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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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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7-1 19:23:2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第一百三十三章 見便是殺

    寧缺笑了起來,他知道她的意思,聽懂她在述說他的情意,更好的是,這種述說裡也有她的情意,所以他很開心。

    在溪畔殺了野豬,生起篝火,肉在火上發出滋滋的聲音,油汁漸流,香味四溢,兩個人飽飽地吃了頓飯,然後休息。

    寧缺想起白天她說的那句話,說道:「以後別把書院和佛宗放在一起比較,你怎麼說書院都行,這可不行。」

    桑桑躺在被火燒熱的地面上,問道:「為什麼?」

    寧缺說道:「書院有那麼噁心嗎?」

    桑桑微微一笑,說道:「你老師在我體內灌注了人間之力,然後你帶著我行走世間,是想讓我變成人類,佛陀把貪癡嗔三毒種在我的體內,也是想讓我變成人類,兩者這之間有什麼區別?」

    寧缺正在溪畔磨鐵刀,聽著這話,停下手上的動作,想了想後說道:「區別在於,佛祖把你變成人類,是想殺你。」

    桑桑說道:「那書院呢?難道只是想把我變成人類?如果沒有你的話,我處於如此虛弱的狀態,書院的人不會想著把我殺死?」

    寧缺說道:「如果這兩個字便說明了一切,世上沒有如果,我一直都在你身邊,所以書院自然不會想著殺死你。」

    桑桑問道:「哪怕我殺了軻浩然?」

    寧缺沉默片刻,說道:「不算棋盤裡的歲月流逝,你來到人間已經二十年,只有這二十年裡,你是桑桑。」

    桑桑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她出生之前發生的事情,便不應該由她來負責。書院沒有把小師叔的死亡歸到她的身上,只是歸到昊天的身上。

    桑桑問道:「如果……最終你們老師也被我殺死?」

    寧缺有些鬱悶,說道:「你能不能說點有意思的?我都說了,世上沒有如果,你能不能不要這麼煩?不要這麼無聊?」

    桑桑微笑說道:「那說些有意思的……接下來我們去哪裡?」

    在如此荒僻的深山裡,都能遇著佛,可以想見,這個棋盤世界裡,現在到處都是危險。眾生變成的佛正在尋找他們。

    再這樣漫無目的地行走,沒有任何意義,他們就算能走到最南方天的盡頭,也一樣找不到離開棋盤的道路。

    寧缺問道:「如果解掉你身體裡的毒,你能不能打破這張棋盤。」

    桑桑說道:「你才說過世上沒有如果。」

    寧缺嘆道:「不要調皮。」

    桑桑說道:「如果不能。我們離開朝陽城做什麼?」

    寧缺說道:「按照佛家的說法,只有修佛,才能解貪嗔癡三毒。」

    桑桑說道:「那是騙人的。」

    寧缺說道:「佛經又不是童話,我想這話有些道理。」

    桑桑說道:「除非修成真正的佛,不然三毒難清。」

    寧缺把刀身上的溪水擦淨,走回她身邊,靜靜看著她的眼睛。說道:「要不要試著,你把自己修成佛祖?」

    在他想來,如果她能夠在這裡立地成佛,那麼便能袪除體內的貪嗔癡三毒。甚至於那些諸生化成的佛,更無法再威脅到她。

    桑桑說道:「不要。」

    寧缺微微皺眉問道:「為何不要?」

    桑桑用他先前的答案做出回答:「噁心。」

    寧缺很是無奈,說道:「活著總比什麼都重要,你就忍忍。」

    桑桑說道:「這裡是佛祖的世界。我無法在這裡修成佛祖。」

    寧缺想了很長時間,說道:「總得試試。」

    有些事情必須嘗試。因為已經沒有別的選擇,還是書院的那句老話,最後的選擇,就是最好的選擇,因為唯一。

    桑桑說道:「你想試什麼?」

    寧缺的目光越過溪水,落在遙遠的東方,說道:「我想試試能不能找到佛祖。」

    桑桑微笑說道:「然後呢?你能殺死他嗎?」

    寧缺說道:「不能,但我要去見他。」

    清晨,二人在溪邊醒來,篝火已成灰燼,尤有餘溫。

    寧缺把桑桑系到背上,撐起大黑傘,繼續向峰頂攀行,穿過濃霧來到山頂,他卻沒有繼續向南,而是折向東行。

    桑桑睜開眼睛,看了看方向,沒有說什麼。

    密林難行,寧缺以鐵刀開道,走了兩天一夜,終於走出了這片莽莽群山,來到開闊的草原間,背著桑桑繼續前進。

    草原上前些天一直在落雨,他的腳踩在鬆軟的地面上,留下清晰的腳印,形成一條筆直的線條,對準遙遠的東方。

    當草原上的腳印超過一百後,地表忽然下陷,那道直線變成了真實的存在,泥土四裂,青草被吞噬,漆黑無比。

    天地震動不安,那些在漆黑天穹上巡走的光線,忽然間來到寧缺二人的頭頂,因為大黑傘的遮蔽,光線沒有落下。

    那些光線彷彿懸停在了漆黑的天空裡,光線的前端變得越來越明亮,然後忽然炸開,向著地面灑落無數金色的天花。

    寧缺停下腳步,轉身望向西北方向,只見那處的黑暗天空上出現了一些光澤,應該是倒映出地面的佛光,可以想像那裡有多少佛。

    桑桑看著那處,說道:「我聽到了他們的經聲。」

    「他們害怕了,佛祖害怕了。」寧缺說道。

    桑桑說道:「佛祖涅槃,根本不會知道這些事情。」

    涅槃是生死的疊加,也可以簡單地理解為沉睡,佛祖根本不知道他們正在向著東方行走,又怎麼可能害怕?

    「那麼就是這個世界開始害怕了。」

    寧缺望向遙遠的東方,說道:「我們的方向是對的,佛祖就在那裡。」

    桑桑靠在他的身上,指頭輕撓他的耳朵,說道:「你真要去找佛祖?」

    寧缺說道:「修佛當然要見佛,我要去見他。」

    桑桑的動作微僵。說道:「你若去見他,他便會醒來。」

    寧缺舉起刀柄撓了撓癢,說道:「我就是要讓他醒。」

    桑桑神情嚴肅說道:「若是以前,我沒有中毒,我早就去找他,並且讓他醒來,然後把他殺死,但現在我殺不死他,你更殺不死他。」

    寧缺說道:「你說錯了一件事情。醒來只是一種形容,正確的描述應該是,我見到佛祖的那一刻,才會知道他的生死。」

    桑桑說道:「然後?」

    寧缺說道:「然後佛祖可能是活著的,可能已經死了……換句話說。他的生死便在我們的一眼之間,五五之數。」

    桑桑說道:「你這是在賭命。」

    寧缺笑著說道:「賭佛祖的命。」

    桑桑說道:「也是在賭自己的命。」

    寧缺說道:「我們都快死了,憑什麼不賭?賭,我們至少還有一半的機會。」

    桑桑說道:「我不喜歡賭命。」

    寧缺問道:「為什麼?」

    桑桑說道:「因為昊天不玩骰子。」

    ……

    ……

    昊天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天算能算一切事,一切盡在掌握中。那麼她當然不願意去玩骰子,因為那沒法掌握。

    寧缺知道這是桑桑的本能,但他更清楚,現在的她已經不能無所不知。更不能無所不能,如果不去見佛賭命,最終二人只有死路一條。

    好在現在她在他的背上,他要往哪裡走。她也沒有辦法。

    走過雨後的草原,走過荒蕪的田野。來到一片丘陵間。

    寧缺注意到側後方天空裡的佛光越來越亮,說明這個世界裡的眾生佛已經漸漸聚攏,並且離他們越來越近,他加快了腳步。

    走過丘陵三日後,來到一大片森林前,無數紅杉在他眼前高聳入雲,林間薄霧如煙,彷彿煙境,前面遠方隱隱傳來水聲。

    一位面貌尋常的僧人,從一株紅杉後走了出來。一位身材臃腫的富翁,從另一株紅杉後走了出來,越來越多的人,從樹後走了出來。

    這個世界上諸生成佛,所有佛都來到了這裡,密密麻麻,根本數不清楚,有很多佛是從朝陽城追過來的,身上還帶著寧缺用刀箭斬出的傷口,不停向外滲著金色的液體,那些液體遇風而化,變成佛光。

    佛光萬道,瞬間將林間的薄霧驅散的乾乾淨淨,所有佛禮拜合什,向寧缺二人行禮,然後開始頌經,經聲裡大有慈悲意。

    桑桑臉色蒼白,看著樹林裡的無數佛,厭憎說道:「擾耳。」

    金色的佛光瀰漫,樹林裡很是肅靜,只有經聲起伏,無數佛神情莊嚴,目光慈悲,然而在寧缺的眼裡,這幕畫面卻是那樣的陰森。

    他沒有說話,拉彎鐵弓,便是一道虛箭射出。

    紅杉樹上染了斑駁金血,一佛盤膝坐斃於旁,胸腹間多出一道極深的傷口,傷口形狀微曲,有金液從傷口裡淌出,化成佛光。

    樹林裡佛光更盛,桑桑更加痛苦。

    寧缺的神情很凝重,在逃亡的過程裡,這些佛越來越少抵抗,再沒有使用法器,甚至感覺就像是等著他在殺。

    他殺一尊佛,世界的佛光便明亮一分,桑桑離死亡便近一步,他現在是不殺不行,殺也不行,就算橫下心來殺也殺之不盡。

    「讓開!佛擋殺佛,人擋……」

    寧缺看著樹林裡的無數佛喝道,他本想說人擋殺人,但想著這個世界裡沒有人,說道:「佛擋,我還是殺佛。」

    話音未落,他背著桑桑便衝進了森林裡。

    浩然氣陡然提至巔峰,他的人變成閃電般的影子,錦囊捏破,數十道符紙在密林裡泛起異樣的光彩,鐵刀橫斬豎切,朱雀厲嘯不止,恐怖的火焰四處噴掃,鐵弓錚錚作響,無數難以合圍的紅杉樹喀喇倒塌。

    在極短的時間裡,寧缺把自己最強大的手段,全部施展了出來,至少有數十尊佛倒在了血泊之中,顯得強悍至極。

    然而無論他怎樣殺,森林裡的經聲沒有停止,眾佛的臉上除了悲憫沒有任何反應,通向遙遠東方的道路還是被擋著的。

    數十尊佛的死亡,讓這片幽暗的森森染上了極明亮的金色,佛光變得前所未有的明亮,甚至給人一種厚實的感覺。

    佛光太強,宛若實質,硬生生擠破了黑傘後補的那幾道縫隙,落在桑桑身上,她無力地靠在他肩頭,不停地咳血。

    寧缺覺得無比寒冷,握著刀的手都開始顫抖起來。

    「你不能死。」

    他看著從自己身上淌落的鮮血,臉色蒼白說道。

    桑桑已經不行了,她在他的耳邊說道:「我要進來。」

    寧缺不明白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下一刻,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裡多了一個人。

    桑桑還在他的背上。

    桑桑已經到了他的身體裡。

    大黑傘已經不能保護她,她只能希望寧缺能夠保護自己。

    寧缺低著頭,沉默了很長時間,呼吸從急促漸漸變得平緩,和背上桑桑神軀的呼吸節奏漸趨一致,直到最後完全相同。

    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但知道桑桑必然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他抬起頭來,收好大黑傘插到背後。

    他看著森林裡的無數尊佛,說道:「現在,我們再來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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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3-7-4 19:22 編輯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四十三章 橫刀前行

  森林裡一片幽暗,諸佛身上散發著淡淡金光,如無數油燈。看著寧缺持刀而立,諸佛有傷慟者,有悲憤者,有敬畏者,反應各有不同。

  諸佛感覺到寧缺發生了一些很重要的變化,察覺到那些變化,會對佛祖的極樂世界帶來某種影響,只是不解那種變化到底是什麼。

  寧缺對這種變化也不瞭解,他知道桑桑的身體還在自己的背上,但她卻已經進入了自己的身體,他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無所畏懼。

  頌經聲在森林裡再度響起,金光大盛,無數佛在四處現身,向著他緩緩圍攏,沒有給他留下任何離開的通道。

  諸佛神情慈悲,看著他眼露憫意,然而從朝陽城到現在,諸佛從來沒有試圖進行說服教化,也沒有與寧缺進行過任何真正的交流——因為寧缺拒絕與他們進行交流,任何分歧到最後還是要憑力量來解決。

  這個時候依然如此,他深深呼吸,眼眸變得異常明亮,握緊鐵刀緩緩提起,向著身前的森林裡,看似很隨意地斬落兩刀。

  兩道數百里長的刀鋒,出現在幽暗的森林裡!

