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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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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入世之人(下)

    大師兄聽不懂忽悠的意思,但寧缺已經被他忽悠的悲苦交加,凝成一道惡意向膽邊生,恨不得直接偷了二師兄頭頂的棒槌把他敲昏才能發洩出來。

    他心想你和夫子天天在外面遊覽觀光,後山裡別的傢伙彈琴的彈琴,吹簫的吹簫,賞花的賞花,下棋的下棋,過著如此快樂幸福的日子,卻要把自己這個排行最小的弟子扔到外間的淒風苦雨裡受折磨,這是哪裡來的道理?如今想來,書院把實修改到荒原,自己步步驚心入魔宗山門繼承小師叔衣缽……

    寧缺悲憤嚷道:「這是一個圈套!」

    大師兄笑著說道:「這是哪裡說的說法?」

    寧缺惱火說道:「為什麼別的師兄師姐不行,非得讓我去做那個入世之人?」

    大師兄嘆了口氣,誠懇說道:「你也知道北宮他們那些人,整日裡流連山川青林之中,癡於琴棋書畫打鐵符道,完全不通世務,便如稚子般天真,讓他們入世實在是不適合,除非你想他們不到兩天功夫便被人打的頭破血流哭著回來。」

    「二師兄呢?他這麼強。」

    「君陌啊,他看著謹守古禮持身甚正,然而君子之氣太過沉重,不會那些場面上的東西,很容易被人逼到沒有退路的地步,他的性格實在是有點……」

    大師兄說到此處,稍一停頓後苦笑說道:「有些二,加上他太過崇拜小師叔,真要放到入世,說不定真會在長安城裡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寧缺又問道:「陳皮皮呢?他可是最年輕的知命,這要拉出去游遊街,立馬便能震懾所有敢於挑戰書院的傢伙,哪裡還用得著出手。比我可適合多了。」

    「十二師弟身世有些特別,所以不便讓他替書院出面。」大師兄看著寧缺說道:「小師弟你不一樣,你身上的人間煙火氣息最為濃郁,想必也不可能像我們一樣安於山中,所以你最適合入世,這也等若是我在荒原上和你說過的機緣。」

    「別淨扯那些沒用的。」

    寧缺大怒說道:「師兄說了這麼多,我算是聽明白了其中的重點,不過就是說我這輩子見的生生死死太多,戰鬥經驗豐富,這顆心被污水泡了多年。不像別的師兄師姐那樣天真,反而陰險的厲害,又不像二師兄那樣老實,油滑的狠,遇著什麼事情肯退步夠不要臉,最關鍵的是我不像陳皮皮那樣有特別身世有座好靠山。」

    「雖然這些確實是真實情況,但我確實不是這麼想的,而且這件事情確實沒有你想的那般麻煩。」大師兄誠實說道,卻不知道他的誠實是給了寧缺二次傷害。

    「小師叔也曾經走過這條道路。他當年騎著那頭小黑驢進了長安城,連敗世間三十七名修行強者。弄出好大一場風雨,又怕過誰來?」

    寧缺完全沒有被這段話激發出什麼雄心壯志,和那位單劍滅魔宗的傳奇小師叔相比,他認為現在的自己連根毫毛都算不上,哪裡有信心去搞風搞雨。

    他忽然想到一個法子,問道:「敵人太強,書院會幫我吧?」

    大師兄認真說道:「如果對方是正面挑戰,邀你決鬥。書院可丟不起那人。」

    寧缺震驚說道:「難道劍聖柳白來了,我也要和他打一場?」

    大師兄安慰說道:「他也丟不起那個人……我想今後幾年會來長安城挑戰小師弟你的,應該都是些年輕人,不過修行宗派裡藏龍臥虎,師弟你進步速度雖快,但入道時間晚。境界還是偏低了些,所以需要謹慎啊。」

    「師兄你知道我境界低,還這麼說,叫我情何以堪。」

    「境界都是由低到高的,不用著急。」

    「為什麼在荒原上聽說我是書院二層樓弟子,那些人都嚇的跟鵪鶉一樣,哪裡敢向我發起挑戰,而現在我一入世他們就敢來挑戰我?」

    「因為那裡是荒原不是長安。你在荒原可以不接受他們的挑戰,甚至他們對你的挑戰可以視作對書院的挑釁,但在長安你必須接受他們的挑戰,因為這種挑戰不再是對書院的挑釁,而是展現修行者們勇氣和榮耀的機會。」

    「為什麼?」

    「因為你是唐人。你是書院學生。」

    寧缺很難適應這種很沒有道理,但隱約又透著些壯闊意味的潛規則,冥思苦想半天後不解問道:「我都贏了隆慶,難道還有人不知死活來挑戰我?」

    大師兄說道:「但是沒有人相信你是憑自身實力贏的隆慶,而且葉紅魚回到西陵後對你做出的評估裡,似乎對你的真實實力評價也並不是太高。」

    寧缺怔怔說道:「這個葉紅魚,畢竟也算是熟人,說實話做什麼?」

    然後他開始盤算,如果有像道癡這樣強大的修行者,來到長安城向自己發出決鬥的邀請,自己應該如何處理,或者說自己應該怎樣認輸才顯得比較瀟灑。

    就在這時,大師兄正色提醒道:「反正你不能輸,因為老師他更丟不起這人。」

    連續三個丟不起這人,直接讓寧缺丟掉了對大師兄的所有敬愛,恨恨說道:「師兄你似乎忘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剛才我在柴門旁對你說的那個問題沒有解決,到時候被別人發現我入魔怎麼辦?難道說書院要承認收留魔宗餘孽?」

    「這倒確實是個問題,雖說被外間說我們收留魔宗餘孽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但終究比較麻煩,還得想些法子來遮掩過去。」

    大師兄沉吟片刻後說道:「那你不要用小師叔的浩然氣便好。」

    寧缺本以為他能想出一個什麼妙法,卻沒想得到這樣一個回答,不由聯想起出魔宗山門後大師兄抱歉說來晚了的畫面,苦澀想著師兄果然是個不負責任的傢伙。

    ……

    ……

    和大師兄談話結束後,寧缺覓著二師兄好生訴了番苦,想要尋求一些同情或者武力上的支持。沒想到二師兄非但沒有同情他,反而嚴厲地表示這是一次難得的修行機會,甚至最後感慨說道,如果不是自己早已聲聞於世,根本沒有人敢來挑戰自己,也沒有值得自己出手的敵人,他恨不得代替寧缺入世而行。

    聽到二師兄的話,寧缺終於明白原來所謂入世,並不是書院為了保持清靜而把自己丟出去當看門狗,而同樣是一種修行,然而他這一生最擅長的事情是在山林裡打獵,在黑夜裡砍頭,對這種修行實在是有些牴觸。

    不管如何牴觸,終究還是得認命,於是他開始認真思考應該怎樣面對今後幾年裡隨時可能遇到的戰鬥邀請,按以前的性子隨便認輸可能會被夫子挫骨揚灰自然是不行的,按以前的性子遇著強敵便偷偷摸摸在夜裡去使些陰險手段割了對方腦袋會被二師兄揍成肉泥自然也是不行的,那麼他發現自己真的很需要幫手。

    桑桑自然是最合適的對象,但他想著要與那些修行強者戰鬥,只怕過程會有些危險,不想把她拖進來。他又想著如果春風亭老朝還在長安城,那便真是無所畏懼了,憑他們兩人的實力以及戰鬥中的默契,別說道癡之流,就算是西陵神殿某位大神官來了,也不見得沒有一戰成名的機會。

    可惜朝小樹不在。

    好在至少最近這段日子裡,莫山山在長安,而寧缺本來就要盡地主之誼,於是在接下來的這些天裡,他每天離了老筆齋便會去墨池苑弟子們的居所,帶著莫山山四處觀光遊玩,有時候也會帶著天貓女一起去某出名酒樓大吃一頓。

    想著在荒原上二人已經培養出了默契,寧缺沒有向書癡做過多的解釋,然而沒有解釋往往便會出問題,在那些大河國少女們的眼中,每天都會準時來報導的書院十三先生,明顯對山主有些不一樣的情思。

    長安城時而陰雪時而冬晴,寧缺和莫山山並肩同遊,有時撐同一把傘,有時在護城河畔看同一條魚,過春風亭時他講一講那個雨夜殺人的故事,登萬雁塔時他說後面有很多尊石像可以看,有時探討書文符道,時間流逝的緩慢而平靜。

    就這般過了些時日,寧缺沒有遇見當街跳出來的大漢,更沒有看到一柄道劍迎面飛來,所謂入世要經歷的那些挑戰竟是完全沒有蹤跡,他心想這樣才對,書院盛名在外,有哪個修行者會無聊到來挑戰自己。

    不再擔憂此事,那天大師兄讓他隱約明白了書院對入魔的態度,身畔又有美麗的少女符師相伴,他的心情不禁大好,暗想書院入世之人的稱謂倒也頗有幾分氣度,按大師兄所說書院有責任從旁協助大唐有序傳承前進,豈不是說再過些年,大唐由誰當皇帝他也可以發表意見,他想著這些事情竟是不由得意起來。

    某個冬雪漸化的日子,寧缺撐著大黑傘等在禮部外,他與莫山山約好今日要去碑林看看前賢書法,然而便在莫山山走出禮部後不久,一名穿著單薄僧衣的年輕僧人也跟著來到二人身前,極有禮數地合什問道:「敢問可是書院十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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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五十二章 來自爛柯寺的邀請

  那年輕僧人約摸十五六歲,容顏清俊神態和善,面色微黑,單薄僧衣隨風而飄,頗有出塵之意,但如今尚是寒冬,也不知他怎麼就這麼不怕冷。 

  寧缺微感警惕,表情卻沒有流露出來,微笑問道:「這位大師認得我?」 

  僧人微微一笑,說道:「貧僧是用猜的。」 

  寧缺詫異問道:「這也能猜出來?」 

  僧人平靜說道:「因為貧僧見過書癡,所以猜到您便是十三先生。」 

  寧缺想著最近那個愈演愈烈的傳言,不由苦笑了一聲。 

  莫山山看著那年輕僧人,散漫的目光漸凝,想起了早年前與對方相見時的情形,微感訝異說道:「原來是觀海師兄,近來可好,怎麼來了長安?」 

  通過她的介紹,寧缺才知道原來這位年輕僧人便是爛柯寺長老的關門弟子觀海,神情頓時變得有些異樣。 

  這個世界與寧缺曾經生活過的那個世界不同,並不是每個家庭婦女都是佛道雙修的高手,與昊天道相比,佛宗的影響力相對要小很多,佛法並不昌盛。 

  然而爛柯寺的名氣實在太大,尤其是對普通人而言,沒有誰知道懸空寺,卻都知道爛柯寺,對修行者而言,爛柯寺又要比月輪國的白塔寺地位更高一分,即便是對佛宗沒有任何瞭解的寧缺,也聽說過爛柯寺的大名,而且印象深刻。 

  那座千年古寺曾經發生過太多故事,蓮生大師當年便是因為與爛柯寺長老辯難而聲震天下,後來隱居寺中修行數年,而徹底改變當今修行世界面貌的魔宗覆滅事件,起始的那件血案,也正是發端於爛柯寺前。 

  寧缺第一次聽說爛柯寺的名字,是在隆慶皇子初進長安城的時候,因為隆慶也是在爛柯寺辯難而成就威名,此時思及此事,他不由暗想世間的修行者想要出名,是不是都要經過爛柯寺這關,要去參加一下對方組織的大專辯論會? 

