  「爛柯寺悟道辯難 西陵神殿掌教嘆我妙言如蓮,請我替中原正道諸派入魔宗為探,然而他卻不知道,我其實從生下來的那天開始便是魔道中人。」
 
  老僧蒼老枯瘦的臉頰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咧開的嘴唇裡沒有牙齒,於是看著更像一個剛剛呱呱墜地的嬰兒,給人一種先天純潔的感覺,便是嘲笑也那般天真。
 
  「我只是追求力量,尋找改變世界的方法,並不在乎道魔之分也不在乎誰勝誰敗我之所以願意來魔宗,是因為我想看看那卷失落的天書。」
 
  「然而明字卷並不在魔宗山門裡,這些躲在山裡的魔宗中人,像老鼠般藏在中原諸國,又像婦人般煽風點火的長老們也令我厭惡,所以我再次離開。
 
  老僧的臉上泛起一絲極濃郁的嘲諷和厭惡神色,就像是市井間看著別家賣醋要兌兩碗水的婦人,充斥著理所當然的驕傲和不屑。
 
  「我去了南晉大河去了月輪國,最終我往西而去,前往那個遙遠的不可知之地 在那座懸空寺中,終於聽到了首座講經,看到了那些清星的佛光聽到了光輝間那些振聾發聵的佛言,然而過了數年,我終於發現懸空寺裡的大和尚們也只是一些濁物,所謂佛言一味故弄玄虛,和宋國街上的算命先生無甚分別,更令人厭憎的是佛宗苦修己身,面對命輪轉移只會卑微等待,似這般如何能夠抵達彼岸?」
 
  老僧白眉飄起然而後落下,眼眸裡儘是不滿之色,就像是路上攔著宰相轎之痛呼國朝不寧應當如何振作的青年書生,很明顯,他當年對佛宗不可知之地懸空寺的觀感,要比對魔宗山門的觀感要好上太多,卻依然怒極了對方的不爭。
 
   「終於我自荒原歸來,正式應掌教之邀暗中加入西陵神殿,又有魔宗裡親信相助,殺了兩名蠢癡無比的長老,如此方才亮明身份,坐到了裁決的墨玉神座之上。」
 
  寧缺和莫山山一直沉默聆聽,至此時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既然是魔宗中人,為何要幫助西陵神殿殺死自家的長老?」
 
  「不如此如何取信昊天道門?不如此那座破觀又怎麼可能讓我這個懸空寺傳人去看他們當成壓箱寶貝的幾卷破書?只是那座破道觀吝嗇到了極點,便是我替昊天道門做了這麼多事,也只讓我看了日字卷和沙字卷。」
 
  老僧神情冷漠說道:「雖說只看了兩卷天書,但確實非凡俗之物,我本以為終於尋找到一個對的地方可以有機會認識真正的世界,然而沒有想到,在桃山上呆了些時日,才發現西陵神殿全部都是一群怯懦膽小的白癡。」
 
  他忽然低頭望去,只見葉紅魚的眼眸已經被憤怒的火焰所佔據,心知是嘲諷西陵神殿讓這少女感到憤怒,不由微嘲一笑說道:「可憐的孩子,難道這些話不對嗎?世間億萬昊天教徒只知神殿不知知守觀,桃山上那幾座白殿裡的坐著的傢伙但凡有些勇氣有些骨氣也應該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但他們是怎麼做的?看似高高在上,結果卻他媽的要被一個破道觀指手劃腳。」
 
  想著那座破道觀裡那抹青色的衣袂,老僧的神情微微一凝,然後譏誚說道:「都是一群狗,那座破觀又如何?終究還不是昊天養的狗!哈哈……都是狗!」
 
  囂張的大笑聲從殘著血的枯唇間迸將出來,老僧兩道白眉飛了起來,似在舞蹈一般,豪情縱橫,便如一位持劍行走鄉野四處尋找不平處的青年俠客。
 
  略帶嘶啞卻豪意十足的大笑聲,迴蕩在幽靜昏暗的房間內,寧缺怔怔看著白骨山間前仰後俯似乎隨時可能摔倒的老僧,感受著笑聲裡清晰傳達的狂放意味,不由暗想此人當年有資格與小師叔以友相稱,倒確實有幾分道理。
 
  「在世間行走了這麼多年,尋找了這麼多年,卻依然滿地走犬,萬生如豬,思來想去還是當年開創魔宗的那任光明大神官有些意思,所以我重新回到了魔宗。「
 
  老僧淡漠說道:「然而沒有想到這麼多年過去,魔宗依然還是當年那般污糟模樣,佔著宗主之位的那個廢物愈發老朽昏庸 竟因為捨不得自己女兒便想廢了魔宗聖女的傳承,其餘人更是沉醉於殺戮的無聊快感之中就像野獸一樣無趣無聊。」
 
  「便在這時我終於在山門裡發現了一絲希望,那是一個小男孩兒,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復興魔宗改變整個世界的可能,然而很可惜,重歸山門為了立威我殺了他的父親,所以他根本不相信我說的任何話,我從佛道聖地裡帶回那麼多的奇妙功法他偏生不肯學,卻非要去學那沒有任何成功希望的二十三年蟬!」
 
  老僧追憶往事,憤怒地喊了起來:「唯一的希望又破滅了,我該怎麼做?終於我想到了一個方法,我要讓這個世界毀滅,什麼魔宗佛門道家全部都毀滅,讓天地間重歸寧靜,然而從焦土中生出新的芽,如此方能成事!」
 
  寧缺看著近乎癲狂的老僧,忽然問道:「你究竟想這個世界變成什麼模樣?還是說你只是看不慣這個世界,就想它毀滅?」
 
  老僧漸漸斂了怒容,重新回覆平靜,說道:「你連這個世界是什麼模樣都還沒有看到,又哪裡有資格和我討論對世界的改造?」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你既然行遍天下追尋改變世界的方法,為什麼始終沒有去書院?我想當年的書院應該不會比你曾經學習的這些地方差勁才是。」
 
  老僧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書院已經有了一個叫軻浩然的傢伙。」
 
  寧缺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所以根本不是改變世界。你只是嫉妒我家小師叔,你想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想要戰勝他,結果你始終做不到,直到最後你陷入絕望,於是乾脆想讓整個世界和你一起殉葬。」
 
  老僧微微一怔,然後像聽見世間最可笑的事情一般,哈哈大笑起來,空著的那隻手不停揉著乾癟的腹部,說道:「我會嫉妒一個瘋子?」
 
  寧缺沒有笑,平靜看著他說道:「你本身就是一個瘋子。」
 
  老僧沉默,然後輕輕嘆息了一聲說道:「你說的對,確實還是有些嫉妒。似我這等佛法無礙,道魔兼修,去懸空寺能成大德,在桃山能為神座,更是魔宗權柄最重的大祭者,實在是沒有太多謙虛的資格,我總以為自己是千年一現的絕世人物,然而誰能想到,竟遇著一個比我更不可思議的傢伙。」
 
  老僧感慨說道:「我曾學懸空寺蓮花印,妙境自悟彷彿天生,我曾學桃山樊籠陣,揮手散指便困世間一切,魔宗七門二十八流派所有功法我無一不精,甚至連早已斷了傳承的饕餮大法也被我重新悟出,我更曾觀兩卷天書悟昊天神意,若非不想當狗隨時能夠天啟,你說我這樣的人可是修行天才?」
 
  每聽一句,寧缺的心便顫動一下,細想自己此生竟未見過如此強悍的修行者,便是顏瑟大師和二師兄似乎也遠遠不如,似這樣的人物不是修行天才誰還能是?
 
  他誠實說道:「真正的萬法皆通,你確實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老僧自嘲一笑,說道:「那你可知道軻浩然會多少功法?」
 
  寧缺沉默。
 
  老僧緩緩搖頭,說道:「他只會一種。」
 
  寧缺驚訝說道:「一種?」
 
  老僧平靜說道:「軻浩然只會使劍,從最升始像孩子打架般的木片劍,到最後一劍破雲洞天的劍,都是他的浩然劍。」
 
  寧缺望向房間四周牆壁上的斑駁劍痕,不解想道若小師叔只會浩然劍,那麼又怎麼能佈置下如此強大的樊籠陣,把蓮生這種人物困死數十年?
 
  老僧彷彿察覺到他和莫山山心中的疑惑,微笑說道:「你說我是真正的萬法皆通,那我告訴你軻浩然他就是真正的一法通萬法通,他此生只會使劍,卻能將劍意化成世間所有道法,這房間裡的樊籠便是如此。」
 
  一劍幻化成世間萬千道法!
 
  寧缺震驚無語,心想這等境界自己要修多少年才能觸碰到?
 
  老僧微笑說道:「遇著這樣的人,其實真的很無奈。」
 
  「軻浩然生的不如我好看,騎的那頭蠢驢哪及我的座騎神駿,他的腳好出汗所以脫了鞋便臭,卻偏生喜歡坐著便去摳腳,他勝氣也不好,就為了一碗紅燒肉甚至和夫子對罵了整整三天三夜,就這樣一個人,卻偏偏世人只看他。與他並肩同遊時,世人眼中只有他,無論我做出多少驚天之事世人眼中還是只有他……」
 
  老僧笑容微澀,抬起左手在胸前結了一個單蓮花印,像寵溺孩子般輕輕撫摩葉紅魚的頭頂,繼續說道:「我想做出驚天動地的事情,確實有嫉妒他的原因,然則根本還是因為我想尋找到一條通往彼岸的道路,而無論是任何事,他都一直攔在我的身前,所以我必須想到一個方法讓他去死。」
 
  「但你編織的那個陰謀還是被他識破了。」寧缺說道。
 
  老僧感慨說道:「當時險些被衛光明看破行藏,我只好避來魔宗,卻不料軻浩然看破爛柯寺之事,也追了過來,當時我並不為意,總想著集全魔宗之力總能把他殺死,甚至還有些欣欣然於他的來到,準備迎接他的死亡。」
 
  「在那之前我沒有和軻浩然交過手,我知道他很強,但我總以為你就算是天下第一強者那又如何?然而我終究還是沒有想到他會這麼強。」
 
  老僧冷漠說道:「因為他強,所以他勝。這種道理我們魔宗中人很能接受,我輸給他也能接受,即便他一劍把我殺了,我也沒有任何怨言,但他不該不殺我。」
 
  「他不該不殺我!」
 
  老僧枯瘦的臉頰忽然扭曲起來,幽深的眼眸像鬼火一般噴射怨毒的意味,嘶啞的聲音彷彿來自冥界的聲音,淒厲喊道:「他毀了我畢生修為,把我扔在這個幽暗的房間裡,用我最得意的樊籠封住所有天地元氣,把我像個妖怪一樣鎮壓在這終世不見青天的地方!讓我承受永世的孤獨和絕望!」
 
  「有誰能夠忍受數十年與世隔絕的孤獨?你可知道天天看著殿外透來的光線數著日子卻永遠數不到盡頭的絕望?你可知道數十年只能看著這四面牆是多麼可怕的刑罰?你可知道一個人呆的時間長了,便是安靜都會變成最恐怖的折磨?」
 
  老僧怨毒盯著寧缺的臉,彷彿看著當年那個人的臉,他的呼吸因為激動而變得異常急促,聲音也愈發淒厲陰洲,恰如他當時及此時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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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八十三章 入魔(八)

  「絕對的安靜,沒有一絲聲音,沒有螞蟻爬過,沒有樹葉搖晃,什麼都沒有,最後你因為太想想聽到聲音,耳膜會變得無比敏銳,你甚至能聽到身邊那些屍體腐爛的聲音,而那些腐屍肚子脹氣炸開的聲音進入你耳中,就像是一道驚雷!」
 
  老僧淒厲的聲音在幽靜的房間裡來回震盪,如同無數道連綿不斷的驚雷。
 
  「房間裡的屍體都腐爛了,或者變成了乾屍,於是連這些聲音都沒有了,前一刻還令你作嘔的聲音在下一刻便成為回憶裡最美好的東西,你可知道這種感覺?」
 
  「到最後你甚至能聽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裡流淌的聲音,聽到肌肉漸漸失去水分變形的聲音,聽到自己胃袋乾癟的聲音,腸子干粘在一起撕扯的聲音,銀奇妙是吧?如果你聽的時間長了,你絕對會很想吐,然而問題是你不能吐。」
 
  老僧的眼眸裡失去了所有的光澤,像石像般麻木回憶著這數十年殘酷的人生,喃喃說道:「再強大的修行者也不能完全不飲不食,你需要吃些東西,哪怕是很難吃的東西,如果你把食物吐出來,那你就會死亡。」
 