  狂風呼嘯而起,無數地蘚翻起,雜草低偃,岩石裂開,數百里刀鋒所過之處,沒有任何事物還能保持原本的形態,而那些站在刀鋒所向區域裡的諸家生佛,更是被刀鋒直接碾成了碎末,金粉瀰漫!

  如果佛在雲端,俯瞰這片原野,應該能在這片森林裡,看到一個數百里長的大字,那個字很簡單,又是那樣的橫戾。

  乂!

  以鐵刀寫神符!

  寧缺寫出了一道如此宏大的神符,貫穿了整片森林!

  恐怖的符意,冷漠而強悍地切割著接觸到的所有事物,數人圍抱都無法合攏的巨大紅杉樹的樹皮上出現清楚的裂痕,甚至就連其間呼嘯吹拂的風。都被符意切割成了無數片段。變成徐徐的清風,拂的那些金粉飄向高空。

  寧缺斬出兩刀,便至少有數百尊佛在乂字神符之前死亡,然而森林裡還有很多佛,那些佛神情堅毅,繼續向他走來。

  乂字神符源於他掌握的第一道神符:二字元,而二字元則是脫胎於顏瑟大師最強大的井字元。修至極致境界,便是連空間都能切開,更何況是這些佛尊,他此時如果停留在符意之間,根本不需要擔心那些佛的到來。但符道自有其先天限制,符意不可能永遠飄留在天地自然裡。再強大的神符,隨著時間的流逝,也會逐漸散去,到時候怎麼辦?

  寧缺本來就沒有想過,靠這道宏大而霸道的神符來保命,他說要與這些佛再來打過,那麼他要做的事情只能是進攻。

  一聲清嘯從地面直衝天穹,向著森林深處傳播。似乎天地都被這聲充滿驕傲和暴戾情緒的嘯聲所興奮。幽暗的森林頓時變得明亮起來。

  伴著嘯聲,寧缺右腳重重踩向地面。腳落處,數丈內的地面出現極深的裂縫,他雙手橫握鐵刀,便向森林裡衝去!

  那兩道貫穿森林的凌厲符意,竟然也隨著他的前掠和鐵刀的橫行,緩慢而不可阻擋地開始移動,向著東方前進!

  符道與別的修行法門有本質上的不同,符道是要將意思講與自然聽,然後調動天地氣息。符師與自然的溝通是請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種被動的行為,也唯因為如此,才能調動如此多數量的天地元氣。

  從來沒有符師,能夠帶著他的符意移動,因為人類不可能擁有那麼多念力,因為真正的天地不可能聽從卑微人類的命令。

  寧缺今天做到了,這是人類修行史上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

  ……

  兩道凌厲符意有數百里之長,貫穿整片森林,隨著寧缺橫刀前行,變成了兩把無形的鋒利巨刀,刀鋒之前,擋者闢易!

  死神的鐮刀在麥田里進行收割,哪有麥桿能夠逃開?

  森林裡有無數佛,佛有高低胖瘦,刀鋒所過之處,有佛頭斷落,有佛身被切斷,有佛天靈蓋被削掉,有佛雙腿齊斷,無數佛流血倒下。

  金色的血液從那些佛的身體裡流淌出,被符意切割成最細微的碎片,然後變成金色的粉末,飄浮在森林裡,幽暗的世界早已光明一片。

  佛光明亮至極。逃亡多日,寧缺受了很多傷,疲憊憔悴,臉色本就有些蒼白,此時被萬道佛光照耀,更是雪白一片。

  他瞇著眼睛,低頭橫刀繼續前衝,臉上沒有一絲懼意。

  如果他還背著桑桑,就算撐著大黑傘,只怕桑桑也會被這些佛光殺死,但現在他背著的只是桑桑的身體,桑桑在他的身體裡。

  森林東面有水聲傳來,他向著那邊衝去,橫著的鐵刀之前,那道磅礡的乂字神符也隨之前行,無數樹皮與金色的佛血濺向空中。

  無數佛紛紛倒地,森林裡沒有慘嚎聲,沒有哀鳴聲,只有滿懷悲憫之意的頌經聲,那些頌經聲往往會戛然而止,代表那佛死在了無形刀鋒之下。

  寧缺低著頭不停地奔跑,不知道奔跑了多長時間,直到他覺得自己握著鐵刀的雙手開始顫抖,呼吸重新變得急促,才停下腳步。

  水聲潺潺,很是靜柔,一條大河出現在他眼前。

  他背著桑桑衝出了這片森林。

  他回頭望去,只見森林裡到處都是金光,然後從西方遠處開始,不斷有紅杉樹倒下,大地震動,掀起無數煙塵。

  那些紅杉樹都是被符意切斷的,只是符意太過鋒利,巨樹斷而不倒,直到此時某株樹倒下,然後所有的樹都被震倒。

  紅杉樹很高,直入雲層,最矮的也有數百丈,隨著這些巨樹的倒塌,煙塵瀰漫,衝天而起,其間隱隱傳來蒼鷹驚惶的嘯聲。

  這些蒼鷹的巢築在紅杉樹頂,現在它們只能飛去別的地方。

  數百里方圓的森林,就這樣變成了平地,無數巨樹疊在一起,把潮濕的地面砸的一片狼籍,至於林裡的那些佛更無幸理。

  三千三百三十三尊佛,死在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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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7-2 19:10:16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3-7-4 19:23 編輯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人合一誰能敵

    一符。

    兩刀。

    數百里。

    三千佛。

    這甚至已經不能稱為神符,其威如天,是天符。

    人間從來沒有出現過如此強大的符,顏瑟大師沒有寫出來過,王書聖沒有寫出來過,往前追溯無數萬年,也沒有出現過。

    寧缺現在是知命境巔峰,是很強大的神符師,但按道理來說,他沒有逾過五境,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寫出這道符來。

    但現在桑桑在他的身體裡,她哪怕虛弱的馬上就要死去,一滴神力,對人間來說,便是一片滄海,因為她是天。

    寧缺用的便是那片滄海,他用天空來命令這片天地,所以才能寫出這道天符——這就是真正的天人合一,誰能敵?

    無數紅杉樹倒塌,森林盡毀,數百里方圓內,只見煙塵不見佛,只聞鷹嘯獸嚎,不聞經聲,佛光仍盛,諸佛已死。

    寧缺望向遠方,黑暗天空邊緣有金色的微光。他知道這個世界裡還有很多佛,那些佛正在向這邊趕來,不知何時能追到。

    他轉身,望向身前這條大河。

    大河寬約千丈,水勢平緩,河水極清,除了靠著岸邊的地方有些水波,其餘水面靜如明鏡,甚至能夠看到河底的石頭與游魚。

    這條大河貫穿棋盤世界南北,看不到來處,也望不到去處,如果想要去往東方,無論怎麼走,都必須過河。

    寧缺看著河東遙遠某處,微微皺眉。

    走到倒在河畔沙地裡的紅杉樹前,他舉起鐵刀,切斷巨大的樹幹,然後用鐵刀進行整理,掏空樹幹,又仔細地切磨樹幹的另一面。

    沒有用多長時間,一隻木船便在鐵刀下成形,但他沒有停止。依然拿著鐵刀不停地切掉那些多餘的木茬,很是仔細,很有耐心,似是根本不在意,棋盤世界裡的無數佛。正在向河邊趕來。

    沉重的鐵刀在他的手裡變成一把小雕刀。彷彿在紅杉樹幹上雕花,沒有漏過任何細節,到最後,他甚至真的在木船舷畔雕了一朵花。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在練手。

    木船終於做好,外觀非常精美,他還用鐵刀削了兩個船槳,槳面光滑,連根木刺都沒有。到這時,他才覺得滿意。

    他用微顫的手把鐵刀收回鞘中,把木船推下河,爬了上去,揮動船槳,沉默地划船,直到劃到河面三分之一處才停下。

    佛祖的棋盤世界,充滿了佛光,也充滿了惡意。只有來到這條清澈大河的中間,他才覺得有了些安全感,才敢把桑桑從背上解下。

    他把桑桑的身體抱在懷裡,伸手到她鼻端,發現已經沒有呼吸。但他知道她沒有死,這具身軀本來就可以很長時間不用呼吸。

    他懷裡的身軀很高大,有些胖,抱著有些不方便。但他還是這樣抱著,靜靜看著她的眉眼。忽然笑了起來,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

    他知道桑桑沒有死,意識或者說神魂在他的身體裡,進入了某種很奇怪的狀態中,像是沉睡,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醒來。

    昊天的神奇手段,是他所不能瞭解的事情的,他有些擔心,卻不是太過擔心,所以才有心情,用手去捏她的鼻子。

    這個動作很親暱,是小夫妻間常見的動作,只不過他和桑桑這對夫妻有些與眾不同,平時桑桑醒著的時候,他哪裡敢做這些。

    他早就想做這些事情了,他還想掐她胖乎乎的臉蛋,他還想揪她的耳朵,他還想把手伸進她的衣服裡尋些暖與軟,想做些很親密且邪惡的事情。

    雖然那些親密而邪惡的事情不能做,但別的可以做一做,這般想著,他的手在桑桑的臉上不停捏弄,揪完耳朵後,甚至把她的鼻子向上頂起,讓她做了個鬼臉,看上去就像是可愛的小豬。

    寧缺看著她的臉,笑著唱道:「嘿,豬……」

    「我說過,不喜歡被你叫黑豬。」桑桑的聲音,忽然在他的心裡響起:「而且如果你再敢對我的身體做這些事情,我就殺了你。」

    寧缺嚇了一跳,看著懷裡她的臉,有些不安地問道:「你醒了?」

    桑桑說道:「我本來就沒有睡著……你是不是很希望我永遠醒不過來?這樣你就可以隨便羞辱我的身體,而且還把她娶回家。」

    躺在寧缺懷裡的桑桑,閉著眼睛,雙唇不動,彷彿沉睡的神明,但她卻在說話,這讓他感覺有些奇怪,有些難以適應。

    聽著她的話,他有些惱火,說道:「都什麼時候了,還只記得吃醋發嗔,你越這樣,中毒越深,到時候你真死了,我就真去找她!」

    桑桑說道:「你去啊,你不去就是我孫子。」

    寧缺覺得她現在就像個不講道理的小孩,懶得繼續和她爭吵,問道:「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況?你在哪裡?」

    桑桑說道:「我在你身體裡。」

    寧缺問道:「身體裡什麼地方?識海裡?」

    桑桑說道:「你想我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寧缺想了想,認真說道:「我一直把你放在心裡,你當然應該在我心裡。」

    桑桑沉默了會兒,說道:「我就在你心裡。」

    寧缺笑了起來,說道:「聽起來,你好像害羞了。」

    桑桑說道:「我又不是人類,怎麼會有這種卑微的情緒。」

    寧缺說道:「我教你啊,你剛才就是害羞了。」

    桑桑說道:「無聊。」

    不用再擔心她被佛光殺死,寧缺覺得渾體通泰,很是安心,所以快活,正準備與她再鬥鬥嘴,忽然想到這事,埋怨說道:「你既然能夠離開神軀,為什麼不早這麼做?何至於被那些佛光傷的這麼重。」

    桑桑與他互為本命,才能合為一體。

    但她畢竟是昊天,當初在桃山光明祭時,寧缺奪了掌教的天啟,她只是給了他一道神力,他便被撐的到處流血,如果全盛時期的她進入他的身體。他只有死路一條,現在她非常虛弱,才能使用這種方法。

    桑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因為她嫌煩,更因為。她之所以遲遲不肯進入他的身體。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她進入他的身體,便是真正的身心合一,她與他之間的牽絆,將會強大的難以形容。將來她要離開,便會變得無比困難。

    她的沉默,讓寧缺覺得有些不解,又有些隱隱不安,他想了想。想不明白,笑著伸手在她的臉上輕輕拍了拍,然後拾起雙槳繼續划船。

    木船向著河對岸緩緩而行,就在船首剛剛劃過河面正中間那條無形的線時,對岸東方的原野上,忽然飄來了一大片黑雲。

    那片黑雲飄到大河上方,便不再繼續飄行,雲裡蘊藏著的濕意,變作雨水嘩嘩落下。一時間電閃雷鳴,風雨大作。

    暴雨打拍在他的身上臉上,生辣作痛,躺在船裡的桑桑的身體,更是被雨水擊的劈啪作響。他明知道神體應無恙,但看著這幕畫面,還是覺得很心疼,解下大黑傘撐在了桑桑上方。心想至少要保住她如花的容顏。

