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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0713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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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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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6-6 20:00:5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一章 苦孩子
  
  半夜時分,雞都還沒有叫,桑桑悄悄爬起床,套上那件略顯寬大的侍女服,穿上已經有些顯舊的小棉鞋,推門走出臥室來到天井裡。
  
  她把井沿上的殘雪抹掉,開始打水填滿灶房裡的水缸,把前天劈好的柴整整齊齊碼到牆角下,然後她拿起掃帚走到前鋪,把地面掃的乾乾淨淨,接著開始抹桌子,收拾桌上那些散亂的筆墨紙硯,蹲在鋪門邊仔細檢查了一下還有沒有什麼問題。
  
  這些都是她平時每天都做的事情,只不過今天做的更加專注認真,把所有事情都做完好,東邊的天空已經隱隱透出幾抹晨光,她瞇著眼睛看了看天,走出老筆齋去巷口買了兩碗酸辣麵片湯。
  
  坐在桌邊安安靜靜吃完屬於自己的酸辣麵片湯,然後把屬於自己的碗洗乾淨,桑桑走回臥室開始收拾屬於自己的衣物,她從床下取出那個匣子,把裡面厚厚的銀票分成完全相同的兩疊,把她認為屬於自己的那疊揣進懷裡。
  
  她走到炕邊,看著依舊在酣睡的寧缺,細細的眉頭緩緩蹙起,她就保持著皺眉的姿式認真地看了他很長時間,然後背起行囊離開,沒有任何猶豫的神情。
  
  老筆齋的鋪門開了。
  
  老筆齋的鋪門關了。
  
  因為前些天她修理過的關係,鋪門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沒有驚動任何人。
  
  她背著行囊,就這樣沉默地離開。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與晨光相匯的臨四十七巷,再也未曾出現,彷彿如同她以前根本就未曾來過一般。
  
  ……
  
  ……
  
  晨光中的大學士府一片安靜,深色厚重的大門緊閉,府門外掃地的僕役刻意控制著條帚與地面發出的摩擦聲,府內的那些參天冬樹沉默無言。
  
  桑桑背著行囊走到學士府門前,與那名面露警惕之色的僕役說了幾句話,然後不再理會他,皺著眉頭走到緊閉的大門前開始敲門。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今天情緒不大好的緣故。她的小拳頭裡竟是蘊藏著很大的力量,落在厚重的學士府大門上,發出咚咚的沉悶巨響,聽上去就像激昂的戰鼓。
  
  如戰鼓般的叩門聲頓時驚醒學士府裡的人們,門後隱約傳來喝罵和不悅的詢問聲,那名在府外掃地的僕役嚇的半死,快步跑到桑桑身後,準備把這個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野丫頭趕走。然而便在此時門開了。
  
  「二管家,我真沒想到這野丫頭膽子這麼大。」僕役哭喪著臉說道。
  
  睡眼惺忪的二管家揉了揉眼睛,滿臉不悅地看著身前那名小侍女,揮了揮手準備命人把她趕走,然而他忽然覺得這個小侍女有些眼熟,下意識裡再次揉了揉眼,終於清醒了過來。想起前些日子府裡傳的沸沸揚揚那事。
  
  「您……您……您是……小……小……」
  
  ……
  
  ……
  
  因為起來的匆忙。曾靜大學士夫婦二人都穿著便服,莫說洗漱,甚至連頭髮都還有些亂,只是看著安安靜靜站在身前的小姑娘,二人的心情更是亂到了極點。
  
  桑桑緊了緊右肩上的包裹,低頭看著自己探出裙襬的小鞋,說道:「那天你們說我是你們的女兒?」
  
  曾靜夫人連連點頭,臉上滿是驚喜的神情,如果不是大學士扶著她。只怕她此時已經高興地暈倒在地上。
  
  桑桑繼續看著自己的鞋尖,沉默片刻後輕聲說道:「我小時候聽……他給我講過唐律,在成婚之前,夫母有養育子女的責任,你們那天讓我搬到大學士府來住,如果是要完全唐律規定的責任,那我可不可以搬過來住?」
  
  「當然可以。」曾靜夫人驚喜地牽起她的手說道:「這是你的家。你當然能回來住。」
  
  曾靜大學士看著身前這個黑黑瘦瘦的小姑娘,喜悅之餘不免也有些疑惑,想那日自己與夫人屈尊降貴去那個鋪子求她回來,她卻偏不回來,說要陪著自己那個少爺一起過日子。他身為當朝大學士,當然知道寧缺回長安城後的這些動靜。心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竟讓她願意回來做自己的女兒。
  
  畢竟是當朝大學士,又是位講究父道威嚴的長者,曾靜既然已經認定桑桑是自己的女兒,心中有所疑惑自然很直接地問了出來。
  
  桑桑抬起頭來,看著面前這對夫婦很認真地說道:「我現在開始不喜歡他了,所以我不想和他住在一起。」
  
  曾靜大學士微微皺眉,想起皇后提醒自己夫婦二人的那句不要斷了情份,沉吟片刻後說道:「你們畢竟也是相處多年,不說主僕情份也總有些相互扶持的過往,便是要搬回學士府,似乎也應該與寧缺打聲招呼才是。」
  
  桑桑看了他一眼,忽然轉身就往學士府外走。
  
  曾靜夫人大驚,急忙把她抓住,顫聲說道:「這又是怎麼了?」
  
  桑桑靜靜看著曾靜大學士,沒有說話。
  
  曾靜夫人慌亂到了極點,狠狠瞪了大學士一眼,大怒說道:「不會說人話就不要瞎說話,你要是再讓我這苦命的孩子不見,你當心我跟你沒完!」
  
  學士府向來以夫人為尊,是以曾靜雖然並不認為自己先前那句話有何錯處,對桑桑如此無視自己這個父親更是感到惱怒,在夫人殺人般的目光下卻是只好閉嘴。
  
  桑桑看著曾靜夫人說道:「我跟著你住,我不要跟著他住。」
  
  曾靜夫人大喜說道:「都依你,我馬上讓人把你父親的東西都搬到書房去。」
  
  ……
  
  ……
  
  寧缺起床後沒有看到桑桑,他披了件襖子走到天井裡喊了聲。也沒有聽到桑桑的回答,他伸了個懶腰走到灶房看了一眼,發現桑桑沒有生火也沒有燒水,忍不住搖了搖頭,走到前鋪便在桌上看到了那碗酸面片湯。
  
  「牙都沒刷,怎麼吃早飯?」
  
  他看著那碗酸辣麵片湯皺著眉頭想道,這些年他已經習慣了起床後便有一雙小手把一碗清水和牙具送到自己面前,忽然有一天沒有人伺候便覺得有些不習慣。
  
  「就算你急著出去買湯最鮮的第一碗,也得服侍我洗臉刷牙了才去啊。噫,不對勁,面片湯已經買回來了,你這個死丫頭又跑哪兒去了?」
  
  寧缺坐在桌邊一面吃著酸辣麵片兒,一面想著桑桑去了哪裡,最後想著大概她吝嗇的習氣再次發作,非要去南門菜場買城外鄉農挑進來的新鮮蔬菜。
  
  「也就能便宜兩三個銅板,也值當起個大清早。還要跑這麼遠的路?」
  
  吃完酸辣麵片,寧缺一面嘲笑著某人,一面端著髒碗走回後院,隨意把碗扔到灶台旁,覺得還有些睏,於是去睡了個回籠覺。
  
  天色大亮時,他再次醒來。揉了揉眼睛。趿著鞋走到屋外,發現前鋪和後院裡依然沒有動靜,不由有些惱火喊道:「熱水呢?還讓不讓我出門了?」
  
  沒有人回答他,老筆齋前鋪後院一片安靜。
  
  寧缺怔了怔,走到灶房一看,那只髒碗還擱在灶沿上,灶洞裡依舊是冷火秋煙,沒有柴火沒有生火,自然更不可能有什麼熱水。
  
  他走到天井牆邊。看著那堆被碼的整整齊齊的細柴堆搖頭嘆息了兩聲,抱了一小堆細柴走回灶房開始生火燒水。
  
  雖說有好些年沒有做過家務事,但畢竟前面那些年都是他在負責二人的生活,所以生火燒水這種事情對他並不難,沒過多長時間,鍋裡的水面便開始冒出熱氣。
  
  寧缺看著鍋上的熱氣,忽然覺得事情有些地方不對勁。
  
  水燒熱後。他洗了一把臉,不知想到什麼,竟是把灶沿上那只髒碗也洗了。
  
  如果是平日,他這時候應該去書院,或者去長安城裡遊蕩。但今天他哪裡都沒有去,而是沉默走到前鋪。坐進自己那把太師椅裡,看著那些被擦的鋥亮的桌椅陳物架,看著被掃的一粒塵埃都沒有的潔淨的地面,開始發呆。
  
  他在桌邊沉默了很長時間,臉上的神情顯得有些僵硬,巷子裡不時有人經過,當那些人影映上鋪門時,他便會抬起頭,然而始終沒有人推門進來。
  
  沒有人推門回來。
  
  寧缺一直沉默等到快要近午的時候,他忽然起身推開舖門走了出去。
  
  他到東城便宜坊買了只烤鴨,又去菜場買了些青菜,然後回到老筆齋。
  
  鋪子裡依然沒有桑桑的身影,寧缺沉默片刻後進了灶房,抄起鍋鏟炒了兩盤青菜,蒸了一鍋米飯,把烤鴨削皮改刀,漂亮地鋪在盤子裡,然後端到前鋪桌上。
  
  兩雙筷子,兩海碗噴著熱氣的大白米飯,豐盛的菜餚。
  
  寧缺滿意地看著桌上的飯菜,雙手扶膝,然後繼續等待。
  
  然而等了很長時間,依然沒有人回來吃飯。
  
  還是兩雙筷子,卻只有一個人,而米飯和菜都已經冷了。
  
  寧缺盯著桌上的飯菜看了很長時間,然後伸手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手有些顫抖,夾了半天竟是連一根青菜都夾不起來。
  
  他抓起筷子便想扔出去,卻又強行壓抑住,緩緩擱到桌上。
  
  他忽然站起身來,走回後院臥室,極其粗暴地掀開床板,取出匣子,然後把匣子裡的東西全部倒在了床上。
  
  看著那些飄舞的銀票,他終於確認她是自己離開的。
  
  寧缺面無表情伸手把那些銀票重新疊好揣進懷裡,從牆角雜物箱裡取出前日才修復好的元十三箭裝進包裹,把所有的符紙全部塞進袖中,從柴堆旁拿起那把柴刀插進腰間,最後把大黑傘背到自己的後背上,走出了老筆齋。
  
  他知道桑桑應該沒有什麼危險,但他清楚這會是自己這輩子所面臨的最艱難的戰鬥,所以帶上了自己所有最重要的東西,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安慰自己,自己一定能夠找回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件東西。
  
  如果找不回來,那他也不用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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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6-7 19:37:05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2-6-7 19:40 編輯

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二章 尋人

  腰間彆著柴刀,手裡提前箭匣,身後背著大黑傘,寧缺離了老筆齋,來到大街前,開始了自己尋找桑桑的旅程。
  
  第一站是隔壁吳老二家的假古董店,他推門而入,直接問道:「吳嬸你有沒有見過我家桑桑?」
  
  老筆齋如今已經是臨四十七巷裡的傳奇鋪子,這一年多時間裡的那些故事,讓很多人都知道那間鋪子是個不簡單的地方,吳嬸見著寧缺的神情,不自然便生出幾分悸意,連連搖頭說道:「沒有見過。」
  
  寧缺沒有任何猶豫,轉身就走。
  
  接著他來到西城某間賭坊,直接找到了魚龍幫幫主齊四爺。
  
  「你有沒有見過我家桑桑?」
  
  齊四爺神情微異道:「前些天送銀票過去時見過一面,這幾天倒沒見著,怎麼桑桑又出事情了?」
  
  寧缺微微蹙眉,問道:「她以前出過什麼事?」
  
  齊四爺說道:「你回來之前她曾經被長安府索回去問過一次話,誰也不知道牽涉進了什麼案子,竟是軍方直接出的手,我沒能攔下來,不過你也不用太過擔心,桑桑沒受什麼欺負,而且當天便出來,可能是書院傳了話?」
  
  寧缺不知道這件事情,沉默片刻後心想終究還是先找到她比較重要,看著齊四爺認真說道:「讓幫裡的人在長安城裡找找她,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齊四爺說道:「你放心,只要她還在長安城裡,我絕對就能把人找出來。」
  
  寧缺心下稍安,心想魚龍幫乃是長安城第一大幫派。又有官府背景,幫中子弟無數,密佈各坊市街巷之中,無論桑桑藏在哪裡,肯定都能找到,然而緊接著他想到,距離清晨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如果桑桑已經離了長安城該怎麼辦?
  