  老僧忽然尖聲淒厲喊道:「我知道這種活法比死亡更殘酷,被軻浩然幽禁在此地的時候,我就應該自殺,但這個看似粗豪的傢伙擁有比魔鬼更陰險的心思,他知道我既然當時貪生一瞬,那麼便永遠捨不得死!他才是個真正的魔鬼!」
 
  寧缺沉默片刻後問道:「數十年時光,你是靠什麼食物撐下來的?」
 
  老僧身下的骨山有**燥微風吹乾的陳年屍身,有白色的骨骸。
 
  寧缺目光落在上面,忍不住皺起眉頭。
 
  莫山山隨著他的目光望去,發列骨屍山下有很多骨屑,那些骨屑似是野獸啃食留下的痕跡,忽然間她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身體驟然僵硬,臉色異常蒼白。
 
  看著兩個人的反應,老僧大聲笑了起來,笑聲淒厲尖銳,就像一隻悲傷的老鬼帶著怨毒在哭泣,臉上的耷拉皮膚皺在一處,如同真的哭泣,只是大概因為體內缺水嚴重的緣故,蒼老眼角擠出來的那滴淚水竟是渾濁有如石乳。
 
  看著那滴蒼老濁眼,聽著如此摧心裂肺的癲狂哭笑,想著老僧被幽禁在魔宗山門數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便是心腸最硬的人只怕也會生出酸楚同情之感,然而寧缺卻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感受,看著老僧說道:「同情是哀求不來的東西。」
 
  老僧癲狂笑聲漸止,如鬼火般的雙眸看著他的臉。
 
  寧缺偏頭看石牆,沉默片刻後說道:「大概是小時候遇見太多危險的緣故,我是一個很缺乏安全感的人,有事無事時我總喜歡想如果我出了事怎麼辦?誰把那桑桑養大?如果桑桑出了事怎麼辦?我該怎麼才能說服自己繼續活下去?」
 
  「如果有人像你曾經做過的那樣對付桑桑,我會痛苦於怎樣才能報仇。一刀把你殺了自然是太過便宜你,把你手腳析了醃到屎罈子裡你大概也不能撐太長時間,不能讓你承受太過漫長的痛楚,我自然也會不爽。「
 
  他收回目光望向老僧,微笑讚歎說道:「現在想著你這幾十年的日子,才發現原來小師叔果然是一法通萬法通的天才人物,便是折磨人也如此天賦。我不會同情你,我會學會這種方法,只希望以後不會用到。」
 
  老僧不知道桑桑是誰,莫山山知道,她看了寧缺一眼。
 
  老僧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先前的那連著質問,已經把他積累數十年的怨恨之意稍微抒解了些,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他緩緩低頭,把枯幹的雙唇溫柔移向掌心下的少女。
 
  葉紅魚冷冷看著老僧,赤裸的肌膚上卻抑止不住生出些畏懼的小突起,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撕扯成碎片緩慢吃掉,誰都無法完全驅除心中的恐懼。
 
  幽寂無聲的昏暗房間裡忽然響起一道清冽的咖嗆聲。
 
  寧缺抽出背後的朴刀,雙膝驟然一彈,就像只潛伏在長草中一夜終於抓到獵物弱點的猛虎,猛然向骨山裡的老僧撲去。
 
  身在半空,一道寒冷刀光像暴雨般噴灑過去。
 
  他和莫山山被老僧一眼所制,識海嚴重受創,意識無法控制住自己身體的任何部位,然而不知為何他竟克服了這種障礙,強行控制了自己的身體,而此時老僧正俯首準備啃噬葉紅魚的血肉,應該無法注意他的動靜,正是偷襲的大好機會。
 
  老僧餘光裡看到那抹刀光時,寧缺手中的朴刀距離他的脖頸只有半尺的距離,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無法再阻止死亡的到來。
 
  然而餘光依然是目光。
 
  老僧看到了那抹刀光,心意便動。
 
  除了昊天的神聖光輝,世間沒有比心意更迅速的事物。
 
  一股並不強大卻境界醇和到了極致的精神力量自老僧目光裡散漫透出,骨屍山間無數根白骨因應氣機,紛飛而起,一根粗壯的腿骨橫擋在那抹雪亮刀光之前!
 
  這根純白的粗壯腿骨,不知道是當年哪位魔宗強者的遺存,靈魂早失卻強悍猶在,與刀芒猛烈相撞,出現一個極大的豁口,竟沒有從中斷開!
 
  整座房間都是小師叔當年佈下的樊籠陣法,朴刀上兩位師兄刻置的符文無法吸附到任何天地元氣,他竟根本無法正面對抗老僧念力直接控制的那根骨頭!
 
  寧缺悶哼一聲,刀鋒處傳來的巨大力量,直接讓他的腕骨折斷,身體猛地向後疾飛,人在半空中便是一道鮮血自口中噴了出來。
 
  骨山間,被老僧念力激發的那些白根碎屑緊綴而至,僻僻啪啪擊打在他的身上,就彷彿是暴風驟雨一般,瞬息之間,他便遭受到數百數千次重擊,鮮血不停噴湧,身上的骨頭不知道斷了多根。
 
  啪的一聲,寧缺重重摔倒在地,又是一口鮮血噴在了衣襟之上,好在那些白骨構成的暴風驟雨,離了骨山的範圍便簌簌落地,沒有再次攻擊。
 
  源源不斷的痛楚從身體各處傳來,仿似所有骨頭全部斷了,寧缺皺著眉頭,以朴刀刺地想要站起,但終究還是無法抵抗體內的傷勢單膝重重跪到了地面。
 
  老僧臉色蒼白雙頰下陷,眼瞳裡幽光大作,身體微微搖晃,很明顯為了應付寧缺的偷襲,他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數十年積蓄的力量和先前那口血食,都被迫消耗一空,然而無論他怎樣虛弱,掌心卻依然死死控制著葉紅魚。
 
  隔絕天地氣息的裁決陣,對修行者而言是最恐怖的存在 因為沒有天地元氣,絕大多數道術都完全無法施展,尤其是蓮生大師先前那一眼裡蘊著的無上境界直接創傷修行者的識海,讓他們根本無法用意識控制自己的身體,處於這種境況裡的待行者,就像是失去了毛筆的書家,失去了七絃琴的音律大家,徒有其識卻喪失了所有能力,想必會陷入完全的絕望之中。
 
  但寧缺和世間絕大多數修行者都不一樣,他剛剛學會修行,過往十餘年來掙扎於生死邊緣時,他依靠的從來不是什麼道法飛劍而是自己的身體和身後的三把刀。
 
  被蓮生大師一眼重創識海,也無法讓他陷入絕望,因為無數場戰鬥磨勵下來,他對肉體的控制力強大到一般人很難想像的程度,甚至身體的骨骼肌肉能夠自己控制,先前那段漫長對話的時間當中,他一直在不停以高速頻率繃緊放鬆肌肉,就是想讓身體真正地鬆弛下來,脫離識海控制而做出自己的應對。
 
  必須要說寧缺確實是很擅長戰鬥的人,尤其是處於這種以弱敵強看似絕望的境地中時,他越是冷靜戰鬥意識越是強大,只可惜雙方之間的實力差距已經大到單憑判斷推算和戰鬥意識無法彌補的地步。
 
  「你對身體的控制能力居然強到了這等程度?- -
 
  老僧略感詫異看著半跪在地面上的寧缺,兩道白眉緩緩飄起,低聲感慨說道:「荒人雖然體魄強健,但在意識與身體的主輔關聯上較諸你竟還有所不如,想不到這一代的書院行走竟是個修魔的上好材料,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
 
  寧缺受傷嚴重,再也無法握緊手中的刀柄,身體搖晃兩下,終於是再次摔倒在地,也沒有聽清楚老僧說了些什麼,擦掉唇角的血水,痛苦地咳嗽了兩聲。
 
  先前發生的事情太快,莫山山完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此時看著寧缺倒在血泊之中,眼眸裡滿是擔憂神色,卻沒有辦法靠過去看他究竟怎麼樣了。
 
  寧缺看著她的神情,艱難以手撐地慢慢挪了過去,與她相背而坐,又痛苦地咳了兩聲,喘息著虛弱說道:「暫時還不會死,但這下真動不了了。」
 
  老僧看著他,越看越是歡喜,惋惜說道:「如此美材良資,如果不是書院弟子,我真想將一身衣缽傳給你,看看日後你究竟能到哪一步。
 
  寧缺曾經真的以為自己是修道天才,但這輩子歷經千辛萬苦才踏入修行道,一入修行道便見著太多真正的強者,還有二師兄陳皮皮這等怪胎,又遇書癡道癡這些天才少女,才漸漸斷了那等癡念,認識到自己在修行方面的資質不過庸庸之輩。
 
  所以此時聽著老僧的感慨,他不禁感覺有些怪異,艱難翹起唇角,喘息著自嘲說道:「雪山氣海只通了十竅,居然也能是美材良資?」
 
  老僧看著他虛弱說道:「你若願修魔,便是一竅不通又如何?」
 
  寧缺虛弱地靠著莫山山的後背,看著骨山裡的老僧艱難一笑,說道:「大師,我現在願意跟著你修魔,那你能不能把我們幾個人放了?何必再打生打死。」
 
  老僧用悲憫的目光看著他,虛弱說道:「此時何必說笑語?」
 
  寧缺咳了兩聲,喘息著說道:「不是笑話,我可以以夫子的人格發誓。」
 
  老僧艱難地咧開嘴,笑著說道:「我與軻浩然一生為敵,比世間任何人都知道書院真實的模樣,別人或許會信,我卻知道書院出來的人沒一個可信。」
 
  寧缺聽著這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卻激得胸腹一陣難過,又劇咳起來。
 
  老僧看著他不解說道:「你應能大隱忍,先前為何選擇那個時機出手?雖說那個時機不錯,但終究還是早了一些,若你能等到我吞食血肉的那刻,豈不更妙?」
 
  寧缺擦去咳出來的鮮血,說道:「確實早了些,主要是不我喜歡看吃人肉。」
 
  聽著人肉二字,老僧的神情漸趨怨毒,寒聲說道:「我啃了幾十年的骨頭乾肉,到最末這些肉都成了無水的柴渣,你以為好吃?」
 
  老僧看著相背而坐的那對年輕男女,怨毒說道:「之前行走世間吃的那些人肉,或是為了謀劃,更多是為了自己的強大,難道你以為我就是一個喜歡吃人肉的變態瘋子?難道你以為人肉真的很好吃?」
 
  老僧想著數十年前那袂飄過魔殿的青衣,神經質一般笑了起來:「軻浩然把我封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獄之中,就是想逼我吃人肉,後來又有一個傢伙來過這裡,無論我怎樣苦苦哀求他,他也不肯放了我或殺死我,反而又去揀了十幾具屍首扔給我當飯吃,說這是昊天對我的恩賞,如果我食人是魔,那他們是什麼?」
 
  他看了一眼掌心下倔強抿著嘴唇,不肯求饒也不肯呼痛、臉色蒼白的葉紅魚,望向寧缺冷漠說道:「這個道門女子是我這幾十年來吃到的第一份鮮肉,相較而言味道已經好了很多,你要不要吃一口試試?」
 
  寧缺看著老僧幽幽如鬼的雙眼,沉默片刻後說道:「不用,我知道不好吃。」
 
  虛弱靠在他後背上的莫山山沒有聽懂他的這句話,以為他只是在敘述一個事實,任何人都不需要親口嘗試,才能知道人肉不好吃這個道理。
 
  然而老僧聽懂了他的話,蒼老的面容上浮現出詫異的神色,怨毒的眼神瞬間變回悲憫慈愛,讚歎感慨說道:「書院果然還是書院,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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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19 19:39: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八十四章 入魔(九)

  寧缺知道老僧為何忽然讚歎書院,因為書院連自己這種人都敢收,需要難以想像的胸襟氣度,和兼容並蓄的態度,如此書院值得所有人佩服。
 
  他驕傲說道:「世間,勝在有書院。」
 
  老僧微嘲說道:「然而書院終究會變成一片廢墟。」
 
  寧缺說道:「世間萬物皆如此,但至少書院不會因為你的詛咒就變成廢墟。」
 
  老僧靜靜看著這個重傷虛弱卻依然驕傲自信的年輕人,彷彿看到多年前那個朋友,沉默片刻後忽然問道:「軻浩然死了多少年?」
 
  寧缺怔了怔,搖頭說道:「不知道。」
 
  「我對他說過浩然劍已入魔道,他卻毫不在乎,我告誡過他,再這般驕傲下去,總有一天會被昊天誅之,他還是不在乎。現在想必他早已化成飛灰灑遍世間每條溪流每座大山,也不知此時的他是否還是這般驕傲,哈哈哈哈……」
 