    好吧,船舷上刻著朵花。桑桑的臉長的如此普通,實在談不上如花般嬌艷,寧缺笑著想道,用力揮動雙槳,讓木船如箭般穿行於風雨之中。

    紅杉樹幹很寬很厚,木船很大很結實,雨水再如何狂野,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把船裡灌滿水,他並不擔心,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他的眉頭緩緩蹙起,神情漸漸變得凝重而警惕起來。

    暴雨落在清澈的河水裡,擊出無數水花,河水漸漸變得渾濁起來,可能是上游的山洪進入河道,可能是暴雨太烈,掀起河底的沉泥,應該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河水渾的如此之快,顏色瞬間變的如墨一般,很不正常。

    天上的雲很黑,落下的雨水也很黑,黑如墨汁,河水也變成了墨汁,開始散發淡淡的墨臭,然後是各種腥穢的臭味,非常古怪。

    寧缺沒有任何猶豫,伸手收起大黑傘,把桑桑的身體重新背到身後,用繩子仔細綁好,然後用微顫的手抽出鐵刀,對準河面。

    先前在岸邊,他完成造船後,收刀時手也有些微微顫抖,這時候拔刀也在顫抖,因為他很累,從桑桑開始做惡夢後,他就沒有睡過覺。

    忽然間,木船緩緩下降,向河水裡沉去。

    寧缺看著船內,沒有看到漏水,那麼敵人必然在河水裡。

    河水本來十分清澈,在岸邊都能看到河底的石頭,但現在,河水已經變得漆黑無比,以寧缺的眼力,也看不到水下一尺的動靜。

    河水很詭異,甚至就連他的念力感知彷彿都能屏蔽,木船繼續向河水裡沉降,他卻連敵人都沒有找到,那麼如何應敵?

    寧缺知道必須離開了。

    他踏向船底,木船下沉的速度頓時變快,而他的身體已經騰空而起,下一刻,便準備斜直向前掠出。

    這裡距離河岸還有四百丈距離,以他現在的境界,很難在如此暴烈的風雨裡一息奔出如此之遠,但他想嘗試一下。

    就算最終還是會落水,只要能夠離岸邊近些,想要擺脫這條詭異的大河,也容易些,而且他應對如此之快,應該會出乎那些敵人的想像,打亂對方的部署——然而他沒有想到,反而是敵人的反應超出了自己的想像。

    河面被暴雨擊打的到處都是水花,就在寧缺剛剛掠起的那瞬間,一朵水花忽然綻開,一道白影鬼魅般刺破風雨,捲住了他的腳踝。

    腳踝處傳來一股巨大的力量,寧缺根本沒有低頭去看,手腕微顫,風雨裡便有刀光一閃起,如閃電般明亮。

    那道白影驟斷,然而隨後,又有數十道白影從河水裡鬼魅般探出,纏住他的全身,數十道恐怖的力量,拖著他向下墜落!

    刀光如電,照亮晦暗的河面,數十道白影在鐵刀之前,紛紛斷裂,然而他的前掠之勢也被終止,不得不重新落回船上。

    看似應對的很輕鬆,寧缺的心情卻有些沉重,他想不明白,那數十道白影是什麼,竟然能夠承受如此大的力量,強行把自己拉了回來。

    腳邊傳來啪啪的聲音,他低頭望去,才發現那數十道白影都是鞭子,都是白骨做的鞭子,更令人心寒的是,那些白骨都是人類的骨頭。

    這些白骨鞭彷彿有生命,被切斷後還在不停地扭曲掙扎著,拍打著船身,在堅硬的紅杉木上拍出極深的痕跡,自身終於也崩散成碎骨。

    就在這時,木船終於沉到了河面之下。

    就在河水被破開的那瞬間,浪花微卷,漆黑的河水稍微清澈了些,寧缺終於看清楚了,船的四周有無數雙手。

    那些手抓著木船的底部,不停地向下用力,木船才會沉。木船是堅硬的紅杉木削成的,光滑而堅硬,那些手為什麼能夠死死地抓住船壁?

    那些手白如美玉,但很不美麗,因為就像先前那些白骨鞭一樣,這些手上沒有血肉只有白骨,鋒利的骨指深深楔在船壁裡。

    無數雙骨手拖著木船,拖著船上的寧缺,拖著寧缺背上的桑桑沉向黑暗的河水深處,彷彿要把他們拖進地獄。

    河水幽暗,除了無數雙慘白的骨手,他什麼都看不到,也什麼都聽不到,四周黑暗死寂一片,格外詭異而恐怖。

    「助我。」寧缺在心裡說道。

    桑桑聽到了他的聲音,下一刻,他的眼睛變得異常明亮,其間彷彿有星辰正在爆炸,氤氳無限光輝,那些是最純淨的昊天神輝。

    現在,她是他的眼,他的眼裡有神威,目光之前,漆黑的河水驟然間變淡,變得清澈起來,被遮蔽的視線恢復。

    寧缺看到了那些骨手的主人,那些慘白的骷髏。

    沉船四周的河水裡,飄浮著數萬隻骷髏,密密麻麻地圍在四周。

    這些骷髏在河底不知道生活了多少年,有些骷髏的骨頭已經發黃,在水裡飄浮,不時被水流衝斷,有的骷髏的頭蓋骨缺了個大口,有黑色的魚兒在其間游動,這些骷髏看著沉船,如黑洞般眼窩裡儘是貪婪的神情。

    寧缺的聽覺也已經恢復,他聽到了湍急的暗流聲,聽到了黑暗的河水深處傳來淒厲的鬼哭聲,聽到了數萬隻骷髏快活的笑聲。

    那些笑聲如此快活,為何卻又顯得那樣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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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四十五章 河底的魔與鬼

    昏暗的河水裡有數萬隻絕望的骷髏,吃吃輕笑的骷髏,任誰看到這幕畫面,都會覺得恐怖,但寧缺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

    沉船四周的河水漸清,昊天神輝出於他的眼睛,照亮四周,河水裡飄蕩著的數千骷髏,看著這片光明,不知為何顯得有些呆滯。

    這些骷髏已經無數萬年沒有看見過光明,覺得很陌生,卻又很嚮往,然後意識深處,卻又生出無窮無盡的恐懼。

    沉船四周的那些骨手,忽然間簌簌剝落,就像被風化的石頭,被水流沖洗而淨,在船壁上殘留的骨指,也瞬間化為青煙消散。

    骷髏們終於醒過神來,驚聲尖叫著向四周黑暗的河水裡逃跑,有的骷髏捂著耳朵,不想聽見同伴的叫聲,有的骷髏抱著頭,似乎覺得這樣更安全些,然而無論是昊天的世界還是佛祖的世界,誰能比光線跑的更快?

    寧缺站在沉船上,向四周望去,昊天神輝在陰穢黑暗的河底大放光明,無數骷髏在尖叫聲中被淨化,化作黑煙。

    那些黑煙並未散去,而是向著沉船湧了過來,在很短的時間裡,把河水浸的更黑,宛若實質,把他緊緊包圍在其中。

    寧缺鐵刀向前斬出,居然沒能把黑煙斬破,刀鋒處傳回的感覺非常怪異,有些滑膩,又極厚實,彷彿是某種皮革,又像是內臟。

    隨著這種詭異感覺從刀身一道傳回他身體的,還有一道極狂肆濃郁的慾念,那道慾念非常純淨,除了貪婪的慾望什麼都沒有。

    寧缺胸口微悶,想起先前看到的那數萬隻骷髏眼洞裡的貪婪神情,有些警惕。調起念力便想將這道慾念逼出身體。

    想也是慾望,那道慾念遇他雄厚的念力,就像是火遇上油,猛然間增大了無數倍,熊熊燃燒著,向他的意識裡侵去。

    寧缺的心臟瞬間被麻痺,臉色蒼白。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就算自己不能逼出這道慾念,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

    「這些黑煙是魔。」桑桑在他心裡說道。

    寧缺依然不解。這些魔為什麼無形無質。

    「佛家的魔是心魔……貪嗔癡之毒,亦是一屬,只是更加純淨,在心而不在身,我在你心上。你的心上便染了毒。」

    桑桑說道:「心魔亂欲入體,自然毒發。」

    那道來自黑煙的慾念逐漸深入,寧缺心臟的跳動變得混亂起來,桑桑帶過來的貪嗔癡三毒終於暴發。

    噗,寧缺痛苦萬分,一口血吐到身前的黑煙裡。

    只聽得滋滋聲響,黑煙被無形的火焰燃燒。像風中的烏雲般不停絞動,顯得極為痛苦,深處隱隱傳來痛苦的意念。

    此時桑桑在助他,他的身體裡充滿了昊天神輝。血液裡也同樣如此,充滿了聖潔光輝的力量,鮮血進入黑煙後,自然開始淨化。

    寧缺明白了應該怎樣做。舉起鐵刀在掌心用力一割,他浩然氣已近大成。身體堅硬有若山石,但這是他自己的意圖,自己的鐵刀,刀鋒冷酷無情,依然把他的手掌割出一條刀口,鮮血漸漸滲出,塗上黝黑的鐵刀。

    他抬起頭,左手緊握刀柄向前方這片濃重的黑煙狠狠刺出,刀鋒傳來的感覺依然那般堅韌膩粘,但隨著刀鋒上的鮮血染進黑煙裡,那種感覺逐漸淡化,刀鋒也逐漸深入,直至進入黑煙一尺。

    寧缺浩然氣起,右手像鐵鎚般重重擊打在刀柄上,兩道強大的力量前後疊加,就像河面的浪一般,只聽得噗哧一聲,鐵刀完全沒進了黑煙裡。

    無數昊天神輝從鐵刀上噴湧而出,黑煙不停地掙扎,就像是內臟在蠕動,看著有些噁心,也有些恐怖。

    黑煙裡傳來濃烈的焦糊味道,光明發於刀身,然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四周蔓延,照亮河底,也照出了心魔的本來面目。

    心魔乃虛物,無形無體,就是黑煙,但像幕布般垂落在河底的黑煙裡,有無數冤魂,有無數慾念,寧缺甚至在裡面看到了自己的臉。

    他很清楚,繼續和心魔這樣相持下去,最終會進入意識層面的戰鬥,如果是以前,他自然不懼,但現在桑桑在他的心裡,而且他也染了貪嗔癡三毒,斷然不肯讓心魔進入自己的身體裡,那樣太過危險。

    昊天神輝繼續燃燒,彷彿無窮無盡,插在黑煙裡的鐵刀,變得鬆動了些,寧缺站在沉船船首,將浩然氣灌注到雙臂內,用力一拖!