  於是他緊接著來到皇宮。
  
  「封長安城門?寧缺你是不是瘋了?就算是宰相大人也不敢做這種事情。你殺了我我也沒辦法。我沒那個權力,而且我也不想讓陛下以為我想起兵謀反!」
  
  侍衛副統領徐崇山,看著身前低著頭的寧缺,正想繼續罵上幾句,卻被他身上流露出來的那抹冷厲殺意懾住了心神。趕緊安慰道:「你放心,我馬上行文讓長安府去替你找人,這樣可以了吧?」
  
  寧缺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長安府不夠,能不能幫我發海捕文書?」
  
  徐崇山倒吸一口冷氣,他看出來寧缺今天已經快要進入某種癲狂的狀態,哪裡敢直接拒絕,輕聲解釋道:「你家小侍女又沒有犯案。刑部怎麼可能發出海捕文書?」
  
  寧缺從懷裡取出一小幅畫像,拍到他的胸前,說道:「我現在報案,就說她偷了主家一萬多兩銀子,這應該可以讓刑部發出海捕文書了吧?」
  
  徐崇山接過那幅畫像一看,心想你畫畫的本事比寫字倒是要差上不少,正準備再說些什麼,一抬頭卻見寧缺早已走出了皇城。不由嘆息了一聲。
  
  看著那個充滿了肅殺意味的背影,徐崇山嘆息之餘連連搖頭,心想如果今日長安城裡有誰不長眼撞見這種精神狀態下的寧缺,那只怕是真的找死,緊接著他忽然間想到了朝堂上某椿傳聞,一拍腦門趕緊追了出去,卻不料寧缺走的太快。竟是瞬間消失不見,不知去了何處。
  
  ……
  
  ……
  
  通過朝廷和魚龍幫雙向堵死桑桑外逃的通道後,寧缺在長安城裡繼續穿行尋找,他去了城南的晨市菜場,去了以脂粉聞名的陳錦記。去了松鶴樓,還去了紅袖招,卻依然沒有找到桑桑的下落,然而所有見到他的人,都被他全身的武器的殺意驚呆,那道殺意似乎快要把這座長安城掀開來。
  
  最後他去了公主府,然後從李漁的嘴裡聽到了自己想要聽到的答案,只不過這個答案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所以讓他一時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寧缺看著李漁問道:「為什麼我不知道這件事情?」
  
  李漁看著他嘲諷說道:「可能是因為某人這些天忙著在長安城裡和書癡出雙入對,哪裡會顧得上自家小侍女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
  
  寧缺看著她認真問道:「殿下這是在嘲笑我?」
  
  「不。」李漁看著他冷聲說道:「我是在嘲諷你。」
  
  寧缺問道:「為什麼?」
  
  李漁應道:「因為桑桑是我的朋友。」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明白了。」
  
  ……
  
  ……
  
  文淵閣大學士府,今日一片安靜,尤其是書房裡的氣氛,更是壓抑緊張到了極點,所有這些氣氛的來源,全部是因為站在書房中的寧缺,來自於他毫無表情的臉以及身上所流露出來的那股危險氣息。
  
  曾靜大學士已經讓了座,管家也已經奉上茶,但寧缺沒有坐,因為他今天在老筆齋那桌飯菜旁已經坐了很長時間,他也沒有喝茶,因為他現在的嘴裡已經很苦,而且根本沒有閒聊的心思。
  
  寧缺看著書房角落裡的睡具,微微皺眉,心想大學士常年睡在書房裡?豈不是說他們夫妻二人關係不協?這樣的一對夫妻只怕不是什麼適合的父母,而且這件事情總有些奇怪,桑桑怎麼就忽然多出一對父母來了呢?
  
  這十幾年裡,他從來沒有想過桑桑找到親生父母之後會怎麼辦,所以他現在的情緒有些異樣,有些很奇怪的緊張。
  
  「首先我想知道桑桑是不是在府上。」他問道。
  
  曾靜大學士點了點頭,微笑說道:「既然相認,總要回府來住。」
  
  寧缺直接問道:「你說她是你的女兒,可有什麼證據?」
  
  曾靜大學士誠摯說道:「說實話確實沒有什麼鐵一般的證據,但所謂母女連心,而我家夫人記得桑桑身上一些特徵。加上時間確實契合,所以我想這件事情一定不會有錯。」
  
  寧缺抬起頭來,說道:「請恕我現在沒有心情與大學士夫人對什麼證據,我來貴府只想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把她接回去。」
  
  聽著這番話,曾靜大學士微微皺眉,心想雖說你身份來歷不凡,但我乃朝中大學士。豈能容你這般強硬,不悅說道:「世間哪有強行拆散骨肉的道理?桑桑既然是我的女兒,又怎能還給你做婢女?」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這件事情也可以稍後再討論,但首先你是不是應該先讓我見一見她?畢竟她現在還是我的侍女。」
  
  曾靜皺眉說道:「依據唐律,她是不是你的侍女還要由長安府判定。」
  
  寧缺看著他說道:「大人你最好不要忘記。我是戶主,只要我不同意,誰也別想把她遷出去,而且你沒有證據,去長安府打官司也是我贏。」
  
  曾靜的眉頭皺的愈發厲害,還未等他來得及做出什麼應對,一直面帶微笑強忍怒意伺候在旁的學士夫人提前髮作起來,她滿臉怒容衝到寧缺身前。指著他的鼻子便是一番痛罵:「就憑你這等無良的主人也想讓我女兒給你做婢?你甭想有這種好事,去長安府打官司?我家老爺乃當朝文淵閣大學士,隨意修封書信過去,上官那個醜貨難道還敢把我女兒判還給你!」
  
  我家的桑桑忽然多出了對親生父母,寧缺本就有些無措,心裡有些說出不口的大恐懼,此時被大學士夫人一罵,頓時由懼生怒。看著身前這位婦人沉聲說道:
  
  「夫人大概還不明白,本人寧缺乃是夫子親傳弟子,書院二層樓學生,御書房裡有過座,公主府裡喝過茶,你若敢修書給長安府,我就能讓陛下寫道旨意查查你家大人有沒有貪腐。」
  
  聽著這番赤裸裸的威脅。曾靜大學士勃然變色,一怒拍桌長身而起,走到夫人身旁指著寧缺的鼻子喝斥道:「你這年輕人好不知理!」
  
  寧缺絲毫不為所動,看著夫婦二人平靜說道:「書院教的道理就是拳頭,大學士你應該明白。如果把我逼急了,我直接把你們這座學士府給燒了,然後躲進書院後山,你們又能到哪裡評理去?」
  
  便在此時,書房竹簾一陣響動,一個瘦小的身影走了出來。
  
  「你們不用怕他。公主殿下肯定會向著我,而且我要回來住,他根本沒有任何辦法,至於書院那邊,二先生對我說過不會讓他欺負我,如果他敢把這座宅子燒了,我就去向二先生告狀,二先生肯定會把他的人給燒了。」
  
  桑桑走到曾靜夫人身旁,看著寧缺面無表情說道。
  
  寧缺看著她那張微黑的小臉,怔了怔,然後情緒很複雜地笑了笑,有一種飛出懸崖卻最終抓住了那棵松樹的感覺,雙腿驟然一軟險些坐到地面上。
  
  從清晨到此時,從老筆齋到學士府,他今天走了很多地方,從精神到肉體緊張疲憊到了極點,此時終於看到了她,那種緊張疲憊便放鬆成了類似虛脫的感覺。
  
  看到了就好了。
  
  因為只要看到了就別想再跑了。
  
  此時終於放鬆下來的寧缺,回想起這整整一天心中的恐懼,想起那種可怕的感受,難以抑止地生出一股如火焰般的怒意,混合著那種完全說不清道明的酸意,最終化出了噴薄而出的無數句話。
  
  「不錯啊你,找到了親生父母,翅膀硬了可以飛了?二先生?你居然在書院也有了靠山,先前我在公主府已經被李漁罵了一頓,我是不是還要回後山被二師兄打一頓,你才解氣啊?嘖嘖,到底不愧是學士府的大小姐,居然玩簾動玉人來這招,可惜你不夠白,哪裡算什麼玉人,就是個小碳人兒!」
  
  這話說的可謂是尖酸刻薄到了極點,任何人聽了只怕都會憤怒地與他大吵一架,曾靜夫人已經氣的摀住了胸口,然而桑桑的小臉上卻依然沒有任何表情,她只是看著寧缺的眼睛,非常平靜地說道:「這關你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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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不喜歡

  自從桑桑四歲起,寧缺便沒有再打過她。
  
  也就是從那天之後,在和桑桑的無數場戰鬥中,他永遠是失敗的那一方。就比如此時,桑桑只用一句話便化解了寧缺言語間所有的尖酸刻薄並且變作一道閃電,劈的他渾身僵硬,心生無盡幽怨。
  
  這關我什麼事?這關我什麼事?你的事情憑什麼不關我的事?寧缺越想越是生氣,氣的像隔壁吳老闆一般渾身發抖,捲起袖子便在學士府書房裡四處尋摸起來,像極了一隻熱鍋上的螞蟻。
  
  他想找到一根小木棒,然後找回桑桑四歲之前的美好人生,然而書房裡不可能有小木棒,他和桑桑的生活也早已無法回到她四歲之前。
  
  就算找到了,他現在也不可能真把桑桑的褲子脫下來,狠狠抽打她的屁股,所以半響後他很無助地重新走到回桑桑面前,低著頭說道:「跟我回吧。」
  
  桑桑低聲說道:「不回。」
  
  寧缺抬起頭來瞪著她的眼睛,問道:「為什麼不回?」
  
  桑桑輕聲回答道:「因為不高興住那兒。」
  
  「為什麼不高興?」
  
  「沒道理,就是不高興。」
  
  「你不是沒道理,你是沒頭腦!」
  
  「關你什麼事?」
  
  寧缺大怒說道:「我是少爺,你是我的小侍女,當然關我事。」
  
  桑桑低著頭說道:「來長安城後你才讓我喊你少爺。」
  
  寧缺輕輕嘆息一聲,傷感說道:「我把你從小養到大……」
  
  桑桑抬起頭來,認真說道:「沒有到大,八歲之後就是我負責洗衣服煮飯,還有所有家務,所以是我在養你。」
  
  寧缺醞釀了很長時間的情感攻勢,竟是剛開了一個頭便被冷冰冰地打斷,以至於什麼一把屎一把尿之類的話根本沒有機會說出口,這種感覺非常難受,就像是酸辣麵片湯嗆進氣管裡一般。
  
  他忽然想明白桑桑不是渭城的人們也不是書院的師兄師姐,她是世界上最瞭解自己的人,根本不會被自己模擬出來的這些情緒所欺騙過去,自己最擅長的那些手段對她根本沒有用處。
  
  他惱火說道:「銀子還是我掙的吧?」
  
  桑桑蹙起細細的眉尖,說道:「但掙銀子都是我想的辦法,來長安後如果不是我逼著你賣書帖,我們現在還是窮人。」
  
  寧缺這時候的頭腦有些不清醒,所以沒有聽見桑桑說的我們二字,不然他一定會胸有成竹很多,但因為沒有聽見,所以他此時滿腹委屈悲傷,幽怨想著自己在岷山裡辛苦打獵在梳碧湖殺馬賊,還有冒著生命危險跟朝小樹去殺人,雖說是替小黑子報恩,但還不是想給這個家多掙些銀子。
  
  他其實很清楚桑桑為什麼會離家出走,和她找到了親生父母無關,和什麼事情都無關,於是沉默片刻後開始繼續捲袖子。
  
  桑桑繼續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曾靜夫人在旁邊看著嚇了一跳,以為他要打自己女兒,咬著牙便衝將過去,想要把這個天殺的傢伙給撞死或者把自己撞死算了。
  
  曾靜急忙拉住自己的夫人。
  
  他皺眉看著書房裡的寧缺和桑桑,感覺到這二人並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種主僕關係,尤其奇妙的是,二人明明是在爭吵卻依然讓人覺著和諧無比,彷彿就像是一個任誰都分割不了的完整的世界。
  
  是的,寧缺和桑桑在一起便是一個世界。
  
  這是一個習慣了相儒以沫從來不會想著要相忘於江湖的世界,如今這個舊的世界終於產生了一道裂痕,即將分裂或者重新組合,這個世界運行的規律即將發生改變,卻不知道會向著光明的那個方向去還是黑暗的方向去,抑或會產生一場大爆炸,生成了一個完全嶄新的世界。
  
  寧缺看著桑桑很認真地說道:「我們必須把話說清楚了,無論怎麼說我肯定是會結婚的,我們兩個不可能就這麼混一輩子。」
  
  桑桑看著他微微蹙眉,似乎覺得他這句話說錯了。
  
  「不好意思,因為太緊張所以說錯了。」寧缺重重拍了下腦袋,重新說道:「毫無疑問,我們兩個人肯定是要過一輩子的。」
  
  接著他繼續說道:「但我終究還是要結婚的,我知道你一時半會兒很難接受,我很明白你現在的感受......」
  
  桑桑忽然問道:「你說我們肯定要一起過一輩子?」
  
  寧缺回答的相當理所當然:「必須的!」
  
  桑桑說道:「那你又要結婚。」
  
  寧缺點點頭。
  
  桑桑說道:「你結婚就要和別人過一輩子,那你怎麼和我過一輩子呢?」
  
  這確實是一個問題,但對臉皮極厚的寧缺來講這不算問題,他笑著回答道:「就算結了婚,我們一樣可以一起過一輩子啊。」
  
  桑桑回頭看著曾靜夫人問道:「朝裡還有哪些大臣的兒子沒有娶老婆?」
  
  曾靜夫人已經被二人先前那番對話震驚的完全說不出話來,身為朝廷命婦,她哪裡見過這樣的主僕關係?這時驟然聽到女兒發問,竟是一時沒有回過神來,下意識裡回答道:「好些大人府上都在挑……」
  
  桑桑回過頭看著寧缺說道:「那我嫁他們。」
  
  寧缺怔住了,有些惱意,又因為這些惱意而生出些羞,彙集在一處便成了羞惱,斥道:「你才多大點兒!嫁什麼嫁!」
  
  桑桑說道:「聽說大河國那邊十四歲便能成婚。」
  
  聽到大河國三字,寧缺無來由覺得自己矮了半截,氣魄頓時為之一洩,和言悅色勸說道:「但我們這是在長安城。」
  
  桑桑說道:「就算在長安,再過一年我滿十六也可以嫁人了。」
  
  寧缺愣了愣,大怒說道:「你又黑又瘦還當過十幾年的小侍女,你以為那些有家世的公子哥會願意娶你?」
  
  桑桑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我是當朝一品大學士的女兒,我是公主殿下的朋友,我是光明大神官的徒弟,書院裡的二先生寵著我,我手裡還有幾萬兩銀票,你說憑什麼那些人不願意娶我?」
  
  寧缺氣的渾身發抖說道:「你不提銀票還好,一提銀票我便一肚子氣,你居然把銀票都分了,你真想分家啊!」
  
  桑桑提醒道:「我們正商量我嫁人的事情哩。」
  
  寧缺用力揮動手臂,斬釘截鐵說道:「不准嫁!」
  
  ......
  