  正因為這些故事,爛柯寺在修行界裡的地位非常特殊,而常年隱居在後山裡的長老更是輩份極高,傘前這名年輕僧人既然是爛柯寺長老的弟子,按道理大概要比傳說中的佛宗七子地位要更高一些。 

  依照寧缺的性格,他本應與這名叫觀海的年輕僧人好生親近一番才是,然最近這些天因為所謂書院入世之事,他一直在警惕會不會遇著別的宗派前來挑戰,此時忽然看見爛柯寺的人出現在長安城,不免有些不安。

 
「原來是爛柯寺的大德,不知為何在王庭間沒有見到師兄。」他笑著說道。

   年輕僧人連道不敢,恭謹說道:「貧僧哪裡敢稱大德,而且家師在夫子面前執弟子禮,林海哪裡擔得起十三先生師兄的稱呼?至於荒原之事,寺裡也收到了神殿的詔令,只是佛宗弟子講究出家苦修不惹紅塵是以便沒有去。」 

  聽著這番話,寧缺暗想不惹紅塵自然也不會貪圖那些虛名,大概是不會找自己麻煩,心情略安,而且看那僧人清澈目光裡竟有些對自己的仰慕之意,更是覺得非常舒服,神情溫和問道:「卻不知師兄來長安城有何要務?」 

  不管是花轎子還是竹轎子總是需要兩個人抬的,所以林海謙遜不敢承認是師兄,寧缺卻是堅持如此稱呼,以此觀之大師兄說的果然不錯,處世圓滑隨機應變的本事,他確實是書院後山不二之人選。

 林海取出一個黃布包裹的信封,說道:「先前在貴國禮部換了文書,正準備出城去書院,不料便遇著了十三先生,那這請柬正好送上,也能偷懶幾步。」 

  「給書院的請柬?」 

  寧缺打開黃布,發現信封沒有封口,從裡面抽出一張很薄的信紙,信紙上的內容很簡單清晰,就是爛柯寺長老邀請書院派人參加明年盂蘭節。 

  經過與大師兄的那番對話後,他很清楚日後書院若有什麼俗世事務,只怕都是由自己處理,那麼爛柯寺盂蘭節肯定也是自己去參加,好在還有一年多時間,可以好生準備,而且確定爛柯寺來人是送請柬的,不由愈發心安。 

  他看著觀海微笑說道:「師兄遠自爛柯寺來,本應一盡地主之誼,只是我與山主約好同遊,晚間再與師兄品茶言歡,不知可否?」

  觀海僧人恭謹應道:「十三先生客氣,貧僧奉師命前來長安,課業已經緩下不少,今日既然已經將請柬送到先生手中,稍後便要回寺了。」 

  走吧走吧,總要回到自己的家,寧缺很高興地這般想著,然而表面上卻是極為熱情的挽留挽留再挽留,甚至拿出了河北郡男人們特有的假怒模樣。 

  觀海僧人連連婉拒,說道:「課業實在是不能再耽擱了,只是難得來一趟長安城,又能遇著十三先生本人,貧僧有些修行上的疑難,向請先生指教一二。」 

  「完全沒有問題,話說傍晚時分我在松鶴樓訂桌全素席面,再來兩甕素酒,你我把酒言歡,喝茶也行,到時我們來好好參詳參詳,噫,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寧缺說的興高采烈,扮足了書院入世之人的模樣,直到這時才醒過神來。 

  世上有很多話不需要明說,也不能明說,因為說的太明會讓彼此顏面上都有些過不去。書院、西陵神殿或爛柯寺這種地方出來的人,一般總要講究一個風度。 

  既然是世外的修行者,怎麼能像俗世裡的地痞流氓那樣二話不說或者說幾句狠話,便拿起西瓜刀向對方的胸口或光頭上砍將過去? 

  即便要打架,也要給這件事情尋一件漂亮些的衣裳,美妙些的理由,像寧缺和葉紅魚這種說打便打,從來不管風度姿態只求勝利的人,在修行界裡真的很少見。 

  而那些漂亮的衣裳,美妙的理由,不外乎就是請教修行上的疑難,互相參詳一下境界修為,撕掉這些所有的外在,才是赤裸裸的真相:請君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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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6-1 20:06: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五十三章 魚見

    長安城南雁鳴山畔有片大湖,天啟十四年秋初才剛剛疏濬完畢,沿湖砌著的石堤裡的灰泥似乎還帶著新鮮的味道。深冬時節,湖水早就已凝結成冰,空中的濁氣似乎也變成了冰層上的塵埃,顯得格外清新。

    寧缺前些時日聽大師兄說過這湖,所以先前撐傘獨自離開後便來到了此間。

    他在殘雪裡坐了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大師兄的身影,但看到了大師兄提到過的那些破冰網魚的漁夫,他看著那些吱吱作響轉動的絞索,看著那幾匹在冰層上喘著熱霧努力奔跑轉動絞索,拖動冰層下巨大魚網的駿馬,沉默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爛柯寺長老關門弟子觀海,是他代表書院入世後遇見的第一次正面挑戰,如果他今日退卻躲避,必然會對今後的修行心境造成非常嚴重的影響,如果不敢接受他人的挑戰,那麼日後他憑什麼像大師兄說的那樣去正面挑戰夏侯?

    之所以這件事情會讓他掙扎猶豫如此長時間,關鍵還是在於入魔,他很擔心在激烈的戰鬥中,自己無法控制,暴露了自己入魔的事實。

    就算他能強行控制住自己,然而小師叔傳承下來的浩然氣是他如今最強大的力量,元十三箭這等箭出必殺的事物也不可能用在修行境界互證的戰鬥中,這兩樣最強大的武器都不能動用,他靠什麼去戰勝觀海這樣的修行強者?

    不能動用浩然氣和元十三箭,寧缺還是那個雪山氣海只通了十竅的修行廢柴,念力操控的飛劍像爬一樣,甚至除了桑桑之外,還沒有找到自己的本命物,用陳皮皮的話說,這種狀態下的他就算晉入知命境界。依然沒有任何意義。

    寧缺坐在湖畔雪中,看著面前雪堆裡的草絲,忽然想起土陽城那個庭園裡遮天蓋地的符意,想起那個瞬間施出無數道符的軍師谷溪。

    他右手伸出棉袖輕彈,一片淡黃色的符紙落在冰面上,嗤的一聲化作一團極微弱的火焰,然後瞬間黯淡,被湖面冰層輕而易舉地凍熄。

    顏瑟大師雖然肯定他是最有潛質的神符師傳人,可是潛質並不等同於實力,符道本來就是一個相對艱難險崛的修行道路。哪裡有速成的可能?

    寧缺看著湖冰上那些忙碌的漁夫和馬兒,沉默不語。

    他曾在書院鏡湖側練習飛劍,他曾在魔宗明湖畔破境入洞玄,然而今日他在雁鳴山下這面無名湖畔坐了很長時間,卻依然一無所得。

    時間緩慢而堅定地流逝,雪早已停止,長安城上方的雲層盡散,日頭漸斜,紅艷的暮光照耀在潔白的冰面上,彷彿要讓整座湖都燃燒起來。

    看著這美麗到令人心動的景緻。寧缺的心微微一動。

    他想起師傅曾經對自己說過,寫符要存形忘意,施符卻要以心凝氣,存形忘意的意思他在舊書樓二層樓裡看書籍時便已經有了很深的體悟,那麼有心無意這四字又應該做何解釋?如果說心字指的是念力,氣又指的是什麼?

    自然是天地元氣。

    所謂施符便是以念力催動紙上的那些符文之意,繼而以那些符文裡天然蘊藏的氣息影響週遭的天地元氣,如果符文足夠強大。那麼這種影響便會以一種難以想像的方式呈現出來,比如燃燒比如靜止比如山川倒流以至天地倒開……

    要讓山川倒流天地倒開,那是傳說中比神符師還要高無數境界的聖人才能寫出來的驚世之符,寧缺現在距離那種境界還有無限距離,他如今寫出的符文太過弱小只能調動極微渺的天地元氣,只能用來烘乾頭髮溫暖冬日小侍女和少女符師的身軀。便是要點燃灶裡的乾柴都有些困難,更何況是用來對敵?

    然而符紙雖弱,但如果它能調動的氣卻足夠多呢?這就如同街角的小姑娘手裡拈著根隨時可能被寒風吹熄的火柴,可如果火柴上方忽然出現一桶火藥呢?

    嗯,這個設想未免過於殘忍了些,但好像有些道理,寧缺看著彷彿正在燃燒的湖面,臉上漸漸流露出一絲喜悅的神情。

    對於傳統符師而言。他此時的設想完全離經叛道,而且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因為眾所周知,天地元氣以一種相對均衡的狀態分佈在田野山川湖泊裡,就算有的名山大川稍微多些。卻也遠遠達不到那種程度,因為昊天是公平的。

    然而寧缺不是傳統符師。

    他是一個入魔的符師。

    從魔宗山門斑駁的牆壁直至長安城的這些日子裡,他的身體一直在緩慢地吸收著大自然裡的天地元氣,然而安靜存貯在身體深處,變成屬於自己的浩然氣。

    浩然氣也是氣,而且比自然界裡的天地元氣凝練精純無數倍!

    微黃色的符紙在眼前微微顫抖。不知道是被湖面上的風吹拂所致,還是因為寧缺的手在顫抖,還是因為它感受到了正在灌注薄薄身軀內的那道恐怖氣息。

    一道浩然氣度入符紙,寧缺指頭輕彈,把符紙彈向湖面冰層,就在符紙飄離指尖前的那一瞬間,識海裡的念力同時迸發,瞬間落在符紙之上。

    看似簡單的動作,實際上卻要求身體的動作和念力的動作保持絕對的一致,不能有絲毫差錯,普通人絕對做不到這一點,但寧缺有符箭的經驗,卻是熟稔至極。

    隨著微黃符紙被引發,一道極微渺的燥意從紙間滲出,按照湖畔天地元氣的濃度,這點微渺燥意,本來頂多能形成一團很小的火焰,然後落在湖面上,便像先前那張符紙般瞬間熄滅,然而這一次那道渺燥意瞬間變成一團幽藍色的火!

    那是附著在符紙上,尚未來得及飄散回天地間的浩然氣在燃燒!

    看著空中飄浮的幽藍火焰,寧缺不知道這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這一次明顯與以往施符時的感覺不同,然而為什麼火苗的體積卻沒有明顯的變化?

    他正這般想著,那抹幽藍火焰已經落到了湖面上。

    極輕微的一聲嗤後,幽藍火焰瞬間消失無蹤,落在冰層上的位置出現了一個桶般大的洞口,只是從湖岸望去,不知道那個洞究竟有多深。

    嘩的一聲,一隻肥魚從那個洞口裡跳了出來,在冰面上啪啪彈動著尾巴。

    原來那抹看似不起眼的幽藍火苗,竟在瞬間之內燒穿了湖面厚厚的冰層!

    湖中遠處的冰層上響起漁夫們響亮的號子,破冰網魚的勞作到了最關鍵的時刻,隨著駿馬的努力奮蹄,絞盤轉動的越來越快,冰下的魚網被拖動的越來越快,漸漸露出大洞,裡面無數條魚兒在網中拚命地掙扎。

    湖上湖岸響起無數人的喝采聲加油聲。

    寧缺看著身前不遠處在冰面上彈動的肥魚,開心地笑了笑,起身拍掉身上沾染的雪屑草枝,便在這震天的喝采聲中離開。

    ……

    ……

    暮色下的冬日長安城分外美麗安寧。

    就如寧缺此時的心情,他走進那間茶鋪,看著臨窗畔正在低聲交談的二人,忽然微笑說道:「符真的能改變世界。」

    莫山山靜靜看著他,總覺得此時的他與先前街上的他有了些什麼改變。

    然後寧缺轉身望向僧人觀海,平靜說道:「不管參詳還是請教,請。」

    僧人觀海站起身來,微微皺眉看著他,也如同莫山山此時的感受那般,覺得他與先前有了些細微的差別,然而不過半日時間,又能發生什麼事情?