    只聽得嘩啦一聲巨響——不是水聲,這裡是河底,不是河面,再大的波浪也不會發出這種聲音——是黑煙被割破的聲音,數千隻怨魂小鬼,和十餘道慾念化成的粘稠物,從鐵刀割破的口子裡湧了出來。

    寧缺就當沒有看見這幕噁心詭異的畫面,低著頭繼續運腕,鐵刀在黑煙中不停行走,轉瞬間便把黑煙割成了無數碎片。

    黑色的幕布碎裂,心魔本體覆滅,就像魚缺被打破,無數怨魂小鬼和慾念化成的粘稠物,就像從魚缺破口湧出的水一般,向著沉船湧來。

    那些慾念化成的粘稠物,失去魔體後無法行遠,緩緩沉到河底,而那些怨魂小鬼沒有重量,則是輕飄飄地順著水流來到沉船上。

    無數怨魂避開燃燒著神輝的鐵刀,爬到了寧缺的衣服上,開始拚命向他身體裡鑽,不停發出歡愉的叫聲,叫聲微弱很細,就像蚊蠅般。

    還有很多怨魂小鬼落到沉船上後,向桑桑的神體爬去,它們感覺到這具身軀更鮮美更強大,叫的更加歡快,然而當這些怨魂小鬼真的爬上桑桑神體後,歡叫迅速變成了驚恐的尖叫,下一刻便被淨化成虛無。

    寧缺的雙眼彷彿星辰,把這些畫面看得清清楚楚,更清楚的感覺來自皮膚,他能感受到無數冤魂小鬼帶來的極致寒意。還有那些極怨毒的戾氣和不甘,很像當初在桃山絕壁上感受到的幽閣陣意。

    有桑桑相助,他現在的身體有不盡昊天神輝,卻不能像桑桑的神體那樣,只憑先天威勢,便把這些怨魂小鬼淨化。

    按道理來說,他這時候應該逼出體內的昊天神輝,直接把這些怨魂小鬼燒死,但想著桑桑中毒已深。見著佛祖之後的戰鬥才是重中之重,他想節省些,所以什麼都沒有做,任憑無數怨魂小鬼爬上自己的身體。

    很短的時間內,沉船便被無數怨魂小鬼佔據。桑桑身體所在的船中段很乾淨,船首則是熱鬧的多,也恐怖的多,數千隻怨魂小鬼已經在那裡擠成了一個極大的黑球,就像是海底裡的魚群,寧缺便在最深處。

    他的目光穿透眼前的鬼魂,看到一隻小鬼正在向自己的鞋裡拚命地鑽。抬膝然後落下,把那隻小鬼踩成數道魂絲。

    隨著他的動作,附著在他身體表面的怨魂小鬼像水草般飄動,卻沒有一個落下。那些鬼魂貪婪地撕著他的衣裳,啃噬著他的皮膚,向他的身體裡傳去無數怨毒的憎念,想要鑽進去啃食他的血肉與靈魂。

    對修行者來說。這種局面很可怕,寧缺卻很平靜。他體會過這種感覺或者說痛苦,他知道只要心定意穩,便不會有任何危險。

    自幼行走生死間,受盡世間苦難折磨,其後入書院修絕世法,在懸空寺面壁,又在棋盤世界裡修佛無數年,論起心定意穩,世間有幾人能超過他?

    寧缺不動,河水裡怨魂小鬼不停撲向沉船,魂團變得越來越大,甚至快要觸到水面,他在魂團裡閉著眼睛,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片刻後,河裡的怨魂小鬼絕大多數都來到了沉船上,圍到他的身邊,不停地得意低叫著,嗡嗡作響,偶有幾隻小鬼飄在外面,顯得很是著急。

    「小鬼們,不要太調皮。」寧缺這樣想道。

    隨著他的意念微轉,一道極鮮艷的紅色出現在昏暗的河底,伴著一聲極暴戾的嘯聲,殷紅的朱雀飛離鐵刀,繞著他的身體高速飛舞。

    朱雀的雙翼所過之處,河水蒸發成氣泡,熾火狂噴,圍攏在寧缺身旁的冤魂小鬼,哪裡來得及逃走,哀鳴聲中紛紛變成青煙!

    瞬間,船首便變得清明無比,寧缺的身周只剩下清澈的河水,哪裡還能找到冤魂小鬼,哪裡還有寒冷與怨毒的意念?

    有十餘隻怨魂小鬼沒有擠進船上,本有些不甘,卻沒想到局勢變化如此之劇,拚命向河水的黑暗處逃去,不停發出驚恐的尖叫。

    朱雀哪裡會讓這些陰穢之物逃脫,戾嘯一聲,振翅再飛,向著那些怨魂小鬼追去,火翼輕掠,那些怨魂小鬼便化成了青煙。

    然而,就在朱雀得意洋洋,準備飛回沉船之時,黑暗的河水裡,忽然出現了一道白影,閃電般探出,把朱雀縛住!

    朱雀憤怒戾嘯,振動雙翼不停掙扎,卻動不得分毫!

    看著這幕畫面,寧缺神情微凜。

    他很清楚,身為驚神陣的殺符,朱雀的實力近乎知命巔峰全力一擊,那道白影能如此輕鬆地鎮壓它,那麼必然擁有五境之上的實力!

    那道白影是什麼?寧缺覺得有些眼熟,仔細一看,果然是道白骨鞭,只是比先前在河面上遇到的那些白骨鞭,要粗無數倍。

    便在這時,那道白骨鞭緩緩行出黑暗的河水。

    朱雀鳥被白骨所縛,無力逃脫,很是悽慘。

    寧缺看著漸漸行出黑水的白骨鞭,神情變得越來越凝重,當他看到白骨鞭後面那個龐大的身影後,更是震撼的無法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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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四十六章 那菩薩

    一根白骨,從黑暗的河水裡緩緩探出,畫面很詭異,很恐怖,白骨後方有個龐大的黑影,散發著無窮威勢。

    河水漸分,白骨前行,然後又有兩根白骨在下方出現,這兩根白骨沒有骨節,很光滑很鋒利,看著就像是兩桿槍。

    原來最開始出現的那道粗長白骨,根本不是什麼鞭子,而是一根極長的鼻子,上面血肉厚皮盡銷,只剩下森然的白骨。

    只有大象的鼻子才會這麼長,下方兩根鋒利的白骨是象牙,寧缺看著昏暗河水裡那個龐大的身影,緩緩握緊手裡的刀柄。

    河底出現了一頭巨像,身高數十丈,如山般龐大,沉船與其相比顯得非常渺小。像身上的血肉早已蝕空,只剩下森白的骨頭。

    骨像緩步向沉船走來,由無數細碎白骨組成的長鼻前端捲著朱雀鳥,朱雀鳥已經無力掙扎,看著已經不行了。

    隨著巨大骨像的行走,一道充滿威嚴與幽冥意味的佛息,壓向船首,寧缺的身體變得有些僵硬,心裡卻想著,像鼻應該沒有骨頭才是。

    這裡是佛祖的極樂世界,幽冥地獄一般的河底,大象的鼻子要有骨頭,怨魂就是不肯散去,他到哪裡去講道理?

    不能講道理,那便只要戰,然而看著骨像背上坐著的那名僧人,感覺到對方身上散發出來的強大佛威,寧缺哪裡敢隨便動手。

    那僧人頭戴佛冠,冠上綴著十方寶石,身披袈裟,繡著萬里金線,手持九環金杖,河水穿過杖頭。發出清脆的鳴響。

    僧人端坐在骨像背上,看似極渺小,卻極高大,面容慈悲堅毅,無數河水流過眼前,亦寧靜無波,給人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

    在這個世界裡,寧缺已經遇到了很多佛,比如青板僧化成的掩面佛。還有街上那位燃燈古佛,有的佛很強大,有的佛很弱小,但再強大的佛,在他與桑桑聯手之前。也無法支撐太長時間。

    直到此時,看到這頭骨像,看到骨像背上這名僧人,寧缺知道,自己和桑桑終於遇到了真正強大的對手,他甚至有些恐懼。

    骨像緩緩走到沉船之前,河水漸清。

    寧缺看著那僧。喝道:「你是何佛?」

    那僧人應道:「我不是佛,我是菩薩。」

    寧缺微怔,說道:「我在這極樂世界裡,已經見了無數佛。未曾見過有哪位佛比你更強,為何你還沒有成佛?」

    僧人平靜應道:「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很簡單的八個字,讓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情緒複雜問道「地藏?」

    僧人神情堅毅,眼神慈悲。佛冠裡的寶石大放光明,袈裟上的金線大放光明,照亮河底,甚至讓這條數萬里的大河,都變得清明起來。

    原先躲藏在黑暗河水與泥底的那些殘存骷髏,還有那些遊魂,都顯出了身形,它們並不畏懼這道佛光,反而變得平靜了很多,對著骨像上的僧人跪倒行禮,無數萬骷髏,無數萬遊魂,俱頂禮膜拜,河底響起密密麻麻的擦擦聲,那是骨頭與骨頭磨擦的聲音,便是那些被寧缺斬碎的碎骨片都飄了起來。

    幽暗有如地獄的大河,被大慈大悲所淨化,這便是地藏王菩薩的境界,他身居菩薩位,卻散發比所有佛更強的佛光。

    如果是佛家信徒,看著這幕畫面,只怕會感動的熱淚盈眶,對著骨像上的僧人跪拜不休,就連寧缺都有些動容,只是他冷靜的更快。

    只有虔誠信仰佛祖的信徒,死後覺識才會來到棋盤裡,進入極樂世界,那麼這條大河下面的怨魂小鬼和骷髏又是從哪裡來的?

    地藏王菩薩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緩聲說道:「罪孽深重的人,只要深信我佛,死後也會被接引至此極樂世界。」

    「天堂,也就是地獄。」

    寧缺理解的很快,看著地藏王菩薩問道:「這些生前罪孽深重的信徒,死後被接來棋盤裡,被鎮壓在河底受無盡苦楚,如何能空?」

    地藏王菩薩望河底諸鬼,慈悲說道:「只要他們誠心皈依我佛,以善意善念善行修得善果,最終便能得解脫。」

    此言一出,萬鬼再拜,萬鬼同哭,河水裡滿是懺悔之意。

    寧缺看著地藏王菩薩說道:「你和別的佛差不多,都愛扯蛋。」

    此言一出,萬鬼同起,萬鬼同怒,河水裡滿是憤怒之意。

    地藏王菩薩不怒,合什請教道:「請賜教。」

    寧缺指著河水裡的那些遊魂骷髏,說道:「善意善念倒好說,這世界裡儘是佛爺,它們到哪裡去施善行?而且如果它們生前真是罪孽深重之輩,便該被鎮壓在地獄裡永世不得翻身,念幾句佛便解脫,被它們害的那些人會怎麼想?」

    地藏王菩薩說道:「你這話錯了……」

    寧缺哪裡願意講道理,說佛法,舉起鐵刀,阻止菩薩繼續說話,看著對方,雙眼變得異常明亮,若有金輝溢出。

    「或者我錯,但我不會看錯,你哪裡是什麼地藏王菩薩?」他看著僧人喝道:「休想逃得俺過的火眼金睛!快快顯出真身來,不然吃俺一棍!」

    他自覺這話得意又得趣,卻只有心裡的桑桑聽得懂,地藏王菩薩哪裡能聽明白,神情微惘,而無數鬼魂則開始憤怒地咆哮。

    當著菩薩的面說他是尊假菩薩,何等大不敬!

    地藏王菩薩依然未怒,微笑說道:「你說是便是,你說不是便不是,是不是菩薩不重要,所做的事情才重要。」

    河底萬鬼聆得妙義,喜不自禁,紛紛再拜。

    寧缺不為所動,喝道:「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你生前不知是懸空寺哪代首座,修得金剛不壞,圓寂後便來到此間鎮守鬼河,佛祖倒是給你安排了個肥差,但要說起慈悲,卻是不嫌羞臊!」

    地藏王菩薩神情微凜,靜靜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後說道:「先開慧眼,如今又有天眼,你說的不錯,我便是懸空寺第二任首座。」

    懸空寺第一任首座是佛祖,他是第二任首座,那便是佛祖的大弟子,從俗世角度或者修行界傳承來看,更是懸空寺首佛。

    寧缺聽他承認,心想難怪境界如此強大,嘲諷說道:「果然是個假菩薩。」

    地藏王菩薩說道:「佛祖生前乃俗國王子,涅槃後為佛祖,我生前乃懸空寺首座,圓寂後為菩薩,有何不可?」

    寧缺語塞,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無論諸佛還是菩薩位,本就是佛宗自己的事情,都是佛祖分配的職位,佛祖讓這僧人做地藏王菩薩,那他便是地藏王菩薩,自己就算看穿他的前世,又有什麼影響?

    他的反應如此強烈,其實是因為覺得自己的情感受到了欺騙,他不是佛教徒,但對地藏王菩薩依然十分崇敬,卻沒想到……

    「你生前是懸空寺首座,自然知道山下那個悲慘的世界,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那裡才是真正的地獄,你連人間的地獄都沒有清空,甚至那個地獄就是佛祖和你親手打造出來的,你怎麼有臉說出這八個字?」

    寧缺盯著骨像背上的地藏王,說道:「我家師兄現如今正帶著數百萬餓鬼,要把你們留下的那間地獄打破,他要帶碰上那些被你們鎮壓了無數代的餓鬼回到人間,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就算要成佛,也自然是我師兄成佛,關你鳥事!」

    片刻後,骨像把鼻端縛著的朱雀鳥送到背上,地藏王菩薩伸手接過朱雀,看著站在船首的寧缺,平靜說道:「你的鳥在我手裡,這便是鳥事。」

    菩薩說的是佛言,打的是機鋒,就像人間那些僧人一樣,喜歡用辯難來解決分歧或者說製造分歧,可惜他今天說的對象是寧缺。

    寧缺沒有從聽出任何東西,反而極為憤怒,光明神殿那夜之後,他便很忌諱聽到與鳥相關的詞,更何況對方說自己的鳥在他手裡!