  老僧低頭像個瘋子般大笑起來,眼角又擠出一滴渾濁至極的老淚。
 
  寧缺說道:「小師叔就算死了也足以驕傲。」
 
  老僧抬起頭來,看著他寒寒說道:「但他終究死在了我的前面,所以我贏了。」
 
  寧缺嘲諷說道:「有的人死了,但他還活著,有的人活著,但他已經死了。」
 
  老僧感慨說道:「好個牙尖嘴利的小傢伙。」
 
  「下次我會成功嗎?」
 
  寧缺忽然誠懇請教,棉衣之下的身體依然在以極高的頻率微微顫抖,應種做法雖然極為消耗體力,卻是在對方恐怖境界的精神控制下保持行動力的唯一方法。
 
  老僧看看著他誠懇說道:「不會有下一次了。「
 
  寧缺說道:「你確實是我所能想像的最強大的存在,然而被囚數十年的你只不過是個被貶落塵埃的君王,年輕體壯的我卻是頭剛下山的猛虎,樊籠隔絕天地元氣對我沒有影響,我習慣憑力氣做事,沒有道理你恢復的比我快。」
 
  老僧微笑說道:「果然牙尖嘴利,可惜啊我已經老到沒有牙了。」
 
  說完這句話,他低頭在葉紅魚赤裸的看頭狠狠啃了一口。
 
  葉紅魚眉頭驟然挑起,卻不肯低頭,倔強狠厲地看著老僧啃食著自己的血肉,彷彿要把這幕畫面深深地記在腦中,直到冥界也不想忘卻。
 
  老僧確實沒有牙,所以他是用牙床啃的,顯得異常困難,就像是垂老將死的無牙雄獅,試圖將皮韌肉緊的母鹿撕扯開,鮮血從蒼老的唇角不停淌下。
 
  片刻後,老僧抬起頭來看著寧缺微笑說道:「你想熬時間,我也想熬時間,消化第一口血食後,第二口血食會吸收的更快一些,不用再試圖的掙扎了,平靜的迎接死亡那樣會更喜樂一些,待我最後將你們三人超度入腹回覆功力後,一舉毀了這座樊籠飄然出山,這世界便將是我的,也等若是你們三人的。」
 
  因為嘴裡有血肉,所以老僧的聲音有些含混,卻依然像春水般溫暖,他蒼老的唇角皺皮和下巴下血水淋漓,但笑容卻像鍍了層佛光般慈悲,身上的骨山屍海彷彿像聖潔的蓮花座,漫著清光,如此佛魔之像,實在恐怖到了極點。
 
  寧缺知道他說的話是真的。他思遍身旁所有保命手段,竟是找不到一個打破當前危局的方法,無論顏瑟大師留給自己的錦囊,元十三箭還是朴刀上的符文,都需要與自然相通才能發揮出真正的威力,不由沉默想到了死」亡。
 
  他盯著老僧堅定說道:「就算你能出去,這世界也不會是你的。」
 
  老僧憶起那抹青袂,微笑說道:「我已道魔相通,何懼世間法?」
 
  寧缺搖頭說道:「世間還有夫子。
 
  老僧沉默片刻,說道:「夫子總是會死的,書院裡的人太過驕傲,而越驕傲的人越容易死,這是夫子的命運,也是書院的命運,無法逆轉。」
 
  寧缺微微皺眉,說道:「瘋言瘋語。」
 
  老僧忽然問道:「如今長安城裡大唐國的皇后是哪位?這些年多出了幾位武道巔峰的大將軍?天魔舞可曾再現?軻浩然被天誅,夫子有沒有殺上桃山?意,有些不對,這小姑娘自報身份是裁決司大司座,難道神殿還沒有被滅?」
 
  軻浩然被天誅,夫子上桃山,在他看來桃山上的神殿自然覆滅,此時確信西陵神殿還存在,他不禁有些疑惑,因為他相信自己的謀劃不會有任何漏洞。
 
  連續數個問題,寧缺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看似癲狂的質問,內裡卻似乎隱藏著很多歷史的塵埃,那些塵埃裡藏著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山門覆滅之前我安排了很多事情。我安排聖女南下,我相信她會做到我交待的事情,我安排很多弟子南下,我相信他們中總有人能做到我交待的事情。」
 
  老僧看著他微微一笑,笑容裡充滿了自信甚至霸道的神采。
 
  「當年的明宗已然腐朽,便是毀於軻浩然之手我也並不覺得可憐,焦土之上生新芽,我寧肯在廢墟之上開創一個全新的魔宗,新的魔宗根植於唐國強威肥沃的土地,一旦新生必然是開天闢地的存在。」
 
  「我相信我的這些安排隔了這麼長的時間,應該已經在逐步發揮作用,那麼我逃出生天只需要安靜等待夫子死,去,那麼你說這個世界會是誰的?」
 
  寧缺聽的渾身寒冷,暗想難道今日的長安城裡隱藏著無數魔宗強者?而且這些人全部都是當年聽他安排南下?如果讓此人逃出魔宗山門,世間會生出多少風雨?
 
  「可當時你應該以為小師叔會殺死你,一旦你死」後,就算你在中原隱下這麼多後手與安排,又有什麼意義?」
 
  老僧微嘲看著他,就像峰頂的白雪看著夏天的蟲兒,說道:「即便我死了,當年的這些安排依然存在,你們這些俗人似乎永遠不明白,一個人的生存與死亡意義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能否改造這個舊世界,迎來一個全新的世界,然後集合新世界的能力去改變某種規則,如果能做到這些,我即便死了又能如何?」
 
  寧塊問道:「什麼規則?」
 
  老僧應道:「大道的規則。」
 
  寧缺問道:「如果……你謀劃了一生依然無法改變,那怎麼辦?」
 
  老僧微笑應道:「至少我努力過了。」
 
  寧缺蹩眉說道:「就為了你的嘗試,不惜讓整個世界陪葬?」
 
  老僧平靜說道:「世界毀滅與我何干?」
 
  這大概便是所謂陰謀家的快感來源吧,寧缺在心裡默默想著,對老僧這一世的思慮籌劃實在是佩服到了極點,卻也恐懼到了極點,因為瘋子總是難以戰勝的。
 
  此時此刻,名滿天下的蓮生大師在寧缺眼中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他完全聽不懂此人在說些什麼,就算能聽懂一些,也不知道對方究竟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甚至直至此時他依然無法判斷出對方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這名老僧有時天真純潔如同新生的嬰兒,有時刻薄暴躁如同市井間潑辣的婦人,有時熱血激昂如同都城裡清淡救世的青年書生,有時豪情縱橫如同持劍打抱不平的青年俠客,有時慈悲憐憫像一名佛門大德,有時殘酷冷漠真身似魔。
 
  無論哪一種形象都無比真實,根本看不出一絲虛假處,各種面目截然不同,卻均發自本心,純粹地令人心悸,便如那句要成佛便成佛,要成魔便成魔,都是真佛真魔或悲憫或冷漠地看著這個人世間。
 
  他簡單卻善變,孤獨而脆弱,複雜又討厭,有時嫉妒有時陰險,喜好爭奪偶爾埋怨,自私無聊卻又變態冒險,愛詭辯愛幻想,善良博愛卻又懷恨報復,專橫責難,他輝煌時得意,默淡時傷感,他矛盾而虛偽,歡樂卻痛苦,偉大卻渺小。(注)
 
  蓮生三十二,瓣瓣各不相同。
 
  一個人的性格和思想如此複雜,實在是難以想像。
 
  寧缺微寒想道,難道此人居然有三十二種人格?
 
  老僧的話說完了,便像夜裡一朵斂回去的睡蓮,平靜閉上雙眼,開始運用魔宗秘法饕餮把道癡的血肉消化吸收成為身體裡的元氣力量。
 
  安靜的房間內迴蕩著寧缺的聲音,只不過現在再也沒有人回答他的話,這些聲音顯得那般單調枯燥不安,甚至隱隱透著絕望的味道。
 
  「世間本沒有魔,你這樣的人多了,便有了魔。「
 
  「無論你扮演怎樣的角色,你就是魔。」
 
  「蓮生三十二,瓣瓣皆污。」
 
  「道魔相通便成神,但也有可能成神經病。」
 
  無論寧缺說什麼,白骨山裡的老僧都不再有任何反應,他耗盡心思想出來的這些看似頗有哲思的話語,全都浪費在了干冽的空氣之中,無法激怒對方,更不可能讓對方因為這些話語而在心神上生出某些漏洞。
 
  寧缺無力把頭枕在莫山山的肩上,望向屋頂那些青石,心裡知道老僧將第二口充滿昊天道門氣息的血肉完全消化吸收後,境界便會復甦到自己無法觸碰的層次,到那時候再也沒有任何方法能夠改變死亡的結局,目光便有些黯淡。
 
  魔殿房間裡的光線越來越暗,大概山外的世界已經入了夜,溫度漸低。
 
  他抬頭看著屋頂石牆上那些斑駁的劍痕,那些小師叔留下的劍痕,那些構成一道樊籠把蓮生三十二幽困數十年的劍痕,在心中輕輕嘆息一聲。
 
  只是隨意望去,他並沒有刻意控制自己的心神,大抵是在舊書樓裡用永字八法解字解成習慣的緣故,那些密密麻麻的劍痕在他視野中自然分開,逐漸清晰。
 
  寧缺的目光在那些劍痕上久久停留,心意隨著痕跡而行走,漸漸生出某種感覺,這種感受很隱晦,難以捉摸難以分明,身體卻因此而溫暖起來。
 
  (註:這裡用來說蓮生三十二的三十二個詞全部來自一首歌的歌詞,竇唯的高級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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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八十五章 入魔(十)

  身體裡隱晦的感受並沒有引起寧缺太多注意,他甚至以為那道溫暖是來自於身後的莫山山,他只是靜靜看著房頂青石間的斑駁劍痕,想著當年小師叔潑灑劍意時的瀟灑氣度,想著自己這時候等死的無奈,覺得有些慚愧丟臉。
  
  絕望等死是一件很難過的事情,處於這種境地裡的人們慣常都會沉默,此時蓮生大師不再說話,寧缺自然也沒有說話的興緻,魔殿房間裡變得死寂一片。
  
  絕對安靜的環境,正如蓮生大師先前怨毒回憶的那樣,持續時間長了確實很恐怖,沒有風的聲音沒有花草的聲音,寧缺甚至隱隱聽到了自己肺部擴張收縮的聲音,聽到了自己頭髮磨擦的聲音,覺得很是神奇,卻又覺得好生可怕。
  
  如果不是能夠清晰感受到莫山山溫軟身軀,或許他真會認為自己已經到了冥界。
  
  莫山山虛弱地靠在他的肩頭上,憔悴不堪問道:「我們要死了嗎?」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好像是這樣。」
  
  莫山山微微蹙起墨眉,說道:「為什麼不能安慰一下我?」
  
  寧缺痛苦地咳了兩聲,自嘲笑著說道:「如果能死的痛快,其實就算是安慰。」
  
  莫山山明白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稍後如果被蓮生大師直接殺死倒還痛快,若像葉紅魚那樣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吃掉,那才是人世間最大的恐懼。
  
  一念及此,少女美麗的臉頰驟然變得極為蒼白,長而疏的睫毛微微顫動,薄薄的嘴唇緊緊抿成了一道紅線,沉默很長時間後,她望向寧缺因為咳嗽而深深皺成川字的眉頭,聲音微顫說道:「在王庭我說過我喜歡你的字。」
  
  寧缺不知道書癡為什麼這時候會提起這件事情,微微一怔後,安慰笑著說道:「我知道我自己字的好,如果想看我出去寫上幾千字給你看。」
  
  莫山山微微一笑,說道:「我還說過喜歡你的大黑馬。」
  
  寧缺愣了愣,苦笑說道:「那個頑劣的傢伙還真捨不得送人。」
  
  「我不要大黑馬。」莫山山輕輕咬了咬下唇,彷彿下定決心一般輕聲說道:「我確實喜歡你的字,也喜歡那頭大黑馬,但我更想告訴你的是另一件事。」
  
  「我喜歡你。」
  
  這句告白直接讓寧缺變成了一根木頭,他看著近在咫尺的憔悴卻依然美麗的臉,嗅在近在鼻端的淡淡少女體息,沉默了很長時間,思考應該怎樣回答。
  
  這是他兩輩子裡第一次被異性告白,這是他兩輩子聽到的最動聽的話之一,雖然有些可惜是在昏暗的魔宗山門裡,是在死亡快要到來的那一刻,但依然動聽的彷彿湖畔楊柳枝輕輕摩擦的聲音,那湖可是莫干山下的墨池?
  