    ……

    ……

    抬頭便見冬樹枯枝如臂,枝後便是宮牆森森,寧缺收回目光,帶著莫山山和觀海走進了皇城腳下的南門道觀。

    在道殿前看著夾著黃紙傘的道人,他輕聲說道:「明池師兄,想借地一用。」

    何明池看著那名膚色微黑的僧人,微笑說道:「觀海大師倒來的最早。」

    觀海合什一禮。

    何明池看著寧缺和聲說道:「師傅不在觀內,不過既然是這件事情,我便做主。」

    寧缺說道:「多謝明池師兄。」

    何明池搖頭說道:「十三先生入世第一戰,便是在南門觀進行,這將來是要寫在史書上的事情,誰會愚蠢到把你們拒之門外?」

    道殿的大門緩緩關閉。

    何明池看了莫山山一眼,說道:「不知山主對勝負持如何看法?」

    莫山山看著緊閉的殿門,說道:「我本以為寧缺必敗,但過了半日卻拿不準了。」

    何明池看著殿門微笑說道:「如果必敗,他又怎會挑選南門觀做戰場?」

    平日裡幽靜的南門觀正道殿前,已經變得十分熱鬧,雖然沒有人說話,但僅僅是呼吸聲和竊竊私語聲匯在一起便已非常嘈雜。

    昊天南門觀所有人都現身於殿前,想要最快知道這場戰鬥的結局。

    正如何明池所言,如果寧缺沒有必勝的信心,他又怎麼會選擇這裡做戰場,要知道稍後無論是他勝還是觀海勝,結果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傳遍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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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五十四章 霧隱

    選擇南門觀正殿做為戰場,是寧缺刻意的選擇。

    修行者之間的戰鬥聲勢太過驚人,不能在街巷之間進行,而他不願意讓太多人看到自己的出手,所以需要選擇一個密閉的空間,那個空間需要足夠大,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修行不同法門的修行者都感到公平。

    南門道觀正殿非常大,頂上那根黑梁彷彿是橫亙在天空裡的一道線,空間闊大到完全可以裝進整株的千年高樹,可以裝進十幾座假山,然而此時的殿內沒有高樹沒有假山甚至連桌椅都沒有,只有極高處的橫樑側方的廊柱,顯得格外空曠。

    地麵舖著的烏黑色木板彷彿沒有邊際。

    寧缺和觀海盤膝坐在烏黑地板兩頭的草蓆上,遙遙相對。

    二人點頭互相致意。

    寧缺說道:「我無刀無箭,只有符,今日之戰便以符意應之。」

    觀海僧說道:「我有佛家手印,有佛偈護身。」

    殿內太過空曠,二人的聲音在烏黑地板上方不停迴蕩嗡鳴。

    觀海僧又說道:「好教十三先生知曉,我對書院的尊敬是真的,對先生的仰慕也是真的,但今日之戰我只一心求勝,因為我視家師為佛,家師卻視夫子為佛,這些年來每念及於此,心中便生嗔念,為除此嗔念,今日我必敗先生於掌下。」

    寧缺看著遠處那僧人,說道:「想要敗我便請出手。」

    觀海僧說道:「佛家弟子妄動嗔念已是不該,豈能先行出手?」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若我先出手,你便沒有出手的機會了。」

    觀海僧豎起右掌於身前,面露微笑不語。

    寧缺不知這僧人起手勢便是佛宗護教明王莊嚴法象。但能清晰地感覺到清曠的道殿內驟然出現了一股極純正的佛門氣息,澄靜淡然令人生出不爭之感。

    然而既然是戰鬥,哪裡又有不爭的道理?

    寧缺左手扶著膝頭,右手緩緩抬起,指尖微彈,便有一片微黃符紙緩緩飄出,門窗早已緊閉,殿內沒有絲毫微風。然而不知為何,那片符紙彷彿可以憑空借風,竟是像秋風中的落葉般,飄飄搖搖穿過整座大殿,向觀海僧處落去。

    在那片符紙飄進觀海僧身前兩尺時。觀海僧豎於身前的右掌食指驟然一屈,隨著這個動作,他以身相擬的護教明王法象趨向圓滿,身周氣息驟然厚實數倍。

    在這道雄渾厚實的佛宗氣息前,那片飄搖的微黃符紙顯得那般孱弱不堪,就如同秋風裡的落葉,然而二者甫一相遇,那道符紙瞬間兇猛地燃燒起來。在極短的時間內暴漲成巨大的火團,把觀海僧的身體籠罩其間!

    面對著如此猛烈的符火,觀海僧卻是神情不變,甚至緩緩閉上了眼睛,豎於胸間的右掌中指再屈,以身相擬的護教明王法象多了一道靜柔之意,殿內的天地氣息受這道靜意所感溫柔落下,在他身體外形成一道極薄的屏障。

    火焰籠罩住觀海僧的身體。灼燒著那道極薄的天地元氣屏障,發出一種怪異的劈啪響聲,似乎是乾柴被燒裂,又像是水壺被煮干,然而飄搖火焰間可以清晰地看到觀海僧眉眼寧靜,那道無形屏障穩定依舊,根本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符火依託符意不可持久。

    當符紙上的符意消散於空中。籠罩在觀海僧身周的火焰自然也隨之漸漸熄滅,那層無形屏障反射著最後的殘火,流光溢彩,似極了美麗的玻璃罩,便在這時觀海僧於罩內睜開雙眼。望向道殿對面草蓆上的寧缺,目光平靜而堅定。

    接下來似乎應該輪到這位佛宗強者反擊了。但寧缺說過,如果自己先出手,觀海僧便再也沒有出手的機會,而他正是這樣做的。

    就在符火灼燒觀海僧身周無形天地元氣屏障的時候,第二張符紙已經悄無聲息飄出他的衣袖,貼著烏黑啞光的地板飄向觀海僧,當符火最終渙散,觀海僧睜開雙眼意圖反擊時,那張符紙開始施放出磅礡的符意。

    磅礡暴雨從天而降。

    然而現在是在道殿內,殿便有屋頂,哪裡來的天?

    暴雨便是從道殿內約三丈高的空氣中無由生成,然後嘩嘩落下。

    畫面顯得極其詭異。

    觀海僧的護教明王法象,能夠凝天地元氣為明王護甲,修至精深處,可隔絕世間一切無形無質的力量,比如念力比如符火,然而這場從道殿半空中落下的瓢潑大雨乃是實物,那道無形屏障根本無法阻攔,頓時從頭到腳都被淋至濕透。

    微寒的雨水順著單薄的僧衣嘩嘩向下淌,也在觀海僧微黑的臉頰上縱橫,他看著遠處草蓆上的寧缺,心間生出極強烈的不解,這第二道符為什麼會是一道水符?

    先前那道猛烈的符火讓他確認寧缺在符道上的造詣果然精深,如果不是自己早已修成身似諸天法象,只怕一個照面就要吃大虧,然而水乃世間最柔最弱之物,若要單以水符破敵,那必須修到神符師的境界,才能積世間萬水為至剛至強,可寧缺明明距離神符師還有極遙遠的距離。

    雨水在觀海僧的臉上淌流著,沖涮著他的不解與疑惑。

    這些雨水看似磅礡,實際上對他造不成任何傷害,他決意不再思考這些問題,豎於身前的右掌中指忽然彈出,指尖彈中滑落眼簾的一滴雨珠。

    事實上觀海僧的手指並沒有真的觸碰到那滴雨珠,只是他的意思觸著那滴雨珠,然後雨珠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嗤的一聲劃破殿內空間襲向寧缺面門,疾若羽箭!

    寧缺似乎沒有看到這滴雨珠,沒有做出任何躲避動作,只是低下了頭。

    觀海僧隔著眼前瀑布般的雨簾,隱約看到那滴雨珠沒入寧缺的頭髮裡,不禁神情微凜,暗想若讓真傷害了對方,爛柯寺該如何向書院交待?

    然而出乎意料,那滴雨珠似乎對寧缺沒有造成任何影響,他只是靜靜低著頭。

    而他施出的第三道符紙,已然飄到觀海僧身前,就在道殿半空落下的那場暴雨漸歇之時,驟然釋放出所有的符意,凝在符紙上的精純氣息滲進了每一滴水中。

    暴雨驟止,那些雨水卻依然在觀海僧的身上、在烏黑啞光的地板上流淌,隨著那道符意的滲入,這些雨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凍凝,地板上淌著的水流化作微縮的冰川,觀海僧頭頂淌落的雨水化作微縮的冰瀑!

    強烈的寒意籠罩著空曠的道殿。

    觀海僧僧衣裡的雨水,臉上的雨水全部凝結成冰,睫毛都化作了冬日屋簷下的冰稜般,整個身體都覆上了一層透明的冰甲,就彷彿是一座冰雕的佛像,

    這座冰雕佛像與烏黑地板之間的水也已結冰,有過寒冬生活經驗的人都知曉,似這般凍住甚至要比瀝青粘附更加結實,而觀海僧整個人都被凍在冰裡,無法發力,短時間內根本無法擺脫這種困境,似乎只有等著被寧缺輕而易舉擊敗。

    然而觀海僧雖然聲名不顯,但他畢竟是爛柯寺隱居長老的關門弟子,佛法修為更在佛宗七子之上,又哪裡是這些符冰能夠擊敗的?

    觀海僧被冰所凝,身不能動心卻能動,唇不能動意卻能動,只聞得一道渾厚而充滿悲憫氣息的聲音,從他胸腹間響起,意味難明卻大有莊嚴之感。

    佛偈!

    隨著佛偈響徹空曠的道殿,觀海僧睫毛微微顫動,上面凝著的那些冰雪簌簌落下,單薄僧衣上的冰甲寸寸破裂,尤其是僧袖之前冰雪盡化,雙手終於獲得了自由。

    僧人禮佛用的便是雙手,所以佛宗功法最重要的也是雙手。

    觀海僧雙手獲得自由,毫不猶豫雙掌一闔,兩道明王印左右互印,一股雄渾的金剛意頓時從他身上噴薄而出,輕而易舉地將身周所有符冰震成碎粒。

    數萬粒碎冰懸浮在觀海僧四周。

    殿外最後的暮色從窗縫間漏進來,被數萬粒碎冰反照折射,頓時化作無數道金色的光線,觀海僧身在金光之中,以身相似的明王法象終於到了圓滿境界!

    便在這時,寧缺抬起頭來,靜靜看著佛光之中的觀海僧,一直扶在膝頭上的左手驟然一緊,把那道暗中握了很長時間的符紙捏碎。像

    寧缺在大明湖畔施出顏瑟大師留給自己的錦囊,觀束字元意之後心有所感,在回長安旅途中悟出了自己修道生涯中第一個動意符。

    就是現在施出的散字元!

    這道散字元沒有飄至觀海僧身前,因為是動意符,寧缺也無法動用今日在雁鳴山畔觀冬湖悟出的法門,符意遙遙而去,顯得有些微弱。

    金光之中的觀海僧眉頭微蹙,因為他也感覺到了這道符意的弱小。

    寧缺施出這道散字元的目標本來就不是他,而是籠罩在他身周的那數萬粒碎冰。

    散字元符意落下,那些微小的碎片變得更加微小。

    比冰粒更微小的是塵埃。

    冰是水。

    水化作的塵埃是雲,或者是霧。

    無數的雲霧瀰漫在道殿裡,彷彿這個世界忽然來到了高空雲海之中,遮掩住了所有的視線,甚至擾亂了所有的天地氣息。

    便在這時,雲霧驟然波動起來。

    雲霧微散,現出寧缺的身影。

    他的身影已經來到了觀海僧的身前。

    只差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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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五十五章 花落

  霧未散,一道身影卻穿霧而過,來到觀海僧的身前,在他眼眸甲留下道黯淡的影子,讓這位佛門青年強者始終寧靜的眼眸,終於出現了緊張的痕跡。

  看著破霧而至的寧缺,觀海僧做了兩件事情:合什的雙掌分開,右手的拇指向掌心摁去,由明王印轉為心印,左手由豎立轉為橫向,掌面向前以明王印的最強姿態直接面向寧缺,同時他胸腹驟然微縮,深深吸氣便要道出佛偈。

  隨著兩個佛宗手印相輔而出,他身周的霧氣驟然大亂,乳白色的雲霧透著極微弱的殿外暮光,彷彿要在不同的空間區域裡凝出不同的花,而當那聲佛偈的第一個音節從他胸腹間響起時,那些虛無縹渺的天地之息花驟然凝形,開始向下飄落。