    他大怒,意念一動,被地藏王菩薩抓在手裡的朱雀鳥,驟然間化作一團火,向著河水四面散開,然後消失於無形。下一刻,朱雀回到了鐵刀之身,發出兩聲傷痛的啾啾輕鳴,閉眼覆羽開始靜養。

    朱雀是驚神陣的一道殺符,完全受寧缺的意念控制,就算是地藏王菩薩,也不可能真正控制住,他最開始的時候,想的是假意讓那頭骨像抓住朱雀,待戰鬥的時候,讓朱雀暴起發難,看能不能得些便宜。

    現在他收回朱雀,是因為地藏王菩薩的境界太高,朱雀就算偷襲也沒有意義,更主要的原因在於,他無法忍受自己的鳥被對方繼續握著,哪怕一剎那都不行。

    「那菩薩,吃俺一棍!」

    做戲便要做全套,寧缺自船首向斜止方疾掠,來到骨像之前,雙手緊握鐵刀,如扛著根鐵棍,向地藏王菩薩的頭臉砸去。

    骨像一聲怒吼,河水驟亂。

    地藏王菩薩靜靜看著空中的寧缺,擱在膝上的左手不知何時已經結出一道如意寶印,右手裡的九環金杖金色遲褪,變成錫杖。

    地藏王菩薩曾發大願,要度盡六道輪迴裡的眾生,故常現身於六道之中,各有不同法象,所持法寶各異,是為六地藏。

    此時坐在骨像上的,是寶印地藏。

    寶印地藏,專門濟度畜生道。

    寧缺修佛無數年,哪有不識的道理,見寶印地藏現身,更是憤怒難遏,浩然氣與昊天神輝盡數灌進鐵刀,暴烈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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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四十七章 這次我來

    地藏菩薩神情不變,舉起九環錫杖,河水在杖頭加速流過,激出更加密集清脆的聲音,伸到骨像上空,擊向寧缺的鐵刀。

    轟的一聲巨響,清澈的河水捲起無數漩渦,強大的力量向四周擴展,無數萬骷髏摀住不存在的耳朵,無數萬遊魂把頭藏在懷裡,不敢去聽。

    鐵刀前端傳來一股巨力,寧缺覺得自己彷彿砍在了一座大山上,根本撼不動對方分毫,手腕都快要被反震之力震斷。

    地藏菩薩生前乃是懸空寺二代首座,金剛不壞早已修至巔峰,圓寂之後佛威更盛,他連人間的首座都斬不動,又如何斬得動這位?

    寧缺右腳踏向骨像的頭部,舉刀欲再斬,身形卻已後傾,準備藉著水勢退走,然而就在此時,骨像的鼻子鬼魅般襲來,緊緊捲住他的腰。

    骨像鼻異常堅韌,他竟無法掙脫,斷時陷入先前朱雀的處境,還未等他做出反應,地藏王菩手左手裡的如意寶印,已然轟在了他的胸上!

    寶印裡有無限佛威,可鎮畜生道裡一切邪祟,寧缺鮮血狂噴,感受著胸間傳來的源源不斷地巨力,知道如果再無法擺脫,必然會被這道寶印生生轟死,只聽得一聲暴喝,他腹內的浩然氣驟然暴發,鐵刀狂舞而落,重重砍在骨像的鼻上,震鬆像鼻一瞬,身形一轉化作道輕煙,向沉船逃了回去。

    落在船首,他又是一口鮮血噴出,竟險些沒有站穩。

    地藏菩薩靜靜看著他,右手裡的九環錫杖在河水裡輕輕作響。

    身周儘是河水,寧缺伸手在臉上擦了擦,那些血水便很快被洗乾淨。他看著骨像上的地藏菩薩,神情變得極為凝重。

    他知道對方很強,卻沒有想到對方強到這種程度,砍不動倒也罷了,那只骨像竟然也擁有如此恐怖的實力,那道寶印竟是避無可避!

    地藏菩薩看著他慈悲說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寧缺根本沒有思考,毫不猶豫說道:「好。」

    地藏菩薩微覺詫異,河底的怨魂骷髏卻得意地笑了起來。這些怨魂骷髏的臉上沒有血肉,自然沒有表情,笑聲便是牙齒撞擊的聲音,聽著很是陰森。

    鋥的一聲,寧缺真的把鐵刀收回鞘中。然後他取出鐵弓,站在船首彎弓搭箭,黝黑的鐵箭在河水裡紋絲不動,直指骨像。

    地藏菩薩微微皺眉,宣了聲佛號。

    弓弦上的鐵箭是元十三箭。

    元十三箭在人間不知殺過多少強者,掀起無數血雨腥風,堪稱修羅之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舉起鐵箭,寧缺要看看能不能殺佛!

    數年前在白塔寺裡,他沒能射穿講經首座。但他現在境界更高,身體裡又有桑桑的神力,他相信這道鐵箭,一定能夠把骨像上那僧人射死!

    船首生起一團白色的湍流。帶動著河水高速旋轉,弦上的鐵箭驟然消失。下一刻便來到了骨像之前,此時地藏菩薩的佛號才剛剛出唇。

    一聲輕響,像繡花針落在了石板上,又像是宴會開始的樂聲,骨像之上水流驟亂,攪的光線有些昏暗,河水重新清澈後,鐵箭重新現出身形。

    鐵箭沒能射穿地藏菩薩,甚至連菩薩的袈裟都沒有射穿,因為鐵箭根本沒有射到菩薩的身前,而是釘在了一把傘上。

    那是一把看似普通尋常的傘,傘緣懸著無數串金剛石,在河水裡緩緩旋轉,傘柄被地藏菩薩握在手中,菩薩另一隻手已經換了手印。

    寧缺震驚無語,心想那把傘是什麼材料製成的,竟能接住自己以昊天神力射出的元十三箭,其強度已經快要趕上大黑傘!

    懸繩之傘是為幢,這把傘便是佛經裡傳說的金剛幢!地藏菩薩右手金剛幢,左手無畏印,正是持地地藏,專門濟度阿修羅道!

    地藏菩薩執掌六道,具六法象,鐵刀砍不動,鐵箭射不穿,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不可戰勝!

    寧缺震撼無語,卻毫不氣餒,再次抽出鐵刀,遙遙向著骨像方向斬出兩刀,刀鋒割裂河底的水流,變成兩道極強大的鋒利符意。

    正是他現如今最強大的手段,乂字神符!

    地藏菩薩法象再變,他左手持寶珠,右手結甘露印,變身成為寶珠地道,專門濟度餓鬼道,能鎮一切意,包括符意!

    兩道極強大的符意,連流動的河水都切開,在水裡留下兩道極清楚的空間,然而來到骨像之前,卻被那顆寶珠抵住,無法向前分毫!

    連無形的符意都能用有形的法器抵住,這顆寶珠到底是什麼東西?佛宗怎麼有這麼多寶貝,地藏菩薩究竟有多強大?

    寧缺最強大的手段,都被地藏菩薩輕而易舉地化解,此時他終於感到了不安,甚至有些絕望,便在這時,心裡響起一道聲音。

    桑桑的聲音有些虛弱,卻很平靜:「放著我來。」

    寧缺想起多年前長安城的那個夏天,一場暴雨過後,他終於學會了符道,於是無論桑桑做什麼事情,他都要去搶,老筆齋裡不停響起他的喊聲。

    「放著我來。」

    後來桑桑長大了,桑桑變成了昊天,她現在虛弱的隨時可能死去,依然比他強大很多,現在輪到她來喊這句話。

    站在微寒的河水裡,寧缺覺得心裡傳來道道暖意,平靜喜樂,但難免會有些擔心,因為她現在實在是太過虛弱。

    「你撐得住嗎?」

    「或者可以,事後可能要睡很長一段時間。」

    「那麼,小心。」

    寧缺閉上眼睛,下一刻便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再控制自己的身體,桑桑的意識佔據了主導地位,他只能靜靜旁觀。

    這種感覺很奇異,也很無力,稍後與地藏菩薩的戰鬥。無論桑桑遇到怎樣的危險,他都沒有辦法去幫助,只能這樣看著。

    看著站在船首的寧缺閉上眼睛,地藏菩薩神情漸肅,隱約察覺到某種他不願意看到的變化正在發生。

    金剛幢被河水衝擊,叮噹亂響,傘緣垂著的那些金剛石,漸漸被水洗的千瘡百孔,最終變成無數白森林的人類頭骨。

    地藏菩薩右手的無畏印也已散開。指尖在河水裡輕輕揚起,然後如花一般落下,結成另一道手印,向世界散發慈悲之意。

    河底裡的無數萬惡鬼幽魂還有骷髏,感應到地藏菩薩的變化。紛紛跪倒在地,散出自己的覺識供養,虔誠地開始頌經。

    寧缺睜開眼睛,睫毛在河水裡畫出道道細線,只是睜眼閉眼間,他看到的地藏菩薩,與先前的地藏菩薩已經不一樣了。

    菩薩左手的金剛幢已經變成了人頭幢。佛經有云:此為檀陀,右手的無畏印,結成了甘露印,是為檀陀地藏。專門救助地獄道眾生!

    地藏菩薩感應到了寧缺身上的變化,毫不猶豫做了自己的反應,化成了最慈悲、最嚴酷,也是最強大的檀陀地藏!

    寧缺看著地藏菩薩。面無表情說道:「死,或者讓路。」

    地藏菩薩知道。寧缺已經不再是寧缺,說話的是昊天,不由動容,地獄不安,河水裡的萬千怨魂骷髏神情惘然,經聲微亂,

    菩薩很快便平靜下來,地獄自然平靜,河水裡的經聲重新變得整齊,他看著站在船首的寧缺,感慨說道:「天人合一,天又是誰?」

    這不是辯難,而是真的感慨,菩薩感慨昊天已經不在。

    死,或者讓路……修行者說出這種話,會顯得很強大自信,但昊天不會說這種話,她什麼都不會說,會直接讓對方死去,哪怕對方是地藏菩薩——這只能證明了昊天已經變得很虛弱。

    經聲大作,有佛光瀰漫,滲入寧缺的衣衫,觸發桑桑神魂裡的貪嗔癡三毒,只見一道鮮血從他的唇角流淌而下,散入河水裡。

    這些血裡有昊天神輝,極為滾燙,河水被燒沸,變成無數細微的氣泡,像珍珠般飄拂在他的臉上,他的臉依然沒有表情,或者說,桑桑依然沒有什麼表情,因為傷在她心,痛在他身,她哪裡會在乎這個。

    桑桑沒有與地藏菩薩交談,取下鐵弓便是一箭射了過去。看似簡單的一箭,但與寧缺的那一箭相比,威力不知道大了無數倍!

    地藏菩薩神情慈悲,手裡檀陀自有感應,傘緣懸著的無數慘白人頭,忽然間同時張開嘴,開始淒厲地尖嘯起來。

    萬顆白骨頭顱同時尖嘯,骨像前的河水彷彿生出一道無形的屏障。

    無論那道鐵箭有多強大,哪怕是昊天射出的,依然不可能穿過那道屏障。

    噗哧一聲輕響。

    地藏菩薩低頭望向自己的胸前,發現一道黝黑的箭簇探出頭來,上面染著數滴金色的血液,還有數縷袈裟上的金線。

    哪怕是最強的檀陀地藏,依然沒能擋住這一道鐵箭。

    地藏菩薩的臉上露出痛意,還有些惘然,因為他不知道這道鐵箭是怎麼來的。

    天意難測?