  ......
  
  在他說出這三個字後,學士府書房內一片安靜曾靜夫婦神情複雜,而桑桑只是默默看著寧缺,寧缺有些尷尬地放下了手臂。
  
  寧缺看著她的眼睛終於知道桑桑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那個跟在自己身旁牙牙學語的小女童,而一旦長大便無法回去,小女童變成小女孩再變成少女變成小女人最後漸漸年華不再,這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所以必須開始思考長大之後的那些事情,無論那些事情是喜悅還是酸楚。
  
  小女孩長大了總是要嫁人的。
  
  他能眼睜睜看著桑桑嫁給別人嗎?
  
  無論是瘦瘦小小的清稚少女,還是青春正威的姑娘,無論是婚後變得臃腫嘮叨的她,還是白髮蒼蒼躺在竹椅上的她。
  
  只要她是桑桑,他就無法看著她嫁給別人。
  
  他不准她嫁,那她憑什麼看著他娶?
  
  寧缺低下了頭,有些無措,有些慌張,有些茫然,有些明白。
  
  他明白了桑桑清晨離家時的感受。
  
  他明白了自己的感受。
  
  然而僅僅明白是不夠的。
  
  寧缺想起昨天傍晚時分聽到的另一句話,身體有些僵硬。
  
  他向曾靜夫婦很恭謹地長揖行禮,請他們給自己和桑桑一個單獨對話的空間,曾靜夫婦互視一眼,嘆息著走出了書房。
  
  「我不能騙你,我確實很喜歡她。」
  
  寧缺看著低著頭的桑桑,說道:「你不用問我,我知道你想問些什麼,我小時候偷看那些大姐洗澡的時候確實說過喜歡,在紅袖招裡看見水珠兒陸雪我也說過喜歡,但……她不一樣,我是真的很喜歡她。」
  
  桑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沉默不語。
  
  寧缺接著說道:「而且問過你,你也說她很好。」
  
  桑桑抬起頭來,說道:「她確實很好啊。」
  
  寧缺說道:「但你又不喜歡。
  
  桑桑說道:「很好不代表我就要喜歡。」
  
  寧缺問道:「那你為什麼不喜歡?」
  
  桑桑看著他,很認真地說道:「我不喜歡你喜歡別人。」
  
  書房裡安靜了很長時間。
  
  寧缺低聲說道:「但我已經對她說了喜歡。」
  
  就像過去這些年裡很多次那樣,遇著真正難以抉擇的問題,他總是習慣於從桑桑那裡得到建議答案或者哪怕是精神上的支持,然而他忘了一件事情,這次的問題涉及到桑桑自己。
  
  桑桑的小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沒有生氣沒有憤怒也沒有哭泣,她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我餓了,要睡了,你走吧。」
  
  餓了所以要睡,這句話說的毫無邏輯。
  
  寧缺看著她說道:「你不在家我睡不好。」
  
  桑桑不說話。
  
  寧缺說道:「那我餓了誰給我煮麵吃啊?」
  
  桑桑不說話。
  
  寧缺忽然說道:「我給你煮麵吃好不好?」
  
  桑桑還是不說話。
  
  寧缺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我先去靜一靜,明天我再來接你。」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向書房外走去。
  
  桑桑走到書房門旁,看著向花圃裡走去的寧缺,說道:「雞蛋在灶房米缸裡,煎的時候你少放點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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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四章 罵湖

  寧缺回到老筆齋、推開舖門時發現鋪門沒有咯吱咯吱響,於是他想起來這是桑桑修好的,走進灶房把手伸進米缸摸出幾個雞蛋,於是他想起來這是小時候自己教給桑桑的方法,走到水缸邊準備盛水煮麵,看著滿滿的水缸,於是他想起來桑桑清晨離家出走前把所有的家務活兒都做完了。
  
  他走出灶房,在天井裡沉默站了很長時間。
  
  他身上還背著黑傘,手裡還提著箭匣,腰間還彆著柴刀,整整一天時間,他一直奔跑著站立著,沒有坐下,沒有喝一杯茶,沒有吃一點東西,但他這時候完全沒有煮麵吃的心思,只是怔怔想著心事。
  
  牆角整齊的柴堆,前鋪乾淨的桌椅,勾起了他很多回憶,至於具體回憶了些什麼事情,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沒有桑桑的家,每個角落裡都透著股冷清的味道,他不能習慣。他不禁想到這才一天時間,自己已經孤單寂寞到難以忍受,離開長安去荒原的這大半年,桑桑一個人在家是怎樣過的?
  
  院牆上趴著一隻貓。
  
  那隻貓抬頭看著夜空裡的星星。
  
  寧缺看了一眼它,從牆腳柴堆裡抽出一根扔了過去。
  
  正在模仿孤獨的貓兒被打擾了情緒,扭頭衝著牆下的他發出一聲憤怒的厲叫,然後跳下牆去消失不見。
  
  沒有桑桑的家,沒有煙火氣息,四處透著股寒意。
  
  寧缺無法在這樣的家裡呆下去,所以他離開。
  
  ……
  
  ……
  
  寧缺先去了禮賓苑。
  
  大河國墨池苑的弟子們都住這裡。
  
  山山也住在這裡。
  
  禮賓苑裡生著一大片竹林 縱使在冬季依然泛著幽幽的綠意,此時在夜裡被燈光一照,顯得愈發靜謐。
  
  寧缺沒有進禮賓苑他站在苑門對面的錦山假石間,沉默看著那處的燈光,看著燈光裡的人影,他的眼力很好,能夠隱約看到最深處的那間廂房裡,窗畔有少女的剪影,她正在專心地寫著什麼。
  
  是在寫很難寫好看的寧缺二字嗎?
  
  寧靜靜靜看著窗畔的少女剪影,看了很長時間。
  
  然後他轉身離開,向城南去。
  
  ……
  
  ……
  
  長安城南雁鳴山下雁鳴湖。
  
  寧缺站在湖畔,沉默看著湖面,湖面上的冰層早已融化,只不過因為冬意猶存,所以冰塊沒有完全消失,而是變成了近乎柳絮狀的事物,在遙遠對面湖岸間的燈光照耀下,彷彿是無數道柔軟的金線。
  
  噗通!噗通!
  
  他揀起石頭向湖面上的那些黯淡金錢砸去,一塊一塊又一塊,直到最終把自己眼前的所有冰絮全部砸成碎末才罷手。
  
  先前拿乾柴砸野貓 此時拿石塊砸冰絮,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他現在非常不爽他覺得自己的世界被破壞的不成模樣,所以他不允許別人能夠藏在他們自己的世界裡偷偷笑話自己。
  
  把手裡最後一塊石頭扔到腳下,寧缺扶著腰喘息了半晌才平靜下來,看著夜色下的雁鳴湖,用微啞的聲音抱怨道:「雞蛋在米缸裡,煎的時候少放點油?你人都不在了還要管我煎雞蛋時放多少油?有你這麼樞門的傢伙嗎?蛋在米缸裡水在水缸裡,你咋不說飯在鍋裡,你在哪裡?」
  
  「什麼叫你養我?我殺馬賊搶獵戶,這輩子什麼陰損的事兒都做完了,辛辛苦苦搶些碎銀子都交給你收著最後成了你養我?」
  
  「你不要說什麼我花錢花的多。我在渭城的時候喝過酒嗎?賭錢……確實是賭但那不一樣是為了給家裡增加收入?你什麼時候看我去謐飲狂嫖過?老子在長安城裡逛樓子什麼時候給過銀子!這樣你還不滿意?」
  
  寧缺對著夜色下的大湖,扶著腰伸出食指 像個潑婦般大怒訓斥道:「什麼叫你不讓你嫁我也不能娶?你給我說明白了,你到底想幹嘛!你這個小黃毛丫頭到底想幹嘛!你給我說清楚了!」
 
  「你問我到底有沒有過想著娶你?」
  
  「好吧,我承認有時候偶爾會想過等你長大了娶你當老婆。但你還是個小姑娘,這事兒想想便罷了,難道還真能說出口?真說出口了你萬一羞了要拿柴刀砍我怎麼辦?就算你不砍我誰知道還有多少人想砍我?」
  
  「而且就算我要娶你,也不影響我多喜歡一些人吧?」
  
  「我為什麼要喜歡別人?」
  
  「喂,我喜歡吃肉,不代表我就不喜歡吃蝦,人本來就是雜食動物,我喜歡多吃兩口別的又能怎樣?你又能拿我怎樣?」
  
  「那你怎麼辦?」
  
  「你跟著我一起吃啊。」
  
  「你說什麼?」
  
  「我喜歡女人,難道你也要跟著我一起喜歡女人?」
  
  「嗯,這個好像確實有點說不通。」
  
  沙啞的聲音在幽靜的湖畔不停響起。
  
  在學士府中,像上面這些對話根本不可能發生。
  
  因為寧缺完全不敢對桑桑說這些話,他知道一旦自己真的如此說,那個倔強的死丫頭肯定會轉身就走,再也不給自己任何挽回局面的機會,而桑桑也絕對不會問出那些問題,但他知道她心裡想問什麼。
  
  所以他只有在深夜的雁鳴山下,在寂靜無人的湖畔,對著根本聽不懂也無法反駁的湖水,像個白癡般連聲痛斥,聲驚湖鳥。
  
  ……
  
  ……
  
  夜色下的大學士府一片安靜。前些日子便已經備好的小姐閨房中,各色陳設華貴異常,妝匣裡擺滿了陳錦記的脂粉。
  
  桑桑以前最喜歡陳錦記家的脂粉,但她今天看都沒有看一眼,也沒有理會那些丫環神情複雜的請安,只是默默看著銅鏡。
  
  銅鏡琢磨的非常光滑,旁邊鐫著繁複的花草枝,一看便知道是很名貴的物事。
  
  桑桑沒有看銅鏡,她只是看著解境裡的那張臉。
  
  那是一張微黑的小臉,眉眼平淡無奇,頭髮因為營養不良而明顯有些微黃偏軟,那雙曾經明亮的柳葉眼也變得有些黯淡,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張小臉都談不上漂亮,甚至連清秀都不算。
  
  「你長的真的很難看。」
  
  桑桑看著鏡中的自己說道。
  
  從昨天夜裡聽到寧缺那句話,到清晨離開老筆齋,再到下午與寧缺重新相見,她一直都沒有哭,甚至沒有流露出任何悲傷的神情,因為那是她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哭,無論如何都不要哭。
  
  那些弱質纖纖的大小姐扶著花兒可以流淚,因為她們好看,而你雖然也很弱,但生的這般難看,又哪裡有資格哭呢?
  
