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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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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6-29 19:36:5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三十二章 何時

    書院後山尤其是鏡湖附近向來四季如春,而且這梨樹本就不一般,自然沒有蕭瑟之感,滿樹青葉,灑下一片蔭涼。

    眾人坐在蔭涼裡,對著那張棋盤發了很長時間呆,依然沒有看出來,這張棋盤究竟有什麼特殊的地方,更沒有想出打開棋盤的方法。

    木柚用繡花針撥了撥鬢間的飛發,有些惱火說道:「還沒想到法子?」

    四師兄看著棋盤,神情凝重說道:「我想了七十三種方法,但既然大師兄和二師兄都打不開,那些方法必然不行。」

    木柚說道:「總得試試。」

    眾人離開梨樹,來到溪畔的打水房裡,看著四師兄把棋盤擱在爐上,任其被幽藍的高溫火焰不停燒蝕,不由神情微變。

    北宮未央抱著古琴,滿臉擔憂問道:「就算這佛祖棋盤不會被燒爛,但小師弟在裡面,會不會被烤熟?」

    西門不惑用洞簫指著爐上的棋盤,說道:「燒了半天,黑都沒有黑,這棋盤不是燒烤盤,小師弟又不是豬肉。」

    四師兄沒有理會這些插科打渾的傢伙,待確認棋盤被燒至極高溫度後,用鐵鉗夾起,扔進了打鐵房後清冷的溪水裡。

    只聽得嗤嗤聲響,溪水裡白霧大作,正蹲在水車最上方眺望遠方的大白鵝被嚇了一跳,揮著翅膀飛到溪畔,對這些人很不滿意地叫了兩聲。

    熱脹冷縮,是對堅硬物體最好的破壞方法,然而令書院諸人失望的是,那張棋盤依然沒有任何變化,一條裂紋都沒有產生。

    接下來的日子裡,書院諸人對這張棋盤做了很多事情。

    木柚把棋盤扔進雲門陣法裡,試圖讓大陣把它撕開,但還是沒有效果;王持熬了一鍋據說是世間最毒、腐蝕力最強的湯汁,把棋盤扔進去煮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後熏得溪裡的魚死了大半。大白鵝憤怒到了悲傷的程度,棋盤依然沒有動靜;四師兄取出寧缺留在後山的那個小鐵罐,試圖把棋盤炸開,最終也只炸死了鏡湖裡一半的游魚,大白鵝傷心地不想活了。棋盤依然如故。

    某天。五師兄宋謙忽然說道:「說起棋盤這種事情…………我總覺得,既然是用來下棋的,那麼總得和棋有關。」

    他與八師兄乃是當世棋道最強者,如果說起下棋、或者說棋盤。確實再也找不到比他們更熟悉的人了。

    眾人眼睛頓時明亮,滿懷希冀望向他,木柚問道:「然後?」

    宋謙摸了摸頭,說道:「然後……沒有然後了。」

    眾人聞言惱怒,心想既然說不出來道理。為何要忽然開口說話?王持先前正在處理那鍋劇毒的藥水,沒有完全掌握場間的局勢,從自己的院子裡取了兩匣棋子,問道:「那……該把棋下在哪裡?」

    眾人很想把王持教訓一頓,但想著現在小師弟在棋盤裡,陳皮皮在臨康城,十一便是書院最小,忍著沒有發作。

    四師兄想了想,把他手裡的棋匣接過來。然後把匣裡的棋子,一股腦地全部倒在了棋盤上,只聽得清脆的響聲不停響起。

    棋盤上堆滿了黑白兩色的棋子。

    眾人圍著棋盤,有些緊張地看著,甚至都忘了呼吸。

    然而。還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從棋盤和梨樹回到書院後山,六師兄便一直沒有怎麼說過話,直到此時,眾人的臉上流露出垂頭喪氣的神情。開始絕望的時候,他提著一把大鐵鎚站了出來。看著眾人憨厚說道:「最後還不是得砸?」

    他看著眾人憨厚說道:「還是讓我來砸吧。」

    木柚說道:「兩位師兄在懸空寺也沒有砸開。」

    六師兄說道:「我們時間多些,可以一直砸。」

    四師兄想了想後嘆氣說道:「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安靜的書院後山,從這一天開始變得嘈鬧起來,鏡湖畔不停響起沉悶的巨響,六師兄揮動著鐵鎚,不停砸著棋盤。

    他雖然很強壯,這輩子不知道揮了多少記鐵鎚,但終究有累的時候,當他累時,四師兄和五師兄等人,便會上前替手。

    癡於棋的人離開了自己的棋盤,癡於沙盤的人也離開了沙盤,癡於陣的人也離開了陣,在佛祖的棋盤旁,變成了勤勞的鐵匠。

    癡於音律的人卻沒有什麼變化,北宮未央和西門不惑太過瘦弱,嘗試了兩下,連鐵鎚都舉不起來,於是被大家趕到了一旁。看著同門們熱火朝天、大幹苦幹的畫面,二人難免有些失落,於是坐在一旁操琴吹簫,奏個慷慨激昂的曲子,替大家助威,也替棋盤裡那個傢伙加油打氣。

    砰砰砰砰,鐵鎚不停落到棋盤上,後山崖坪的地面震動不安,前些天僥倖活下來的魚兒驚恐地躲進水草深處,大白鵝瞪著眼睛好奇地看著棋盤,心想那頭憨貨不知道在不在裡面,小白狼在山林深處對著夜空裡的明月低嘯,想要學會父輩的威風模樣,卻被山下傳來的撞擊聲弄得有些心神不寧,唯有老黃牛依然神情寧靜,坐在草甸上,不時低頭吃兩口青草。

    無數錘落下,棋盤依然沒有平靜如常。

    木柚的晚飯做的有些遲,做鐵匠的師兄弟們早已飢腸漉漉,自然有些不滿,有些人開始懷念以前做飯的那個姑娘。

    「她是昊天,做的飯當然比我做的好吃!想吃?那就把她從棋盤裡揪出來!」

    木柚很是憤怒,蹲下看著棋盤,語重心長說道:「小師弟,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出來啊?記得帶著你的媳婦,一起出來。」

    ……

    ……

    臨康城裡某座著名的道觀前,陳皮皮正在對著廣場上的數千信徒授課,他神情平靜,言辭清晰而明確,秋風拂起他身上的道袍,飄然欲飛,當年胖胖的少年,現在看起來,還真有幾分道門使者的風範。

    葉蘇已經離開南晉,由他在陋巷陋室裡開創的新教。卻沒有就此頹敗,反而正在以難以想像的速度興盛起來。

    因為陳皮皮在努力地繼續他的事業,而且有劍閣的幫助,南晉從官方到民間,沒有誰敢阻攔新教的傳道。至於那些堅持效忠西陵神殿、冥頑不靈的道人和神官。早就在某些漆黑的深夜裡,變成了大澤裡的屍體。

    此時講經授課的盛大場面,便是新教在南晉受歡迎程度的體現,數千信徒裡有老有少。有窮苦的民眾,也不乏身家不凡的富人。

    陳皮皮今天講的是西陵教典第三卷新注講義,原本深奧難懂、只能任由神殿神官解釋定義的教典,在他平緩的聲音解析下,變成最簡單明瞭的話語。不失教典本義,卻又有了與西陵神殿截然不同的闡釋。

    傳道結束,數千信徒對著道觀前的陳皮皮虔誠行禮,然後紛紛散去,按照新教的要求,他們想要展現對昊天、對新教的虔誠,那麼首先要做到的事情,便是與人為善,與己為善。過好自己的生活。

    這種要求很簡單,所以新教的教義推廣,真的很輕鬆,任何宗教信仰最開始傳播的時候,似乎都是如此。

    陳皮皮在數名劍閣弟子和南晉軍隊的保護下。離開道觀向自己居住的街巷走去,沿途遇見的信徒,都恭敬地避讓到一旁。

    回到陋巷裡的那間陋室,他看著站在窗邊的那名瞎劍閣。一面脫道袍,一面埋怨道:「每次都要派這麼多人跟著。很煩的。」

    柳亦青轉過身來,陽光從窗外漏入,把他蒙著眼的白布照亮,他微笑說道:「聽說自從派出人跟著之後,你受到了更多尊敬。」

    「我不知道那叫尊敬還是畏懼。」

    陳皮皮用濕毛巾擦著身上的汗水,白花花的肥肉不停顫抖,看上去哪裡還有半分先前在道觀前飄然若仙的感覺?

    柳亦青說道:「尊敬,很大程度上來自於畏懼……比如對神殿的態度。」

    陳皮皮沉默了會兒,把濕毛巾扔到盆裡,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神殿如果真要殺我,你們也沒有辦法。」

    任何強大的組織,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內部的分裂,或者說內部產生的挑戰者,葉蘇的新教,毫無疑問便是西陵神殿現在最警惕的對象,南晉承受了西陵神殿極大的壓力,要他們把陳皮皮交出來。

    柳白身死,劍閣自然與西陵神殿成為了不共戴天的敵人,南晉當然不會交人,問題在於,西陵神殿隨時可能派人進入臨康城,把陳皮皮殺死——現在的陳皮皮雪山氣海被鎖死,形同廢人,再也不是當年那位修道天才——所以劍閣方面才會如此緊張,派了這麼多人來保護他。

    「據我所知,神殿暗中派了位紅衣神官進入臨康城,已經與皇宮裡那位見過面了,我擔心南晉皇室的態度會發生變化。」柳亦青說道。

    陳皮皮看著他笑著說道:「你反正已經殺過一個皇帝,再殺一個又何妨。」

    柳亦青聲音微澀說道:「我不能把南晉人全部都殺光。」

    陳皮皮沉默片刻後說道:「或者,我們可以離開。」

    柳亦青說道:「我想問的是,書院究竟準備什麼時候動手?」

    陳皮皮走到他身旁,看著窗外的落日,說道:「我想應該快了。」

    柳亦青說道:「那麼我想,神殿也應該快要動手了。」

    陳皮皮說道:「是的,家父絕對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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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三十三章 何人

柳亦青問書院何時動手,所指是清河郡。只要清河郡被拿下,南晉便與唐國聯為一體,西陵神殿再想動手,便沒有那麼容易。

西陵神殿動手的目標,自然是南晉。南晉國勢強盛,道門想要戰勝唐國,怎麼可能放棄此間,更何況南晉本來一直都是神殿的勢力範圍。

柳亦青還準備再說些什麼,此時唐小棠買菜歸來,他不便多言,與二人揖手告別,帶著屋外的劍閣弟子離開。

陳皮皮看著漸漸消失在暮色裡的劍閣弟子,沉默了很長時間,他知道南晉受到了西陵神殿極大的壓力,尤其是最近這段時間。

寧缺和桑桑被佛祖困進了棋盤,對於普通人來說,這自然是個秘密,但對於能夠與書院保持聯繫的他來說,不是秘密。

因為這個突然的變故,書院最初擬定的計劃不得不做出相應的調整,道門、尤其是他的父親怎麼可能錯過這種機會。

「我自幼修行道法,從無障礙,被觀裡的人們稱讚為道門千年難遇的天才,其後入書院考了個六科甲上,被老師直接召進二層樓,成為書院後山的一分子,糊里糊塗就進了知命境,修行對於我來說,從來都不是難事。」

陳皮皮站在窗前,看著長安城的方向繼續說道:「或者是因為這個緣故,也可能是因為不想與師兄爭道統我對修行其實很不用心,對力量這種事情更是不感興趣,然而現在,我變成了廢人,再也無法修行,再也無法擁有以前那樣、甚至是更強的力量,我卻忽然開始渴望力量。」