  肩畔的少女無論性情容貌還是修行境界都是世間第一流人物,名聞天下,不知多少年輕男子暗中愛慕卻自慚形穢不敢言,在寧缺看來,莫山山除了因為眼神不好從而容易被誤會為清高冷傲之外,竟是挑不出絲毫毛病。
  
  論宗門家世或政治背景,唐國與大河國世代交好,夫子和皇帝陛下想必都會樂見其事,這是理所當然是良配。論興趣愛好,二人可以說的上是志同道合的同道,若真的在一處,日後漫漫長夜除閨房事外還可並肩潑墨互賞,豈不妙哉?
  
  最關鍵的是喜歡嗎?當然是喜歡的,男人的喜歡有時候很複雜,但大多數時候都很簡單,像莫山山這般值得喜歡的女子,理所當然應該被喜歡,寧缺也如此。
  
  只是眼看著便要死在魔宗山門裡,還有心思想了這麼長時間這麼多事情,待他醒過神來後也不由險些啞然失笑,心裡卻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這種感受很奇怪,臨死之前任何背景世俗之事都不重要,而且他捫心自問確實很喜愛這個如書墨般純淨的少女,卻愈發警惕於心中那抹不對勁,便像是入魔之前要踏出那關鍵一步似,大美妙的身後伴著極大的恐懼。
  
  那份恐俱是什麼?寧缺自己不知道,他看著肩畔的少女,無措說道:「山山師妹,我很喜愛你的性情容貌,包括處事方式,按道理都這個時候了,我不應該……」
  
  莫山山的臉上沒有少女表白後慣有的嬌羞,只是一片溫和寧靜,她知道寧缺為何猶豫,甚至比這個傢伙自己更清楚他為何猶豫,不由在心中輕輕嘆息了聲。
  
  她溫柔靠在他的懷中,低聲喃喃說道:「在有些方面你真的很糊塗。我只是不想便死了你也不知道我的情意,卻不是急著想從你這裡聽到什麼安慰,這種時刻你說的任何話都不作數也不公平,我只是告訴你這件事情。」
  
  寧缺本想反駁自己哪裡糊塗了,轉念一想自己這時候確實有些糊塗。
  
  為什麼不能按照真實心意把這位姑娘家摟在懷裡,告訴她我也喜歡你,然後好生溫存一番在死之前彌補下兩世來的遺憾,自己到底在怕什麼?
  
  但他感覺到莫山山的情意,心頭一片溫潤感動,輕聲說道:「那我知道了。」
  
  莫山山滿足微笑,緩緩閉上眼睛,靠在他的懷裡,說道:「那這樣就夠了。」
  
  幽暗寂靜的魔殿房間裡,那座骨屍堆成的小山中央,如鬼般的老僧手掌輕輕按在一名渾身是血的美麗少女頭頂,寒冷如冬,然而在房間的另一角中,有兩個即將迎來死亡的年輕男女輕輕相擁著,像小動物般竊竊私語,溫暖如春。
  
  這幅血腥殘酷卻又美好的畫面,令人心悸而又心動。
  
  ……
  
  ……
  
  美好的感覺並不能讓這個世界真正美好起來,看似溫暖如春,實際上隨著黑夜籠罩魔宗外的山峰,房間裡的光線越來越暗,溫度越來越低,虛弱的莫山山靠在寧缺懷裡昏迷不醒,受傷極重的寧缺也感覺到身體的熱量正在漸漸消失。
  
  隱約記得先前某刻的溫暖,他本能裡抬起頭來,重新向屋頂那些青石望去,驟然發現此時石上的那些斑駁劍痕沒有隨著黑夜消失,而是開始泛出幽幽的光焰。
  
  小師叔當年劍斬魔宗諸位強者,劍上染血再上石牆最終變成今天的鬼火?但寧缺清楚記得鬼火這種事物應是腐屍留下的遺存,而且維持不了太長時間才是。
  
  他瞇著眼睛看著屋頂那些越來越清晰的劍痕,漸漸看的入神,再一次習慣性地用永字八法去解,竟渾然忘了身上的傷勢,也忘了咳嗽。
  
  泛著幽幽光焰的斑駁劍痕開始分解成繁密的光絲,然後在視野中周轉起來,就彷彿是躺在草原上看著頭頂的滿穹繁星,美麗而又安寧。
  
  忽然間,寧缺感覺到身體裡多了一絲暖意,這次他沒有任由這種感覺流逝,卻也沒有投注太多的注意力,只是細細地體會並享受著。
  
  屋頂石上的劍痕在視野裡依循某種規律流轉,那道暖意彷彿與之相應,也開始在他的身體裡流轉,從腕間來到頸間,所過之處一片溫潤舒服。
  
  寧缺此時神思有些恍惚,下意識裡追逐著那些溫暖,想要驅散身上的寒意,與之相應他的目光也在那些劍痕之上緩慢移動,那些痕跡漸漸烙印在他的識海之中。
  
  那些劍痕進入他的眼眸,進入他的身體,變成溫暖的氣流,穿過他的手腕和諸多關節,進入他的五腑六髒,變成某種實質般的存在,冷漠地催促他站起來。那些痕跡裡蘊藏的劍意是那般的驕傲,怎麼能允許在死亡的面前就此絕望就此投降?
  
  於是,寧缺站了起來。
  
  他仰著頭靜靜地看著屋頂的劍痕,彷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經站了起來。
  
  莫山山從昏迷中驚醒,震驚無語看著站在身前的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寧缺仰著頭靜靜看著劍痕,不知道看了多長時間,眼瞳漸漸變得越來越黑,卻又是那般的透明晶瑩,往裡望去竟彷彿看到了無盡的深淵。
  
  鋥的一聲,他緩緩抽出身後的朴刀。
  
  他看著屋頂一道斜飛向前的劍痕,右腳向前踏出一步。
  
  他看著角落裡一道笨拙而憨直的短促劍痕,左膝向下重重一挫。
  
  他看著對面牆壁上一道柔韌圓潤的劍痕,驟然轉身,然後一刀砍出。
  
  刀鋒嗡嗡作響,刀鋒間的空氣迎鋒而開,幽靜的房間裡勁風大作。
  
  ……
  
  ……
  
  不知何時,老僧醒了過來,漠然看著那邊,用饕餮大法連續吸食兩口道癡精純血肉,他雙頰漸豐,枯瘦身軀裡的生機已然變得極為旺盛。
  
  寧缺此時在房間角落裡舞刀,他專注看著牆壁和屋頂的斑駁劍痕,不停揮動著手中的朴刀,根本察覺不到身周的其餘事物,竟似是莫名進入了深層冥想。
  
  老僧感覺著四周牆壁上劍痕裡的氣息正在逐漸絲絲流逝,然後灌注入年輕的身體,漠然的眼眸驟然間變得狂熱怨毒起來,淒厲尖嘯道:「你已死了。你留下的破劍難道還想再活過來?」
  
  老僧剛剛豐實一些的雙頰驟然下陷,如鬼爪枯枝般的右手隔空遙遙指向猶自出神忘物的寧缺,看模樣竟是不惜耗損精血也要立斃對方。
  
  莫山山最先反應過來,強行支撐著虛弱的身軀,伸手在身後握緊了幾塊硬物。
  
  一直在老僧枯掌下低頭沉默彷彿早已死去的葉紅魚忽然抬起頭來,撐在碎骨上的雙手微微顫抖,冷冽的眼眸裡湧出絕決自棄的倔狠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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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20 19:33:0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章 入魔(十一)
  
  在抬頭之前,葉紅魚看了寧缺一眼,目光裡沒有任何情緒。
  
  那時的寧缺正握著長長的朴刀,循著屋頂牆壁青石間的劍痕揮舞,神情怔怔意態癡癡,以刀做劍法更覺生澀笨拙,整個人就像個渾渾噩噩的白癡。
  
  葉紅魚看著他被蓮生神座重傷,本應癱軟在地,此時卻揮刀而行,不清楚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但隱約猜到他遇著某種契機,應該正在開悟的重要過程裡。
  
  已然絕望的死局,隨著寧缺遇著的這個契機,終於顯現出了一道小小的缺口,她知道蓮生神座不會給寧缺任何機會,而她卻一定要抓住這個最後的機會。
  
  於是她開始嗚咽抽泣。
  
  伴著哭聲,她身上那件破爛不堪卻依舊艷紅如血的裙忽然間失去了所有顏色,變得慘淡蒼白,彷彿被吸噬掉了所有的生命氣息和血液!
  
  她蒼白的臉卻變得異常鮮紅,眼角鼻翼間血色如花,嬌媚無比,眼角淌下兩串如血般的紅色淚珠,披散在身後的黑髮暴漲而起,在空中狂亂飄舞!
  
  她被樊籠大陣和蓮生神座強大精神力雙重壓制的境界,不知因何重新回到身體之間,幽暗的房間裡蕩漾著知命境大修行者特有的氣息。
  
  知命境只展現了極短暫的一瞬,便急劇黯淡低落。就像是一根被石山壓住的野草只來得及頂開石塊,抬頭向湛湛青天望了一眼,便瑟縮可憐的重新被壓了回去。
  
  境界陡然而回,陡然而失,卻沒有就此結束,她身上知命境界的坍縮低落,竟不是境界氣息的強度被壓制,而是境界本身正在向下行走,一路下行,竟是直接突破了境界的下端,一身修為境界回到了洞玄境!
  
  明明已經晉入知命境界,她如何能夠迫使自己重新回到洞玄境?世間修行向來是步步攀登而上,誰會轉身下山?即便有那等瘋子心甘情願自降境界,但如何能夠做到?你已高過天諭院女捨旁的那株矮柳,你已能踩著小湖裡相距甚遠的兩塊石頭蹦而過,那你如何能讓自己再低過那株柳再踩不到前面的石頭?
  
  此時發生的事情,實在是令人無法理解,葉紅魚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她歷經千辛萬苦才覓到最合適的機緣進入知命境界,為什麼要用這種明顯非常危險的方式回到洞玄境內?她究竟想做什麼?
  
  不可思議的事情便在下一刻發生。
  
  葉紅魚抬頭盯著蓮生神座,冷冽的眼眸裡湧出絕決自棄的倔狠意味,身上紅裙驟然蒼白,境界直接降落到洞玄境,一股磅礡的強大的氣息卻從她的身上噴湧而出,直接衝破了頭頂掌心間透過來的精神控制,向著老僧的身體轟了過去!
  
  ……
  
  ……
  
  境界永遠不會自然跌落,世間罕有聽聞有哪位修行者能夠自行降境,然而蓮生大師學貫道魔,通世間萬法,在葉紅魚身上氣息陡變之時,便知道了她的用意。
  
  西陵神殿有一強大道法,這種道法可以讓修行者自行降境,一旦施展這種道法,修行者原先居於上層的境界所悟所蘊氣息,將會在一瞬間內盡數噴發出來,曆數十年苦修冥思靜悟才積累得到的強大念蘊一朝暴起,將會形成極恐怖的衝擊力。
  
  只是這種道法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修行者千辛萬苦才參悟晉入的境界,甚至比他們的生命家人還要更重要,誰捨得一朝放棄,一切從頭修起?而且要知道施展過這種道法之後,修行者想要重新晉入原有境界,要比第一次破境時艱難無數倍!
  
  對於有資格接觸並掌握這種道法的神殿強者而言,在漫漫修道路上沒有誰願意施展這種道法,這比要他們去死更加痛苦更加難過,動用這種道法的神殿強者,必然是陷入比死亡更可怕的境遇,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決心。(注)
  
  今日的道癡葉紅魚已經是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放眼整個世間,她毫無疑問是年輕一代中最了不起的人物,然而此時此刻,她竟是毫不猶豫讓自己的境界強行從知命跌落至洞玄,根本無視要為之付出的代價和虛名。
  
  因為她現在所處的境遇比死亡更恐怖,比冥界更寒冷,她看到了一絲希望,所以她不惜用死亡來搏取這絲機會,身處這個冰冷的沒有一絲天地元氣的房間,除了燃燒自己的境界,她還有別的什麼方法?
  
  知命境與洞玄境之間的距離,便是她此時身上像風暴一般湧出的氣息,便是老僧掌心與她頭頂終於被震開的半尺距離!
  