  ……
  
  ……
  
  桑桑很少照鏡子,因為除了除了白之外地不怎麼關心自己的容顏,也因為寧缺身為一個男人根本不知道怎麼打扮小姑娘。
  
  在岷山的時候,小女童偶爾會對著溪裡的一窪靜水,看看自己的臉,在渭城的時候,小女孩會對著木盆裡的洗臉水梳頭,來了長安城寧缺給地買了妝粉匣子,她終於有了一面鏡子。
  
  只是匣子裡那面鏡子太小,很難清楚地照出整張臉。
  
  所以桑桑覺得此時銅鏡上那張小黑臉有些陌生。
  
  她覺得鏡子娶的那個人有些陌生。
  
  地忽然有些討厭銅鏡裡的那個人。
  
  桑桑搖了搖頭說道:「你真是一個很討人厭的小孩兒。」
  
  銅鏡裡的桑桑低頭說道:「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你讓他擔心了。」
  
  「我是想給他結婚騰地方。」
  
  「但你明明知道他不會把你扔下不管,所以你這就是逼著他做選擇,他對你已經夠好了,你怎麼能這麼殘忍?」
  
  「可他說過要過一輩子的。既然說好要一起過一輩子,多一個人也能叫一起嗎?多一個人還能過一輩子嗎?」
  
  「你為什麼非要和人搶呢?、,銅鏡裡的桑桑難過回答道:「可是那本來就是我的呀。」
  
  銅鏡外的桑桑沉默說道:「可是他會很難過。」
  
  「我從來沒有搶過東西,但這次不一樣,就算他會難過,就算我變成討人厭的小孩子,就算我變得更醜,我還是要搶。」
  
  銅鏡內外,桑桑抹掉臉上的淚水,滿是小孩子氣倔強說道。
  
  ……
  
  ……
  
  晨光熹微,雁鳴山下的湖面映出淡淡光澤。
  
  寧缺站在湖畔扶著腰,疲憊地喘息著,時不時地喃喃說上幾句什麼。
  
  整整一天一夜未曾進食未曾飲水,對著夜湖罵了整整一夜,他的嗓子早已乾啞到了極點,臉色憔悴的很是難看。
  
  「小師叔當年呵天罵地,何等豪邁壯闊,你對著這片小湖罵來罵去,又能罵出個什麼感覺?更何況糾結的還是那些小事。」
  
  湖畔林中響起一道聲音。
  
  寧缺轉身看著那個死胖子,惱火說道:「你這個自幼受了**待所以有心理陰影的廢柴哪裡知道男女事才是真正的大事。」
  
  陳皮皮聳聳肩,說道:「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不和你計較。」
  
  寧缺問道:「你怎麼來了?」
  
  陳皮皮說道:「為了某件事情,書院開了一場大會,結果大家吵來吵去都沒吵出什麼結果,最後七師姐說乾脆把你抓回去審問審問,看看你究竟是怎麼想的,結果你昨天沒去書院,所以大家派我來抓你。」
  
  寧缺這時候的思緒很是紊亂,根本沒有聽明白他想說些什麼,思及讓自己苦苦思索了一夜的那個問題,看著陳皮皮很認真地問道:「有件事情想要請教你一下,你平時最喜歡吃什麼?」
  
  「蟹黃粥?」陳皮皮摸著後腦勺問道:「問這個做什麼?」
  
  寧缺說道:「我最喜歡吃煎蛋面,但如果讓你天天頓頓吃蟹黃粥,你會不會膩?」
  
  陳皮皮思忖片刻後回答道:「總吃哪有不膩的道理?」
  
  寧缺皺著眉頭,忽然想到一個更合適些的比喻,聲音微啞問道:「那清水呢?你喝水會不會喝膩?」
  
  陳皮皮惱火說道:「什麼狗屁問題,不喝水是要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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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五章 饅頭

    不喝水是要死人的,寧缺想著這句話,認真問道:「如果你要吃喜歡吃的蟹黃粥,就喝不著水了,怎麼辦?」

    陳皮皮揮手不耐說道:「不可能會有這種情況發生,哪裡找不著水喝?」

    寧缺堅持問道:「如果水有腳,有思想,不想讓你喝,當你靠過去,它就自己跑掉,你怎麼辦?」

    陳皮皮愣了愣,思考很長時間後無奈說道:「如果真是這樣,那為了活下去,還是喝水吧,雖然會痛苦一些。」

    寧缺看著湖面上的晨光輕波,憂傷感慨說道:「別人都能三妻四妾……好吧,換一個比較好些的說法,別人都能擁有很多段愛情,為什麼我就不行?為什麼我家那個還是個小孩子就學會吃風吃醋了?」

    陳皮皮站在他身旁看著湖裡的雁鳴山倒影,說道:「這種事情你不要問我,對於女人這種奇怪的東西我從來沒有想明白過。」

    寧缺看了他一眼。

    陳皮皮搖頭說道:「你也不要奢望能從師兄師姐們那裡得到什麼幫助,後山裡沒有誰有這方面的經驗,都是些天才與白癡。」

    寧缺感慨說道:「我本以為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開心,但我沒想到她會這麼不開心,說起來已經十幾年了,我好像就沒贏過她一次,這究竟是為什麼?世間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而且我也很喜歡,然而她不喜歡,我似乎便沒有任何辦法,難道這就是命?」

    陳皮皮安慰說道:「那你就要學會認命。」

    「我可不覺得這算是安慰。」

    寧缺說道:「對了,師兄要抓我回書院問什麼事情?」

    陳皮皮說道:「大家想問清楚你到底是想選山山還是桑桑。不過現在看來可以不用問了,我很贊成你的選擇。」

    寧缺神情微異問道:「為什麼?」

    陳皮皮看著他說道:「因為我知道你會這樣選。」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

    陳皮皮眉尖微蹙,揉了揉臉頰,關心問道:「這事你準備怎麼解決?」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桑桑很小的時候不願意自己洗衣服,我那時候就教過她一句話: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既然這是我自己的事情,終究得我自己去處理,而且這種事情必須處理的毫不拖泥帶水。」

    陳皮皮憂慮說道:「你不擔心會傷著她?」

    寧缺笑著說道:「難道我不是一個很薄情寡性的人嗎?」

    陳皮皮看著他很認真地說道:「你笑的很假很慘淡」

    寧缺慘淡一笑,不知該如何言語。

    陳皮皮感慨說道:「男女之事果然是世間最麻煩的事情。現在想來我還真要感激葉紅魚那個婆娘,她讓我這輩子對女人都沒有任何想法,如此一來反而讓我不需要經歷你這些苦惱。」

    ……

    ……

    二人繞湖而過,離開雁鳴山,重新回到人聲嘈雜的街市之中。此時晨光大作,長安百姓們都已經起床,在早點攤子前排起了長龍。

    一家饅頭鋪旁,站著兩名僧人。一名是乾瘦的武僧,裸露在僧衣外的手臂看上去就像鋼鐵一般,另一名中年僧人膚色黝黑,臉上滿是風霜之色。

    兩名僧人手裡捧著雪白的饅頭,正在沉默地咀嚼。腳下的石板上擱著兩缽清水,僧衣陳舊,形容漠然,與週遭熱鬧市景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長安城裡很少看見苦行僧。」

    遠遠看著街邊那兩名僧人,陳皮皮眉頭微蹙說道:「尤其是這麼強大的苦行僧。」

    寧缺看著前方那兩名低頭沉默啃饅頭的僧人,感慨說道:「有生皆苦有生皆苦,我本以為自己已經夠苦了,沒想到世間還有比我更苦的人。吃饅頭居然連腐乳都沒得配,真不愧是苦行僧。」

    長安城乃天下第一雄城,每日裡不知有多少奇人異士出現,雖說苦行僧比較少見,但二人也不以為意,就這樣走了過去。

    走過那兩名僧人身旁時,寧缺看了那名中年僧人一眼。

    恰在這時。那名中年僧人抬頭看了寧缺一眼。

    寧缺停下腳步。

    那名中年僧人的目光寧靜而強大,彷彿在青燈古佛前被香火靜靜薰染了幾千幾萬年,沒有任何雜質。

    而那名中年僧人身上流露出來的氣息也極為寧靜而強大,他此時雖然站在人聲鼎沸的坊市裡,手裡拿著半個雪白的饅頭。但卻像是站在蓮花盛開的佛國,手裡拿著一枝沾露的青枝。

    陳皮皮跟著寧缺停下腳步,他蹙眉靜靜看著那名中年僧人,忽然開口說道:「人間淨土自身成佛……你從白塔來?」

    中年僧人合什說道:「白塔寺道石,見過書院十二先生,十三先生。」

    道石是一個很沒有名氣的苦行僧。

    陳皮皮沒有聽說過他的名字,世間絕大部分修行者都沒有聽說過他的名字,因為道石自出白塔以來,便一直在鄉野村落裡苦修靜悟。

    但修行者的名氣與實力從來沒有什麼固定的關係。

    陳皮皮看著這名苦行僧站在紅塵中,卻凝出身在三界外的法象,便知道對方的修為境界非常強大。

    陳皮皮看了寧缺一眼。

    寧缺看著那名中年苦行僧忽然問道:「來找我的?」

    道石平靜說道:「請十三先生賜教。」

    既然入世,自然便會不斷面臨源源不絕的挑戰,想當年小師叔靠著一把劍擊敗世間群雄,才在世間鑄就了書院的不世威名,寧缺對於這種局面早有心理準備,但他今天沒有準備好。

    因為荒原之行的那些故事,因為與花癡之間的衝突,因為那個叫曲妮瑪娣的可惡的老女人,寧缺對月輪國對白塔寺沒有絲毫好感。但前些天與觀海僧一戰後,他對佛門弟子的觀感有所改變。

    他看著那名中年苦行僧誠懇說道:「我今天有些要緊的事情要做,大師能不能多等幾天?」

    道石平靜說道:「佛門講究緣法,我自月輪千里迢迢而來,於這繁華長安城中遇見你,又豈能錯過?」

    寧缺微微皺眉。

    陳皮皮看著他憔悴的神情,知道他這兩天心神不寧,而且沒有休息好。不由搖了搖頭,看著道石微笑說道:「我來?」

    道石認真說道:「貧僧不是十二先生的對手。」

    陳皮皮怔了怔,氣極反笑說道:「你們若是要挑戰書院,我出手還是小師弟出手有什麼區別?你們這些和尚要臉還是不要?」

    道石黝黑的臉頰上現出一絲微笑,說道:「侍佛之人。要臉作甚?」

    從昨天清晨到此時的清晨,寧缺沒有睡覺,沒有吃飯,沒有喝水,被恐懼惘然的情緒折磨的不善,在湖畔站了一夜痛罵一夜,也沒能讓他情緒稍微變得好些,所以他這時候很煩。非常煩。

    聽著這名白塔寺僧人的說話,寧缺愈發煩躁起來,煩到不能呼吸,煩到快要歇欺底裡,煩到直接說道:「我認輸。」

    中年僧人說道:「未曾戰,便言輸,無意義。」

    寧缺看著中年僧人黝黑的臉頰,看著他臉上那些縱橫如山川的皺紋。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那你選個地方。」

    中年僧人說道:「佛門講究緣法,既然在這裡遇見十三先生,那便就在這裡。」

    寧缺看著身周穿梭的行人,看著不遠處捧著熱包子正在流著口水撕紙的孩子,聲音漸冷,問道:「我得罪過你?」

    中年僧人平靜回答道:「你我未曾見過。」

    寧缺接著問道:「那你為什麼非要這麼折騰我?」

    中年僧人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在荒原上,十三先生辱過姑姑。」

    寧缺微微皺眉。說道:「你又不是楊過。」

    陳皮皮湊到他身旁,壓低聲音說道:「雖然我不知道楊過是誰,但好像你成功地激起了對方的戰鬥慾望。我必須提醒你,佛宗功法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地方,這名苦行僧走的是蓮花淨土的路數。你可不見得搞得過他,要不然我們乾脆走?反正我在這兒,他也不敢強行攔你。」

    寧缺轉頭看著他說道:「難道你不覺得是他激起了我的戰鬥慾望?」

    陳皮皮問道:「你為什麼要戰?」

    寧缺回答道:「因為我煩。」

    ……

    ……

    中年僧人看著寧缺微微一笑,放下手中那只饅頭。

    縱使千年如何,最終還須一個土饅頭。

    寧缺的眼前便多了一個饅頭,一個土饅頭,一個墳頭。

    那座孤墳在他的眼簾裡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大,漸要遮蔽街畔早點攤子上冒出的執業霧,快要遮住開心捧著肉包子的孩童的笑顏。

    寧缺並未驚悸,他知道眼前真實世界的消失不代表真實的事件,只是自己被那位中年苦行僧人拖進了對方的精神世界之中。

    那名中年僧人原來是一位念師!