他想要幫書院做些事情,所以才會渴望力量。

唐小棠走到他身旁,握住他的手,說道:「不要太擔心。」

  「沒有辦法不擔心。」

陳皮皮最敬愛的兩位師兄——君陌和葉蘇,現在都在做著最艱難的事情,每每想到這些,他便覺得焦慮不安。

唐小棠說道:「四師叔來信,說書院裡正在想辦法開棋盤,但一直沒有辦法,為什麼你好像不怎麼擔心這件事情?」

陳皮安說道:「佛祖的棋盤困不住寧缺。」

唐小棠不解,問道:「為什麼?」

陳皮皮說道:「因為他和昊天在一起。」

唐小棠說道:「可是… 佛祖不就是想要毀滅昊天嗎? 」

陳皮皮說道:「就算佛祖真的能算生前身後之事,能把昊天算的清清楚楚,但佛祖算不到寧缺,他本身就是變數。」

唐小棠很相信他,既然他說不需要擔心,她便真的不擔心了,神情變得明朗起來,說道:「為了慶祝,晚上多吃碗飯?」

陳皮皮嘆息說道:「不行啊,還是沒有食慾。」

唐小棠有些惘然,問道:「你還擔心什麼?」

「既然這件事情與道門有關,必然是父親做的安排,無論佛祖棋盤能不能困住昊天和寧缺,只怕最終昊天都會回到神國。」

陳皮皮說道:「到那時,人間的戰爭再次打響,書院還能撐得住嗎?每每想起此事,我吃飯便如同嚼蠟,哪裡有胃口,今天晚上只能吃五碗了。」

宋國某城,葉蘇站在一間破道觀的舊院裡,對著十餘名剛剛發展的信徒,正在溫言講解著西陵教典裡的某些篇章。

離開臨康城後,他便在世間行走,希望能夠把新教的教義傳播的更廣,能夠覺醒更多的貧苦信徒,最終他來到了宋國,這個道門勢力最強大、民眾對昊天的信仰最虔誠的國度進行傳道。

他身上的淡色布衫,被海上吹來的微濕清風拂的微動,上面的污跡很明顯,隱隱散發著惡臭,應該是被很多臭雞蛋砸過。

在宋國傳道,自然要比在臨康城傳道艱難無數倍,他選擇這裡,便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只是沒有想到民眾的敵意來的如此直接。

幾塊破磚從圍牆那頭飛了過來,落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悶響,然後碎成數截,嚇的那十幾名信徒臉色蒼白,有些慌亂。

緊接著,小道觀的木門被人野蠻的踹開,數十名民眾拿著棍棒湧了進來,不停罵著污言穢語,兩個孩童混在大人的隊伍裡,興奮地看著這些畫面,手裡拿著磚頭躍躍欲試,想來先前那些破磚便是他們扔的。

臭雞蛋與爛菜梆子,在道觀的院子裡到處飛舞,不多時,葉甦的身上便狼籍一片,掛著菜葉,髮間全部是惡臭的蛋漿,那十名餘信徒,更是被棍棒打的極慘,頭破血流,苦苦哀求才得以被放出道觀。

現在道觀裡便只剩下葉蘇一個人。

他看著這些憤怒的民眾,眼神裡沒有怨恨,也沒有失望,也沒有佛宗高僧常見的悲憫,神情平靜,甚至還帶著微笑。

他的反應讓民眾們愈發憤怒,有些男人舉起棍子便砸了過去。

小道觀外圍了很多人,黑壓壓的一片,聽著牆裡的嘈雜聲,那些無處發洩憤怒的人們再難忍耐,拚命地向門裡擠去。

道觀真的很小,最多只能容納數十人,然而片刻間,便擠進來了數百人,一時間場面變得極為混亂,很多人被擠倒在地,根本無法站起。到處都在踩踏,擁擠的人群裡不時響起骨折的聲音和慘呼。

葉蘇已經被打的渾身是血,但他始終站在原地,沒有躲避,直到此時,他終於彎下腰身,蹲到了地面上。

最前面的那幾名漢子根本不理會四周的擁擠,也不理會那些慘叫,憑著蠻力把人群分開,舉著棍子繼續向他的身上砸下。

沉悶的聲音和骨頭斷裂的聲音,此起彼伏。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人群終於平靜下來,才發現場間如此混亂,很多人都受了重傷,趕緊把傷者扶出門去尋醫治療。

道觀外忽然響起一道淒慘的聲音:「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兒?你們誰看見我家兩個小子?」

一名衣著樸素的婦人,哭喊著衝進道觀,在地上那些受傷的人群裡到處尋找,今日來砸場的人都是街坊,都互相認識,趕緊上前幫手。地面上到處都是血,一時間沒有找到,那婦人臉色蒼白,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一屁堊股坐到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道觀裡的人們面面相覷,心想先前那般混亂,就連那些壯實的男人,都被踩成了重傷,那兩個小孩莫不是被踩死了?

想是這般想的,卻沒人敢當著那婦人的面說,一時間,場間變得極為安靜,有人憤怒地想著,如果不是那個人,大家怎麼會都跑到道觀裡來?

「都是你造的孽!你這個罪魁禍首!」

一個老漢走到葉蘇身前,氣的渾身顫抖,舉起手裡的枴杖便向他砸了下去,只聽得一聲悶響,葉蘇一口血吐到了地上。

那老漢還未解氣,準備再打一杖,有些青年男子,也拿著棍棒跟了上去,心想今天一定要把這個瀆神的道人活活打死。

然而下一刻,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手裡舉著的枴杖和棍棒,再也沒有辦法砸下去,因為他們看到了一幕畫面。

葉蘇鬆開雙手,虛弱地坐到了地面上。

  他的懷裡有兩個小孩。

兩個小孩臉色蒼白,根本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看著街坊和叔伯們拿著棍棒圍在四周,再一看,發現自己和葉蘇竟是離的如此之近,不由嚇的驚叫起來,下意識裡拿起手裡的磚頭便向他砸了過去。

葉甦的臉上鮮血橫流,被磚頭砸中,也只不過是又多了道傷口。

他看著兩個小孩微笑問道:「沒事吧?」

小孩不知道怎麼回答,道觀裡也沒有人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安靜一片。

那名老漢的神情有些惘然,手裡的拐枝緩緩落下。

  此人究竟是何人?

片刻後,他醒過神來,伸手在那兩個小孩的腦袋上重重地拍了兩下,訓道:「糊塗蛋玩意兒!誰都能打哩?」

那婦人衝了過來,把兩個小孩摟進懷裡,對葉蘇連連道謝。

老漢看著身後那些青壯男人,罵道:「愣著做什麼?還不趕緊去請大夫!」

那些男人有些慌亂無措,問道:「大爺,大夫都在外面。」

老漢喊道:「快請進來,給這位先生看看。」

  這就是葉蘇如今的生活。

他做的事情其實和君陌在地底原野上做的事情很像,他們都想讓民眾知道更多的一些事情。比如崖壁上方的原野裡有什麼,比如西陵神殿裡沒有什麼,比如我們可以這樣做,比如我們其實不需要做什麼。

信仰是不幸的人最後的希冀,但信仰不能成為不幸的根源,更不能成為解釋不幸的理由,真正的信仰,應該是讓人勇於改變自己的不幸。

  那麼首先人應該學會信仰自己。

葉蘇和君陌,曾經同樣驕傲、無限光彩的兩個人,在青峽之前分道而行,最終卻走到了相同的道路上,這條道路值得鼓掌。

但對佛宗和道門來說,這當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人類都選擇信仰自己,那麼佛祖和昊天的力量,自然會變得虛弱起來。

西陵神殿崖坪石屋前,有個輪椅。

觀主坐在輪椅裡,似乎畏懼崖上風寒,有些困難地把身上的毯子裹的緊了些,然後說道:「待昊天重歸神國,就去把他們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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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影子與鐘聲


輪椅不大,觀主坐在裡面卻顯得很寬敞,因為他現在很瘦弱,哪怕裹著毯子,也佔不了太大的地方,就像再偉大的人死之後,也只用一個匣子便能裝下,當然,我們並不能用這一點來否認那人生前的偉大。

他靜靜看著灰色的天空,天空落在眼裡,微顯黯淡,早已不似進長安城那天意氣風發,他現在是一根風中的燭,正在度著最後的殘年。

如果不去思考善惡道義或者人類前途這些問題,觀主當然是位偉人,哪怕現在已經變成廢人,風燭殘年時刻要做的事情,依然是偉大的事情。

把昊天都放在自己的籌謀之中,誰敢說這不偉大?

隆慶在旁低聲應下,沉默了很長時間,忍不住問道:「萬一? 」

觀主說道:「沒有萬一。」

他是千年來道門最了不起的人物,他是最虔誠的昊天信徒,哪怕他在算計昊天,依然如此,他永遠不會懷疑昊天無所不能。

「沒有人能殺死昊天,夫子不能,佛祖自然也不能。」

隆慶看著灰色的天空,說道:「但佛祖把昊天收進了那張棋盤裡。」

觀主說道:「那張棋盤裡才是佛祖的極樂世界,我雖然看見佛祖涅槃,但我知道涅槃是什麼,我知道他想做什麼,只是徒勞。」

隆慶說道:「弟子不解。」

觀主說道:「昊天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哪怕她認為自己不知道,她還是知道,天算算不到,還有天心,她的天心落處便在那張棋盤之間,她自己想去,不然她為何要在人間尋找佛祖的蹤跡?」

隆慶問道:「昊天為何要找那張棋盤?」

觀主說道:「因為那張棋盤能讓她重回神國。」

隆慶說道:「弟子還是不明白。」

觀主說道:「不要說你不明白,便是她自己都不明白。」

隆慶眉頭微皺說道:「但老師您明白。」

「因為昊天給過我諭示。」

觀主指嚮晦暗的天空,說道:「不是道門想算昊天,更不是我想藉佛祖之局殺死昊天,而是昊天自己想回去。」

隆慶沉默了很長時間,他明白觀主的意思,就算佛祖在棋盤裡殺死昊天,那也只代表幫助昊天回復成最純淨的規則。

只是……這真是她自己的想法嗎?還是神國裡昊天的想法?她和神國裡的昊天究竟是什麼關係,誰才是真正的昊天?

「都是昊天。」觀主說道。

「如果佛祖真的在棋盤裡,把昊天永遠鎮壓,甚至佔據,既不殺她,又不讓她出來,那她如何回到神國?」

隆慶說道:「講經首座一年前便說過,只有佛緣,沒有天意。」

聽到他說的話,觀主忍不住笑了起來,笑的很是歡愉,天真無比,就像是在樹屋裡偷拆禮物的孩子,甚至流下淚來。

「除了昊天自己……哪裡還有永遠這種東西?她或者死在裡面,從而重歸神國,或者活著出來,還是重歸神國。」

觀主接過隆慶遞過來的手帕,擦掉臉上的淚水,笑著說道:「誰能困得住天?天空又怎麼可能被困住?縱使能逃得過天算,又如何逃得過天心?就算你能逃過這方天,又如何能逃得過那方天?連昊天都逃不過她自己的心意,更不要說什麼夫子什麼狗屎佛祖了,真是可笑啊。」

隆慶還是沒有聽懂,昊天如果死在棋盤裡,或者能夠變成規則重回神國,可觀主為什麼如此肯定,就算她活著出來,也會回到神國呢?

觀主有些冷,舉起枯瘦的右手。

中年道人在輪椅後面,一直沒有說話,此時推著輪椅向石屋裡走去。

觀主給隆慶留下一句交待,然後疲憊地閉上眼睛,開始養神。

「告訴熊初墨,開始準備吧。」

晨鐘與暮鼓,春花與秋實,泡菜與米飯,黑鴉與小溪,佛經與天空,湖水與白塔,時間與空間,似在流動,又似靜止。

寧缺讀完了數百卷佛經,又開始讀那些前代高僧留下的筆記,伴著鐘聲靜默修行,佛法漸深,心思自然寧靜如井,水痕不生。

桑桑還在看天,有時候在小院裡看,有時候在湖畔看,有時候看溪水裡凌亂的天空,有時候看湖水裡靜謐的天空,怎麼看都看不厭。

某日清晨,寧缺做完早飯來到白塔寺裡,如往常一樣與那位叫青板僧的癡呆和尚說了些閒話,便自去禪房讀經。

看著佛經裡某妙處,他心生喜樂祥和之念,渾然只覺禪心通透,聽著遠處殿裡裡傳來的鐘聲,彷彿要忘卻一切煩惱憂愁。

忽然間,他看到牆上出現了一個影子,那是燭光落在他的身上,從而在牆上留下的身影,那影子正盤膝而坐,似在修行。

他這才發現窗外天色已暗,已到了深夜,不由暗自感慨,佛法果然高妙,讀佛經能夠忘卻時間流逝,自然能忘記憂愁苦厄。

桑桑今天沒有隨他來白塔寺,想著她還在家裡等著自己回去做晚飯,寧缺把桌上的佛經收拾好,吹熄蠟燭,便準備離開。

就在跨過門檻的時候,他忽然收回了腳步。

他站在檻內,沉默了很長時間,額上漸有汗珠滲出。

他想要回頭,卻有些不敢回頭,心裡有種極為強烈的感覺,只要回頭,便會發生很可怕的事情,美好的生活會一去不復返。

他掙扎了很長時間,最終還是轉過身去。

因為他很好奇,對於人類來說,這是最能戰勝恐懼的一種情緒。

寧缺再次看到了牆上的那個影子。

他沒有在桌旁讀佛經,桌上的蠟燭已經熄滅,寺廟上方的星辰被雲遮著,一片陰暗,然而……那個影子還在。

這不是他的影子,那麼是誰的影子。

寧缺看著影子,再次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向牆邊走去。

他的腳步很沉重,神情也很沉重。

走到牆前,他沉默觀察了很長時間,甚至伸手去摸了摸,發現這個影子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就是純粹的陰影,只能看到,無法觸摸到。

蔭是樹的影,晏是日的影,陰是山的影,這個影子是誰的?世上怎麼可能會有單獨存在的影子?