  風暴般的氣息驟然臨體,老僧身體微微晃動,指向寧缺的手指顫了兩絲。他神情漠然,居高臨下看著倔狠望著自己的少女,幽深的眼眸裡沒有任何人類的情緒。
  
  他沒有想到葉紅魚如此年輕竟也知曉這等無上道法,如果他知道這名道門少女和他一樣號稱萬法皆通,更有道癡的名號,或許他就不會這般震驚。
  
  枯幹的雙唇間咒語疾念,右手自空中而回結了一株單蓮花印,聖潔的光輝自指間如燈燭般亮起,道魔相通的神息瞬間佔據整座白骨山!
  
  隨著神術強行鎮壓,老僧枯瘦的手掌緩緩向葉紅魚的頭頂重新壓回,一寸一寸看似緩慢卻又似乎無可阻擋地下降。
  
  葉紅魚沒有低頭,她冷漠強悍盯著老僧的眼睛,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將降境那瞬間所得到的力量毫不吝惜地盡數轟了出去,想要阻止那只枯瘦手掌的降落。
  
  她雙手撐著地面,幾片碎骨已經深深刺激入掌心,那股痛楚卻讓她更加清醒,更為倔狠,細細的手腕劇烈顫抖,看似像新竹般隨時可能崩斷,卻一直倔強地支撐著身體,身體也在劇烈的顫抖,似乎隨時可能癱倒,卻一直倔強地不肯癱倒。
  
  體內體外兩道恐怖的力量相交輾壓,鮮血從她嬌嫩臉上細不可見的毛孔裡緩慢滲出,然後凝成極細微的血珠,最終淌落到已經失去原有顏色慘白的裙衫上。
  
  然而那只枯瘦的手掌還是在無情冷酷的緩慢降落。
  
  一寸一寸,縱使她已經付出了如此大的代價,甚至把整個生命的力量都燃燒起來,但境界距離蓮生神座實在是太過遙遠,依然無法阻止。
  
  最後的時刻,葉紅魚用餘光毫無情緒看了寧缺一眼。
  
  這時的寧缺還在拿著那把朴刀比擬著石牆上的浩然劍痕,時而手舞足蹈時而抱刀沉思,神遊身外,根本不知到場間發生了什麼。
  
  「我已經儘力了,如果你還醒不過來,我也沒有別的任何方法。」
  
  葉紅魚看著寧缺,因為佈滿血絲而愈發妖異媚美的眼眸裡湧現出強烈的絕望情緒,想著:「你這個白癡!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醒!」
  
  然後她閉上了眼睛。
  
  枯瘦的手掌終於還是落到了她的頭頂。
  
  老僧神情凝重而複雜看著掌心下的少女,先前漸豐的臉頰已然深陷,枯瘦重新為鬼,輕哼一聲,把積累了數十年幾乎所有的精神力量全數灌送了過去!
  
  枯瘦的手掌邊緣噴射出強大的氣息
  
  狂暴而舞的黑髮溫柔安靜地重新回到葉紅魚的肩上,她緩緩倒向地面,兩行紅濁淚般的淚水從眼角淌落,卻依然目光冷厲倔強看著老僧的臉。
  
  老僧臉色微白,身體微微搖晃,為了徹底制服燃燒生命境界暴起的葉紅魚,很明顯他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真正令老僧感到隱隱不安和警惕的,不是掌心下的少女,而是正在執刀舞劍的寧缺,因為他舞的劍是浩然劍。
  
  他重新抬起枯瘦的手掌,遙遙指向神入劍意茫然不知身外事的寧缺。
  
  先前便是葉紅魚施展出如此恐怖的道法,蓮生依然沒有把自己所有的力量全部耗盡,因為他必須留下足夠的力量,保證自己能在寧缺悟劍結束之前殺死對方。
  
  要絕對的殺死,不能留下絲毫隱患和可能,所以這一次他沒有用自己的目光淡然隨意瞥之,而是神情凝重專注認真的遙遙隔空刺了一指。
  
  指間所向,強大的精神力凝結成仿如實質的存在,生生刺破幽寂的空間和乾冷的空氣,直刺寧缺的後背。
  
  此時寧缺正握著朴刀盯著身前石牆上的劍痕發呆,心境空明而呆拙,就如一個看著螞蟻搬家而不知身後有石飛來的懵懂不知的孩童。
  
  道癡葉紅魚已經倒在血泊之中,再無力量,他自己此時完全處於無防備的狀態,面對著蓮生大師蘊著怨毒和凝重的一指,似乎沒有什麼能挽救他的生命。
  
  便在這時,一根白生生的骨頭飛了起來,橫亙在蓮生大師精神力之前。
  
  即便是魔宗強者刀劍難摧的堅硬遺骨,按道理也沒有辦法抵抗住蓮生大師磅礡強大的精神力,因為有形之物何以攔阻無形的精神力?
  
  然而幽靜房間空中黯淡的光線在那一瞬彎轉起來,從屋頂牆壁石磚間劍痕裡的磷火彷彿受到某種無形力量的干擾,也同時飄浮起來。
  
  精神力雖然無形,卻依然有感,此時便是連光線都受到干擾,被迫彎轉,更何況是精神力?只聽著嗤的一聲,蓮生大師一指刺空,寧缺依然茫然執刀而立。
  
  兩道白眉緩緩飄起,老僧詫異看著房間裡那個角落。
  
  那是被遺忘的角落。
  
  角落裡有一個被遺忘的少女。
  
  從開始到現在,這名少女一直沒有表現出令人驚嘆的境界本事,虛弱不堪,所以蓮生大師並未投予足夠的重視,甚至被遺忘在角落裡。但她是莫山山。
  
  莫干山的莫山山。
  
  她是與道癡齊名的書癡。
  
  所以她再如何虛弱,只要她還能動,那便能做出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
  
  ……
  
  ……
  
  老僧漠然看了莫山山一眼,沒有理會她,直接再一指隔空刺向寧缺。
  
  莫山山低頭盤膝坐在地面,虛弱地隨時可能倒下,右手自身後摸了一塊石物,看似隨意向遠處拋去,卻又擋住那一指之力。
  
  老僧眉心微蹙,枯瘦尾指一翹,指間念力直刺她的心窩。
  
  莫山山手指微舒,一把散亂的白色骨片飛於身前。
  
  然後她低頭痛苦地咳了起來,血沫打濕棉襖的前襟。
  
  在湖畔計算數日山門掩陣,再帶寧缺破魔宗山門大陣殘餘,少女符師的念力已然瀕臨枯竭,先前被蓮生大師一眼破之,識海受創嚴重,此時她卻是堅強地支撐著自己,用身旁能摸到的一切佈陣,試圖阻止蓮生大師。
  
  那些白色的骨片不是符,是陣。
  
  這世間絕大部分的陣法都是變形的符,都需要與天地感應,調動自然間的氣息。而此時的幽暗房間因為樊籠大陣的鎮壓,根本感應不到任何天地元氣。
  
  所以她現在布的這道陣與普通的陣法不同。
  
  千年之前那位了不起的人物改造並且實現這道陣法時,原初的原意便不是與天地相親相近,而是要與天地相爭相執。所以這道陣法並不是原來調動天地元氣的,而是用來切割天地元氣,甚至是切割堵塞天地本身。
  
  此時的房間裡沒有天地元氣,所以這道陣不能切割天地元氣,但卻可以切割堵塞別的任何無形之力,比如蓮生大師用兩口血食和數十年幽困才養出來的精神力。
  
  這道陣叫做塊壘。
  
  此時橫亙在老僧與寧缺之間的十數塊白骨,便是莫山山在魔宗山門外靜觀計算研琢塊壘大陣的所悟,雖然比不上真正的塊壘,但已然足夠強大。
  
  蓮生大師的神情愈發凝重,他感到了濃郁的不安和命數輪轉之間隱藏著的那抹陰影。那個年輕男子居然莫名悟了軻浩然留下的浩然劍意,道門少女居然能夠施展如此強大狠厲的降境道術,而這個看上去虛弱無害的少女竟能悟了塊壘!
  
  老僧枯瘦手掌蓮花吐蕊,玉瓣猛綻,每一瓣便是極強大的念力攻擊。
  
  少女拾著白骨碎屑和牆上掉落的石塊,不停修補著剛剛悟到的陣法。
  
  寧缺便在那些白骨石礫組成的簡單陣法之中,執刀靜悟。
  
  幽殿之中嗤嗤破空之聲密大作,老僧面無情緒,眼神深若幽冥。
  
  鮮血像小溪般自莫山薄唇裡淌落,浸濕身上那件厚厚的白色棉襖,長而疏的眼睫毛在蒼白的臉上輕輕顫抖,似乎隨時可能閉上眼睛。
  
  血泊亂骨間,葉紅魚盯著老僧蒼老的臉,眸中燃燒著狂熱的興奮神色,滲著血珠的妖媚容顏虛弱卻又癲狂,格格怪笑道:「老怪物,你再吸啊!我的血被你吸乾淨之前,一定要看到到底是你快還是他快,我要看究竟是誰能活下來!」
  
  (註:關於降境,大概用電子躍遷理解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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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八十七章 入魔(十二)

  蓮生大師漠然看了她一眼,忽然微笑起來,溫柔低頭彷彿現去蓮上露水般吮去她嬌嫩臉頰上的滴滴血珠,然後再次啃噬掉她身上一塊血肉。

  葉紅魚眸中隱現痛楚之色,卻癲狂地笑了起來:「你怕了。」

  蓮生大師沒有理會她,平靜地咀嚼著第三口血食,試圖在最短的時間內,至少在寧缺醒過來之前回覆精神與生機。

  數十年前的那個世界,他是最恐怖強大的人物。今日面對著他,三個世間年輕一代的佼佼者同時暴發,終於在絕望之中覓到了一絲希望,在死亡面前強悍地爭取到了一線生機,這個凶險過程裡所蘊含的堅強自信和執著,便是這一生見過無數驚天動地大事的蓮生大師也覺得心悸,必須用認真來表示尊重了

  當前局面的關鍵點在於,當書癡不惜讓識海瀕臨崩潰,也強自構築塊壘陣意隔絕蓮生大師念力攻擊後,究竟是蓮生大師用黎餐大法吸收血食回覆強大在先,還是寧缺率先領悟浩然劃意,從當前的懵懂境界中醒過來。

  寧缺並不知道這時候的局面凶險如此,不知道書癡和道癡為了不讓蓮生打斷他莫名進入的修行狀態做了怎樣的犧牲和努力,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看著那些劍痕磋火便親切,身體乃至身體裡的血液氣息都下意識裡要隨這些劍痕走向而動,他甚至忘了先前發生的所有事情和自己以外的所有世界。

  這和境界很危險,就像一個渾身赤裸的嬰兒,手無寸鐵茫然行走在危險的原野森森中,隨時可能被野獸擊傷然後吃掉,但也正因為這和境界充滿了天真稚子心,乾淨透明未惹半點塵埃,這樣才能真誠地接受外界在心靈上的投影了

  這和狀態便叫做空明。

  寧缺在字明狀態裡的感覺很好,很強大:

  他的眼前只有石牆,屋頂四壁的青色石牆,那些石牆上斑駁的劍痕彷彿活過來一般,通過眼眸進入他的心靈,演化成無數種東西。

  像繁星般在夜空裡流轉,像溪水般在潤谷裡雀躍,像流雲般在碧空裡飄蕩,像大山般在塵世裡傲然,像旅人一般在道路上歡快行走。

  那些刮痕流轉起采,牽起絲絲痕跡,如一本書般逐漸翻頁,每頁上繪著清晰的圖譜,那些圖譜似乎是某和奇妙的步法,又像是某和強大的刻術,更像是某和神奇的功法,又什麼都不是,只是某和意味某和態度。

  他跟隨著眼眸裡的劍痕,開始模仿行走,開始執刀為劍揮舞,開始沉默思考,開始微笑品味,腳下的步伐越走越通暢,握著的朴刀揮舞的越來越流暢。

  隱隱約約間,他領悟到了更深層的東西。

  小師叔留在青石牆上的這些劍痕,原來只是想表達某和情緒。

  腳下走的越來越通暢,刀揮舞的越來越流暢,到最後便是暢快。

  旅人要看世間更多風景,要忘卻旅途間的疲勞痛楚,便應該手舞足蹈且走且歌之。

  大山獨立塵世間,要無視庶民的膜拜才能自在,便應該如此驕傲濤然:

  流雲在碧空裡停留或飄蕩,都是它在追隨著風的方向。

  溪水在潤谷裡流淌而下,必然要把與石塊的每一次撞擊當成遊戲,輕快隨著大地的吸引奔騰而下,激出無數美麗的水花,這樣才叫雀躍:

  繁星在夜空裡靜止或者流轉,只是按照它自己的想法微笑看著世間。

  所有的事情都是理所當然:

  這是一和叫做理所當然的暢快。

  因為理所當然,所以哪怕千萬人在前,我要去時便去。

  我有一股浩然氣,便當自由而行。

  這就是天地之間的至理。

  他受創嚴重的識海裡,十餘年冥想所得的念力開始像那些白雲、夜星、溪水般緩緩流轉,開始像大山般自巍然不動,開始像旅人般歡快了

  石牆上斑駁刻痕裡蘊藏著的劍意,隨著幽幽的磺火飄浮,漸漸滲進他的身體,隨著他心靈開悟,這些劃意加速湧入,然後開始隨念力一道流轉停駐雀躍。

  不知這些劍意是怎樣的存在,進入身體之後竟變成了溫暖的熱流,在很短的時間內修補好了他的識海,然後自眉心繼續向下直刺雪山氣海。

  識海被修復滋潤的感覺很好,寧缺握刀站在石牆前,茫然不知身外諸事,眉頭卻下意識裡舒展開來,然後驟然一緊,感覺到胸腹處傳來極強烈的痛楚。

  斑駁劃痕裡的劃意在他的身體裡肆虐,彷彿變成數千數萬柄真實的小劍橫衝直撞,把那些肉眼看不到的經絡肪髒割的鮮血淋漓,戳的千瘡百孔。

  這比大明湖畔道癡施出的萬柄道刻更加恐怖。

  緊接著那數千數萬柄小劍飛到了腰腹部的雪山處,開始不停地撞擊,鋒利的劃鋒輕而易舉地削去雪峰間堅硬的冰塊,暴起無數團雪花,劍意撞擊雪山的速度越來越快,眨眼之間便完成了數百萬數億次切割,刻鋒與冰塊的切割漸漸積蘊出恐怖的高溫,沉默凝固無數時光的雪山開始融化成水,向上匯入氣海。

  數千數萬柄小劍在他身體或者意識再次向上飛起,飛臨平靜無波的氣海處,依然如同撞擊雪山一般開始沉默專注地進行數百次數億次的切割,平靜的氣海開始翻滾,掀出驚天巨濤,如同沸騰,直系最後真的開始沸騰成遮天的水霧。

  雪山氣海融化蒸騰變成的水霧,在他的身體裡依著某和通道緩慢運轉前行,絲絲縷縷卻又無縫不入,每遇著某處便會留下一些水霧然後凝結成露珠開始滋潤。

  隨著那些水霧凝成的露珠不停滋潤,那些身體部位開始分解重構,就像是一間舊房子被拆開然後重新建造,只是重新修建起來的房子是那樣的漂亮,那樣的結實,廊柱相撐,根本不懼雨打風吹。

  寧缺感覺到隨著那些暖意流淌過身體,彷彿有無數的力量正在重新灌注進自己的肌肉骨髏裡,這和感覺很舒服很好很強大,令人迷醉不願醒來。

  斑駁石牆上的劃痕還在緩慢流轉,深煎劃痕裡的劃意還在不停進入他的身體,化作無數柄小刻不停轟擊著雪山氣海,滋潤強大著他的身軀: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處於痛楚和迷醉感受中的寧缺……心靈上忽然掠過一絲陰影,縱使在空明的狀態中也感覺到身體變得寒冷起來,因為他忽然想到某件事情,開始生出極大的恐懼。如果任由這道磅礡劍意繼續下去,自己的雪山氣海豈不是會被戳爛?自己千辛萬苦才打通的那些氣竅如果消失,那自己還能修行嗎?

  因為恐懼,因為不安,他驟然驚醒。

  他不安看著牆上的斑駁劃痕,一身冷汗,手掌與刀柄間冰冷滑涼:

  這些劍痕,這些劍意,便是小師叔的浩然劃。

  他終於明白了蓮生大師說的那句話。

  修浩然劍,在於胸中那股浩然氣。

  而要修練浩然氣,需要背棄昊天,甚至與昊天為敵。

  與昊天為敵,便是魔。

  而小師叔在握住這把劍的那一刻,便已入魔。

  所以小師叔最終受天誅而死。

  自己已經悟了浩然劍意,如果再接受劍意入體為氣,便繼承了小師叔的衣缽。

  也便入魔。

  繼續小師叔的衣缽是光榮而驕傲的事情:

  然而卻也是世間最危險的事情。

  便是小師叔這樣的絕世人物,一旦入魔也逃不過灰飛煙滅的結局。

  如果自己學會浩然劍,還能在世上存活幾日?

  寧缺惘然四顧。

  骨山裡,老僧沉默運著魔功,葉紅魚在他身下昏迷不醒。

  莫山山見他終於醒來,艱難一笑,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昏倒在了地上。

  夜色早已鋪滿山外的世界,房間裡黑暗無比:

  他執刀站在骨山前,冷汗濕透棉衣,沉默不知如何前行。

  斑駁石牆上的劍痕停止流,沉默等待。

  體內的劍意緩慢停止流淌,沉默等徒。

  他的意志也在沉默等待最後的決定。

  一旦入魔,便是蓮生這樣的人物最終也只能藏匿於黑夜之中,若要像小師叔傲然行於世間,無論修行到何等境界,最終結果依然是遭受天誅而死。

  寧缺抬頭看天,卻看不到,只看到了冰冷的石牆和黑夜的色彩。

  對於修行者而言,這是最艱難的決定。

  對昊天的敬畏,會讓他們根本不敢觸碰那個黑夜的世界。

  即便是對昊天沒有絲毫敬畏之心的修行者,基於生死間大恐怖的大考慮,也會十分掙扎,大概會苦思冥想半生白頭,也得不出最後的結論。

  似乎思考掙扎了整整一生那麼長。

  事實上只思考了三十粒蔥花從小手心裡落在煎蛋面上的時間那麼短。

  他要活下去。

  他要和某人一起活下去工

  這是最重要的事情。

  與之相比,昊天只是一坨屎。

  狗屎。

  寧缺舉起朴刀直至與雙眉平齊。

  此生最後一次拜天。

  然後落刀。

  刀鋒落在石牆上。

  落在小師叔當年留下的劍痕上。

  腕轉刀鋒動,依著兩道劃痕,向左一撇,再向右一捺。

  刀鋒之下磋火紛舞而起,彷彿星星離開夜穹。

  隨著這個簡單的動作,那道正在沉默等待的劍意驟然而起。

  無數柄小劍凝在一道,自氣海而下,劈開雪山。

  就在這一瞬間,寧缺知道自己進入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識海裡念力猶在,卻不再彈琴付諸天地聽,而是在身體內創了一個美麗的新天地,那個天地裡有樹有湖有山有海,只待生命在這裡繁衍豐美。

  雪山氣海之間多了一條通道,那條通道似乎一直存在,只是被堵塞遮掩,無法看到,此時卻終於展現了真容,磅礡劍意化為某和實質般的氣息從那條通道裡呼嘯而過,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直衝天穹,好不快哉。

  是為浩然氣。

  細微的氣流噴吐聲響起,塵埃挾著雜屑從寧缺身體上噴濺而出。

  他的眼眸裡一片晶瑩,然後緩緩斂為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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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20 19:40: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八十八章 入魔(十三)

  呼蘭海畔,寒雪覆黃草,湖面漸漸冰凝,草原男子正在抓緊最後的時間撈魚了

  帶著氈帽的中年男子看著湖上的畫面,沉默不語,線條方硬的臉頰上,漸有鐵青鬍鬚生出,愈發顯得強悍。一名下屬神情恭謹站在他身後:

  這支中原商隊在這裡已經停留了好些時日,部落裡的頭人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在這裡等著做什麼,如果是等夏末的皮貨未免也太早了些,不過看著這支商隊給夠的銀子和貨物份上,也沒有人去理會他們。

  下屬看著湖面上的積冰碎雪,低聲猶豫說道:「天書真會在這裡現世?」

  中年男子沉默片竟後說道:「天諭神座自南歸來,便放出了天書在荒原現世的消息,想必是從觀主那處得到了確認,聽聞李青山也曾經在萬雁塔上與黃楊共同算過,天書會出現在呼蘭海畔,應該不會有錯:」

  那名下屬蹙著眉頭,思忖片底後說道:「大人,屬下本不應該質疑,只是總覺得如果把希望盡數寄託在天諭神座所頒諭旨上,未免有些冒險。」

  稍一停頓後他輕聲說道:「土陽城那邊總不能一直瞞著消息,若讓朝廷知曉大人您擅離將軍府一一而且前些日子傳來確認,林零確實是死了。」

  中年男子看了這名二十年來對自己忠心耿耿的謀士,想著那名同樣忠誠卻已然死亡的下屬,輕撫鬢角花發緩聲說道:「那些事情以後再做處理眼下局面錯綜複雜,唯有拿得天書奢圖再進一步方能破局,與之相較別的事情都是閒事。」

  他看著大湖對岸北方的莽莽山脈,面無表情說道:「我相信天諭神座的話,因為除了我之外這個世界已經沒有幾個人知道離開山門的通道便在呼蘭海。」

  那名謀士蹙眉問道:「為什麼不進山門去尋找天書?縱使有多方勢,力關注,但有能力進到山門的人想來極少,伺機而動總比眼下被動等待的把握更大。」

  中年男子沉默看著遙遠的北方某處,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當年軻先生沒有拿走天書,天書便應該還在聖地裡。

  他不願意回到山門而是沉默在湖畔等著覓機出手搶奪,除了戰略上的考慮更多的原因是因為心頭的恐懼、一當年他年紀並不大,卻已經能夠清晰地記得那些血腥的畫面,還有那位冷酷無情,化身萬千的老師。

  謀士看著中年男子若有所思的神情,沉默想著不知道大人搶到天書之後後究竟怎麼做,獻給陛下還是獻歸神殿還是留給自己?

  一卷天書真的能夠改變所有的一切嗎?近二十年來,謀士跟隨自己的大人在諸方之間搖擺求存,看似織了一張極密的網,然而這張網最終卻是縛住了自身,漸漸令自己艱於呼吸,想到這一點他忍不住在心中黯然嘆息了一聲。

  中年男子平靜看著湖對岸的遠處,再次想起自己逝去的老師。

  這些年來,出身明宗的他為了保住自己,更為了保住隱藏在長安皇宮裡的妹妹,在帝國和西陵神殿之間掙扎求存萬般辛苦實不堪言:

  而當年他的老師周遊於天下諸方勢力之間,卻像是魚兒游於湖水之中,愜意無比甚至散發著滿足的幸福感這究竟是怎樣做到的?

  粗糙的手指緩緩撫摩石台,獸皮在風中輕輕顫動站在萬丈深淵之前,看著眼前那些縱橫相貫的巨大石粱,唐回憶著老師當年敘述中的聖地模樣,與眼前這片因為宏偉愈發顯得荒涼的世界相對應,久久沉默不語:

  他緩步走到崖畔,看著黑暗的無盡深淵,默然想著昊天道門能領袖中原千年,自然有其道理,不可輕視,尤其是那座知守觀的道人想必真的有抵天之能,對方如此重視此事,想必天書真的留在山門中,只是為何一直沒有找到?

  他看著腳下不遠處那座堆滿白骨的殿宇,忽然開口說道:「按照老師的說法,軻先生當年單剛闖聖地,並沒有把山門裡所有人都殺死,事先便有兩個流派的弟子提前撤離南下,老師飄然離開之前,確認有很多弟子也已經撤走,除了那些戰死的前輩,這些白骨裡有很多人是自殺殉教,然後山門被封。」

  唐小棠睜著明亮的眼睛,看著石粱下那座殿宇,先前已經路過那裡,卻沒有什麼發現,好奇問道:「那幾個傢伙究竟跑哪兒去了?」

  一陣風自石粱上掠過,颳起極碎的石礫和衣衫,唐在風中感應著山門裡的天地氣息,沉默片竟後平靜說道:「感受不到,應該已經走了:」

  說完這句話兄妹二人向山門深處走去,唐那雙像鐵樹濃花般的眉毛緩緩蹙了起來,當年的那些事情他有很多沒有看透徹,這一次尋找天書也有很多事情無法看透,比如此時明明確認那些人已經離開山門,為何他心中卻還是有些隱隱不安?