    念師可以直接以念力攻擊敵人的識海,以念力操控天地元氣直接攻擊敵人的內腑,無形無痕,難以防範,非常強大。

    修行界一向有種認知:同等境界的修行者中,念師是最強大的。

    寧缺遇見過念師。

    他在這個世界上遇見的第一位修行者呂清臣老人,便是一位洞玄境的大念師。

    但他從來沒有與念師戰鬥過。

    他更沒有想像過佛門中的念師會有多麼強大。

    眼前那座無處話淒涼的孤墳越來越近。

    真實的世界越來越遠。

    寧缺的識海一片虛無黯然。

    真實世界的街畔。

    他閉著眼睛,從腰間抽出那把柴刀,向著身前那個光頭斬了下去。

    精神世界的墳前。

    他睜著眼睛,從背後抽出那把朴刀,向著身前那座墳頭斬了下去。

    一日一夜間累積的煩躁和殺意。

   盡數都在這一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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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間雲,血面佛

  寧缺沒有與念師戰鬥的經驗。
  
  但他有很多戰鬥的經驗。
  
  所以當這條清晨寧靜而喜樂的街、包子鋪蒸騰的熱氣、開心的孩子和木訥的成人以及整座長安城都消失在眼前時,他沒有震驚失措,而是做出了最快的反應。
  
  他閉著眼睛,抽出腰間的柴刀,回憶著閉眼之前最後看到的那幕畫面,按照腦海中殘留的痕跡,朝著身前砍了下去。
  
  刀鋒破風而至,並不鋒利還帶著老筆齋柴木屑的刀身,準確地劈向中年僧人的眉心,一根眉毛的距離都沒有偏。
  
  ……
  
  ……
  
  寧缺眼前那那座墳頭很遠,遠在千里之外。
  
  卻又很近,近在眼前。
  
  他抽出身後細長的朴刀劈了下去,彷彿還帶著梳碧湖草屑的刀身,準確地劈中墳頭,從千里之外到眼前一步,一寸都沒有漏過。
  
  然而這看似沛若莫御的一刀,落在那座孤墳上,竟是沒能把這座墳頭斬開,刀鋒與墳體之間崩濺起無數蓬火花,連綿成了一道火線。
  
  細長朴刀腰身上隱隱可以看見到個豁口。
  
  ……
  
  ……
  
  長安城清晨街畔,中年僧人彷彿沒有看到迎著晨風斬向自己眉心的那把柴刀,他平靜看著前方,眼神專注而堅定。
  
  一直站在他身旁的那名乾瘦武僧,手腕一翻,一根精鐵打鑄而成的鐵杖,呼嘯而空而至杖尾深插入青石板,杖身攔在那把刀前。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寧缺閉著雙眼,膝蓋微彎踮起腳尖,藉著反彈之力向街心飄去半丈,橫柴刀於身前,手腕微微顫抖,臉色微白。
  
  一旁觀戰的陳皮皮微微蹙眉。
  
  在世間行走的念師或劍師身旁,都會有近戰武力強橫的武道修行者做為脅從,這種搭配已然成為一種修行世界公認的規則,那名乾瘦武僧替中年僧人出手解決近身威脅,並不違反決鬥的規矩。
  
  陳皮皮不知道寧缺對修行世界規矩的瞭解程度近似於白癡他並沒有憤怒於白塔寺兩名僧人對寧缺一人,他蹙眉的原因和那名乾瘦武僧的出手無關,而是因為街畔那些神色如常的行人和市景。
  
  孩子還在開心地撕著被大肉包子熱氣董軟的濕紙。
  
  包子鋪裡的男人還在那裡很居高臨下冷漠驕傲地收著銅板,往街坊竹筐裡分揀著包子,嘴裡的收賣聲比蒸屜裡冒出來的熱氣還要安靜。
  
  圍在蒸屜前的街坊們,有人憤怒地訓斥著插隊的外鄉人,有人和鄰居交流著昨夜牌局的勝負,有人壓低聲音講述著宮裡的某件傳聞,等著新鮮出屜出的包子端上來時,所有的交談便戛然而止 變成了熱鬧的哄搶。
  
  沒有人注意到街畔的兩名異國僧人,也沒有人注意到書院後山有兩位先生出現在人世間,甚至沒有人發現街畔此時正在展開一場沉默而慘烈危險的決鬥 街畔嘈雜熱鬧依舊,所以平靜喜樂。
  
  這已經不是身在紅塵中,意在三界外。
  
  而是以禪動念,在蒼生之前修了道鐵門檻。
  
  陳皮皮沒有想到這名來自白塔寺的無名中年苦行僧,居然禪念的境界強大到了這種程度,不由開始擔心起寧缺來。
  
  ……
  
  ……
  
  寧缺向後飄退數步。
  
  千里之外的那座孤墳 在他眼中反而變得愈發清晰。
  
  墳體是由普通青石粘土修砌而成,看不出有什麼持異之處,但先前被他一刀狠狠斬下,上面竟是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看著那座無處話淒涼的墳他覺得越來越淒涼,覺得越來越寒冷,彷彿身體裡的熱量正在絲絲縷縷向著空氣裡逃逸。
  
  然而站在精神的世界中又哪裡有真實的身體?
  
  寧缺看著千里之外的那座孤墳,知道孤墳處傳來寒意孤清意都是那位中年僧人的念力正在精神世界裡攻擊自己的手段。
  
  這種佛宗手段很高明,甚至可以說很神奇。
  
  中年僧人的念力便像春風化雨般絲絲縷縷滲入,平和中正到了極點,也便危險到了極點,乃是沉默的超度意味,讓你自行隨之而歌而舞,或隨之坐而冥想,或自墮於情緒之中,再也難以自拔。
  
  如果換成別的人,即便是比寧缺的心意更加純粹強大,面對這樣的佛宗禪念攻勢,只怕也會難以應付,甚至不知該如何應付。
  
  然而寧缺曾經和蓮生大師的精神世界相通過。
  
  蓮生大師學貫佛道魔三宗,曾於懸空寺誦經,做過佛宗山門護法,一身課業驚世駭俗,雖然與寧缺精神世界相通時,大師已然垂死,念力甚至還遠不如這名來自白塔寺的中年僧人強大,但要精神和境界,不知要超出此人不知凡幾,那種禪念裡隱藏著的循循善誘不知更加迷人幾分。
  
  曾與大海風暴搏擊過的泳者,很難溺於小溪之中,曾經見過蓮生七十二瓣,瓣瓣皆香的妙境,又怎會被一座墳頭所感染?
  
  寧缺在千甲孤墳的寂清意前,絲毫不為所動,面無表情。
  
  他圓守一顆本心,默然凝念,捨棄手中刀,憑念力在空中幻出一把把山還要大的恐怖虛刀,當頭便朝那座墳頭再次斬了下去。
  
  那座孤墳再如何堅硬,也頓時便碎了。
  
  不是被刀斬碎,而是被如山般的刀生生碾碎!
  
  ……
  
  ……
  
  包子鋪裡熱騰騰的蒸汽,被端著包子擠出來的人群和微風鼓蕩著來到街上。
  
  那些白色的蒸汽,籠罩著中年僧人和寧缺的身體。
  
  彷彿雲端,驟然不在人間。
  
  寧缺鬆開右手,柴刀自手中滑落,落在地面上,發出一聲輕響。
  
  他閉著眼睛站在人間的雲海裡,站在人間沉默不動。
  
  中年僧人臉色驟然蒼白,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搖晃不安,似乎隨時便要躺倒在雲海之中,一醉便不再去。
  
  合什的雙掌緩慢而堅定地靠攏在了一起。
  
  街上的蒸汽流雲漸寧。
  
  中年僧人終於也緩緩站穩了身體,沒有倒下。
  
  ……
  
  ……
  
  孤墳被寧缺一刀碾壓成無數石礫,漫天飛舞。
  
  石雨之後的空中浮現出一尊數十丈高的巨大石佛。
  
  石佛面容慈祥,神態慈悲,睜著的雙目間卻似乎有雷電正在醞釀累積,說不出的漠然威嚴,滿懷著對身前之人的悲憫與憤怒。
  
  悲憫與憤怒似乎是無法相容的兩種情緒。
  
  卻在這尊石佛臉小得到了完美的同時展現。
  
  憫其不幸也,怒其不爭也。
  
  石佛的嘴唇緊緊抿著,像是一道線,一道用刻刀雕出來的淺淺的線,似乎數千數萬年都不曾張嘴說過話。
  
  寧缺看著這道線,想起了白衣少女那雙薄若紅線的好看的唇。
  
  石佛沒有開口說話。
  
  天地間卻響起了一道佛偈,單音節的兩個字,含義未明,卻雄渾蒼遠。
  
  滿天石礫落下,暴烈如雨,砸向大地。
  
  寧缺抬頭看天,看著土石皆來,不知該如何應對。
  
  滿天石礫如雨,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的臉上。
  
  真實的身體的痛苦,清晰地傳入他的識海,讓他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每一處,體內的臟腑,都在承受著天地元氣的攻擊。
  
  在這一刻,他想起了北山道口,呂清臣老人殺死那名書生的一幕。
  
  那名書生已然入魔,依然死了。
  
  寧缺已然入魔,但他是真正的入魔。
  
  天地元氣的侵伐,怎麼可能殺死他?
  
  所以只是痛苦,並沒有其餘。
  
  ……
  
  ……
  
  包子鋪裡的蒸汽還在向街上飄散。
  
  中年僧人站在雲霧間,眼神愈發幽深,最深處卻有一抹灼熱的光輝開始凝聚燃燒,那抹灼熱的光輝是震驚是憤怒是殺念。
  
  他沒有想到書院寧缺從來不以念力著稱,卻擁有如此雄渾的念力,在自己用念力攻擊對方誨識海時,竟能如此輕易地化解掉千里孤墳的寂清意。
  
  然而更令他感到震驚的是,精神世界裡的滿天石雨,是他用念力控制的天地元氣對修行者肉身發起的直接攻擊,居然這樣都無法傷到對方!
  
  如此恐怖的肉身強度,而且明顯不是武道巔峰強者護體真氣所形成的防禦,那麼只有一種理由,那個理由便是中年僧人震驚和殺念的來源。
  
  中年僧人雙掌本來合什,此時漸漸分開。
  
  他左手食指向下一樞,從右掌心裡生生挖出一個血洞。
  
  然後他面無表情撕下一片血肉。
  
  做完這個動作手,他黝黑的臉頰愈發蒼白,眉眼之間老態畢現,皺紋彷彿雨水沖刷而成的垃圾堆旁層層疊疊,枯稿到了極點。
  
  他把右掌裡的血與肉緩緩抹到這張枯稿的臉上。
  
  ……
  
  ……
  
  這不是魔宗邪惡功法血手印。
  
  而是佛宗威力最大最決絕的精血飼佛。
  
  施出這種功法的佛宗弟子,就算境界再高深,也極有可能就此死去。
  
  如果不是山門傾覆,或遇著千世仇敵,沒有任何佛宗弟子會使用這種大違佛門慈悲意的手段。
  
  中年僧人挖血塗臉之時,陳皮皮馬上便反應了過來,無比震驚心想此人與小師弟究竟有何仇怨,竟是要置他於死地!
  
  值此危險時刻,身為書院弟子,哪裡還管得了什麼現矩。
  
  他身上那件寬大的院服無風而飄,振盪若旗。
  
  食指微屈,那記天下溪神指,便要依著書院不器意襲向中年僧人。
  
  然而這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
  
  那件事情讓陳皮皮愣了一瞬間。
  
  而精神世界戰鬥的勝負,往往只需要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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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七章 殺人殺己皆因悲憫,罵佛笑佛皆因小腳

    陳皮皮看上去只是一個人畜無害的可愛年輕胖子,但事實上他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所以當他決意要做某件事時,居然有一件事情能讓他心神失守一瞬,那麼這件事情必然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當他身上那件寬大的院服無風而飄,抬起右臂便要遙遙一指點過去的時候,那名始終沉默守護在中年僧人身旁的乾瘦武僧,出現在他的手指之前,那張彷彿由精鋼雕刻而成的臉容漠然無情緒。

    陳皮皮的修為境界極高,那名武僧竟然能比他更快反應過來,只能說明對方早有準備,早就知道那名中年僧人會動用精血飼佛如此大慈悲大殘忍的佛宗神技,也等若說中年僧人就算沒有發現寧缺入魔,此行長安也做好了要以伏魔手段把寧缺直接廢掉的計劃。

    然而就算乾瘦武僧早有準備,反應快到極點,出現在陳皮皮的指前,但他依然不可能攔下這記以書院不器意釋出的天下溪神指,因為他的臉他的肉身看似堅若鋼鐵,卻依然還是肉身凡胎。

    所以這名武僧毫不猶豫做了一個動作,從袖中閃電般抽出一把鋒利的小刀,沒有捅向陳皮皮,而是狠狠向著自己的小腹捅了進去。

    噗哧一聲響,就像是裝滿水飽滿的皮囊被一枝羽箭射穿,鋒利的小刀深深扎進肚子,武僧臉色驟然蒼白,眼神卻依然堅定,沒有任何遲疑,右手緊握著刀柄狠狠向下一拉,隨著嘩的一聲,鮮血淌了出來。

    武僧腹內的腸子。也隨著那些鮮血,從被小刀破開的豁口裡流了出來,冒著淡淡的熱氣,還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道。

    武僧的左手擱在腹部傷口下,捧著越流越多的腸子,神情漠然看著陳皮皮,彷彿根本感覺不到那處傳來的痛楚。

    一滴血珠落在陳皮皮的指尖。

    他瞪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幕,不知道對方想要做什麼。

    陳皮皮沒有殺過人。甚至沒有進行過真正的戰鬥,沒有見過戰鬥裡的生死決絕,更沒有看過如此血腥的畫面。

    他這輩子就是前些天在長安府冬園裡與王景略戰過一場,憑峙著修行境界上難以踰越的森嚴界壑,贏的瀟灑隨意、

    陳皮皮一直以為修行者之間的戰鬥就應該那樣瀟灑隨意。然而直到今天,看到身前這名武僧剖腹捧腸的血腥一幕,他才明白真正的戰鬥無關境界實力,更無關風度姿儀,只關於勝負以及生死。

    這名武僧只是想要擾亂自己心神一絲,便不惜捨身成仁,這是一種怎樣值得尊敬或者說值得恐懼的精神氣魄?