  有的花碎成數瓣如雨落下,有的花連枝帶莖整枝落下,密密匝匝籠罩著他的身體,這些花瓣枝莖裡蘊藏著兩道手印感召的天地雲,氣,又有佛偈助持,一旦觸碰到敵人的身體,便會暴綻開來,怒而傷人。

  右手定佛心,左手明王怒,再輔以震敵心神的佛偈,在極短的時間內,觀海僧便施出了自己最強大的佛門功法,不得不說這位爛柯寺長老的關門弟子,佛心精純堅定,便是在這樣的屋面下依然能夠保持平靜,做出了最準確的應對。

  相對於普通人,無論道佛,修行者最大的優勢便是速度,當普通人還沒有看清楚那道亮光時,便會被那柄飛劍刺穿咽喉,當普通人還沒有來得及躲避時便會被那漫天的花雨鎮成浴血的妖孽殘屍,觀海僧當然知道寧缺不是普通人,但是面對對方詭異的破霧突襲他確信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可惜他忘記了一件事情,所謂速度或者說時間流失速度上的優勢,需要一定的空間距離才能體現出來,而此時寧缺與他之間的距離不足一尺,近在眼前。

  當那些美隨的天地之息花從霧中緩緩飄落時,當觀海僧的雙手還在掐指結手印時,寧缺只做了一個最簡單的動作,一拳砸到這名僧人的臉上。

  兩道鮮血噴濺而出。

  一陣痛苦的咳嗽聲中觀海僧左手的心印和右手的明王印都散了那些自霧中飄落的天地之息花也渙散干無形,最後霧也散了。

  雲消霧散,道殿回覆幽靜空曠。

  寧缺緩緩收回拳頭。

  觀海僧擦掉臉上的血水,沉默片刻後說道:「我輸了。」

  殘冰融化成的雪水,在烏黑的木地板縫裡緩緩流淌,隱有叮咚清脆。聲音。

  觀海僧抬起頭來,感慨說道:「十三先生果然不愧是神符師傳人符道運用之妙難以想像,連續四道符文各有想法,依序而至,便像一篇大好文章起承轉合美不勝收,最後那招棄符用拳更是明悟了戰鬥的真義,此時想來我竟想向先生挑戰果然有些自不量力,難怪先生開始時那般猶豫,想來是不想讓我挫了銳氣。」

  寧缺最後確實手下留情了,以他現在體內浩然氣的充沛程度,身體的強度,那一拳曾經把谷溪的頭顱擊成破碎的西瓜又何至干只把觀。海的鼻子打到流血?

  但事實上他也贏得極為僥倖。

  寧缺連續施出四道符,念力用的太多但仗著識海裡的念力深厚並無所謂,關鍵是他附在前三道符上的浩然氣直接把他體內的浩然氣壓搾一空,在施出散字元後又強行縱掠破霧突襲,身體已經虛弱到了極點。

  如果觀海僧當時不是選擇用威力最強的佛門功法應對,而是重新以身相似護教明王莊嚴法象,加強自身的防守,只要再撐片刻,先衡下的便有可能是他。

  寧缺看著身前誠懇認輸的規海僧,心中暗道僥倖,這位爛柯寺的僧人雖然境界高深,但常年隱居在山寺之中修課業讀佛經,竟似乎並不懂得戰鬥到底為什麼。

  他忽然想起來葉紅魚在離開魔宗山門的吊籃裡說的一段話:「世間的修行者大多不懂戰鬥,想要擊敗他們是很簡單的事情。」

  「遺憾的是貧僧修為不足,竟是沒能弄到傳說中的書院不器意。」

  觀海僧還在誠懇地復盤,檢討先前的戰鬥。

  他的態度越誠懇,寧缺越覺得有些臉燙,心想自己當時在大街上不肯與你戰鬥,哪裡是擔心以強凌弱其了你的銳氣,全然是擔心自己大輸特輸挫了自己的銳氣。

  寧缺伸手把他扶了起來。

  觀海僧道了聲謝,然後略帶惘然說道:「只是我還是有些想不明白,先生當時是如何避過我指尖彈出的那滴雨珠的,要知道那滴雨珠裡浸著我的戰意……。」

  寧缺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暗自緩緩回覆精神。

  觀海僧看他神情,不由慚愧說道:「冒昧了,冒昧了。」

  他想著寧缺先前悄無聲息接下自己那招攻勢,必然是用了書院某和絕學,那等絕學只怕與不器意等級相同,自己貿然發問豈不是在窺探書院的秘密?

  寧缺笑著搖搖頭,扶著他向殿外走去。

  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當時是怎樣應下那滴雨珠的。

  他什麼都沒有做。

  他只是低了低頭,讓那滴雨珠落到了自己的額頭上,然後滲入發間。

  那滴面珠確實蘊藏著極威猛的力量。

  然而寧缺的臉向來極厚,尤其是入魔之後,他的臉愈發厚了。
  
  ……
  
  ……
  

  南門道觀正殿外的道人們一直沉默注視著殿內。

  這是書院新一代弟子入世後的第一場戰鬥。

  有些白髮蒼蒼的老道,不免聯想到很多年前那個姓柯的書院瘋子,騎著小黑驢進入長安城之後掀起的那些血雨腥風,情緒很是複雜。

  道殿的大門一直緊閉也沒有人敢湊到窗前窺視。

  觀戰的人們只看到殿內火勢大作,燥意順著窗縫噴出,緊接著便是嘩嘩雨聲有水自門下淌出,再接著便是一股寒意自殿內傳來,竟似要把殿外的冬意都壓下去數分,再接著便是佛光大作,佛偈莊嚴,然後一切歸干寧靜。

  殿內一片安靜,沒有人知道最後的結果是什麼,究竟是書院十三先生勝了還是爛柯寺長老的關門弟子勝了。

  莫山山站在殿外一株老樹下看著道殿當寧缺連續施出四道符時,她的眼睛驟然變得極為明亮,而當殿內響起佛偈,隱約可見佛光時,她眼眸裡開始流露出擔憂的神色,而當道殿歸干寧靜後,她大概猜到了結局干是也回覆了平靜。

  因為她知道像寧缺這樣的人,或許會敗會死,但絕對不會悄無聲息地敗或者死。

  道殿大門開啟,寧缺扶著觀海僧緩緩走了出來。

  觀戰的道人們看到這幅畫面,尤其是看到規海僧臉上的血跡時,不由大感震驚心想寧缺果然不愧是書院入世之人,竟能勝的如此雲淡風輕。

  當然,因為顏瑟大師的關係,寧缺也算半個昊天南門中人,所以看著他取得了勝利,南門規裡的道人們臉上難以抑止地流露出了高興的神色。

  與何明池簡單說了幾句寧缺又與觀海僧說了很多沒有營養的話,情意殷殷說道明年一定親赴爛柯寺參加盂蘭節會到時一定稟燭夜談,然後互道珍重就此離開。

  走出南門觀時雪又落了下來。

  順著皇城根腳下走了數十步,寧缺的臉色略顯蒼白,撐著大黑傘的手有些發抖,身旁的莫山山看著他微微沉吟片刻後,伸手穿過他的胳膊,看著似是像情侶一般挽著,實際上卻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莫山山說道:「規海雖然年輕,但被境界深不可測的爛柯寺長老細心培養多年,佛法精湛修為驚人,實際上已經是佛門中有數的強者,你今日沒有用符箭也沒有用顏瑟大師留下來的錦囊,只靠自身修為便戰勝他,實在是令我感到有些驚訝。」

  寧缺聽她說觀海是佛門有數強者,心想自己居然正面戰勝對方,正有些飄飄然得意,便聽著驚訝二字,不由有些惱火,說道:「難道在你看來我很弱?」

  莫山山看著傘外飄落的雪花,微笑說道:「因為你確實很弱啊。」

  寧缺無言。

  莫山山停下腳步,看著他的側臉認真說道:「但你今天很強。」

  寧缺認真說道:「謝謝。」

  莫山山想到一件事情,不解道:「我總覺得你在道殿裡施出的那三道符有些問題,以你現在的修行境界和對符道的理解,按道理無法寫出那般強大的符,我在見到魔宗山門外的塊壘大陣之前,寫的符也不過這般。」

  以她的身份境界,自然有資格以自己的修為來衡量別的符師。

  寧缺這才想到身旁的少女對符道的瞭解要遠在自己之上,不由略感不安,心想若讓她瞧出來自己在那些符紙上用了些古怪法子,甚至發現自己的魔宗手段……

  「那不是符。」

  莫山山伸手接過一片雪花,看著晶瑩的雪花在掌心緩緩融化,說道:「我明白了,你是在以意擬符,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書院不器意?」

  寧缺雖然是書院二層樓學生,卻確實不知道書院不器意是什麼。不過此時既然莫山山沒有聯想到自己是用浩然氣代替天地元氣,他當然不會出言解經。

  然而想著書院不器意四字,他不禁想起自己登山那日,在柴門外的勒石上看到的君子不器四字,默然想道難道這四個字大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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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五十六章 紅牆白雪,要你喜歡

    夜色籠罩著長安城,皇城角樓裡的長明燈向地面散播著微黃的光線,昏暗的光線映照著白色的雪花在紅色宮牆前緩緩飄舞,畫面非常漂亮。

    這裡是護城河最偏僻的一段,夜空裡降下的雪花,落到河面上便悄無聲息無蹤,幽靜的環境裡,踏雪而行的二人腳踩松雪的聲音便愈發清晰起來。

    莫山山輕輕拂開眼前飄拂的髮絲,看著紅色宮牆前飄舞的雪花,輕聲說道:「大河遠在天南,幾乎很難見到雪。」

    寧缺想著那個四季如春的遙遠國度,嚮往說道:「有機會真想去看看。」

    「大河地狹人少,國力孱弱不堪,北方便是強大的南晉,與月輪的關係又向來惡劣,然而這數百年來卻一直能保證和平甚至是富庶幸福,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寧缺搖了搖頭。

    莫山山看著眼前這座大唐皇宮,平靜說道:「因為世間有大唐,有這座皇宮,因為大河世代與你們唐國交好,所以雖然我們兩國相隔千山萬水,國土也並不接壤,大河事實上卻一直在你們唐國的庇護。」

    寧缺很清楚她說的是事實,卻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忽然提到這個。

    「南晉和月輪都很清楚,如果他們做的太過分,如果他們的軍隊真的侵略大河,大唐軍民還有這座皇宮裡的皇帝陛下,都不會袖手旁觀。所以世間別的國家都認為大唐帝國乃是野心勃勃的霸主,是戰亂的根源,只有我們大河國人不這樣想,對於我們來說。只有大唐帝國存在,這個凶險紛亂現實的世界才是太平的。」

    莫山山看著他微笑說道:「修行者的世界其實和世俗的世界從來無法割裂,只有自身強大才能保證唐國和大河的和平,而你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通過強大自身,而讓唐國也變得比以前更加強大。」

    聽到這時,寧缺終於明白過來,中午在禮部外大街上,山山大概猜到了自己心境裡的那些猶豫搖晃。所以此時藉著宮牆雪花世事來開解自己幾句。

    他搖頭說道:「謝謝你的開解,其實我已經差不多快想明白了,想要天下太平,不是一味避戰便可以的,我只是不明白。像觀海僧這樣的佛宗高人,為什麼還是脫不開那些嗔癡的念頭,為什麼一定要過來找我打架。」

    「看見一堵高高的宮牆,人們總想繞到牆後去看看那裡有什麼故事,看到一座山峰,人們總想爬上去看看山上到底有什麼風光。」

    莫山山指著護城河那邊夜色中的宮牆,說道:「修行者們也是人,他們也會好奇也會嚮往。而且因為他們的驕傲,所以這種情緒會顯得愈發強烈。」

    寧缺聽著這段話,聯想起當初聽陳皮皮論及那些世間真正強者時的心境,想起那夜登頂成功之後看著雲海那頭的幾座山峰所生出的豪邁態度。

    「對於修行者而言,世間漫漫修行路的盡頭便是傳說中的不可知之地,對不可知之地他們敬畏卻充滿了接近甚至超越對方的渴望,而像知守觀和懸空寺根本無處尋去,他們只能看到書院。那麼他們必然要嘗試著登一登書院這座山峰。」