寧缺想了想,在這道影子前盤膝坐下。

直到盤膝坐下,他才發現,這就是自己的影子,因為一模一樣。

先前他坐在書桌旁,看到影子盤著膝,似在修佛,卻沒有注意。

他忽然想起,在懸空寺崖洞深處的石壁上,曾經看到過一個影子。

那是蓮生大師的影子。

難道自己修佛大成,已經到了蓮生當年的境界?

寧缺有些驚喜,在識海裡坐了蓮花,結了大手印,開始修佛

他有些擔心這道影子會逐漸淡去,所以想要加強一下。

只是剎那,他便晉入物我兩忘的禪定境界。

然而令他感到震驚的是,牆上的影子忽然掙扎了起來!

影子不再盤膝,在牆上站起,舉起雙臂,向著頭頂撐去,彷彿要撐起什麼極重的事物,不,這影子竟似要撐破這片天空!

這片天空太過沉重,影子沒能成功,開始抱著頭不停地扭動身體,扭成各種奇形怪狀的模樣,顯得極為痛苦。

影子繼續掙扎,像極了黑色的火焰,在白牆上不停地燃燒,伸吐著火苗,就像在跳一場怪異的舞蹈,要讓天地都隨之起舞!

寧缺怔怔看著痛苦掙扎的影子,不知為何,竟能感覺到對方的痛苦,更令他感到寒冷的是,從影子的掙扎裡,他體會到一道極深的不甘與憤怒,那份不甘與憤怒是那樣的絕望,絕望地整個世界都要隨之流淚。

一股濃郁的辛酸意,直衝眉間,寧缺就這樣哭了起來。

便在這時,白塔寺裡響起了鐘聲。

晚課應該早已經結束,為何寺裡會有鐘聲響起?

鐘聲是那般的悠揚,可以清心,可以寧神。

聽著鐘聲,寧缺漸漸平靜。

牆上的影子,也隨之而平靜,但只不過是瞬間,影子便再次掙扎起來,而且因為鐘聲的緣故,變得更加瘋狂而暴烈!

嗡的一聲巨響!

不是寺裡的鐘聲,而是寧缺腦裡的聲音,他覺得自己的腦袋裡,彷彿有人正拿著一把鋒利的巨斧,向著自己的頭蓋骨狠狠地砍下!

一道難以言喻的極致痛楚,從他的頭頂向著身體四處蔓延,他的臉色蒼白,雙唇顫抖,竟是痛的喊不出來聲音!

寺裡的鐘聲停止,一片安靜。

寧缺腦裡的鐘聲還在持續,那把巨斧還在不停地所著他的頭蓋骨,彷彿要把他的腦袋劈開,痛的他抱著頭在地上不停翻滾!

這是怎麼回事?

因為劇烈的痛楚,他的汗水濕透了衣裳,神思有些恍惚,根本沒有發現,自己的識海最深處,有幾片意識碎片變得異常明亮,彷彿要爆炸一般。

他唯一殘留的意識,就是要找到在自己腦袋裡拿斧頭狂揮的那個人,他要把那個人殺死他要從這種可怕的痛苦裡擺脫出來!

他艱難地爬到牆前,看著那個瘋狂掙扎的影子,抽出鐵刀,用盡全部力量砍了下去,他知道這一切肯定和這個影子有關,他要砍死他!

鐵刀落在牆上,煙塵大起,石磚亂飛,然而影子還在,還在他的眼前。

便在這時,夜寺上方極高遠的天穹裡,忽然也響起了一道鐘聲。

這道鐘聲落入禪房,落在他的身上,也落在他的心上。

這道鐘聲,又是一道巨斧。

有人在他的腦袋裡拿著斧子狂砍。

有人在天上拿著斧子狂砍。

他蜷縮在牆角,臉色蒼白,目光散亂而痛苦,彷彿隨時會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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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天要劈你

    如果牆角有洞,寧缺絕對會鑽進去,不管下面是無盡深淵還是傳說中的幽冥,但沒有,所以他只能抱著腦袋,痛苦地渾身顫抖,汗出如漿,唇角不停向外淌著鮮血,涕淚橫流,衣襟早已被打濕。

    他從來沒有體會過如此可怕的痛苦,甚至覺得,比當年在荒原上被馬賊抓住嚴刑逼供還要難熬無數倍,腦袋裏那把斧子與天空裡那把無形的巨斧不停地落下,彷彿永遠不會停止,令人絕望無比。

    到後來,他的身體甚至開始抽搐,眼神開始渙散,就連雙唇的顏色都已經變成不吉的灰暗,真的和死人沒有太多差別。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來自天穹上的那道巨斧終於停止,腦袋裏那把斧子雖然還在砍,但稍微好過了些,他用難以想像的毅力扶著牆壁站起身來,向著禪室外衝去,根本不敢回頭看那道影子一眼。

    逃出白塔寺,他在朝陽城民眾驚愕的眼光裡,他一路咳血,踉蹌前行,終於走回了小院,待看見樹下桑桑的身影,精神頓時鬆懈,再也無法抵抗痛苦帶來的虛弱感,眼前一黑,就這麼昏了過去。

    待他醒來時,窗外天色已亮,桑桑坐在床邊也已經睡著,桌子上放著一碗草參粥,粥上還冒著淡淡的熱氣,看來昨夜她熱了很多遍。

    寧缺想起多年前在渭城在長安的那些夜晚,心情微暖,起身把她扶到床上,把被褥替她蓋好,腹中傳一聲鳴響,才發現自己已經飢腸漉漉,端起碗把粥喝完,擦了擦嘴,正準備像往常那樣去白塔寺,臉色驟然蒼白。

    他想起了昨夜禪房裡發生的事情——一動念,他便覺得腦裡又傳來一陣劇痛,明明沒有人拿斧頭在砍自己。但痛苦的餘威還在。

    桑桑睜開眼睛,靜靜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忽然指著他的腦袋說道:「你那裡面有個人,他想出來。」

    沒有什麼能夠瞞過昊天的眼睛,但她也不知道寧缺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他的腦袋裏有人在拿斧子不停地砍。就算能夠解釋這個問題,那又如何解釋天穹上落下的無形巨斧?

    寧缺走到窗邊,看著灰暗的天空,聲音微顫說道:「那天為什麼要劈我?」

    桑桑想了想。說道:「大概是因為最近這些天,你很少陪我,還經常忘了給我做飯,所以才會被天打雷劈?」

    「沒有雷,只有天在劈。」寧缺說道。

    桑桑說道:「那有什麼區別?」

    寧缺臉色微白。轉身看著她,說道:「天為什麼要劈我?」

    桑桑指著自己,說道:「我就是天,或者是我想劈你。」

    寧缺問道:「是你在劈我嗎?」

    桑桑看著窗外的天空,說道:「也許是那個我,看不慣你這樣對我。」

    寧缺想著昨夜那種痛苦,憤怒喊道:「我娶你當媳婦兒,還要被你的孿生兄弟姐妹管?還有沒有天理?」

    桑桑神情不變,說道:「我們的道理就是天理啊。」

    寧缺覺得這種說法有些蠻不講理。也不知道她的道理到底有沒有道理,反正他決定今天不去白塔寺——雖然他很想知道牆上那道影子是怎麼回事,更想知道為什麼腦袋裏和天上都有斧子要劈自己,但他不想再次重複昨夜那種痛苦的過程,人類的好奇心確實能夠戰勝對未知的恐懼。卻不見得能戰勝那種痛苦。

    當天他留在小院裡,陪桑桑看著天空發呆,每當遠處某間寺廟響起鐘聲時,他的臉色便會變得有些蒼白。因為他在害怕。

    桑桑看著他的神情,有些不解說道:「你以前不是這麼怕疼的人。」

    寧缺說道:「以前也怕疼。只不過要照顧你,只能裝著不怕。」

    桑桑說道:「你現在也要照顧我。」

    寧缺想了想,說道:「有道理,總要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不然會出問題,但過些天再說吧,我真的有些怕。」

    他終究還是低估了人類的好奇心,或者是因為要照顧桑桑這件事情,戰勝了他的恐懼,他沒有等更長時間,第二天便回到了白塔寺。

    青板僧像往常一樣與他說閒話,他沒有精神理會,直接走到那間禪室裡,昨夜被他砸碎的那面牆,已經被修好了。

    他對著那面牆壁,沉默很長時間,牆上沒有影子。

    他坐回桌旁,開始讀佛經,當暮色漸至時,他點燃了桌上的蠟燭,點火的時候,他的手有些顫抖,所以火苗也有些微搖。

    影子重新出現在牆上,最開始的時候,因為燭火輕搖的緣故,有些發虛,然後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便變得清楚起來。

    寧缺站起身來,只是這個簡單的動作,便彷彿耗去了他所有的力氣,以至於向牆壁走去時,腳步顯得有些發虛。

    影子盤膝而坐,似在修佛。

    寧缺深深地呼吸數次,對著牆壁,盤膝坐下。

    「你究竟是誰?」他看著影子問道。

    影子自然不會回答他,如已經死去的老僧般沉默。

    寧缺死死地盯著影子,彷彿要把他看破。

    影子沒有眼睛,自然也不會看他。

    就在寧缺以為今夜就會這樣平靜度過的時候,白塔寺裡忽然響起鐘聲。

    就像前夜那樣,晚課早已經結束,鐘聲卻開始迴蕩,他甚至有些分辨不清,這鐘聲究竟來自於佛殿,還是響起於自己的心底。

    寧缺的神情很緊張,他記得前夜鐘聲起後,便有異變發生。

    今夜果然也如此,那道鐘聲彷彿是劫難開始的信號,本來有極強清心寧神效用的鐘聲,卻讓牆上的影子變得瘋狂起來。

    影子不再盤膝,站起身開始對著天空揮舞手臂,不是在呼喚誰,看那激烈的情形,更像是對著天空上某處破口大罵。

    影子變成黑色的火焰,不停舞動,似要燒燬一切,又像是火刑架上痛苦的囚徒,身軀被火焰燒蝕變焦,顯得格外恐怖。

    寧缺心頭微酸,開始流淚,因為他再次感受到影子的不甘,感受到對方的絕望與憤怒,感受到那道彷彿無窮無盡的蒼涼悲傷。

    他彷彿看到一名老僧,站在一座墳墓前,對著夜空落下的暴雨,憤怒地罵天呵地,謗道毀佛,恨不得把這個世界都撕碎。

    寧缺流淚,不止是因為他感受到了這些情緒,也因為他知道,馬上自己便要開始承受前夜那樣的痛苦。

    嗡的一聲巨響!

    寧缺覺得有人站在自己的識海裡,拿著把鋒利的巨斧,向著自己的頭骨狠狠砍下,似乎要把自己的頭破開,然後跳出來。

    劇烈的痛楚從頭頂向四肢蔓延,他甚至覺得自己的皮膚正在被無數根細針紮著,那種感覺,就像是被剝了皮,然後灑上了無數把海鹽!