  數十年前,軻浩然親手佈下的樊籠,直接把這個房間變成與世隔絕的世界,只要不親自踏入,便能發現這個世界的存在,可如果你真的走進這個世界,卻再也無法走出去,因為這個世界是他親自送給蓮生的地獄:

  「嘎嘎……嗚嗚……你居然學會了浩然劃!」

  房間中央森然白骨山上,蓮生大師看著寧缺,咧開無牙的嘴像孩子般笑了起來,緊接著唇角一癟像孩子般哭了起來,笑聲與哭聲混在一處格外沙啞難聞。

  寧缺握著朴刀,看著他回答道:「是的。」

  老僧目光寒若鬼火,盯著他的臉幽幽問道:「這不可能發生!」

  寧缺說道:「就這樣發生了……」

  老僧的下一句話來的極快,雷霆一般喝道:「那你豈不是入了魔!」

  寧缺的臉上依然沒有什麼情緒平靜回答道:「是的。」

  老僧凜然問道:「你不恐懼?」

  寧缺應道:「死亡面前,我不恐懼別的任何事情。」

  老僧嘲諷說道:「可你還是入了魔。」

  寧缺皺眉說道:「所以?」

  老僧厲聲尖嘯道:「入魔的人都必須死!」

  寧缺說道:「可你還活著。」

  老僧緩緩搖頭,微嘲說道:「這是兩和完全不同的選擇。其實我大明宗不過是藏在黑夜裡躲過昊天神輝的長青苔的石頭,雖然號稱不敬昊天,但實際上卻是格外畏懼昊天的存在,所以昊天可以允許我們的存在,哪怕是作為光明的對照。而當你拿起那個人留下的這把劃,你便會因此而失去所有的敬畏,甚至對昊天的懼怕,這才是真正的魔道,昊天不會允許你們這樣的人存在。」

  寧缺沉默片刻,然後回答道:「只要活著,總比死了好。」

  老僧怔住了,然後癲狂地大笑起來,濁淚從蒼老枯萎的眼角緩慢淌落,他用枯瘦的手指顫我指著寧缺的臉,艱難地壓抑住笑的慾望,喘息怨毒說道:「軻瘋子入魔而死,而你又要走上他的老路,我真不知道書院是不是被上蒼詛咒的地方,你們會一個接著一個被昊天所毀滅,這大概就是你們的命運。」

  他盯著寧缺的眼睛,喘息著說道:「你必須足夠強大才能堅定地走在這條道路上,而你強大的速度越快,死的便越快,你不要奢望能夠逃脫這和宿命。」

  老僧幽幽問道:「蒼天可曾饒過誰?」

  寧缺沉默,雙手緩緩握緊刀柄,似乎準備向冥冥中的宿命砍上一刀:

  然後昏暗寂靜的房間裡響起他的回答。

  「人要勝天……何須天來饒?「

  這句平淡而驕傲的回答讓蓮生大師微微動容,他靜靜看著寧缺,忽然說道:「修行者身前一尺之地,必然是自己的世界。」

  寧缺聽說過這個說法,卻不知道老僧為何這時要說這個。

  老僧看著他緩聲說道:「你悟了浩然劍,軻瘋子隱藏在斑駁劍痕裡的劃意進入你的身體,那這道遮天蔽地的典籠自然也就不復存在。」

  寧缺看著他說道:「我知道,我甚至能感覺到已經有天地元氣正在向房間裡滲透,只不過我也需要時間來適應身體裡這道全新的氣息。」

  老僧慨嘆說道:「原來到了此時,你我還是在耗時間。」

  寧缺平靜說道:「時間,對大家都很公平。」

  老僧微笑說道:「我的時間到了。」

  寧缺說道:「我的時間也恰好到了。」

  話音落處,老僧緩緩舉起枯瘦的雙臂,絲絲縷縷的殘破僧衣,在不知何處飄來的風中緩慢擺盪,隨著這個簡單的動作,無數天地氣息從青石牆縫裡滲入房間,然後像變成絲絲縷縷的風,圍繞著他的身體蕩漾了

  軻浩然當年留在劃痕裡的浩然劃意,此時有大部分被寧缺吸收用來改造身體,用來打通雪山氣海,失去劍意的劍痕徒有其形再無其神,自然無法再支撐這座樊籠,此時雖然石牆間還有殘餘浩然劃意,卻已經無法阻止老僧與天地取得聯繫:

  此時魔宗山門外的塊壘大陣感應到了天地元氣的驟然波動,那些哦響石頭上的青苔劃痕驟然泛起極耀眼的光芒,黑夜之下的雪峰映著星光,因為天地元氣疾速向山門裡灌入,帶動著石間的鬱結氣息甚至帶動著星光流轉起來!

  新鮮的充滿生機的天地氣息,終於穿過殘破的樊籠陣來到數十年未至的幽殿之中,然後像洪水一般源源不斷灌進老僧枯瘦的身軀。

  老僧深陷的眼眸驟然間精光大作,旋即化為晶瑩一片,枯瘦的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神奇地變得豐實起來,伸在風中的兩隻手臂更是變得光滑緊實起來!

  正如先前所言,他的時間到了。

  寧缺的時間也到了。

  他完全明悟了小師叔傳授給自己的浩然劃氣,已經能夠掌握經過改造的身軀,開始貪婪而強悍地不停吸收衝進房間裡的天地氣息,然後轉化為自己的力量納天地元氣於體內,這便是魔宗功法最明顯也是最不為世所容的特徵!

  鮮活而永無止竭的天地氣息進入身體後,經由念力打上烙印,然後穿越雪山氣海間的通道,便化作了磅薄的力量,通過經絡傳向身體各個部位,他的手臂,肌肉,骨髏,指尖甚至頭髮都開始高頻率地顫求,彷彿因為強大而友歡欣雀躍!

  腳掌落下,啪的一聲脆響,踩碎身前的一根白骨。

  第二次落下時,腳掌已經踩碎了一大堆白骨。

  寧缺掠到骨山間,來到了老僧的身靠。

  他雙手握刀,朝著老僧的胸口狠狠捅了下責。

  刀鋒因為柄處傳來的強大力量而高速顫我,割裂震盪著週遭的空氣,蕩著絲絲縷縷白色的端流,寒冷的刀面上符意大作,卻竟是比上本身速度來的更加恐怖。

  這是他此生最快的一次突襲,似電。

  這是他此生最強的一次出刀,如雷。

  帶著浩然氣的電雷一刀,根本容不得眨眼,甚至來不及思考,便猛烈到了老僧的胸前,鋒利的刀尖捅進去一小截,老僧才來得及做出反應。

  蓮生大師此時正在不停吸收天地氣息,他的雙頰已豐,手臂已復,身上生機盎然仿若初生的蓮花,然而他卻沒有預料到寧缺的第一刀便來的這般浩然無御!

  此時的他已經回覆到全盛時期一成左右的境界實力。他曾是化身萬千俯視蒼生的蓮生三十二,縱使只恢復了一成實力,也不是這樣一刀便能殺死的。

  枯瘦的鬼手已經變得飽滿,皮膚白暫嫩滑,便如兩朵純潔的白蓮花。

  白蓮花綻放,瓣瓣盛開,刀鋒便在花瓣間停駐,無法再向老僧心窩再進一分了

  而此時衝破樊籠的天地氣息還在洶湧灌入老僧的身體,他還在不斷強大:

  寧缺悶哼一聲,左手重重拍打在刀柄的末端上。

  他此時的左手就像是一根沉重的鐵鎚。

  朴刀向著老僧胸口再進一分,刀刀尖處開始滲血。

  老僧冷漠看了寧缺一眼。

  一道強大到恐怖的精神力,直刺他的識海。

  噗的一聲,寧缺一口血噴了出來。

  血水淌落到刀柄上。

  左手也再次落到刀柄上。

  他忍著劇烈的痛楚,左手再次化為鐵鎚重重擊打在刀柄末端。

  刀鋒向著老僧胸口深處再進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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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八十九章 入魔(十四)
 
  老僧淒厲地尖叫一聲,如白渾花般夾住刀鋒的雙手驟然高速顫抖起來。
 
  一股實質力量順著刀鋒暴湧而上,與寧缺灌注到刀鋒裡的浩然劍驟然相遇。
 
  轟的一聲巨響!
 
  昏暗的魔殿內塵土大作,骨山頹然垮塌,那些斷骨和骨屑就像是垃圾一樣,被狂風捲起四處飄舞,擊打著青石牆壁啪啪作響。
 
  昏迷中的莫山山和葉紅魚,也被這股強大的衝擊力量震到了牆角。
 
  時隔數十年再見的天地氣息不停修復著蓮生大師的殘破身軀,助他以恐怖的速度恢復境界實力,首先變得恐怖強大的便是精神力量。
 
  這些天地氣息同時也被寧缺所吸納,然後轉換成自己身體裡的元氣,最終變成他以前從未體驗過的強大力量。
 
  最終比較的依然還是時間,就看寧缺能不能搶在老僧回覆到足夠強大之前,自己變得足夠強大,把對方徹底殺死。
 
  所以寧缺沒有用錦囊裡符,沒有用元十三箭,因為這些手段需要天地氣息達到某種強度,也需要自己的念力完全不受對方精神力的干擾。
 
  在這種情況下,他最相信,也只能相信自己身後的三把刀,那三把從岷山殺到渭城從渭城殺到春風亭、曾經殺死無數敵人的朴刀。
 
  然而很可惜的是,吸納天地元氣乃是魔宗手段,蓮生大師身為魔宗前代元老,無論是對這等手段的妙詣還是境界都遠在寧缺之上。
 
  對戰雙方本身境界差距太大,時間也會變得不再公平,寧缺沒能一刀把對方捅死,隨著時間緩慢而無法阻擋的流逝,局面便對他越來越不利。
 
  他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身軀比先前更加強大,握著朴刀刀柄的手卻虛弱地顫抖起來,已經快要無法握緊刀柄,因為刀鋒處傳來的力量已經快要勝過自己!
 
  他抬頭,看見了老僧冷漠的眼睛。
 
  二人目光的相遇並沒有像先前氣息在刀鋒上相遇時那般,產生摧毀般的效果,而是溫柔寧靜彷彿一顆露珠自蓮葉上滾落,落入湖面蕩起一絲漣漪。
 
  水波盪開,便是一個新的世界。
 
  夜空裡傳來蓮生大師悲憫的聲音。
 
  「這是我的世界。」
 
  寧缺看著夜穹上鑲嵌著的億萬顆星星,沉默不語,知道自己的識海終於被老僧恐怖的精神力量再次侵入,也終於明白了世間真正的修行強者身前一尺之地,絕對是他們的世界,無論力量還是意識都會處於他們的控制之中。
 
  夜穹忽然震動起來,沒有崩裂,卻崩落上鑲在其間的億萬顆星星,那些星星劃破長空,拖著長長的尾巴砸向他身前的荒原,大地痛苦地呻吟顫抖,冬樹與霜草被濺起的泥土掩蓋,或被高溫焚燒成灰。
 
  他知道這幅畫面代表著什麼。
 
  自夜穹墜落的億萬顆星星是蓮生大師的精神力量。被轟擊呻吟痛苦的荒原和草樹是他的識海。當荒原和草樹被墜落的星星變成煉獄化為焦土時,他的識海便會被轟破,就此死去或者成為一名無知無識的廢人。
 
  寧缺站在荒原上,看著遙遠處星星砸向地面引發的野火,看著近處荒原上恐怖的大坑,沒有撣掉身上的黑泥,也沒有躲避,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躲避。
 
  冒著被天誅的風險,剛剛繼承小師叔的衣缽,眼看著可以死裡求活,結果卻落入如此絕望境地,馬上便將死」去,難道說這真是命運?真是昊天的詛咒?
 
  他的心情一片寒冷,甚至感到了真正的絕望,然而在絕望的情緒深處,依然隱藏著強烈的不甘和想要把這些星星全部擊碎的強烈渴望。
 
  彷彿冥冥中某個存在感應到了他的強烈的不甘心和渴望,一抹極淡的影子緩慢蔓延過來,越過他的頭頂,覆蓋住了他的全身。
 
  他看著身前那片陰影以及陰影中更深的自己的影子,霍然轉身。
 
  身後的荒原上什麼都沒有。
 
  只有一座雕像。
 
  一座黑色的雕像。
 
  雕像彷彿是人類,又似乎是某位神明,因為背對著光明的緣故,面容和身軀都沉浸在深沉的陰影之中,根本無法看清楚。
 
  夜穹裡的星星還在墜落。
 
  億萬顆星星不停撞擊著荒原,並且變得越來越密集,漸漸要把寧缺的身軀湮滅。
 
  而就在這座黑色雕像出現之後,那些墜落的繁星,彷彿看到火焰的飛蛾受到了無種無形力量的強烈吸引,紛紛朝著黑色雕像斜掠過來。
 
  先前聲勢驚人的星星,撞擊到巨大的黑色雕像上,微弱的像是不起眼的螢火。
 
  億萬顆星星,便是一群孱弱的螢火,不停撞擊,閃出一蓬蓬微弱的火光。
 
  那些微弱的火光也盡數被黑色雕像吸收。
 
  黑色雕像漸漸升溫,然後通體變紅,彷彿鍍上了一層血色。
 
  應該會很燙吧?
 