    不,天意不可測。

    昊天射出的箭,亦不可測。

    就在鐵箭射穿地藏菩薩的同時,桑桑離開了船首,像真正的水一般,於水流裡行走如意,瞬間來到骨像之前。

    檀陀上的數萬顆人頭還在尖嘯,寧缺的五官流出黑血,眼神卻還是那般平靜或者說冷漠,毫不畏懼地落在了骨像頭頂。

    他來到了地藏菩薩的身前。

    昊天來到了地藏菩薩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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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7-4 19:20:2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殺菩薩

    檀陀地藏乃是最強地藏,手持人頭幢乃地獄鎮世法器,甘露印有不世慈悲,而這慈悲對中毒的桑桑,又是一番傷害。

    寧缺的的身體被檀陀上的無數骷髏頭尖嘯撕裂,到處都是傷口,衣衫破爛淌血不止,又有無數怨魂受到經聲感召,順著河水流到他的身上,拚命地向著那些傷口裡鑽去,雖然剛剛接觸到他的血液,便被裡面蘊含的神輝淨化,但傷害卻留了下來,並且越積越重,傷口的邊緣漸漸泛起灰色。

    他的眼睛也在流血,眼神卻還是那樣的冷靜,看不到任何懼意,也沒有痛楚,甚至彷彿連想法都沒有,無情冷酷至極。

    因為眼神是情緒,是桑桑的情緒。

    骨像高數十丈,頭顱也極大,桑桑落在它的頭頂,就像是落在一座極寬敞的宅院裡,襯得他的身影那樣的渺小。

    桑桑向像背走去,離地藏菩薩越來越近。

    骨像怒嚎一聲,像鼻破河水而起,像道鞭子般抽向她。

    寧缺最開始想的沒有錯,像鼻裡是沒有骨頭的,哪怕是地獄冥河裡的像也沒有骨頭,這頭像之所以有道白骨組成的長鼻,是因為它來到佛祖的極樂世界之後,猶難忘記生前,所以在河底淤泥裡揀了無數碎骨,自己做了個鼻子。

    像鼻裡的那些碎裂白骨,都是人的骨頭。骨像在冥河裡聽經無數萬年,早已把這些人骨煉成了自己的法寶,佛威無邊,所以先前才能那般輕易地把朱雀和寧缺縛住,哪怕他們擁有知命巔峰境界,也無法掙脫。

    怒嚎聲中,骨鼻如白影般。抽向桑桑,其勢威猛如佛祖手裡的金剛杵,河水震盪亂流,一旦被抽中,必是身死魂散的悲慘下場。

    河水裡的無數骷髏怨魂,不知被這頭骨像的鼻子抽死了多少同伴,此時看見這幕畫面,本能裡生出恐懼,不敢繼續去看。

    桑桑也沒有看。她就像是根本不知道身下的骨像正在攻擊自己,不知道那道人骨煉成的像鼻將要落到自己的身體上,她面無表情繼續向前。

    她向前踏出一步,像鼻被踩到了腳下!這一踩看似簡單,實際上玄之又玄難以言說。骨像就像是自己把鼻子伸到那裡,等著她來踩!

    一聲淒厲的慘嚎,響徹冥河!

    骨像痛苦不堪,拚命地搖動著頭顱,用盡全身的力量,終於把鼻子從桑桑的腳底抽了出來,骨鼻斷了一半。白骨亂飛!

    桑桑走到地藏菩薩身前,伸手握住鐵刀柄。

    地藏菩薩靜靜看著她,手裡的人頭幢忽然間變大了數百倍,把河底的世界全部籠罩。然後向著她的頭頂落下。

    清澈的河水再次變得昏暗陰晦,彷彿黑夜來臨,夜色裡有無數尖銳難聽的尖嘯聲響起,有無數骷髏頭正在憤怒咆哮!

    一個骷髏頭便代表著地藏王菩薩鎮伏的一個信徒。人頭幢上無數骷髏頭,便代表著無數信徒的覺識。還有他們的不甘!

    寧缺身上被撕出了更多道傷口,耳膜也瞬間破裂,如果他不是浩然氣大成,如魔宗強者一般擁有極強的身軀,必然會被這些嘯聲撕成了碎片。

    真正恐怖的傷害,並不在身上還是在心上,他的心臟忽然間跳的快了起來,如暴雨一般,每息跳動千次,隨時都可能破裂!

    寧缺的意識很清醒,很痛苦,很恐懼,求生的本能,讓他非常想離開這柄恐怖的人頭幢,想要遠離骨像回到沉船上,但他做不到。

    現在控制他身體的是桑桑。

    桑桑根本不理會這具身體正在遭受怎樣的傷害,也似乎毫不在意這具身體隨時可能便會毀滅,眼神依然冷漠平靜。

    她望向地藏菩薩手裡的人頭幢,喝道:「吵死了!」

    喝聲如雷,迴蕩在黑暗的河底,把無數怨魂的頌經聲都壓了下去,人頭幢邊緣懸掛著的無數骷髏頭受震,瞬間變得安靜下來。

    片刻後,這些骷髏頭醒過神來,愈發憤怒地尖嘯。

    人頭幢上忽然響起無數細微的碎裂聲,啪啪作響,無數骷髏頭被震成變成極細的骨末,被河水衝著到處漂流,再也不可能發出任何聲音!

    這些骷髏頭被自己的尖嘯聲震碎!

    桑桑說這些骷髏頭吵死了,既然它們敢不聽話,繼續這樣吵,那麼便會死,這便是吵死了,這便是昊天的意志!

    ……

    ……

    桑桑抽出鐵刀,斬向地藏菩薩。

    唰的一聲,刀鋒割開菩薩身上的袈裟,斬斷無數道金線,割死菩薩的法身,卻只斬出一道微毫深的傷口,金色的鮮血緩緩滲出,沒有淌下。

    桑桑不喜,於是寧缺皺了皺眉。

    她伸出右手落在菩薩的胸前,卻把那根鐵箭,從菩薩的背後抽了出來,用的依然是天意不可測的神奇手段。

    看著鐵箭上帶著的金血,桑桑有些厭憎,取出鐵弓,彎弓搭箭,用黝黑而鋒利的箭簇對準地藏菩薩的眉心,甚至已經相觸。

    一道氣息向著四周擴散,把骨像籠罩其間,人頭幢已然殘破,順河水飄遠,卻沒有飄走,彷彿有無形的屏障攔著。

    桑桑展開了她的世界——人頭幡,骨像,像背上的地藏菩薩都在世界裡,沒有誰能躲開,沒有誰能抗拒她的意志。

    她用鐵箭瞄準地藏菩薩的眉心,菩薩沒能躲開。

    地藏菩薩用左手握住了鐵箭的前端。

    桑桑靜靜看著箭下的他,一道神念落在鐵箭裡。

    地藏菩薩神情凝重,宣了聲佛號。

    桑桑鬆開手指,鐵箭離弦而去。

    箭未動。

    地藏菩薩握著鐵箭的箭桿,左手裡金光大盛。

    骨像發出一聲哀鳴,緩緩向下沉去,右前肢的骨頭從中斷開!

    桑桑與地藏菩薩之間,是那樣的安靜,彷彿那道鐵箭沒有射出一般。事實上,鐵箭的威力已經全面釋放!

    桑桑收弓,右手握住鐵箭,向前再送。

    她把神念變成了弓箭。

    噗的一聲輕響。

    地藏菩薩的眉心終破,滲出一滴金色的鮮血,如痣。

    那滴金血凝成的痣,飄離菩薩的眉心,在河水裡極緩慢、卻又給人一種不可阻擋感覺地向前飄行,終於落在了寧缺的眉頭。落在桑桑的心上。

    金血及身,貪嗔癡三毒發作,寧缺痛苦地噴出一口鮮血,桑桑卻依然毫不動容,握著手裡的鐵箭。繼續向前送去。

    地藏菩薩的眉心湧出更多的金色鮮血,傷得越來越重,而同時,那些金色鮮血裡的佛光,也讓寧缺越來越痛苦。

    誰會先死?

    地藏菩薩看著渾身是血的寧缺,看著他身體裡的昊天,神情慈悲說道:「以殘軀換得昊天死亡。佛亦開顏。」

    桑桑面無表情,向前再踏一步,鐵箭再深一分。

    地藏菩薩再也無法保持平靜慈悲的神情,滿臉驚恐惘然。怒吼一聲,右手散了甘露印,泛出金光一掌拍向寧缺的胸口。

    桑桑理都不理,繼續向前一步。手裡的鐵箭深深地刺進地藏菩薩的眉心,金色的佛血四濺。佛威始起,便驟然瀰散而虛!

    死亡之前,地藏菩薩的眼神有些惘然,因為他想不明白,她是最尊貴的昊天,擁有無盡的生命,為什麼敢和自己賭命?

    他不知道,桑桑和寧缺本來就是去找佛祖賭命的。

    ……

    ……

    骨像向黑暗的河水深處退去,它右前肢已斷,行走的極為緩慢,退行的過程裡,不停甩著只剩下半截的骨鼻,顯得極痛苦。

    地藏王菩薩閉目坐在骨像背上,佛息已寂。

    看著這幕畫面,河底裡的怨魂骷髏發出嗡嗡的私語聲,似有些不相信看到的一切,待它們望向那艘沉船時,則變得非常安靜。

    寧缺的身體被地藏菩薩最後那掌震回了沉船,他看著消失在黑暗裡的骨像,忽然間噴出一口鮮血,倒在了船上。

    桑桑交出了這具身體的控制權。

    寧缺睜開眼睛,擔心問道:「有沒有事?」

    桑桑說道:「如果他最後不退,或者會有事,但他退了。」

    寧缺先前一直在旁觀這場戰鬥,他很清楚桑桑現在很虛弱,如果地藏菩薩最後還能保持心境,不見得會敗,甚至有可能兩敗俱傷。

    他看著骨像消失的方向,感慨道:「都說地藏菩薩,大慈大悲,堅毅無雙,沒料到最終也是個怕死的禿妒,果然是個假菩薩。」

    沉船起,河水分開一條道路,露出河上的天穹,雨雲已散,船中積水流淌而淨,行於水道之間。

    兩旁的水壁很清澈,看不到游魚,卻能看到那些面容模糊的怨魂,還能看到無數骷髏,那些怨魂智識稍高,根本不敢做什麼,只是有些惘然畏懼地看著,而那些骷髏則是本能裡伸出骨手,想要把船上的人留下。

    桑桑控制了一段時間身體,寧缺與她的意識交融的越發緊密,看著伸出的那些骨手,隨意揮袖便有清光落下,骨手瞬間被淨化。

    再沒有骷髏敢靠近水壁,怨魂在水裡飄遊,船行水壁間,他想起了與桑桑過大河時的畫面,沒有那般美麗,只是很詭異。

    船至彼岸,擱淺在泥灘上,寧缺背起桑桑的身體,用鐵刀拄地,向東面的樹林走去,來到林前,回頭望向已然平靜如鏡的河流,他生出很多後怕,也生出很多豪情,地藏菩薩都死了,還有誰能攔住自己?

    便在這時,河西的黑暗天穹裡佛光漸盛,先前被他用符意斬平的數百里紅杉林中,隱隱傳來頌經的聲音,他知道極樂世界裡的無數佛又來了。

    他對著那邊喊道:「有本事就過河來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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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7-5 19:05:3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四十九章 在佛的世界裡狂奔

  妹娃子要過河,哪個來背我?我來背你嘛……寧缺哼著曲子,背著妹娃子,向河邊的樹林裡走去,快活得意到了喪心病狂的程度,越過了地藏菩薩這道檻,這些天積累的壓力自然很狂野地釋放了出來。

  河西的原野裡還有無數佛在尋找他和桑桑,想要殺死他和桑桑,但他相信那些佛沒有辦法過河——河水裡有無數萬怨魂骷髏。

  那些東西智商不高,本事不小,沒有地藏菩薩的指揮,敵我不分,哪裡會放過那些佛,須知佛光能鎮壓鬼魂,也是鬼魂極好的養料,寧缺和桑桑可以靠著昊天神輝淨化,那些佛可沒有這種本事。

  走到林畔,歌聲忽然戛然而止,寧缺啪的一聲跪倒在滿地苔蘚裡,雙手扶著濕地不停地吐血,痛苦地臉色急劇蒼白起來。

  地藏菩薩哪裡是那般好殺的,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受傷極重,彷彿血戰後的沙場,到處都是傷口,到處都在流血,想找到一根完好的骨頭,都變得非常困難,至於識海裡的念力更混亂的一塌糊塗。

  他艱難轉身,靠著棵紅杉樹坐下,辛苦地喘息,把桑桑抱在懷裡,說道:「剛才我就覺得有些不靠譜,你打架的時候也太猛了些。」

  桑桑在他心裡說道:「如何?」

  「這是我的身體,你怎麼也該愛惜些才是。」

  寧缺想著先前她與地藏菩薩那場血戰,想著地藏菩薩那柄法力無比的人頭幢把自己的身體糟蹋成那樣,她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很是無奈。

  桑桑說道:「正因為如此,我為何要愛惜。」

  寧缺惱火說道:「不要命才能贏,這個道理難道我不懂?我只是要你說些好聽的話,都已經合為一體了,怎麼連親熱話都不會說?」

  他這句話裡的合為一體,自然是別的意思。

  桑桑說道:「便是把你的身體打爛了,又能怎樣。」

  寧缺大怒。把她的身體翻過來。重重地打了兩下屁股,啪啪作響,教訓道:「若再有下次,仔細我對你的身體也不客氣。」

  桑桑似乎有些疲憊,不再理他,打鬧便成一個人的打鬧,自然無趣。他靠著樹幹百無聊賴地看著對岸的風景,打發時間。

  按道理來說,他這時候應該要急著冥想靜修,以治療身上的傷勢,恢復念力,但他什麼都沒有做。隨著時間流逝,傷自然便好了。

  昊天與他融為一體,要說起生命復原這方面,誰還能比他更強?