    寧缺的臉色驟然蒼白,身體不停顫抖,就像是一座山,隨時可能崩塌,但他今夜已有準備,竟是強行保持著盤膝的姿式。

    「蓮生!你到底要做什麼!」

    他看著牆上的影子,憤怒地喊道。

    牆上的影子沒有回答他,依然在拚命地掙扎,對著天空不停地痛罵,不停地擊打,於是那把斧子依然在不停地砍著他的腦袋。

    寧缺強忍著痛苦,緊緊咬著嘴唇,顫抖而嘶啞的聲音,從齒縫裡滲出來,顯得格外慘厲,喝道:「你再不住手,我就滅了你!」

    蓮生的意識碎片在他的識海深處,已經靜靜躺了很多年,當寧缺遇著危險的時候,才會偶爾明亮,給予他指示。

    雖然蓮生的意識非常強大,倒是畢竟是死後留下的殘餘,寧缺相信以自己的念力強度,絕對可以將其鎮壓。

    影子依然沒有理會他,顯得很是輕蔑。

    因為痛苦,寧缺的眉心不停跳動,衣裳早已被汗水濕透,他知道自己再也沒有辦法忍下去,絕然調動念力便向識海深處潛去。

    雖然有些可惜和不甘,但他還是要把蓮生留下的意識碎片碾滅,不然他真的可能會在這種痛苦中發瘋,甚至直接死去。

    只是他忘了,有兩把斧子。

    他剛剛調動念力,白塔寺上空,又響起一道如雷般鐘聲。

    那把無形的巨斧,從高遠的天穹上落下,直接砍在了他的身上。

    在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彷彿被劈成了兩半,心臟也被劈成了兩半。

    他雖然咬著嘴唇,也無法阻止一聲極悽慘的痛嚎從唇間迸將出去。

    他痛苦地倒在了地上不停吐血,身體不停扭曲,就像是被塞進熱鍋裡的泥鰍,地面上很快便變得血跡斑斑。

    來自天空的斧子繼續砍,來自識海的斧子繼續砍,他眼神渙散,再也無法承受,就這樣昏了過去,可即便是昏迷中,他的身體依然不時抽搐,很明顯,來自天空和頭內的兩把利斧還在不停劈砍。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在禪房裡醒了過來,窗外天光大作,他竟昏迷了整整一夜時間,好在鐘聲停了,斧子也停了。

    他擦掉唇角的血漬,艱難地走出禪房,來到湖畔。

    青板僧正在湖畔,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和身上的血跡,有些吃驚,愣愣說道:「師兄,你在禪房裡唸經還是殺生呢?」

    寧缺看著湛藍的天空,問道:「你有沒有聽到鐘聲?」

    青板僧神情惘然,說道:「什麼鐘?」

    寧缺的神情也很惘然,說道:「為什麼只有我能聽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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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劈你是因為想你,所以很響

  回到小院,坐在樹下靜思了三天三夜,寧缺覺得自己的精神已經完全回覆,起身向外走去,桑桑說道:「如果搞不明白,何必去受苦?」

  寧缺沒有回頭,說道:「已經受了這麼多苦,當然要弄明白。」

  來到白塔寺,靜閱佛經和前代高僧筆記,待暮色至時,他點燃了桌上的燭火,這些程度他已經很熟悉,做的很自然。

  燭火微亮,影子重新出現在牆上。

  他走到牆前,盤膝坐下,想了想,又抽出鐵刀放在身旁的地面上,同時從袖中取出幾張符紙,準備稍後使用。

  其實他很清楚,無論是鐵刀還是神符,對牆上的影子和那兩道巨斧,都沒有任何意義,因為這是一場非普通意義的劫難。

  但這樣做,能夠讓他稍微安心一些。

  沒有過多長時間,白塔寺裡鐘聲再起,寺裡的僧人依然沒有聽到,能夠聽到這道鐘聲的只有寧缺。

  他看著牆上的影子,說道:「來吧。」

  影子站起身來,開始狂暴地無聲嘶吼,開始掙扎。

  那把巨斧再次在寧缺的腦海裡瘋狂地揮動。

  寧缺臉色驟然蒼白,額角青筋隨著斧落的節奏不停浮現,緊咬的牙齒開始滲血,但他始終保持著盤膝的姿式,不肯投降。

  現在他已經非常清楚,牆上的影子是自己的,也是蓮生的,腦袋裏那把巨斧,其實便是蓮生的意識碎片在發難。

  三天前,他承受不住痛苦的時候,想要用念力把蓮生的意識碎片鎮壓,但就在那時,天空裡那把斧子落了下來。

  最開始的那個夜晚,他雖然沒有弄明白事情的真相,但於意識模糊間,本能裡想要把蓮生的意識碎片毀掉,也是那時。天空響起鐘聲。

  他沒有能力同時抵抗兩道巨斧。他想試試,能不能抵抗住腦袋裏這把斧。

  「你這麼不停地掙扎扭動,知道的人知道你在難受,不知道的人只怕會以為你真的瘋了,你究竟想做什麼呢?」

  寧缺看著牆上正在痛苦掙扎的影子,臉色蒼白問道:「你想要什麼,你就說啊。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想要什麼呢?」

  影子還是沒有回答他。

  斧子還是在他腦袋裏不停地砍著,黃豆大的汗珠順著他鼻樑流下,流進他的嘴裡,有些微鹹,卻不知道是汗還是血。

  他死死瞪著牆上的影子,身體不停地顫抖。忍受著越來越可怕的痛苦,雙手握的極緊,指甲深陷進掌心。

  「你他媽的到底要什麼!」他痛苦而憤怒地喊道。

  影子忽然靜止,變成一片幽影,向著四周散開,最終把整間禪室都佔據,無論是燭光,還是窗外的星光。落在牆壁和地面上。都是暗的。

  在這片幽暗的世界裡,寧缺看到了魔宗山腹裡那些懸於空中石樑。看到那座無字碑,看到白骨的山,看到山裡那位乾瘦如鬼的老僧。

  老僧是佛,老僧也是魔。

  老僧說道:「欲修魔,先修佛。」

  寧缺說道:「我一直在修佛。」

  老僧說道:「不瘋魔,不成佛。」

  寧缺醒過神來,記起自己曾經聽過這些話,才明白蓮生不是在回答自己的問題,而只是死去之後的一縷意念,在重述過往。

  老僧的眼窩很深,裡面彷彿有鬼火閃耀,他的面容扭曲,顯得極為痛苦,嘶聲喊道:「但這些都是假的!佛是假的!魔也是假的!」

  寧缺醒來,冷汗涔涔。

  吱呀一聲,禪室的門被人推開,滿室陰影驟斂,變成牆上盤膝而坐的影子。

  桑桑走到他身後,靜靜看著那個影子,說道:「他不是蓮生。」

  寧缺的腦袋還在劇痛,有些恍惚問道:「那是誰?」

  桑桑看著他,說道:「是你。」

  寧缺問道:「為什麼是我?那來自天空的鐘聲呢?」

  桑桑說道:「不知道,不知道。」

  她是無所不知的昊天,但這兩件事情,她都不知道答案。

  ……

  ……

  在隨後的日子裡,寧缺偶爾還是會去白塔寺,對著牆上的影子痛苦相詢,憤怒痛罵,卻依然沒有找到答案。

  最令他感到痛苦的是,如果他不去白塔寺,腦裡的那把斧子便不會砍他,但無論他在哪裡,天空裡的鐘聲始終在持續,那把無形的巨斧,不停地砍斫著他的身心,彷彿不把他砍成兩截,誓不罷休。

  沒有人能夠聽到天空落下的鐘聲,就像是沒有人能夠聽到白塔寺夜晚的鐘聲,也沒有人能看到那把從天而降的巨斧,桑桑也看不到。

  寧缺有時候甚至會覺得這些都是幻覺,但無比清晰的痛苦,在不斷地提醒他,那把斧子真的存在,真的有人在不停地砍他。

  無時無刻都有巨斧臨身,那是何等樣的痛苦,他根本無法承受,身體變得越來越虛弱,精神變得越來越渙散,有時他實在承受不住,衝到院子裡對著天空破口大罵,卻發現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桑桑把時間都用來照顧他,替他擦去額上的汗水,替他驅散惡夢的陰影和夏日的蟲蠅,牽著他的手,偶爾看天。

  三年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寧缺被斧子劈了整整三年,時間在痛苦的折磨裡變得那般漫長,那般難以忍受,他甚至想過自盡,卻捨不得桑桑。

  深秋裡的某一天,寧缺從床上爬起來,走到桌旁,伸出顫抖的手指,端起茶碗喝了口茶,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沒有讓碗落下。

  真切的痛苦,會讓人的身體做出本能的反應,綿綿無絕期的痛苦,對精神是一種極大的折磨,對身體也是一種極大的傷害。

  他推門走出房間,看著正在廚房裡準備午飯的桑桑,說道:「沒有胃口,隨便吃些就是。」

  桑桑站起身來,靜靜看著他,忽然笑了笑。

  寧缺以為自己的臉上有什麼,伸手摸了摸。卻只發現自己變瘦了很多。

  忽然。他神情微變,想起自己已經有很久沒有痛了。

  他抬頭望向秋高氣爽的天空,喃喃說道:「不砍了嗎?」

  桑桑說道:「要不要出去走走?」

  這三年裡,寧缺很少出院散步,他不想牽著桑桑的手,走到河畔垂柳下,忽然間就面色蒼白。倒地不起,那樣很沒面子。

  但……既然天空裡那把斧子不砍了,或者可以出去走走?只是,為什麼斧子不劈了,自己卻覺得有些失落?

  「好啊。」他笑著說道,只是因為無時無刻不在的痛苦。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笑過,所以笑容顯得有些生硬。

  桑桑把手上的水在圍裙上擦乾,問道:「去哪裡?」

  寧缺想了想,說道:「還是去白塔寺。」

  ……

  ……

  走進禪房,掩上門,寧缺坐到牆壁前。

  桑桑在禪房外,靜靜看著天空。

  蠟燭已經點燃,牆上的影子漸漸浮現。

  「好久不見。」

  寧缺看著影子說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蓮生。還是我自己。但我想,你應該不會害我。那麼你究竟想要告訴我什麼?」

  就像過去三年裡那樣,影子還是不說話。

  寧缺說道:「不管這是怎麼回事,我都不想再忍下去了,趁著天上那把斧子沒落下,我還清醒,來最後問你一次。」

  影子緩緩站起身來,望向上方。

  「如果你還是不肯給我答案,那麼……我或者只能去死了。」

  寧缺慘笑說道:「我真的頂不住了。」

  影子忽然望向他。

  影子沒有眼睛,但寧缺知道他是在看自己。

  寧缺盯著他說道:「我死,你也會死。」

  影子忽然彎下腰,不停地顫抖,似乎在發笑,笑到眼淚都止不住。

  寧缺正準備再說些什麼,影子忽然直起身體,一掌拍向自己的頭頂!

  白塔寺鐘聲再起!

  寧缺腦袋裏那把巨斧,狠狠地砍向他的頭頂!

  這是三年裡,最重的一斧!

  幾乎同時,天空上響起一道極為暴烈的聲音!

  一把無形而鋒利至極的巨鋒,來自天空,轉瞬即落,落在寧缺的身上!

  兩把斧子,在寧缺的頭頂相會,只隔著天靈蓋。

  嗡的一聲巨響!

  寧缺覺得自己的身體與心臟,真的被劈成了兩半。

  劇烈的痛苦,讓他眼瞳驟縮,舌根發麻。

  他便是想要咬舌自殺,都已經無法做到。

  下一刻,疼痛如退潮的海水一般緩緩消失。

  他覺得自己的頭被劈開了一道大縫。

  那道縫裡有他的眼睛,能夠視物。

  他看著牆壁,同時卻也看著天空。

  他覺得自己渾體通透,以前看不到的畫面,現在都可以看到,以前看不透的事物,都可以看的清清楚楚,這就是慧眼?

  ……

  ……

  稍早些時候,書院後山諸人圍在梨樹下,六師兄拿著鐵鎚,不停地砸著那張棋盤,其餘的人在替他不停加油助威。

  他們一直在砸這張棋盤,只要寧缺一天不出來,他們便會砸一天,他們相信,總有一天能把這張棋盤砸爛。

  秋風微起,大師兄來到梨樹下,眾人紛紛上前行禮。

  大師兄接過鐵鎚,說道:「你歇歇,我來試一錘。」

  鐵鎚落下,煙塵大作,其聲如雷。

  西門不惑讚歎道:「師兄不愧是師兄,這聲音多響。」

  北宮未央看著棋盤,失望說道:「不一樣沒砸爛?」

  大師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鐵鎚交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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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三十七章 看破天,佛掩面

  寧缺站起身來,神情些惘然,然後噴出一口鮮血。

  噗的一聲,牆上頓時鮮血淋漓。

  血染禪室灰牆,影子在牆上,自然也在血裡。

  影子單手合什,似極喜樂,然後轉身向血海深處走去,漸漸消失。

  寧缺看著這幕畫面,忽然覺得很是悲傷,似乎以後再也看不到他了。

  影散,灰牆漸散,原來,這牆是假的。

  他回頭望向桌上的蠟燭,原來蠟燭也是假的。

  他望向禪室的木門,原來,門是假的,門檻也是假的。

  他望向禪室屋頂,眼光透過房梁,落在灰暗的天空上。

  禪室是假的,寺也是假的。

  那麼朝城陽城?這片天空呢?