    武僧臉色蒼白無比,他神情淡然看著陳皮皮。聲音微微顫抖說道:「自剖心腸,請十二先生明白規矩。」

    這兩名來自月輪國的僧人,為今日長街相遇確實做了極其充分的準備,他們很清楚歷史上的書院二層樓,向來不是一個講規矩的地方,於是他們不惜用自己的生命為賭注來嘗試撼動這種不講規矩的規矩。

    對陳皮皮來說,眼前血淋淋的畫面和武僧左手間那些粉色的腸子,毫無疑問是一場極為震撼的教育。這種震撼或許無法改變書院教育讓他形成的關於規矩之類的看法,卻已經足以讓他怔住了一瞬間。

    一瞬間便已經足夠。

    因為只需要一瞬間,中年僧人和寧缺之間的戰鬥便結束了。

    中年僧人的強大,便在於一念之間可以降魔除妖。

    陳皮皮的指尖在長安城的晨風中微微顫抖。

    此時那名中年僧人的精神力盡數在寧缺身上,根本無所防禦,他只需要輕輕一點便能殺死對方,然而他知道那場無形的戰鬥已經結束了。便等若說寧缺已經死了,如果小師弟死了,他再做任何事情又能有什麼意義。

    陳皮皮的臉頰顫抖了起來,顯得格外痛苦。

    他決定稍後把身前這兩名僧人全部殺死。

    雖然他已經隱隱猜到那名中年僧人的來歷有問題。

    雖然他這輩子還從來沒有殺過人。

    但如果用大師兄的話來說怎麼看都不會短命的寧缺就這樣短命的死了。

    那麼這個世間哪裡還有什麼必須遵守的原則或規矩?

    ……

    ……

    世間最快的事物不是霧不是雨不是風而是閃電。

    世人經常用疾逾閃電來形容意念這種東西。

    意念動時,沒有任何時間的流失速度能追上它。

    所以一念之間。在精神的世界裡,足夠發生很多事情。

    當中年僧人挖血塗臉,施出精血飼佛法門時,寧缺意念所處的那個空間內,頓時隨之發生了很多震撼的畫面與變化。

    那座高達數十丈的石佛,一直沉默安寧站在滿天石雨之後,鼻下一道直線沉默千年不曾開啟,便在這時忽然咧開,於是有了嘴。

    兩道濃稠有若鐵漿的血水,從石佛的嘴角流了出來。

    這兩道血水沒有向地面滴落,而是無視真實世界裡的空間法則,向著四面八方蔓延而去,逐漸塗滿那面巨大的佛面。

    石佛面容上隨著濃血蔓過,出現了很多深刻的裂口,如同龜裂的乾涸大地,然而泡在血水中,更像數千個人身上的血口。

    一道極為強大的威壓,從石佛處盪開,傳遍整個空間。

    石佛肅穆的臉上滿是無數道細微的傷口,浸泡在血水之中,本應是猙獰血腥之像,反而卻顯得愈發悲憫,彷彿舊廟裡的金漆脫落後只留下斑駁滄桑。

    石佛臉上的血越來越稠,無上悲憫意越來越濃,天地間所有的血腥戰亂分離傷害,一應負面情緒似乎都被佛面吸收了進去。

    只留下了一片極為乾淨純潔的世界。

    自空中不停墮下的土石被淨化,變成滿天白色的聖潔蓮花,幻作無數花雨紛紛揚揚。向寧缺的身體灑了下來。

    一片花瓣落在他的棉襖上,靜寧無聲,卻悄然撕開一道口子,鮮血就像溢出碗沿的酸辣麵片紅湯般滲了出來。

    寧缺抬頭望天,眉尖微蹙,意念一動,調出體內的浩然氣,自眉心間磅礡噴出。隨氣之所遁,所有接觸著的蓮花瓣均自碎去。

    然而漫天風雨漫天花,蓮花的數量太多,又哪裡完全都隔絕在天空之上?

    蓮花朵朵開放,瓣瓣落下。落在他的臉上,落在他的身上,切割開他的棉襖,鑽進他的皮膚,把他身上的血肉片片刮落離骨。

    無盡的痛楚潛進骨髓之中,然後向著身體每一處炸開,最終匯進寧缺的腦中,令他識海震盪如潮。痛苦到了極點。

    以精血飼佛,乃是佛宗強**門。

    然而漫天花雨之後滿臉血水的石佛,實際上走的是捨身成佛的意思。

    捨身成佛,暫造一蓮花淨土,淨化一應妖邪穢意,這等手段已然超出世間普通佛宗法門的範疇,乃世外的無上妙境。

    非大毅力大決斷大慈悲大邪惡之佛子,不能入此妙境。

    即便是已然晉入知命境界的陳皮皮。若被佛宗大德度入這片蓮花淨土之中,也會面臨極大的麻煩,必須極小心翼翼地應對。

    更何況寧缺在大明湖畔才破了洞玄境。

    他的境界他的心性,根本不足以看破這漫天的蓮花。

    ……

    ……

    漫天蓮花雨中透露著非常明確的滅伐之意。

    寧缺透過睫毛上滴落的血水簾,看著遠處那尊石佛,沉默片刻後問道:「原來你從一開始就想殺了我,這件事情和我替書院入世無關。也與你知曉我在荒原入魔無關,你只是想殺了我,所以我很不明白,就算你是來自懸空寺的世外之人,難道你擔得起殺死我的後果?」

    那尊巨大的石佛咧著嘴。淌著血,似乎在開心的笑,又似乎在悲傷的哭泣,沒有回答寧缺的問題,只是沉默。

    「這是一場發生在長安城的決鬥,我在公平的環境下殺死你,不會有任何麻煩的後果,唐人愛顏面,書院更愛顏面,他們不會遷怒於月輪,更不會遷怒於佛宗,相反為了保持他們那些虛偽的精神,他們會沉默。」

    中年僧人的聲音在花雨外響了起來。

    「更何況現在已經確認,十三先生你已經入魔。」

    渾身鮮血的寧缺看著花雨之外聲音微澀問道:「但在知道我入魔之前,你已經準備好要殺我,這是為什麼?我究竟對佛宗做了什麼人佛共憤的事情,居然會惹得像大師你這樣的大德立志入長安城來殺我。」

    「我說過,你在荒原上辱過姑姑,那你便等若辱了月輪,辱了佛宗。」

    寧缺嘲諷說道:「我總以為世間大部分人都是白癡,沒有想到有人居然敢把我當白癡,曲妮瑪娣那個老太婆就能讓佛宗敢得罪大唐和書院?」

    中年僧人的聲音平靜而堅定:「當然還有別的理由,不過當你在荒原上辱及姑姑時,便注定了今天這個結局。」

    寧缺擦掉臉上的血水,袖子拂過那些被蓮花瓣深割近骨的傷口時,便是一陣極難忍受的痛苦,然而他的臉上卻多了很多笑意。

    「難道和尚你真的姓楊?」

    寧缺捧著肚子大笑出聲,看著花雨外那尊石佛,一邊擦著眼淚和血水,一邊笑著說道:「如果這齣戲搞到最後竟然是一出言情劇,那就太令我失望了。」

    「有很多事情是你所不知道的。」

    「那你能告訴我嗎?」

    「不能,你既然已經入魔,那麼我只需要殺死你。」

    中年僧人的聲音在漫天的蓮花雨裡顯得格外飄渺,然後又轉為困惑。

    「書院兩代入世之人先後入魔,這究竟是昊天的旨意還是命輪的圓轉?」

    寧缺根本沒有注意到花雨外中年僧人的聲音裡所隱藏的大疑惑。

    他的注意力這時候全部都在漫天蓮花構成的雨中。

    他看著掉落在身前身上的蓮花瓣,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個夢,想起了桑桑潔白的小腳,想起這些年無數個夜裡自己在被窩中被那雙潔白如蓮的小腳踹了無數次,他的心窩便變得痠痛起來,然後開始憤怒。

    「我不想理會你有多少殺死我的理由,但你既然知道我入了魔,又搞出這麼多雙我家桑桑的腳來踹我,我就一定會殺死你。」

    他從身後抽出大黑傘打開。

    黑傘如一朵黑色的蓮花,在漫天潔白的蓮花間顯得格外醒目。

    他撐著黑傘,站在蓮花雨間,看著遠處滿臉是血的石佛。

    就像一名撐著油紙傘站在細雨河畔看著對岸煙柳的遊人。

    然後他說道:「那佛,我來殺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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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八章 佛首與肉包

    與爛柯寺觀海僧心向妙境互印修為不同,這位在破袈草鞋沉默站於晨街畔飲清水的中年苦行僧,來到長安城的目的非常明確而清晰,就是要藉著挑戰書院入世之人的機會,廢掉或者乾脆殺死寧缺。

    寧缺已經整整一日一夜沒有休息,沒有睡甚至連坐都沒有坐,他沒有吃一粒米沒有飲一滴水,諸多情緒糾結纏身讓他心神疲憊到了極點,面對一名如此可怕的佛宗強者,似乎怎麼看都有死去的道理。

    昨天清晨發現桑桑離家出走,並且似乎有可能永遠再也看不到她時,寧缺遇見此生最大的恐懼,甚至第一次有了去死的衝動,深夜在雁鳴湖下罵湖之時,他也糾結地恨不得就這樣死去。

    然而桑桑還在長安城裡,他終於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又怎麼可能在這種時刻死去?如果這時候死了,前面經歷的那些煎熬痛苦豈不是都白廢了?如果這時候要死,那他還不如在紅袖招裡去快活一夜。

    中年僧人要殺他,而他不想死,所以他就要殺死對方。

    漫天潔白的蓮花玉,終究不可能真的是桑桑的小腳,那麼無論隱在花雨後的是石佛還是天神,都無法阻止他撐著大黑傘向那邊去。

    只要那處不是他永遠無法戰勝的桑桑。

    那麼神擋便殺神,佛擋便殺佛。

    ……

    ……

    大黑傘很大,遮住了雙眼,也遮住了天。

    潔白的蓮花緩緩飄落,有些落在厚實油膩的黑傘面上,緩緩融化無形,有些落在黑傘面上,則像是落在鼓面上的露珠,啪的一聲加速向天空彈回,而更多的潔白蓮花則是靠近黑傘後,便恐懼地四處流散。

    寧缺撐著大黑傘,向遠處那尊滿臉血污的石佛走去,他的步伐緩慢而平穩,神態從容不迫,就像是一名走上湖橋想去對岸摘柳的遊人。

    隨著他的走動,天地間那些漫天花雨一片擾動,數千數萬片蓮花瓣躲避著緩慢移動的黑傘四處逃逸,形成無數道湍流。

    數千數萬片的蓮花瓣在空中呼嘯旋轉飛舞,向著冷清寂寞更高的空中飛去,然後飄飄搖搖落下,落在石佛的臉上身上。因為那些粘稠的血,蓮花瓣一旦落下便再不復飛去,漸漸將石佛的面容全部覆蓋住。

    潔白的蓮花瓣密密麻麻覆在石佛的臉上,重疊的邊緣隱隱滲出粘稠的血水,讓這些花瓣顯得格外清晰,因為密集而格外恐怖。

    寧缺撐著大黑傘漫步在已然凋零稀疏的蓮花雨中。

    他距離那尊石佛已經越來越近。

    那名叫做道石的中年僧人確實很強大,無論自身修行境界還是對佛宗諸般法門的運用都很強大,甚至已經強大到了道癡葉紅魚那個層級。

    然而很可惜他是一名以禪念動人、以禪念殺人的僧人。

    而他想用禪念殺之的對象是寧缺,是背著大黑傘的寧缺。

    寧缺與念師的戰鬥經驗不多,所以先前才會被中年僧人直接度入蓮花淨土,進入極為危險的局面,然而當他憑籍強悍雄渾的念力和入魔後的強大肉身能力,度過那霎時的惘然之後,他便掌握了所有局面。

    從理論上來說,念師是同境修行者裡最可怕的存在,然而大黑傘能夠隔絕一應無形念力的攻擊,於是撐著大黑傘的寧缺,便是世間所有念師的噩夢。

    因為對中年僧人狙殺自己的原因存有極大的疑惑,寧缺想要知道幕後的隱秘,所以先前才會以肉身承蓮,不惜用這種痛苦來拖延時間發問,又或許他只是很單純地想讓自己痛苦一些?肉體上的痛苦,往往能減輕一些精神上的痛苦或者說煩悶,而此時的他確實已經煩悶到了崩潰的邊緣。

    心意既定,不再思考其餘,寧缺身上的殺意盡露。

    一股強大的殺意透過他手緊握的傘柄,傳至大黑傘,再擴展至身周的空間之中,令漫天花雨懼散而避,覆至石佛的血臉。

    因為桑桑離家出走,他身上的這股殺意從昨日清晨醞釀至日幕,隨著他在長安城裡的尋找而逐漸凝練恐怖,當時便險些要將整座長安城給掀翻,昨夜在湖畔又被夜風風乾至臘腸一般辛辣乾硬。