  寧缺站起身來,正準備背著桑桑離開,忽然看到對岸的紅杉殘林裡,隱隱約約出現很多道佛光,然後有經聲響起。

  每道金色的光團便是一位佛。而且是曾經與他們朝過面。被他們打傷的佛,紅杉殘林裡佛的數量。自然要遠遠超過他所看到的。

  寧缺想著這些佛無法過河,自然並不著急,笑著望向對岸,甚至還和最前面的一位佛揮手打招呼——那佛是位熟人,當初他和桑桑在朝陽城裡聽戲,都是在這佛手裡買戲票,到現在他也不知道這佛是什麼佛。

  黑穹漸明,河岸漸亮,佛光漸盛,經聲漸肅,一時間,不知有多少萬尊佛,來到了冥河岸邊,沉默看著對岸。

  寧缺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以他的眼力,竟然都數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佛,更令他感到震驚的是,那些佛居然開始向冥河裡走去。

  數千數萬甚至更多的佛,繞過倒塌的紅杉樹,走過濕軟的河灘,沉默走進了清澈的河水,黑壓壓一片,彷彿大軍渡河。

  冥河深處的怨魂骷髏數量更多,它們感應到這些佛身上的佛光與佛息,卻沒有感應到地藏菩薩諸幢裡的威壓,稍一遲疑後,終是沒有壓制住本能裡對光明的喜愛,對那些純淨佛息的貪婪,湧了上去。

  清澈的河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黑,平靜的河面驟然間變得湍急無比,有些修為低微的佛直接被河水捲走,然後變成怨魂的食物,修為高的佛則是被數十隻甚至上百隻怨魂圍住,不停地吞噬,場面看著極其恐怖。

  寧缺不解的是,在整個過程裡,沒有一尊佛發出過聲音,他們沉默地入水,沉默地被捲走,沉默地被吞噬,沉默地化為無數金光碎片,就連明明對怨魂野鬼有極其鎮伏效果的佛經,他們也不再吟頌,就像是在刻意送死。

  有數十位佛法高深的佛也同樣如此,他們若是施出手段,不要說自保,完全可以把身旁那些向地獄裡沉淪的佛救出來,可他們什麼都沒有做,只是雙手合什,沉默地向冥河深處走去。

  無數佛就這樣走進浩翰陰森的冥河,在河水裡沉浮,密密麻麻的擠在一處,不時有佛被水捲走,被怨魂拖走,被骷髏的白爪撕扯成碎片。

  看著這幕令人震撼無語的畫面,寧缺再也沒有大軍渡河的感覺,覺得彷彿是大草原上,無數野牛過河時被鱷魚吞噬的場景。

  為什麼?這些佛為何如此沉默,如此平靜地赴死?寧缺甚至看到黑色浪花間一尊佛被怨魂吞噬時,臉上的神情竟還是那般堅毅。

  便在這時,大地忽然震動起來,寧缺霍然迴首,向震動起處望去,只見遙遠東方的天空驟然間變得異常明亮,有無上佛威起於彼處。

  萬丈佛光瞬間來到冥河畔,照亮了樹林和林畔的所有生命。

  光線落下,把寧缺的衣裳鍍上了一層金光,他感受到一股極強大的威壓,也感受到桑桑正在虛弱,快速撐開大黑傘。

  佛光同樣落在冥河裡,黑暗的河水沒有變清,卻急劇地翻滾起來,彷彿有誰在冥河下方置了一個火堆,瞬間便把無數冥河水燒沸。

  沸騰的冥河水裡,無數佛依然沉默前行,正在吞噬佛息的無數怨魂抬起頭來,癡癡望向佛光,正在撕扯佛體的無數骷髏怔怔停下手裡的動作,想要望向佛光,卻有些怯意,然後無論是怨魂還是骷髏,都漸漸變成極細的光點。

  密密麻麻的光點,像螢火蟲一般,在沸騰的河水裡飄浮,落到那些還活著的佛身上,那些佛的佛息驟然間得到提升,臉上的神情也變得更加堅毅,向著遙遠東方佛光起處,不停地向彼岸走去。

  「萬佛朝宗?」寧缺自言自語道。

  「萬鬼渡河。」桑桑輕蔑說道。

  不管是萬佛朝宗,還是萬鬼渡河,寧缺不知道為什麼這些佛要這樣做,也不明白佛被鬼噬,鬼再還附於佛是什麼道理,但他知道這些佛變得更強大,也更加可怕,他甚至在沸騰河水裡看到數千隻怨魂變成了一隻青獅,而有位不起眼的佛被這只青獅馱起,行於河面之上,難道又是位菩薩?

  一個地藏菩薩就把寧缺和桑桑險些逼入絕境,冥河洗體,如果再出幾位境界相仿的大菩薩,他們哪還能活下來?

  在這種時候還有什麼好想的?遙遠東方佛光漸斂,無數佛與其間的大菩薩將至彼岸,寧缺背著桑桑,轉身便開始狂奔。

  一路狂奔,一奔便是百日。

  寧缺自己都算不清楚,這一百天裡,他背著桑桑跑了多遠,他只知道拚命地奔跑,把後面那些佛與菩薩甩的越遠越好。

  奔跑的旅程裡,有高原草甸,有陸地內海,有陡峭山峰,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裡,只知道朝著遙遠的東方而去。

  從第四天開始,他便再聽不到身後響起的頌經聲,偶爾回頭時,也看不到夜穹裡的佛光,但他知道,那些佛永遠不會停下腳步,只要自己停下或者放緩速度,那麼總有一天會被對方追到,那些佛是屬烏龜的。

  世界很遼闊,他狂奔百日,也沒有看到盡頭,幸運的是他不需要辯別方向,也不需要擔心會跑回原地,因為佛祖就在前面。

  那道佛光越來越清楚,便意味著佛祖越來越近,有些奇妙的是,那些佛光並不像前幾次的佛光那樣,對他和桑桑造成傷害,反而讓他們感覺有些舒服。

  感覺雖然舒服,心情並不輕鬆,寧缺和桑桑這些天說話越來越少,奔跑的過程里長時間都保持著沉默,他是因為想著馬上便要見到佛祖,要開始賭命,所以心情沉重,桑桑則是在思考某件事情。

  欲修佛必先見佛,佛便會從涅槃境中醒來,或者生或者死——天老大、夫子老二、佛祖老三,如今桑桑虛弱不堪,佛若生,她和寧缺必死。

  寧缺和桑桑互為本命,她想什麼他應該都知道,但這一次她想的事情太複雜,太深奧,他能夠感知到的那些思維線條,繁密地難以看清,更不要說看懂,就像亂麻一般,糾結在二人的心間,明白到這點,他的心情變得越來越沉重,連桑桑都沒有想出法子,見到佛祖後怎麼辦?

  某日來到一片草甸,遠處隱約出現一座雪峰,他打破了多日來的沉默,說道:「當初我剛學會修行的時候就去賭錢,說明我大概是天生的賭徒,現在是五五之數,我當然有勇氣把全副身家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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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7-6 21:09:5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五十章 見佛

    數日後,寧缺背著桑桑來到了雪山數十里前,此處田野青草茵茵,有數千湖泊池塘密集,塘間小道如線,無法計數。

    每片池塘畔都有樹,柳樹,池上有花,蓮花,蓮花白紅兩色,如玉裡染著血絲,青葉如裙,莖桿更都是黃金色,美麗至極。

    有無數金光瀰漫在數千池塘上方,起於一切物,蓮花蓮枝蓮葉柳樹石塊甚至就連塘水裡都在散發金色的光芒,那些是佛光。

    佛光太過明亮,畫面太過美麗,寧缺把大黑傘壓的很低,卻也沒辦法避過無處不在的光線,眼睛瞇了起來,因為桑桑中毒的緣故,他的胸腹間一片煩惡,喉間不時傳來甜意,那是吐血的徵兆。

    美麗聖潔難以言喻的世界,是真真佛國,他非常確定,佛祖便生活在這個世界裡,只是不知道到底在何處。

    他背著桑桑在池塘間尋找,踩著塘間狹窄的泥道,撥開身前的柳枝,目光在蓮花湖石之間來回搜尋,顯得極為耐心。

    桑桑一直保持著沉默,看著他似無目的地尋找了很長時間,終於忍不住問道:「你知道佛陀在哪裡?」

    寧缺說道:「不知道啊。」

    桑桑說道:「那你就這麼到處看,有什麼意義?」

    寧缺說道:「只要看見佛祖,佛祖便會醒來,所以看就是找。」

    見佛佛便現,只需要看見就行——他背著桑桑在金色池塘裡穿行,看池上的蓮花,看塘裡的清水,看水底的淤泥,看泥裡的蓮藕,看塘岸的石塊,看石間的柳樹,看柳樹上的金蟬,很少眨眼,不敢錯過任何畫面。

    某天。聽著蓮田里傳來的呱呱叫聲,他想了想,把桑桑的身體解下,然後噗通一聲跳進水裡,游到蓮田深處。抓住了一隻肥大的青蛙。

    他把青蛙舉到眼前。瞪了很長時間,那只青蛙很無辜地睜著圓圓的眼睛,回瞪著他,一人一蛙就這樣大眼瞪小眼瞪了很長時間。

    瞪到最後。寧缺的眼睛開始發酸,默默流下淚來。桑桑在他心裡嘲諷說道:「就算覺得自己做的事情很白癡,何至於要哭?」

    寧缺有些惱火地解釋道:「我是眼睛發酸。」

    桑桑說道:「誰讓你瞪這麼長時間。」

    寧缺說道:「我看了這麼多花枝柳石,都沒有反應,想來想去。池塘裡的青蛙最有可能是佛祖,當然要多看兩眼。」

    桑桑有些惘然不解,問道:「佛陀怎麼可能是只青蛙?」

    寧缺認真說道:「佛經裡說過,那天在冥河底,地藏菩薩也證實了,佛祖在俗世時是某個小國的王子,那麼自然有可能變成一隻青蛙。」

    桑桑愈發不解,問道:「青蛙和王子之間有什麼關係?」

    寧缺說道:「青蛙王子啊,這麼著名的故事你都沒聽過?」

    桑桑想了起來。說道:「就是小時候你給我講的那個童話?」

    寧缺點頭說道:「王子變成青蛙,這難道不是某種暗示?」

    桑桑說道:「那你還得親它一口。」

    寧缺現在一心一意想著找到佛祖,竟沒有聽出她話語裡的嘲諷意味,猶豫了會兒後,真地把青蛙舉到眼前。叭的一聲親了口。

    青蛙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只是顯得有些委屈。

    寧缺擦了擦嘴,往池塘裡呸呸吐了好多口水,說道:「看來不是這隻。」

    桑桑說道:「這裡至少有數萬隻青蛙。」

    寧缺看著數千金色池塘。聽著柳樹裡的蟬聲和蓮田里的蛙聲,心想只怕還不止數萬隻。柳樹裡的金蟬不去考慮,那是三師姐的營生,如果要把這些青蛙全部親個遍,自己的嘴巴得腫成什麼樣?萬一親著癩蛤蟆怎麼辦?自己可不是天鵝。

    尋找了數日,依然一無所獲,根據推算,後面那些滿山遍野的佛與菩薩應該已經快追過來了,他的心情變得有些焦慮。

    金色池塘佔據了很大一片原野,中間便是那座高聳的雪山,山峰被冰雪覆蓋不知多少年,厚厚的雪層從峰頂一直垂落到山腳下,根本看不到山崖本體的顏色,有涓涓細水從雪裡流下,濕潤原野,數千池塘就是這麼來的。

    在黑暗的天穹下,這座雪白的山峰被數千金色池塘包圍,顯得極外壯觀而美麗,某日寧缺尋找到了山腳下,舉頭見山忘言。

    他想起懸空寺所在的般若巨峰,便是佛祖留在人間的軀體所化,佛祖似乎喜歡以山自喻,那麼有沒有可能這座雪山便是佛祖?原野間的金色池塘與金色蓮枝還有那些事物都散發著佛光,難道是雪水的緣故?