  寧缺推開禪室木門走了出去,便在這時,天空裡的陰雲驟散,露出太陽,世界頓時變得無比清明,白塔清湖美麗如畫。

  陽光灑落在臉上,他微微瞇眼,天上的陰雲再次飄來,遮住陽光,緊接著便是一場寒冽的秋雨落下,濕了這一塔湖圖。

  桑桑不在禪室外,應該像這些年那樣,在湖畔看天。

  寧缺向湖畔走去,神情平靜,彷彿已得解脫。

  青板僧站在湖畔柳下避雨,看著他臉上神情,微微一怔,然後臉上流露出真心歡愉情緒,憨喜問道:「師兄明悟了?」

  寧缺看著這癡僧,說道:「是的,全都悟了。」

  青板僧睜大眼睛,急切請教道:「師兄悟了些什麼?」

  寧缺說道:「什麼都是假的。」

  青板僧不解,下意識裡重複了一遍:「什麼都是假的?」

  「不錯。」寧缺站在湖畔,看著對面正在被秋雨不停洗刷的白塔,說道:「這塔是假的,落在塔上的雨水也是假的。」

  「這湖也是假的。」

  他指著身前的湖水,然後繼續說道:「寺是假的,城是假的,國是假的。人也是假的。雪擁藍關是假的,煙雨裡的七十二寺也是假的。」

  青板僧抓耳撓腮,很是心急,聽不明白,又想明白他究竟是在說什麼,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從僧衣裡取出一個饅頭。

  「我是真的。」

  青板僧憨憨說著。把饅頭啃了一口,用力咀嚼,含混不清說道:「我在吃饅頭,那這饅頭自然也是真的。」

  寧缺看著他,眼神裡流露出憐憫的情緒,沒有說什麼。

  青板僧拿著饅頭指向身前的湖。湖對岸的白塔,委屈嚷道:「明明這些都在,我都能看見,你怎麼能是是假的呢?你不講道理。」

  寧缺看著他,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你也是假的。」

  青板僧憨癡地看著他,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麼。

  寧缺說道:「很多年前,其實你就已經死了。你只是剩下的一縷佛性……寺中僧人說你的宿慧。當然沒有錯,你前世是佛宗高僧。只是可惜剛剛入世,便被人殺死,不然你真有可能會成為懸空寺裡德行高深的大德。」

  青板僧有些糊塗,問道:「我被人殺死?誰會殺我?誰殺的我?」

  寧缺靜靜看著他,說道:「殺死你的人就是我。」

  「你叫道石,你的母親是月輪國主的姐姐,叫曲妮瑪娣,你的父親是懸空寺戒律院首座寶樹大師,因為我曾經羞辱過你母親,所以你離開懸空寺後,先在月輪七十二寺成就法名,便去長安城找我,然後就被我殺了。」

  「後來你父親寶樹大師為了替你報仇,當然最主要是想要鎮壓冥王之女,順便殺死我,帶著盂蘭鈴離開懸空寺,與佛宗行走七念一道做了個局,最後那個局被我書院破解,你父親死在書院手中,也等於是死在我的手中。」

  「更後來我和她逃到了朝陽城,被無數信徒和佛道兩宗的強者圍困在這座白塔寺裡,你母親曲妮瑪娣當時在這裡清修,被我擄為人質,我本來準備隨後放了她,但因為某些原因,最後還是殺死了她。」

  寧缺看著青板僧,平靜說道:「你是我殺的,你全家都是我殺的。」

  「可是……可是,你為什麼要殺我,要殺我全家呢?」

  青板僧完全沒有仔細聽寧缺的話,只覺得很糊塗,撓頭說道:「而且我叫青板子,我不叫道石,你是不是弄錯人了?」

  寧缺說道:「青板……就是鋪道的石,道石。」

  「師兄這是在說笑話哩。」

  青板僧憨笑說道:「我叫青板子,是因為那年方丈和住持通宵打麻將牌的時候,最後好不容易聽了個清板子,結果因為聽見我在石階上哭,結果手一抖,把自摸的一張二筒給扔了出去,所以我才叫青板子啊。」

  寧缺沒有再說什麼,既然他不相信,何必非要讓他相信?

  青板僧卻不肯罷休,跟著他的身後,不停問道:「你怎麼證明?」

  桑桑一直坐在湖畔看天,把他二人的對話聽的清清楚楚,回頭望向寧缺,神情略顯惘然,有相詢之意。

  寧缺可以不用向青板僧證明什麼,但他必須給她證明,只有讓她相信,她才能真正醒來,他們才能離開這裡。

  「長安城在什麼方向?」他問道。

  桑桑坐在湖畔,指向東方某處。

  他解下箭匣,在很短的時間內把鐵弓組好,然後挽弓搭箭,瞄準她手指指向的遙遠處,待弓弦如滿月時,驟然鬆開。

  一道圓形的白色湍流,在箭尾處出現,黝黑的鐵箭消失於湖面上,不知去了何處,隔了很長時間,都沒有任何回音。

  「你看,我就說這是假的。」寧缺說道。

  桑桑問道:「為什麼?」

  寧缺說道:「如果長安城在那裡,鐵箭射過去,書院必然就能知道。」

  桑桑想了想,說道:「然後?」

  寧缺說道:「過了這麼長時間,大師兄還沒有來,說明這個世界裡沒有大師兄,那麼這個世界自然就是假的。」

  桑桑有些不解,問道:「李慢慢一定會來?」

  寧缺說道:「是的,當年他來,現在也會來。」

  桑桑沒有說話。

  寧缺指著她身前的湖水和白塔。說道:「很多年前。我們進入棋盤之前,這白塔與湖水便到了懸空寺,為什麼會在這裡?」

  桑桑說道:「我們離開了懸空寺,塔湖自然也能回來。」

  寧缺的箭,寧缺的話,依然不能說服她,她還沒有醒來。或者說,她有些不願意醒來,只是靜靜看著湖面倒映的天空。

  「其實……我也不願意醒過來,尤其是醒來的那一刻,我很不安,甚至很恐懼。身心寒冷,神識激盪,甚至吐了很多血。」

  寧缺走到她身旁坐下,輕輕握住她的手,看著灰暗的天空,說道:「雖然這個世界是虛妄的,但這些年……尤其是最開始的那些年,真的很幸福吧。那些日子真的很好。真令人依依不捨,不想離去。」

  桑桑靠著他的肩。神情惘然。

  寧缺輕撫她鬢上的小白花,說道:「你覺得這天很好看?」

  桑桑輕輕嗯了一聲。

  寧缺說道:「你覺得天空很熟悉,很親近,所以想看?」

  桑桑望向灰暗而高遠的天空,明明知道答案,卻不敢說出口。

  寧缺有些猶豫,說道:「你在天空裡出生,你在那裡長大,那裡就是你的家,所以你才會覺熟悉和親近,你一直都想回去。」

  聽完這句話,桑桑眼神裡的惘然,漸漸淡去,漸漸歸於平靜,就像她身前被秋雨擾至不安的湖面,漸漸平靜,倒映的天空清晰起來。

  她眨眼,湖動波搖,便如她的眼神。

  湖面倒映的天空,被切割成了無數片光影,再也找不到天空原來的模樣,變成了無數星辰,彷彿在不停生滅。

  湖水蒸騰而空,白塔消失不見,既然在懸空寺,自然不能在她的眼前。

  桑桑望向天空,雨雲驟然散開,露出後面的湛湛青天,然而這依然不是她想要看的天,瓷片般的青天上忽然出現了數道裂縫。

  就像一件瓷美的瓷器被扔到了地上,天空就這樣碎了。

  她在小院裡、在湖畔靜靜看了數百年天空,今天在寧缺的幫助下,終於把這片天空看破,看到後面那片漆黑與虛無。

  是的,這個世界是假的,或者,是真實的,但無論如何,這裡都不是她的世界,這裡是棋盤的內部,這裡是佛祖的世界。

  她緩緩站起身來,背起雙手。

  青板僧看著忽然變成漆黑一片的天空,驚慌不已,抓著寧缺的衣袖,聲音顫抖說道:「師兄,這是怎麼了?」

  寧缺說道:「我們準備離開這裡,你去找個地方藏好。」

  青板僧說道:「你們要去哪裡?」

  寧缺說道:「我們要去外面。」

  「外面……外面是哪裡呢?」

  青板僧怔怔看著他,忽然傷心地說道:「難道說我真的已經死了。」

  寧缺沒有說話。

  青板僧不停地流淚,用僧袖不停的擦試,卻怎樣也擦不乾淨。

  寧缺的神情忽然變得凝重起來。

  青板僧以袖拭淚,淚水擦不乾淨。

  他以袖拭面,把臉擦的很乾淨,只見他用袖子一擦,眉毛便少了一道,再擦,鼻子沒有了,再擦,眼睛也沒有了。

  他似乎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以袖掩面,憨厚說道:「我不想你走。」

  青板僧用衣袖把自己擦成了掩面佛。

  他說不想寧缺和桑桑走。

  他不讓寧缺和桑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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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三十八章 開黑傘,相離難

  在佛經的記載裡,有位大德面容清俊,與佛祖極像,無數信徒誤以為他是佛祖,爭相敬拜,大德羞慚,又以為誤蒼生,於是持利刃自割顏面,變的極為醜陋,出門之時必掩面而行,每遇孩童必被擲石,遇惡犬被吠被咬,曾經極受世人歡迎的他被世人厭惡,但他不出惡語,無惡容,任世人羞辱歐毆打亦不還手,憨癡可喜,終成佛位,具大神通,是為掩面佛。

  寧缺不理解,青板僧為何只是用僧袖擦拭數下,便成為傳說中的真正佛座,沉默片刻後,沉聲說道:「你已經死了,就算在這裡立地成佛,你還是死了,你既然是死人,又怎麼把我們留下來?」

  「想便是意,意便是力,我不想你走,你便要留。」

  青板僧以袖掩面,臉上無眼無唇,卻能說話,言語間自有悲憫氣息,莊嚴氣象,佛光透袖而出,華美至極。

  話音方落,僧袖便向寧缺面上落下,其間有無盡佛威。

  寧缺早有準備,鋥的一聲,鐵刀出鞘,橫空而斬。

  僧袖與鐵刀相遇,悄然無聲,湖畔的秋樹卻被狂風吹的彎下腰身,只聽得密集的喀喇聲響,無數株樹從中斷折,露出白色的木茬。

  一抹僧袖在風中飄拂。

  鐵刀破袖而出,落在青板僧的頸間,黝黑刀身不知何時變得通紅一片,有無數高溫,朱雀在火焰裡淒嘯不停。

  青板僧的臉上沒有五官,很難體現出情緒,但此時卻能清晰地看到震愕二字。

  他想不明白,為什麼寧缺的鐵刀能如此輕而易舉地破掉佛威。

  「以前在長安城裡,我殺過你一次,當時在識海裡,我就向你證明過,我心中無佛,如今我雖然修佛多年,依然如此。」

  寧缺手裡刀鋒在青板僧的頸間劃過。說道:「所以我還能再殺你一次。」

  刀鋒收回。青板僧的頭顱,就像熟透的果實般,從他的雙肩之間跌落,落在地板上,骨碌碌滾到湖畔的斷樹下。

  青板僧的身體還站立著,頸腔裡有無數金色的液體在流動,向著空中緩緩蒸發。

  樹下。青板僧的臉上重新出現五官。

  他有些艱難地眨了眨眼睛,想起了無數年在白塔寺裡讀經禮佛的畫面,才知道原來一切都是空。

  他看著遙遠的東方,流露出複雜的情緒,有些惘然,有些悲傷。然後緩緩閉上雙眼,想必再也不會睜開。

  直到此時,青板僧或者說道石才真正醒來,才真正死去。

  青板僧留下的無頭身體表面,忽然出現很多裂紋,裂紋漸寬,有金色的液體從裡面流出來,遇風而化。變成最純淨的佛性光輝。

  寧缺沉默看著眼前的畫面。沒有注意到,坐在他身後湖畔的桑桑。看著這些帶著金色的佛性,眉頭微蹙,臉色有些蒼白。

  一刀斬滅掩面佛,除了他先前說的那些原因之外,最重要還是因為他現在已經變得非常強大,強大到超出了他自己的想像。

  在西陵神殿,他被桑桑割肉斷肢,又以昊天神力復生,等若經歷了無數次的易筋洗髓,他現在的身體裡沒有半點污垢,純淨的難以想像。

  在懸空寺那個崖洞裡,他完成了蓮生大師佈置的功課——欲修魔,先修佛,佛魔兩宗皆源於貪天避日,其間有隱隱相通處,一旦相通,何其強大。

  按蓮生當年的說法,魔道皆通便至神境,他佛魔道皆通,再加上夫子教誨,浩然氣已至大成,已經來到知命巔峰,甚至隱隱看到了那道門檻!