    微雪間,寧缺和莫山山撐著大黑傘向前走去,關於書院入世及被人挑戰的話題就此結束,他們看著護城河水面上的薄薄浮冰,看著那些入水即隱的雪花,經常很長時間都保持著沉默,偶爾心有所感便會就符道書法探討幾句。

    他們在荒原上同生共死多日。早生默契,最近時常在長安城裡並肩出遊,這種默契隨著肩頭與肩頭的輕輕碰觸,少女髮絲偶爾飄過某人鼻端而漸漸深入身體的每一處乃至於心靈,對符文書法的共同喜好則讓他們能夠輕而易舉察覺對方每一道眼光每一個手勢的意圖。那道喜樂而寧靜的情緒漸漸生出。

    走到護城河某段船橋上時,雪漸漸停了。

    寧缺停下腳步,收了大黑傘。

    莫山山向前走了幾步,然後回頭望向他,隨著這個動作,如瀑的黑色秀髮自肩頭滑落,白色的裙在紅色的宮牆前顯得格外美麗,就像先前那些飄落的雪花。

    寧缺看著她漂亮的臉,緊抿若紅線的唇,發現她的眼神沒有絲毫飄移離散,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專注,不由莫名地緊張起來。

    莫山山靜靜看著他,說道:「在魔宗山門裡我說過我喜歡你。」

    寧缺微怔,有些艱難地擠出一句話:「我記得。」

    莫山山微微抬頭,微圓的小臉顯得格外倔強和驕傲:「我也要你喜歡我。」

    寧缺的視線穿過少女的肩頭,望向夜色中的紅色宮牆,然後發現沒有什麼好看的,然後他望向船橋下緩慢流淌的護城河,發現夜色中的河水像墨一般,也確實沒有什麼好看的,所以他只好重新望著她的臉,認真說道:「這是很公平的事情。」

    莫山山緩緩低頭,看著裙襬前的鞋尖,聲音細微說道:「那你喜歡我嗎?」

    ……

    ……

    這次寧缺真的望向了少女身後的宮牆,因為那一大片的紅色宮牆已經高出了他平行的視線,佔據了夜色裡的絕大部分區域,可以充當一面很好的背景幕牆。

    人生如題各種癡,莫山山是書癡,那麼也是一道題,而且這大概是他這輩子所遇到的最難回答的一道問題,所以他需要認真地思考,並且在腦海裡反覆放映某些畫面,以來確定這個問題的答案。

    在那片細藍如腰的海子畔,在清晨的枝頭上看見那個隨風輕輕擺動的少女,還有她腰間的那抹碧藍,然後一路同行看見她散漫而冷漠的目光,看著她漂亮的眉眼,像包子般可愛的小圓臉。看著她施出半道神符,看著她從空中墜落,然後再一車同行,說著那些關於書法符道的事情,直至王庭再入北荒,雪中不獨行,湖畔曾烹魚,在滿山滿谷的石頭間蹣跚前行。他背著她她指引著他,她說過喜歡他的大黑馬,喜歡他的字,然後在白骨屍堆山前臨死之刻說喜歡他。

    這些畫面在寧缺腦海裡、在他眼前的紅色宮牆上快速掠過,那些他曾經觸碰過的感覺。那些他曾經偶爾想過的事情,再次出現,他無法確認更多的事情,但至少有一件事情他是完全可以確認的,而且居然讓一個女孩子先說出那句話,他覺得自己再把時間拖長哪怕一剎那都是不正確的。

    他看著身前的山山,看著她微微顫動的疏長睫毛,肯定說道:「是喜歡的。」

    莫山山身體微僵。沒有抬起頭來看他,而是直接走到船橋邊。她低頭靜靜看著像墨水般的護城河,看著河裡的浮冰,淡然的臉上漸漸生出微羞的笑意。

    ……

    ……

    寧缺與觀海僧在南門道觀正殿裡的那一戰,並沒有在俗世間引起任何風波。生活在街巷弄坊裡的普通民眾們眼中的修行者,就像當年寧缺眼中的修行者一樣,都是些餐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在雲上嗖嗖亂飛的神仙,而但凡神仙打架。凡人只要不遭災的時候,往往都不怎麼願意關心,事實上也無從知曉這些事情。

    但對於修行界各宗派而言,這一戰的結果卻影響深遠,爛柯寺長老關門弟子觀海的失敗,除了再一次證明書院是人間最高不可攀那座山峰之外,也讓書院十三先生寧缺的名字真正進入了所謂強者的行列。

    「觀海僧早年隱居爛柯寺後深山。聲名不顯,但即便是我也要戰勝他也會有些吃力,沒想到寧缺居然能夠贏他,看起來他最近這段時間進步的非常快,我想。現在桃山上應該沒有人還認為他能連勝隆慶兩次,都是依賴於運氣了。」

    西陵神殿某個幽暗的房間裡,葉紅魚看著剛剛收到的卷宗,美麗的容顏上泛起一絲笑容,不知為何她沒有穿那身標誌性的紅裙,而是穿了件樸素的道袍。

    一名神殿裁決司下屬聽著她如此說法,不由微微皺眉,沉聲反駁道:「誰都無法否認這位十三先生的進步神速,但他連勝皇子兩次絕對是僥倖,雪崖之上若不是皇子正處於破境的關鍵時刻,又怎麼會被他暗算成功?」

    葉紅魚靜靜看著那名下屬說道:「暗算也是一種戰鬥,既然已經成為敵人,難道還要奢望敵人施予寬容和風度?只要是戰鬥,那就是公平的,而你要記住,昊天也是公平的,像寧缺這般無恥的傢伙,能夠成為書院二層樓的學生,能夠被顏瑟師叔挑中成為傳人,那麼他在幸運之外一定有值得學習的地方。」

    那名裁決司下屬不敢再做辯駁,低頭應了聲是。他出門走到崖畔一株樹下,他看了一眼那間簡陋的石屋,臉上露出一絲譏諷冷笑,壓低聲音對同伴說道:

    「此次荒原之行,神殿受挫嚴重,隆慶皇子可能死了,咱們這位葉大司座又不知遇著何等強敵,竟是被迫墮境,只怕此生再無進入知命的希望,在我們這些人面前卻還要擺出這等自信模樣,難道她不知道這樣又是可憐又是可笑?」

    荒原之行,葉紅魚確實受了極嚴重的傷,尤其是被蓮生施了饕餮大法,最後強行墮境暴發求生,更是對她的修道產生了難以逆轉的損傷。

    但她畢竟是道癡,修為境界猶在洞玄上境,哪裡會聽不到屋外那些竊竊私議,然而她沒有動怒,只是輕輕整理了一下寬大的青色道袍,然後沉默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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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五十七章 書,書癡,書院

    西陵神殿統領昊天道門在世間的億萬信徒,供奉著精神,更需要站在現實的土壤上,尤其裁決司乃是神殿最現實的所在,荒原之行連番挫敗,實力境界受到重創,身為大司座的葉紅魚的前景蒙上了一層黯淡的塵埃,所以那些曾經對她無比敬畏的下屬現在敢於竊竊私議,而她也變得沉默起來。

    南方某處深山有一座式樣簡單的道觀,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座道觀,道觀外古舊的匾上寫著知守二字。與入濁世執道權的西陵神殿不同,這座隱藏在道門歷史幕後的知守觀並不關心俗世裡的事情。

    知守觀深處湖畔有七間草屋,供奉著傳說中的七卷天書,其中第四間草屋已經有很多處都處於空空如野的狀態,始終未能迎回那卷遺失在荒原上的明字卷,簷上的茅草顯得有些凋蔽衰敗,而其餘的六間草屋不知是不是被屋內天書氣息所感染,簷上那些金黃色的茅草彷彿是由黃金雕刻而成,映射著太陽的光線,散發著華貴莊嚴的感覺,讓人睹之便欲跪拜在地不復再起。

    湖畔第一間草屋內的沉香木案上,有一本封面黑若凝血的典籍,這本典籍因為過於厚沉看著就像是一塊天然的黑血石,正是天書日字卷。

    黑色的封皮,雪白的書頁,讓這卷天書釋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感覺。

    桌上的日字卷已經被人翻開,更有可能千萬年來從來都沒有關上過,完全是空白的第一頁右手邊便是第二頁,最上方清楚顯現著劍聖柳白的姓名,橫向不遠處是君陌二字。週遭毫無次序規律凌亂出現著葉唐之類的字。

    有清風自窗風徐來,像無形的手般簌簌翻動著書頁,用很快的速度把這卷天書翻閱了一遍,來到了很後面的一頁紙。

    去年夏時攀登書院頂峰成功,又於暴雨夜悟符道後,寧缺的名字曾經出現在這裡,然後不知為何現在他的名字已經消失不見,紙白的好像雪茫茫的一片大地。

    湖風在草屋裡的樑柱間繚繞。遇著牆壁然後迴轉,流動到沉香木案上再次開始翻動書頁,只不過這一次是從後向前在翻動。

    書頁翻動的速度很快,偶爾才能夠看清楚兩三個姓名,比如呂清臣。但更多時候只能隱約看到幾個單獨的字,比如柳,比如何。

    湖風翻動著日字卷,終於來到了距離最前約薄薄數張紙的位置,那張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看上去就像花草紋一般美麗繁複。

    隆慶皇子的名字在頁面一角,只是筆跡已經黯淡到了極點,似乎隨時可能滲進綿軟的書紙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跡。唐小棠的名字出現在頁面的另一個角落裡。筆跡有些飄忽潦草。莫山山的名字出現在紙張的正中間,筆跡寧靜而柔順。

    書紙上還能看到王景略和觀海僧很多人的名字,從而顯得有些凌亂,唯獨書紙最上方快要抵到邊緣處那裡有一片空白,那片空白裡只有葉紅魚的名字。

    葉紅魚那三個字在那處顯得無比孤單而驕傲,筆跡非常濃艷凝稠,艷的彷彿要從紙面上浮現出來,然後藉著湖風飛走。尤其是魚字的最上面那一撇,甚至已經超出了書頁的邊緣,縱橫快意仿若一把鋒利的道劍,刺進了前面那頁紙。

    在書紙右下方角落,寧缺的名字非常不起眼的悄悄顯現出來。

    ……

    ……

    清晨的長安南郊,書院外的草甸上,莫山山看著寧缺輕聲說道:「回大河之後我給你寫信。只是你的名字我怎麼寫也總覺得好像寫不好看。」

    看著少女的睫毛在晨光微微閃亮,寧缺說道:「又不是馬上便要離開長安,怎麼感覺好像這就是在告別一般,你回墨池後我們自然是要寫信的,不過我在想等夫子回來後。如果沒事兒我可以帶桑桑去大河看你啊。」

    莫山山低頭看了眼自己探出裙襬的鞋,心想這個人大概真的從來沒有注意到自己說話的習慣吧?然而習慣這種事情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去改變他呢?