  寧缺神情惘然看著巨大的雕像,這般想著。
 
  忽然間,他覺得自己的腰間一陣劇痛,低頭望去,只見腰帶冒著縷縷青煙,竟彷彿是要燃燒起來一般,裡面不知道什麼物事竟是滾燙無比!
 
  寧缺回到真實的世界。
 
  他這才發現原來老僧已經將刀鋒從胸口裡推出來了數寸,堅硬的刀柄已經抵到了自己的腰間,頂著腰帶裡的某物,那個物事燙的彷彿正在燃燒!令人發狂!
 
  寧缺盯著老僧晶瑩溫潤卻冷酷無情的眼眸,雙手緊握著刀柄,猛地向前推去!
 
  鮮血從他的唇角淌落,像瀑布一般。
 
  他痛苦地大吼一聲,雙腳像釘子般深深踩進青石板地裡,身體前傾用腰間那塊硬物抵住刀柄,把整個人的重量都壓了上去,刀鋒再進一寸!
 
  老僧看著緩慢向自己胸口深入的刀鋒,眼眸裡湧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他的精神力量觸碰到寧缺的身體,便瞬間消失無蹤,就彷彿是泥牛入海一般,而且這種流失的速度竟是無比驚人,不過霎時,他的識海竟已空了大半!
 
  以魔功吸納天地元氣,靠的便是精純的念力操控,此時識海裡念力漸枯,那些蕩漾飄摶在魔殿裡的天地元氣自然不再進入他的身體,而是向著寧缺的身體飄去!
 
  老僧清晰地感受到雙手間的刀鋒上傳來的力量驟然增大。
 
  他瞪著眼睛看了寧缺一眼,然後低頭看了他腰間一眼。
 
  一聲極輕微的磨擦聲。
 
  就像是湖風輕柔拂過蓮葉。
 
  鋒利的刀鋒割斷幾根手指,斷挎緩緩落下。
 
  純潔的白蓮花,瓣瓣脫落。
 
  寧缺悶哼一聲,手中的朴刀暴烈向前刺出,伴著沛然莫御的浩然劍意,雪亮的刀鋒噗哧一聲捅進了老僧的胸口,直接貫穿了他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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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21 19:18: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九十章 入魔(十五)

  再強大的修者,心臟被直接捅破,總應該死了吧?

  寧缺依然極強烈警恨著,因為老僧的境界實力已經超出他所有的戰鬥經驗,他不知道已經隱隱然越過五境的對方,究竟擁有怎樣的生存能力。

  所以他沒有就此抽刀而出,而是盯著老僧近在咫尺的雙眼,看著蒼老眼眸最深處的生機,手腕用力一轉,讓冰冷的刀鋒直接把老僧的心臟震成了碎片。

  老僧的身體猛然抽搐起乘,痛苦地捂著胸口,卻沒有馬上死去。

  寧缺皺眉,準備抽出朴刀直接砍掉此人的腦袋。

  老僧盯著寧缺的腰間,忽然癲狂地笑了起來,笑意癲狂笑聲卻很虛弱,最末化作哭泣的聲音,喘息著說道:「原來是這樣,難道這就是命數嗎:」

  這名垂垂老矣的絕世強者在死亡到來前的這一庶,終於從寧缺的身上看明白了一些什麼事情,喃喃說道:「生而為魔……死亦為魔……我此生自以為可……以跳出三界外,卻想不到要到最終歸去時,才知道自己這一生……」

  「始終都在此山中。」

  寧缺沒有在意老僧在說什麼,他不是一個文藝青年,沒有聽取強大敵人臨死前遺言的愛好,他只想徹徹底底地殺死對方,終止這一場像噩夢般的遭遇。

  然而當他想要抽出朴刀時,卻發現老僧的身體此時彷彿變成了一潭泥沼,竟把鋒利光滑的刀鋒緊緊地枯在了胸腔之內。

  好在刀鋒之上並沒有傳乘強大的力量他的識海也沒有再次遭受精神攻擊。

  既然抽不出刀,那便再深一些。

  寧缺悶哼一聲,雙手再次用力,手中那把朴刀直接穿透了老僧的身體,他胸腹間的浩然劍氣毫不吝毒地盡數順著刀身噴湧過去。

  受到刻意震盪,老僧哇的一聲吐了口血。

  數十年被苦囚於此,只有青石縫間滴水可飲,只有白骨幹屍可食老僧雖是能夠辟榖的大境界者卻依然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大概是因為缺水的緣故他此時吐出來的這口血竟是黑色的,無比粘械,就像是慣見煙火的灶鍋底油一般。

  老僧緩緩坐直身體,無視正在摧毀腑臟內所有生機的浩然劃意,看著眼前寧缺的臉雙手在膝頭緩緩展開,重新結了一個他名震世間的蓮花印。

  先前被刀鋒所割,現在他的雙手只剩下了四拇指頭,斷指茬間白骨森然滲著血水,看上去極為恐怖,然而殘缺的蓮花印一現,一道澄淨氣息頓時籠罩住他的身體溫和慈悲之意漸漸在滿地碎骨之間散開。

  西方有蓮翩然墜落世間,自生三十二瓣,瓣瓣不同,各為世界。

  如今只餘四瓣,歸為同一世界卻因此而平靜了

  既然嘛不出三界外,既然只在此山中,那麼何必非要幻作無數世界想要超越三界何必非要花瓣隨風而去,便在山中幽幽綻放反而更美。

  蓮生大師靜靜看著寧缺的眼鼻。

  然後寧缺聽到他的聲音。

  他並沒有被蓮生大師的精神力量控制被迫進入對方身前一尺的世界。而是兩個人的心靈在精神範疇裡相遇,從而能夠感受到對方的意識,或者說心意。

  相遇剎那時光,寧缺便清晰地判斷出對方此時的心意很平靜,不是喜樂,而是一種洞徹之後的明悟,這抹心意甚至顯得有些親近。

  蓮生大師眼如春湖溫暖,靜靜看著寧缺。

  「我追尋的究竟是什麼呢?我們這代人追尋的究竟是什麼呢?天道之下,能不能有一個和以前不太一樣的新世界?我不知道,也不知道軻浩然最後知道了沒有。」

  他望向青石牆上的斑駁劍痕,慘白的蒼老面容上流露出一絲笑意。

  「最終還是你勝了,你的傳人勝了,只是他能夠獲得最終的勝利嗎?魔宗因你我而毀滅,會在他的手裡復興嗎?我對你的復仇,大概便會這樣開始,卻不知將如何結束,或者這應該是對昊天復仇的開始?」

  然後蓮生大師收回目光,繼續看著寧缺的眼睛。

  寧缺腦中嗡的一聲,感覺有很多事物便從老僧晶瑩平靜目光中傳了過來,那些事物不是具體的修行知識,也不是畫面,只是一些若有若無的感受。

  「你已入魔,若要修魔,須先修佛。然後請勇敢地向黑夜裡走去,雖然你沒有什麼成功的機會,可能剛剛上路便會橫死,但我依然祝福你,並且詛咒你。」

  蓮生大師靜靜看著他說出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緩緩閉上眼睛,擱在膝上的雙手散開,如白蓮謂謝。

  寧缺雙手緊握著刀柄,惘然看著身前。

  似乎有風吹過帶起細微的響聲,掛在刀鋒之上的老僧身體彷彿風化的沙雕般驟然乾裂散開,落到地面的那些凌亂骨片間,簌簌作響。

  塵歸塵,土歸土,白骨的歸白骨。

  宋國世家公子蓮生,伴著睡蓮來到這個人世間,還是今天真無邪的嬰兒時便已入魔,這不是他能選擇的事情,因為他的家族從先祖開始便一直是魔宗中人。

  婚後,他疼愛的妻子發現了這個秘密,從而被他父親殺死。

  他在墳旁立廬相守,不能同生想要同死,於是深夜入墓準備相殉。其夜風雨交加,他在墳前沉思半夜,披濕衣而回,開始周遊世間:他離開家族,一路修行,於爛柯寺展現妙境,名聞天下。

  他想要毀滅魔宗,然而當西陵神殿掌教請他入魔宗為間,第一次來到荒原深處的魔宗山門後,卻發現自己像回到真正家庭一般親近,才明白原來自己果然天生就是這裡的人,不是寺不是觀不是神殿不是瓦山,是被昊天遺棄的山。他依舊想要毀掉那個已經腐爛,變得像蓮池底部污泥般腥臭的魔宗,然而他發現毀滅之後應該重生,所以他想開創一個嶄新的魔宗,然後創造一個嶄新的世界。

  他擁肖不世天資,道佛魔三宗兼修,意圖以魔遮天,以道順天,最終以佛法抵達彼岸,跳出三界之外,不在眾生之中,如此才能在嶄新的世界裡抹去舊世界那層太上無情的天道,尋回一些他想穿越時光尋回的東西。

  為此他不惜行惡,漸不知何者為惡,做了很多驚天動地的大事,成就了震世駭俗的威名,害死了成千上萬的人,然後他遇到一個叫軻浩然的人。

  這時他本已佈置好了一切,只需要隱藏在桃山神殿那張墨玉神座上耐心地等待,等待軻浩然死去,等待夫子死去,便將開始改變這介,世界。

  然而某日他在軻浩然的身邊看到了一名女子,那個女子臉上帶著純,而媚的笑,很像他從前的妻子。他像朋友般溫和地笑了笑,然後開始提前髮動。

  他沒有成功。

  他被枯禁在幽冥中數十年。

  他在絕望中等待希望。

  然後在見到希望的那一刻,死去。

  直到看到死亡,他才明白原來自己什麼都不在乎。

  他才明白原來自己一直在只是在等待死亡。

  當年那個雨夜,他沒有勇氣掘開那座墓。

  自此以後,世界對他來說便是一座淒清的孤墳。

  他是走火入魔的掘墓人。

  他是墓中早已死去的人。

  寧缺神情惘然站著原地,手中握著的朴刀緩緩垂落。

  蓮生大師就這樣死了,然而先前傳遞到他腦海裡的那些意識碎片還存在。

  那些感受很複雜甚至混亂,就如同蓮生大師這個人。

  青石牆上的斑駁劍痕裡的最後那些劍意,還在向他的身軀裡湧入,和天地氣息一道緩慢地改造著他的身體,破爛的棉襖綻著灰白色的棉花,微微顫動。

  寧缺擦去唇角的鮮血,以刀撐地,艱難走向牆角,確認莫山山和葉紅魚只是陷入昏迷,並沒有死亡,才終於放下心來。

  如果按照他原先的處事方法,這時候絕對會趁著道癡昏迷的機會,直接一刀把她給殺死,然而此時看著她身上那些恐怖的噬咬傷痕,不知為何他沒有動手。

  寧缺靠著牆壁坐下,低著頭看著自巳的胸口,開始劇烈地咳嗽。

  感受著自己身體裡的變化,體味著老僧度給自己的那些意識,恐懼和不安漸漸佔據他的心靈——如果這些事情被人知曉,夫子和書院會是怎樣的態度,一旦失去了這座最大的靠山,自己怎樣才能在遍佈昊天神輝的世界裡生存下去?

  連接遭受重創,他的身體已經瀕臨崩潰,此時終於放鬆下來,理智所帶來的恐懼混著傷勢強烈襲來,讓他痛苦焦慮無法自安,甚至來不及去思考怎樣離開魔宗山門,痛苦地皺著眉頭,惘然不知該如何面對以後的人生。

  帶著滿腹的疑惑和恐懼,寧缺靠著牆壁昏迷了過去。

  斑駁石牆上的浩然劃意飄落,漠然繚繞在他無知無覺的身體上,天地氣息灌入的速度變得非常緩慢,卻還在繼續,而且看上去只要他活著便將永遠這樣繼續下去。

  他在被昊天遺棄的山脈深處入魔。

  此時在遙遠的荒原極北處,熱海漸漸冰封,進入漫長的黑夜。

  這一次黑夜來臨,似乎將不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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