  現在的他動禪念亦能殺人,揮刀更能殺人,不要說青板僧這個偽佛,便是懸空寺戒律院長老那等級數的強者,他亦能揮刀斬之。

  桑桑在湖畔輕聲說道:「原來是這樣。」

  她已經看破了天,自然看破了這個世界的一切,朝陽城是假的,白塔寺是假的,小院裡的孤樹和黑鴉也是假的,那麼菜場裡的青菜、廚房裡的泡菜罈子,自然也是假的,如果都是假的,那麼誰才是真的?

  這裡是棋盤裡的世界。

  在懸空寺崖坪上,她帶著寧缺進入棋盤,便是要尋找佛祖,卻在此一誤千年,就像當年,她在爛柯寺進入棋盤後那樣。

  夢裡不知身是客。

  當時她在那座山上,看到了真實,也看到了虛妄,體會過無盡的孤獨,沒有人陪伴,也沒有人可以說話。

  和當年相比,這次她身旁多了一個人,似乎不再那般孤獨,但她更明白,如果沒有那個人,佛祖根本無法困住自己這麼多年。

  她站起身來,靜靜看著寧缺說道:「一顆青梨入夢來,我們在這裡虛耗了多少歲月,你便誤了我多少歲月。」

  寧缺不理她,只是在想自己二人在這棋盤世界裡究竟生活了多少年,越想越覺得有些不安,因為歲月漫長的竟連開始那些年的畫面都模糊了。

  「歧山大師當年說過,從棋盤正面進,一瞬便是一年,從棋盤反面進,一年便是一瞬,我們是從哪面進的?外面過了多少年?」

  桑桑本來準備動怒,聽著寧缺的問題,才發現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動怒,沉默片刻後說道:「既然是我進來,佛陀哪能如此自如。」

  寧缺問道:「能不能大概算到?」

  桑桑想了想,說道:「最多不過數年。」

  時間流速這種層次的概念,寧缺現在哪怕已經知命巔峰,也根本沒有辦法理解,但對昊天來說,這不是太困難的事情。

  「很危險。」

  桑桑看著遙遠東方,說道:「險些迷失在時間裡。」

  「好在,還是醒過來了。」

  寧缺看著天空,想著那道斧聲,有些不解。

  現在的他自然明白,在白塔寺裡修佛是非常危險的事情,他漸漸癡於佛法,如果是別的修行者,哪怕再高的境界,都很難從那種恬靜喜樂的世界裡甦醒過來。醒不過來。便看不破這棋盤的世界。便無法回去真實的世界。

  幸運的是,他的識海裡有蓮生殘留的意識碎片。

  蓮生是得道高僧,又是血海狂魔,曾癡於佛,更厭惡佛,唯這樣神奇的存在,才能在無邊佛法保持住清明。用意識碎片化為鋒斧不停劈砍他的腦袋,想用疼痛讓他醒來,那麼天空裡那道斧子又是來自何處,是誰想要警醒他?

  桑桑說道:「如果你醒不過來,我大概真的永遠無法醒來,既然這樣。那麼你欠我的便與此相抵銷,我不罰你。」

  寧缺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如果沒有他,她對人間怎會有眷戀,世俗日子怎會將她牽絆如此之深,棋盤怎麼困得住她。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

  便在這時,漆黑的天穹上忽然出現了數道光線。

  寧缺神情微凜。上次在爛柯寺。他在棋盤中也曾經看到過這些純淨的光線,知道每道光線。便是棋盤世界的規則。

  世界的規則在崩塌,是最恐怖的力量。

  他並不害怕,他有過對付這種情況的經驗。

  他取出大黑傘,對桑桑說道:「走吧?」

  他用的是疑問句,沒有直接說走吧,也沒有任何情緒,是因為他有些不安,他有些擔心她還想留在棋盤裡,繼續尋找佛祖並且殺死他這個已經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又擔心她離開棋盤迴到人間後會回到神國。

  按照桑桑以前的行事準則,她肯定會選擇留在棋盤世界裡,繼續尋找佛祖——那個強大的敵人不知不覺間便困了她數百甚至上千年——越是如此,她越要把佛祖殺死,因為她是偉大的昊天。

  今天她的表現卻有些出乎寧缺意料,走到他身旁,平靜說道:「走。」

  寧缺怔了怔,把傘遞了過去。

  蓬的一聲輕響,桑桑撐開大黑傘,彷彿撐開一片夜色。

  夜色把她和寧缺全部罩了進去。

  一剎那過去了,一瞬過去了,一須臾過去了,一彈指過去了,一刻過去了,一時過去了,一晝夜過去了。

  彷彿無數劫過去,黑傘還在湖畔,寧缺和桑桑還在傘下,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他們沒能離開,他們還留在棋盤裡。

  寧缺想起青板僧臨死前說的那句話:我不想你走。

  這個世界不想他們走。

  他臉色微白,牽著桑桑的手微微顫抖。

  可是,這是為什麼呢?

  在爛柯寺,他們進入棋盤,世界的規則追殺桑桑,他們撐開黑傘,世界的規則便再也找不到他們,他們就此消失。

  為什麼今天撐開黑傘,卻沒有離開?

  桑桑看著黑暗的天空,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感知不到外面的世界。」

  她就是規則,只要能夠與棋盤外世界的規則相通,便能回到人間,就像她即便死去,依然能夠回到昊天神國,這是同樣的道理。

  大黑傘能讓這個世界的規則找不到他們,也能幫助她與外面世界的規則相通,如果她感知不到,那麼只有兩種可能。

  傘壞了,或者說她出了問題。

  大黑傘沒有壞,那麼便是桑桑出了問題。

  沒有等寧缺詢問,她說道:「我變弱了很多。」

  她的神情有些微惘。

  縱使被夫子灌注了人間之力,縱使被寧缺帶著入世,染了無數紅塵意,她變得越來越虛弱,但她依然神情漠然,無比自信。

  因為她非常強大,即便弱些,依然強大到難以想像的程度。

  然而現在,她發現自己是真的很虛弱,弱到難以想像的程度。

  她閉上眼睛,開始思考其中的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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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三十章 中毒

    天空雖然是黑暗的,卻有光。

    桑桑舉著大黑傘,雙腳站在光明裡,身體在黑暗中。

    她閉著眼睛,睫毛不眨,靜穆有若神明。

    她在思考一個問題:佛祖再強,也強不過夫子,強不過人間,那他究竟用了什麼手段,把自己變弱了這麼多?

    靜思裡,有無數畫面在她的意識裡高速閃回,浮光掠影,卻是那樣的清晰,數百年的時光,開始倒溯,展現真容。

    小院裡的安寧,那些茶與酒,棋與五花肉,牽手行走,於湖畔徜徉,於巷間撐傘,看煙雨古寺,風雪邊關,是為貪。

    小院裡的爭吵,菜場裡的血海,漸遠的身影,憤怒地質問,生與死的對抗,那些暴躁的情緒,低落的心情,是為嗔。

    剩下的那些畫面,都起於貪嗔,或引出貪嗔,那就是癡。

    貪嗔癡,便是佛門說的三毒。

    大乘義曰:「貪者,以迷心對於一切順情之境,引取無厭者。嗔者,以迷心對於一切違情之境起忿怒者,癡,心性闇鈍,迷於事理之法者。亦名無明。

    智度論曰:「有利益我者生貪慾,違逆我者而生嗔恚,此結使不從智生,從狂惑生,故是名為癡,三毒為一切煩惱根本。」

    涅槃經曰:「毒中之毒無過三毒。」

    桑桑中了毒,貪嗔癡三毒。

    只有這種毒,才能讓她都避不過。

    上次在爛柯寺裡,佛祖便想滅她,只是當時她未醒來,佛祖要滅的,是她體內的烙印,如今她醒來,佛祖要滅的便是她。

    欲使其毀滅,必先使其虛弱。

    如何能讓昊天變得虛弱,夫子想出的方法和佛祖想出的方法,其實是一樣的。只不過所使用的手段有些分別。

    ——把神變成人。

    夫子用的是人間之意,走的是春風化雨的路線,想要改變她,或者說改造她,佛祖用的是人間之毒。想要沉淪她。

    桑桑與寧缺互為本命。她想些什麼,她思考的結論,寧缺都能知道,他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在佛祖的棋盤世界裡度過這麼多年,她中的毒已經很深,不知不覺間已經變得極為虛弱,虛弱到無法離開,那麼迎接她的將是什麼。

    「不用擔心。」

    寧缺把她摟進懷裡。低聲說道:「就算佛祖能殺了你,你也能回昊天神國……也許某一天,你會想起我和書院,到時候……」

    他說不下去了,如果桑桑真的用死亡來回歸,那麼便不可能有那個時候,昊天就是昊天,人間不再會有桑桑。

    佛祖算不到夫子把昊天一分為二,算不到書院把其中一個昊天留在了人間。所以他沒有算到,就算殺死桑桑,也無法殺死昊天。

    但桑桑是會死的。

    「我不想死。」

    桑桑說道:「桑桑不想死。」

    有桑桑之名的昊天不想死。

    寧缺看著遙遠的東方,說道:「那我們便不死。」

    桑桑轉身向白塔寺外走去。

    寧缺撐著黑傘,跟在她的身旁。

    走出寺外。她指著簷下被雨水淋濕半邊衣裳的某個婦人,說道:「你有沒有覺得很奇怪,過了這麼多年,她一直沒有變老。」

    寧缺說道:「無數年來。信佛之人,死後留下的覺識。都會來到這個棋盤裡,這裡是真正的佛國,他們是死人,自然不會變老。」

    桑桑說道:「但你也沒有變老。」

    寧缺心想確實如此,已經過去了至少數百年,自己沒有老,也沒有死。

    桑桑看著黑暗的天穹上那些代表規則的光線,觀察片刻後說道:「這個世界的規則沒有崩塌,那麼為什麼沒有死亡?」

    寧缺無法解釋這個問題。

    桑桑說道:「你知道什麼是涅槃嗎?」

    寧缺說道:「佛法最高境界,便是涅槃。」

    桑桑說道:「涅槃,是一種狀態。」

    「什麼狀態?」

    「寧靜寂滅,不知生死,清涼寂靜,惱煩不現,眾苦永寂;具有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遠離一異、生滅、常斷。」

    桑桑說道:「這就是涅槃,也就是成佛。」

    寧缺想起在瓦山佛祖石像前,桑桑曾經提起過那只姓薛的貓,說道:「涅槃如果是這個意思,難怪連你也算不到佛祖是死是活。」

    桑桑說道:「這裡的人也一樣。」

    寧缺皺眉說道:「你是說這裡的人都不死不活,所以沒有死亡?」

    桑桑說道:「不是不死不活,是又死又活。」

    寧缺想了想,說道:「你是對的,在沒有觀察之前,誰都不知道是死還是活,對像處於死與活兩種狀態的疊加區域裡。」

    沒有人知道佛祖的生死,昊天和夫子都不知道,正是因為佛祖涅槃後進入了這種狀態,在看到他之前,沒有答案。

    桑桑說道:「所以這裡沒有活著,也沒有死亡。」

    寧缺說道:「但我們在這裡生活了數百年,我們看了他們很長時間。」

    桑桑說道:「他們只是棋盤的附屬物。」

    寧缺說道:「你是說棋盤裡的這些人,都是佛祖涅槃狀態的延展?」

    秋雨已停,白塔寺外漸漸變得熱鬧起來,行人在攤邊挑著貨物,母親追逐著貪玩的孩子,根本沒有人發現天空已經變得黑暗無比。

    桑桑說道:「可以這樣理解,所以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他們只是隨著時間行走,不會思考任何別的問題。」

    寧缺情緒複雜說道:「難道這便是佛祖說的極樂。」

    她說道:「你說這裡是佛國,沒有錯,這裡就是真正的極樂世界,如果你我沒有醒來,最終也會成為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寧缺看著街上的行人,忽然覺得渾身寒冷,他和桑桑真的險些成為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到那時生不知生死不知死,到底是極樂,還是極悲?