    可以佐酒,可以殺人。

    寧缺走到石佛腳下,把大黑傘像刀一把扛在肩上,抬頭望去。

    石佛臉上覆著密密麻麻的蓮花瓣,花瓣之間鮮血滲淌。

    佛眼露在花瓣之外,只是開始時的悲憫威怒情緒已被惘然所代替。

    寧缺看著滿是血蓮的佛面,沉默片刻,懸在身側的右手並掌為刀,隔著數百丈距離,遙遙一掌斬了過去。

    沒有凌厲破空刀聲。

    也沒有縱橫千里的刀氣。

    稀疏的蓮花雨輕輕舞動。

    佛前沒有任何聲音。

    然而那張佛臉上卻多出了一道極大的深刻刀痕。

    那道刀痕從佛髻處生成,斜向左下方延展,劃破了似笑非笑的佛唇。

    刀痕之間蓮花碾爛為泥,浸著血水緩緩流淌。

    石佛眼眸裡的惘然又迅速被恐懼和震驚所代替。

    蓮花瓣開始從石佛臉上脫落,不知是不是因為粘著血的緣故,每一瓣花瓣脫落,便會牽扯下一片小石塊。

    蓮花漸褪,佛臉上原先那些龜裂變得更加深刻,已然千瘡百孔,然而殘留的那些眉眼鼻唇盡皆崩裂剝離成石雨,向著地面落下。

    看上去就彷彿是數千萬年間的風吹雨打,盡數濃縮在這一瞬之間。

    石佛轟然倒塌,震起些微煙塵,幾瓣蓮花。

    寧缺撐著大黑傘站在石堆之前。

    ……

    ……

    意念一動便是萬里,便是萬年。

    精神世界裡的戰鬥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但在真實的長安晨街畔,時間只不過剛剛過去了極短暫的一瞬間。

    在這一瞬間裡,那名剖腹自殺的乾瘦武僧左手裡捧著的熱腸多流出來了一截,臉色蒼白的陳皮皮以為寧缺死了,然後他決定破除自己的執念和規矩,從此開始自己血腥的滅佛戰鬥生涯。

    而在這瞬間之後,有清風自街頭徐來。

    清風吹散包子鋪裡冒出的熱氣,吹動寧缺的衣角,吹動他潦草繫著的黑髮,吹得他身後那把大黑傘微微搖動。

    伴著晨風,寧缺的身體裡散發出來一道氣息,這道氣息充盈著鮮活的生命味道,卻又是那般的驕傲自信,強大凜然到了極點。

    寧缺睜開眼睛,望向鋪門旁的中年僧人。

    隨著這一眼,中年僧人眉心間發出噗的一聲輕響,向下陷去,

    聲音很輕,在此時清晨的街畔卻顯得格外可怕。

    中年僧人的蓮花淨土被毀,捨身成佛佛已滅,無數念力盡被那把奇怪的大黑傘擋了回來,識海在那一瞬間被震破!

    中年僧人迷惘震驚絕望憤怒悲傷地看著寧缺,兩行鮮血從唇角滲了出來,喉嚨裡呵呵作響,虛弱啞聲奮力喊道:「你果然是……你果然是幕……」

    臨死之時,其言也急,然而他只來得及說出那個幕字。

    陳皮皮臉色蒼白,猛拂院服廣袖。

    攔在他身前的乾瘦武僧大吼一聲,插在腹中的鋒利小刀一劃,濺出漫天血雨便向陳皮皮身上噴去,想要再攔他一瞬。

    陳皮皮先前已經被他阻了一瞬,此時心神劇震之下,哪裡還會再給他機會,廣袖之間天地元氣劇震而妙斂,輕而易舉把噴向自己的血雨盡數斂沒,嘶的一聲袖口一圈斷裂成絲,如閃電般射出,然後化作柳絮微彎輕點中年僧人枯唇,將最那個幕字生生逼了回去。

    寧缺更清楚不能讓那名中年僧人臨死前喊破自己的秘密,體內浩然氣息暴起,掠至對方身前,並掌為刀斜斜一斬!

    他的掌緣並未接觸到中年僧人的脖頸。

    但中年僧人的脖頸間多了一條細細的紅線。

    然而中年僧人的頭顱一歪,便要掉了下來。

    便在此時,陳皮皮袖口那根布帶嗖的一聲,依著那條血線繞了一圈,把中年僧人將要掉落的頭顱緊緊繫在了身體上。

    那名捧腸的武僧臉色蒼白,毅然回頭便向街中的人群裡擠了進去。

    陳皮皮沉默看著那名武僧的背影,似乎有些猶豫。

    寧缺看了陳皮皮一眼。

    陳皮皮抬頭看天。

    清晨的長安街頭依然平靜喜樂,有人在買饅頭,有人在買包子,孩子對著大肉包子吹著氣,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咬著肉餡便流露出高興又遺憾的神情,高興於肉餡的香,遺憾於這麼快便吃到了。

    包子鋪門外中年僧人緩緩坐下,沒有人知道他已經死去,也沒有人注意到人群裡有名僧人正在捧著自己的腸子疾走。

    寧缺取出箭匣,沉默開始組裝,彎弓搭箭。

    他對準平靜喜樂的長安街頭,射出了一枝元十三箭。

    符箭破空呼嘯而去,不知最後落向了何處。

    街上行人太多,根本看不清楚到底有沒有射中那名逃亡中的武僧。

    忽然間,遠處街頭傳來一陣騷動,有人驚恐喊道:「殺人啦!」

    寧缺提著箭匣,背著黑傘,與陳皮皮走進側巷消失不見。

    遠處的騷動迅速傳到包子鋪附近。

    膽小卻好熱鬧的孩子們驚慌地叫嚷著,呼朋引伴向那邊跑去。

    那名捧著熱騰騰的大肉包子的男孩子,跑過鋪門前時,不留神撞了坐在鋪門外的中年僧人一下,手中的大肉包子跌落到了地上。

    孩子看著地上滾動的肉包子,心疼的快要哭出聲來。

    中年僧人的屍體受此一撞,被布帶固定住的頭顱輕輕落了下來,落到地面上骨碌碌地滾動不停,似乎也是一個肉包子。

    孩子揉了揉眼睛,看著僧人的頭顱,嚇的大聲哭了起來。

    隨著哭聲,長街上最後的平靜喜樂氣氛一掃而空。

    淨土終究是虛假的。

    真實的世界永遠這般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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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6-14 19:39: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九章 圓寂的大師

    冬末清晨的長安城,除了那些熱鬧的所在,還有很多幽寂無人的地方,比如那些橫穿在坊市間的小巷異常清靜。

    寧缺和陳皮皮走在窄巷裡,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陳皮皮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複雜,那種複雜很難用言語來形容。

    「想問什麼,你就問吧。」

    寧缺揉了揉微白的臉頰,把身體裡的疲憊驅散些許。

    陳皮皮搖了搖頭。

    寧缺忽然問道:「你就不想知道那個幕字究竟是什麼意思?」

    陳皮皮聳聳肩,無所謂說道:「幕後黑手?反正我又不關心這些。」

    寧缺忽然停下腳步,抬頭看了一眼被冬樹樹枝切割成碎片的灰暗天空,陳皮皮神情微異,隨他抬頭向天空望去,卻沒有看到任何奇怪的東西。

    寧缺沉默望天很長時間後,忽然笑了起來,看著陳皮皮說道:「我入魔了。」

    陳皮皮沒有去看他的眼睛,依舊看著天,譏諷說道:「這笑話不好笑。」

    寧缺看著他圓嘟嘟的臉,很認真地說道:「你知道這不是笑話。」

    陳皮皮說道:「但我還覺得這是一個笑話。」

    寧缺沒有絲毫退縮的意思,盯著他問道:「如果這不是笑話,你準備拿我怎麼辦?」

    時至今日,知道寧缺在荒原魔宗山門修行浩然氣墮入魔道的人,只有桑桑,書院大師兄或許已經隱隱知曉,但卻始終未曾挑明。

    以往寧缺曾經和陳皮皮討論過一次魔道的事情,在那次討論中,陳皮皮毫不掩飾地表明了對魔宗的厭惡甚至是唾棄。

    但寧缺在這片冬日天空下,還是向他坦白了這件事情,因為陳皮皮在沒有成為他的十二師兄之前就對他很好,是他在長安城裡隊除了桑桑之外最親密的同伴,在對方已經隱約猜到真相之後,他實在是無法再繼續隱瞞這件事情,並且他很確實很想知道陳皮皮會怎麼對侍自己。

    對於這件事情,陳皮皮的應對方法很簡單,沉默片刻確實無法繼續裝傻之後,他開始充愣:「我沒有聽到你在說什麼。」

    寧缺湊到他耳邊大聲喊道:「我入魔啦!」

    陳皮皮唬了一跳,趕緊拿手去捂他的嘴,前後左右緊張地查看了一番,斥道:「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你喊這麼大聲想讓整座長安城都聽見?」

    寧缺說道:「我主要要想確認你能聽清楚。」

    陳皮皮掏了掏耳朵,煩悶說道:「剛才那名武僧剖腹噴出的血進了我的耳朵,我現在耳朵有些不舒服,所以今天沒辦法聽清楚。」

    寧缺走到他身前,開始連比帶畫講述小師弟入魔的故事。

    陳皮皮哪裡肯看他的唇形和手式,緊閉雙眼,眉頭皺的極為愁苦。

    寧缺伸手去掀他的眼睛皮子。

    陳皮皮終於被他逼瘋了,暴跳如雷吼道:「讓我知道這件事情幹嘛!你不說我就當什麼都不知道不是很好?難道說非得讓我一掌拍死你?」

    寧缺腆著臉說道:「師兄哪裡捨得。」

    二人大眼瞪小眼,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

    彼此心裡都明白,這件事情算是真的過去了。

    走出側巷,街畔有一間茶樓,寧缺飢渴奔走一夜,早已疲憊不堪,與那位中年僧人瞬息一戰更是受了極重的傷,精神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看見茶樓外的大茶壺,嗅著裡面傳來的點心味道,便再也無法走動道。

    坐在茶樓二層欄邊的桌畔,寧缺風捲殘雲驚濤拍岸收拾掉桌上所有的食物茶水,便開始隔著窗看著清晨的長安城發呆,就像這一日一夜裡他經常做的那樣。

    陳皮皮學著大師兄的模樣,慢條斯理挑著辣汁醃漬的螺絲肉,看著寧缺的神情不禁有些擔心,暗想小師弟的識海莫不是在先前與中年僧人的戰鬥中受了重創,被蓮花淨土裡的佛意度化成了傻子?

    「師兄,能不能幫我做件事情。」

    寧缺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看著陳皮皮很認真地拜託道。

    陳皮皮怔了怔,問道:「什麼事情?」

    「這件事情是這樣的……」

    「什麼藝術?」

    「就是那個意思。」

    「幾分和幾分?」

    「三分和七分。」

    ……

    ……

    書院二位師兄弟正在專心致志討論的時候,茶樓樓梯間傳來腳步聲,二人很有默契地住了嘴,沉默望向樓梯口處。

    何明池腋下夾著黃油紙傘走了上來,微微佝僂著身子,看上去就像鄉村私塾裡夾著戒尺和書卷的教習老師。

    兩名來自月輪國的僧人離奇死在清晨的街道上,這件事情自然會驚動大唐官方,長安府對這件事情毫無頭緒,也不知道是誰動的手,但天樞處沒有花多長時間便確定了當時的情形,並且找到了人。

    寧缺請何明池坐下,給他倒了一杯茶,說道:「我記得唐律裡關於挑戰這類事情,從來都是儘可能尊重雙方意見。」

    何明池有些拘謹地與陳皮皮見禮,猶豫片刻後說道:「但唐律一直都不允許生死決鬥,而且決鬥需要在官府備案。」

    寧缺說道:「這種事情哪裡說的準的,至於備案,我這時候向你備案行不行?」

    何明池苦笑說道:「我回去就讓處裡把今晨決鬥的備案做好。」

    寧缺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笑著說道:「那你還來找我們作甚?」

    何明池放下茶杯,嘆息說道:「問題是你下手太狠了。」

    寧缺平靜說道:「如果不狠現在死的就是我。」

    何明池握著茶杯沉默片刻後說道:「但那中年僧人不是普通人。」

    寧缺和陳皮皮沉默不語,他們已經猜到那名中年僧人的來歷不凡,極有可能出身懸空寺,但知道與確認是兩回事。

    「道石確實沒有名氣,就算是天樞處也沒有關於他多少記載,前些天他入長安之後,如果不是我偶爾好奇查了一些老卷宗,又問些月輪國方面傳來的消息,大概也只會認為他是名白塔寺的無名僧人。」

    何明池看著寧缺說道:「很多年前,白塔寺長老在寺外揀了一個棄嬰,天樞處當時就覺得這件事情有些詭異,因為白塔寺距離皇宮太近,禁衛森嚴,很難有人把一名棄嬰放到那個地方,那名棄嬰就是道石。」

    「傳聞道石僧人與月輪皇宮裡的某些貴人有關,而我們查明這幾年,他一直在懸空寺讀經修佛,這也間接證明了他的身世傳言——所有人都知道,那位姑姑雖說令人厭憎,但在佛宗的地位極高,與懸空寺也一直有暗中的聯繫。」

    「而且道石僧人與曲妮瑪娣姑姑的心性並不相似,雖然才自懸空寺歸來時間不長,卻已經在月輪國佛門裡獲得了極大的尊重,今晨十三先生不止殺了他,還把他的頭顱斬落,只怕會同時激怒月輪國和佛宗。」

    寧缺說道:「我這兩天面臨著一個很麻煩的事情,那件事情牽涉到我的世界毀滅或者重生,在這種時候,別說那名中年僧人有可能是曲妮瑪娣的私生子,就算曲妮瑪娣這老太婆自己來了,我也會去你媽的。」