    想了想,他又否定了自己的這個推論,遠在數百里之外,這座雪山便能被人看見,這些天在金色池塘裡,他偶爾也會看雪山,雪山始終不動,自然不是佛祖。

    「喂,如果你就是佛祖,應我聲!」

    寧缺看著雪山喊道,雪山自靜穆無聲,只有他的聲音不停迴蕩,裊裊不絕。

    他自嘲地笑了笑,轉身向著下一處池塘走去。

    然而沒有走多遠,他忽然停下了腳步。

    一道聲音在身後響起,不是雪山的回聲,因為聲音很大,轟鳴作響,聲音來自很高的地方,就像是天上落下一道雷。

    寧缺轉身望向雪山,臉色驟然變得蒼白起來,身體也有些僵硬。

    那道聲音來自雪山峰頂,是雪崩的聲音。

    雪層不停崩塌,無數雪嘩嘩落下,最前方那道雪線積得越來越高,彷彿驚天的巨浪,雪層與山崖磨擦發出雷鳴般的恐怖聲響!

    原野開始劇烈地震動起來,彷彿地震,金色池塘裡的水,震出無數波紋,然後開始跳躍,泛著金色的佛光,就像是天女在舞蹈。

    狂風呼嘯,塘邊的柳樹彎下了腰身,池裡的蓮葉招展著身軀,蓮花盛放更怒,青蛙與金蟬不停地鳴叫,彷彿準備迎接偉大的誕生。

    雪崩依然在持續,寧缺站在顫慄不安的原野上,看著漸漸露出真實容顏的峰頂,看著積著殘雪的黑色山崖,忽然想起人間北方熱海畔那座最高的山峰,想起那座雪山是終點也是起點,隱約間明白了些什麼。

    他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身體變得更加僵硬,右手緊緊握著刀柄,左手放在胸前,與身體裡的桑桑相通,等待著最後的審判。

    這場雪崩持續的時間非常長,直到很久以後才漸漸變得安靜,黑暗的天穹下,那座雪山早已不復先前的模樣,黑色的岩石裡殘著剩餘不多的雪,隱約可以看清楚大概的輪廓,如果雪山是雕像的話,那麼自然有輪廓。

    雪崩之後,佛祖終於現出真身,盤膝坐在天地之間,峰頂便是佛的臉,線條很粗糙,很模糊,給人一種似假還真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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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7-6 21:10:2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五十一章 修佛(上)

    雪落之後,其實山還是那座山,與人間、與這個世界裡的每座山看上去都沒有什麼區別,露出的黑色崖石也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或者粗糙或者光滑,沒有光澤,沒有生命的氣息,沉默的……就是崖石。

    寧缺背著桑桑站在山前,看著現出真容的山,看了很長時間,直到金塘上的金色被夜風吹成無數的碎片,依然還是一座山。

    佛祖醒來沒有?佛祖是活著的還是死的?等待答案揭曉卻不知道什麼是答案,這讓他很緊張惘然。

    「我們賭贏了?」

    「好像沒有。」

    「憑什麼啊?」

    寧缺很失望,很憤怒,一屁股坐到地上,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或者說受委屈的青蛙那樣不停地蹬著腿,把身前的積雪踢的到處飛。

    桑桑平靜說道:「因為佛祖是佛祖,不是貓。」

    聽到這句話,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他聽懂了,也明白了,從最開始的時候,他和桑桑的猜想,與事情的真相便有出入。

    那個關於貓的理想實驗,要有個箱子,要有個精巧至極的投毒裝置,佛祖沒有道理把自己陷在那種情況裡,那麼涅槃是什麼?

    涅槃依然是量子的疊加態,但與生死無關,只與位置有關,你去觀察時,它便忽然出現在那裡,或者這裡,佛祖沒有設計那個可能把自己毒死的裝置,但他可以設計別的方法,來讓昊天找不到自己。

    「我們還是贏了。」寧缺站起身來。看著身前的山峰說道:「看到,佛便在這裡,這座山就是佛祖,毀了便是。」

    桑桑說道:「不,佛在眾生中。」

    寧缺明白她的意思,觀察便是確定,佛祖不是純粹依賴於觀察確定屬性的量子,有自我意識,那便可以出現在任何位置。

    棋盤世界裡眾生成佛,便是這種狀態的具體體現。桑桑說的沒有錯,賣青菜的大嬸可以是佛,金色池塘可以是佛,塘柳蓮葉可以是佛。就連寧缺前些天親吻的那只青蛙也可能真的就是佛祖。

    這座雪山也是佛祖,而且應該佛祖在棋盤世界裡的中心座標,唯如此,處於疊加態裡的佛祖,才可以保證自己的存在。

    但毀了這座雪山也沒有用處,因為佛可以在無數位置出現,移動的比光還要快,沒有人能夠真正找到他,自然也沒有人能夠殺死他。

    寧缺說道:「我們往遙遠東方來的時候,這個世界開始顫慄。無數佛開始緊張。開始害怕,證明明這座雪山對佛祖來說非常重要。」

    便在這時,金色池塘外圍傳來道道震動,原野間行來無數佛,其間有數位渡冥河時變化生成的大菩薩。佛威無邊。

    感應到雪山變化,佛祖露出真容,無數佛與菩薩紛紛盤膝坐在地面,虔誠頌經不止。佛光照亮了漆黑的天穹與山腳。

    萬丈佛光太盛,便是黑夜一片大黑傘都已經無法遮掩,一層金光鍍到了寧缺和桑桑的身上,然後向他們的身體裡沁入。

    受佛祖感召,無數佛與菩薩來到東方,便要鎮壓邪祟,原野間傳來一聲驚天怒哮,一隻數百丈高的青獅迎天長嘯,佛光再盛。

    寧缺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是因為光線太過明亮,也是因為感覺痛苦,更因為藏在他身體裡的桑桑在這些佛光裡很難過。

    他感覺到桑桑的虛弱,乘著青獅和白虎的菩薩,每個都有地藏菩薩那樣強大,他知道桑桑再也不可能戰勝對方。

    「萬佛朝宗……」

    寧缺望著原野裡氣勢驚人的無數佛與菩薩,大笑說道:「如果這座雪山不是他們的祖宗,他們急什麼,他們怕什麼?」

    說話間,原野間煙塵大作,一道黃龍向雪山下呼嘯而來,最前方赫然便是那只數百丈高的青獅,奔掠之間,天地變色!

    看著那只彷彿要把夜穹都吞掉的青獅,寧缺想起冥河裡地藏菩強大的境界手段,不禁有些不安,現在桑桑更加虛弱,如何能是這些菩薩的對手。

    令他感覺有些意外的是,青獅奔到金色池塘前,忽然停下腳步,因為停下的太突然,巨軀重挫,不知掀起了多少黑色的泥土地。

    青獅彷彿對池塘裡的水非常恐懼,伸出前爪試探著,想要踩著池塘間的那些狹窄泥道進來,然而它的身軀如此寵大,一隻爪便像是人間皇宮裡的一座宮殿,沉重的有若有座山峰,泥道頓時被踩碎,池水浸到了它的爪上。

    只聽得一聲痛苦而畏懼的淒嚎,數千池塘畔的柳樹再次彎下腰身,青獅恐懼地連連後退,爪上不停冒著金色的佛光,彷彿在燃燒。

    青獅懼而後退,原野上稍微安靜了片刻,無數佛與菩薩都不敢嘗試走進這片金色的池塘,只能盤膝坐在地上不停唸經。

    寧缺不明白,他和桑桑進入金色池塘,雖然那些佛光也令他們有些不舒服,但哪裡會像青獅那樣,感覺到無比痛苦和驚恐?

    為什麼這些佛與菩薩不敢進入雪山四周的金色池塘,如果說是佛祖設下的禁制,哪有專門針對信徒傳人的道理?

    桑桑說道:「書院至少有一件事情說的對,佛宗果然很噁心。」

    佛祖涅槃,進入量子疊加態,因為這些佛與菩薩而存在,處於涅槃的佛祖沒有太強的自保能力,嚴禁佛宗弟子靠近雪山。

    圍繞雪山的數千金色池塘,便是佛祖設下的禁制。

    對最虔誠的信徒和傳人也如此警惕……寧缺有些感慨,心想這樣的日子,就算真的能夠避開昊天的眼睛,永遠存在,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眼力極好,能看到青獅背上的僧人眉清目秀,不禁有些犯嘀咕,佛祖如果在眾生間,會不會變是這名僧人?

    「如果此時佛祖便在原野上,難道不能解除自己的禁制?」

    「不能,因為佈下禁制時的佛陀,並不是現在的佛陀。」

    「自己給自己設下如此難題,有什麼好處?」

    「好處在於,涅槃狀態裡的佛祖,永遠不需要擔心被人看醒。」

    「我們來了,我們已經把他看醒了。」

    「佛祖沒有想到,我們能夠來到這裡,而且就算我們來了,也影響不了他的狀態,因為我們不是菩薩,也不是佛,無法與其爭佛宗信仰。」

    寧缺看著青獅上那名年輕僧人,忽然生也一個想法。

    桑桑直接否決了他的想法,說道:「佛祖不定,自然不可能擁有真正的法威,但即便化作菩薩,又哪裡是你能殺死的?」

    寧缺說道:「我不難過,反正那些佛與菩薩也進不來。」

    桑桑說道:「但我正在逐漸虛弱,這樣僵持下去,總會死。」

    「我說過很多次,我不會讓你死。」

    寧缺看著原野上的佛與菩薩們,微笑說道:「這些人的到來,以及你剛才說的話,都證明我的猜測是對的。」

    「就算你猜的是對的,這座雪山是佛陀的佛性本體,你也沒有辦法改變當前的局面,因為你沒有辦法殺死佛陀。」

    「為什麼一定要殺死佛祖?」

    寧缺走到最近的池塘前,抽出鐵刀把塘柳砍下幾枝,然後放下刀,坐在柳樹下開始不停地編織,想要編出什麼東西,動作有些笨拙。

    桑桑問道:「你要編什麼。」

    寧缺說道:「我想編一把刀,

    桑桑想了想,說道:「我來。」

    寧缺笑了笑,把身體的控制權交了出去。

    在雁鳴湖宅院裡,桑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摘了湖畔的垂柳來編小物件兒,很快一把有些可愛的柳刀,便在他的手裡出現。

    桑桑把身體交還給他,問道:「編柳刀做什麼?」

    寧缺笑而不答,砍下一朵蓮花。

    他用蓮花盛了些池塘裡的清水,微傾蓮枝,把花裡的清水澆到鐵刀上,鐵刀頓時變得鋒利無比,其間金色駁雜,佛意濃郁。

    做完這些透著詭異味道的事情後,他背著桑桑的身體,一手撐著大黑傘,一手提著鐵刀,向雪山上走去。

    桑桑說道:「你要去做什麼?……這次你再不回答,我就殺了你。」

    寧缺說道:「我要去見佛。」

    桑桑說道:「為什麼要見佛?而且你已經見了。」

    寧缺說道:「早就對你說過,見佛是為了修佛,不修佛,怎麼袪了你體內的貪嗔癡三毒,怎麼把這黑天撕開?」

    桑桑問道:「你真要修佛?」

    寧缺說道:「殺不了佛祖,我就修佛,我奪了他的佛性,把自己修成佛祖,我讓諸生來信我,佛祖又能奈我何?」

    桑桑有些惘然,問道:「你打算怎麼……把自己修成佛祖?」

    「這件事情我早就想好了,在過河之前就想好了。」

    寧缺來到某處崖坪上,解下桑桑的身體,舉起黝黑沉重的鐵刀,向著崖坪地面重重地砍了,說道:「我把這佛重新修一遍。」

    「這就是你說的修佛?」

    「修佛……不就是把佛重新修理一遍嗎?」

    「書院想事情總這麼古怪?」

    「二師兄修佛也是修理,但他的修理是打架,我可是真修。」

    寧缺把崖坪上一通亂砍,又開始切割邊緣突起的石塊,得意說道:「佛祖的腳趾頭太寬,我得修的秀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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