    這就是涅槃的真義。天佛皆能算,佛涅槃,天便算不到佛,佛卻能算天,佛並沒有跳出因果。卻能看透因果。順勢而行。

    因果,就是因為所以,也是書院講的道理。

    因為寧缺當年在河北道畔揀到那個女嬰,因為夫子收寧缺為徒。因為寧缺想讓桑桑變成人類,因為他們相愛,所以才到了如今。

    「我們終究還是醒來了,佛祖還能用什麼方法來殺你?」寧缺說道:「他既然涅槃,按道理。便什麼事情都不能做。」

    「我也很好奇。」

    桑桑把黑傘交給他一個人握著,背著雙手向街巷裡走去,說道:「我很想知道那個不死不知的和尚,能拿我怎麼辦。」

    她的語氣很平靜,很驕傲。

    寧缺舉著黑傘,不敢離開她半步,看著天空裡那些光線,又望向她有些蒼白的臉頰,嘆道:「都病成這樣了。能不能別吹?」

    醒來不代表能夠離開,貪嗔癡三毒讓桑桑變得非常虛弱,她沒有能力揮手便破了這局,那麼接下來的事情,必然還會很麻煩。

    在街巷擁擠的人群裡穿行。寧缺忽然停下腳步,望向遙遠東方某處,青板僧死前也望著那裡,然而那裡什麼都沒有。

    回到小院。寧缺做了頓豐盛的晚餐,最誘人食慾的。還是那碗青紅泡椒和嫩薑,當然,他沒有忘記桑桑最喜歡吃的醋泡青菜頭。

    大黑傘支在桌上,菜盤擺在傘柄旁邊,他和桑桑坐在傘下,低頭吃飯,畫面顯得有些詭異,也有些好笑。

    桑桑用筷子撥弄著碗裡混著肉湯的米粒,看著桌上被傘影籠罩的菜餚,說道:「明知道是假的,為什麼還能吃的這麼開心?」

    寧缺正在埋頭吃飯,泡椒把他辣的滿頭大汗,很是痛快,聽著這話,他拿起毛巾擦了擦嘴,說道:「感覺是真的,就痛快地吃。」

    桑桑看著上方的大黑傘,微微蹙眉說道:「吃個飯還要撐著傘,真不知道哪裡來的痛快,我不高興。」

    無所不能的昊天,居然被黑暗天穹上那幾道代表規則的光線,逼的吃飯都要撐著傘,怎麼看都確實有些憋屈。

    「別不滿意了,你得感謝這把傘一直在,更得感謝我把它補好。」

    寧缺指著大黑傘,笑著說道:「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這把黑傘將來肯定會成為我們的傳家寶。」

    有大黑傘在身邊,他們不用擔心被那些代表規則的光線發現,但是怎麼離開呢?吃完晚飯後,他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在棋盤裡已經過了很多年,寧缺和桑桑都不怎麼著急,至少表面上不怎麼著急,他們以為還有足夠的時間來破局。

    貪嗔癡三毒,果然不愧是毒中之毒,桑桑沒有辦法破解,寧缺也想不到法子,既然如此,日子總還是要繼續過下去。

    昨夜的晚飯太過豐盛,家裡又沒有菜了,寧缺去菜場買菜。現在不用他請求,桑桑自然也會跟著,因為他們只有一把傘。

    到了菜場他們才發現,自己的想法是錯的。

    有大黑傘,那些光線確實找不到他們,但人能找到。

    站在滿是露水的青菜攤前,寧缺正在與那位相熟的賣菜大嬸嘮些閒話,為隨後的價還價,做些情感上的鋪墊。

    大嬸覺得他很可愛,所以笑了起來。

    她笑的很好看,笑的很端莊,笑的很慈悲,笑的眉心多了粒紅痣。

    寧缺最開始的時候也在笑,然後笑容漸漸斂去。

    他看著賣菜大嬸,認真請教道:「您又是什麼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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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殺佛與陳年老壇

    賣菜大嬸不說話,只是看著他微微笑,左手拿著根山藥,右手拿著把細芹菜,兩樣都是菜,也是藥。

    寧缺忽然笑了出來,說道:「難道您就是傳說中的藥師佛?」

    大嬸微笑說道:「不錯。」

    寧缺想了想,說道:「藥師佛能治病,我家娘子患了重病,應該是中了毒,不知道您能不能幫著看看,寫個方子。」

    大嬸看看桑桑,悲憫說道:「這毒無藥可救,不如歸去。」

    寧缺指著天空,說道:「歸不去如何辦?」

    大嬸說道:「死便是解脫。」

    「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

    寧缺笑著說道,然後抽出鞘中鐵刀,砍向菜攤後的大嬸。

    菜攤上堆滿了青菜,菜葉上滿是露水,看著很是新鮮。

    按道理,寧缺的鐵刀,應該會很輕易地把菜攤劈成兩半,把菜葉劈成無數片,把那些露珠都劈成濕潤的水沫。

    但沒有。

    因為菜攤變成了一片原野,攤上的青菜變成了鬱鬱蔥蔥的植物,大嬸左手的山藥變成了果枝,右手裡的細芹菜變成了佛缽。

    賣菜大嬸變成了真正的藥師佛,髮髻烏黑飽滿,雙耳垂落肩上,面相莊肅,無數光環、祥雲在其身後圍繞。

    藥師佛身前,有數千彩幡飄揚,正是這些彩幡,擋住了寧缺的刀。

    寧缺看著近在眼前,卻又彷彿遠在天邊的佛像,震撼說道:「還真是啊!」

    藥師佛微微一笑,眉心那粒紅痣大放光明,照亮身周無數里的原野,彩幡飄動愈疾,原野上的植物快意地生長變高。

    寧缺和桑桑站原野間,雙腿瞬間被青籐纏住,再也無法離開。

    藥師佛宣了聲佛號,緩緩傾斜手中的佛缽。缽中泛著藥香的黑汁淌到地面,化作一條河水,向著寧缺二人撲面而來。

    藥是用來治病救人的,也可以用來殺人,良藥在某些時候。可以變成最厲害的毒藥。聞著藥河裡的異香,寧缺只覺得胸口一陣煩悶,緊接著劇痛難當,捂著胸口咳嗽起來。似乎要把自己的內臟都咳出體外。

    桑桑站在他身旁,看著遠方的藥師佛,微微皺眉,說道:「真是可笑。」

    說完這句話,她眨了眨眼睛。原野便被眨碎,茂密的植物變成碎絮,那道泛著異香的藥河,被震出河道,向著四周蔓延。

    菜攤還是那個菜攤。

    寧缺揮動鐵刀,只聽著一道淒厲的摩擦聲,刀鋒在大嬸的的身體上劃過,切開一道整齊的刀口,裡面隱隱散出金光。

    賣菜大嬸。看著二人微微一笑。

    喀喇一聲響,她的身體分成了兩半,散落在地上,平滑的切口上金光氤氳,彷彿有無數融化的黃金在流動。

    那些黃金遇風而化。散成金色的霧,逐漸向著菜場四周飄去。有些金霧,飄到桑桑身前,她微微蹙眉。臉色變得更加蒼白,顯得有些痛苦。

    ……

    ……

    把賣菜的人都殺了。自然沒辦法買菜,回到小院,寧缺的心情有些沉重,尤其是想著最後那幕畫面,更是不安。

    不管是真的藥師佛,還是假的藥師佛,總之在他和桑桑的面前,就像青板僧變成的掩面佛一樣,沒有太強的抵抗能力。

    但他們死後散發的佛息,對桑桑卻似乎能夠造成傷害,如果以後再遇到這些佛怎麼辦?他們必須儘快離開這個世界。

    「得想辦法把你身體裡的毒解掉。」他看著桑桑說道。

    桑桑臉色有些蒼白,說道:「如果解不了怎麼辦?」

    寧缺不想她焦慮,笑著說道:「解不了毒,你也不會死,日子總得過。」

    桑桑靜靜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日子,就是毒。」

    寧缺懂了,不知該如何回答,沉默片刻後說道:「走吧。」

    這一次他沒有用疑問句,因為他說的走,不是離開棋盤世界,而是離開小院,或者也要離開朝陽城,他要去給桑桑治病解毒。

    就像很多年前那樣。

    在小院裡生活了很多年,自然留下了很多回憶,也有很多家居必備的物件兒,寧缺整理出來的行李卻很簡單,除了武器與食物之外,便只有一罈子泡菜。

    桑桑問道:「去哪裡?」

    寧缺下意識裡再次望向遙遠的東方,卻有隱隱畏懼,說道:「往南走。」

    桑桑蒼白的臉頰上,忽然出現兩抹不健康的紅暈,說道:「你要去見她?」

    寧缺怔了怔,才明白她在說什麼,笑著說道:「這個世界的南邊沒有大河國。」

    桑桑說道:「可你習慣性地要去南邊。」

    寧缺不解,問道:「所以?」

    桑桑說道:「你心裡面就想著要去見她。」

    寧缺有些生氣,說道:「這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些做什麼?」

    桑桑沉默不語,發現自己確實有些問題。

    不是說,對他的態度有問題,她是昊天,他是凡人,就算他們是夫妻,她無論怎麼對他,都是有道理的。

    問題在於她的心境有些不穩。

    這便是嗔,其間還有貪癡,她身上的毒越來越重了。

    寧缺明白了些什麼,把她抱進懷裡,說道:「我一定能治好你。」

    ……

    ……

    把沉重的行李捆到身後,寧缺撐著大黑傘,離開小院,向城門走去,桑桑在傘,牽著他的手,顯得有些虛弱。

    想要破開佛祖的棋盤,便需要桑桑恢復實力,便需要解了她體內的毒,便需要找到解毒的方法,便需要尋找,那便要離開。

    青板僧不要他們走,藥師佛不要他們走,朝陽城不要他們走,這個世界不要他們走,他們自然沒有辦法就這麼輕易地離開。

    新街拐角處有家店,專門賣燈油和燈具,也兼賣蠟燭。寧缺常在這裡買燈油,與老闆相熟。但今天看到老闆後,他的神情微變。

    老闆不在店裡,老闆在街上,老闆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寧缺抽出鐵刀,問道:「你是何方佛?」