    何明池嘆息一聲,說道:「但他的師兄是七念。」

    佛宗天下行走,懸空寺講經首座大弟子七念。

    陳皮皮沉默,因為他小時候就聽過很多次這個名字,而且這個名字是從驕傲的西陵師兄口中說出來的,所以他知道七念很強。

    寧缺也沉默,他沉默的原因比較簡單,因為陳皮皮沉默,他想起了七念是什麼人,也比較具體地理解了自己殺死道石,最終觸怒的是怎樣等級的對手。

    「我今天心情不好。」

    寧缺最後總結道:「他撞我刀口上,那就算他運氣不好。」

    ……

    ……

    長安街頭。

    一雙手捧起地面上的那顆頭顱。

    這雙手膚色黝黑,曾經捧過食缽,曾經匍匐於佛前,曾經撫樹沉默,更多的時候握著一根鐵杖,隨著飄動的僧衣行走世間。

    這手屬於白塔寺一名普通苦行僧。

    苦行僧雙手顫抖捧著那顆頭顱,跪在包子鋪前那具無頭僧屍前,用了很長時間,才把頭顱和身體拼湊安好。

    那名乾瘦武僧的屍體也已經找到,被平放在中年僧人盤膝遺體的身旁,腸子已經被塞回腹中,被符箭射穿的胸口,顯得異常恐怖。

    苦行僧手持鐵杖,跪在兩具僧人的遺體前,緩緩低頭。

    街道上,十餘名來自月輪國的苦行僧,也隨之跪下,低頭合什。

    初冬有風自街那頭無由而起,吹得僧衣飄飄,十餘名苦行僧黝黑的臉龐上露出慼容,然後悲憤神色漸現。

    誦經聲隨風而起,飄蕩於晨街之中。

    很多長安城百姓在長街兩頭旁觀,隨著經聲若有所感,紛紛低頭。

    雪花紛紛揚揚落了下來,覆在鋪門外那兩具僧人身上,似乎想要掩蓋住他們頸間和身上的血漬,這是今年冬天長安城最後一場雪。

    ……

    ……

    數十年間,月輪國白塔寺長老於晨時推門而出,見寺外路石上有一嬰兒,長老俯身觀注良久,微笑問那嬰兒你從哪裡來,嬰兒眸若點漆,安寧柔和,嫩唇微啟輕聲應道我從來處來,長老震驚,輕揮僧袖抱嬰入寺。

    長老為男嬰賜名道石,以為其有宿慧,日後定為佛宗大德,不料隨著年歲漸長,男嬰歸於平庸,漸籍然無名,卻時常得宮中貴人照拂。

    道石僧精勤苦修,十二歲便離寺雲遊,十六歲時歸都城,於城中貧民窟遠眺前方皇城有所感,漸入蓮花淨土,然而依然無名。

    其後某年,道石僧經貴人指點,毅然遠赴荒原入懸空寺,於講經首座下讀經修佛,然而其人在世間依然籍籍無名。

    又一年,道石僧聞知某事,禪心微動,自懸空寺歸月輪國,於煙雨之中遊歷四百八十寺,聲名始聞於佛宗。

    自世外懸空寺歸於塵世之佛宗大德,數十年前有蓮生大師,十餘年前有大唐御弟黃楊大師,今日月輪國終於有了一位道石大師。

    某日,大師因荒原某事、紅塵某念、佛門某言遠赴長安城。

    於長街畔遇書院十三先生寧缺,圓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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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6-16 22:20: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章 剪燭

    何明池走出茶樓,看著飄落的雪花,微覺詫異,他看了眼天,又回頭看了眼樓上那二人,取出黃油紙傘撐開。

    茶樓二層窗畔桌旁,陳皮皮想著寧缺先前說那位中年僧人今日慘死,是因為對方運氣不好撞到他心情不好的刀口上,忍不住搖了搖頭,打趣說道:「莫非以後你們兩口子每吵一架,便需要不可知之地來個人讓你殺了出氣?」

    寧缺注意到他的用詞,看著他認真說道:「看來你很喜歡我家桑桑?」

    陳皮皮說道:「你去荒原這大半年時間,我偶爾會去老筆齋坐坐,對桑桑姑娘有諸般好感,來自很多原因,其中有一點是因為她如今是光明神座的傳人,我畢竟是道門中人,當然會傾向她一些。」

    寧缺說道:「既然如此,那這個忙你就一定要幫了。」

    陳皮皮無奈說道:「我真是瘋了才會答應你的請求。」

    「我想不明白那名叫道石的中年僧人剛入長安城,怎麼就能找著我,知道我會過那條長街。我想這件事情,有些人需要給出一個交代。」

    寧缺起身離開了茶樓,陳皮皮搖頭跟在他的身後。

    ……

    ……

    二人來到禮賓院,穿過那片繁密的竹海,天貓女高興地迎了上來,牽著寧缺的袖子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興奮地告訴他昨天去了長安城哪些景點,又吃了哪幾家的點心,緊接著墨池苑的女弟子們也圍了過來,寧缺身邊頓時一片鶯歌燕舞。

    大河國少女們不知道陳皮皮的身份,但想著是寧缺的朋友,自然也極熱情。寧缺極富耐心地傾聽少女們的講述,與她們微笑著言談交流。

    來到深處內院前,墨池苑女弟子們紛紛散去,因為她們知道十三師兄是來找山主的,她們很自覺地想要把清靜的空間留給二人。

    散去前她們神情怪異地打量了陳皮皮好幾眼,心想這個胖子怎麼都一點不識風情,都這時候了還要跟著進去。

    禮賓院環境清幽,茂密的竹林在冬日裡稍嫌暗淡,但依然保有著足夠的青蔥之意,有些微黃的竹葉飄落在窗檯上。

    莫山山靜靜看著窗檯上的微黃竹葉,然後回頭懸腕提筆,在微黃書紙上寫出一撇,筆鋒便若竹葉形狀鋒利而清秀。

    聽著院門處傳來的聲音,她抬頭望去,露出微微詫異的神情,沒有想到寧缺會忽然過來,更沒有想到他會帶著書院的十二先生。

    看著窗畔書桌旁的白衣少女,看著散落在衣裙上的黑髮,看著她微閃的疏長睫毛,和美麗的微圓臉頰,寧缺忽然生出馬上轉身離開的衝動。

    昨夜他曾經在這間小院外駐足靜觀良久,看著少女在窗上的剪影良久,然後去湖畔掙扎痛苦良久,最終他做出決定時以為自幼冷血寡情的自己有足夠的精神準備,然而當他此時看到書桌旁的少女時,覺得心裡的所有的事物忽然一下全部流光,空蕩蕩的極為難受。

    這種空蕩蕩的感覺是眼睜睜看著美好事物與自己終生錯過的茫然空虛無力感,更是當美好的事物降臨到自己身前時卻要被自己無情兼且傻逼地拒絕從而可能傷害到對方的強烈挫敗負疚感,所有這一切最終就變成了心虛二字。

    因為心虛所以心慌,至於有沒有隱藏在最深處的心痛,寧缺當時沒有表現出來,事後也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他把陳皮皮拉到自己身旁。

    莫山山自書桌畔起身,與陳皮皮見禮,然後疑惑望向寧缺。

    寧缺用力地咳了兩聲,清了清有些沙啞艱塞的嗓子,伸手示意莫山山坐下,然後艱難擠出一絲笑容,說道:「今天我們為大家說段相聲。」

    陳皮皮緊張地看了他一眼,說道:「相聲是什麼東西?」

    寧缺說道:「相聲啊,是一門語言藝術,講究的是說學逗唱。」

    陳皮皮誇張地噢了聲:「原來是這樣。」

    莫山山雖然久居墨池畔,不諳世事,但卻是世間最冰雪聰明的少女,看著二人此時的模樣,竟是隱隱猜到了一些什麼事情,細細的眉尖微微蹙起,然後換作淡然雅靜,平靜坐下沉默不語。

    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寧缺接連說了好些相聲,賊說話、寫對子,相面,白事會,也不理會裡面有些段子,有沒有人能聽懂,反正他按著自己的想法就這樣講了下去,只在長安城瓦弄巷裡聽過兩段評書、從來沒有聽過相聲、更沒有參加過某小學相聲表演的陳皮皮哪裡會接話,反正便是一個勁的嗯嗯啊啊。

    「為什麼我總是只能嗯嗯啊啊?」

    「因為你是捧哏,我是逗哏。」

    「可你明明在茶樓裡說的是三分逗,七分捧。」

    「嗨,這不是逗你玩嘛。」

    ……

    ……

    莫山山把硯畔擱著的秀氣毛筆擱到筆架上,然後平靜坐在椅上看著二人,當寧缺把那段逗你玩說到一半的時候,她終於唇角微翹,笑了起來。

    陳皮皮一直在緊張地注視著她的反應,看到少女的笑容後覺得僵硬的身體頓時放鬆,高興說道:「她笑了。」

    寧缺看著他很認真說道:「多謝師兄幫忙。」

    坐在椅中的莫山山忽然抬起手來,指著陳皮皮說道:「十二師兄的捧……哏不熟練,所以不好笑。」

    陳皮皮擦掉額頭上的汗水,尷尬說道:「剛學的,見諒見諒。」

    莫山山看著寧缺說道:「我更喜歡你一個人說的。」

    陳皮皮看了寧缺一眼,毫不猶豫轉身而出,把安靜的房間留給冬末的竹林疏影,以及竹影裡的這對年輕男女。

    片刻沉默後,寧缺聲音微啞說道:「山山你那天在巷口說的是對的……」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汗水就像暴雨般從他僵硬的身體裡湧了出來,把身上的衣裳從裡到外全部打濕,

    莫山山看著身前的地面,疏長的眼睫毛微微眨動,聽著他的聲音,忽然站了起來,沒有讓他把這句話說完,輕聲說道:「十三師兄,請。」

    寧缺微微一怔。

    莫山山在書桌上鋪好黃芽紙,鎮紙擺在一角,注水入硯開始磨墨,然後指著筆架上的那些筆,輕聲說道:「你選一枝。」

    寧缺不知她要做什麼,沉默上前選了枝慣用的狼毫。

    莫山山看著他認真說道:「在荒原上你答應過我,要給我寫很多書帖。」

    寧缺回憶起當時的情形,沉默片刻後認真說道:「你說要我寫多少就寫多少。」

    莫山山美麗的容顏上少見地流露出少女的嬌憨調皮,打趣說道:「我要你寫多少便寫多少?那寫無數張如何?」

    寧缺微澀應道:「那怎麼也寫不完啊。」

    莫山山靜靜看著他說道:「所以就給我寫一輩子啊。」

    禮賓院竹海畔的內居門一直緊閉,從白天一直到暮時,始終沒有開啟過,寧缺一直在和莫山山討論書道,在給她寫書帖,直至入夜點起燭火,窗上的剪影變成了兩人,從外面看上去那兩個影子彷彿合在一處。

    燈花微跳,莫山山拿起小剪把燈芯剪短,然後走回寧缺身旁,靜靜看著他運筆如飛,她知道他這時候已經很累了,但她知道他這時候不需要憐惜。

    終究不可能寫一輩子,沒有第二次剪燭,房門吱呀一聲輕響,莫山山送寧缺出門,在門檻外,二人平靜行禮,然後互道珍重。

    直起身後,莫山山看著寧缺的眼睛,忽然向前走了一步,然後把身子前傾,有些笨拙生硬地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靜靜聽著。

    經過瞬間猶豫,寧缺把她抱在懷裡,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莫山山靜靜靠在他懷裡,說道:「你還欠我一張便箋。」

    ……

    ……

    走出禮賓院,寧缺劇烈地咳嗽起來,咳的非常痛苦,哪怕是用手絹捂著,也不能讓咳嗽的聲音變得微弱些。

    陳皮皮知道他現在疲憊到了極點,而且在晨時那場戰鬥中受了重傷,一直在院外等著他,此時看著他咳嗽,忍不住嘆息說道:「本來就受了重傷,卻要來做這些心神震盪之事,豈不是傷上加傷,真是何苦來哉。」

    寧缺笑了笑,把手絹塞進袖中,沒有說什麼。

    陳皮皮餘光看見手絹上的斑斑血跡,沉默片刻後說道:「如果讓書癡知道你受了重傷咳血,她會不會更感動些?」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已經做了決定,就不再需要什麼感動,那除了讓我自己高興沒有別的任何意義,甚至那很下作。」

    陳皮皮拍了拍他的肩頭,說道:「我們喝酒去。」

    寧缺問道:「你什麼時候愛上杯中物了?」

    陳皮皮說道:「二師兄打聽過像你現在這種時候就需要藉酒澆愁,所以他專門去黃鶴教授那裡借了兩罐雙蒸,我們這時候就去把它給喝了。」

    寧缺笑了起來,想著二師兄這樣的人居然也會關心自己生活裡的這些事情,而陳皮皮更是一直陪伴著自己,不由心頭微暖。

    不過今夜此時宜獨處。

    寧缺拒絕了陳皮皮藉酒澆愁的提議,決定回家休息,然而當他走到臨四十七巷巷口時,忽然想起桑桑現在還在學士府,老筆齋裡幽靜的像座墳場,床炕冷的像是墳墓,所以他沉默片刻後轉身離去。

    不多時後,他來到長安城老字號松鶴樓前,要求對方給自己準備一桌最豐盛的酒席,因為即便他不想謀一場醉,也想做些很沒有意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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