    二人走上草甸。在寧缺的回憶和介紹下,莫山山跟著他參觀了一下書院,然後二人走過濕地和舊書樓,穿過那片雲深不知處的濃霧,便來到了山崖之前。

    如同寧缺第一次來到書院後山時一樣,書癡也被這片美麗不知四季的崖坪,那些寧靜的湖光山色還有遠處那道細瀑震撼,她怔怔地看著眼前的景緻,說道:「這裡就是真正的書院?」

    寧缺說道:「如果說書院二層樓才是真正的書院,那麼這裡就是。」

    莫山山輕聲道:「對於修行者而言,不可知之地在雲霄之上俗世之外,無法接觸,書院雖說是唯一兩世皆通的聖地,但又有幾人能夠來到這裡親眼看看這裡的風景?想不到遇著你之後,我竟是先進魔宗山門,再來書院後山,實在是有些幸運。」

    寧缺站在她身旁,看著眼前的湖光山色,聽著她的輕聲慨嘆,心情也有些驕傲愉悅,說道:「遇著我了,以後還會遇著很多幸運的事情。」

    雖是隨口一句話,卻也隱著一些微甜的意思,以後若長相廝守,那麼自然還會有更多,莫山山有些不適應這種情景,低頭微羞無語。

    寧缺臉皮向來極厚,卻是完全沒有什麼不好意思,帶著她便往那片鏡湖走去,說道:「我帶你去見見七師姐,除了她別的師兄們都喜歡捉迷藏,實在不好找。」

    莫山山心想這便是要拜見對方的宗門?不免覺得有些緊張,低頭看著腳下山道慢慢隨他前行,輕聲說道:「你隨意帶外人進書院,會不會有些不妥?」

    做為男子這時候最合適的回答當然應該說……你又不是外人。

    然而寧缺這人臉皮厚實口舌便給,卻著實在情愛之事上毫無經驗、也嚴重缺乏能力,聽著山山的擔憂,竟老實回答道:「大師兄已經認你做了義妹,進書院又怕什麼?而且今天也是大師兄讓我帶你進來看看,不然我可沒這麼大膽子。」

    過鏡湖時與七師姐打了個招呼,說了會兒閒話,然後便去溪畔打鐵屋拜訪四師兄和六師兄,習慣著裸著上半身的六師兄,見著寧缺忽然帶了個漂亮的不像樣子的小姑娘進來,不由唬了一跳,連忙用比揮錘更快的速度套了件外衫,而四師兄則是沉默坐在窗畔進行著推演,像是什麼都沒有看到般。

    打鐵屋裡高溫難耐,又滿是蒸汽,寧缺想著山山畢竟是個愛美的姑娘家,只準備帶她來說會兒話便離開,不料山山見著窗畔四師兄的推演,竟是不肯離開,而是走了過去,蹲下身子認真地看著沙盤上那些符線,神情愈來愈凝重。

    寧缺神情微異,走到窗畔一同觀看,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四師兄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蹲在沙盤旁的少女,漠然問道:「你也懂符?

    問書癡懂不懂符,就等同於問屠夫會不會殺豬,問獵人會不會走山路。寧缺知道四師兄就是這樣性格,擔心山山生出惱意,趕緊說道:「師兄,她就是書癡。」

    「噢,原來你就是書癡姑娘。」四師兄看著莫山山重複道:「那你懂不懂符。」

    寧缺完全無語。

    天下三癡中,莫山山素來以淑靜賢貞著稱,竟是絲毫沒有惱意,只是有些困惑,抬頭看了寧缺一眼,想起他當日在荒原裡的回答,不由微笑說道:「略懂。」

    四師兄用手指著寧缺說道:「比他如何?」

    莫山山沒有經過任何思考,毫不猶豫說道:「比他強很多。」

    寧缺愈發無語,覺得自尊很是受傷。

    四師兄滿意地點點頭,說道:「那你確實有資格看我的推演。」

    莫山山看著沙盤上那些緩慢行走的符線,不敢確定問道:「這真是推演算法?」

    四師兄說道:「如果不是推演算法,你又怎會看的如此出神。」

    莫山山吃驚說道:「可是聽家師說,河山盤推演算法已經失傳多年。」

    四師兄搖頭說道:「河山盤推演算法確實在大唐開元年間斷了傳承,但不到四十年後,你墨池苑七代祖師穎山人便和書院某位前賢共同參詳六年,重新創立了推演算法的規範,其後二位先賢又窮畢生之力重鑄了河山盤,你師傅王書聖既然是穎山人的傳人,怎麼能連這些往事都不知曉。」

    莫山山怔怔看著面前那個普通無奇的沙盤,心想難道這真的就是傳說中的河山盤,看著沙盤上那兩道彷彿永遠平行,實際上卻在互相擾動的線條,她眉尖微蹙說道:「這是在推演不動符意與元氣波動之間的初始時刻線值?」

    四師兄沒有想到這小姑娘只看了一眼便看出了自己推演的內容,神情微異,大感興趣說道:「你對這方面也有研究?」

    莫山山專注看著沙盤,說道:「略有研究,只是沒有想過能憑空推演。」

    四師兄看著她露出讚許之色,很是欣賞這個女子研習符道時的專注,轉頭對寧缺不悅說道:「還不趕緊搬個板凳過來,難道要讓山山姑娘總這麼蹲著?」

    寧缺覺得非常無辜,然後繼續無言,搬了個板凳過來。

    莫山山沒有道謝,甚至沒有看他一眼,直接坐到板凳上,撐著下巴專注看著沙盤,偶爾與四師兄討論幾句,然後繼續專注看沙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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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五十八章 書院兩條路線的戰鬥(上)

    寧缺雖然在符道方面頗有天賦,然而在修行如癡這方面,距離四師兄和莫山山還非常遙遠,而且他現在的境界根本無法聽懂莫山山和四師兄討論的那些內容,站在窗畔是百無聊賴,發現確實沒有人願意理會自己,只好訥訥離開。

    走到打鐵屋後,他躬身捧著溪水洗了洗臉,讓被高溫和水蒸氣弄的有些恍惚的精神清醒了些,然後坐在溪畔看著緩緩轉動的大水車開始發呆,不是因為被遺忘後真有什麼失落感,而是在思考前天雪夜紅牆前說了那聲喜歡後,這件事情應該怎樣向下繼續發展,很明顯莫山山對自己的態度一如從前般平靜淡然,那麼自己是不是應該不要太過著急,然而為什麼總覺得好像自己遺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

    「聽說你把書癡帶到書院來了?」

    一道聲音從寧缺身後突然響起,把他嚇了一跳。他回頭望去,看著負手走來的陳皮皮正準備說些什麼,眉頭忽然皺了起來,因為按照對這個傢伙的瞭解,知道自己帶著莫山山來書院,陳皮皮肯定會好生奚落打趣一番,絕不會像此時這般嚴肅。

    寧缺說道:「不要想著藉此攻擊我,這是大師兄的意思。」

    陳皮皮看著他身旁面溪而立,雙手依然負在身後,圓乎乎的身軀竟被他硬生生站出了幾分淵停嶽峙的氣魄,只聽他緩聲說道:「你想清楚了嗎?」

    寧缺微異問道:「想清楚什麼?」

    陳皮皮看了他一眼,神情嚴肅說道:「想清楚你要和莫山山在一起。」

    寧缺嘲諷說道:「你不要小時候被葉紅魚欺負的太慘,就此便對女性失去了所有信心,繼而想要拆散世間所有情侶好不?這樣顯得太可憐。」

    陳皮皮正準備說些什麼。寧缺忽然向後仰身,望向他一直負在身後的兩隻手。

    看到陳皮皮身後那兩隻明顯被豬蹄還要紅腫的手,寧缺大吃一驚,倒吸一口冷氣,跳起來關心說道:「你這是怎麼了?」

    陳皮皮看著溪對岸的青草野花,帶著不盡滄桑意,悠悠說道:「那天你隨大師兄回來時,我曾經向大師兄告了二師兄一狀。」

    寧缺看著他點了點頭。說道:「然後呢?」

    陳皮皮舉起自己像紅燒豬蹄似的雙手,輕嘆一聲說道:「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寧缺看著他的手,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不敢確定問道:「二師兄打的?」

    陳皮皮點點頭。

    寧缺大怒說道:「二師兄下手怎麼這麼狠?平白無故怎麼能隨意打人?」

    陳皮皮轉頭看著他,眼眶微濕說道:「小師弟。你居然敢為我怒斥二師兄,我終於確定你真是一個好人,只是二師兄搬出了院規,倒也不能算平白無故。」

    「院規我也學過,哪裡有不能告狀這一條?」

    「但有不能撒謊這一條。」

    「那天在老筆齋裡你撒謊了?」

    「嗯……其實也不能算撒謊,就是我說十一師兄吃花那段稍微誇張了些。」

    「誇張到了什麼程度?」

    「十一師兄不是見著所有花都往嘴巴裡塞,他也是挑好吃的在吃。」

    寧缺不可思議說道:「就因為這樣……二師兄便拿院規懲處你?」

    陳皮皮看著他傷感說道:「二師兄是君子,他很嚴格地按照道理規矩辦事。」

    寧缺感慨說道:「我怎麼聽著總覺得這毫無道理?」

    陳皮皮看著他認真說道:「記住。只要夫子和大師兄沒有意見,那麼在書院唯一有資格講道理的就是二師兄,也只有他說的話才是道理。」

    寧缺點頭表示自己已經把這條真理牢牢記在心中,然後輕輕拍了拍陳皮皮的肩頭表示安慰,心想原來呆在書院後山也不見得如何安全,如此一來想著自己被扔到俗世風雨中去打生打死,心理便覺得平衡了不少。

    便在此時,陳皮皮忽然身體驟然僵硬。然後掙開寧缺的手,毫不猶豫轉頭便順著小溪向後山深處跑去,胖乎乎的身軀竟像片落葉般,倏乎直去數十丈,瞬間消失在滿山密林之中,再也看不到他的蹤跡。

    寧缺怔怔看著他消失的地方,心想果然不愧是年輕一代裡境界最高的天才人物。明明肉身力量糟糕至極,竟能院服一揮便借了天地元氣飄搖而去。

    「聽說你把書癡帶到書院來了?」

    又一道聲音從寧缺身後突然響起,而且問的問題也一模一樣,然後他的反應卻與先前大為不同,先是身體微僵。然後迅速轉身長揖及地,極為恭敬應道:「稟報二師兄,這是大師兄的意思,不過我確實也想帶她來逛逛。」

    二師兄點了點頭。

    寧缺直起身,強行壓抑住不去看二師兄頭上那頂古冠,神情看似平靜,實際上院服裡早已是汗如雨下,知道自己後面加那一句算是加對了,不然讓二師兄誤以為自己是拿大師兄壓他,只怕也會拿書院的道理來教育自己。

    二師兄不知道在想什麼,神情有些怪異,看著他沉吟片刻後問道:「你可知道師兄因何要認書癡為義妹?」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事實上寧缺也不知道當日在荒原馬車上,大師兄為何笑著應下此事,莫山山這樣的姑娘當然值得所有人喜歡,但書院後山畢竟不是世俗之地,大師兄的身份更是非同一般,總覺得此事有些突然。

    「這件事情好像有些複雜。」

    二師兄走到溪畔,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南門觀一戰,你表現不錯。」

    這已經是連續第二次得到師兄表揚,寧缺高興地笑了起來,然後想起與觀海僧一戰後思及的書院不器意,不由好奇問道:「師兄。我那日登山時在柴門外看見的是君子不器四字,隆慶皇子看到的是什麼?」

    「隆慶看到的是君子不爭四字。」

    二師兄看著他說道:「這是老師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隆慶他既然想和你爭,那麼被你一箭射死也是理所當然。」

    寧缺聽著這句話,暗想難道夫子當初在柴門外勒石上留下的話,已經隱隱昭示著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震驚之餘不由生出無限嚮往景仰之情。

    二師兄此時正在考慮那件極麻煩的事情。看他臉上流露出來的仰慕神情,心頭微動說道:「若要能夠理解老師的境界,便需要一生專心修道方有一線可能。」

    寧缺下意識裡點了點頭。

    二師兄又說道:「老師他一生未曾婚娶。所以你若想達到那種境界,就不能被男女之事煩心,婚嫁之事還是暫時不要考慮的好。」

    寧缺微異說道:「暫時不用考慮?」

    二師兄嚴肅說道:「當然最好是永遠不要考慮。」

    寧缺大驚。渾然不顧和二師兄講道理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情,連連擺手說道:「一輩子不成婚不娶老婆,將來老時豈不是會變成我師傅那樣的可憐傢伙?這事萬萬不能。」

    ……

    ……

    傍晚時分,寧缺和莫山山離開了書院後山,而書院後山裡的人們則是集體彙集到了瀑布不遠處二師兄的小院中,開始召開一次非常重要的會議。

    這次會議到的人數非常整齊。

    除了讀書人書院後山所有人都到了,無論是那些在林間彈琴吹簫的還是在松下娛棋的,都老老實實出現。然後搬了張椅子各自覓著角落坐好。

    平常他們絕對不會這般老實,因為很多時候就連二師兄都沒辦法把他們從後山那些偏僻的角落裡抓出來,然而今天不同,因為大師兄回來了。

    只要大師兄在書院,那麼無論他們躲在哪裡,是在林子裡冒充石頭,還是在松樹上冒充松鼠,或是在花中冒充小草。都會被輕而易舉地找到。

    書院最近沒有發生什麼大事,至於寧缺入世並且戰勝爛柯寺長老傳人觀海僧這件事情,更不會讓眾人當回事,因為按照他們的想法,小師弟雖說境界低劣了些,但怎麼也是自己這些人的小師弟,怎麼可能會輸給別人?

