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位肚皮被劃開一個大口子的年輕戰士,他的傷口刮在擔架上,在爬行的時候就把腸子扯出一大截。令人奇怪的是,附近的士兵都用淡漠的神情望著這一切,他們不打算阻止他,是因為這是一個英勇的鬥士;他們不打算幫助他,是因為……幹嘛白費力氣呢?
李將軍和左近的許多負了輕傷的戰士一樣,他們平靜地打量著這名不斷向主戰場方向爬行的年輕士兵。年輕士兵爬行了兩米,他的腸子就扯出了兩米,在每一次移動的時候,這名士兵總會大叫一聲「前進!」
然後他咬緊牙關,全身的肌肉就在顫抖中舒展,他的腸子就扯得更遠。
真正的醫師終於出現了!他帶著幾名護士七手八腳地按住了絕望又堅強的士兵。左近的帝國戰士給醫師騰出了一些空間,醫師就拿著各式各樣的診療器材在傷者身上忙碌了一陣。士兵們相信,醫師確實想救這個小伙子的命,可是……
不多一會兒,牧師來了。牧師按住醫師的肩膀,醫師大力甩開!牧師扯了扯醫師的手臂,醫師就憤怒地瞪了過來!牧師眼神明亮、柔和,醫師的強硬就在對視中軟化下來,他緩緩站起,又緩緩朝拖著幾米腸子的年輕戰士致以軍禮,然後他就走向另外一個斷了條腿還要往戰場上蹦的傢伙。
牧師蹲到傷員身邊,他把染血的神教典籍放到小伙子的胸口,並帶著小伙子的手做了一個向神明祈禱的手勢。
左近的近衛軍士兵紛紛別開頭,這種場面已經司空見慣,誰都不想再去經常一次心靈的震撼。
看不到,聽得到。
牧師說:「孩子!感謝你為祖國所做的一切,現在!向神明懺悔的時候到了!」
士兵說:「媽媽……媽媽……」
牧師說:「是的孩子!我們都有母親!祖國母親,生身父母……」
士兵說:「萬歲……萬歲……」
牧師說:「是的孩子!萬歲,祖國萬歲!統帥萬歲!世間萬物常存,往返輪迴,安息吧!」
士兵沒再說話,他的眼睛被一雙來自天堂的手緩緩抽去色彩。
這時候,附近的傷員終於過來幫忙了,他們整理了這位不知名的戰友的屍身,為他擦乾淨面孔,為他把拖在地上的腸子重新塞回腹內。負責殮屍的「黃袍人」走了上來,他朝牧師無可奈何地攤開手,「抱歉。我們得把他火化,要不然他地傷口會滋生瘟疫,蒼蠅最喜歡內臟啦!」
牧師無話可說。儘管這是褻瀆神明的舉動,可他只得默默走開。走向那位斷了條腿還要往戰場上蹦的士兵。
最後,終於輪到李·麥克倫坐到醫師面前,抬眼一看,雙方都是一愣。
「又是你!」將軍和女人異口同聲。
女醫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上午就曾來過一次地近衛軍中將,他看上去氣色不錯。
「你這是怎麼了?不是跑到這來開小差吧?像你這樣的將軍我可遇到過一個!」
李·麥克倫懶得跟她解釋。他只是艱難地轉過身。
「哇噢!果然是個大口子!」女醫師竟然高興地拍了拍手,然後她又拍了拍近衛軍中將地肩膀,「您別介意,我高興可不是為了您又負傷了,而是這個傷口證明您不是那種遇到頭疼腦熱就往這邊跑的膽小鬼!你知道嗎?第九軍的一個准將,我的天!一氣來了八趟,結果最嚴重的就是他地腳氣,像那樣的傢伙真該……」
「咱們可以開始了嗎?」李將軍板起面孔,他敢肯定,這個愛嘮叨的女人必定是莊戶人家出身。
「你不是看到我的軍銜了嗎?一位近衛軍中將可沒空把整個下午全都耗在處理傷口上。」
女醫師乾脆地點了點頭。她緊緊抿起嘴,手上小心地揭開李將軍的鎧甲,日頭曬了一陣。已經稍稍結癡的傷口和鎧甲粘在一起了。
「忍著點,這又點疼!」女醫師出言提醒。
還沒等麥克倫點頭,背後的一陣巨痛令他難以自制地慘叫了一聲。
女醫師還是那副笑呵呵地樣子,她把粘著一大塊血肉的鎧甲扔到一邊。
然後就用沾了酒精的毛巾給李將軍擦拭傷口。
說真的,能受得了這種痛苦地人都是男子漢!李·麥克倫坐在馬扎上,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都在酒精蘸抵傷口的時候倒吸著冷氣,這個身經百戰地男子漢緊咬牙關,但仍在牙縫裡迸出詛咒,他詛咒德意斯人、詛咒背後的女醫師、詛咒罰他抄課文的中學教員、詛咒新兵營的長官,詛咒這場戰爭……等到他把腦海中應該詛咒地東西都念叨一遍,呃?近衛軍中將活動了一下筋骨,這招真管用!傷口已經麻木。
趁著李將軍已經習慣了疼痛,女醫師挪來火盆,又從一袋子手術器材裡面取出縫合用的針線。鉤針在火盆上烤了烤,穿上線,然後便塞進李將軍的肉。
女人大瞪著眼,她的樣子就像是在縫製一仵心愛的衣物,不過,這名軍人的背影勾起了她的回憶,女人似乎想到什麼,她突然停下手。
「將軍!咱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李,麥克倫驚訝地看了看女人,他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不對!」女人這次連手裡的針線也放下了,「這不對!您沒有印象嗎?咱們絕對在哪見過!」
為了讓面前的軍人認出自己,女人乾脆就用髒毛巾擦拭了一遍臉上的油汗,還解開了纏頭的白色紗巾。
李·麥克倫像受到驚嚇一樣別開頭,他無法面對女人的面孔,特別是女人的期盼眼神,相信這就是他不斷迴避的原因!這個女人——他確實見過!