    老闆戴著頂帽子。面容可親。微笑說道:「你猜?」

    寧缺看著店裡密密麻麻的油燈,有些不自信問道:「燃燈古佛?」

    確實是燃燈古佛。

    街上再沒有油燈店的老闆,只有一位蒼老的古佛。

    佛身外,一切事物皆為明燈。無數光線散發,就連牆角里的蟻穴都被照的清清楚楚,甚至就連黑暗的天空彷彿都亮了起來。

    光線開始燃燒,街上的溫度開始升高,桑桑的鼻尖出現了一滴汗珠。

    還是普通人的時候。因為先天陰寒的緣故,她都很少會出汗,變成昊天之後,神軀自冰涼如玉,更不會出汗。

    但在燃燈古佛之前,她出汗了。

    寧缺覺得自己的心臟變得無比滾燙,彷彿裡面被人安放了一盞油燈。

    浩然氣起,瞬間,他便掠到了燃燈古佛身前。一刀斬落。

    燃燈古佛落燈,那盞看似普通的銅油燈,卻彷彿有一個世界那般重,輕描淡寫地將寧缺的鐵刀鎮住。

    古佛開始點燈,點起千燈萬燈。世界大放光明。

    只是瞬間,便有萬餘盞燈點燃,以寧缺的應變速度,竟有些反應不過來。

    就在第一萬六千盞燈被點燃的時候。桑桑終於出手了。

    她伸出右手食指,輕輕抵住銅油燈的底部。

    燃燈古佛神情微變。

    哪怕是古佛。也不可能與天一較高低。

    燃燈古佛手裡的銅油燈,再也無法落下。

    寧缺抖腕,鐵刀橫於小臂之前,在燃燈古佛頸間掠過。

    燃燈古佛頭顱未落,只是頸間出現了一道極清楚的刀口。

    這道刀口裡依然沒有血,只有極濃郁的金光,然後有流動的黃金,順著刀口緩緩滲出,打濕古佛的僧衣,向著地面淌落。

    那些黃金般的液體,都是佛息,裡面有無窮佛威,亦有無窮佛意,遇風而化所變成的金霧,折射出來的光線,都是佛光。

    寧缺神情微變,牽著桑桑的手,向街那頭奔去。

    他的速度非常快,根本沒有時間回頭去看燃燈古佛是生是死,只是拚命地奔跑,直到跑到長街盡頭,才停下腳步。

    桑桑的臉色很蒼白,眉頭皺的極緊,似極痛苦。

    看著她繁花青衣下襬上的那滴金液,寧缺才知道,還是沒有避過。

    「下次站到我身後,佛光便落不到你身上。」

    他把桑桑拉到身前,看著她的眼睛,非常認真地說道。

    桑桑看著伸出衣擺的鞋尖,低聲說道:「我怕走丟了。」

    寧缺沉默片刻,把沉重的行李解下,取出箭匣和裝符紙的錦囊,扔掉了剩下的所有東西,包括那個泡菜罈子。

    他把她背到身後,用繩子把彼此的身體系死,把大黑傘交給她,一手提著箭匣,一手握著鐵刀,向著城門方向走去。

    街面上,泡菜罈子已經裂開,散著香味,那是陳年老壇才能有的味道。

    ……

    ……

    寧缺背著桑桑,向朝陽城外走去,路上還遇到了很多佛。

    音律院的官員,拿著定音器,變成了最勝音佛。

    瓦巷裡的說書藝人,變成了難沮佛。

    某間小廟裡的頭陀,變成了持法佛。

    很多人都變成了佛,然後被他殺死。

    寧缺想不明白,為什麼這些人都會變成佛,為什麼能有這麼多佛,這些佛都是從哪裡來的,他們憑什麼能夠成佛?

    「人人皆能成佛。」

    桑桑靠在他的肩上,虛弱說道:「這便是眾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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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7-1 19:22:4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三十二章 烏鴉落在豬背上

    生活在懸空寺下地底世界的農奴們,一生只知如井圓的天空與佛,他們沒有選擇,於是他們的信仰最為純淨,在人間,像這樣虔誠的佛宗信徒還有很多,無數代過去,信徒們死去,覺識來到佛祖的棋盤裡,構成了這個極樂世界。

    在佛家的學說裡,怎樣的世界才能夠有資格被稱為極樂世界?那便是人人都能成佛的世界,此時的朝陽城,無論走卒販夫還是官員僧人,盡皆慈悲顯面,頌經不止,他們便是佛,他們人人都是佛。

    寧缺和桑桑想知道,在自己醒來後,佛祖會有什麼手段來鎮滅自己,現在他們看到的便是答案:諸生相與眾生意。

    男女老少,諸生成佛,向他們圍來,他們面容莊嚴慈悲,口頌經文,未曾曰殺,但眾生之意便是殺,要殺昊天,殺桑桑。

    有挑了數十年擔,雙肩磨出老繭的男人,那是厚肩佛,有迎朝陽而悟的少女,那是日生佛,有河裡打漁的老漢,那是網明佛。

    又有名聞佛、法幢佛、名光佛、雜色寶華嚴身佛、香上佛、香光佛、宿王佛、見一切義佛,還有諸多無法號之佛。

    滿城皆佛,擁擠不堪,這佛踩了那佛的袈裟,那佛撞碎了這佛手裡的玉花,佛擠著佛,佛推著佛,向寧缺和桑桑湧去。

    看著這幕震撼的畫面,寧缺彷彿回到了當年,也是在朝陽城裡,無數人想要殺死他背上的桑桑,想要殺死冥王之女。

    當他看到那個耍猴戲的漢子也變成了佛,甚至蹲在他肩上的猴子也變成某個脾氣暴躁的鬥佛時,他再也無法承受,揮起鐵刀便衝了過去。

    在出城的道路上,他已經殺了很多佛,本想暫時收手。

    因為佛皆有法,不是那麼好殺的,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這些佛被殺死後會變成佛光,那些佛光會讓桑桑極為痛苦。

    但現在如果不把這些佛殺死,他根本沒有辦法背著桑桑逃出朝陽城,他只有握著鐵刀。向那些佛砍將過去。

    彷彿有人拿著把竹掃帚在掃地。刷刷之聲大作,黝黑的鐵刀,在滿臉莊容的無數佛間來回飛舞。刀鋒割破那些佛的頸與胸,無數佛倒下。黝黑的刀身上塗滿了金色的液體,然後變成純淨的光線。

    宿王佛死了,倒在地上彷彿沉睡,然後被別的佛踩成金片,厚肩佛死了。他的右肩被鐵刀整個削掉,就像是沒有完工的金像,日生佛死了,少女清麗的容顏上多出一道金色的刀口,看著極為恐怖。

    寧缺揮刀前進,鐵刀每次落下,便有佛死去,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不管面前是誰。老人還是孩童,都是一刀斬斷。

    眾佛受傷不會流血,只會流出黃金色的液體,但畫面依然顯得很血腥,寧缺表現的無比冷血。甚至比當年在朝陽城還要冷血。

    書院登山那夜,他曾經如此冷血過,無論攔在身前的是舊識還是新知,是親人還是朋友。都被他一刀砍死,因為他知道。那些都是死人。

    這些佛也都是死人,既然已經死了,再殺一遍又算得什麼?

    當然,佛終究是佛,各有其法其器,寧缺現在雖然已經變得很強大,而且還有身後的桑桑相助,想要殺死他們,依然很是辛苦。

    把所有的佛都殺死……他從來都沒有想過。

    一刀把笑顏佛的脖子砍斷,看著落在地上,依然滿臉笑容的佛首,寧缺覺得有些累,便在此時,一道佛威自天而降,從右後方襲向他的後背——那是一塊金光燦爛的金磚,被如須彌山佛自遠處扔來!

    寧缺如果不動,這塊蘊著無窮佛威的金磚,便會落在桑桑的身上,只能匆忙側身避開,讓那塊金磚砸中自己的右臂上方。

    啪的一聲悶響!

    寧缺覺得自己的靈魂彷彿要被這塊金磚從身體裡拍出來,噴出一口污血,桑桑受到波及,亦是一口血噴出,打濕了他的衣領。

    如果是佛道兩宗的修行者,被如須彌山佛的金磚砸中,只怕臂骨早已粉碎,幸虧他現在浩然氣大成,身軀堅若金剛,只覺得疼痛。

    鋥的一聲,他把鐵刀收回鞘中,自肩上解下鐵弓,把弓弦拉至滿月,射向著遠處那座身高近三丈的如須彌山佛。

    弦上無箭,只是虛發,然而下一刻,如須彌山佛的胸口上,出現了一道極深的裂口,裂口裡不停淌出金色的液體,形狀像極了一道弓。

    寧缺以弦殺佛。

    終於到了城門,他的身周依然到處都是佛,那些佛流了很多血,血變成了無數光,把朝陽城簡陋的城門照耀的清清楚楚。

    萬道佛光裡,桑桑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佛祖的手段是眾生意,眾佛以佛光殺天,這些佛光便是她最害怕的東西。

    寧缺清楚地感知到她的痛苦,他心頭微顫,甚至也開始痛起來,但他沒有理會,也沒有安慰她,繼續向著城門外的原野衝去。

    左手執鐵弓,右手拉弦,嗡嗡嗡嗡,彷彿琴絃斷,又似乎有人在彈棉花,城門四周的佛身上出現無數裂痕,然後死去。

    佛光從那些裂縫裡滲出,瀰漫在原野間,變得越來越濃郁,桑桑的眉頭皺的越來越緊,噴出來的鮮血越來越多。

    ……

    ……

    桑桑驚醒,看著漆黑的洞底,沉默不語,眼神有些黯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寧缺把她抱進懷裡,問道:「怎麼了?」

    桑桑說道:「我做了一個噩夢。」

    寧缺怔住,強行擠出笑容,問道:「這倒是新鮮,夢見了什麼?」

    昊天不會做夢,只有凡人才會做夢。

    開始做夢,說明她開始變成真正的凡人,無論是夫子留在她體內的紅塵意,還是佛祖在她體內種下的貪嗔癡三毒,都在變得越來越強。

    「我夢見了很多佛,他們拿起刀子在臉上和身上亂割,讓自己流血,他們用力地擠壓傷口,想要血流出來的更快些。臉上沒有疼痛的表情,又有些佛在燒柴火,想讓那些血蒸發的更快些,甚至還有些佛從山崖上跳了上下來。」

    桑桑的臉上沒有表情,眼睛裡卻有恐懼。

    寧缺想著殺出朝陽城門時的那些畫面。手指變得微涼。

    桑桑現在很虛弱。這個充滿了佛光的世界,對她來說太過可怕。

    「再堅持一下。」他輕輕撫著她的後背。

    「如果再這樣走下去,我會死的。」

    桑桑的臉上還是沒有表情,眼神裡除了恐懼。還多了痛苦。

    死亡意味著終結,是永遠的沉睡,對於任何有自我意識的存在,這都是最恐怖的事情,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死。所以她不曾恐懼,直到現在。

    寧缺說道:「我不會讓你死。」

    桑桑說道:「這種話你說過很多次,除了安慰你自己,沒有別的意義。」

    寧缺看著她的眼睛,說道:「故事的結局,不應該是這樣。既然我們已經醒來,那麼我們一定能夠找到離開的方法。」

    桑桑說道:「你以前說過,這不是書上的故事。」

    寧缺說道:「不管這是什麼故事,總之我是男主角。你是女主角,那麼我們便不應該死。」

    「也許,在這個故事裡,我們只是配角。」

    桑桑看著山洞外漆黑的夜空,看著原野遠處漸漸瀰漫過來的佛光。聽著那些漸漸清晰的經聲,說道:「因為這是佛祖的故事。」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再睡會兒,還可以再停留一段時間。」

    桑桑側過身去。繼續睡覺。

    寧缺坐到她那邊,看著她不時皺起的眉頭、有些委屈的唇角。痛苦的表情,覺得很是酸楚,伸手想要把她的眉頭抹平。

    桑桑醒著的時候,從來不會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清晨離開山洞,按照最開始的計劃,繼續向南行走,沒有走多長時間,便進入了植被茂密的深山老林。

    寧缺的心情略微放鬆了些,心想這裡如此荒僻,總不可能像朝陽城那般,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佛,到處都是佛光。

    他想的沒有錯,但不夠準確。

    南方的深山老林裡,確實沒有那麼多佛,但依然有佛,在山道上遇到的樵夫是佛,深夜,又有佛騎著斑瀾大虎而至。

    寧缺繼續殺佛,殺的很辛苦,身上的傷也越來越多,桑桑也變得越來越虛弱,在三毒的折磨下,臉色蒼白如雪。

    為了放鬆心情,他又開始唱那首黑豬的歌,桑桑很不高興,想要扮出臉黑的模樣,但臉實在是太白,完全沒有威懾力。

    她憤怒地喊道:「你就只會趁著我虛弱來欺負我!」

    寧缺伸手到後面拍了拍她的臀,說道:「道理不辯不明,讓你中毒的是佛祖,和我可沒有關係,我欺負你是真的,但不能有那個趁字。」

    便在這時,一頭渾身黑泥的野豬從林子裡躥了出來,那野豬傻乎乎地看著寧缺,大概是感覺到了危險,趕緊跑掉。

    桑桑虛弱說道:「烏鴉落在豬背上,禿驢和書院都是黑心賊。」

    只聽著嘎的一聲怪叫,一隻黑鴉飛來,落在林中某處,片刻後,那只渾身黑泥的野豬,垂頭喪氣地從林子裡走了出來。

    那只黑色烏鴉站在它的背上,耀武揚威。

    桑桑說道:「晚上吃豬肉。」

    寧缺惱火說道:「烏鴉落在豬背上,你在我背上,難道我就是豬?」

    桑桑靠在他肩上,低聲說道:「你如果不是豬,怎麼會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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