    北宮未央摟著大師兄的肩頭。苦著臉說道:「親愛的大師兄,今天究竟有什麼事情需要鬧出這麼大的陣勢?趕緊說完趕緊散,我那曲子剛譜到要緊的地方。」

    五師兄看著大師兄極為不耐煩說道:「是啊師兄,你回來那天我們已經給你接過風了,今天又有什麼事?老八那盤棋眼看就輸了。可不能讓他藉機耍賴。」

    八師兄冷笑一聲說道:「我看是你要輸了吧?要不然我們這時候就回去繼續?」

    小院裡一片嘈雜喧囂,大師兄無奈看著眾人,勸說道:「不要著急,不要急,什麼事情都慢慢來,慢慢說才能說清楚。」

    便在這時,一隻手掌重重地拍到案几上。

    啪的一聲。

    房間頓時變得鴉雀無聲,隨著二師兄冷峻的目光緩緩移過,所有人都低下了頭。

    大師兄微微蹙眉,說道:「君陌,不要動怒。」

    二師兄聽著這話,趕緊站起身來,恭謹說道:「師兄說的是,君陌不對。」

    這便是書院後山的生物鏈,二師兄通殺所有師弟師妹,所有師弟師妹都和大師兄親近而毫無畏意甚至有些輕慢,可當著大師兄的面,二師兄就變成了鵪鶉。

    陳皮皮輕輕向自己腫著的雙手上吹了口氣,看著乖巧站著的二師兄,偷笑想著,原來君陌你也有今天啊。

    然而在二師兄目光壓迫之下,終於沒有人再敢說要走,也沒有人再敢多說一句話,房間裡頓時變得安靜了很多,甚至隱隱能夠聽到筆尖在紙上滑過的聲音。

    三師姐女教授余簾,專心描著簪花小楷,似乎發生什麼事情都與她無關。

    「今日讓師弟師妹們都過來,是因為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大師兄說道:「小師弟入世之後,世間多有猜忖,而朝中有很多大臣已經入宮試探能不能指婚,前天宮裡派人到山下傳達了陛下的意思,陛下想知道我們書院到底有何想法。」

    陳皮皮微怔說道:「這算啥?聯姻還是下嫁?」

    大師兄看著他認真說道:「小師弟是男子,自然不能算下嫁。不過在我看來這種事情實在是無甚趣味,想來無論老師還是小師弟都不會有此想法,修行之人終究還是要與修行之人相處,而且也要看小師弟自己。」

    大師兄最後說道:「今日書癡已經進山與大家見過面,不知你們印象如何?我對山山的印象是極好的,所以我很樂意看到她與小師弟琴瑟和諧,當然你們不要在意我的看法以及我與她的關係。」

    聽著這話,屋內眾人好奇地議論起來,心想小師弟找媳婦這件事情,怎麼值得大師兄如此慎重,還要問自己這些人的看法。

    只有七師姐注意到,聽到這番話後,二師兄的神情明顯有些不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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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6-5 19:42: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五十九章 書院兩條路線的戰鬥(下)
  
  彷彿是為了給大師兄那句琴瑟和諧的話做註腳,錚的一聲,十師兄西門不惑輕拔琴絃,九師兄北宮未央用手指輕敲簫管,淙淙琴聲在屋內如流水般響起,隨著音律同時響起的還有眾人熱烈的討論聲。
  
  「寧缺和雲麾將軍家那位司徒小姐走的親密,宮裡如果要指婚,大約便是她了,不過老祭酒頗為欣賞寧缺的書法,那麼金無彩也有可能,可如果再仔細往最早時候看去,李漁殿下和他也有不少來往,便是如今關係也極為密切。」
  
  「我怎麼總覺得指婚這種事情很噁心?不管是叫聯姻還是賣肉,但總有些把小師弟往紅袖招裡賣的感覺,而且那些府上可沒有什麼簡大家,哈哈哈哈。」
  
  「哪裡有你想的這般齷齪,依大師兄的意思,只不過是避免當眾駁了陛下顏面不好看,所以才想搶在宮裡指婚之前替小師弟把婚事定下,說起來後山這麼多年竟沒有辦過喜事,也該輪著一場。」
  
  「不過大師兄說的那位書癡姑娘我可沒有瞧見,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壞,小師弟是個孤兒,我們這些做師兄的應該多替他想想才是。她既然是大河國來的人,想必住在禮部那邊,明天我們要不要集體進長安城替小師弟掌掌眼?」
  
  「掌眼?那是位姑娘,又不是什麼老器物,五師兄,我提醒你那位書癡姑娘是王書聖的傳人,修為境界只怕不弱於你,你這些年天天撫松下棋,懈怠了修行,只怕根本不是她的對手,若惹惱了她當心進得長安城卻出不來。」
  
  聽著這些癡人們說著癡話,大師兄搖頭不已。
  
  七師姐把矮几下嗑剩的瓜子皮掃到小簍裡,抬頭看著他神情,笑著說道:「我看書癡不錯,小臉蛋兒挺圓的,娶進門來天天掐兩把應該舒服。」
  
  陳皮皮聽著這話。想著這些年來在七師姐纖纖玉指下所受的折磨,下意識裡抬起手來想要摀住自己胖乎乎的臉頰,卻忘了手上有傷,痛的眉頭快要擰了起來。
  
  六師兄捧著一杯茶,憨厚說道:「打鐵房裡蒸汽足,那姑娘能熬那麼多長時間,心性極為少見,我覺得不錯。」
  
  四師兄點頭說道:「後山裡終於能有一個真正懂符的人。很好。」
  
  北宮未央和西門不惑對視一眼,放下手中的古琴洞簫,笑道:「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既然大家都說書癡好,我們自然也說書癡好。」
  
  自寧缺從荒原回到長安城之後,他與書癡莫山山之間的那些傳聞便流傳開來,書院後山裡的人們也知道些許。想著本來便是兩情相悅之人,又有大師兄提議,如今見過書癡的人都說好,那麼自然便是好的。
  
  書院後山小師弟的婚事,似乎便要這樣確定下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屋內響起一個聲音。
  
  「不好。」
  
  七師姐微微皺眉。
  
  眾人吃驚看著二師兄,完全沒有想到他會出言表示反對。要知道二師兄此生最為尊敬大師兄,這些年來只要大師兄說的話,他絕對會毫不猶豫執行。
  
  七師姐看著他嘲諷說道:「男女之情這種事情,你懂什麼?」
  
  二師兄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只是微低著頭,看著身前自己那頂古冠的影子。
  
  大師兄看著他平靜問道:「書癡哪裡不好?」
  
  「我不是說書癡不好。」
  
  二師兄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只是小師弟如果一定要娶妻,那麼有更好的對象。」
  
  大師兄靜靜看著他,問道:「那又會是誰呢?」
  
  二師兄緩緩抬起頭來,直視他的眼睛,緩慢而堅定說道:「桑桑。」
  
  ……
  
  ……
  
  書院後山有好幾位師兄都不知道桑桑是誰,還是問了陳皮皮才知道,原來二師兄眼中比書癡更好的選擇對象。居然是寧缺的小侍女。
  
  四師兄說道:「書院向來不是一個以身份取人的無趣之地,但那個叫桑桑的小姑娘既然是小師弟的侍女。若要成婚便與唐律不合,總歸是個麻煩。」
  
  二師兄面無表情說道:「沒有麻煩。只需要讓她出籍。」
  
  四師兄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說什麼。
  
  大師兄靜靜看著他的眼睛,忽然微笑說道:「我堅持我的看法。」
  
  二師兄回望著他,神情平靜而堅定:「我也堅持我的看法?」
  
  大師兄說道:「大部分師弟師妹都支持我的看法。」
  
  二師兄面無表情說道:「師兄你讓大家不在意你與莫山山的關係,但這關係已經存在,所以師弟師妹們的看法在我看來都沒有任何意義。」
  
  大師兄平靜說道:「好吧,師弟師妹的看法確實不應該牽扯進來,但我的看法呢?」
  
  「我不知道師兄你為什麼會有這種看法。」二師兄看著他的眼睛問道:「我很想知道,為什麼在荒原上你要認書癡為義妹,是不是那時候你就在準備做這件事情?」
  
  大師兄笑了笑,說道:「我只是覺得山山這姑娘確實很好,是小師弟的良配。」
  
  二師兄沒有笑,說道:「那為何桑桑就不能是小師弟的良配?」
  
  大師兄靜靜看著他,若有所思問道:「你覺得桑桑好在何處?」
  
  二師兄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看著瀑布上方的那些繁星,說道:「當日顏瑟與衛光明同歸於盡,我與皮皮隨後登山,便在崖頂看見一個小姑娘跪在地上捧灰,那個小姑娘便是桑桑,我覺得她很好,而且我知道她是要和小師弟在一起的人。」
  
  屋內無比安靜,只能聽到柔軟的毛筆尖輕輕刷過紙張的聲音。就在這片安靜中,忽然響起陳皮皮有些緊張不安的聲音:「我也覺得桑桑挺好。」
  
  大師兄神情有些複雜地笑了笑,看著他說道:「你又覺得她哪裡好?」
  
  陳皮皮思忖片刻後認真說道:「我說不出來,但我覺得她哪裡都好。」
  
  大師兄微微一怔,然後搖了搖頭喃喃嘆道:「哪裡都好,哪裡都好。」
  
  書院後山自然是以大師兄為首,他的性情溫和而乾淨,所有師弟師妹都願意親近他,並不害怕他,願意聽他的話,然而二師兄卻是後山裡的鎮山律條,所有師弟師妹都害怕他,哪裡敢反對他的意見。
  
  以往後山裡的眾人面對二位師兄時倒也簡單,反正大家都聽二師兄的,然後二師兄必然是要聽大師兄的,卻從來沒有遇見過今天這種局面。
  
  「我覺得二師兄說的好像也有些道理,雖說我並不明白捧灰是怎麼回事。」
  
  「那難道大師兄說的就沒有道理了?」
  
  「話不是這麼說,二位師兄說的都有道理,我心境不夠清明,似這般重要的事情哪裡能比二位師兄想的更透徹,所以無論是大師兄還是二師兄的話,我都照著做便是,他們認為哪個姑娘更適合,那便最適合。」
  
  一番刻意的插科打渾,並沒有讓屋內的氣氛變得鬆動起來,反而因為二位師兄的沉默而變得有些尷尬,於是場間再次回覆死寂一般的沉默。
  
  大師兄看著二師兄認真說道:「師弟,有很多事情你不清楚。」
  
  二師兄看著他說道:「確實有很多事情我不清楚,我不清楚師兄對桑桑的敵意究竟從何而來,因為她是光明大神官的傳人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師兄根本不想讓她和小師弟在一起,然而師兄你想過沒有,這樣對那個小侍女並不公平。」
  