「您還記得嗎?您不記得了嗎?」女人興高采烈地扯住軍人的手臂。「是我呀!去年,阿蘭元帥在邊境上敗了第一陣的時候,是我和村裡的人把您從河裡撈了上來!你在我家的大篷車上躺了半個月!」
「哦……呵呵……」李將軍難堪地抓了抓頭,他自然記得這個女人,是她和熱情的村民救了自己一命。可近衛軍中將實在不懂如何面對這個女人。
「喂!您是一位將軍,那您在要塞見沒見過我丈夫?我跟您提起過的!使得一手好箭的羅克中尉?」
又來了!李將軍無奈地別開頭,他認得婦人,也認得使著一手好箭的羅克中尉,可是……他親眼看到羅克中尉被一隊德意斯騎兵踩倒在馬蹄下面,難道要這樣告訴羅克的妻子嗎?
「抱歉,我沒見過!」
婦人眨了眨眼,她在沉默片刻之後再一次拿起手裡的針線。
感受到婦人的落寂。李·麥克倫只得勉強地張開嘴:「你……一直都在找嗎?」
婦人點了點頭:「要不還能怎麼樣?羅克是我丈夫!」
李將軍指了指四周:「你確定他在要塞?」
婦人搖了搖頭:「我不確定,我已經把要塞翻了個底朝天!可我又想,羅克不在要塞又會在哪呢?大半北方軍都在這兒。所以我就志願加入救護隊,不管怎麼說。在要塞裡瞎晃也見不得是個好辦法,羅克要是負了傷或是……反正要塞裡地軍人總會來死傷聚集點!」
李·麥克倫抬頭望天,有時候……向人隱瞞真相並不是善意的謊言,這對一位苦盼丈夫的妻子來說應是一種折磨,是不人道地摧殘!若是吐露實情。這個好女人或許還有未來……
「我得向你道歉!」李將軍決定了。
「為什麼?」女人瞪大眼睛。
近衛軍中將凝視年輕婦人的眼睛:「你地丈夫……」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突然駛進死傷聚集點,戰馬上的通訊官要死命拉扯韁繩才能牽住這匹高壯的軍馬,通訊官原地帶馬轉了幾轉,然後便朝死傷聚集點裡的士兵大聲叫喚:
「戰場命令!戰場命令!西側城牆和北側城牆同時出現三處險情,軍群總參謀長克拉蘇斯將軍命令所有能夠拿得起武器地軍人都要衝上第一線!兄弟們!你們還能行嗎?」
搖搖晃晃地、迫不及待地,還沒接受救治的輕傷員調頭走向城牆陣地,已經接受過救治的傷員就從擔架上站了起來,不一會兒,傷痕纍纍的軍人就在通訊官面前匯聚近千人。
「感謝你們為祖國所做的一切!可你們需要一位長官!」通訊官向左近的士兵不聲叫喊:「得有人擔任你們的長官,這樣我才能把臨時番號和戰場命令傳達給你們!」
傷員們左顧右盼。這些人都是再普通不過的戰士,軍官也有,可瓦倫要塞已經度過強攻下的第二個月。軍官死傷大半,幾乎所有成建制的部隊都缺乏戰場指揮官。
「我來!」一個細弱地、甕聲嗡氣的聲音在面面相覷的人群裡響了起來。
眾目睽睽之下,一個整個面孔都纏著繃帶地近衛軍軍官跳上街道旁的台階,大家立即看到他的身影。這名軍官邊說邊把死死纏住面孔的繃帶全都拆開。人們這才看清楚,這傢伙地鼻子完全消失不見,面孔上只有兩個出氣的窟窿,下巴和左腮也踏了半邊,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副現代派的雕塑,值得慶幸的是他的動作還算利索,四肢也還健全。