  大師兄沉默很長時間後,平靜說道:「我對桑桑沒有任何敵意,不過我承認你說的話,我確實不想讓小師弟的一生再繼續和她糾纏在一起。」
  
  二師兄看著他的眼睛,問道:「為什麼?」
  
  大師兄說道:「沒有理由,只有感覺。」
  
  二師兄說道:「師兄,我這一生始終信奉一條原則,任何事情都需要理由。」
  
  大師兄看著他說道:「你不需要知道,老師知道。」
  
  二師兄說道:「那為何不等老師回來再說這件事情?」
  
  大師兄說道:「因為宮裡已經傳來消息。」
  
  二師兄漠然說道:「我們如果不點頭,誰敢給小師弟胡亂指婚?」
  
  大師兄微微皺眉。
  
  二師兄說道:「我已經有十年時間沒有見過師兄皺眉了,師兄因何皺眉?是不是你也覺得這樣做有些問題?」
  
  大師兄依舊皺著眉頭,看著他搖頭說道:「那是因為我發現過了這麼多年,君陌你依然沒有成長,還是當年那個只知認死理,卻看不到事物全面模樣的熱血少年郎。」
  
  二師兄微怒說道:「老師絕對不會因為提前看到了前方道路上的某些險彎或者某些暗影,便提前讓我們走上另外一條道路,我相信老師更加不會因為沒有發生的事情而提前對無辜者施以責罰,所以我認為師兄你今天做錯了!」
  
  書院後山的人們從來沒有見過大師兄和二師兄在某件事情上產生分歧甚至是爭論,更何況如今爭論似乎已經發展到了憤怒的相互指責,更是驚的眾人鴉雀無聲,別說開口說話,便是連呼吸都不敢讓聲音變大一些。
  
  一片幽靜,只有柔軟的毛筆尖輕輕滑過紙面的聲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房間角落裡安靜描著簪花小楷的三師姐,書院後山的三師姐喜靜厭動,無論何時都不怎麼說話,也很少與同門們來往,但大家知道就連夫子都極為讚許她的淵博學識和眼光,所以期待她能化解眼下的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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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6-5 19:49: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章 我們都是小孩子
  
  在這等壓抑氣氛、幽靜環境中,目光彷彿也變得有了重量,這麼多雙目光加在一處,終於讓那支細筆緩緩慢了下來。女教授余簾看了一眼紙上的小揩,點了點頭,把筆擱到秀氣的小硯台上,然後望向那些用企盼神情看著自己的師弟師妹們。
  
  果然不愧是夫子都很讚許的書院三師姐,她只用一句話便解決了這場書院從未發生過的師兄之爭,對二位師兄的爭論做出了很直接的判斷。
  
  「你們都錯了。」
  
  余簾看著大師兄和二師兄,平靜說道:「無論是書癡還是那名小婢女,她們究竟是不是寧缺的良配,這本來就沒有答堊案,因為配之一字講究的是彼此間的感受,你們再如何堅持自己的看法,又怎麼知道寧缺的感受?」
  
  二師兄微微皺眉說道:「小師弟是個孤兒,無父無母也無親族,書院後山便等若是他的家,他的婚姻大事,當然要由老師或者我們這些師兄師姐做主。「
  
  余簾微微一笑說道:「所以我說你們錯了。」
  
  「你們不瞭解小師弟,而我當初看著他登舊書樓,看著他吐血昏迷,看著他在窗畔日復一日的沉默消瘦,我知道他是一個有怎樣性情的人,不要說什麼宮裡指婚,也別說我們這些師兄師姐要他娶誰,即便是老師回來後讓他去娶昊天的女兒,他若不願意便依然還是不願意,他若願意誰反對也沒有意義。「
  
  她轉身看著大師兄平靜說道:「人生的道路總需要自己走才知道其中滋味,所以最終還是要看他自己怎麼選,無論怎麼選,他將為之而付出的代價都屬於他自己,他也必須學會承擔這種代價,而我相信老師也會持如此看法。」
  
  說完這句話,三師姐余簾收拾好桌上的筆墨紙硯,也不與眾人打招呼便離了小院,那件套在她嬌小身軀上的寬大院服隨風輕擺入夜色而不見。
  
  先前那番史上罕見的書院爭論裡大師兄說的話很晦澀難懂,二師兄說的話也有些含混不清,此時三師姐說的話亦是哲思渺渺不可覓,相信他們三人自己其實都只是隱約感覺到了什麼,那麼其餘的人更是完全聽不懂。
  
  二位師兄陷入沉默中,師弟師妹們跟著三師姐的腳步悄無聲息離開,七師姐木柚擔憂看著坐在椅上的二人一眼,把桌上的茶壺灌滿熱水,然後也出了屋。
  
  燭火輕輕搖晃,院後隱隱傳來瀑布入潭的聲音,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大師兄緩緩站起身來,乾淨的眉眼間滿是疲憊的神情。
  
  二師兄站起身來,恭謹行了一禮。
  
  大師兄說道:「既然她都這樣說了,看來你我確實是錯了,不過我還是堅持我的看法,而且我想不出來,既然他和山山兩情相悅,又有什麼道理不會選她。」
  
  二師兄思付片刻後說道:「因為他放不下桑桑。」
  
  大師兄忽然想到一種可能,皺眉說道:「小師弟會不會兩個都要?「
  
  二師兄肅容說道:「這般貪心會遭天譴的,而且那兩個小姑娘雖說出身地位相差極大,但絕不是世間那等惡俗女子,豈能容小師弟如此快意。」
  
  大師兄靜靜看著他,忽然問道:「君陌啊,你究竟看出來了多少?」
  
  二師兄沉默片刻後說道:「顏瑟和衛光明化灰之時,我看到了霎時動靜,只是依然看不真切,難道師兄你已經看清楚了日後之事?」
  
  大師兄微澀一笑說道:「只怕連老師都看不明白,何況你我?「
  
  二師兄微微皺眉說道:「不知余簾又看出來了幾分。」
  
  「她的注意力一直在小師弟身上,只怕還不如你我。」
  
  說完這句話,大師蕪不知道在想什麼,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伸手輕輕拍了拍二師兄的肩頭,說道:「君陌,也許你是對的,只不過我不忍。」
  
  二師兄的身材頎高,見著師兄要拍自己異頭,習慣性地向前微俯,以便師兄能夠拍的更順手些,頭上那頂古冠竟是險些打到大師兄的臉。
  
  二人相視一笑,先前爭論所帶來的些許負面情緒,盡數散去。
  
  只有那不忍二字依然隨著瀑布的聲音不停迴蕩。
  
  ......
  
  ......
  
  寧缺並不知道書院後山為了自己的終生大事開了一次大會,更不知道在他眼中已然不惹世間塵埃的二位師兄竟為此事發生了激烈的衝突,最近這些時日,他繼續帶著山山在冬意漸褪的長安城裡遊玩,去各家書齋品鑒前人大作。
  
  前後兩世加起來二十餘載,他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甚至沒有和異性有過比較親密的接觸,所以他不知道現在自己和山山算不算談戀愛,因為那夜在紅牆白雪間說過喜歡後,二人之間的相處似乎沒有任何改變,依然是那般寧靜隨意,便是連手都沒有牽過一下,唯一有區別大概是肩頭相觸時少女偶爾流露出來的羞意。
  
  恰是這抹羞意,便彌補了寧缺對愛情想像的很大一部分遺憾,帶著山山穿行於長安城的大街小巷中時,他時常會想起當日北山道口火堆畔靠著自己的婢女,想起燕北湖畔與自己漫步的司徒依蘭,才明白有所回應才是喜悅情緒的根源。
  
  這種感覺真的很好,哪怕沒有什麼親密的肢休接觸,也沒有什麼甜言蜜語、海誓山盟,所以寧缺很願意陪著山山繼續走著,只是在經過那些窄巷冬襯蔭影時,在踏過那些湖畔漸融的松雪時,他偶爾會覺得心裡某處變得有些空蕩蕩的。
  
  傍晚時分,二人走到臨四十七巷。站在巷口的稅樹下,寧缺再次向莫山山發出邀請:「進去坐坐吧,飯菜肯定是夠的。」
  
  莫山山看著不遠處老筆齋的鋪門,輕聲說道:「不用了。」
  
  寧缺不解問道:「為什麼呢?」
  
  莫山山看著探出裙襬的鞋尖,輕聲說道:「和你一起並肩走在長安城裡,我很開心,和你一起評點那些字畫,我也很開心,那天夜裡你說喜歡我,我很開心。」
  
  然後她抬起頭來,看著寧缺他臉頰上那個不顯眼的小窩,睫毛微眨,忽然抬起手用指尖輕輕戳了下,微笑說道:「但只有喜歡是不夠的。
  
  ......
  
  ......
  
  回到老筆齋中,寧缺還在思考莫山山那句話的意思,如果要他去解數科難題或者是修行悟境,大概都要比理解女孩子們在想什麼要簡單的多,所以有些困惑。
  
  「少爺,吃飯了。」
  
  桑桑從小甕裡盛出兩碗雞湯,然後司道:「要不要灑點兒蔥花兒?」
  
  寧缺說道:「你熬的雞湯是世間最好喝的,所以要喝原味,不能加蔥。」
  
  如果是往常,得到寧缺的表揚,桑桑一般會顯得比較開心,雖然不見得笑,但給他添飯時總會拿飯勺在碗裡用力壓一壓,但今天她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只是默默地給寧缺添飯,然後默默地坐到桌子另一邊,默默地拿起了筷子。
  
  寧缺看著她神情,忽然想到自己這些天確實有些行蹤飄忽,笑著解釋說道:「那天夜裡我對你說過,書院後山那些不要臉的師兄師姐把我扔到長安城裡當打手立牌坊,所以這些天一直備著有人過來挑戰。」
  
  桑桑輕輕嗯了聲,然後捧著飯碗繼續吃飯。
  
  寧缺喝完雞湯,又往面前那個大海碗的白米飯上澆了兩瓢,然後風捲殘雲般刨飯。
  
  桌旁一片安靜。
  
  寧缺忽然抬起頭來,看著桌子對面的桑桑問道:「從你很小的時候,我們就一直在討論究竟應該給你找個什麼樣的嫂子。」
  
  桑桑把飯碗輕輕擱到桌上,看著他說道:「是少奶奶。」
  
  「那是離開渭城之後才改的稱呼。」
  
  寧缺想著那時候帶著桑桑去紅袖招裡挑姑娘的往事,不由笑了起來,然後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這些天自己的心裡總有些地方覺得空蕩蕩的,那是因為他還沒有聽到某個人的意見或者說他還沒有向某個人進行報告又或者他想聽到些想聽到的。
  
  他看著桑桑很認真地說道:「你覺得莫山山怎麼樣?」
  
  桑桑很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過了很長時間後重新端起飯碗,說道:「很好。」
  
  寧缺看著快要把小臉埋進飯碗裡的小女孩兒,微異問道:「就很好?」
  
  桑桑的小臉從飯碗裡探出來,看著他說道:「就是很好啊。」
  
  寧缺看著她像小池般清澈的眼睛,像雪後初草般微黃的頭髮,看著她微黑的小臉蛋,看著她臉上粘著的那粒飯,沉默了很長時間,無言笑了笑。
  
  「沒什麼,就是隨口問問。」
  
  他伸手把桑桑臉上粘著的那粒飯摘下來,很熟練地扔進自己嘴裡,然後繼續低頭吃飯,不知為何心情卻變得有些低落,默然想著自己的桑桑果然還是個孩子啊。
  
  吃完晚飯,像平常那樣桑桑去燒水洗碗,寧缺則是開始寫符,疲憊睏倦時便會隨意寫上幾幅書帖調劑一下精神,到了夜深時便燙腳上床準備睡覺。
  
  隆冬雖然快要過去,春天卻還沒有真正到來,夜色下的長安城還是有些寒冷,二人還是睡在去年冬天砌的炕上,如往年那般頭腳相對。
  
  桑桑的小腳丫洗的乾乾淨淨,被寧缺抱在懷裡,他摸著這對光滑嬌嫩潔白如玉的小腳,覺得非常舒服安心,吧嗒一聲親了口,然後閉上眼睛進入了美妙的夢鄉。
  
  無論怎麼看,這似乎都只是寧缺和桑桑過去十五年間夜晚的重複,都只是一個尋常無奇的夜,然而桑桑卻根本沒有睡著。
  
  她睜著那雙明亮的眼睛,靜靜看著糊著廢棄符紙的屋頂,彷彿看著過去這些年來曾經住過的岷山山洞的巖壁、謂城小院的土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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