通訊官打量了一下這位志願軍官,他不想耽誤時間。
「好吧!就是你了!告訴我你的名字!」
「近衛軍上尉!羅克,裡曼!」
「羅克……羅克……」死傷聚集點突然響起聲嘶力竭的呼聲。
面目全非的羅克上尉下意識地順著呼聲望了過去,年輕的女人奮不顧身地衝了上來,她淚流滿面,不斷呼喊著男人的名字!羅克上尉的眼睛流過一陣異彩,他大瞪著眼,只在臉上留下兩個窟窿的「鼻子」上下呼扇。
「約達?是約達嗎?」
「羅克!是我!」
「多美!」坐在李·麥克倫將軍身邊的一位傷員羨慕地望著衝撞在一起的夫婦,親人愛侶喜極重逢的場面在戰地可並不多見。
從鬼子的馬蹄底下撿回一條命的羅克上尉死命抱緊在戰場上將他找了個遍的約達,這個名叫約達的婦人無所顧忌地叫著、笑著,她大力親吻丈夫的五官,儘管男人的五官都已移位,可約達愛極了這張能在夜裡把德意斯鬼子嚇個半死的嘴臉。
「你去哪了死鬼?」
「我去會情人!」
「會情人?小雜種!我打斷你的狗腿!」
「別這樣親愛的!我答應你,這是最後一次!」
「再有下次怎麼辦?」
「不會!我發誓!」
左近的傷員都笑呵呵地打量著這對重逢的愛侶,可通訊官已經驅前戰馬,羅克上尉自然意識到他仍是一位背負了戰場命令的帝國軍人,就在妻子難捨的目光中,羅克放鬆懷抱,他從通訊官手裡接過命令文書。
「等等!」
女人詫異地回頭,李·麥克倫大步流星地走了上來。
「我比你更適合擔任指揮官!」李將軍想要搶過羅克上尉手裡的命令文書,可羅克上尉敏捷地躲開了。
「將軍,我認得您!可您不能這樣,這是我的團隊、我的命令!」
羅克一本正經地說。
「你知道你的妻子為了找到你吃了多少苦頭嗎?別在這個時候逞英雄!」李·麥克倫盡力開導這名一度死裡逃生的近衛軍軍官。
「是啊羅克!留下來乖乖養傷!」
「對!羅克,你有家室,你可不能再把妻子丟下不管。」
好心的傷員們同樣勸誘著面目全非的上尉軍官。
「不!」約達突然闖入其間,「我的男人輪不到你們來照看!去吧羅克!多砍幾顆鬼子頭,我和姐妹們起夜的時候不能只用一個夜壺!」
「看看上尉家的娘們!這才叫女人!」在場的傷員們全都忘記了傷痛,他們圍著重逢的夫婦大聲起哄。
「夫人!您看看我的腦袋怎麼樣?不就是一個夜壺嗎?鬼子腦袋得多髒?」
「去!」約達向一個大膽調情的軍人啐了一口,「回家伺候你老母去吧!」
軍人陣營又是一陣歡笑,死傷聚集點的氣氛就這樣被改變了,傷痕纍纍的戰士們忘乎所以地分享著點滴的歡樂,就像他們不是要去打一場實力懸殊的大戰,而是要去參加郊外的青年聚會。
李·麥克倫將軍笑瞇瞇地整理了一下戰具,在瓦倫要塞響起一片補充兵出擊的哨音時,他就和這群戰士一起衝上城頭。城牆外頭,德意斯侵略者的陣營鋪滿視野;城牆裡頭,羅克上尉像一位偉大的統帥那樣高聲喝令著他的士兵:在羅克身後,喚做約達的年輕妻子緊跟著丈夫,就像往常那樣盡情地數落著男人的不是!
他們不是去戰鬥、不是去赴死,而是去盡情地熱愛彼此的心靈。
反抗侵略者的戰爭打打停停……很久以後,據時任安魯大帝座下北方集團軍群總司令的李·麥克倫將軍回憶說:帝國軍事史上的第一對英雄夫妻被合葬在瓦倫要塞遺址公園的碑林裡面,每年的要塞陷落紀念日,他都會到夫妻二人的墓前去看一看。 |